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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骨人
严冬腊月,酷寒无比,漫天大雪,将巍峨群山装点成一身素白,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若不是王义山还在这片白银世界中徐徐蠕动,这便是雪的世界。漫山遍野中,大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眼里所触及的,只是发光的白色,刺得王义山眼睛一阵发痛,只好摇了摇身边的树枝,一阵冰凉使王义山的手传来阵阵隐痛,但王义山知道,如果不在雪地中将树枝摇落一些雪,眼睛没有落及点,很快,这双眼便会被皑皑白雪刺瞎。
也不知在这山中漫游多久,雪光如昼,白天与黑夜已不甚分明。只知口袋中干粮日渐少至一日,到了袋中一片干净,连碎屑也一丁不剩,弹尽粮绝,却依然走不出这迷宫般的荒山,全身力气已尽,人已疲惫不堪,腹中难耐饥熬,犹如鼓鸣。现在正是隆冬,太平盛世,这荒山野岭,会有几人上山?
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王义山呆坐在雪地之上,只能仰望莽莽苍天,雪势之大,让人难辩方向,加上心力交瘁,再走,便是死路一条!不走,亦是死路!还不如呆在这里,将全身力气省起来,好待有路人经过求救。思及此,王义山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不禁怔怔想道:莫非我王义山命绝于此?
北风裹着鹅毛絮雪,大有越演越狂之势,天地一片沉默,仿佛连这天、这地也被这场暴风雪所驱离,这已成为雪花狂舞的盛会,望眼所及,千里冰封,一片银白。若不是雪地上那一小黑点,犹如白玉棋盘上一枚黑棋,李小二的眼睛真不知落在何处。当李小二踉踉跄跄走近那黑点时,仔细一看那黑点,这分明是一个人倒在雪地!小二连忙跑到那人身边,只见一彪形大汉躺在雪地上,四十多岁的光景,脸色已呈灰色,双目紧闭,鼻高而挺,李小二连忙伸手一探大汉的鼻息,还好活着!便扒开大汉的衣服,用雪搓揉着他的胸部,看他脸色渐渐转红,才半背半拖的将大汉背回家。
回到家中,李小二连忙从火炉上的水盆中取起一壶温酒,将清冽的烈酒朝大汉嘴里灌了一口,那烈酒如火般烧窜过大汉的喉咙直冲进胃中,便开始灼着大汉的胃,散发着火热的能量。烈酒来势之猛使大汉嘴里发出了一串咳嗽,喘息了一小会儿,大汉才慢慢睁开眼,放眼打望,只见自已正身处一间四壁皆由木片搭筑,屋顶上铺着茅草的小屋,自己正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棉被,棉被的被套已磨破了好几处,一些绵絮便从洞口探头而出,再望身边,只见一个眉目清秀十七八岁的少年正立在他身边关切的望着他。
“水,水!”大汉从喉中发出干裂的渴望,少年急急端来一碗水,扶起大汉,徐徐倒进大汉口中,喝完水,大汉方觉肚中一阵饥肠漉漉,全身乏力,便又喃喃道:“饿,饿!小、小、兄弟,有、有什么、吃的吗?”少年人连忙道:“大哥,有,我这就拿碗粥来。”粥端上来,大汉已饿得连汤匙也掂不起,少年便拿着汤匙一口一口将粥喂进大汉嘴中,喝完粥后,大汉脸色已回复了红润,复躺下休息,直睡至次日,方醒过来。
大汉醒时,精神好了许多,便披衣起身,家中无人,少年不知往何处,他便打量着这所简朴的木屋,只见屋里一整不染,东西摆放得整整有条,一床一书桌一木椅一衣橱一火炉,火炉边摆着一木橱和水缸,这便是屋中全部的家当。正当大汉想打开门看看雪势如何时,一少年人背着一捆干柴步入院中,大汉认出少年乃昨天喂他喝水吃粥的人,便抱拳说道:“这位小兄弟,多谢你救命之恩,我王义山今生没齿难忘!”少年人连忙还礼道:“王大哥,救人于危急中乃人之常情,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在下姓李,名小二。”王义山见这少年气质与口气像是一个读书人,便好奇问道:“小兄弟,你住在这荒山野岭中可是为了读书?”李小二苦笑着摇摇头道:“王大哥,在下父母双亡,只留下这间木屋和几亩薄田,我便住在这深山中,日间种田拾材为生,晚上读书,不求功名利禄,但求懂得一些做人处世的道理。”王义山见少年家贫,救命之恩又无以为报,便从身上摸出一些银两道:“李兄弟,大恩不言谢,这是我一点心意,只求小兄弟不嫌弃。”李小二连忙退步直摆手:“王大哥,这如何舍得?你若如此,我李小二成了什么人?舍不得舍不得,请大哥收回去吧。”王义山见少年人不肯收,又劝说了一回,少年人还拒。王义山看这少年人虽然家贫却志气清高,想想再推辞下去亦嫌俗套,便收起银两不再劝说,只道:“李兄弟,多谢的话我就不说了,我是迁阳城衙门行刑人,若有他日,需要我王义山相助之时,请李兄弟尽管开口,我王义山在所不辞!”
2005-2-23 0:46:00
七年后
菜市口正挤满了人,民众正争先恐后的观望,将整个法场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一边围看一边纷纷议论:“这群江洋大盗死得好啊!听说他们杀人放火,掠夺财物和良家妇女,真不知有多少人枉死在他们手上!”王义山站在死囚背后,喝了一口烈酒,手持鬼头刀,驻立在一旁。当监斩官用朱笔勾决犯人的名字后,便将令牌掷在地上,大喝道:斩!王义山便走到东向第一个死囚,持刀由东向西斩落人头,手起刀落之间,一排犯人应刀而倒,鲜血喷射,头颅滚落在黄土上,鲜红的血很快被黄土吸干。围观的民众无一不拍手叫好。犯人斩毙,王义山连忙扔下鬼头刀,往城外城隍庙方向一路狂奔,到了城隍庙,王义山一把钻进庙中供桌之下,规坐到天黑,才出了城隍庙,一路走回家。由于刽子手杀人无数,虽说是依法行刑,但民间传说这样亦会有损阴德,所以当地刽子手杀完犯人后有一风俗,便是跑到城隍庙的供桌下躲着,以示此犯人并非他杀,鬼差既使追着刽子手到城隍庙想捉拿他,但到了城隍庙,由于城隍的官阶比鬼差高,鬼差到了城隍庙中便得必恭必敬,这时,鬼差既使想搜拿刽子手,也不敢在城隍供桌下寻找以免触犯城隍官,只得无功而返,这样刽子手便可逃过阴司命薄上记下杀人这一笔帐。
就当王义山经过城门边的小河时,远远的,便看到一女子在河边徘徊,突然,女子纵身往河中一跳,王义山立既叫道:“不好!”便急急跑到河边,跳下河中救人。仲冬的河水冰凉刺骨,王义山在河里摸索了一会儿,便捉住一衣襟,王义山顺手一抱,便将女子揽在怀里,拖到岸上,女子已昏迷不醒,王义山只得背着这女子回到家中。
回到家里,王义山将女子放在坑上,点起煤油灯,一照,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妇人,黑发如墨,长得秀丽端庄。王义山看这女子全身衣裳湿透,双目紧闭不醒,恐她着凉,但男女有别,王义山便摸黑到了邻家陈大娘,唤醒陈大娘到他家中帮忙。
这陈大娘无子无女,年近七十,一人寡居,甚得王义山平日接济照顾,才得以聊生。陈大娘一听王义山夜里唤她,连忙颤颤巍巍起身,听明了王义山诉说原委,便随着王义山来到他家中。刚踏进王义山家的门槛,只见那女子已经醒来,正一边哭哭啼啼一边挣扎着起身,欲再寻死,女子一见王义山,便哭道:“大哥,你救我做甚?我倒不如死了算了!”王义山急忙上前劝道:“姑娘,年纪轻轻为何做傻事?有话好好说,只要我王义山能帮得上忙的,定将尽力而为。”陈大娘也在一边劝道:“孩子,莫哭,受了啥委曲来着?这是王大兄弟,他是衙门里的人,有何委曲告诉大娘和王大兄弟,让王大兄弟为你主持公道。”
那女子听了王义山和陈大娘一席话,也不回答,只是嘤嘤哭了一会儿,才停下,缓缓道:“多谢大娘,多谢王大哥救命之恩,小女子本姓秦,小名慧娘。慧娘夫家姓李。慧娘及笃那年,父母双亡,我相公与我本是指腹为婚,见我无依无靠,便把我接到他家中成婚。虽说日子过得煎熬,但慧娘与相公相敬如宾,生活过得也是快乐。只是我相公连连参加两届科举,却都名落孙山。家中为了让相公赴考,变卖了祖上几亩薄田,家里已到了无以为生的地步。没想到我相公难守清贫,便勾引马家财主马小姐。马小姐欲嫁我相公为妻,马财主本不愿意,只是马小姐以死相逼,马财主又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无奈之下,只得应承。但马财主要招我相公入赘,并扬言他女儿不能受半点委曲,如若我相公要娶马小姐,便得休了我。没想到我相公却如此薄情寡义,一纸休书,以无后为大为由,休了我。今日是我相公与马家小姐成亲的日子,慧娘想到自己无处安身,举目无亲,便想一死了之。”
慧娘一边诉说,泪水一边缓缓而流,一席话陈大娘听得老泪连连,王义山却怒不可遏,双目圆睁,气得大骂道:“好个没骨气的东西!慧娘,走!我王义山陪你去找那畜牲,为你讨个公道!”那女子却不肯前往,只是哭诉道:“王大哥,马财主有权有势,而我相公与我成婚六年,我一无所出也是事实。如若对薄公堂,只怕到时反而连累了大哥您啊!”
王义山一听,只得颓然坐下,官场中的黑暗他是知道的,官商勾结,穷人既使有理亦无处可诉。自己身为行刑人,本是可以借职以谋私利,但王义山不屑如此,也只落得两袖清风。
慧娘见王义山坐在椅上摇头叹气,便起身向王义山福了福道:“王大哥,慧娘自知命苦,亦不拖累你了,慧娘告辞了。”说完转身便走,陈大娘连忙拉住慧娘道:“苦命的孩子,你要去哪?不是又要去寻死了吧?”慧娘一听陈大娘这话,眼泪扑扑而落,执着大娘的手道:“大娘,你的好心慧娘心领了。只是天下之大却无处容身,我。。”说到这里,慧娘也说不下了,只是掩面而泣,王义山细思了一会便开口道:“慧娘,虽说我王义山无财无势,但多一个人吃饭我王义山还是担得起的,你若不嫌弃,便留下吧。”这时,陈大娘也执着慧娘的手说:“苦命的孩子,留下吧,只要我一天有一口粥吃,绝不会冷淡了你的。”慧娘一听,扑通一声跪下大哭道:“王大哥,我如何报答你啊?就让我为奴为婢伺侯你吧!”王义山连忙扶起慧娘说:“慧娘,莫如此,折煞我了!只是你我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瓜田李下,难免惹人闲话,有玷姑娘的清誉。如若陈大娘愿意,你便和大娘住在一起,也相互有个照应。陈大娘,你意下如何?”
陈大妈拍手笑道:“当然愿意,只是怕委曲了慧娘反而要照料我这老婆子了!”
慧娘听了,喜不自禁,又欲向王义山和陈大娘跪下瞌头,被王义山连忙阻止。尔后,慧娘便随着陈大娘到她家,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从此在陈大娘家住下了。
看到慧娘随陈大娘而去,王义山心里涌起一股忧虑:陈大娘已是年近七十的人了,自己已年届五十,慧娘却才二十出头,倘若自己有何不测,这一老一少以后将靠何维生?
想到这里,王义山便蹲在地上打开一块石砖,砖下是一个石坑,石坑中放着一袋东西和一铁罐,王义山取出铁罐,倒出罐中为数不多的银俩,数了数,心中已有了打算,感觉宽慰了些,便安然入睡。
次日清晨,慧娘刚起床淘米做饭时,王义山便到陈大娘家中,支开了慧娘后,王义山从怀中掏出一袋银两,对陈大娘道清来意:“陈大娘,人是我救的,也是我提议和大娘一起生活的,岂有让大娘一力承担慧娘今后生活的理,这是我一些心意,我思量着坐吃山空,倒不如拿这些小钱做点小生意,今后你和慧娘的生活也就有了着落。”陈大娘见状,执意不肯收,还道:“王大兄弟,想我孤身一人无依无靠,若不是平日有你接济,我也活不到今天,我今天怎还能拿你这钱?”王义山早已料到陈大娘会推却,只得半哄半劝道:“陈大娘,要不这银两权当我借你做生意的本钱,等你赚了钱了,再将本钱还我,如何?”陈大娘素知王义山平日的性子,若是心意已决,便是收不回的,又想到王义山素日待自己好,就算是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也就不再推辞,收下王义山的银俩,开了一间小食店,慧娘帮忙操持。小店的生意倒也尚可,勉强能支付平日的吃穿用度。
话说慧娘自从来到陈大娘家中,对陈大娘和王义山感激不尽,便一心一意孝顺陈大娘,嘘寒问暖,照顾陈大娘的衣食生活,无一不细心。平日在小店里,也是勤劳工作,里里外外都是她一手打理,不让陈大娘有半点操心。陈大娘看慧娘苦命,本是心疼怜爱,又看她对自己孝顺体贴,不禁想道:原本以为我孤独终老,却来了这闺女,待我这么好,既是亲闺女没几个能如此了。便一口唤一个闺女,慧娘自从父母双亡后,来到陈大娘家中,已把陈大娘当成亲生母亲般待奉,听到陈大娘唤她闺女,备感亲切,便拜陈大娘为干娘,陈大娘早有此意,从此二人便以母女相称,不在话下。
却说陈大娘看着慧娘日复一日劳碌的身影,王义山虽年已五十,身体健壮一如往昔,却尚未成家,想到自己将来百年之后,慧娘又是无人疼爱,不禁想掇和他们。
近几日,每到午时,店里便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秀才,点了一桌菜,又不吃,只是呆呆望着慧娘的身影出神。过了几天,便有媒人上门来说亲,那时慧娘不在,王大娘听了媒人的述说,才知托来说亲的人是那每日中午在店里吃饭的秀才。
这夜,慧娘还在灯下补衣,陈大娘睡在坑上,思量着想和慧娘商量秀才托人来说亲的事,便唤道:“闺女啊,你还不睡啊?明天又得早早起身开店,熬坏了身体可怎么办啊!”慧娘笑道:“娘,您先睡吧,我把这衣服补完就睡了。”陈大娘一看,慧娘手里拿的不正是王义山早上不小心撕破了一个大口的衣裳吗?再看看慧娘,一针一线,无不全神贯注,却面含微笑,双颊轻染坨红,嘴角向上翘成一弯新月,便明了慧娘的心意,也不多说,躺下一觉好梦睡到天亮。
次日夜里,王义山坐在家中,烛光下,王义山正拿着刚补好洗干净的衣服发怔,陈大娘走进王义山门里,王义山亦无察觉。陈大娘一看这光景,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便觉时机成熟,就笑道:“王大兄弟,在看啥看得这么入神?”王义山一听声音慌忙抬头,一看是陈大娘,自觉失态,措手不及忙将衣服放在桌上,连请陈大娘坐下,陈大娘却依然笑眯眯追问:“在想什么想得我进你家了也不知道?”王义山面红耳赤,只得老实答道:“陈大娘,在、在看、看慧娘今日给我补的衣服。呵,补得真好,一点都看不出曾撕破的模样。”陈大娘点头赞道:“是啊,慧娘这孩子真是没话说。长得模样好不说,心灵手巧,待人又极好,心眼更是善良,她以前那个相公真是不长眼睛啊!”王义山听了陈大娘的话,也接着陈大娘的话叹道:“是啊,谁娶了慧娘,便是极有福气的!”话才出口,王义山看到陈大娘一脸意有所指的微笑,便知失言,只得缄口不说。
陈大娘看王义山不语,以为他不好意思,便开门见山道:“王大兄弟,虽说你不是我亲生儿子,你待我却比待亲生母亲还好。慧娘虽说不是我生的,可待我却比亲闺女还亲。别的话我也就不说了,你的心意我明白,我想着我余下的日子也不多了,想把慧娘许配给你,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如果愿意,我也可以放下心中的担忧,你和慧娘在一起,我便可得享晚年,我死也安心了。”王义山一听,连忙阻止陈大娘往下说道:“大娘万万不可,我王义山怎配得起慧娘这么好一个女子啊!”陈大娘本以为王义山会应承,说得极有把握,却没想到王义山一口回拒,便提起秀才提亲那事:“义山啊,我就跟你明说了吧,今天有一个张秀才托媒人上我家提亲,我本想将慧娘许配给你,你重情重义,是难得好人啊!慧娘跟着你,我反倒安心,你若是拒绝,莫怪我了。我想我岁数大了,如果有个三长两短的,慧娘再嫁,也算有人能照顾她,我走也走得放心些。义山啊,话我已经挑明了,我也明白你和慧娘之间的情意,快快应承了吧,就当成全了我这么一点心愿。”王义山见陈大娘话已说明至此,便只得道:“陈大娘,你的苦心我明白,慧娘心地善良,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子,只是我王义山一生清贫,又已五十岁了,慧娘年纪轻轻,如果和我在一起,也是跟着吃苦受罪,我只怕日后拖累了她啊!你说的那个张秀才,我这几天已有察觉,每到中午,便到店里点了一桌菜,然后就呆呆看着慧娘。那张秀才是城中学堂的教书先生,为人本份诚实,又对慧娘一片痴心,是极好的。慧娘跟着他,便可一生无忧了。”话说完后,陈大娘又想再劝,王义山不容陈大娘开口又道:“大娘,我心意已决,不用再劝了,夜深了,回去歇息吧。”陈大娘自知掇和无望,只得满怀失望回到家中,到了家里,便把张秀才托人说亲的事告诉慧娘,慧娘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不说话。陈大娘见状,便把和王义山说话的内容和自已心中的担忧向慧娘说了一回,又劝说了一阵,无非是怕自己百年之后慧娘又再落得无依无靠之类的话,慧娘听完,见陈大娘将心中的忧虑说得恳切,只得噙着泪点头道:“婚姻大事,但听娘亲做主吧。”
夜里,陈大娘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正欲起身倒茶,却听见门外一阵低低地哭泣声,只得摇头无奈地叹气。
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自那夜后,王义山便与慧娘避而不见,每日在家中看着陈大娘忙着张罗慧娘出嫁的事,王义山心中备觉苦涩,人生在世,往往有太多的舍不得,只是王义山用情太深,向来又只会为他人着想却不曾为自己盘算,所以也只能兀自伤感了。
深秋的风已经开始卷着落叶纷纷而落,王义山走在街上,秋风吹得他裹紧了衣裳,也让他本原喝得酩酊大醉的头脑暂时清醒了些,望着街上一片萧琐的黄叶,王义山不禁想道:秋后又要忙活了,今年不知还要出多少人?(注:古代刽子手杀人时不会说杀人,叫出人)冬天又快到了,呵,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慧娘到此也快一年了,当时她还不知自己的命运如何,如今再过几天,又快披上嫁衣再做人妇了。想到这里,王义山心里涌起一股淡淡的酸楚和落寞,他便在心中安慰自己:至少慧娘以后有了一个好归宿,只望她从此能幸福了。
当王义山回到家中,刚点起煤油灯时,已不支酒力,突然觉得一阵晕眩,便衣服也不换就倒在坑上呼呼大睡,才刚躺下,门就急急地响起一阵敲门声:“扣!扣!扣!”这敲门声在清冷的秋夜里长长的回响着,似乎有什么急促的事。“扣!扣!扣!”只听慧娘在门那边还低低叫道:“王大哥,快开门!慧娘有事相求!”王义山一听有敲门声,便酒醒了一半,又听是慧娘在敲门,便怕是陈大娘有什么事,急忙一跃而起一箭步冲到门边,刚开了门,敲门的人却扑通一声跪在王义山的脚边,苦求道:“王大哥,求求你再帮慧娘一次!”王义山连忙欲扶起慧娘,一边扶一边问道:“慧娘,怎么了,何苦急成这样?”慧娘却不肯起身,只道:“王大哥,我知道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不能再求你帮忙了,只是我一介弱女子,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求你再帮我一次了。”
“你起来再说吧。”王义山看着慧娘跪在地上于心不忍,扶起她坐在椅子上,昏黄的灯光下,慧娘便一五一十地向王义山诉说发生了何事:“王大哥,今天我在小店忙活时,碰到我旧时夫家的乡里人,他看到我时告诉我,我相公与马家小姐成婚后数月,马财主暴毙,有一丫鬟却说是我相公投毒谋害马财主,马家人便捆着我相公到了城中的衙门,一阵对质之下,我相公便如实招供,果然是他对马财主下的毒手。现在他已关在大牢中数月了,只等秋后待斩。”
王义山一听,便冷笑道:“好!这无情无义的卑贱小人死得好!休了你不够,还谋财害命,应有此报!到时若是我砍他的头,必帮慧娘你多砍他一刀!”
慧娘急得直说:“王大哥,我今晚来,就是想求你设法救他的!”正欲往下说去,王义山大手一挥拍案而起,瞪着慧娘怒斥道:“你一口一个相公,他可曾当你是娘子?当日他逼得你差点自寻死路,今日他自做自受,你救他做甚?慧娘啊慧娘,你是不是昏了头了?”
慧娘幽幽叹气道:“王大哥,既使他不念素日情义,莫非我就得对他无情无义了吗?当年我父母双亡,并无长辈做主,他若不向我提亲,也是在情在理的,亦不会再添一口人吃饭,日子也不至于过得那么艰难。没有他当年的有情有义,我又岂能活到今时啊!”
王义山看慧娘说得凄怆,想想慧娘的话也是有理的,人啊人!贫困有时使人失去骨气,变得人亦非人了,生活所逼,如若想活命,有时也只能如此了。想到这里,王义山便心平气和了些,复坐下对慧娘道:“慧娘,我只能尽力而为了,对了,你以前的相公叫什么名字?天亮时我们到牢中看他。”
慧娘听了王义山的话后,便从口中缓缓吐出三个字:“李小二!”
王义山一听,急道:“慧娘,你说的,可是连冰山的李小二?”
慧娘一听,吃惊地望着王义山道:“正是他!王大哥,你识得他?”
王义山闭目仰头长叹,过一会儿才徐徐低下头说:“说来话长,八年前李小二曾在连冰山救过我一命,那时我曾说只要他有事相求,我在所不辞!没想到啊没想到,今时今日他却变成这付模样,看来,是我报答他救命之恩的时候了。”
慧娘听了,也是微微叹息,过了一会儿便走了。
次日,天色微晓时,王义山和慧娘便来到迁阳城的监牢中,阴暗的牢狱里,终年不见日光,臭不可闻,两旁牢中的人还不时发出一阵阵咒骂和哀求声。
“到了!”衙役打开最底间一间牢房,只见地上铺着干草,正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当王义山和慧娘步入牢中时,那人便急忙扑上去抱着王义山的脚连声叫道:“大爷大爷,求求你救救我,放我一命!”王义山看着李小二一幅卑微的模样,不禁心生厌恶,便道:“莫求我,你要求就求慧娘吧!”
李小二一听慧娘这两个字,骤然惊呆了,缓缓抬起头看到王义山身边的秦慧娘时,不禁啊的一声大叫,接着又抱着慧娘的裙脚乞救道:“慧娘救我!求你看在我们好歹夫妻一场的情份上,救我一命,只要我李小二能逃过此劫,今后必对慧娘一心一意!”
秦慧娘眼中泪光闪闪,却不开口,只见那李小二又是瞌头又是求救的,慧娘才道:“李小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看看这位大哥是谁?”
那李小二只顾拼命求助,刚才哪顾得上去看来者是谁,听了慧娘的话,便抬起头看慧娘身边的大汉,只觉眼熟,却想不起在何时何地见过,王义山看着李小二,没好气地说:“李小二,你忘了我了吗?当年连冰山。。”话还没说完,李小二便叫道:“啊!你是王大哥!”话一出口,又扑在王义山身上只说:“王大哥!快救我!只剩几天便要行刑了!”王义山一把推开李小二,心痛道:“李小二,你为何会变得如此?当年我为谢你救命之恩,给你银俩你不要,还说读书只为懂得做人处世的道理,你的书是读到哪去了?”
李小二一听,哭诉道:“王大哥,小二也是不想的,无奈家境贫困,读书人总想谋个一官半职以振家业,我也不忍看着慧娘随我吃苦,只是没想到我李小二寒窗苦度十几个春秋,自认腹中才华不输他人,到头来那中榜的人却大多都是早已划定好的,我那样做也是无法的。”王义山一听李小二的辩解后,心中那点同情也消逝而去,只冷冷道:“你不想慧娘随你吃苦你又把她休了?是何道理?哼,一派糊言,若不是慧娘求我救你,我还不知道你犯下这种罪孽!莫求我,要求你去求慧娘去!”
李小二一听此话,又急着在慧娘跟前跪下,头如捣蒜般瞌头大哭道:“好慧娘!救为夫一命,一夜夫妻百日恩哪!”秦慧娘一看李小二这德行,亦对他厌恶无比,但还是对王义山说:“王大哥,你可有何法子能救他一命?”王义山看着蓬头垢脸的李小二,一改当年清秀少年本色,正在沉思间,李小二又大哭道:“王大哥,求你看在当年小二曾救过你一命的份上,救救我吧!”王义山一听此话,心中对李小二产生了一些怜悯,只得摇摇头扶起李小二,叹道:“李兄弟,莫哭了,如今你谋财害命,铁证如山,既使能逃一死,活罪难免。再者,马家财大势大,亦不会让你活着,我倒有一法子,不知道你是否信得过我,如若信过,你尽管上法场受刑,我能助你死后再重新为人!”
李小二一听,便觉王义山言之有理,连忙道:“信得过信得过!王大哥行侠仗义,刚正不阿,你说的话我都信!”
王义山听他如此说,便继续道:“我家世代乃行刑人,有一家传祖方,可叫死囚死后翻生。只需在行刑前夜,拿一纸人,写上受刑人的生辰八字,再做法念咒,此纸人便可飞往东方三百里。第二日行刑时,行刑人只需在行刑前打三个手印,再大喊受刑人的名字三遍,到时当我叫你的名字时,你不要开口应答,刀落下后,你的魂便莫再回头,直速往东方三百里的方向飞去,看到那纸人时,你的魂只需附在纸人身上,便可再世为人,与常人无异!”
李小二一听,也知王义山刚才所说的话不无道理,马家财大势大,死罪能逃,也逃不过马家人的报复,看来只有听王义山的话了,虽然冒险,也只得一试,如若死后重生,从此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亦不怕马家人的报复了。思及此,李小二便点点道:“小二一切便听大哥的!谢谢王大哥了。”
王义山听了直摆手道:“莫谢我,要不是慧娘告诉我你发生这等大事,我也帮不了你。谢慧娘吧。”
李小二听了王义山这话,便走到慧娘跟前,扑通跪下道:“多谢娘子救命之恩,若我李小二死过翻生,从此必与娘子快乐度日,不再做荣华富贵他想,我李小二在此对天起誓,如若食言,天打雷霹!”
秦慧娘一听李小二这话便冷哼道:“哼,李小二,你不是休了我吗?为何死到临头却还认我为妻?要不是看在当年我父母双亡你迎娶我的份上,今日我是万万不会救你的!只是念在当年你曾有情有义的份上,我才求王大哥救你一命,自此之后,你我情义两清,从此恩断义绝,互不相欠!”
说完慧娘便抽身而走,李小二只得怔怔呆在地上,王义山不忍再看他那幅潦倒落魄的模样,也只得叹叹气转身走了。
出到监牢,慧娘站在衙门口,正呆呆地望着牛毛细雨在空中飘落而下,王义山走到慧娘身边轻轻说:“慧娘,下雨了,别受凉了,走吧。”
慧娘转过头对王义山报以苍凉一笑,无比凄美,平静地开口:“王大哥,你的大恩大德,慧娘今生是无以为报了,只求但有来生,能让慧娘再与大哥相遇,以报大哥今生的相助。”说完,便走入融融细雨中,亦不回头,王义山望着慧娘的身影在远处渐渐消隐,只能闭目无言,人生在世,诸多无奈,若是家有薄资,又有几个人愿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托附于他人?此生此世,有情人到底还是擦肩而过了。
一行浊泪,在王义山的眼角了无声息的滑落。
过了数日,便是李小二行刑之日,在小二行刑日的前夜,王义山蹲在地上搬开石砖,取出坑中的布袋,王义山屋中摆着一纸人,系王义山今日在冥物店中购得,纸人的颜色鲜艳,却仿佛蒙着一股浅灰色,粉红色的脸上,五官俱全,咧开的红嘴,笑得诡异,令人不禁心生寒意。
王义山打开布袋,袋中只有一本书籍,别无他物。王义山翻了书一会儿,便拿着纸人,在纸人背上贴上一黄纸,王义山又取出一些朱砂,兑上些水,细细研开,研完后,王义山便把中指伸到口中,咬破,将鲜血滴在朱砂中,取一朱笔,点了掺了鲜血的朱砂水,在黄纸上写下李小二的生辰八字,之后王义山拿着纸人,对着纸人闭眼口中念念有词,突然王义山双目顿睁,大喊一声:“去!”便抛出纸人,说也奇怪,那纸人竟像离弦的箭似的,飞出门外,直往东向飞去。
王义山目送着纸人消失在远方,便只身来到牢狱中,李小二一看王义山来到,便连忙说:“王大哥,一切是否已安排妥当?”王义山点了点头道:“小二,我都布置好了,只是有事要交待你,明日我喊你名字时,你切记莫应。其二便是你转生为人后,凡事小心,切勿受惊,否则回天乏术。”李小二连忙点头道:“大哥所言,小二都记在心上了!”王义山看李小二一脸认真的神色,又接着道:“李兄弟,事到如今,大哥只希望你还阳之后,一切好自为之了。”那小二又忙着点头称是,于是乎,王义山将种种事宜交待清楚后,又千叮万嘱李小二注意还阳后莫受惊吓,便摇摇头走了。
次日行刑时,法场上一片热闹,马家人更是咬牙切齿首当其冲,当监斩官扔下令牌时,王义山走到李小二背后低低说道:“小二,昨夜交待你的事,可记住了?”见李小二微微点了点头,王义山便将双手伸至在胸前做了三个手姿,手印打完,王义山便拨掉李小二颈后的牌子,对着李小二大叫道:“李小二!李小二!李小二!!”围观的民众头一次看到刽子手叫死囚的名字,法场上顿时鸦雀无声,王义山见李小二不作声,便举起鬼头刀,只见那刀刃寒光灼灼,仿佛闪射着嗜血的渴望。王义山运足了气,便将刀刹时落在李小二颈上,一刀砍下,干净俐落,只见那李小二的头颅滚落在黄土上,滴溜溜打了几个转,停下时,那五官还面向黄土。围观民众见此,无一不拍手叫好,王义山看着李小二身躯倒缓缓在地上,民众已渐渐散去,马家亲戚奴仆却还冲上对着李小二的身体踢打不休,王义山连忙阻止,又请人送来一幅棺木,便草草将李小二掩葬了事。
六年后
这年六月,王义山因家乡有事,便从迁阳城返回乡下,一路停停走走,已过半个月了。这天,王义山来到一村口的茶馆上,正当王义山招手想叫店小二上茶时,只听远处传来一男子朗声叫道:“王大哥,这些年来可好?”
王义山抬头张望,却看见一陌生中年男子,长得相貌堂堂,衣着光鲜,正站在王义山面前笑意盈盈望着他。王义山看这男子面容虽不曾见过,五官之中却仿佛流露出一种熟悉的气韵,正在纳闷间,那男子又笑道:“大哥不认得我也是应该的,只是这六年来,我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掂记着大哥。大哥可记得,当年连冰山。。。”
男子话到这里便打住了,王义山突然恍然大悟正想叫道:“啊!你是李小二!”男子连忙点头鸽首打断王义山的话道:“大哥,在下现已改名莫离生。”王义山看这光景,心中便明白那李小二已不想再提往事,便也不多说了。那莫离生见王义山不言语,便上前挽着王义山的手道:“王大哥,自那日分离后,本以为今生今世你我是再不可能相见了,今日来此,自是有缘我们才能相遇,请大哥到我家中畅饮一番吧。”王义山本想推辞,可那莫离生却热情邀请,盛情难却,无奈之下,王义山只得随着莫离生到他家中。
到了莫离生家,刚进门,但见闲庭阔院,不似一般小康之家,倒有些像大户人家的光景。那莫离生看王义山脸带疑惑,便连忙推着笑道:“王大哥,当年我到此村时,村中何先生看我肚中还有些文墨,他又是惜才爱才之人,便请我在他家当教书先生,教他九岁的小公子,没想到小公子早夭,于是何先生便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我,离生也就在这里落户生根了。”王义山看这莫离生说得神容坦然,也便且信他的话。
这时,一女子立在院中,看到王义山和莫离生镀步入院,便迎上前道:“相公,你可回来了。”莫离生便笑着介绍道:“王大哥,这是拙荆。娘子,这是王大哥。”妇人向王义山道了个万福,又急急向莫离生说道:“相公,今日黄大夫说了,翰儿的病他无能为力,叫我们另请高明。”
王义山一听便好奇问莫离生道:“莫兄弟,翰儿是谁?得了什么病了?”
莫离生听了便皱着眉头不禁长叹道:“王大哥,小儿今年已四岁,却不能坐立起行,全身仿若无骨,只能终日卧床,为了这病,我们夫妇俩不知请了多少名医试了多少奇方,也不见起色,唉!”
王义山一听,心中便觉奇怪,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到些什么,便说道:“莫兄弟,能否让我一看你儿子患的是什么病?”
莫离生便将王义山请进一房中,只见床上躺着一孩童,五官倒长得精巧,只是面色苍白,双目无神,王义山走到孩童身边细细察看了一番,又探了探孩童的身体,只觉全身软绵绵皆是皮肉,仿若皮下无骨,不禁在心中啧啧称奇。
看完莫离生的儿子后,王义山又与莫离生喝了一会儿酒,便起身要走,莫离生见此,也不挽留,便送王义山到村口的茶馆下,两人正要道别,突然听见有人怒喝道:“李小二,原来你死到这里去了!看我不打死你!”只见那莫离生突然脸色发灰,这时,天空传来一声“轰!”晴天霹雳,打了一声响雷,却吓得那莫离生大叫:“啊!”眨眼之间,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化为一缕轻烟,王义山一看,哪还有那莫离生的踪影?!只有一袭衣裳和一个纸人落在地上!
这时王义山才知道不好,打量周围,原来是茶馆的店小二在偷懒,被店主看到怒斥之。而那李小二今日遇见王义山,本就心怀异事,又想向王义山炫耀一番,听到有人叫骂店小二,心里一惊,偏偏此时此刻天上又打了一记闷雷,受惊之下,三魂七魄化做一缕轻烟,弃身而逃往东方去了。
王义山见此,连忙拿起地上纸人,口中念念有辞做法,然后喝道:“去!”,手中的纸人再次迅速飞往东方。
纸人刚飞出去,王义山突然猛想起一事,想追去,可那纸人已绝迹于远方。王义山也只能一边凝望着东向远方的景色,一边口中自言自语道:“魂附纸人,乃无骨之人,其后代子孙,必全身皆肉软绵无骨。李小二啊李小二,若你再次为人,莫再娶妻生子了,以免累人累已啊。”无奈李小二之魂已不知又逃往何处,王义山也只得摇摇头继续赶路回乡了。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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