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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绯衣公子

《死亡之书》(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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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35:33 | 显示全部楼层
毒草
政府救济粮没有下来的那段日子,是曲柳村最饥饿的时光。这年春天,闹起了饥荒,田野里的稻谷还没有抽穗,许多人家就断了粮。老人们都有记忆,说民国十九年曲柳村也遭饥荒,饿死了不少人。这年春天的饥荒一开始,曲柳村也开始死人,那些身体虚弱有病的老者是死神的首选。曲柳村哀声遍地,笼罩着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谁都有可能沉睡之后就永远起不来了,谁都有可能在田野劳作的时候突然倒毙。

  母亲告诉黑子:“黑儿,你一定要多喝水,拼命地喝水。”

  母亲知道水是生命的根本,水有时可以让你活下去,只要你坚持喝水,就会有生的曙光。黑子在这个春天里常大口大口地喝水,他的肚子喝得鼓鼓胀胀,胃里却什么东西也没有。饿得连水都不想喝的时候,黑子会躺在厅堂的竹椅上无神地望着屋顶横梁上的蜘蛛网。有儿只苍蝇在他眼前乱飞,他清晰地看到了苍蝇飞出的弧线,那弧线是白色的,带着一种扑刺刺的声响。

  黑子想,苍蝇怎么不会饥饿呢,它们怎么能保持旺盛的精神。他的心动起来,他想继续探寻苍蝇飞翔的路径,他的眼睛发黑,苍蝇变成闪亮的飞行物,在他眼前熠熠发光。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他想起来迎接哑巴大叔,他知道哑巴大叔给他们家送野菜来了,他的身体异常的沉重,仿佛一坨巨大的铁,缓缓地沉人黑暗。

  哑巴大叔扶起了他。

  哑巴大叔的眼睛湿润,他为黑子难过,黑子越来越瘦,全身皮包着骨头,他赶紧把陶罐里盛装的野菜倒在一个碗里,给黑子吃。野菜苦涩,但有吃的东西总比饿死好,黑子的狼吞虎咽让哑巴大叔热泪盈眶。黑子知道那是一种叫铜钱草的野菜。

  哑巴大叔翻山越岭到深山里去采摘的野菜,因为曲柳村的田野上的野菜全被采光了,就连附近山上的野菜也不见了踪迹,那些可以食用的树叶和树皮被采得精光剥得体无完肤。只要能吃的植物都被吃光。人在饥饿的时候和蝗虫一样。

  黑子吃完苦涩的野菜,一口气缓了过来,他的眼中焕发出了光彩。哑巴大叔含泪地笑了。他拍了拍黑子的头,让他躺下去别动。这样不动就不会消耗体力,就可以多支撑一会。

  哑巴大叔走了。

  他提着那个沉重的大陶罐出了门,他还要去赤毛婆婆那里,给她送野菜吃。他还要到更多的饿得濒临绝境的人家里去,给他们送野菜救急。

  哑巴大叔在那饥饿的春天仿佛成了救苦救难的神仙,那些饥饿得剩下一口气的人都盼望哑巴大叔神奇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哑巴大叔天蒙蒙亮就起来了。

  他其实也饿得难受,他凭着过人的体力和坚强的意志带着两个麻袋和一根扁担朝远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哑巴大叔走的时候,黑子也醒了,他要起身和哑巴大叔一起去。哑巴大叔黑着脸,把他按住,哑巴大叔装出要发火的样子,黑子才没有起来。

  哑巴大叔走后,黑子睡不着了。

  他爬了起来,头昏眼花地回家。母亲和撑船佬在商量着什么。

  黑子听出来了,母亲准备出去行乞。

  他们一看到黑子无精打采地进来,就不说了。他们都用复杂的眼光看着黑子。黑子走进厨房,勺了一瓢水,咕嘟嘟地喝起来。黑子喝完水,躺在竹椅上,闭上了眼睛。

  他又听到了苍蝇划破空气的声音,像撕裂破布发出的声音,十分尖锐。

  母亲走到他面前,对他说:“黑子,我想去镇上几天,你在家要听话,嗳!别到处乱跑,多喝水,嗳!”黑子没说话。

  母亲看到了两行泪水从他的脸颊流淌下来。母亲走了。

  黑子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母亲。

  黑子在母亲走后,就听到了一阵凄凉的哭声。他知道,又有人饿死了。他爬起来,出了门。

  凄凉的哭声从李文怀家里传出来。

  饥饿使曲柳村的人不像从前那样爱看热闹,李文怀家门口没有看热闹的人。黑子走了过去。

  是那个小疯子死了。

  小疯子是李文怀最小的儿子,比黑子小两岁。小疯子的行为怪异,他常常对着一个简单的问题进行思索。比如,他看到一片枯叶从树上掉落,他就会捡起那片枯叶,不停地自言自语:“树叶为什么会枯掉,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又比如,他有时站在河边,看着浅水里的游鱼,会不停地自言自语:“鱼为什么只能生在水里,为什么人不能像鱼一样生活在水里面呢。”再比如,他会拿起一个鸡蛋,仔细琢磨:“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曾经一度弄得他神魂颠倒。为了证实这个问题,他从家里偷出了一个鸡蛋,成天地把鸡蛋放在身上,一有时间就把它夹在裤裆里,他想用他的体温孵出小鸡来。他这种类似一个伟大科学家小时候的举动并没有像那个伟大科学家一样被传为美谈,相反地,他在曲柳村成了小疯子,就连他父亲也认为这孩子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他会在吃饭的时候突然冒出一句话来:“人为什么要吃饭。”他被诸如此类的问题弄得神神叨叨。没有人能理解这个孩子。

  这个被称为小疯子的孩子终于饿死了,他死之前肯定明白了“人为什么要吃饭”,但世上有许多许多的问题,他永远也不会明白了。黑子离开了李文怀的家门口。他突然想,自己该不会饿死吧。

  这个问题吓了他自己一跳。死是什么?他努力地睁大眼睛,看着曲柳村的景致。他没有办法回答自己这个问题。

  他回到家里,躺在竹椅上沉睡过去。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种声音美妙极了。破空而来的美妙的声音让黑子颤抖起来,他有种触电的感觉,然后他听见有人说:“黑子死了。”

  他的身体飘向了半空。

  他看到曲柳村撑船佬家里的院子里有许多人在忙碌着。他看到了母亲,撑船佬,哑巴大叔,王春洪,李文新……他们都在哭。哑巴大叔和撑船佬在钉一口薄木棺材。钉完之后,黑子看到哑巴大叔和撑船佬把他的身体放进了那口薄棺。母亲撕心裂肺地叫着,黑子在云端里说:“妈,别哭,我挺好的,现在一点儿都不饿了,全身轻飘飘的,舒服极了。”

  他在云端里说的话他们显然无法听见,黑子看到哑巴大叔  把一块木板盖在了棺材上面,然后,哑巴大叔和撑船佬把棺材板  钉起来,铁锤敲击的声音沉闷极了,“当当”“当当”……黑子突;  然大声说:“不——”

  他醒过来,原来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死了。那种飞升的感觉没有了,有的是腹中叽里咕噜的抗议。

  喝水,他一激灵地坐起来。

  他要喝水,他要用水把自己喂饱哑巴大叔很晚才回来。

  他挑着两麻袋的野菜回家了。黑子看他头青脸肿的,知道他和别人打架了。果然,哑巴大叔跑到很远的山上去采野菜,和别人争野菜时打了一架。

  黑子心痛极了。

  哑巴大叔脸色阴沉。

  他回来时,走到村口时,正好看到李文怀一家把小疯子的尸体用棺材装了抬去l上I上埋葬。曲柳村有个习俗,小孩死了不能在白天出殡,只有在晚上悄悄地送上山埋掉。

  哑巴大叔让黑子帮忙,把野菜洗干净之后放在一口大锅里熬,熬好一锅之后,他就把野菜连汤带水地打到一个水桶里。就那样,一连熬了好几锅野菜,装了好几桶。哑巴大叔把一桶一桶的野菜提到了家门l7-1。在此之前,他自己和黑子先喝亍几碗野菜汤,他装了一陶罐让黑子给赤毛婆婆和撑船佬送去之后,就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生锈了的铁哨子,那是生产队长送给他的。在这几天里,哑巴大叔熬好野菜汤之后,总是挨家挨户地送,生产队长看他太辛苦了,就把那铁哨子借给哑巴大叔用。 哑巴大叔在家门口吹响了哨子。

  哨子一响,人们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拿着盆盆罐罐来打野菜汤。

  哑巴大叔一勺一勺地给他们分着野菜汤。

  人们都无言地端着野菜汤离去,但那眼中充满了感激和生命的火苗。

  不几天下来,哑巴大叔也陷进了困境,远山的野菜也被采光  了。他在乡野深一脚浅一脚地游荡。他希望能找到一种救命的植物来救急。

  村里人都饿得快不行了。

  他们躺在家中的床上等待哨声,那哨声有两种含义,一种是救济粮来了,另一种是哑巴大叔的野菜汤熬好了。

  黑子躺在哑巴大叔的床上,奄奄一息。

  母亲出去几天了,也没有回来,他希望母亲回来。母亲肯定会给他带来食物。他在哑巴大叔出去之后,同样地希望哑巴大。叔能赶快回来。尽管野菜吃得人脸黄肌瘦,有时还腹泻,但他还;是希望闻到哑巴大叔锅里的野菜的味道。

  哑巴大叔看到了河堤上的树。

他朝河堤上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河堤上的树能吃的都被剥光了叶子和树皮,不能吃的倒是。  郁郁葱葱。他的眼睛突然一亮,他看到了枫树的叶子。他不顾嚣  一切地爬上了树,往麻袋里装填叶子。

  回到家里,他偷偷地生了火,拿了一点枫叶放进锅里熬。然箩后,他自己舀了一碗,吃起来。黑子听到了厨房里的响动,他在等待着,哑巴大叔会给他端进来的。哑巴大叔吃得呲牙咧嘴,这玩意太难吃了。

  他吃完后坐在灶角。

  让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他身上没有什么中毒或过敏的反应。他咧开嘴嗬嗬地笑了,马上生火熬枫叶接济村人。

  黑子听到了哑巴大叔的笑声,他一听到哑巴大叔的笑声,心中充满了希望。

  黑子不知哑巴大叔尝了多少树叶和野草,反正,每天都能听到哑巴大叔的哨声.,哑巴大叔救了一个村庄的人。

  救济粮迟迟地不下来。

  哑巴大叔也熬到了最后的时光。那天天空晴朗,春风吹拂。明媚的春光美好得让人陶醉。但村人们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哑巴大叔看到了河滩上一丛一丛的臭草。

  据说,那种会散发出臭味的臭草有毒,村里人饿死卑不会食用这种草。臭草却在春天里长得异常的茂盛,那叶子和根茎有一种鲜嫩的色泽。

  哑巴大叔被臭草迷住了。

  野河滩上丛丛簇簇的臭草要是能食用,那么曲柳村的人就有福了。

  哑巴大叔的眼中焕发出一种迷人的光泽。他采了好几株臭草拿回了家。

  黑子正好在厨房里咕嘟咕嘟地喝水,他看到哑巴大叔拿着臭草进来。黑子知道哑巴大叔又要亲尝臭草,哑巴大叔自己先试验可食用之后才给乡亲们吃。哑巴大叔把臭草洗净之后放进了锅里,生了火,煮了起来。黑子听母亲说过,这草有毒。

  黑子朝哑巴大叔摆着手,大声地说:“哑巴大叔,这草有毒。不能吃!”

  哑巴大叔让他到厅堂里去。

  他不去,他要阻止哑巴大叔尝这种毒草。

  他阻挡不了哑巴大叔,哑巴大叔决定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哑巴大叔还是继续煮他的臭草。

  锅开了。

  哑巴大叔和黑子闻到了一股奇异的香味。

  他们谁也没想到臭草经过水煮之后会散发出如此让人着迷的香味。其他野菜的味道是苦涩的,唯有这臭草有这种气味。他们都深深地呼吸着这种奇妙的气味。

  这种气味中有种甘蔗的清甜,有花的香气。

  哑巴大叔闻到这种香味,他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朝黑子伸出了大拇指,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没问题吧,这么香的东西,难道会有毒,我才不信呢!”

  黑子还是有种担心和忧虑。

  正是这种迷香反而让黑子怀疑。

  苦涩的东西不一定有毒,但芳香的东西不一定有益,这是黑子的想法。

  很快地,臭草煮熟。哑巴大叔盛了一碗。黑子夺过了那碗臭草说:“我来尝!”

  哑巴大叔把那碗臭草夺了过来,放在了灶台上。他拉下了脸。

  黑子不管那么多,今天,他非要尝一次,他不能每次都让哑巴大叔冒险.他不能老是坐享其成。黑子要去夺那碗臭草。哑巴大叔火了。

  黑子从来没有看到哑巴大叔对自己发火。哑巴大叔这一回真的发火了,而且火气冲天,他的眼睛血红,叽里咕噜地低吼着,他使劲地把黑子提了起来,拎到了厨房门外。然后哑巴大叔回到了厨房,把厨房的那扇木门关上插了起来。

  黑子进不去了。

  黑子使劲地对着那扇门又踢又打。无论他在外面怎么吼叫,怎么踢打,哑巴大叔似乎都没理会。

  哑巴大叔喝下了那碗臭草汤。喝完之后,他就坐在灶膛前,一言不发地等待着什么。

  黑子在门外扑腾累了,瘫坐在那里。

  不一会,他听到了哑巴大叔的呜咽声。  

  透过门缝,他看到了他永生难忘的情景。他的眼睛突兀着,嘴也张大了。

  哑巴大叔呜咽着抱着肚子在厨房的泥地上乱滚。他在滚动的过程中,他的衣服上粘满了柴草的屑和他吐出的白沫。那痛苦的挣扎让黑子的脑海一片空白。哑巴大叔突然挣扎着站起来,他伸出一只手在空气中抓了一下,突然吐出了一口血,然后沉重地倒了下去。

  黑子惊叫了一声:“哑巴大叔——”

  哑巴大叔死了。

  他在这个饥饿的春天死了,为了村民尝毒草而死。

  哑巴大叔死后,黑子没哭,几只苍蝇神采奕奕地飞舞着,剌破空气而去,声音尖锐而刺耳。

  他听到来自黑暗中穿透岁月的声音。

  哑巴大叔死后的第二天,救济粮就下来了。母亲是在哑巴大叔死后的第五天回来的。她提着一褡袋的食物回到家的时候,黑子告诉她:“哑巴大叔死了。”

  那褡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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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36:51 | 显示全部楼层
遗落在乡野的萨克斯风
朱碧涛走进曲柳村的时候,天正下着雨。他全身都被雨水打湿。雨水在他的眼镜片上滑落。他看到迷茫而破旧的曲柳村。

  他碰到了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村民。他问道:“老乡,大队部往哪里走?”

  村民打量着落寞的朱碧涛,他心想,这人的脸怎么那么白。村民说:“你是外乡人?”朱碧涛点了点头。村民说:“你跟我来吧。”朱碧涛跟在村民的后面,他看到村民卷起的裤管露出的黝黑青筋暴露的腿肚子,村民的大脚板在湿漉漉的村道上“吧叽”“吧叽”地响。

  村民领朱碧涛来到了李家祠堂门口,往里一指,对朱碧涛说:“就在这里,你自己进去吧。”

  朱碧涛看着李家祠堂,犹豫了一下。

  村民看他迟疑的样子,就进去了。村民不一会就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位打着油纸伞的穿着洗得发白了的军装的青年汉子。村民走到朱碧涛面前,对他说:“我告诉你,这就是大队文书王松国。有什么事找他就行了,他也管事。”

  王松国说:“你进来吧。”

  朱碧涛和王松国进了祠堂。

  祠堂里几个大队干部正围在那里打扑克牌。

  文书把朱碧涛领到一个领导模样的人面前,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个领导模样的人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朱碧涛,朱碧涛觉得挺冷,哆嗦了一下。

  文书站在领导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领导打牌。朱碧涛被冷落在一边。

  他站在那里等待着领导的发落。他的眼镜片里还有水珠.他眼中的领导十分迷离。

  好不容易领导打完了牌,这一局他看来是赢了,脸上有些喜色。他转过脸,问王松国:“你刚才说什么?”

  文书小声地说了几句。

  领导站起来,踱到朱碧涛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湿漉漉的朱碧涛一遍,说:“你就是省城来的右派朱碧涛?”

  朱碧涛平视着领导,不亢不卑地说:“是的。”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上面早就交待过了,对你要好好改造。”领导说,“文书,你把他带到第二生产队,让他们给他找一问空屋先住下吧,今天下雨,就不开他的批斗会了,等天晴再说吧。,”

  文书点点头:“好的”

  “走吧!”文书司朱碧涛说。

  朱碧涛就和文书一起走出了祠堂的门。领导大声地冲着他们的背影说:“文书,叫个人帮他垒个灶,油盐柴米给他准备好,嗳!”

  朱碧涛心里抖动了一下。雨一直下着,整个曲柳村弥漫着一股股腐朽糜烂的气味。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黑子听人说,这样老下雨只要用一种办法就可以使雨停下来,那就是拿一顶斗笠在雨中烧了。他一直想把家里的斗笠拿出去烧,但又不敢,母亲会教训他,因为一顶斗笠要好几毛钱呢。

  少年黑子这年的身体长得特别快,一不小心就长高了,而且喉结也起了变化,说话的声音也变成鸭公嗓,但他还是那么瘦。黑子披起蓑衣,挑起水桶到河边去挑水,挑完自家的水还要帮助赤毛婆婆挑水,自从哑巴大叔死后,哑巴大叔生前的活他替代了。他还没走出村口,就碰到了从雨中跑来的王春洪。

  “王春洪,你怎么连斗笠都不戴一顶,雨水会淋病你的。”黑子对他说。

  王春洪站在黑子面前:“没事,我习惯了,你什么时候见我戴过斗笠披过蓑衣,我的身体好得很哪!”

  为了证明他的身体好,他还使劲地拍了拍胸脯!黑子说:“你小心点,身体再好也不是钢铸的。”

  王春洪说:“你知道么.我们汶单案了一个女右派,黑子说:“你听谁说的?”

  王春洪说:“还用听谁说,我亲眼看到的,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那个生产队放杂物的旧牛棚里。”

  黑子说:“那旧屋子又漏雨墙又破,也能住人?”王春洪说:“是大队支书安排的。”

  黑子说:“我挑完水你就带我去看看。”王春洪说:“好的,我在家里等着你。”黑子说:“行,我到时叫你。”

  挑完水,黑子就来到了王春洪的家门口。王春洪早在家里等他了。黑子在外面叫了一声,王春洪就跑了出来。王春洪的母亲说:“春洪,早点回来吃晚饭。”王春洪“嘣’地答应了一声。他们来到了那个旧牛棚。

  旧牛棚其实就是当初孤儿王其祥住的那间泥屋。王其祥死后,这间泥屋就被生产队用来当牛棚,因为这泥屋的墙壁有几处裂缝,屋顶又漏雨,生产队长怕那墙壁突然倒塌了砸死耕牛,耕牛可是金贵的东西。所以又把它改成了堆放打谷机等农具的杂物房。“这样的房子也可以住人?”黑子嘟哝着。

  他们透过泥屋破旧的门缝,看到里面的情景。屋子的一角还堆放着两台打谷机。另一角放着一张小床。朱碧涛用一个搪瓷脸盆在接漏下的雨水。雨水掉在脸盆上发出悦耳的响声。朱碧涛在看一本很厚很厚的书,他嘴巴里叽叽咕咕,在说着黑子他们听不懂的话。朱碧涛的头梳成小分头,挺好看,他穿的是一件灰色的咔叽布的中山装,中山装的上口袋上插着一支钢笔。

  朱碧涛在泥屋里专注读书的样子让黑子吃惊。他们还看到了一件古怪的东西,那东西好像是金属制成的,通体发出一种亮光。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许多年后。黑子才知道那就是西洋乐器萨克斯风。

  不久,黑子就迷上了从那古怪东西里发出的声音。

  天一放晴,曲柳村的广播里传来了文书王松国的叫声:“广大社员听好了,广大社员听好了。大家到中学的操场上开批判大会。”  

  “又要开批判大会。”

  黑子说,他知道一开批判大会,学校又要停课。果然,课没上到一半,老师就说,课就上到这里,大家到操场上集合,参加批判大会。

  曲柳村的人们纷纷涌向中学校里的操场上。人们不得不来,如果谁没到,那是要扣工分的。那年头,开批判会像吃家常便饭,人们都习惯了。人们嘻嘻哈哈地到场了之后,右派分子朱碧涛就被押上了学校的土台子。

  朱碧涛头戴着高高的纸帽子,他头上那顶纸帽子写着:“反动右派朱碧涛。”

  朱碧涛被反绑着双手。

  他的胸前挂着一块沉重的木牌子。木牌子上写着:“打倒右派分子朱碧涛。”

  主持批斗大会的是大队支书丘火木。

  丘火木大呼口号:“毛主席万岁!”

  会场上潮水般的喊声:“毛主席万岁!”

  丘火木又大呼口号:“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会场上潮水般的喊声:“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呼完口号。丘火木对朱碧涛呵斥道:“朱碧涛,你认不认罪!”

  朱碧涛说:“我认罪,我认罪!”

丘火木大声说:“右派朱碧涛,交代你的反革命罪行!”朱碧涛说:“我交代,我坦白交代!”  

台下群众有人大声说:“说话大声一点,我们听不见。”

  朱碧涛的声音突然提高,他的声音让曲柳村的人吓了一跳,这个右派的声音竟然那么嘹亮那么好听,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报新闻的那个男播音员的声音一模一样。只见朱碧涛抬起了头,他的眼镜片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刺目的光芒,他用播音员一样的语气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地说:“我叫朱碧涛,出生在一个地主的家庭,毕业于北京大学。大学毕业后就到俄国留学,解放后在北京外交部当翻译。我平时不注意思想建设,和苏修混在一起,做了许多对不起祖国、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的事情。领导后来把我下放到省城的一个工厂劳动,没想到我又辜负了人民的期望,在工厂里不好好劳动,还里通外国,给苏修写信。我该死,我认罪。人民群众在我身上踏上一万脚我也心甘情愿。我一定要洗心革面,向广大的人民群众学习,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再教育。……”

  朱碧涛一说就说了半个多钟头。

  曲柳村的群众像是听了一场动听的演讲,根本就不是在听他认罪。文书王松国眼睛都直了。其实,群众从来没有在现场听过这么标准的普通话。

  朱碧涛的话音一落,竟有人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这一鼓掌就坏了事。

  只见丘火木嚯地站起来,怒目圆睁,他大吼道:“谁在鼓掌,谁为反革命右派鼓掌,民兵呢,把鼓掌的人抓起来批斗。”

  民兵去人群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鼓掌的人。丘火木气坏了。

  他把矛头指向了朱碧涛,这右派还挺狡猾的嘛。他本来想,批斗批斗,游游街算了,没想到弄出鼓掌的事来,他的面子挂不住了。这事要是传到公社,还不撤了他的职,说不定还要查办他批斗他呢。想到这里,他的头皮有些发麻。

  他要把批斗会升级。

  丘火木大声说:“朱碧涛认罪彻不彻底?”群众纷纷说:“不彻底!”

  谁都怕被抓去批斗,何苦呢,支书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吧,不要惹麻烦为妙。什么正义.什么公理,他们不会去管那么多,也懒得去分辨。

  黑子一听群众的“不彻底”,他心里就哀叫了一声,朱碧涛完了。果然,丘火木下令把朱碧涛吊在了土台子边上的一棵大桉树上。

  “吊得太高了,放低一点。”丘火木说。民兵营长就把朱碧涛放低了一点。

  丘火木说:“社员们教育教育这个死不改悔的右派分子!”他的话音刚落,几个年轻的小伙子跳过去,对着朱碧涛像打沙袋一样打起来,边打边说:“让你不好好认罪,让你不好好认罪!” 朱碧涛说:“大伙先别打。”一个年轻人问他:“为什么?”朱碧涛说:“把我眼镜取下来放在一边,你们再打吧。”

  “不答应!”那年轻人说,照着他的胸口就是一拳。朱碧涛被打得满脸扭曲起来,他咬着牙,不让自己痛苦的叫声发出来。这时,文书王松国过去取下了朱碧涛的眼镜。

  朱碧涛很感激地看了文书王松国一眼。

  那几个年轻人好像是捡到了大便宜,越打越重,朱碧涛在半空中被击打得晃来晃去,他终于忍不住惨叫出来。

  人们无言地看着这场面。黑子心在颤抖。

  文书在支书的耳边轻声说:“丘支书,你还记得那时贫下中农执法队弄出人命的事么?支书,你要小心哪!”

  支书丘火木马上反应过来,他马上大声地说:“要文斗不要武斗!”

  群众也爆出了如潮的声浪:“要文斗不要武斗!”

  黑子也大声地举起了胳膊,大声地说:“要文斗不要武斗!”那几个年轻人就停止了殴打。

  朱碧涛被放了下来。民兵们便押着朱碧涛游斗。群众跟在后面,呼着口号。黑子和同学们也在里面,跟着去游斗朱碧涛。深夜了,文书王松国钻进了朱碧涛的泥屋,他去给朱碧涛送

  眼镜。从那以后,文书王松国就经常钻进朱碧涛的小屋,一钻进去就是老半天不出来。

  朱碧涛和生产队社员们一起出工劳动。他劳动的时候是孤零零的在一边,和社员们隔离开来,好像瘟神一样。曲柳村里除了文书王松国经常借故或者在深夜秘密和他接触之外,没有人和他接近,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对黑子说:“你千万不要到右派的屋里去,知道么?”黑子点点头。他心里是多么想接触朱碧涛呀。朱碧涛身上透出另一个世

界的气息。那是黑子向往的世界,是他许久以来幻想自己长出飞翔的翅膀要飞去的那个地方。朱碧涛身上还有种神秘感。清晨,黑子又来到河堤上读书。

  朱碧涛从村里走出来,上了河堤,又从河堤上走下去,来到了野河滩上,他手中拿着那怪模样的东西。

  朱碧涛站在野河滩上。风把他的头发吹起来。黑子听到了一种声音,那声音像一股清澈的水流注人了他

  心里。朱碧涛在萋萋芳草的河滩演奏萨克斯风,朱碧涛吹奏的是一曲《东方红》。

  黑子异常激动,原来那怪模怪样的东西可以演奏出那么动听的声音。黑子痴迷和陶醉了。

  他的心被乐曲声带向了远方。

  他相信有一个地方会使他的心明亮起来,会使他远离苦难的曲柳村,远离忧伤的泡沫。

  他痴痴地看着野河滩上演奏的人。他痴痴地听着那悠扬嘹亮的乐曲声。

  曲柳村的寡妇丘玲娣的目光瞄准了飘逸洒脱的知识分子朱碧涛。朱碧涛每次游斗完,回到小泥屋,对着镜子梳头发。朱碧涛每天收工回来,也会对着镜子梳头发。他的头发永远是梳理得有条有理。他身上有种特殊的味道。丘玲娣见到朱碧涛,她的心就会莫名其妙地颤动,朱碧涛身上那种高贵的气质让她着迷。

  深夜了,她躺在床上不能人睡,她想朱碧涛的头发,想着他那双睿智的眼睛,想着他的白脸,想着他长长的手和长长的腿,想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饼干的香味。她的心荡漾着无边无际的春水。

  朱碧涛是神是鬼?

  她弄不清楚,她只想得到朱碧涛。

  她想,只要和朱碧涛睡上一觉,给他五斗米也愿意。五斗米在那个年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生命的不断延续,意味着不能用金钱来估价的珍宝。

  徐娘半老的寡妇丘玲娣正对着中年下放右派朱碧涛想入非非的时候,她听到了有人摸进她房间的声响。她一激灵从床上坐起来,她低声说:“谁?”

  “是我,玲娣。”那人涎皮赖脸地扑到了床上,来不及脱衣裤就把她压在了身下。那是丘玲娣的老情人老猎头。

  老猎头很粗鲁,迫不及待地剥光了丘玲娣的衣服。丘玲娣说:“老狗,你弄痛我了,你他妈的就不能轻点!”

  老猎头气喘吁吁地说:“臭婆娘,你装什么蒜,你还不是喜欢我重一点,越粗越好么!等我没用了,你要我才怪呢!你是一只搔母狗,就要重重地弄你,你才舒服!”

  丘玲娣气坏了,她想推开老猎头,但这壮年汉子的劲太大,压得紧,她根本就无法推动他,只好躺在那里,由他去了。

  丘玲娣在黑暗中被老猎头冲撞得晕乎乎的,不一会,她就发出了呻吟。

  她紧紧地用双手箍住了老猎头的脖子,在他的耳边一遍一遍舔着。

  她心里突然有一个想法,自己身上的男人就是朱碧涛。她心里一遍遍地喊着朱碧涛的名字。

  老猎头终于瘫软下去,丘玲娣这才从幻觉中清醒过来,她有些无奈又有些愁绪。老猎头毕竟不是朱碧涛,他是一只老狗,臭烘烘的老狗。

  丘玲娣恶狠狠地骂道:“老猎头,你是一只死狗!”老猎头在黑暗中嘿嘿地笑了。

  一个傍晚,社员们收工了。朱碧涛扛着锄头走在最后面。丘玲娣也放慢了脚步。

  朱碧涛躲着她,这些日子,朱碧涛发现丘玲娣老是用火辣辣的目光挑逗他。,朱碧涛看丘玲娣放慢了脚步,自己也放慢了脚步。丘玲娣见他慢下来,走得就更慢了。

  社员们都走远了,他们还在后面期期艾艾地走着。

  不一会,丘玲娣见没人了,干脆就站在那里等朱碧涛前来。朱碧涛也停住了脚步。丘玲娣转过身,对右派说:“右派,你怎么不走了,怕我吃了你?”

  朱碧涛笑了,笑出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丘玲娣怦然心动。

  她的声音柔和起来:“右派,过来吧,咱们一起走,我不嫌弃你,我不怕,让他们把我也划成右派好了,我和你一起挨斗也无所谓。”

  丘玲娣火辣辣大胆的话让朱碧涛有些感动。在曲柳村,朱碧涛坚信,没有一个女人敢这样和他说话。

  他走了过去。

  他们一前一后相隔不到两步地走着,要不是田埂窄,丘玲娣会和他一起肩并肩走着的。就是这样,丘玲娣心里已经很满足了。她心里一阵狂喜,自己的愿望好像就要实现。

  “右派,你在城里有老婆么?”丘玲娣赤裸裸地问。

  朱碧涛说:“有,孩子都十岁了。”丘玲娣又说:“你想她么?”

  朱碧涛说:“想,怎么会不想,人心都是肉长的。”丘玲娣突然小声说:“你想做那种事么?”

  朱碧涛没有回答她。他的脸红了。

  丘寡妇说:“如果你想,晚上就到我家来,我等着你。”说完,丘玲娣一阵碎步先走了。

  因为马上到村口,丘玲娣并不想让人看到她和一个大右派走在一起。

  朱碧涛看着她的背影,怔在那里,若有所思。

  夜深了。匠玲娣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传来一阵晌动,她赶紧走出房门来到了院子中央,没有人。不一会,她听到屋顶传来几声猫叫。她骂了声:“该死的猫!”

  她回到了屋里。

  她左想右想,走进厨房,从一个陶盆里摸出两个鸡蛋,放进锅里,生火煮了起来。

  鸡蛋煮熟了,朱碧涛还没有来。

  鸡蛋都放凉了,朱碧涛还是没有来。她心神不宁。

  她把两个鸡蛋用一条小手帕包好,吹熄灯溜出门。

  迷蒙月光下的乡村一片苍茫,夜色中浮动着一股暗香,那是桂花的香味,中秋又快临近了。

  她摸到了朱碧涛小泥屋的门前。

  里面还亮着油灯,静悄悄,透过门缝,丘玲娣看见朱碧涛穿着背心在看着一本砖头一样厚的书。

  她想,他肯定害怕上她家,他也许是小泥屋里等她来。她推了一下门,门紧插着。她推门时弄出了声响,朱碧涛问道:“门外是谁?”

  丘玲娣小声说:“右派,是我!”“你是谁?”朱碧涛沉着而冷静。“死鬼!”丘玲娣心里嗔骂了一声,她说:“右派.我是丘玲

娣,快开门。”

  朱碧涛还是沉着而冷静:“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你回去吧。”

  “假正经!”丘玲娣心里又骂了一声,她又说:“右派,快开门,我真的有急事要找你,求求你了,右派,快开门吧!”

  她心急如焚。

  朱碧涛站起了身,走到门边,把门打开。

  她一进门就把门关上,来不及插上门阀就扑进了右派朱碧涛怀里,在他身上乱摸,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饼干的气味。“你,你干什么?”朱碧涛推开了疯狂的丘玲娣,她手中拿着的两个鸡蛋“叭”地掉在地上。

  丘玲娣欲火中烧,脸通红,胸脯起伏。  .

  她又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朱碧涛,嘴巴里吐出一串含混不清又表达十分强烈的语言:“右派,我,我的心肝,我,我,要,要……和,和你睡……睡……”

  朱碧涛一阵恶心。

  他使劲推开了丘玲娣,怒吼了一声:“你给我滚出去!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不要你这廉价的同情和施舍。”

  丘玲娣清醒过来!

  她破口大骂:“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老娘送上门来,你也不要,你真是个死右派!”

  朱碧涛气得发抖。

  丘玲娣又换了一副脸孔:“死右派,我告诉你,你今晚要是和我睡,那就罢了,你要是不和我睡,我就和你没完。”

  朱碧涛冷冷地说:“你想怎么样?”

  丘玲娣冷笑了一声:“我就大声地喊,说你骗我到你屋里想

强健我!你看着办吧,就这两条路。”朱碧涛说:“滚!你给我滚出去!”丘玲娣真的叫了起来:“右派耍流氓强健人啦——” 她还没喊完,一个人从门外撞了进来,他扑上去捂住了她的臭嘴,那人说:“丘玲娣,别人怕你耍泼,我可不怕你,你这个破鞋,无法无天,敢勾引右派,明天叫民兵营长把你绑了吊在树上饿你三天三夜,你他妈的就什么也喊不出来了!”

  那人就是大队文书王松国。

  丘玲娣一看不对劲,赶紧溜了。“松国,多亏你给我解了围。”“朱老师,委屈你了。”

  “没什么,我什么风浪都经历过,还在乎什么。我不是说过,这样的日子不会持续太久。来,学习吧,别耽误时间了。”“唉”

  王松国从地上捡起了那手帕包着的两个鸡蛋,他打开来,递给朱碧涛:“朱老师,吃吧,不吃白不吃,送上门来的。”

  朱碧涛笑了:“对,不吃白不吃。”

  朱碧涛吹奏的萨克斯风让黑子着迷,他还把王春洪、李远新叫到了河堤上,在晨风中听那涤荡灵魂的声音。

  三个少年坐在河堤上,看着朱碧涛入神地吹奏,他们的眼中闪烁着许多向往和陶醉。

  黑子在那亮晶晶的乐曲中幻想自己长出了翅膀,飞向了远方。在音乐的指引下,黑子的灵魂在寻找可以栖息的地方。

  中秋节那天,乡村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那天,人们没有看到朱碧涛瘦长的身影在乡间悠闲而落寞地晃动,乡村里的人听到音乐的声音,那不是《东方红》,也不是《北京的金山上》,更不是《解放区的天》,而是他们从没有听过的一支乐曲。

  美妙动人的乐曲吸引了黑子他们。

  他们坐在小泥屋的门里听着那支朱碧涛不厌其烦地吹奏的曲子。  

  很久以后黑子才知道那是《欢乐颂》。

  在曲柳村的苦难生活中,用萨克斯风吹奏出的《欢乐颂》别有一番风味。

  就那样,朱碧涛在小屋里吹了一天一夜的萨克斯风。夜深了。

  文书王松国提了一壶酒,端了一盆红烧肉走进了朱碧涛的小泥屋。

  他看到朱碧涛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有朱碧涛和一个漂亮的穿着列宁装的女人,还有一个长得十分灵秀的孩子。

  朱碧涛没有理会王松国。

  在这月光如银的夜里,朱碧涛眼中闪耀着泪光,他一遍一遍吹着《欢乐颂》。文书王松国静静地坐在他旁边,听着他吹奏。一直到天明。

  那壶酒和那盘红烧肉动也没动。

  中秋之后,下起了连绵不断的秋雨。

  黑子每次路过朱碧涛的小泥屋,他都担心那泥屋会倒掉。但他无能为力。他想做些什么,又做不到,他的力量微弱。他发现泥墙的裂缝一天比一天大。他几次鼓足了勇气走到朱碧涛的门前,想进去告诉他,但黑子还是没能走进去。

  夜里。雨下得很大。

  黑子在哗哗的雨声中沉睡。  

  黑子听到了萨克斯风吹奏出的《欢乐颂》.他又长出了翅膀,在《欢乐颂》的指引下,飞向了一片阳光之地。在一个高高的山冈上,朱碧涛向他招着手,他朝朱碧涛飞了过去。朱碧涛穿着一身白色的中山服,眼镜擦得雪亮,可以看到他晶莹的眼珠子,朱碧涛的头上有一个黄色的光环。黑子向朱碧涛伸出手,突然,朱碧涛消失了。

  黑子一个人在高高的山冈上,拼命地喊着朱碧涛的名字。阳光消失了,黑暗无边无际地漫了上来,吞噬着黑子,一声“轰”的巨响。黑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是的,朱碧涛的小屋倒塌了,他被埋在里面,再也没有爬起来。

  天一亮,许多人来到了那堆废墟上,他们七手八脚地扒开了泥土和房梁,从里面翻出了朱碧涛的尸体。

  很奇怪的是,黑子没看见那支萨克斯风。

  后来,黑子和王春洪以及李远新在那废墟上翻了多少遍,也没有翻出那支萨克斯风。

  王松国把朱碧涛埋葬了。

  他把从废墟中翻出的书都抱回家去,一页一页地烤干,重新装订起来。后来,他和黑子一起考上了大学。他告诉黑子一个秘密,朱碧涛在春天的梅雨季节来到曲柳村又在秋天的雨季死去,这段岁月里,朱碧涛教给了他许多知识,其中有俄语。这个生不逢时的初中生终于在右派朱碧涛的指引下,走向了上大学之路。无论他未来的命运如何,王松国还是变成了一个知识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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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38:23 | 显示全部楼层
猎人之死
黑子和王春洪、李远新他们上山打柴,就怕碰到豺狼虎豹。那时候水曲柳乡村的山野草深林茂,经常有豺狼虎豹出没。他们知道,在水曲柳乡村只有一个人不怕豺狼虎豹。那人就是老猎头。
  老猎头50多岁,粗壮如牛,他也是水曲柳乡村娶不到老婆的孤佬。他会经常溜进寡妇丘玲娣的家里,和丘玲娣美美地睡上一觉。老猎头不住在村里,他住在远远的山脚下,水曲柳乡村是一个小盆地。老猎头从他住的小木屋里走到村里,需要半个多时辰。有的时候,黑子在村口就远远地看到一个黑点从山脚移动过来,老半天也到不了前面。老猎头是大队看山的人,看管着山上的林木和猎物,免得其他大队的人闯到他们的山上乱砍乱伐。老猎头有条猎狗,还有一杆土铳。

  黑子他们上山打柴,就要路过老猎头的小木屋。

  每次路过那地方,黑子手里紧握着砍柴刀提防着老猎头的那条大猎狗。

  那条凶猛的猎狗就坐在老猎头木屋的门口,竖着耳朵,机警地看着过往的人。黑子看到狗,心里就会想,假如这条狗要是疯了,恐怕谁也阻挡不住。黑子加快了脚步。王春洪说:“黑子,走那么快干什么?”

  黑子不好意思说他怕狗。

  李远新说:“春洪,难道你不知道黑子怕狗?”

  王春洪笑了。

  黑子说:“好了好了,别揭人的短了。”

  他们就朝山上走去。

  2

  老猎头打的猎物多,一般都自己吃掉,有时高兴也给寡妇丘玲娣送些过去。碰到特殊情况,大队支书丘火木会让他弄点猎物。

  老猎头有时领着他的狗到村里转转,在支书家里混点酒喝。他一喝酒就异常兴奋,眼睛贼亮,讲他年轻的时候怎样徒手打死一只金钱豹的故事。

  支书丘火木知道那件事。

  但像王松国这样的年轻人就不知道了。

  丘火木十分清楚19岁时的老猎头高大英武,那把力气盖过了撑船佬和哑巴大叔。和哑巴大叔撑船佬他们不同的是,老猎头身上有股杀气。

  那还是民国年间的事情。

  那年,在通往镇上的山路上,一只金钱豹老是出来作祟,经常咬死咬伤路人,县里发了榜文,谁要是把那只金钱豹打死了,赏大洋100块。老猎头累死累活干上两辈子,也没办法弄上那么多钱。

  19岁的老猎头血气方刚。

  一个夜里,寒风呼啸。

  老猎头喝下了一坛子老酒,背着那杆铳就上了山。父母亲怎么劝阻也无济于事。父亲对母亲说,我们该准备一副棺材了。母亲泪水涟涟地说:“你就不能说上一句吉利的话,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就显灵救我儿一命吧。”

  老猎头来到了豹子出没的地方牛屎坳。

  呼啸的风把山林弄得像狂风巨浪的海。老猎头在一个背风的岩石下点燃了一堆火,然后把一块早就准备好的野猪肉扔进火里。他找了个制高点,装好铁砂和火药,等着那只金钱豹的到来。

  一般虎豹只要闻到野猪肉烧出的肉香,都会闻风而来,刚好今夜风大,野猪肉烧出的味道会传得很远。

  这只金钱豹十分凶恶。

  前几天还把去走亲戚的一个孕妇咬死,一尸两命哇,今夜要是不除掉你,我就枉为人在世走一遭了。娘的,大不了一死!老猎头的酒性开始发作了。

  他知道那只豹子就在附近。

  他闻得到豹子的气味。

  他听到了一声凄厉的嚎叫。

  狗操的,你终于出来了!

  果然,豹子朝火堆这边扑了过来。豹子在火光中通体斑斓,两只眼睛铃铛一样,透出一股冰凉的杀气。

  豹子在火堆面前停住。

  它在想,是否从火中抢出那块肉。

  就在这时,老猎头瞄准了豹子的眼睛,铁砂只有从眼睛里打进去才能有效地击毙豹子。在那一霎那间,老猎头扣动了扳机。

  “轰——”的一声。

  豹子听到巨响,怒嚎一声朝老猎头这边窜上来。

  老猎头满脸是血,炸膛了,这老铳没给他争脸,没打到豹子却伤了自己。老猎头眼前一片血光,他的头脸被炸弹的铁砂崩得坎坎洼洼,幸亏眼睛没被崩瞎。他嚎叫一声,心中一股怒气油然而生。

  他突然站起身,大骂了一声,朝豹子扑了过去。

  第二天,老猎头的父亲带着人去找他的尸体,结果看到他拖着一只死去的豹子浑身血肉模糊地下山来。

  父亲呆了。

  去找他的人都呆了。

  事后,人家问他,你是怎么打死那只豹子的,他说他自己也记不得了,酒喝多了。

  老猎头养好伤,就和村长一起去县里领赏,老猎头成了大麻子,脸上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

  那时正碰上国民党在这个县里抓壮丁。

  县长对老猎头说:“你为民除害是值得嘉奖。政府给你的100块大洋一分也不会少,你看现在取走还是?”

  老猎头满心欢喜,他看了看村长。村长说:“县长大人,您的意思是……”

  县长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声,看着充满了渴望的老猎头,意味深长地问:“小伙子今年多少岁了?”

  老猎头在豹子面前是一条汉子,可是在县长面前,显得诚惶诚恐。他小声地回答:“我19岁了。”

  县长提高了声音:“19岁嘛——看来应该是当兵的好年龄呀!正好国军来我县征丁,这不是个好材料么,打豹子的英雄要是放在战场上,那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么?”

  一听这话,老猎头吓坏了。

  谁愿意去当兵,兵荒马乱,多少人当炮灰永远再没回来!老猎头不知说什么好。村长说:“县长大人,我看还得您高抬贵手放他一马,他是独子,他走了,父母亲该怎么办。”

  县长的眼珠子转了转:“那好吧,我帮他打点打点,可是这钱,你们是不是要领走哇?”

  村长说:“不用了,不用了。”

  村长拖起老猎头就走,老猎头好像是从战场上捡回了一条小命,跟着村长走出了县党部。刚出了大门,从里面追出来一个人,那人是县长的秘书,秘书拦住了他们。老猎头满脸狐疑地看着秘书,是不是县长又变卦了。只见那秘书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布包放在老猎头的手中:“这是县长私人赏你的10块大洋,他念你打豹有功,为民除了害,特从自己的官饷里拿出10块大洋赏你的!”

  村长说:“好县长哇!”

  老猎头也说:“好县长哇!”

  虽说没拿到100块大洋,但免去了兵灾,还拿到了县长的10块大洋,心里还是很欢喜。老猎头拿着那10块大洋,不知怎么办才好,村长带他在县城里走马观花地溜达。他们今晚要在县城里住上一夜,明天一大早赶回水曲柳乡村。从县城到水曲柳乡村需要走一天的路程。

  老猎头还是决定买一把好点的土铳。

  村长陪他去买一把土铳后就回旅馆休息了,村长太累了。老猎头答应,晚上请村长喝酒。

  村长呼呼地睡去了。

  老猎头一点也不困,他花了3块大洋买了一把新铳,还剩7块大洋。他盘算着用这7块大洋干点什么事。他一个人走向了街道,在小县城并不繁华的街道上瞎转。

  突然,他在一个街角发现围了一圈人。

  他挤了过去。

  原来是一个姑娘头上插了根草标,她身边坐着一个干瘦的衣衫褴褛的老头。姑娘脸上很脏,像个屎糊鸭蛋,看不清她的真面目,她也衣衫褴褛。在姑娘面前有一张白纸,白纸用四个小石子压住了四个角。白纸上写的字老猎人不识得,但他知道,这姑娘是在这里要卖掉的。

  他问旁边一个穿长衫的人:“这纸上写着什么?”

  穿长衫的人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买不起的,你如果有5块大洋,就可以把这姑娘领走。”穿长衫的人说完摇了摇头踱着方步走了。老猎头的心动了动,他19岁了还没讨上老婆,在水曲柳乡村是没本事的人了。他摸了摸怀里揣着的那7块大洋,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他心动了。

  他盯着姑娘,死死地盯着,仿佛要从姑娘脏兮兮的脸上看出一朵莲花。

  姑娘显然也发现了他。

  她瞥了他一眼,然后低下了头。

  姑娘一低头,老猎头的心就被她俘虏了。那是一种羞涩。姑娘羞涩十分动人。老猎头二话不说,当下从怀里掏出了那个红布包,数了5块大洋给姑娘身边的老头,拔掉姑娘头上的草标,拖起她往旅馆走去。围观的人大哗,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山里的青年能掏出那么多钱把姑娘买走。

  老猎头回到旅馆,村长还在沉睡,他打了一木盆的水,让姑娘把脸洗净了。姑娘的脸一洗净,老猎头呆了,分明是一朵鲜花!姑娘妩媚的脸白白净净,他兴奋得跳了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他和村长领着姑娘踏上了回水曲柳乡村的道路。临行前,他到旅馆的厨房里弄了点锅底灰,往姑娘的脸上抹,姑娘的脸被他抹得漆黑。村长说:“你疯了。”老猎头有他自己的想法:“还是保险点好,不要在路上碰到土匪,见她好看把她掳了去。”村长说:“没想到你这小子还心细得很哪!”

  老猎头笑了。

  就那样,老猎头带着一把新铳和一个新娘回到了水曲柳乡村,一时间,在水曲柳乡村传为美谈。

  老猎头万万没有想到,新娘给他全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灾祸。

  那时候,水曲柳乡村的山野上有小股共产党游击队在活动。游击队经常袭击一些地主恶霸,弄得那些地主恶霸人心惶惶。国民党就派了一个营的兵力进驻了水曲柳乡村。

  这些兵一驻进水曲柳乡村,水曲柳乡村的村民们更人心惶惶了,那些不讲道理的兵们偷鸡摸狗搞女人,什么坏事都干,一到晚上,每家每户的门都插紧了,怕那些兵突然窜进来,祸害他们。

  老猎头的新娘的确长得水灵。那天,她一大早就起了床,到河边去挑水。

  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营长带着一队兵走了过来。营长一见到新娘,腿上就挂了秤砣走不动了,这穷乡僻壤也能生出如此美丽的鲜花来,真是天大的怪事。

  一看国军营长的神情,他的手下便明白了怎么回事。 一个喽罗挡住了新娘。
  新娘吓坏了。

  “喂,我们营长看上你了,你要是跟着我们营长,那你就享大福了。”

  新娘两腿发抖。

  她发抖的样子在营长的眼里犹如微风中颤抖的桃花,他眯起了眼:“你们干什么,让她过去,像什么话!”

  新娘逃也似的走了。

  营长看着新娘一扭一扭的屁股,脸上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

  那天晚上,财主李旺财请老猎头去喝酒。请老猎头喝酒的理由很简单,那就是老猎头打死豹子为民除害,他李旺财想表点心意。老猎头盛情难却,只好去赴宴。

  老猎头在李旺财家里一直喝到深夜,喝得烂醉如泥。老猎头的父母亲和新娘都在家里等着老猎头回来。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快开门!”

  “谁呀?”老猎头父亲问了一声。

  “是我们,送老猎头回来,老猎头喝醉了。”外面的人说。

  老猎头的父亲说:“这孩子,一喝酒就把不住,唉!”

  父亲出去开了门,新娘也跟了出去。

  他一开门涌进了一伙国民党兵。国民党兵把老猎头的父亲赶进了屋里。父亲和新娘脸色都变了。他们都是没见过场面的人,一看到涌进来那么多兵,不心惊才怪呢。

  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问父亲:“你儿子呢?”

  父亲吞吞吐吐地说:“在旺,旺财家吃酒!”

  当官的厉声说:“你撒谎,你儿子分明是共产党,他是不是跑到山上去了!”

  父亲面如土色。

  当官的说:“把那个年轻的共匪婆子给我拖走!”

  几个兵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架起新娘就走。父亲跪在当官的面前,抱着他的腿:“长官,你搞错了呀,我儿子不是共产党,他真的在旺财家喝酒哇,不信我可以带你去呀!”

  “老东西!”当官的飞起一脚,把老猎头父亲踢到一边,那一脚正中父亲的心窝,父亲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新娘大声喊:“救命哇——”

  一个兵把毛巾堵住了新娘的嘴。

  兵们把新娘架进了他们的驻地李家祠堂。

  第二天一大早,老猎头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他的头还一跳一跳地疼。他回到家里,便知道出事了。父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里地向他叙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老猎头进里屋拿出了新铳,往里面装铁砂。母亲说:“儿呀,你要干什么?”

  老猎头脸上涨成了猪肝色,他一声不吭。

  母亲的声音带血:“儿哇,你可千万别去哇,他们人多,他们是兵呀!”

  老猎头提着铳走出了家门。

  母亲毫无办法,他当初上山去打豹子,她也没能拦住他,如今,碰到了这种事,谁又能拦得住他。

  他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撑船佬匆匆赶来,撑船佬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你老婆她投河了。”

  “什么!”老猎头头“嗡”的一声,他便和撑船佬往河边狂奔而去。

  新娘已经被人捞起来了。

  她躺在一片凄凉的青草中,衣服被撕烂,露出白生生的肉体。她的脸扭曲着,愤怒而痛苦。老猎头哀嚎了一声,扑在新娘的尸体上痛哭流涕。

  老猎头把新娘埋葬了。

  高高的山岗上,一座新坟无言地凸立。

  那天晚上,老猎头背着那杆铳,手里提着一把磨得雪亮的砍柴刀摸进了李旺财的家里,把李旺财的头给剁下来了。他把李旺财的头扔进了一个屎坑里之后就摸到李家祠堂门口的阴暗角落里。他看到那门口有人在站岗。他悄悄地爬上了屋顶。

  他来到祠堂的厢房上面,拿掉一块瓦,他看到营长正在油灯下和一个女人睡觉,他知道,那女的就是李旺财的小老婆。

  他把瓦一片一片揭开了。

  那对狗男女什么也没发现。

  老猎头跳了下去,一刀一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他逃出了祠堂,把那对狗男女的头也扔进了屎坑。然后,在夜色中,他逃向了深山。他的父母在他逃离后被国民党用刺刀捅死了,国民党兵还不解恨,一把火烧掉了老猎头的房子。有人说,老猎头去当土匪了,又有人说……反正,解放之后,老猎头才背着那杆铳回到水曲柳乡村。

  这些关于老猎头的故事,像风一样在水曲柳乡村里流传着。

  黑子自然也听说锅老猎头的故事。

  黑子对老猎头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只要一碰到老猎头,黑子的心就会收缩一下。对于杀过人的人,黑子心存戒备。

  3

  对狗素来恐惧的黑子认为老猎头的猎狗是条好狗。那条猎狗平素是无声的,它走在老猎头的前面或跟在老猎头的身后,都表现得特别驯良。

  没事的时候,老猎头会带他的猎狗到野河滩的草地上去抓野兔。黑子和王春洪、李远新他们见过老猎头的猎狗抓野兔的情景。

  老猎头坐在草地上抽着烟。

  他的目光似乎空洞无物。

  他把铳放在一边。黑子每次见到老猎头,老猎头身边的两样东西不会少,一是他的老铳,二是他的猎狗。

  老猎头坐在那里的时候,猎狗机警地竖起了耳朵。

  不一会,猎狗箭一般地射向草丛。

  黑子他们看到草不停地窜动着。

  老猎头坐在那里不动声色,他还是悠然地抽着烟。

  他那一袋烟还没有抽完,猎狗嘴巴里便叼着一只被咬断了喉管全身还在抖动的野兔。它把那只灰色的野兔放在了老猎头的面前。老猎头伸出手,在猎狗头上摸了摸,猎狗欢快地摇着尾巴,那样子特别美好和蔼。

  老猎头的手在猎狗头上轻轻拍了一下,那狗又窜入了草丛里。这一来一往,不到夕阳西下,老猎头的旁边就堆了几只野兔子。

  “老猎头的猎狗真厉害。”王春洪说。

  李远新幽幽地说:“我要是有那么一条猎狗多好哇。”

  黑子觉得老猎头的猎狗的确不错,但他不敢想要有那么一条狗,他对狗恐惧的记忆太深刻了。

  老猎头站起来,太阳已经落山。

  老猎头发现了不远处的黑子他们,他大声说:“你们过来吧。”

  他们就朝老猎头走了过去。

  那狗对着他们直摇尾巴,表示友好,因为主人对他们也是友好的。

  老猎头说:“你们在那边陪我那么久了,也挺辛苦,你们一人拿一只野兔走吧!”

  “这怎么可以呢?”黑子说。

  老猎头有点火,他说:“让你们拿就拿!别那么多废话!”

  黑子他们只好一人拿了一只野兔往回走。

  老猎头把野兔串起来,背在肩上,带着他的狗也往村里走去。

  黑子让他先走。

  黑子跟在他的后面。老猎头走起来特别快,一会就把黑子他们扔在了后面。

  王春洪说:“老猎头会到哪里去?”

  李远新说:“他肯定会到寡妇那里去的。”

  黑子说:“你怎么知道?”

  李远新说:“那还用说么。”

  果然,老猎头进了寡妇丘玲娣的家,门关上了,猎狗没有进去,它像一个忠诚的卫士蹲在门口,机警地守卫在那里。黑子笑了,老猎头真有意思,自己进屋去享福,却把猎狗放在外面站岗。这似乎成了一个惯例,只要老猎头的狗蹲在外面,人们就知道老猎头在里面,谁也不会进去了。

  黑子喜欢上那条猎狗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那个正午黑子去给撑船佬送完饭回到村口,就看到猎狗浑身是血,狂奔而来。猎狗直接往大队支书丘火木家里奔去。

  黑子很好奇,他知道出事了。

  他跟了过去。

  那猎狗奔进支书丘火木的屋里,叼住了丘火木的衣襟,并且不停地摇着头,那眼中充满了恳求和不安。

  丘火木一看就明白了,老猎头出事了!

  他马上走到门外,大声说:“老猎头出事了,老猎头出事了”

  群众们拿着锄头棍棒出来了。

  民兵营长着急地召集民兵,荷枪实弹地集合起来。

  丘火木带着群众和民兵在猎狗的带领下朝山上奔去。猎狗跑得很快,它一会就把人远远地扔在了后面,它会焦急地停下来等一会,等人群靠近了,它才又开始奔走。

  要是不明真相的人见了这种情景,都会以为人们是在追那条狗呢。

  狗把丘火木他们带到了山林深处。

  人们看到老猎头昏倒在那里,铳离他很远,他浑身是血,身上满是利爪抓的痕迹。丘火木马上让人把老猎头抬到镇卫士院去抢救。原来,老猎头带着心爱的猎狗巡山的时候,发现了一只豹子。那只豹子似乎和几十年前的被他打死的那只一摸一样。那豹子对他虎视耽耽,它低吼着。老猎头举起了老铳,这杆老铳30多年来一直跟着他,这是打死那头豹子之后用县长的赏钱买的铳哇。他还扣动扳机,那豹子跃起来,把他扑倒在地。铳被远远地扔开了,人和豹子开始了搏斗,狗也加入了搏斗的行列。要不是猎狗死死地咬住了豹子的尾巴并把它咬断,豹子负伤而去,老猎头绝对是送命了,显然,这头豹子是有备而来的,隐约地,老猎头觉得这头豹子和30多年前的那头豹子有种至关重要的联系。

  老猎头因为猎狗而被获救。

  老猎头出院之后,头抬不起来了,他脸上黯然无光,多少年来,他第一次败在了猎物的爪子下。

  他带着猎狗,孤独地走向那小木屋。

  他的心凄凉极了。

  他有种预感,那豹子还没有走远,就在附近的山林里,那豹子还会找他。

  他知道,有一种事情迟早会发生。

  他出院之后,就再也没有到寡妇家里去。

  他在等待。

  等待一场生死搏斗。

  那是他逃不掉的。

  他必须面对!自从30年前打死那只豹子,他就知道有种东西迟早会出现,那带着某种神秘感的预示他最明白不过了。如今,他终于等来了。

  4

  深夜,老猎头无眠。他坐在那里,手中紧握着那杆老铳。他的目光空洞无物。他心平气和地等待着。狗在木屋外面站岗。这的确是条好猎狗,老猎头不想让它陪着自己殉葬。白天里,老猎头不停地赶猎狗走,可它楞是不走。老猎头火了,用一根棍子打它,打得它不停地惨叫,远远地走开。老猎头以为它会离开他了,没想到过了一会,猎狗又回来了,还用湿漉漉的舌头舔老猎头的手心手背,还不停地呜咽着摇着尾巴,老猎头含着泪抚摸着狗的头,动情地说:“傻瓜,你怎么不走呢,我会连累你的呀,我如今老了,气力不如年轻的时候了,你跟着我会倒霉的,你怎么就不走呢!”

  屋子外面起风了。

  风夹裹着血腥的味儿从小木屋的缝隙中渗透进来。老猎头闻到了那股浓烈的血腥味儿。他对这种血腥味儿十分的熟悉。从他开始打猎那条起,他就对这种血腥味十分的敏感,尤其是在杀死那只豹子之后,血腥味就一直围绕着他,夹裹着他。血腥味也成了他身上的气味。

  风声在山林里呼啸着,呜咽着。

  狗儿吠了起来。

  他知道有情况了。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沉重的低吼声。

  那低吼声积蓄着仇恨和愤怒。

  那低吼声还充满了自信。

  老猎头心中颤抖了一下。

  他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他门都没有关,就带着猎狗进了山林。风呼啸着,把老猎头渐渐加剧的呼吸声给彻底地淹没了。

  没有人见到那场厮杀。

  几天之后,有人在一个山崖底下的草丛里发现了老猎头和猎狗的尸体,在不远处,还要一具豹子的尸体,那是一只色彩斑斓的金钱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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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40:15 | 显示全部楼层
情殇
黑子有点儿怕数学老师程惠娴。
  程惠娴长得并不好看,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会说话。黑子挺爱听她的课,她讲课有她独到的地方,她能把一道干燥无味的几何解析讲得生动异常。黑子常想,程惠娴老师要是讲语文课有多好,因为语文老师蔡金标讲的课听起来干巴巴的索然无味。

  近来,程惠娴老师老是让黑子在晚上的时候到她宿舍里去。他害怕和程惠娴单独地在一起。程惠娴一看到他来了,显得异常兴奋,水汪汪的大眼如春水一样碧波荡漾。程惠娴拿出用玻璃纸包着的水果糖给他吃,黑子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黑子说不出是什么香味,好像是兰花的香味,不对,是茉莉的香味,又不对,是米兰的香味,也不是,是夜来香的味儿,更不是了……反正,是一种花的香味。

  香味从程惠娴身上散发出来。

  他在白天听她讲课闻不到那股香味,只有到了晚上,他在她只有十二平方米的小屋里,才能闻到这股香味。程惠娴老师的小屋里弥漫着这种香味。

  黑子闻到这种香味,心中就会涌起一股甜丝丝的感觉。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点害怕程惠娴。

  程惠娴安排他在一张小饭桌上让他写作业。她自己则在办公桌上批改学生的作业。黑子在香味中写作业心情爽朗。他写着写着就陶醉在这种香味里了,他在做深呼吸的时候有种负罪感,莫名其妙的负罪感。

  程惠娴老师要睡觉了,黑子才背着书包回家。

  他不明白程惠娴老师为什么要让他到她的宿舍里去。他把这事儿告诉王春洪和李远新的时候,他们俩也觉得很奇怪,但黑子有一点没有告诉他们,那就是程惠娴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异香。

  王春洪说:“我看程老师是爱上黑子了。”

  李远新说:“不会吧,人家是老师,又是城里人,怎么会爱上黑子呢。”

  王春洪说:“那不一定,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黑子说:“好了,好了,别瞎猜了,吵死人了!”

  他们见黑子发火,才不再讨论程惠娴老师是否爱上黑子的问题。黑子沉默着。他的心弦被那股香味拨动着。

  一天夜里,黑子正在程惠娴老师屋里做作业。突然,他听到程惠娴老师的一声叫唤:“谁?”黑子也感觉到程老师的窗户外有个黑影一晃而过。黑子打开门,追了出去,自从哑巴大叔死了之后,黑子的胆子明显大了。程老师说:“黑子,别追了,回来!”黑子看到一个黑影朝学校门口狂奔而去,那身影有点儿熟,他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他突然明白了,程惠娴老师为什么要他到她的宿舍里去,他心里坦荡了,那一丁点儿害怕的感觉刹那间飞得无影无踪。

  他回到程惠娴老师的屋里,拍了一下胸脯,像个男子汉大丈夫一样说;“程老师,有我在,你别怕!”

  程惠娴的大眼睛扑闪了一下,脸上露出凄楚的笑容:“好黑子,我不怕!”

  2

  语文老师蔡金标是黑子的班主任。

  他是水曲柳乡村人。原先是个民办教师,后来转了正就当了黑子的班主任。蔡金标的岳父就是水曲柳乡村的大队支书丘火木。可以说,蔡金标的今天,是丘火木给他的。所以蔡金标堂堂一个七尺汉子,在家里却很怕他的老婆丘秀秀。丘秀秀是一般的农村妇女,没什么特点,像大部分农村妇女那样,生完孩子后脸就显得老了,脸上有了斑点,胸脯上的两个大奶子耷拉,大屁股下坠,走起路来上下一齐颤动。

  丘火木曾在乡村里放风,说蔡金标要是弄得好,就可以当中学的校长,他说这话的意思大伙很明白,你们不要因为蔡金标在家里怕老婆就瞧不起他,他将来当了校长,也是不得了的事嘛!

  天晓得他能不能当校长,人们该瞧不起他时还是瞧不起他。就连许多学生也瞧不起他。比如王春洪,王春洪就当着黑子和李远新的面这样说过:“我长大了,要是讨了像蔡老师那样的老婆,我就把头钻进尿桶里淹死!”说得李远新哈哈大笑。黑子却没笑,他还是十分尊重蔡老师的,尽管他上的语文课索然无味。

  一条,蔡金标把黑子拉到一棵大桉树后面,神情严肃地对他说:“听说你最近老是在晚上的时候往程老师的宿舍跑,有没有这回事?”

  黑子低下了头:“有!”

  蔡金标语重心长地说:“黑子,你也不小了,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么?”

  黑子想,我每天夜里保护着程惠娴老师,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蔡金标见他不言语,接着说:“人家说你和程老师在搞恋爱。”

  黑子的头“嗡”了一声,他说:“我没有。”

  蔡金标换了一种口气说:“黑子,我知道,你怎么可能和老师搞恋爱呢,那是明摆着不可能的事嘛。别人不信你,难道我不相信你么?”

  黑子不吭气。

  蔡金标又说:“以后晚上别去了就行了。”

  黑子点了点头。

  蔡金标满意地笑了:“那你回去吧。”

  黑子恍恍忽忽,满脑子浆糊。一连几天,他都躲着程老师。程老师也好像什么事没发生一样,也没有再叫他去她宿舍。黑子的心空落落的。

  每当看到程惠娴老师那双水汪汪的会说话的眼睛,他总是想起那沁人心脾的香味。后来,他在一个城市爱上了一个同样有一双会说话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的姑娘时,他会突然想起程惠娴老师身上的那股异香,他会望着那现代味儿很足的大眼睛姑娘,羞涩得像个女孩,一直没有把心底的那个“爱”字说出口。

  3

  夜又深了。

  黑子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一个黑影走到程惠娴老师的宿舍门口,用万能钥匙捅开了程老师的锁,他举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摸到程老师的床前,程老师正在甜美地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那黑影举起了尖刀,朝程惠娴老师刺了下去,程惠娴老师的尖叫声响彻了黑夜!

  黑子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他浑身被冷汗浸透。

  他想,明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去程惠娴老师那里做作业,不然,他放心不下。

  4

  那天,黑子一天的精神状态都不好,很不顺心的样子。放学回到家,院子里的一只老母鸡在咕咕叫着,这只老母鸡近来不下蛋,老是咕咕地叫,叫得黑子心烦意乱。他过去狠狠地踢了老母鸡一脚,老母鸡扑刺刺地飞起来又落到地上。

  母亲出来了,问他:“黑儿,怎么啦,是不是碰到什么不烦心的事情了?”

  黑子瓮声瓮气地说:“没有。”

  说完,他就挑起水桶挑水去了。他要先帮赤毛婆婆挑满后再帮自己家里挑,等他水挑完,这个黄昏就过去了。

  吃完饭,他就背起书包到学校里去。

  学校里静悄悄的。

  他来到了程惠娴宿舍的门口,正想敲门,他听到有人说话,他就悄悄地来到了程惠娴的窗口,他发现今天程惠娴的窗帘是拉上的,他看不到里面。

  他听到了里面说话的声音。女的当然是程惠娴,男的竟然是他的班主任蔡金标。黑子好奇,他坐在程惠娴的窗下,听他们说话,听得他的心像藏了一窝小兔子一样乱跳。

  蔡金标讲课讲得不好,没想到他说话说得那么动听,特别是在今夜,和程惠娴老师说话说得那么好。蔡金标的声音很轻,而且有种磁性,让人听了特别舒服,他说的话生动而富有感情,让人听了心惊肉跳,像是在唱诗一般。

  黑子明白了什么。

  他突然想起那个晚上窗户外的黑影。原来就是蔡金标。

  蔡金标是有老婆的呀,程惠娴老师怎么可以和他谈恋爱呢?他心里为程惠娴老师捏了一把汗。

  蔡金标说:“娴,我给你吹一支曲子吧。”

  程惠娴的声音也很轻柔:“咱们到河边去吧,那边清净,吹箫也没人能听见。”

  蔡金标说:“那好吧,我先出去,我在村头等你。”

  程惠娴“嗯”了一声。

  蔡金标就走了出来,拿着一支长箫匆匆地走出学校的门朝校外走去。黑子清楚蔡金标老师的箫吹得好。每次大队或者学校搞文艺演出,蔡金标都要去吹箫。公社当年组成了文艺演出队,还特地把蔡金标请去吹箫。他能用箫吹奏许多当时流行的红色革命乐曲。

  程惠娴老师也出了门,她朝村口走去。

  他们走出村口后,两个人就合在了一起,蔡金标在朦胧的夜色中搂着程惠娴老师走向了河边。他们没发现在后面悄悄跟踪的少年黑子。黑子知道跟踪是不道德的,但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好奇。他除了对他们的事感到好奇之外,还有一种隐藏在潜意识里的东西,那就是黑子对蔡金标的不可信,他要保护程惠娴老师。

  他们来到了河边,他们相拥着坐在一棵水柳的下面。大河的声音呜咽着,它永远是这样低沉地呜咽,对于人世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充耳不闻,永远忙着流淌。

  黑子躲在离他们不远的草丛里,听着他们的悄悄话。

  “你老婆真的不在?”程惠娴问。

  蔡金标轻柔地说:“我骗你干吗,亲爱的。”黑子可以对着奔流不息的大河起誓,他是第一次听到“亲爱的”这个称呼,他的心一直提着,觉得自己的脸发烧发热。

  紧接着,他们就紧紧搂抱在一起。

  许久,他们才分开。

  蔡金标开始吹箫。

  他吹的这支曲子,黑子从来没听过,那曲调幽婉而缠绵。黑子呆了,天下竟有如此让人难过的曲子。

  他听着听着,眼泪就无声地流了下来,以至有一条毒蛇从他身上爬了过去,他也没有知觉。那时,他只要轻微地动一下,那条毒蛇就会狠狠地咬他一口。

  冥冥之中,是那支他后来才知道的《梁祝》的忧伤曲调救了他,否则,他难逃过一个突如其来的灾劫。

  听着听着,程惠娴就靠在了蔡金标的身上。

  凄婉的曲调和大河的呜咽声揉杂在一起,变成了一种更凄凉的声音,在夜色中浸润开去。

  突然,黑子听到了沉重的脚步声。

  有手电光从远处晃过来。

  蔡金标的箫声停止了。蔡金标把箫放在了程惠娴的手里,他悄悄地和程惠娴说了句什么,就从另一个方向蛇一样溜走了。

  手电光临近了。

  黑子惊呆了,那人竟是大队支书丘火木,要是被他知道了蔡金标和程惠娴的私情,那他们俩都完了。

  丘火木的手电光照在了程惠娴的脸上:“刚才谁在吹箫,吹的什么曲子?”

  程惠娴锁:“是我吹的。”

  丘火木说:“就你一个人?”

  程惠娴没有言语,她站在那里,身上微微打着颤,不知是被凉爽的河风吹的,还是被丘火木吓的。

  丘火木自言自语道:“好像有两个人的呀。”

  程惠娴还是没言语,这时候,沉默是种抗议,也是保护自己最好的手段。

  丘火木说:“还有一个人到哪里去了,那是谁,快说!”

  程惠娴还是无言。

  黑子像一个男子汉一样站了起来,他大步地昂首挺胸地朝他们走过去。他没有理会丘火木,他对程惠娴说:“程老师,我回来了。”

  丘火木用手电光照了黑子的脸一下:“是你?”

  黑子这才对丘火木说:“是我陪程老师到河边来散心,刚才我去解溲,所以程老师才一个人在这里。”

  丘火木有些恼怒:“以后别在晚上到河边来,别掉到河里淹死了。”

  丘火木悻悻而去。

  好险。

  程惠娴老师轻声对黑子说:“黑子,谢谢你。”

  黑子低下了头,他说:“程老师,对不起,我跟踪你。”

  程惠娴叹了口气:“黑子,你迟早会知道这件事,纸包不住火,我不怪你。”

  那个溜走的人再也没有回来。

  黑子又闻到了程惠娴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异香。他十分惊讶,刚才跟了他们一路,也没有闻到这股香味,怎么只有单独和程惠娴老师相处的时候,才有这股香味呢?

  在这个夜里,程惠娴把一切都告诉了黑子,那些她和蔡金标老师的恋情。黑子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包括他的好朋友王春洪和李远新。

  5

  程惠娴老师是县一中校长程家壁的女儿。程家壁是县城里的大反革命,他是县城里的一个反革命组织里的“干将”。他被打倒送去劳改之后,程惠娴就被下放到了水曲柳中学教书,这是全县最偏远的一所中学,班级特别少。

  程惠娴来到水曲柳乡村后不久的一天,她接到了一封信。

  看完那封信,她流了一夜的泪,那双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那是一封让她伤透了心的吹灯信。她的未婚夫和她划清了界限。她没想到亲自送她到水曲柳乡村,并信誓旦旦说永远爱她的那个人会突然变心。

  她忧伤极了。 蔡金标老师发现了她的变化,他主动来到了程惠娴的宿舍。他那一副老大哥的样子让程惠娴有了依靠。蔡金标在那段时间每天写一首小诗给程惠娴。
  其实,蔡金标是一位出色的诗人,只不过,这位出色的诗人被淹没在那个没有诗的年代里,淹没在乡野的风中了。

  在那个年代,他就大胆写下了这样动人的诗句:

  亲爱的

  当你的风帆被风暴折断

  请握紧我的手

  我义无返顾地陪你跌落怒海

  亲爱的

  当你的心灵受到黑暗的摧残

  请相信我

  我是暗夜中的火把

  为你指明方向

  亲爱的

  当你承受了巨大的忧伤

  请不要哭泣

  把你所有的痛

  都向我倾诉

  我会静静地聆听

  静静地用我的深情

  抚慰你受伤的心灵

  程惠娴其实就是被他的诗打动的。她渐渐地忘记了那些伤痛,和蔡金标相恋。尽管她知道蔡金标有妻儿,但她还是那样和蔡金标相恋。她不要结果,只要暂时的心灵安慰。

  他们的事还是传到了蔡金标岳父的耳里,丘火木找程惠娴谈了一次话。

  那次谈话之后,程惠娴真想挥起利刃斩断这缕情思,她知道现实并不是蔡金标的诗歌,蔡金标的诗歌浪漫,而现实真实而残酷。

  她就让黑子每天晚上陪自己,不给蔡金标亲近她的机会。

  她能斩断这缕情思吗?

  她告诉自己:“不能!”

  她还是想活在蔡金标用诗歌和箫声以及甜言蜜语构筑的虚幻的天堂里。

  6

  黑子陷入了沉思。

  一连几天,他无头无绪。

  他想帮助程惠娴老师,但他无能为力。

  7

  那应该是一个充满花香的夜晚。

  蔡金标在夜里潜入了学校,他进入了程惠娴的房间。今天,他老婆又去镇上走亲戚,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机会呀。他一进入程惠娴的房间,就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他对着温柔地注视自己的程惠娴,富有表情地念他的新作。

  亲爱的

  我来了

  我是踏着星光来的

  我是踩着云彩来的

  亲爱的

  我知道你经历了太长

  太长的等待

  我知道你度过了太长

  太长的黑夜

  如今我来了

  我会把你的泪掬起吻干

  我会把你的梦托起

  让它成为真实

  亲爱的

  我来了

  我要在阳光出来之前

  拥你入怀

  和你相亲相爱

  到永生永世

  程惠娴被蔡金标感动,特别是在这样孤独无助的夜里。蔡金标是魔鬼,他总是把她的心揉碎。

  蔡金标紧紧搂住了她。

  蔡金标把程惠娴脸上的泪水慢慢地吻干。他的嘴在程惠娴脸上游移着,然后找到了程惠娴滚烫的嘴唇。

  他们忘情地吻着。

  似乎要把对方吻融化。

  他们进入了仙境。

  蔡金标把柔软的程惠娴抱上了床,他顺手吹灭了灯。

  突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敲门声。

  门外,传来了丘火木和蔡金标老婆的嚎叫。

  丘火木大声吼道:“快开门,再不开门我们就撞进去了!狗杂种,我们丘家待你不薄,你还在学校里偷情。无情无义的东西,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丘秀秀尖叫着:“狐狸精,搔母狗,你不得好死!蔡金标,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去死吧!”

  他们听到了门外的嚎叫。

  程惠娴紧紧地抱着蔡金标,她变得那么冷静,那么坚强,然而,蔡金标的身子却在颤抖。

  程惠娴似乎把门外的暴风骤雨都置之度外了。她对蔡金标说,冷静地对蔡金标说:“金标,你对我说,你是真心爱我的!”蔡金标的声音在颤抖:“我是真心’爱你的。”

  程惠娴平静地说:“那问题就解决了,金标,你答应我,明天你就去和丘秀秀离婚,我死也跟着你,我们失去一切都无所谓,我永远跟着你,有你的诗歌,有你的箫声就足够了!”

  蔡金标突然狂叫了一声:“不——”

  他挣脱掉程惠娴跳下了床,急忙地穿衣服。

  程惠娴无言了。

  她躺在床上,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眼泪流了下来,他一动不动,她不想动了。她已经真实地触摸到了绝望。

  蔡金标想从窗户上跳出去,但窗户外围满了举着火把的人。

  门被撞开了。

  人们举着火把冲了进来。

  许多人把蔡金标推推搡搡地推出了程惠娴的房间。

  程惠娴闭上了那双大眼睛。

  她洁白的胴体暴露在火把之下,丘秀秀扑上去,在她的脸上,身上疯狂地抓挠起来。程惠娴一动不动,她已感觉不到疼痛了,她身上被抓得一道一道的血痕,她没有吭一声气,没有哀求也没有惨叫。

  人们呆了。

  丘秀秀不久就被人推了出去。

  丘火木把一件衣服盖在程惠娴的私处,无言地走了出去。

  那是一个充满花香的夜晚。

  8

  捉奸的消息在水曲柳乡村被渲染得沸沸扬扬,天一亮,人们就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绘声绘色地讲着昨夜的事情。

  母亲对黑子说:“黑子,平素程老师对你不错吧?”

  黑子点了点头,他的眼中充满了忧伤。

  母亲又说:“黑子,你不要听村里人的话瞧不起程老师,她苦哇!”

  黑子点了点头,他的眼中充满了哀怜。

  母亲说:“黑子,到学校之后,先去看看程老师,安慰安慰她,知道么,她在这个时候,就需要人的安慰。”

  黑子点了点头,他的眼中饱含着泪水。

  黑子穿过了一条漫长的闲言杂语的乡村道路来到了学校,他径直走向程惠娴老师的宿舍。他来到了门口。

  他轻轻地敲门。

  他轻轻地说:“程老师,我是黑子,你开门吧,程老师。”

  里面静悄悄的。

  黑子觉得自己的脚踩在了粘乎乎的东西上。他一低头就看到了粘粘的血迹。他大喊了一声:“程老师。”

  他使劲地撞开了门,他看到程惠娴老师躺在床上,赤裸着身子,她的美丽的大眼已经闭上了,永远地闭上了。她身上已经没有了那股异香。香味的消失让黑子心如刀割。他的眼泪不停地落下,他用一块洁白的床单盖住了程惠娴老师洁白的胴体。他把那只割断了脉管,已经流不出鲜血的垂在床边的手放进了白床单里。

  少年黑子这才走出了程惠娴老师的房间,去告诉这个世界,又一个对他好的人去了。

  9

  乡亲们把程惠娴埋在了水曲柳乡村的山上。黑子采了好多好多山野的鲜花放在了程老师的墓前。黑子想,以后自己一定要给程惠娴老师建一座花园一样的墓园,让程惠娴老师永远活在花香中,让她的灵魂永远在花香中翩翩起舞,尽情歌唱。

  程惠娴老师死后的一个黄昏。

  人们听到了箫声。

  黑子知道,那是蔡金标在吹箫,他吹的曲子就是那天晚上在河边吹的那支《梁祝》。他是从家里一直吹到村口,又从村口一直吹到河边,又从河边吹回学校,再从学校吹到了山上。

  蔡金标在程惠娴的坟头吹到了大半夜,那箫声就断了。

  第二天,人们在程惠娴的坟前发现了蔡金标的尸体,他也是割腕自杀的。

  黑子在蔡金标死后不久的一天,鬼使神差地来到了程惠娴的坟前,他看到那一滩风干的血裂开了一条缝隙,有一棵嫩芽冒出来,黑子不知道那是什么种子在这里发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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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41:14 | 显示全部楼层
水中的少年
撑船佬和黑子母亲结婚几年,黑子母亲没有怀上撑船佬的孩子。撑船佬心里有气,每天晚上都不停地折磨黑子母亲。黑子母亲承受着撑船佬肉体上的折磨,她无怨无悔。只要撑船佬对黑子好,供他上学,她死也甘心。撑船佬经常想着想着就特别来气,边和黑子母亲做那种事,边骂着:“你这只不下蛋的母鸡,你就不能给我生下一儿半女让我传宗接代,屌!我养你们有什么用!”母亲无言,她在撑船佬的发泄中默默地承受着。撑船佬发泄完事,从黑子母亲身上滚下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便呼呼地沉睡。黑子母亲摸着撑船佬的胸膛,她也挺难过,她觉得对不起撑船佬,撑船佬的想法和要求并不过分。
  那一个晚上,撑船佬很晚才回家。

  他一脚把门踢开。

  黑子母亲赶紧起床,去给他端洗脚水。

  撑船佬坐在竹椅上,气喘如牛。他不满地看着黑子母亲把洗脚水端过来。他的眼中迸射出怒火。黑子母亲把洗脚水放在撑船佬的面前,她闻到了浓烈的酒臭味,他知道撑船佬又被他的死党拉去喝酒了。

  她说:“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伤身体。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撑船佬喘着粗气,眼中燃烧着怒火,看得出来,他是在强压住怒火,他在人家家里喝酒时,他那个死党又谈到了黑子母亲生育的问题。那是他的一块心病,这块心病常让他烦躁不安。他的死党说:“你老婆老不给你生孩子,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他死党的老婆也附和着说:“你不能光给别人养儿子呀,得为自己考虑考虑后路。”撑船佬觉得很没有面子。

  黑子母亲又说:“酒真的要少喝。你这个人就是实在,人家让你喝多少你就喝多少,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

  撑船佬突然火了,他一脚踢掉了脸盆。

  他跳起来,指着黑子母亲的鼻子,大吼道:“你罗嗦什么,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黑子母亲默默地收拾被撑船佬踢掉的脸盆。

  撑船佬大吼道:“你这只不下蛋的母鸡,你给我滚!”

  黑子母亲呆呆地看着发狂的撑船佬。撑船佬的眼睛血红,他盯着黑子母亲,突然抓住黑子母亲的头发,狠狠地提起来,要把黑子母亲的头往墙上撞,黑子母亲哀叫了一声,她知道撑船佬的酒喝多了丧失了理智。

  就在这时,黑子从屋里走了出来,他大喝了一声:“住手!”

  撑船佬听到了那一声断喝。

  他放松了抓住黑子母亲头发的手。他朝黑子扑了过来:“妈的,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母亲抱住了撑船佬的腰,撑船佬把她使劲地甩了出去,黑子母亲的头撞在了墙角。

  黑子看到母亲摔倒在那里,头撞出了血。

  看到血,黑子愤怒了。

  他一头朝撑船佬的头撞了过去,撑船佬一个趔趄,直直的身子一仰倒在了地上,倒地的声音异常的沉重。

  撑船佬的头撞在了地上。

  黑子扑过去骑在了撑船佬的身上,朝他胸膛上猛力击打着,边打边说:“我看你再欺负我妈,我今天和你拼了!”

  撑船佬动弹不得,他怎么也没想到,黑子的力气那么大,他这时才发现,黑子已经长大了,不能小视了。他被黑子打得无还手之力,他认定今天要死在黑子的手下。

  母亲扑过来,推开了黑子。

  她抱起撑船佬的头,把他抱在怀里,她哭着冲黑子大声吼到:“你怎么能打你的继父,他养活你,供养你上学,容易么!他就是打你,你也不能还手哇!”

  黑子呆了。

  撑船佬的酒醒过来了,他无力地瘫软在黑子母亲的怀里,眼泪流了下来。

  黑子跪下来:“妈,叔,我错了!”

  撑船佬闭上了双眼。

  2

  炎热的夏天又来临了。

  夏天的来临,对水曲柳乡村的少年们而言是幸福的事情。夏天里,他们不用担心寒冷和饥饿。水曲柳乡村的少年们对夏天情有独钟。夏天的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他们会去帮大人们收割早稻,能去捉知了,能去摸鱼,能无忧无虑地在夏夜里疯玩到深夜,特别是在学校放暑假之后。

  最让他们觉得畅快的,莫过于下河游泳。

  游泳是少年们最富有乐趣的项目。

  要是没什么事,他们会在河里泡上一天。

  他们赤条条地在河里游着,游累了就躺在沙滩上玩耍,身上被太阳晒得黝黑发亮,一滴水珠掉在上面会滑掉,留不下一点水的痕迹。

  黑子和王春洪、李远新三人形影不离。

  在这个夏天里,他们一起去帮大人们割稻子,为父亲积工分。

  他们一起去摸鱼。

  一起去玩耍。

  最重要的是他们一起去游泳。

  黑子当初怕水,水淹没了他的亲生父亲。他见到河水,两腿就会发软。每当看到同伴们在水里欢乐地嬉戏,黑子坐在岸边,心情异常复杂。他又怕水,又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自由自在地在水中畅游。

  王春洪应该是水曲柳乡村里的游泳高手。他会好几种游泳的方式,什么自由泳、蛙泳、仰泳……没有一样他不拿手的。这小子最能耐的就是潜水,他能在手里呆上3分钟,这个记录,水曲柳乡村的少年们一直没有打破。

  王春洪游泳的样子十分洒脱,他就是一尾鱼,天生就像是和水有不解之缘。因为他的水性好,他常担当救护员的角色,只要谁在水里有难,他就会潜过去,把那人的身子托起来,踩着水把人送到岸上来。王春洪救过多少人,他自己也记不清,反正只要王春洪在场,许多不敢往深水里游的孩子们就敢大胆地游向深水,王春洪成了他们的保护神。

  黑子很羡慕王春洪。

  王春洪见黑子坐在岸上出神,他来到了黑子面前,对黑子说:“黑子,把衣服脱了。”

  黑子说:“干吗?”

  王春洪说:“下河游泳!”

  黑子的脸红了:“你知道我不会游泳的。”

  王春洪说:“我还知道你不会吃饭咧!”

  黑子:“你别逗我了,我真的不会游泳。”

  王春洪说:“你学都不去学,怎么知道你不会游泳呢?”

  黑子说:“我不学!”

  王春洪就对水中的李远新说:“远新,你上岸来。”

  李远新问:“什么事?”

  王春洪说:“上来吧,上来你就知道了。”

  李远新爬上了岸。

  王春洪说:“远新,我们把黑子的衣服脱了,把他扔到水里去。”

  黑子固执地说:“我不游泳!”

  王春洪和李远新不管三七二十一,扑过去把黑子按到在地上。他们很快剥光了黑子的衣服,把他抬起来,扔到浅水里。黑子的身体一接触到河水,心就颤抖。他扑腾着站起来,往岸上跑,王春洪和李远新笑嘻嘻地拦住他,又把他推进水里。黑子的鸡皮疙瘩冒了出来,他沙哑着嗓子大声说:“你们再这样,我就和你们翻脸了!”

  王春洪说:“胆小鬼,翻脸就翻脸!”

  李远新也说:“还男子汉大丈夫咧,呸,男子汉大豆腐!”

  他们不理黑子,自顾自地走向河里,在河水里嬉戏。黑子站在那里,他们的话对他刺激太大,他没有回到岸上,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向河里。他伏在浅水里,把水往自己身上泼。王春洪他们过来,把他拉下了水。王春洪说:“黑子,我教你游!”李远新也说:“我们一起教你游,别怕。”

  于是,黑子在王春洪他们的教练下,很快地学会了游泳。只要下了一次水,他在炎炎的夏日里就像水曲柳乡村的少年们一样离不开那条给他们带来清凉,带来欢乐的大河了。

  3

  黑子的母亲不让黑子下河游泳,她说,河里每年都会淹死一两个人,她害怕失去黑子,她有一个心爱的人死在水里,她不想失去第二个。每次,黑子下河游泳都偷偷摸摸。母亲每天在他回家之后,都会让黑子伸出手,她会用手指甲轻轻地在他的手臂上划一下,如果出现一道白痕,就证明黑子下河游泳了。黑子见母亲划出了那道白痕,就会辩解道:“我只是洗了洗手。”母亲又让他把衣服撩起来,黑子就撩起衣服,露出了肚皮。母亲就用指甲,在黑子的肚皮上划了一下,黑子的肚皮上又露出了一道白痕。

  母亲气坏了:“你也会学会骗人了,明明去游水了,还骗我说没有!”

  黑子低下了头。

  母亲继续说:“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去游水,你就是不听话,那很危险的,你知道水火无情,你要是淹死了,我怎么办!”

  黑子的头更低了,他盯着自己的赤脚,头脑嗡嗡直响。

  母亲不说话了,生气了地坐在那里,满脸哀伤和茫然,眼中积满了泪水。

  他心里说:“妈,我听你的话,再不去游水了。”

  但他没有说出声。

  这时,撑船佬回家了。他看他们僵持在那里,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对黑子母亲说:“你无缘无故地生什么闷气嘛!”黑子母亲说:“唉,他要把我气死了,我和他说了多少次了,嘴巴都磨破了,他就是不听话,非要去游水。”撑船佬笑了:“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不就是游个水嘛,村里哪个男人不会游水的,他要不会游水,涨大水了他逃都逃不脱。我见到黑子在河里游水,我没阻止他,我认为他游水是对的,你生什么气呢!”

  黑子母亲长叹了一口气:“你们合伙欺侮我。”其实,撑船佬的话是对的,她不是那种认死理的人,她知识有种莫名其妙的担心。听了撑船佬的话,她放弃了内心的那种坚守。

  撑船佬对黑子说:“黑子,快给你妈认个错,以后游泳不要离渡口太远,我看得见,有什么事我会照应的。”

  黑子对母亲说:“妈,我错了。”

  母亲没好气地说:“你还有错的时候,越长大就越没人样了。你要做什么,我拦不了你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好了好了,你们站在那里做木头人哪!快吃饭吧!”

  黑子笑了。

  黑子每天游泳都在渡口边的河上游泳,他们游累了,还可以爬上撑船佬的渡船上,休息一会之后,就从渡船往下跳。少年们都十分羡慕黑子他们三个,因为撑船佬的渡船并不让游水的少年爬,谁要是爬的话,撑船佬会用撑船的长槁敲他们的头,把他们赶走。

  4

  这个夏天,发生了一件令黑子和王春洪都不太愉快的事情。

  事情的起因是因为王春洪家和黑子家的菜园子。他们两家的菜园子挨在一起。

  那天清晨,黑子的母亲在菜园子里浇菜。王春洪的父亲在那里插篱笆。王春洪家插篱笆时,把篱笆往黑子家菜园子多移进了半尺左右。黑子母亲看贪小便宜的王春洪父亲明目张胆地侵吞她家的土地,十分不高兴。母亲不是斤斤计较的人,王春洪父亲也太不象话了,每插一次篱笆都要侵占一点她家的土地。在乡村里,这无异于两国之间对国土的侵略,每一道篱笆都是一道坚强的国界线。

  黑子母亲就发话了:“你不能这样,你多占了我家的地了。”

  王父没理她,他根本就不把黑母放在眼里,依旧我行我素。黑母心里挺生气,这不明摆着欺负人么。黑母就制止他:“你这样做是不行的,把篱笆插在回老界上吧。”王父还是没理她,他觉得没必要理她,她是个老实人,不能拿他怎么样的,地占一寸就算一寸,他依然我行我素。黑母气坏了,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涌起,她拔掉了王父插好的篱笆。

  王父没想到这个女人胆子这么大,敢拔掉他插的篱笆。他霍地站起来,推了黑母一下。黑母承受不了他的重推,一屁股坐在了菜地上。王父破口大骂:“你疯了,敢拔老子的篱笆,你想干什么!你这个半路婆(当地对改嫁女人的一种蔑视的称谓)!你以为你是谁呀,啊,你这个半路婆!”

  黑母一股脑地把王父插好的篱笆全拔掉了:“你太欺负人了,你一次一次地占我们家的地,我都忍了,没想到我退一步,你进十步,你太不象话了!”

  王父恼羞成怒,冲上去狠狠地打了黑母一巴掌。

  他们扭打在一起。

  有人飞快地奔向渡口,向撑船佬报告这个消息。撑船佬气急败坏地往回赶。等他赶到菜园子时,王父已经被人拉回家去了,黑母坐在那里流泪,黑子气得发抖。他本来要去和王父拼命,他凭什么打母亲!但他被母亲喝住了:“大人的事,你小孩子管什么,给我站着!”他只好站在那里干瞪眼。

  撑船佬本来就奇丑无比的脸扭曲着,他眼中迸出了凶光,他低吼了一声,朝王家冲了去。母亲站了起来,追了上去:“你别去——”黑子也跟在后面。

  王父知道撑船佬会来,他原先以为自己能吓倒那个外乡女人,没想到她会那么倔强,现在事情惹下了,他也只好等着撑船佬前来讨说法,他硬着头皮提了一把砍柴刀站在家门口等着撑船佬的到来。 王春洪想:今天早上怎么啦,今天是个坏日子,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担心父亲打不过撑船佬,他更担心的是自己会和黑子产生无法缝合的矛盾和缝隙。
  他对父亲说:“爹,你进屋把门关上吧!”

  王父转头对他说:“你爹不是软蛋!”

  撑船佬终于怒气冲冲地来到了王春洪的家门口。他破口大骂:“天杀的,女人你也打,你算个男人么,有胆量和我拼!”

  他看到王父一言不发提着寒光闪闪的砍柴刀,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赤手空拳的他是不敢冲上去和王父拼命!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去呢,他只有破口大骂。

  王父走出来说:“拼就拼谁怕谁,反正我死了也有后了,不像你,绝子绝孙!”

  撑船佬内心最柔软的部位被无情地击中了,他低吼一声冲了过去。王父不甘示弱地举起了雪亮的砍柴刀。

  那砍柴刀可以把撑船佬的头劈成两半。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吓呆了。

  要出人命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大队的治保主任冲了过来,推开了撑船佬。几个民兵也赶了过来。治保主任对王父说:“放下刀,不放下刀就绑你去公社法办!”

  他又转过身对撑船佬怒喝:“你站在那里别动,你再动一下也绑你去公社法办!”

  王父手上的刀“当”地落在了地上。

  王春洪一块石头落了地。

  黑子心中的那块石头也落了地。

  黑子母亲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

  治保主任问清了争端的原委,当即就把两家人带到了菜园子里,当场就解决了问题。他警告王父:“你要再敢侵占别人的地,有你好瞧的!”王父的脸黑一阵红一阵,很难为情。黑子母亲说;“其实左邻右舍的,没必要这样欺负人,治保主任主持了公道,我也没什么了。”治保主任对王父说:“你这个屌人,一个大男人的连个女人都不如,还动手打人,下次再敢这样子,我就让人把你的手剁了。

  中午的时候,黑子和李远新在一棵树下等王春洪,他们昨天就约好了今天中午去游泳。本来黑子不想理王春洪,因为王春洪的父亲打了他的母亲,李远新就对黑子说:“大人们的事不都解决了,我们又没矛盾,你这样就太小心眼,我们都是好朋友嘛。”黑子才和李远新出来。

  等了好大一会,他们才看到王春洪期期艾艾地走了过来。

  黑子扭过脸不理他。

  李远新给王春洪使了个脸色。

  王春洪走到黑子面前,背对着黑子的背,他说:“黑子,是我爹不好,早上打了你妈。”

  黑子赌气说:“本来就是嘛,凭什么打人,连道歉都没有道歉!”

  王春洪说:“其实我爹也很后悔,我妈骂得他中午都没有吃饭。”

  黑子说:“他不吃饭关我什么事。”

  王春洪说:“我代我爹向你道歉好么,我爹错了,他不该打你母亲,黑子,原谅我爹好么?我们是好朋友。”

  黑子“嘿”了一声。

  李远新过来,把他们的手拉在了一起:“好了好了,过去的事过去了,我们还是好朋友。”

  他们就走向了河边。

  黑子和王春洪心里都不愉快。

  这天中午游泳,王春洪没有爬上撑船佬的船,因为撑船佬阴沉着脸,用怨毒的目光看他,他心里也阴沉得要死。

  晚上。

  黑子一家无言地坐在那里。黑子没有出去玩,他看撑船佬和母亲都不愉快,坐在那里沉默。

  王春洪提着一篮子东西进来了。

  撑船佬进了屋,他似乎不太喜欢看见王春洪了,王春洪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一看到王春洪,他就会想起早上王父说的那句话,他心中就有种难言的隐痛。

  王春洪走了进来。

  黑子看清了,那是一篮子鸡蛋。

  黑子说:“春洪,坐吧。”

  王春洪站在那里低着头。黑子的母亲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笑了笑:“春洪,坐吧。”王春洪还是没有坐。黑子母亲说:“春洪,你提那么多鸡蛋来干什么呀。”

  王春洪终于说:“是我爹叫我来的,他不好意思来,他说他错了,对不起你,这鸡蛋是我爹让我送来给您补身体的。”

  黑子母亲笑笑说:“都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快把鸡蛋拿回去吧!”

  春洪似乎快要哭出来了:“我要把鸡蛋提回去,我爹会打死我的。”

  黑子母亲收下了鸡蛋:“回去告诉你爹,让他别记在心上,都在一个村,没有什么恩怨。”

  王春洪点了点头走了。

  他还没走到门口,黑子母亲说:“春洪,你要常来玩呀,你和黑子是好朋友。”

  春洪“哎”了一声就走了。

  春洪走了之后,黑子母亲拿出一个篮子,往里面装了两把粉干,对黑子说:“黑儿,你给春洪家送去,我们不好拿人家的鸡蛋,谁活着也不容易。”

  5

  黑子感觉到了太阳的毒辣,空气中充满了火焰。在这炎热的夏日,黑子和王春洪、李远新又走向了那条大河。

  河水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波光。

  水清凉柔软。

  水又坚硬如铁。

  水永远浑然一体,水永远不会破碎。

  水接纳了他们。

  他们在水中感受到了快乐。水保护了他们,那天的河水特别的清澈,他们潜入水底时,能看到鱼。他们想捉住那些透明的鱼,可怎么也捉不住。

  王春洪建议:“我们游到对岸去吧。”

  李远新说:“算了,对岸那么远,我的体力不行。”

  黑子说:“我是游不过去的。”

  黑子知道,李远新虽说不怕水,但他的游泳水平的确不怎么样。还不如后来者居上的黑子。

  王春洪水性好,那是不用说的。

  见他们俩个不赞同,王春洪有点不高兴。他游到深水里又游上来,一次一次的,把水花击得飞溅。

  飞溅的水花在阳光中像一颗颗玻璃珠子,把黑子的眼都晃花了。

  黑子说:“春洪,你一个人游过去吧,我们在这里看你游,给你加油!”

  李远新也说:“对,你一个人游过去吧,我们给你加油!”

  王春洪说:“那好吧,你们看好了,学着点儿。”

  其实,李远新也是王春洪教出来的,他和黑子都是王春洪的徒弟,两个徒弟就在浅水里坐着,张着嘴巴看师傅横渡大河,他们相信师傅的水准,王春洪经常游到对岸去的。

  刚开始,王春洪一会仰泳,一会蛙泳,轻松自如地游着,黑子和李远新都很羡慕王春洪的游泳技巧。

  突然,他看到王春洪扑腾起来。

  李远新说:“王春洪又创造了什么游法。”

  黑子站了起来:“对呀,李远新,你看王春洪,是在水里打醉拳吧!”

  他们看到了王春洪在水里两手扑腾着,头一会沉下去,一会又露出来。不对!绝对不对。黑子的心一下抽紧了,他知道王春洪出事了,在河里游泳时,只要腿一抽筋,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黑子对李远新说:“王春洪腿抽筋了,你快去渡口叫我叔,我去救春洪。”

  李远新一听黑子的话,脸色变了,他马上朝不远处的渡口跑去,边跑边喊:“救人哪,救人哪。”

  黑子游到了王春洪面前,王春洪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黑子一下沉入水底。他不知怎么救春洪,反而被春洪压了下去,连喝了两口水。春洪又沉了下去。他急坏了,他潜下水,托起了王春洪,王春洪的两手乱扑腾,弄得黑子连连呛水,他根本就没有办法就春洪,他希望撑船佬赶快过来。

  撑船佬游过来了。

  撑船佬一把捞起了黑子,把他架起来往岸边游。黑子说:“叔,我没事了,快救春洪。”

  撑船佬好像没有听见,他夹着黑子拼命往岸上游。撑船佬把黑子弄到了浅水里,那时候,王春洪已经沉入了水底。

  黑子哭嚎道:“快去救春洪呀,你救我干什么,我的腿又没抽筋!”

  撑船佬无言地看着平静了的河水。

  河水呜咽着。

  后来来了很多人,人们在河的下游找到了王春洪的尸体。黑子的心陷入了一种黑暗,铺天盖地的黑暗!他不明白撑船佬为什么不救春洪而是救自己!

  6

  夜深了。

  河边传来了王春洪母亲的叫魂声:“春洪,归来——”

  “春洪,归来——”

  “春洪,归来——”

  凄凉的声音在黑夜里回响。

  黑子心底也在叫着:“春洪,归来——”

  他叫的时候,撑船佬已经呼呼沉睡了,黑子可以听到撑船佬如牛的呼噜声,他的泪水流成了两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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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42:06 | 显示全部楼层
老牛泪
凛冽的寒风是锋利的刀子,割着少年黑子的肤肌和心灵。水曲柳乡村的寒冷和饥饿一样可怕。寒冷同样可以使人陷入深渊。
  水曲柳乡村最寒冷的冬天,黑子目睹了一头老牛的死亡。

  他还目睹了一个老实巴交的老人的死亡。

  老牛的泪水让黑子感动。

  老人的泪水同样让黑子感动。

  2

  入冬之后,生产队的那头老耕牛就明显的体力不支。一般在初冬的时节,稻田都要翻犁一遍。那是个有霜的清晨,老人王喜贵早早地起了床,他抱了一大捆干稻草到牛栏里去,他是负责饲养这头老耕牛的饲养员,他不能让老牛饿着,虽说昨晚喂过了,现在,他还是要拿着草料来给它吃。老牛慢慢地嚼着干草,他心里挺担心,牛一老,就怕冷,它像人一样,天一冷倒下去就很难再爬起来了。

  今天就特别冷。

  瓦楞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粉白的霜。

  老人的牙齿直打哆嗦,上上下下碰得叮当响。他想让牛吃饱一点,因为,过一会,就有人来把牛牵到田里去,犁田手赶着它犁地,那是苦活,要花大力气。

  他向生产队长建议过,今年比任何一年都冷,他王喜贵活了60多年,没碰到过这么冷的冬天,最好是不要让这头老牛犁地了,让它好好休养休养,明年春天天暖了再让它下地劳作。

  生产队长说:“喜贵叔,生产队就那么几头耕牛,少一头耕牛都不行,地多牛少,地不赶紧翻冬雨一下就翻不成了,明年的收成也会受影响。”

  老人没再说什么。

  老牛在嚼着干草,老人在想着心事。

  生产队长出早工的哨声响了起来。人们三三两两地走向了田野。

  犁田手李文治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他边走边说:“霜这么大,也不怕把人冻死,出什么鸟工!犁田这活迟一天早一天也没什么要紧的!”

  老人不喜欢李文治,因为这个人脾气不好,老是用手中的竹鞭抽打他的老牛。这不,李文治肩上扛着犁,手中拿着根青青的竹鞭。那根将要抽打在老牛身上的竹鞭让老人眼中冒火。老人一向老实巴交,火也在心里,气也在心里,不是急了,他是不会轻易朝人发火的。王喜贵是水曲柳乡村最老实的人,他一生很少和人红脸吵架,就是别人欺负他,他也一声不吭地忍受了。这样,也没有人会去欺负他,他就像乡野里的野草那样在乡村的风中默默地从青绿到枯黄。

  老人眼睁睁地让李文治把牛牵走。

  牛栏空了,老人赶紧把牛栏里被牛尿牛屎浸湿的那部分稻草清理掉,又在那地方铺上了干稻草,他伺候这头牛10多年了,这头牛应该是有福的,没有谁像他这样让牛过着舒适的生活。牛栏要是不保持干燥,牛很容易在寒冷的天气中瘫倒。

  铺完干稻草,老人的鼻涕流了下来。老人60多岁了,头发胡子都白了。村里的小孩子都叫他白须公公,空闲的时候经常给孩子们讲故事。他年轻时个子也不可能太高太壮,现在老了就更显不出他的个子,他是个精瘦的老人。

  “嗬——”

  老人呼出了几口白色的热气:“今年怎么会这么冷!”

  想到冷,他又不放心老牛了。

  他一步一步朝田野走去。

  他来到了田边,看李文治一手扶着犁,一手拿着鞭子,赶着牛犁地。老牛喘着粗气,沉重地一步步往前走,犁过处,一块块黝黑的泥土一片片翻开来。李文治嘟嘟囔囔,总有发不完的牢骚,总是嫌老牛走得太慢,走一会,他就大声地吆喝一声,抽老牛一鞭子。牛毕竟是老了,他怎么吆喝,怎么使劲抽它,它也不像从前那么有力气了。

  李文治一鞭子一鞭子抽着老牛,那鞭子就像抽在老人的身上。他在地头对李文治说:“文治老弟,你高抬贵手,少抽它几下,它已经老了。”

  李文治说:“你放心,抽不死它的。”

  他还是继续吆喝着,抽打着老牛。

  老人说:“你也会老的。”

  李文治没好气地说:“老就老好了,死了拉倒,活着也受鸟罪!”

  老人茫然地看着不给他留一点情面的李文治,不知如何是好。

  太阳出来了。

  田野上冒着气,那是霜见到阳光之后融化时冒出的白气。

  太阳照在老牛身上,老牛是否感到了温暖,老人不得而知。反正他感觉不到太阳的热量,天地之间是一个巨大的冰窑。早晨的冽风无遮无拦,从这边扫过来又从那边扫过去,像无数把利刃在空气中狂舞。

  老牛渐渐地吃力起来。

  它走着走着就喘着粗气不走了,他的四脚打着抖。

  李文治气坏了,一阵猛烈的鞭子抽在老牛身上。老牛仰起疲惫的头,长长地“哞”了一声,嘴巴里鼻孔里喷出长长的白气。

  李文治骂道:“死牛,快走,偷什么懒!”

  他又一阵猛烈地抽打已经皮包骨头只剩一副大骨架的老牛。

  老人气得全身发抖。

  他又听到李文治在呵斥老牛:“死牛,再不走就杀了你吃你的肉!”

  这话在老人听来是那么的恶毒。

  他口里说着:“造孽呦,造孽呦!”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李文治扑过去。

  他不顾一切地从李文治手中夺过竹鞭,扔在一旁,他红着眼对李文治说:“你怎么那么狠呢,牛老了,不能动了,你就不能让它休息一会么。人都会老,况且是牛!”

  李文治见老人真的生气了,把犁一扔,赌气地走了。

  李文治找到了在地头抽烟的生产队长:“队长,这可不能怪我哇,不是我不愿意干,而是王喜贵不让我干!”

  生产队长吐了一口烟,他问:“怎么回事?”

  李文治指了指老人和牛:“你自己看看吧。”

  生产队长朝那边望过去,他看到老人给老牛卸下了身上的枷套,然后牵着牛往村里走去。

  生产队长没有作声。

  他递给李文治一根“经济”烟,说:“抽一根烟吧!”

  李文治接过烟,和生产队长对了个火。他吐了口烟雾说:“这可不怪我哇,你可不能扣我的工分。”

  生产队长说:“牛也许真的老了。”

  李文治看着阳光中远去的老人和牛,若有所思。

  生产队长说:“我看要添一头耕牛了。”

  3

  绵绵的阴冷的冬雨让老人心焦。

  老人给老牛换了个地方。他把自家放杂物的空房子腾了出来,把老牛牵进了杂物房。在此之前,他把杂物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墙上屋顶看不到一点蜘蛛网。他用油布把窗户严严实实地蒙上,怕冽风会吹进来让老牛挨冻。他在杂物房的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稻草。因为牛栏一下雨,水就会流进去打湿了地,老牛说不定一躺下去,第二天早上就站不起来了。

  牛老了。

  牛在这样舒适的房间里感受到了老人的温暖。

  老人坐在躺在干草上的老牛面前,抚摸着老牛的头。牛眼浑浊。老人想起牛年轻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牛是头好牛哇。

  它高大壮实,力气很大。村里的黄牛没有一头可以和这头牛匹敌。它和别的牛要是斗起来,胜利者肯定是它。那时候它犁地跑得多欢呀,不要说一个铧犁,就是两个铧犁合在一起,它拉起来也风风火火,把犁田手累得吭哧吭哧地跟不上趟,一直叫它慢些走。

  牛年轻时神采飞扬。

  那神气劲让老人想起来心中充满了幸福感,因为这头牛是他饲养大的。从一头病歪歪的小牛养大成一头健壮威风的牛,他花了多少心血哪!

  老人的眼中跳跃着火苗。

  那时,他还年轻哪,如今,他和牛都老了哇,不堪一击了。

  他盼望着天晴,天要晴了,他就会在正午的时候把牛牵到山坡上去放牧,它可以吃一些没冻死的青草,还可以在野地里晒晒太阳,他自己的心情或许也可以得到放牧。

  多少年来,他和牛的命运已经连在一起。 天终于放晴。
  天一晴,太阳一出来,天就暖和了不少。但要在没有风的日子,天气才会真正暖和,有风吹来的日子还是很冷的。太阳就像是永远煮不开的温吞水,要死不活的,但总比下雨天要好。

  有风的日子,老人不会牵牛出去。

  碰到没风的日子,老人就把牛牵出去了。在那被阳光晒得微暖的山坡上。牛悠闲地吃着草儿。

  老人坐在草地上,目光向很远的山峦眺望。茫茫苍苍的大山让他觉得沉闷,眼皮老抬不起来,进入这个冬天以来,他老是流鼻涕,咳嗽,胸口像堵了块巨石。

  他的眼也花了。

  有晕眩的感觉。

  老牛吃饱了,悠哉游哉地走到老人的面前,躺了下来,头依偎在老人的身上。老人抚摸着牛的头,牛的双眼一眨一眨的,好像在享受着老人的爱抚和温情。

  老人会想起一件记忆犹新的往事。

  那是牛还没成年时的一件事。

  好像是在另一个山坡上,老人牵它出去放牧。老人看牛吃饱了躺在山坡上倒嚼。他去解了个溲。一回看,他看到小牛牯背翻了过来,四脚朝天乱蹬。牛的嘴里吐出夹杂着青草的白沫,牛泪一直流着,牛发出清凉的叫声:“哞——”。他吓坏了。他跑回村里,叫来了生产队长。那时已是黄昏了,生产队长说:“不好,牛中毒了!”他赶紧对老人说:“喜贵,你赶快去镇上请兽医,快去!”

  老人不顾一切朝镇上奔去。

  他心急如焚,牛要是死了,他会一辈子不安心的。从水曲柳乡村到镇上有20多里的山路。他在山路上狂奔,路人说:“这人走那么急,不是奔丧吧。”

  等他来到公社,天已经黑透了。

  他来到了兽医站,找到了站长。那时候兽医站站长是个很热情并且真正是为民服务的人,大家都叫他:“老黄。”老黄一看王喜贵进来了,忙问:“喜贵,出什么事了?”在整个公社里,谁都认识他老黄。王喜贵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好了,不好了。”老黄给他倒了一杯水:“喜贵,慢慢说,慢慢说。”王喜贵喝了口水,缓了口气说:“我们生产队的那头黄牛牯中毒了。”老黄一听,脸色马上变了,他知道肯定是牛牯吃错了毒草,如果不及时抢救就十分危险。老黄背上药箱,拿起手电,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老自行车飞快地赶往水曲柳乡村。临走时,他对王喜贵说:“喜贵,你现在我家吃饭,吃完饭你再回去,我先走了。”

  王喜贵哪吃得下呀,他跟在老黄的自行车后面跑了起来。

  老黄想带他的,但山路小根本就带不了人,有时还得下车扛着自行车走。

  刚开始的时候,王喜贵和老黄能保持一段距离,但时间一长,王喜贵就看不到老黄了。

  王喜贵在奔跑。

  先不说王喜贵,先说老黄骑着自行车到水曲柳乡村,村口的那块晒谷坪上围满了人,人们举着火把。

  “老黄来了,老黄来了。”

  人们欣喜地说,老黄来了,就以为着牛牯有救了。

  生产队长马上让人让开一条路,老黄二话不说,走到了牛的跟前,翻了一下奄奄一息的牛的眼皮,然后他说:“拿一盆地瓜粉水来。”很快地,一盆地瓜粉调成的水送到了老黄的手中,老黄把水放在边上。他让两个青壮汉子把牛头扳住,然后拿起一个尖口的竹筒,在盆里盛了一地瓜粉水,撬开牛牯的嘴巴,往里面灌,不一会,一盆地瓜粉水就灌进牛肚子里去了。

  “没事吧,老黄?”生产队长焦急地问。

  老黄没有说话,他打开药箱,拿出一包白色粉末的药放在竹筒里,加上水摇匀,然后又给牛灌了下去。

  老黄注视着牛。

  大家也注视着牛。

  有个二流子模样的人说:“我看这牛是不行了,干脆杀了分点牛肉吃算了!”

  生产队长对他怒喝道:“混帐!”

  那小子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再不敢说话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突然,那牛翻了一个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大口大口地吐出一滩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地瓜粉水,有草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吐完之后,牛长“哞——”了一声。

  大伙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牛被救回来了。

  生产队长十分高兴。他要留老黄吃饭。老黄推却:“不了,不了,我得赶回去!”生产队长让一个青年抢过了他的自行车,夺过了他的药箱,说:“天都那么晚了,别回去了,晚上住在我家,我让老婆鸡都杀好了,等着你来呢!走,喝两杯去!”

  老黄十分无奈,只好客随主便了。

  生产队长和老黄还用生产队干部喝酒喝到酣处,老黄突然说:“喜贵不知回来没有?”生产队长说:“对呀,喜贵不知回来没有。”他马上让生产队的保管去喜贵家看看。保管来到了喜贵家,看到喜贵的儿子正在给那头救活过来的牛喂食。保管问:“你爹没回来吧?”喜贵的儿子也是老实人,他只顾喂牛了,没在意父亲没有回来,他马上说:“没有哇!”

  保管就回去向生产队长回了话。

  老黄说:“不对劲呀,他该回来了,我们一起出来的。他没有手电,也没打火把,黑灯瞎火的一个人走夜路,会不会出什么事。我看还是派几个人去找找。

  生产队长马上派出了几个人和喜贵的儿子一起去找喜贵。

  结果,在一个山崖下找到了失足落下山崖的王喜贵。王喜贵跌断了腿,正往山上挪呢。他看到来找的人,第一句话就说:“牛救过来了没有?”其中一人说:“王喜贵呀,你命都快没了还管牛鸟事!”王喜贵不管他,还是问:“牛救过来没有?”他儿子说:“救活了。”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5

  老牛的喘息一天天沉重起来,天愈来愈冷了。老人心痛哪。他在一个深夜里,被冻醒了。已经阴霾了几天的天空飘起了雪花。老人一出门,看到满天大雪纷飞。老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在寒冷中喘着气,他的胸口闷极了。

  他点了盏马灯,朝杂物房走去。他一开门,看到老牛半蹲在那里,头高高地仰着,它像老人一样流着鼻涕,长长的粘乎乎的鼻涕拖到了地上,那是两条清亮的线。老人的心抽紧了。

  老牛看到老人,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它还没站起来就瘫倒在地。它又一次试图站起来,还是像刚才那样,没站起来就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老人的泪水流淌出来,老牛终于瘫倒了。

  他马上回到房间里,抱出那床破旧的棉絮,盖在了老牛的身上。他抚摸着老牛的头。屋子外面雪花儿在飘。

  ……

  第二天一大早,老人的儿子起床之后来到了杂物房。为了让老人安心,他每天早早地来到杂物房,料理老牛。他一推开门,呆了。老牛在无声地流着泪,老人伏在牛身上,他的身子已经冻僵了。那盏马灯还没有熄灭,像是老人为自己点燃的长明灯。

  很多人来了,黑子也来了。

  他看着人们把冻死的老人抬了出来。老人的脸是安详的,没有一丝痛苦。他永远是那么的弱小,他死得和他活着一样,无声无息。

  6

  埋葬了老人之后,老牛的末日也到了。

  它没有挨过这个冬天,但它不是老死的,而是被杀害的。生产队长让人把老牛弄到了村头晒谷坪的雪地里。老牛已经彻底瘫了,它无言地望着这个白色的世界。那些雪披的山林,好像是给老人戴孝。老牛在那雪地里没有挣扎,它在那里等着人的屠杀。

  “要屠牛啦!”

  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来到了晒谷坪上,看杀牛。黑子也来了。他本以为,牛会自然老死,在它死后,会把它和老人王喜贵埋在一起的。没想到村干部决定把牛杀了,各家各户分点牛肉吃,那张老牛皮还可以换些钱喝酒。

  生产队长找了个力气大的人,提了把大斧子来到了晒谷坪上。生产队长说:“小孩子们都回去,杀牛不能看,你们看了会做恶梦的!”孩子们流着鼻涕,一个个嘻嘻笑,看来他们根本就不怕做恶梦。

  黑子心里说:“生产队长,你手下留情吧。别杀老牛,让它自己静静地离去吧,黑子看着被雪覆盖的翻犁过的田野,一种凄婉的歌声穿过了他的心灵。他总是没有办法阻止死亡的发生,这让他觉得无奈而脆弱。

  他听到了赤毛婆婆念经文的声音。

  那声音神秘而悠远。

  他相信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到赤毛婆婆内心的声音,那个不知活了多久一心向佛吃素的老婆婆内心有种持久的力量,让黑子颤栗。

  老牛似乎知道自己要被杀了,他突然“哞——”了一声。那叫声中充满了绝望和无助,似乎在喊:“谁来救我!”没有回答它,天不会回答它地也不会回答它。它此时肯定比衣着单薄的黑子寒冷。它的寒冷是来自生命深处的。老牛的泪水无声地淌下,那双眼睛让黑子想到即将被扑灭的两团冰冷的火焰。

  生产队长用一块破布蒙住了老牛的眼睛。

  这是多么虚伪的举动,既要把它杀害,要吃它鲜美的肉,还会怕那双眼睛,流泪的眼睛。黑子对生产队长有一种憎恶的感觉。

  那人举起了大斧,朝牛头的中间狠狠地劈了下去。

  “哇——”

  一个孩子吓哭了,黑子过去抱起那个孩子,朝村里走去。

  那天晚上,黑子家也分了一块牛肉。撑船佬吃得津津有味。黑子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那晚什么也没吃。他心想,要是让老人王喜贵知道了老牛的结局,他会安宁么,他的灵魂就在天空中,俯视着水曲柳乡村的人呢。那个晚上,也有一个人和黑子一样没吃牛肉,那就是王喜贵的儿子。

  第二年春天,生产队又买了一条小牛犊。小牛犊让老实巴交的王喜贵的儿子饲养。黑子看到王喜贵的儿子牵着牛走向阳光灿烂的如茵草坡时,他心中就会想起那支凄凉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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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43:06 | 显示全部楼层
绝症
一个孩子在山林迷路了,松涛声张开了饥饿的大口。一条眼镜王蛇正朝他游过来,吐着血红的信子。豺狼闻到了孩子的气味,它朝他寻觅过来。他还听到了豹子的低吼和野猪的嚎叫。他被巨大的危险包围,但他一点也不怕,他坐在一根枯木上,口里咬着清甜的树叶,他听着树林中小鸟的歌唱,他想肯定会有一个人带他回家。
  这是黑子在一个秋夜里做的梦。

  黑子想,那个孩子会是谁。

  2

  李远新告诉黑子,他要辍学了。李远新是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在一棵乌柏树下告诉黑子这个消息的,天空中有一朵云慢慢地飘移着,他们听不到那朵白云行走的脚步声。

  黑子以为李远新和他开玩笑。他捣了李远新一拳:“臭小子,你开什么玩笑哇!”李远新眼泪都要落下来了:“黑子,我说的是真的。”一阵风吹来,黑子感到了凉意,他听到树叶子瑟瑟的声音,好像有一只飞着的小虫子突然撞进了他的眼睛。

  黑子说:“为什么?”

  李远新低下了头,转身走了。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他走得很快,黑子不清楚此刻李远新脸上的表情,李远新的声音随风飘过来:“黑子,我明天就不去上学了。”黑子站在秋风中的树下,他觉得自己迷路了,他不知道谁会来领他回家。

  3

  李远新果然没有再去上学了。学校里很平静,没有提出这样的问题:“李远新为什么没来上学?”老师也很平静,他不像往日点名时发现没到的同学,问声:“谁谁怎么没来上学?”老师点名时把李远新的姓名给跳过去了。看来老师早就知道这件事。李远新真是混蛋。为什么不早告诉黑子,他们是水曲柳乡村最要好的朋友哇。黑子竟然不知道李远新为什么不来上学的确切原因。黑子坐在课堂里,老师讲课的声音十分遥远,而老师在黑板上写字的声音却尖锐极了,差点要把黑子的耳膜划破。

  放学之后,黑子没有直接回家。

  他来到了李远新的家门口。

  李远新的祖母在院子里挑拣黄豆。她把粒大饱满的黄豆放在一个笸箩里。村里人都是这样挑拣的,好的黄豆拿去集市上能卖好价钱,差的黄豆留起来过年做豆腐吃。李远新的祖母挑拣得很认真,她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黑子,黑子喊了声:“奶奶。”

  奶奶终于抬起头,她的双眼混浊不堪,眼角还糊着粘粘的眼屎。奶奶抹了一下眼睛,对黑子说:“黑子,进来吧。”黑子这才走了进去。今天他脚步挺沉重,李远新的家突然变得如此陌生。李远新的家冷冷清清,失去了往昔的欢声笑语。黑子端了一个矮凳子,坐在了奶奶的身边,帮她挑拣黄豆。

  “奶奶,远新呢?”黑子问。

  奶奶好像没有听见,许久没有回答黑子,奶奶就坐在他面前,却好像远离着他。

  李远新家就奶奶一个人。

  黑子坐了好大一会,没有发现里面的动静。已经临近正午了,许多人家都准备吃饭了,可他们家连火都没有生。李远新到底去哪儿了,他的父母亲去哪儿了。黑子站起来,对奶奶说:“奶奶,我走了。”奶奶这才“哦”了一声,抬起头看他,好像很突然。奶奶“哦”完之后又低下了头。黑子茫然地走出了李远新的家门。他看到一行大雁摆成一个人字形,悲壮地飞过他眼前的天空,大雁的叫声空旷极了。

  一连几天,他没有见到李远新,也没有见到李远新的父母亲。

  黑子心里空落落的。

  李远新的家应该是欢乐的,他和黑子不一样,他有一个乐观向上近乎俏皮的父亲,也有一个善良慈爱的母亲。无论再艰难的岁月,黑子都可以从李远新家里找到真实而生动的笑容。

  可他们家现在如此寂静。

  4

  黑子在那个黄昏挑水进赤毛婆婆家里的时候,碰见了李远新的奶奶。他和赤毛婆婆一起盘腿坐在蒲团上口里念着什么。

  黑子在赤毛婆婆打坐念经时,是不会去打扰她的。他把水倒进赤毛婆婆家的水缸里之后就出去了。

  李远新背着他父亲从村口走进来,李远新父亲的头用一块毛巾蒙住了,他母亲跟在他的后面,面无表情,显得特别憔悴。

  李远新的脸上也没有表情,他的眼睛深陷,但眼珠子还是那么有神。他的胡子也长出来了。李远新背着父亲路过他身边的时候,没有和黑子打招呼,平常对黑子很好的李远新母亲也没有和黑子打招呼,他们匆匆而过,黑子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味。

  黑子一下明白了什么。

  他呆呆地目送他们回家。

  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黑子极为厌恶那些在背后说长道短的人。他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他挑完水,偷偷地拿了十几个鸡蛋,用一块布包了,进了李远新的家门。

  李远新正在院子里劈柴,他以前是不用干这活的,父亲会让他去读书或者去玩耍,不让他干这活。他劈着柴,满头大汗,他看见黑子进了院子,停了下来:“黑子,你来了。”黑子看到辍学后不几天的李远新似乎成熟了,他没有理由再去责怪李远新,他不告诉黑子事情的真相有他的苦衷。黑子问:“你爹呢?”李远新小声地说:“他睡了。”黑子把鸡蛋递给李远新:“远新,给你爹补补身体吧。”李远新收下了,他放下柴刀进了里屋。黑子就拿起了柴刀,一下一下扎扎实实地劈起柴来。

  李远新母亲正在做饭,她听说黑子来了,就赶紧出来了,她的脸上漾着一层似是而非的笑意,她说:“黑子,快住手,怎么能让你干!”黑子说:“你今天怎么客气起来了,不就是劈劈柴嘛,没什么的。”李远新的母亲脸红了。李远新出来了,他对黑子说:“我爹醒了,他让你进去。”

  李母说:“黑子,你就进去吧。”

  黑子进了李远新父亲的卧房。油灯下,李父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他的脸色寡白,瘦削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神气。但他的笑容是那么的真实,他提起嗓音说:“黑子,坐坐。”

  黑子说:“叔,你好好休息,什么事都没有的,休息一段时间过后就好了。”

  李父笑着说:“傻小子,能有什么事嘛,你不用安慰我我也清楚。黑子,远新虽说不去读书了,你也要经常来,你们是好朋友。”

  李父脸上没有一丝病人的那种忧郁的痛苦,笑得还是那么开朗,虽说有些病后的倦意,但的确有种感染人的力量。黑子笑了:“我会常来的。”

  李父说:“这就对了。”

  黑子说:“叔,我每天晚上能来帮远新补习功课么?”

  李父笑着看了看忧郁的李远新:“远新,你看呢?”

  李远新说:“算了算了,打铜也是挣饭吃,打铁也是挣饭吃,不读书也没什么,把田做好了,也是蛮好的,我爹不也是没有读过书么,成天不也乐哈哈的。”

  李父不说话了。

  他还是笑着,也许他累了,不想说话了。黑子是个十分懂事的少年,他对李父说:“叔,你好好躺着,我该回去吃饭了。”李父笑着点了点头,黑子就走了。他和李远新约定,晚上到河堤上去,李远新答应了他。

  秋风瑟瑟,大河的呜咽声传过来。

  黑子和李远新坐在河堤上,望着空蒙的远方,远方一片漆黑。偶尔有流星划落。黑子想,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该又有人陨落了吧。

  黑子说:“你爹得的是什么病?”

  李远新说:“是绝症。”

  黑子说:“你爹还那么年轻。”

  李远新说:“我妈说,那是命。前段时间,一个夜里,我爹突然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他肚子痛,痛了一夜。我们都以为不过是肚子痛,没有在意,没想到一天比一天厉害了。我和妈带父亲到县城里看病,医生说是绝症,回家等着处理后事吧,没救了。我们才回来了。”

  黑子捡起一块石子扔向远方。

  李远新说:“可我爹总像没事一样乐乐哈哈的,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几天了,他越是那样乐哈,我们心里就越难过。”

  李远新哭了起来:“黑子,我不知怎么办才好,我爹要是走了,我该怎么办哇!”

  黑子的眼泪也落下来了,他没敢让自己哭出声来,他把李远新的肩膀搂住,说;“远新,你别哭,哭也是没用的,远新,你千万别在你爹面前哭,你要笑,要笑出来,让他感觉到你们也是很快乐的,像没事一样。”

  李远新在黑暗中点了点头。 李父可以下床了。这可是让人兴奋的消息。李父走出了房间,走进了村庄,他在乡村熟悉的村道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只要碰到人,他就会主动和人家打招呼,笑容满面。碰到平时有话讲的人,他就会站在那里,和他说上一会,他说话的声音很大,笑声爽朗极了,富有感染力。
  人们都说:李父的病快要好了。

  李父碰到了生产队长。

  生产队长说:“可以出来走动了,好好休息,别累着了。”

  李父笑出了声:“队长,不是我吹牛,过不了几天,我就可以出工了。”

  生产队长笑笑:“行,只要你出工,我给你加工分。”

  李父说:“工分就不用加了,我讲笑话的时候,你不要说我磨洋工就行了。”

  生产队长说:“你这人,就知道搞笑,好吧,我什么都答应你。”

  李父在村里走动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了。人们真以为李父要好了,不会有什么事了,是的,如果现在要是路过李远新的家,都会听到里面传出的欢声笑语。李父是很喜欢开玩笑的人,他在劳动中,经常会讲些笑话逗得大家笑得肚子痛。黑子听过他在田野上的笑话。那是夏天的时候,社员们割完稻子坐在阴凉处休息。李父就讲过这么一个笑话。他说有个女人带着三岁的儿子回娘家走亲戚,碰到了昔日的恋人。那恋人刚死了老婆就把她请到了家里。他们俩谈着谈着就旧情复发了。这时,孩子睡着了,他们有了机会,就把孩子放在竹床上,然后上了屋里的床。他们正干得起劲,小男孩推门进来了,问:“叔叔,你们在干什么?”那男的急中生智,在女人的屁股上拍打了几下说:“你妈妈做错了事,我在打她的屁股。”孩子信了,因为他做错事之后,妈妈也要打他屁股的。后来,女人带着儿子回到了家里。几天不见,夫妻俩就按捺不住了,等孩子一睡着,马上就干起那事,微光中,孩子坐在床角,睁着大眼睛问:“爸爸,是不是妈妈做错事了,你打她的屁股。”丈夫一听,忙问:“什么打屁股?”孩子就说,妈妈前几天也做错了事,一个叔叔也是这样打妈妈屁股。

  笑话一讲完,大伙都笑疯了。

  黑子他们也笑得要死。

  黑子也希望李父能好起来,他不但是个给人带来欢笑的人,而且,他要好起来了,说不定李远新就可以重新回到学校了。因为有一天,黑子正在上课,他发现窗外有一个头露出来,出神地往教室里看,那就是李远新。

  6

  没过多久,李远新的父亲就不行了。李远新那几日天天杀鸡。黑子也帮着他杀。李父喜欢吃炖鸡。黑子很惊讶,李父病入膏肓也一次能吃下一只鸡。

  黑子见过李父慢条斯理地把一只鸡吃得干干净净津津有味,他边吃边快活地说:“好吃,好吃。”他把鸡吃干净之后,又痛快淋漓地把鸡汤也全喝了,吃得满头大汗。黑子见他那样吃法,口水直往下咽,他根本就不是在看一个要死的人吃东西。那时,黑子心里还在想,他这么能吃,肯定病能好的,吃完之后,李父会笑着说:“太美了,再有一只多好。”

  李远新笑着说:“爹,你放心,明天你还会有鸡吃的。”

  李远新家的鸡都杀完了。

  李远新家的钱为了买鸡给父亲吃都用完了。

  李远新和母亲陷入了苦恼,无论怎样也要保证父亲每天有一只鸡吃呀。这时,奶奶把李远新叫进了屋,她从一个古老的箱子里拿出了一对银镯子,让孙子拿去卖掉,给儿子换鸡吃。

  李远新真的换了几只鸡回来。

  李父又把鸡全吃了。

  李远新和母亲没有办法,该卖的东西都卖了,这可怎么办。李远新找到了黑子。黑子回家和母亲说了这事,母亲把两只生蛋的鸡留下了,剩下的几只鸡全给了黑子,让他给李远新家送去。

  那几只鸡没有吃完,李父就死了,死时一点痛苦也没有。

  李父完整地吃完了一只鸡,突然,他笑了一声。他把儿子叫到了面前,他已经不行了。儿子把耳朵凑到了父亲的嘴边。父亲说:“记住,我死之后不要哭,要笑,任何时候都要笑,不能哭,记住了。”

  儿子点了点头:“记住了。”

  他笑了。

  奶奶在门口朝他笑。

  李远新的母亲也对他笑。

  李远新也对他笑。

  突然,他伸出了一只手,在李远新脸上摸了一下,笑容便凝固了。

  他一去,哭声便从李家传了出来,而且是洪亮的哭声。李父听不到了,他是脸上布满笑容死的,他是看着亲人的笑脸离去的。

  后来,黑子才知道李父得的的是肠癌。

  想想,一个得肠癌的人要吃下一只鸡,坚持那么长时间每天吃一只鸡,要忍受多大的疼痛,而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一直没有叫声痛,还要带着他的笑容。黑子后来才明白,李父吃鸡是让家里人不要悲伤,在任何时候都要快乐,尽管他没有给家人带来快乐。

  李父对待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是谁把他领回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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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43:56 | 显示全部楼层
黑瞳中的闪电
那也许是中国20世纪的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在此之前,水曲柳乡村从来没有分来过知识青年。水曲柳乡村的3个知识青年是大队支书从镇上公社领回来的。他们一进村就受到了水曲柳乡村村民的热烈欢迎,乡亲们敲锣打鼓地欢迎这3个从厦门来的宝贝。那3个知识青年看着一张张菜色的脸,他们觉得无所适从。
  寡妇丘玲娣挤在人群里说:“大城市里的后生哥就是长得白净。”

  黑子也在人群中,他看见了个知识青年,觉得自己的头脸都在发烫。知识青年的称谓在他心中光辉灿烂,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知识青年。

  支书丘火木当着欢迎的群众大声说:“我们大队终于有知识青年了,要向他们学习。”

  人群中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对于新鲜的事情,水曲柳乡村的人们总是报以热忱,虽然3天之后他们的这种热情就会迅速冷却,现在的掌声中还是饱含了真诚。当众,支书丘火木宣布3个知识青年到3户人家里去住,并且知青在住的人家里搭伙,因为大队也找不出像样的空房子,再来,他们单独开伙吃饭也困难,丘火木考虑得还挺周全。

  黑子兴奋的是,其中一个脸很白带着眼镜的知青分到了他家里,撑船佬家还有一间偏房空着。宣布完毕,支书就让相关的人把知青领回家去,黑子把那个知青领回了家。安置好,黑子带他去支书家吃晚饭,支书要宴请他们。

  黑子那天晚上等到很晚,知青才回家。知青一进门,就朝偏房走去,黑子听他嚷嚷,怎么没有电灯,这破煤油灯那么黑。其实,黑子母亲还特地把灯拧得很亮,天一黑就点亮了灯,平时屋里没人,谁还点着煤油灯呀,一斤煤油要几毛钱咧。黑子母亲对黑子说:“快把洗脚水给客人端过去。”黑子把洗脚水端到了知青的面前,知青已经躺在床上了,他没好气地说:“放着吧,我一会再洗。”黑子出了门,心里怪不是滋味。最初的兴奋一扫而光。在他的想象和记忆中,有知识的人是应该像朱碧涛、程惠娴那样,这个知青有一点像朱碧涛,那就是也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其他都不像。黑子想,他不会再给他端洗脚水了,原先想亲近他的那种想法荡然无存。

  2

  撑船佬不喜欢那个知青。那个叫董春水的知青吃饭时特别挑剔,一会嫌油放少了,一会又嫌青菜太老了,牛都不吃。他还有一个特大的毛病就是剩饭碗。每顿饭都要剩一个碗底的饭,母亲看了特心疼。撑船佬晚饭都回家吃,他看到董春水扔下剩下饭的碗,脸就阴沉下来,董春水扔下饭碗就回了偏房。他们听到董春水“砰”的把门关上之后,撑船佬就说:“这像什么话,没见过这样败家的。”撑船佬就把董春水剩在碗里的饭倒在了自己碗里,发狠地吃着。

  黑子也看不惯董春水剩饭,他想,或许他没有经历过饥饿,不知道那些年饥饿的滋味。但他也看不惯撑船佬,不知为什么,他对撑船佬始终有种厌恶感。

  撑船佬吃完饭,叹了口气:“唉,我看我还是去找找支书,把他弄到别人家里去,那多补助的几斤粮我也不稀罕,家里住着这么一位公子爷,我心里实在不舒服。”

  母亲说:“人家是大城市里的人,做派肯定和我们乡里人不一样,剩点饭就剩点吧,没必要和他计较什么。你千万不能去和支书说把他弄走,那样多不好,人家还以为我们家不待人呢,别人会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的。”

  撑船佬不吭气了。

  3

  董春水的目光里潜藏着一种黑子读不懂的东西。他会站在一棵苦楝树下,看着苦楝树细碎的叶子若有所思。风把苦楝树的叶子吹得婆娑。董春水爬上了树,摘了一串像枣儿一样的苦楝子,一路把玩着回家。

  黑子看到他手中拿着的那串苦楝子,赶忙说:“董春水,这苦楝子是不能吃的!”

  董春水盯了他一眼:“我知道,你少罗嗦。”

  黑子的担心显然多余,第二天一早,董春水一开门就把那串把玩了一晚的苦楝子扔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怪怪的。

  董春水那段时间里总是带一些乡野的植物回小屋里研究。黑子经常在早晨的时候可以看到董春水扔出狗尾巴草,柚子树叶,稻穗,地瓜花等东西。董春水似乎是对这些东西发生了浓郁的兴趣。

  董春水的这些举动让黑子百思不得其解。他也许是被董春水传染了,有时也会拿一串苦楝子回家,或者拿一朵地瓜花回来,放在桌子上,怎么看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他想,董春水是大城市里来的人,他和自己不一样,大城市里的人或者一生下来想法就和水曲柳乡村的人不一样。

  无论怎样,董春水无形中影响着黑子。

  黑子有时会想,自己要有一副眼镜多好,他也会像董春水那样吃饭前把眼镜拿下来擦擦,吃完饭又把眼镜拿下来擦擦。董春水修长的手指像姑娘的手。那双手竟然像已经去世了的程惠娴的手。黑子的心莫名地颤动。

  黑子希望自己有一件旧军上衣和一件白背心。董春水就有一件白背心和一件旧的军上衣。他军上衣的扣子好像从不扣上,敞着怀,黑子很清楚的看到董春水里面那件洁白的背心。董春水敞着怀走在乡村的路上,步伐不快不慢,保持着一种速度和姿势,那样子在黑子的眼中有种迷人的魅力。有时,黑子会在自己的卧房里学董春水的样子走路,他也敞着怀,可他怎么也学不像,他那件粗布衣裳里面没有洁白的背心。

  黑子还是想接近董春水,尽管他对董春水的某些行为看不惯,因为董春水身上的确有吸引人的地方。董春水对黑子视而不见,他不屑和黑子说话,从来都不用正眼看这乡村的少年。

  黑子知道,在某种意义上,董春水是瞧不起他的,同样的,董春水瞧不起所有水曲柳乡村的人,他很少和乡村里的人说话,更谈不上和乡里人去玩。就连黑子一家人,董春水也很少和他们说话。

  4

  董春水就是跟另外两个知青也很少在一起。那两个知青每天形影不离,他们还特喜欢串门,和村里人打得火热,到处都可以听到他们爽快的笑声。

  董春水活在自己无言的世界里。董春水每天和村民们一起下田劳动,然后回黑子家吃饭,吃完饭之后就躲进了小屋。有时,黑子会悄悄地走到小屋的门外,透过门的缝隙,往里面看,他看到董春水在一个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黑子不知道他在写什么,他不用做作业,也不用写作文,那在写什么呢?黑子的好奇心无法得到满足。有时,他想乘董春水不注意,进入那屋子,看看董春水的秘密,可那门锁着。他房间里不会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吧,黑子傻傻地想。

  在某个场合里,另外两个知青大谈特谈城里人的幸福生活。他们身边围了许多人,有大人孩子,有后生有小媳妇。在他们俩唾沫横飞,表情夸张的叙述中,村民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他们描绘的无疑是天堂的生活。村民们听得津津有味,仿佛那种生活就在眼前,他们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美好生活。

  他们讲完后,有个小媳妇就说:“你们什么时候回厦门探亲?”

  他们问:“什么事?”

  小媳妇说:“能给我们买点咔叽布回来么?”

  他们说:“行,这又何难,举手之劳嘛!”

  小媳妇羞涩地笑了。大伙就争着说,要让他们带这个带那个的,好像那些新鲜的奇俏的商品马上就通过他们的神奇力量从天而降。

  村民们也很奇怪,董春水怎么不和他们一起对村民们进行演说。有人就问:“董春水怎么不爱说话?”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董春水是个神经病!”

  董春水是神经病的说法很快就在水曲柳乡村里得到了有效的传播。

  男人会对女人说:“董春水是个神经病,要离他远点,不要招惹他。”

  女人会对孩子说:“董春水是个神经病,要离他远点,不要招惹他。”

  水曲柳乡村的人就在搜寻着董春水神经病的证据。比如董春水有时一个人会汉子一棵树下,看着两只麻雀嬉戏,发呆地站上半天,见到此情此景的人会想,董春水大概又犯神经病了吧。又比如,董春水劳动的时候总是不合群,一个人在一边为地瓜除草,一不小心把地瓜苗给除掉了,人们会窃窃私语,董春水又该是犯神经病了。他并没有把所有的地瓜苗当成草除掉,但事后,生产队长会捡起那些地瓜苗,心痛地说:“多好的一棵苗呀!”本来生产队长想说他几句的,结果忍住了,因为大家都说董春水有神经病。

  黑子怎么也不相信董春水有神经病,他看不出董春水神经在哪里,病又在哪里,他觉得董春水是个正常人。他觉得董春水就像他刚到水曲柳时那样,一个人孤独无助,还要忍受村里人的白眼和老四们的欺负,和黑子当初不一样的是,董春水是从厦门来的知识青年。

  黄昏,董春水一个人坐在河堤上,看着如练的河水,听着小鸟们的晚唱。黑子朝他走了过去,他在夕阳里,突然发现,董春水的眸子是那么的黑,那么的亮,仿佛他的眼中镶嵌了两颗闪闪发亮的乌金。

  黑子坐在他旁边,他闻到了董春水身上的城市气息,他想说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来。董春水没有理他。

  他们没有交流。

  他们一直坐到太阳西沉,才一前一后地回家吃饭,那时,暮色中蕴含着浓烈的炊烟香味,那是枯枝干柴燃烧之后散发出的松香味儿。大块大块的云朵从天空中飘移到另一片天空,那是无声的飘移,有动感却没有细微的响动。

  5

         黑子没 有想到董春水和另外两个抱成一团的知青会积怨那么深,他觉得董春水根本就没有对他们构成威胁或者伤害,董春水很少和他们接近的。也许是董春水的冷漠和内在的傲气伤害了他们,在某些时候,他们对董春水进行了没有原因的打击报复。

  董春水怕蛇,他只要一见到蛇就走不动了,脚心有一丝凉气滋滋地往上冒,直达颅顶,又从颅顶升腾出去。他那黑瞳中闪现出惊惧和色泽。在水曲柳乡村的田野上什么蛇都有,有的有毒,有的没毒,不过还是没毒的水蛇居多。董春水有时看到一条在水圳中游动的水蛇,他都会吓得全身哆嗦。有村民就笑着说:“董春水,你是不是男人呀,连水蛇都怕。”董春水的脸马上就燃烧成了一块红布。

  一天夜里,黑子听到了董春水的一声惊叫。 母亲对黑子说:“快,快去看看董春水发生什么事情了。”
  黑子走了出去,看到董春水已经站在院子里了,他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像是要窒息的样子。

  黑子走到他身边,问他:“董春水,发生什么事了?”

  董春水急促地说:“蛇,蛇!”

  黑子赶忙拿了一根棍子进了偏房,他四下找着,哪里有蛇呀,是不是董春水做恶梦了。不会呀,他刚吃完晚饭才回到偏房里去的呀!不可能那么快就睡着了。

  黑子回到院子里,问:“哪里有蛇呀。”

  董春水说:“在,在窗户上。”

  黑子又进了屋,果然,他在窗台上看到了一条死蛇。那是一条被打死了的水蛇,肯定是有人为了吓唬董春水说:“董春水,没事的,是条死蛇。”

  董春水还是不敢进去,他心中有一条冰凉的蛇在慢慢爬行。黑子把那死蛇用棍子挑了起来,走出了家门,把它扔到茅坑里去了。

  那晚上,很晚了董春水不敢进屋。

  让董春水伤心的还不是对蛇的恐惧,他为那一件子虚乌有的罪名感到了沉重和耻辱。

  那也是一个晚上,他听到窗户外有悉悉嗦嗦的响动,他把窗户门关紧了。第二天早晨,他就听到窗外有一个妇女在失声骂道:“断子绝孙的,打靶死的,挨千刀的,连下蛋的老母鸡也要偷去吃。造孽呦,我这只老母鸡每天都能生一个蛋呀!我家的盐巴和煤油都是靠卖鸡蛋的钱买的呀,天杀的……”

  黑子和董春水都出去了。

  在董春水住的偏房窗下,一地的鸡毛,还有一堆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窗台上还有一些鸡毛和骨头的细屑。这让人的感觉就是,鸡是董春水偷吃之后从窗户把鸡毛鸡骨头扔出去的。

  因为董春水是知青,那妇女没指名道姓地骂董春水,董春水一言不发,他知道妇女愤怒而怨毒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穿了无数个血淋淋的洞。

  董春水喃喃地说:“我没有,我没有偷你家的母鸡!”

  黑子也说:“这不可能的,董春水不是那样的人,他怎么会偷你们家的母鸡呢。”

  有人说:“那不一定,人要犯了神经病,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董春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

  这时,那两个知青嘻嘻哈哈地来了。他们说:“母鸡肉肯定很香吧,我们可没那口福。”董春水的黑瞳中浸着一层水。

  看热闹的人中走出一个人,她对家里丢鸡的那个妇女说:“你也真是的,我看董春水不像偷鸡的人,你好没头脑,你要是偷了别人家的鸡,会把鸡毛和鸡骨头放在自己的窗户外面么,肯定是有人栽赃的!”

  说这话的人就是寡妇丘玲娣。

  董春水感激地看了丘玲娣一眼,那妇女突然大哭起来:“哪个天杀的,丧尽天良干的好事哇,老母鸡可是我的命根子呀!”那种不依不饶的样子让人心焦。

  董春水默默地低下了头,他回到了屋里,拿了10元钱,来到那妇女面前,诚恳地对妇女说:“大嫂,鸡真不是我偷的,但我想表一点心意,这10块钱就算对你的一点补偿吧,以后门关紧一点,不要再让人把你家的东西偷走了。”

  那妇女一把夺过那10元钱,说:“你没偷,给我钱干吗,说得那么好听,去!”说完,她也不叫也不哭闹了,快步地走了,那只老母鸡并非像她说的那样每天都能生蛋,那只老母鸡根本就值不了10元钱。

  寡妇丘玲娣望着茫然的董春水,脸上出现了异样的神色。

  黑子觉得,董春水不应该给那妇女10元钱的,这无疑在村里人面前承认了他董春水就是偷鸡贼了。

  那两个知青幸灾乐祸地说:“还是资本家的儿子有钱,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们说话时,还相互挤眉弄眼,像是在演戏。

  6

  黑子怎么也没想到董春水会在夜里走进寡妇丘玲娣的家里。董春水在丘玲娣面前是个孩子,他扑在丘玲娣的怀里,孩子般的哭着。丘玲娣也满脸泪水,她哄孩子一样轻轻地拍着他的背,轻柔地说:“孩子,别哭,好孩子,别哭。”那夜充满了夜来香的味道。

  7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

  黑子那天吃得很饱,他和母亲一起下田去割稻子。放暑假之后,他就一直和母亲一起下田劳动。黑子割稻子的时候,和知青董春水挨得很近。

  董春水割稻子割得很慢,他笨手笨脚的。黑子割稻子割得很快,不久就把董春水扔在了后面。

  他割着割着,便听到董春水轻轻地惊喜地叫了一声:“呀——”

  黑子回头一看,只见董春水的眼中闪动着美丽的光泽,他把一颗田鸽子的蛋拿起来,用食指和拇指夹着,放在阳光中仔细地审视着,很痴迷的样子。原来,董春水割稻子时割到了一窝鸽子蛋。

  董春水在审视田鸽子蛋的时候,黑子看到不远处的天空中一大团一大团的乌云朝这边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

  不好要下雨了。

  不过,黑子知道,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乌云间一声霹雳,一道闪电划过了董春水黑色的瞳孔。他把田鸽子蛋放回了蛋窝中。他看则诡秘的瞬息万变的天空,一副茫然的样子。雨劈劈啪啪地落下来,人们纷纷涌上一个草寮里躲雨。

  黑子冲董春水说:“董春水,快到草寮里去。”

  董春水好像没有听见黑子的叫声,他脱下那件军上衣,把它盖在田鸽子蛋上面。

  他犹豫了一下。

  他看到黑子在草寮里朝他招手。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那笑容是很难得一见的,它深深地烙印在黑子的脑海。

  黑子没有看到董春水朝草寮里走来,而是在大雨中走到一棵巨伞一样的樟树底下。黑子大声说:“董春水,过来,有雷电,不能站在树下避雨。”

  有人说:“董春水的神经病又犯了。”

  突然,一声巨响。

  一道闪电如一条狂龙朝那棵樟树击了下去,黑子他们看到一道火光。

  那棵树被雷电击中了。

  一团焦糊味在六月的田野弥漫开去。

  黑子看着穿白色背心的董春水在瞬间被烧成了焦炭。

  8

  黑子进入了偏房。

  他翻开了董春水那厚厚的笔记本。

  “黑子是个乡下的少年,他纯朴而又真诚,不知怎么的,我不想和他接触,或者是我内心中对农民有种瞧不起的情绪吧,不过,我相信,某一天,我会向他袒露我的心灵,这需要时间,我一下子做不到……

  这一段话和董春水在雨中难得的笑容一样深深地烙印在黑子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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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44:58 | 显示全部楼层
沉船
黑子在毛泽东逝世的那个秋天,经受了一场洪灾的洗礼。毛泽东的逝世,让水曲柳乡村的人感到奇怪。黑子想,毛主席怎么会死呢,他可以万岁的呀。可毛泽东真的去世了,像一颗夜空中的流星陨落了。死是一样的,那就是进入巨大的黑洞,永远不会复生。谁又能逃脱得了死亡?谁又能拒绝死神的邀请?死神是最公平的,他不会因为你生前伟大或者渺小而让你永远地活在人间。黑子知道死亡的力量,那是谁也无法与之抗衡的力量。
  2

  黑子在漫长的苦难岁月里成长成为一个大小伙子,他觉得全身充满了用不完的力气,他的骨骼在脆生生地生长着,他对青春岁月充满了幻想和激情。高中毕业之后,他就和撑船佬一起在渡口撑船。

  他有一段时间十分的迷惘和失落。大队文书王松国发现了他的迷惘和失落。他找到了黑子。

  王松国说:“黑子,你感到自己的书白读了么?”

  黑子点了点头。

  王松国深沉地说:“你要相信朱碧涛老师的话,会改变的,一定会改变的!要有信心等待那么一天的到来。”

  黑子说:“那一天会到来么?”

  王松国坚定地说:“会的,一定会。”

  王松国的眼中充满了希望,他已经结婚生子了还对未来充满希望,努力地学习着。黑子被他的精神感染了,只要一有空,他们就会在一起谈论将来。

  未来在他们的希望中绚烂多彩。

  3

  黑子在王松国的启发下,对未来充满了信心,但他还得面对水曲柳乡村的苦难生活,未来毕竟还没有到来,他们还有一段艰辛的路要走。

  撑船佬已经不如从前,在大河的流逝中渐渐地老了,坚硬的肌腱开始松弛,鬓角出现了花白的头发。他的目光渐渐柔和起来,不像以前那么凶锐。他撑起船来也有点儿力不从心,经常喘粗气。

  黑子母亲终究没有给他生儿育女,这也许是他自身的问题。他已经不再考虑这个问题,他已经真切地想把黑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尽管他没有听见过黑子叫他一声“爹”,他也很少把对黑子的父爱表现出来。撑船佬渐渐地对黑子母亲好起来,打骂的事情基本上没有了。这么多年来,他看清了,黑子母亲是个好人,是个可以一生相守的女人,他也没有什么想法了,能和这样贤惠的女人相伴到老已经相当不错。有时在夜里,撑船佬搂着老婆,会充满渴望地说:“黑子能改口叫我爹那该多好。”黑子母亲也在想着这个问题,她也希望儿子能叫撑船佬一声“爹”,他们俩能和平相处是黑子母亲的心愿。她很尊重儿子,从来没有正面的用逼迫的语气和儿子谈过这个问题,她只是旁敲侧击地提醒黑子。黑子清楚母亲的意思,但实在没法叫撑船佬一声“爹”。既然儿子不愿意叫,母亲也不能强求,只要他们相安无事就满足了。

  撑船佬的改变,黑子心知肚明,千方百计让自己和撑船佬和睦相处,但他看到那张丑陋的脸,心里许多隐痛就会被勾起来。他会想起童年时候的一件事。那是黑子刚到撑船佬家不久,撑船佬在黑子给他送饭时的一个正午。黑子被撑船佬叫到了船舱里。撑船佬努力地睁大他那双细小的眼睛,把脸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小子,你该叫我爹了,你懂么?”黑子惊恐极了,他喃喃地说:“你,你不是我爹。”黑子永远记得爹的模样,爹是个英俊的男人,不像这个丑八怪那么让人厌恶。撑船佬一听黑子的话,马上火了,他的眼中露出凶光,他一把把黑子拎了起来,那时候的黑子是一只小麻雀,而撑船佬是一只凶猛的老鹰。他把黑子拎起来,恶狠狠地说:“臭小子,你要不叫,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喂鱼!”黑子惊惧,真的要被撑船佬扔到河里去是很危险的。就在这时,岸上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来了,撑船佬就放了黑子。黑子从那以后,送饭到撑船佬手中之后,就躲在岸上,远远地看着撑船佬吃饭,撑船佬吃完饭就把东西放在了船头,黑子跑过去,提起那个竹篮子逃也似地走了。直到他渐渐长大,可以抗拒撑船佬。

  黑子高中毕业之后,来到了船上。

  这让撑船佬心里有了安慰。

  从心理上说,撑船佬不希望黑子高中毕业之后飞出水曲柳乡村,因为他内心深处有种恐惧感,他害怕黑子离开水曲柳乡村之后,黑子母亲也会离开他。这是他由来已久的不安。

  去年秋天,部队到水曲柳乡村征兵,黑子报了名。撑船佬那几天就十分不舒服,他很担心。

  黑子兴奋地参加体检。

  王松国鼓励他,去吧,你高中毕业,到部队肯定有作为。

  黑子相信王松国的话。

  黑子和乡村里的几个青年到镇上去体检。第一关是目测。接兵的干部让所有应征的青年站在公社门前的大坪上,排成队列。接兵的干部挨个挨个地审批,把他们认为不行的人挑出来。

  黑子怕被接兵干部挑出来淘汰掉。那个大个子国字脸的接兵干部走到了他面前,从头到尾地看他,似乎要把他的灵魂看出窍。接兵干部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板,古板中让黑子感到透不过气的,而且他的目光锐利,像剑,寒光闪闪的剑。接兵干部审视了他足足有5分钟,结果,他目测过关了。

  虽说目测过关,可到了体检的时候,他却被淘汰了,医生说他有肝肿大。他一个人悄悄地回到了水曲柳乡村。

  一回到家里,他就躲到屋里生闷气。

  他在生闷气,撑船佬却心花怒放。

  那天晚上,撑船佬还特地喝了酒,不知是庆贺自己胜利了,还是嘲笑黑子。黑子只好安慰自己,未来还是存在着的,希望还是在前面。他吃完饭就走到了王松国的家里,和他长谈到深夜。

  撑船佬在黑子上船之后,心灵平静极了。他要把撑船的技巧无保留地交给黑子。

  4

  毛泽东逝世之后,水曲柳乡村下了3天3夜的暴雨。暴雨使大河的水暴涨起来。撑船佬和黑子穿着蓑衣守在船上。他们听到了河水的咆哮声。

  这种咆哮和平常的呜咽声不一样。

  水浑黄而有力,洪水的浪击打着风雨中的渡船,天气骤然地阴冷下来。撑船佬有点抵御不住寒流,咳嗽起来。

  黑子对撑船佬说:“叔,你回家去吧,我一个人盯在这里没问题。”

  撑船佬心里涌过一股暖流,他说:“没关系,不碍事。”

  黑子说:“叔,你还是回去吧,要是病了就不好办了。”

  撑船佬见黑子那么真诚,说:“那好吧,我先回去休息一会,你看着,实在不行了,你也回来,我看下这么大的暴雨,也不会有人过渡。”

  黑子说:“哎——”

  撑船佬就回去了。

  撑船佬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变得那么的弱小。

  黑子一阵辛酸,说实话,撑船佬对他母子是有恩!他的喉头一阵哽咽。暴雨抽打着船,发出密集的响声。黑子用一个瓢,把流进船舱里的雨水一勺一勺地舀出去,水还在不停地涨着。

  这时,河堤上已经集满了人。

  水势越来越高,已经越过警戒线。河堤上的人在加固堤岸。

  突然,黑子看到浑黄的一层水浪从远处的水面上翻滚着涌过来。不好,山洪爆发了。童年对于洪水的记忆又要重现了,就是这样的山洪吞没了他的亲生父亲。他心里一阵伤痛。他眼睁睁地看着洪水把渡口给淹没了,把河滩也淹没了。

  他听到河堤上有人大声地朝他这边呼喊:“黑子,快上河堤上来,快上来!”河堤上的人的意思很明白,要他放弃这只渡船。他不想放弃,船是撑船佬的生命,船和黑子也结下了不解之缘,他怎么能放弃呢。船在人在。他没有理会。

  黑子看着撑船佬淌着水朝船上奔来。

  他对撑船佬大声喊道:“叔,你快回去,快回去!”

  撑船佬似乎没有听见黑子的喊叫,他朝船边摸过来,这时渡口岸上的水已经齐腰深了。撑船佬在水中把缆绳解进来扔到了船上,船在洪水中打着转。一个巨浪扑过来,船往下推出了一丈多远。

  黑子惊叫道:“叔!”

  他看到撑船佬被一个浪头打翻。

  岸上河堤上的人也惊呼着。

  撑船佬在水中把蓑衣脱掉了,他水性是没说的,他朝渡船游了过来。黑子用长篙撑着船,不让湍急的水流和一个一个的狂浪把船冲到下游。

  撑船佬在风浪中靠近了船。

  他抓住了船帮,使劲地把自己的身体提了起来,翻到船舱里。黑子都吓坏了。撑船佬对黑子说:“快把船舱里水舀出去,水要是满了船就要沉掉了。”

  说完,他从黑子手中夺过长篙,往河堤那边撑去。黑子感觉到船刹那间稳了下来,撑船佬撑船的技术应该说是一流的,船在他长篙的点划下,慢慢地朝河堤边上游弋过去。河堤上一片欢呼声。

  撑船佬咳嗽着。

  黑子边往船外舀水边说:“叔,我来吧。”

  撑船佬的声音在风雨中还有一丝余威:“你不行!”

  黑子知道自己撑船根本就不行,风平浪静的时候都很吃力,何况碰到暴怒的山洪,他要是撑船的话,船很快就会被冲到下游去的。

  河水还在暴涨。

  水的声音巨响。

  整个天地间都充满了洪水的怒吼。

  黑子的心冰凉极了。

  船靠近了河堤。撑船佬让黑子把缆绳扔到了河堤上,河堤上一个汉子接过了缆绳,把它死死地绑在了一棵大树上。撑船佬看着狂浪拍打着河堤,他说:“不好!这次洪水超出了64年的那场大洪水,危险!”

  黑子问:“叔,怎么办?”

  河水很快地涨涌着,河堤快保不住了。谁也没想到山洪来得那么快,几个小时的功夫,水就快和河堤的平面接近了。

  黑子担心极了。

  撑船佬大声地吼到:“快去把支书叫过来,我有话和他讲。”

  有人急匆匆地去找支书。

  支书不一会匆匆赶来了,大声地问撑船佬:“你有什么事?”

  撑船佬全身都湿透了,雨水抽打在他那张丑陋的脸上,他大吼道:“你们还在河堤上干什么,快回村里去疏散群众,河堤保不住了。”

  丘火木说:“你胡说。”

  撑船佬全身发抖,对大伙说:“大家快回去,把老人孩子送到高处去,不行了,河堤很快就要被冲垮了。”

  大伙一听撑船佬的话,匆匆地赶回村庄。

  丘火木大声说:“别跑,别跑,快加固河堤!”

  撑船佬说:“放屁,这个时候加固河堤有个屁用,平常就知道开批斗会,吃酒,磨洋工!”

  丘火木大怒:“撑船佬,要是河堤垮了,我就枪毙你!你在这里扰乱军心!”

  撑船佬看人都走光了,他冷笑了一声:“丘支书,快回家去帮你家里人转移吧,别在这里发号施令了,水火无情,它管不了你的。”

  丘火木大吼道:“老子就不走!”

  这时,黑子对一个跑在后面的人说:“别忘了把赤毛婆婆弄到岸上去。”

  那人说:“知道了。”

  雨水迷蒙了撑船佬的脸。

  他和丘火木对峙着。 不一会,河水漫上了河堤。
  撑船佬跳到了河堤上,把缆绳解开了。他从河堤上往村庄里望去,许多人在乡村里窜来窜去往高处狂奔,人们的大呼小叫和洪水声暴雨声混杂在一起。

  撑船佬脸上有了一丝笑意,只要人保住了就有希望,人都淹死了,那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听到了一声巨响,不远处的河堤被洪水冲出了一道缺口,那缺口越来越大。不一会功夫,又冲出了几道缺口。

  撑船佬把楞在那里的支书推到了船上。

  船被冲进了缺口里。

  船差一点就翻了。

  但撑船佬力挽狂澜把船摆稳了。

  洪水扑向村庄。

  不一会功夫,水曲柳乡村变成了一片泽国。

  撑船佬把船撑到村里,把来不及跑的人一个一个救上了船。

  丘火木呆了。

  洪水很快地漫上了屋顶。

  撑船佬把那船人送到了岸边,又和黑子撑着船到村里救人。一船一船的人相继被送到了岸上。

  岸上的人眼泪汪汪大呼小叫,家园被毁了,他们能不伤心么。哭喊的大部分是妇女儿童,男人们都沉默地看着汹涌的浑黄的河水。丘火木站在岸上发呆。

  黑子看到赤毛婆婆坐在一块草地上,双手合十,在念叨着什么,雨水把她淋湿了,她那样子让黑子感动。

  撑船佬剧烈地咳嗽着。

  他把零星的几个人救上船之后把他们送到了岸上。

  撑船佬的声音沙哑了,他沙哑着嗓音大声地对丘火木说:“丘火木,你他娘的别像傻子一样站在那里,你快让各个生产队长点点人头,看有谁还在水里。”

  丘火木反应过来,马上召集各生产队长清点人数。

  黑子母亲沉默地看着黑子和撑船佬。

  此时,她是不会让他们上岸的,没有什么比救人更要紧的。当然,她希望他们马上弃船上岸,只要在水中多呆一分钟,就有一分钟的危险。

  就在各生产队长点人头的时候,他们听到岸上又有人大声呼叫起来,河上有人。他们远远地望去,看那漂浮着许多农家杂物和畜生的河面上一根房梁一样的木头上有一个人,那人死死地抱着木头,在洪水的波峰浪尖沉浮。

  “过去!”撑船佬沙哑地说,他那被雨水打湿的小眼睛迸出刚毅的光芒。

  黑子的心抽搐了一下,自从他的好朋友王春洪被淹死之后,他一直认为撑船佬是个见死不救心地不良的人,可今天,他从撑船佬的目光中看到了什么。

  他快速地舀着水。

  撑船佬把船朝河面上横过去。

  他要把上游漂下来的那根木头截住,把那个从上游冲下来的人救上来。显然,上游的村庄也遭灾了。

  撑船佬拼命地撑着船。

  船在风浪中快速地穿梭。

  岸上的人都捏着一把汗,特别是黑子的母亲,她担心极了,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在风浪中穿梭的老船。

  船很快就靠了过去。

  一个浪头打过来,船摇晃着。

  撑船佬紧咬着牙关。

  那根粗大的粱木朝船冲了过来,他们听到了沉重的一声巨响。木头上的人手一松落入水中一会就无影无踪了。

  撑船佬低吼了一声。

  黑子此时什么话也没有,他根本说不出话来了。可恶的洪水。

  那一声巨响之后,船底裂开了一条缝。

  水从船底冒出来。

  黑子舀水的速度根本就赶不上水冒上来的速度。

  他惊叫了一声。

  这船要沉了。

  撑船佬纵身一跃,他跃入了滔滔的江水中,死死地抱住了一根木头。

  他浮出了水面,对黑子大声喊道:“儿子——”

  黑子听到了那声喊叫。

  他心里一热,他看到撑船佬奋力地朝他游过来,撑船佬的水性太好了,要是一般的人早就被洪水冲得无影无踪了。

  船慢慢地下沉。

  黑子也跳出了船。

  船沉了下去,一个巨大的漩涡。

  黑子被漩涡卷了进去。

  他好不容易扑腾着浮出水面,他看到撑船佬把那根木头朝他推了过来:“抱住!”

  黑子好不容易捞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但他还是死死地抱住那根木头。

  撑船佬试图让木头往岸边靠,但他的力量太有限了,洪水的冲击力是无法说清的。黑子闭上了眼睛。

  撑船佬推了他一下:“睁开眼!”

  他怕黑子闭上眼睛,手一松就被洪水冲走了。

  黑子睁开了眼。

  在波峰浪尖中,他们沉浮着随波逐流。

  他们已经看不到岸边的人群了。

  岸上已经是一片唏嘘。

  黑子的母亲哭都哭不出来。

  她只是用苍茫的眼光看着那苍茫的洪水,她全身僵硬,难道这真是命,她的所有亲人都要葬身洪水?

  黑子看到撑船佬的脸在洪水中若隐若现,那是一张苍白的脸。

  撑船佬实在撑不住了。

  他说了声什么,然后手一滑就沉下了水底,一会就不见了。

  黑子狂呼着,但他的声音被洪水淹没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泪水有没有流出来。

  一片浑黄。

  黑子获救了。

  他是被解放军的冲锋舟救起来的。

  在冲锋舟上,他望着浑黄的咆哮着的洪水,神情木呐。

  他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回到岸上,他一见到母亲,两人就抱头痛哭。

  5

  撑船佬被洪水埋葬了。

  他连尸体都没有找到。尽管如此,母亲还是执意给他建了一座坟墓。

  他应该有了一个好归宿。

  黑子和母亲来到新坟前,给撑船佬烧纸钱,边烧母亲边嘤嘤地哭。

  母亲突然对黑子低沉地说:“跪下!”

  黑子“扑通”一声跪下了。

  母亲又低声说:“叫爹!”

  黑子的泪水涌了出来,他喊了一声:“爹。”九泉之下,撑船佬该瞑目了吧。

  黑子和母亲站在苍凉的秋风中,久久地站立着。

  他们能听到大河的呜咽声。

  从那以后,每年黑子回到水曲柳乡村,他都要到坟上跪拜一番,叫上一声“爹”。

  他还会叠一只好大好大的纸船,在纸船上放满了野花,放在渡口的河水中,看着它远远地漂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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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46:13 | 显示全部楼层
无疾而终
赤毛婆婆对黑子说:“我看到灵光了。”
  黑子问:“什么灵光?”

  赤毛婆婆没有回答。

  赤毛婆婆枯槁的手放在黑子的额头上,她露出了多年以来的微笑,那微笑让黑子颤栗。

  黑子似乎在暗夜里看到前路的晨光,一种声音穿透了他的心身,他全身发冷,他想经历过这场冷却,他会变得更坚强,已经不怕死亡。他在成长的岁月里经历了各色各样的死亡,死亡让他懂得了怎样更好地活着,死其实并不可怕,它像诞生一样是一个人必须经历的两种形式,生即死,死即生。

  赤毛婆婆把手收了回去,告诉他:“黑子,你可以上路了。”

  黑子是要去县城里参加高考了。

  他已经给赤毛婆婆挑好了几天的水,劈好了几天的柴,他是来向赤毛婆婆告别的。赤毛婆婆给他力量。

  他走出赤毛婆婆的家门。

  他看到了大队支书王松国。王松国在赤毛婆婆家门口等他。他还看到王松国的老婆和孩子。王松国对老婆和孩子说:“你们回去吧,别送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况且,我又不一定能考上。我过几天就回来了。”老婆带着孩子期期艾艾地走了。

  黑子和王松国就出了村。

  在村口的那棵老樟树下,母亲在等着黑子,她拦住了黑子。黑子说:“妈,你回去吧,嗳。”母亲手里紧紧地揣着什么。她把黑子的手拉过来,松开了那只紧紧揣着的手,里面是她捏出汗了的15元钱。她把钱放在了黑子的手上,说:“黑儿,带着吧,穷家富路,出门要多带点钱的,该买点好吃的就买点好吃的,不要省,妈等着你的好消息,我知道,多少年了,你就等着这一天。”

  黑子笑道:“妈,别说了,快回去吧。”

  母亲抹了一下眼睛,笑了笑,她踯躅地回去了。

  黑子和王松国在那个初夏的清晨充满着希望走向一条道路,那是通向外面世界的道路,无论结果如何,他们毕竟是充满信心地走出去了。他们的粗布衣裳在晨风中飘拂,像两面旗帜,朴素而大方的旗帜。

  2

  是的,谁也不知道赤毛婆婆究竟有多少年纪。没有人会告诉你赤毛婆婆的实际年纪。水曲柳乡村的人没有一个人对赤毛婆婆不恭,有关赤毛婆婆的传说似乎很遥远又富有某种强烈的传奇色彩。

  赤毛婆婆救过一村的人。

  那年代似乎很遥远了。

  年轻的赤毛婆婆在村口往通向小镇的路上眺望,她在等待丈夫赤毛的回来。她从早晨一直等到晚上,一天的过程也是她一生的过程,她没有等到赤毛。

  归来的人告诉她,赤毛在县城里被清兵抓住了,杀了头,头挂在墙上呢。她没想到赤毛会是革命党,会被清兵杀死在县城里,还把头挂在城墙上示众。赤毛告诉她,他八月十五的前一天一定会来的。所以,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赤毛婆婆在村口等待了一生。

  赤毛婆婆没有哭。

  她默默地回到了村里。

  她在家里设了个灵堂,坐在赤毛的灵前3天3夜没有合眼。

  赤毛婆婆过了几天,离开了水曲柳乡村。

  谁也不知道孤苦的赤毛婆婆到哪儿去了。那段经历,对于水曲柳乡村的人是一片空白。赤毛婆婆也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提及过那段经历。

  赤毛婆婆是在来年端午节的前一天回到水曲柳乡村的。

  她浑身素缟。

  她从村道上飘逸过来的时候,村里人以为白天见着了鬼,吓得四处躲藏,当赤毛婆婆走进村庄之后,大家才定下神来:“是赤毛婆回来了。”

  她回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折了许多桃枝。人们问她:“你采桃枝干什么用呀?”

  她没有回答。

  她把桃枝都抱回了家。

  夜深了,村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飘来飘去,有一个人起来屙夜尿,看到了那白色的影子,吓得差一点掉到茅坑里,他提起裤子,来不及擦屁股就回了家。

  第二天,每家每户的门楣上都插着桃枝。

  那是端午节。

  过节应该是欢乐的,贫困乡村的人们总是在过节的时候让自己压抑的心灵得到片刻的释放和解脱,借着节日,给自己寻找一条岁月的通道。

  一队人马朝水曲柳乡村气势汹汹地杀过来。

  那是一队清兵。

  清兵冲进了水曲柳乡村。

  他们手上拿着洋枪,腰间挎着钢刀。

  手无寸铁的村民。

  领头的那个顶戴花翎骑着高头大马,满脸杀气。

  他带着杀气腾腾的清兵在乡村里转了一圈,他大失所望,悻悻而去。村民们在清兵走后,才从家门里纷纷走了出来,他们惊魂甫定。

  赤毛婆婆的门一直开着。

  清兵来到时候,她也没有关门。

  她已经把家变成了一个佛堂,她镇静地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念着经文。

  到了端午节的下午,从别的村传来了消息,清兵在这片山地进行了屠杀,预先知道消息的和官府有联系的乡绅富户们门口都插着桃枝,官兵一看到桃枝就知道这是不该杀的,没有桃枝的人家格杀勿论。

  清兵的屠杀让水曲柳乡村的人后怕。

  他们纷纷来到赤毛婆婆家。

  他们看到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赤毛婆婆闭目念经的样子让村民们感到了某种神秘。赤毛婆婆怎么能知道清兵要来洗礼水曲柳乡村呢?而去她怎么知道桃枝的秘密呢?而年纪轻轻的赤毛婆婆怎么就皈依了佛呢?她为什么不去庵庙出家,而是在家里吃“常素”呢?

  这些秘密水曲柳乡村的人永远都无法知道,石头不会说话,河水也不会告诉你真相。反正赤毛婆婆就是那样救了全村的人。

  从那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是水曲柳乡村里最受尊敬的人,谁要是对她不敬,是会惹犯众怒的。

  文革闹红卫兵那阵。

  从县城里来的一队红卫兵来到了水曲柳乡村。小将们看到赤毛婆婆家的神坛上放着一尊古旧的观音菩萨的木雕,还有蒲团木鱼等一些东西,觉得这是封建的遗孽,是四旧,要清除的。

  对冲进家来的红卫兵,赤毛婆婆视而不见,她就那样盘腿坐在蒲团上,虔诚地念着经文。红卫兵小将被赤毛婆婆的沉默和不屑激怒了,他们大呼小叫地要砸佛像,要抓赤毛婆婆去游斗。

  就在这时,从村里的四面八方涌来了许多村民,他们手上拿着扁担和锄头等农具,这些农具此时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哑巴大叔也在里面。

  这些人都是水曲柳乡村普通的群众,没有一个大队干部或是民兵。他们团团地围住了赤毛婆婆的家。

  赤毛婆婆一点表情也没有,在红卫兵的眼里,她就是一尊木头。

  红卫兵发现了围上来的群众。

  他们恐慌了,他们在乡村里破旧立新,砸了多少寺庙,家祠,从来没遭过群众的反对,没想到在这个老太婆家里,他们受到了群众的包围。

  群众中有人怒喝:“你们赶快滚出来,滚出水曲柳乡村,否则让你们尝尝贫下中农专政的滋味!”

  群众们纷纷吼:“滚出来,滚出来。”

  自古以来法不责众,红卫兵没办法与那么多手持农具的贫下中农相抗衡,只好灰溜溜地走出了赤毛婆婆的家门,鼠窜而去。

  红卫兵走后,村民们沉默了,他们无声地散去。

  赤毛婆婆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她还是在那里念她的经,修她的行。

  赤毛婆婆念经修行好像从来没有影响过别人,她不像一些乡间吃“花素”的神棍,借着佛门的名誉欺骗群众。而赤毛婆婆是默默的。她只是做自己的事。村里有妇女碰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会坐在她旁边,和她一起念经,但她从不去劝戒别人,你愿意来打坐一会,她也不反对。

  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精神的力量。

  黑子一到水曲柳乡村就感觉到了。

  黑子应该说是赤毛婆婆最亲近的人,哑巴大叔死了之后,黑子就担负起了照顾赤毛婆婆的任务。

  3

  赤毛婆婆在黑子成长的过程中,有一种精神的力量影响着黑子。黑子是个无神论者,他从小就不相信有鬼神,但在他的潜意识里,赤毛婆婆给他的精神空间注入了一种纯朴善良而又坚强如铁的思想。

  黑子在许多日子里目睹了赤毛婆婆对一切超然的态度和无法言喻的坚韧。

  他坐在一边,看赤毛婆婆诵经。

  夏天的夜里,蚊虫嗡嗡地在赤毛婆婆的屋里飞舞。

  黑子想在赤毛婆婆的屋里燃一些熏蚊虫的药草,赤毛婆婆制止了他。

  他看到许多蚊子叮在赤毛婆婆的头脸上。

  赤毛婆婆对于蚊子的叮咬无动于衷,她就那样让蚊子吸着血,一点儿厌烦或者痛苦的感觉都没有。

  黑子触目惊心。

  那些蚊子吸得饱满之后都飞不动了,从她的头脸上滚落。

  又一拨的蚊子扑了上去。

  这漫漫长夜,漫长岁月里,赤毛婆婆对于蚊虫的忍受是惊人的。黑子无法想象,一个老人,竟有如此的定力。在她的精神空间里,已经没有了苦痛,她是活在人间的仙哪!

  赤毛婆婆家里好像没有床。

  在黑子的记忆中,赤毛婆婆家里没有床。

  她是不用床的。

  她除了在乡村的道路上行走,就是盘腿坐在蒲团上。她睡也是坐着。她睡着的时候安详极了,双手是合十的,这不是佛,是什么。

  黑子还小的时候,他会效仿赤毛婆婆的样子,晚上睡觉不放蚊帐,让蚊虫在身上叮咬着。不一会,他身上就奇痒无比,他浑身抓挠着,抓得红一块紫一块,还抓出了一条条血道道。他想,他怎么不无法忍受蚊虫的叮咬,他不明白赤毛婆婆为什么能做得到。

  有时,他盘腿坐在那里,想学赤毛婆婆的睡相。不一会,他的双腿就麻木了,他怎么也睡不着,只好放弃。

  更让黑子不可置信的是,赤毛婆婆竟然不怕寒冷。

  她在最严寒的冬天,也只是穿着一件单衣和一双布鞋。

  她拄着拐杖在冬天凛冽的风中行走的时候,风把她宽大的衣裤吹得鼓起来,那单衣单裤像是一层枯树的皮,根本就起不了御寒的作用,可赤毛婆婆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她行走在凛冽的风中和行走在春风里没有什么两样。

  4

  黑子相信,赤毛婆婆身上有种神秘的东西在贯穿他的一生。这一点,黑子深信不疑。哑巴大叔去世的前一天,黑子来到赤毛婆婆家里。赤毛婆婆对黑子说:“黑子,你哑巴大叔要去了。”黑子很奇怪,哑巴大叔好好的,他怎会去呢。

  他问道:“不可能吧?”

  赤毛婆婆就不说话了,她只是不停地念念有词。她不会阻止哑巴大叔去死,一切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赤毛婆婆对乡村里发生的死亡事件似乎充耳不闻,她从不过问什么事情,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

  哑巴大叔把碧莲送回去之后,黑子去找过赤毛婆婆,她无动于衷。

  黑子想,赤毛婆婆和哑巴大叔那么亲近,只要赤毛婆婆劝一下哑巴大叔,哑巴大叔肯定会回心转意把碧莲接回来的。

  黑子对赤毛婆婆说:“赤毛婆婆,哑巴大叔把碧莲送回河背村了。你劝劝他吧,把碧莲接回来,碧莲怪可怜的。”

  赤毛婆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她没有理会黑子。

  干脆的,她一句话也没有对黑子说。黑子失望极了,赤毛婆婆怎么就坐视不管呢。赤毛婆婆后来一直没有和黑子提起这件事。

  赤毛婆婆的态度有时让黑子着实感到迷惘。

  黑子8岁那年,村里来了一个大干部模样的人,他穿着军装,后面跟了几个随从,他们径直来到了赤毛婆婆的家里。 大干部也不年轻了。
  他一见到赤毛婆婆家,两眼潮湿。

  他哽咽地说:“赤毛婆婆,你还认识我么?”

  赤毛婆婆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她只是说:“我从来都不认识你。”

  大干部说:“你老人家仔细想想,我是周讯呀,就是你当初救过命的周讯团长呀。”

  赤毛婆婆平静地说:“贵人,你走吧,我真的不认识你。”

  大干部很伤感:“怎么会呢,你老人家是不是——”

  赤毛婆婆的语调有点冷:“我还没有到糊涂的时候,你不用再说了,你还是走吧。”

  大干部无限伤感地站起来,走出了赤毛婆婆的门。大干部走的时候,给赤毛婆婆留下了200元钱。

  赤毛婆婆对在一旁的黑子说:“黑子,把这钱给那人送回去。”

  赤毛婆婆的话中隐含着一股威慑力。

  黑子二话不说拿着钱追了出去。

  他对大干部说:“赤毛婆婆让我把钱还给你。”

  大干部说:“你拿回去吧,我是不会拿回来的。”

  黑子说:“不行,赤毛婆婆说了,她不要这钱。”

  大干部说:“那就给你吧!”

  黑子说:“我不要,赤毛婆婆说了,要还给你!”

  黑子坚定的目光让大干部的眼睛跳动了一下,他收回了钱,回头望了望古旧的水曲柳乡村,苍凉地走了。

  大干部是从镇上徒步走到水曲柳乡村来看望他的救命恩人赤毛婆婆的。

  那是1929年的事了,当年周讯是红军的一个团长,他负伤之后被国民党追到了水曲柳乡村,他当时就躲在赤毛婆婆的家里。

  5

  黑子和王松国去县城里参加高考那几天,黑子母亲心神不宁,她老担心黑子考不好。她来到赤毛婆婆家里,对着那尊观音菩萨的木雕,喃喃地说:“观音菩萨保佑,保佑黑儿顺顺利利,一举高中。”

  赤毛婆婆说:“我看到灵光了。”

  6

  1977年8月,邮递员送来了两份录取通知书。

  乡邮员老陈骑着单车一路叮叮当当地进了村。乡邮员老陈的到来,让水曲柳乡村的人兴奋。人们一听到他自行车的铃声,就赶紧到门口,等待着,看看有没有远方亲人的来信。老陈骑着自行车来到了黑子的家门口。母亲早在家门口等候了。黑子其实也听到了那自行车的铃声,但他不敢出去,他怕失望,多少次,自行车的铃声从门口响过,却没有音讯。

  老陈对在门口等候的黑子母亲说:“老嫂子,恭喜你了,北京大学来的信,快拿去。”

  老陈的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他多少年没有送这种信件了,如今,他又能送这种给人带来鼓舞带来激动的信了,他能不由衷地高兴么。

  母亲喜形于色,她大声喊道:“黑儿,快出来,北京大学来信了。”

  黑子一激灵地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冲了出去。他一接过那封信,看到信封上鲜红的北京大学四个字,心都快跳出来了。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封信,是录取通知书。

  黑子先是呆了一会,随即跳起来,对着母亲说:“我考上大学了——”

  母亲笑了,那笑容里有甜酸苦辣。

  老陈看着他们母子高兴的样子,悄悄地走了。

  他还要去王松国家送录取通知书呢。

  他叹了口气,有些感伤,但更多的还是替水曲柳乡村能出大学生感到欣慰,他自言自语地说:“乡村里飞出金凤凰了。”

  他骑上了单车,朝王松国家驶去。

  黑子手中拿着那张录取通知书跑出了门,他在村里奔跑着,边跑边喊:“我考上大学啦——”

  村里人很惊讶:“黑子考上大学了。”

  就有很多人到黑子家里去道喜。

  黑子跑出了村子,他一直往河堤上跑去,他跑下了河堤,奔向了渡口。

  他一路上喊着:“我考上大学了。”

  他飞翔的梦想终于实现了,这张录取通知书就是他梦幻中飞翔的翅膀。

  他来到了渡口。

  渡口静悄悄的,一艘新渡船泊在岸边,接任撑船佬的艄公躺在船舱里沉睡。

  黑子不叫了,他望着呜咽的大河水,泪水流了出来。

  他喊了一声:“爹,我考上大学了,爹!”

  他抱着头蹲了下来,他呜呜地哭着。他两个被洪水埋葬的爹不知有没有听见黑子的哭声。黑子的哭声浮在水面上,氤氲着,弥漫着,大河上下充满了黑子的哭声。

  7

  黑子和王松国都考上了大学,村里议论纷纷。这可是解放以来第一次出大学生呀。那几天,乡亲们纷纷地请黑子和王松国吃酒。挨家挨户的吃,挨家挨户的喝,虽说没有什么好酒,没什么好菜,但那种乡亲的情感是真挚的。

  在乡亲们请黑子和王松国喝酒的过程中,母亲陷入了困惑之中。黑子的路费和上学的费用让她劳神了。

  她不知如何是好。

  黑子考上了大学,按理说她应该高兴,可她的高兴劲一过,心情就沉重起来了,她把该卖的东西都卖了,可还是凑不够那些钱。每天乡亲们来请黑子,她都装出笑脸,应付热情纯朴的乡亲们。

  随着黑子上学日期的一天天临近,母亲心里火烧火燎的。她着急呀,无论如何,她也要凑够儿子上学费用的,哪怕是去卖血。

  就在她万分着急的时候,李远新上门了。

  那天晚上,黑子又被人请去喝酒了。这段时间,他可忙碌了,在家的时间很少,母亲理解他,他出息了,受人家尊敬了,她为他高兴,她不会阻止他去高兴的。母亲对儿子的爱永远都是含蓄的默默的,不可言说的。

  李远新进了黑子家门。

  过早的成熟使他看起来苍老极了,他不像父亲那样快乐,尽管父亲临死之前对他说,要快乐地活着,可生活的重负和心灵的压抑使他快乐不起来。这些年来,他和黑子有些疏远,他要劳动,要持家,没有太多的时间和黑子在一起。但他们还是好朋友。黑子去考大学那几天,他心里酸溜溜的难受,要是父亲不死,他也可以和黑子一起去考大学的,黑子考上了大学,他打心里为黑子高兴。

  李远新本来也想像乡亲们一样请黑子吃一顿酒饭的,但他看到乡亲们争着抢着,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母亲赶忙给李远新让座,并给他倒了一碗茶,拿出烟让李远新抽。李远新抽着烟,看着憔悴的黑子母亲,心里也不好受,山地女人都是苦命的,过多的操劳使她们过早地衰老,她们在乡村的道路上奔忙,日复一日地用自己的血汗构建儿女们的天堂。她们是无辜的,也是无畏的。

  “黑子考上大学了,你也熬出头了。”李远新说。

  母亲苦笑了一下。

  她知道黑子走后,她会陷入另一种痛苦和黑暗,所有的亲人都将离她而去。那是残酷的现实。

  李远新抽完了一根烟,他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了黑子母亲:“本来想请黑子吃一顿饭的,但来不及了。我心里十分清楚,黑子要到大城市里去读大学,还需要花很多钱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和黑子朋友一场,我也拿不出更多的,日后要需要我帮忙,一定要跟我说。我们在农村,只要田里的粮食收成过得去,怎么也有饭吃,黑子在外面就不容易了。”

  “这——”

  黑子母亲接过那包钱,不知说什么好,她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李远新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你也不要推来推去了,黑子走的时候我再去送他。”

  李远新走了。

  黑子母亲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怪难受的。 母亲没想到在这个夜里,赤毛婆婆也拄着拐杖来了。她一进门就说:“我看到灵光了。”
  母亲赶忙给她让座。

  赤毛婆婆没说什么,她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递给黑子母亲:“黑子这么多年来像我亲孙子一样服侍我,我没有什么东西给他的,这是我多年来保存的东西,你把它卖了,给黑子上大学用,他是中了状元呀!”

  说完,她就走了。

  黑子母亲打开了那个红布包,里面包着的是一对玉镯,年代久远的玉镯。

  黑子和母亲还在感动中。

  突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过来,对黑子说:“快,黑子,赤毛婆婆唤你过去。”

  母亲问:“赤毛婆婆怎么啦?”

  那人说:“赤毛婆婆要去了。”

  “什么?”黑子睁大了眼睛。

  那人着急了:“快,快去,别问那么多了,赤毛婆婆让你赶快过去。”

  黑子和母亲飞快地跑了过去。

  赤毛婆婆坐在蒲团上。

  她闭着眼睛。有许多人围在她的屋里屋外。

  她喃喃地说:“我看见了好多人,他们来接我了。哦,菩萨也来了,菩萨也来接我了。”

  她又说:“黑子,黑子来了没有,我要见黑子。”

  黑子挤了进去。

  他看到了赤毛婆婆安详平静的脸。

  他轻声地说:“赤毛婆婆,我来了。”

  赤毛婆婆睁开了眼。

  她的眼刹那间明亮起来,一股白光进入了黑子的灵魂深处。她说:“黑子,你要离开水曲柳乡村了,我也要走了,我看到很多人来接我了,还有菩萨,我要上另一条道路了。”

  她伸出干枯的手,在黑子脸上摸了一下,然后说:“黑子,菩萨会保佑你的。”

  她把手上的一小串念珠递给了黑子。

  黑子接过了那串念珠。

  他看着赤毛婆婆的眼睛闭上了,手缓缓滑落。

  她坐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去了。

  黑子没哭。

  他听到一个来自冥冥中的声音在明亮着,犹如阳光:“黑子,我不是死了,你不要伤心,我只是从另一条路上走了,我们还会在另一条路上重逢。”

  赤毛婆婆无疾而终。

  9

  黑子离开水曲柳乡村的那天清晨,晴朗而露水味浓郁,乡亲们都到村口去送黑子和王松国。大队派了一辆拖拉机拉他们到镇上去坐车。王松国考的是省城的师范大学。这天像是乡村的节日,很多村民的脸上笑着,眼中却充满了迷惘,他们觉得黑子和王松国考上大学是好事,但是对山外的世界村民们没有准确的判断,他们内心还存着一种隐隐的恐惧。

  母亲心里同样也有村民的那些顾虑,对于儿子的未来,她不知道是福还是祸,但她清楚,儿子的这一步迈出是多么的重要,所以她尽管心里充满了矛盾,她还是微笑着送黑子上拖拉机。

  母亲在拖拉机开动前,给黑子手里塞了一个用针线缝得严严实实的小布荷包。母亲在拖拉机开动后,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了下来。她的眼睛迷蒙起来,她看不清在乡村的土路上滚动的拖拉机上的儿子了。

  拖拉机的后面扬起了一阵土灰,黑子的眼睛也迷蒙了,他觉得母亲和乡亲们的脸模糊了。在拖拉机渐渐离开曲柳村的过程中,黑子的手上还紧紧地攥着那个小布荷包,他知道那里面装着饱满的谷粒和灶土。黑子心里想,母亲给他这个布包,有两层意思,一层意思是让他不要忘了乡土,另一层意思是让黑子无论走到哪里,乡村田野里生长的五谷和亲情会无时无刻地充实他的生命。

  想到这里,黑子抬头望了望远方拖拉机要翻越的崇山,他发现天的那一边涌起了一层黑云,他的心忐忑不安起来,对于未来,他一无所知,就像他刚刚来到曲柳村时对未来一无所知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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