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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之书》(申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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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9 21:22: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绯衣公子 于 2010-7-11 22:48 编辑

黑子对夜晚的恐惧与日俱增。
  夜晚的来临对他而言是种深重的灾难。他只要一躺在床上,闭上眼,就会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声音。那是继父撑船佬和母亲干那种事情的声音。残酷的声音无情地强健着六岁的黑子的耳朵。他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这是春夏之交凄苦的深夜。

  黑子在极端的折磨中想念着已逝的父亲缓慢地进入了梦乡。

  他看见滚滚的江水中父亲露出了头,他听见了父亲低沉的呼唤,那呼唤声犹如呜咽的江水。父亲的身体渐渐地浮出了水面。父亲神采飞扬地踏着波涛笑容满面地朝黑子漂移过来。黑子焦灼地唤着父亲,他张开了双手,他急切地想朝慈爱的父亲扑过去,可他的身体无论怎么使劲也动弹不了。……突然,天昏地暗,恶浪滔天,父亲被一个巨浪打了下去,再也没有浮出水面。黑子凄厉的惨叫声穿越层层叠叠的恶浪和乌黑的天宇。那是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

  就在这时,炸雷般的吼声让黑子在噩梦中惊醒:“小兔崽子,你鬼叫什么!再叫老子就扭断你的脖子,把你扔到大河里去喂鱼!”

  撑船佬粗暴的吼声让黑子猛地坐起来,在黑暗中,他看不清撑船佬的脸面,但他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凉穿透了他的心灵。他惊恐极了,他在极度的无助之中真的害怕撑船佬会扑过来扭断他的脖子。

  他战栗着缩到了床角。

  撑船佬沉重的脚步声离去了。

  黑子的泪水漫出眼眶,漫过无边无际的黑夜。这时,黑暗中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拽了过去。他被苦难的母亲紧紧地搂在怀里。母亲温热柔软的胸怀让他一下子记忆起了那场吞噬他父亲的洪灾之前的幸福时光。他不敢哭出声,母亲感觉到了他的颤动,黑子也感觉到了母亲的颤动。他甚至还听到了母亲成串的泪滴落在他身上的声音,那声音竟也像炸雷。

  母亲在那场洪灾之后,带着黑子一路行乞来到了曲柳村。她和孤身一人的四十多岁的撑船佬结了婚。这对于奇丑无比的一身蛮力的撑船佬而言,无异于白白捡了一个宝贝。可对黑子而言,他陷入了一种无边无际的苦难和恐惧。

  母亲出去了。

  黑子一个人还要在黑暗中坚持到天明。

  他不敢入睡。他怕一入睡就会梦见死去的父亲,他怕继父一上火真的把他的脖子扭断了扔进大河里喂鱼。

  2

  黑子在曲柳村过着难熬的日子。

  无论他走到哪里,歧视的目光和羞辱的话语都会让他无法抬起头。他低着头孤独地走在曲柳村的时候,他就像一个小老头儿,他大大的脑袋耷拉着,又瘦又矮的身子似乎承受不了那颗大头的重负。有时会有一群小孩子跟在他的身后,用土坷垃或者小瓦片扔他,用极恶毒的话语谩骂他,那时,他就感觉自己是一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人人喊打的耗子,有种无法藏身的感受。他仓皇地路过曲柳村孤老太婆赤毛婆婆家门口时,他会闻到只有在寺庙里才能闻到的那种焚香的浓烈气味。

  他偷偷望一眼,看到满脸皱皮白发苍苍枯槁的赤毛婆婆坐在蒲团上,浑浊的老眼空洞无物。他心中一惊,赶紧跑开了。他不知道赤毛婆婆究竟活了多少年,她就像一盏即将耗尽燃油的油灯,只要有一丝微风就可以让那微弱的火苗熄灭,她内心里又不想让那微弱的火苗熄灭。赤毛婆婆就那样坚韧地活着,那微弱的灯火直到黑子十八岁离开曲柳村的那年,才依依不舍地平静熄灭了。在曲柳村,第一个和黑子亲近的人恰恰就是赤毛婆婆。

  那是个午后。

  黑子百无聊赖地在曲柳村游荡。

  阳光刺眼。

  在一棵乌桕树下,他往很远很远的山那边眺望,一只黑鹰朝那远方飞去。黑子心想,假如他能有一双翅膀该有多好,他会从曲柳村起飞,远远地飞走。

  突然,传来了狗的叫声。

  他看到一只半大的狗在和一只老母狗调情。他觉得有趣,他坐在了乌桕树下,看着那半大的公狗和老母狗调情。公狗永远是公狗,尽管他的身体只有老母狗的一半大,但他的雄性丝毫没有损害,他骑上了老母狗。母狗永远是母狗,她没有因为自己可以做小公狗的母亲或者祖母而回避公狗的进入,她叫唤着极力配合着公狗,并且兴奋得直吐舌头。公狗进入了老母狗,他骑在老母狗的身上,不停地快活地叫唤着、抽动着。

  黑子看着公狗猛烈抖动的屁股,一下子感到了恶心,他想起了黑夜里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他扭过了头。

  一群大孩子出现了。

  他们大声地叫:“狗拉锯了。”

  一个小子抓起一把沙子朝公狗的裆部扬了过去,紧接着,那群小子也争相抓起沙子朝公狗的裆部扬过去。

  老母狗一惊,挣脱公狗。

  老母狗和公狗急着要逃,但公狗的生殖器因为沾满了沙子拔不出来了。它们的屁股和屁股连在了一起,惊叫着怎么也离不开对方。狗们焦急的丑态逗得那帮小子笑得前仰后合。

  狗们终于挣脱开来,惊叫着逃窜而去。

  小子们笑够了,他们发现了黑子。

  他们朝黑子围了过来。

  “喂,小野种,怎么不去帮撑船佬撑船?”小子们说,然后哄笑起来。

  黑子羞辱极了。

  此刻撑船佬正在村外大河的渡口上撑船,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在村里的事情,他根本就不知道黑子的屈辱和伤感。

  黑子想走。

  “别让他走。”一个小子喊道。这小子叫老四,他上面有三个凶神恶煞的兄长,他在村里横行霸道,一般的人是不会去惹他的。

  老四发话了,黑子看来是走不了了。

  他站在那里,无助而又迷惘,他不敢抬头,阳光极刺眼,小子们的目光也极刺眼。老四嘻嘻笑了两声。黑子觉得那笑声充满了邪恶。“把他的裤子脱下来!”老四说,“看看他的那东西像不像刚才的狗JJ。”

  两个小子扑上去把黑子按倒在地上,又一个小子上去脱下了黑子的裤子。黑子光溜溜的下身顷刻袒露在阳光下,一片白色的光芒。黑子哭了。

  老四抓起一把沙子,他走上前,正要把沙洒在黑子的下身上,他听到了一声叫唤:“老四,住手!”

  老四一见到那人,带着小子们撒腿跑了。

  黑子看到了枯槁的赤毛婆婆朝他走过来,他怎么也不明白,枯槁的赤毛婆婆的声音那么清脆,不像她的双眼那么含糊不清,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像老四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孩子会惧怕年迈的赤毛婆婆。

  他默默地站起来,穿上了裤子。

  “孩子,真是委屈你了。”赤毛婆婆的声音充满了慈爱。他看着赤毛婆婆,泪水又一次涌了出来。赤毛婆婆伸出干枯的但还湿热的手,抹去了他眼中的泪水。他感觉到赤毛婆婆粗糙的手划伤了自己的眼皮,却并不感觉到痛。

  3

  不久,曲柳村的哑巴大叔也走进了黑子的生活。黑子是在赤毛婆婆的家里和哑巴大叔亲近起来的。黑子常到赤毛婆婆那里去。他会坐在赤毛婆婆的门槛上,看赤毛婆婆坐在蒲团上念经。赤毛婆婆据说吃了三十多年的素了,她吃素念经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家就是一个小佛堂,区别于寺庙的小佛堂。

  黑子坐在门槛上,被老四那帮小子看到了,老四那帮小子就叫黑子看门狗。黑子一想到狗交配的丑态,他就觉得很耻辱,他不是狗!他就不再坐在门槛上了。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到赤毛婆婆家里去。哑巴大叔也是经常去赤毛婆婆家的人,所以,黑子自然就和哑巴大叔亲近起来了。哑巴大叔长期以来帮赤毛婆婆料理生活,他帮她挑水,帮她碾米,帮她干一些她无法干的重活,包括收拾房子。黑子和哑巴大叔熟络之后,他就跟在哑巴大叔身后。哑巴大叔去挑水,他跟在他后面,哑巴大叔去砍柴,他也跟在后面……老四说,黑子又成了哑巴大叔的跟屁虫了。黑子没有因为老四的说法而改变自己的行动,因为哑巴大叔的威慑力比赤毛婆婆强多了。只要他和哑巴大叔在一起,没有人敢欺负他,谁敢说他一句,高大威猛的哑巴大叔就会瞪起双眼,冲那人叽里咕噜地怪叫。 在曲柳村,一些古怪的人都是惹不起的,比如哑巴大叔,比如赤毛婆婆,还有一个后面才出场的杀猪佬洪七,也包括黑子的继父撑船佬。黑子和哑巴大叔的亲近,着实改变了一些他在曲柳村孤苦的处境,但他不可能摆脱噩梦。4
  母亲的角色十分低微,甚至是不值一提。她是一个驯良的女人。撑船佬对她实施的一切行为,母亲只是默默地忍受。仿佛只要她和黑子能在这贫困艰难的岁月中活下去,就足够了。活着对她和黑子而言是多么重要。母亲像只牛,不停地为撑船佬也为她自己劳作着,她很少关怀黑子,黑子除了吃饭时和她在一起,其他在一起的机会极为有限。母亲在黑子心里就是一团黑影。黑子目睹了撑船佬欺凌母亲的全过程。那个晚上,母亲做好了稀粥,炒好了青菜,和黑子坐在饭桌旁等待撑船佬把船停好后回家吃饭。

  母亲在飘摇的小油灯下端详着黑子。

  黑子饿极了。他的眼睛盯着的是那没有几颗米粒的稀粥。他没有办法顾及母亲目光的轻柔抚摸,那种抚摸对他而言是那么的遥远。

  母亲的目光异常的复杂。

  “黑儿,再等一会,等他回来再吃,好么?”

  黑子没有听见母亲的声音,也许是母亲的声音太微弱了,蚊虫一样,也许黑子的心思全放在吃饭的想象上了,他想象着那稀溜溜的粥水怎样进入他的嘴巴,怎样滑到肚子里去,变成幸福的源泉。黑子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的肚子里有一百只或者一千只青蛙在咕咕直叫。

  母亲的脸扭曲着。

  她十分的无奈。

  她只好说:“黑子,如果你实在饿得撑不住了,那么你就先吃吧,少吃点菜,唉!”

  黑子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母亲的话,他迫不及待地端起了那个瓷碗。

  黑子刚吞下一大口稀粥,刚感觉到进食的快乐,撑船佬就回来了。

  撑船佬看到黑子先吃,显然气愤,他那五官挤在一起的脸上似乎从来没有舒展过,现在挤得更紧了,像一个没有长好的歪瓜,这个歪瓜上的那双小眼睛迸射出恶毒的光芒。

  撑船佬强壮的脚往地上使劲跺了一下,“咚”的一声,母亲和黑子都感到了震动。撑船佬大声咳了一声似乎是强压住怒火坐在了桌旁,端起瓷碗,自顾自地吃起来。他也着实饿了,撑船是十分辛苦的体力活,他来不及夹一口菜吃,一碗稀粥稀里糊涂几口就喝下去了。他喝粥的声音极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头牛饮水的样子。

  黑子不敢吃了。

  他必须等撑船佬吃完之后才敢放心大胆地吃,他怕他吃粥的样子不小心惹恼了撑船佬,那麻烦就大了,说不好听的话,他或许就连喝粥的机会也会被无情取消。所以,黑子只有听撑船佬喝粥发出的怪声,自己忍受着饥饿带来的巨大痛苦。撑船佬喝粥夸张的声音暂停了一下,他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大嘴里,他嚼了一下就不动了,他努力地把小眼珠子往外鼓,鼓出了他积蓄了一阵子的愤怒。他使劲把筷子连同拿筷子的那只手砸在了饭桌上。很响的声音。碗碟在桌面上跳了跳。撑船佬大吼道:“鸟!炒点菜都炒不好,放那么多盐想咸死老子!”母亲懦弱地说:“咸么?我只放了一小勺子盐呀!”就这么一句话让撑船佬顿时火气冲天,他站起来,一把抓住了母亲的头发。母亲就那样被他抓住头发扯到了一边,撑船佬发疯一样一巴掌一巴掌地抽着母亲的脸,母亲的脸很快地青肿起来,她的嘴角也渗出了血。母亲哀嚎着,求饶着。

  撑船佬似乎想把母亲打死,然后腌咸肉吃。黑子束手无策,他害怕极了,最后,他大哭起来。

  他们家的响动惊动了左邻右舍。

  人们在说:“撑船佬要杀人了,撑船佬要杀那个外乡女人了。”

  哑巴大叔从撑船佬家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中挤了进来,抱住了撑船佬。哑巴大叔比撑船佬高大威猛,他的力气也显然比撑船佬大许多,可他还是费了许多气力才把撑船佬抱开,推到了一边。

  撑船佬气急败坏地跳到门口,对围观的犹如在看一场好戏的村人大声吼道:“滚,都给我滚!”

  人群窃窃私语嘻嘻哈哈地散开了,无论怎样,撑船佬打老婆的闹剧给他们的心中带来了某种观赏的愉悦,也给他们带来了饭后美妙而琐碎的谈资。

  黑子走过去,抱着瘫在地上泣不成声的母亲,轻声地说:“妈,咱们走,要饭也比这儿强!”母亲的脸贴着他的脸,断断续续地说:“孩子,能走到哪里呢?”

  是的,能走到哪里呢?

  5

  夜又深了。

  窗户外面传来青蛙以及各种虫豸的叫声,那些叫声杂乱无章。黑子睁大惊恐的眼睛,看着黑乎乎的屋顶。撑船佬和母亲做那种事的声音早就沉寂了,可他还是不敢入睡。他只要一入睡就会梦见父亲,一梦见父亲被大水吞噬,他就会发出瘆人的惨叫。他只要一惨叫,撑船佬就会对他发狠。

  他还是睡着了。

  他还是做那个噩梦。

  他还是发出了瘆人的惨叫。

  惨叫声在落寞的夜里回响。

  撑船佬的怒吼把他从噩梦中拽了回来。他害怕极了,一泡尿差点尿到裤子上。撑船佬沉重的脚步声离开之后,母亲没有进来。他伤心极了。自从母亲领他住进撑船佬这个家之后,母亲好像离他越来越远,像断了线的风筝,他怎么也抓不住母亲从前的温情和抚爱。

  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

  他终于下了床。

  他终于悄悄地出了门,借着夜里的微弱的天光,他朝一条通向山外的道路走去。他走出了村庄,翻过了河堤,他来到了大河边上。大河水呜咽着,水的白光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双眼。他无法渡过这条河。他走到了渡船边,这是和撑船佬朝夕相伴的渡船。撑船佬用撑船的竹篙把渡船固定在河边,撑船佬还把粗实的缆绳严严实实地绑在河边的一棵老乌桕树上。瘦弱的黑子开始解那条缆绳,可他怎么也解不开,撑船佬把它绑得实在太严实了,就连洪水也无法把船冲走。黑子累坏了,他坐在那棵古老的乌桕树下,又开始了流泪。隐隐约约地,黑子听到了母亲的呼喊。

  “黑儿——”“黑儿——”“黑儿——”呼喊声越来越近。黑子站起身沿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起来。

  “黑儿,你别跑!”母亲大声喊道,她发现了黑子,她朝黑子飞快地追去。

  黑子跑不动了。

  他站在河岸边的萋萋芳草中,风吹着他的粗布衣裳,他感觉到了水气中透出的清凉,他站在那里,不敢回头看他的母亲。

  母亲就站在他的身后。

  母亲的头发凌乱,但黑子看不到;同样的,母亲的泪水和黑子的泪水他们相互都看不到。

  母亲的声音颤抖着:“黑子,你不要离开妈,不要哇,黑儿——”

  黑子的身子也颤抖着。

  母亲的声音随风飘来:“黑儿,你不要走,黑儿,妈给你跪下了。”

  黑子听到“扑通”的一声。

  那声音很沉闷,让黑子的心灵响起了凄婉的歌声。

  黑子猛地转身,快步走到母亲面前。他朝母亲“扑通”地跪下。母子俩紧紧相抱在一起。黑子咬着牙,愣是不让自己的哭声响亮起来。

  不远处的朦胧中站着一个黑影。

  那是撑船佬。

  黑子和母亲相拥着站起来。

  母亲轻轻地推开了黑子。

  母亲显然发现了不远处的黑影。

  她突然疯了似的从草地上抓起一把青草,朝黑影狠狠地扔过去,撕心裂肺地喊道:“没良心的丑鬼,你再欺侮黑儿,我就死给你看!”

  那黑影缓缓地飘移走了。

  黑影是无声的,也是寂寞的,或者说也是痛楚的。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伤痛。

  黑子终于大声哭起来。

  黑子的哭声和大河的呜咽声混杂在一起,深远极了。来自心灵深处的哭声和自然的呜咽声在这有风的夜里鼓荡着一种无以言说的忧伤和疼痛。

  6

  黑子希望自己能够长出翅膀,离开曲柳村飞向未知的远方。人的肉肉剔上注定永远也长不出飞翔的翅膀,但向往自由向往美好的心灵上的翅膀,会将人带向更远的远方,那是人的脚步声永远无法抵达的地方。曲柳村给黑子留下了许多记忆,在他十八岁离开曲柳村之前,死亡的气息笼罩着忧郁的黑子。他成长的过程就是一部心灵的历史。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24:06 | 显示全部楼层
被诅咒的老四
时间会慢慢地抚平人心中的伤痛,但又会无时无刻地给人的心灵上增添新的伤痛。
  比如黑子。在他上学之后,他在深夜里的噩梦渐渐地稀少了。他找到了一个逃避噩梦的行之有效的办法,那就是发奋地读书。黑子每天晚上到哑巴大叔家里去住。哑巴大叔把油灯捻得很亮,他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地看黑子读书写字。哑巴大叔的眼中充满了怜爱。哑巴大叔坐着坐着就打起了瞌睡,他的头鸡啄米般上下晃动。黑子轻轻推醒哑巴大叔,哑巴大叔尴尬地笑笑。黑子对他打了个让他先上床睡觉的手势。哑巴大叔连忙摆手,嘴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意思是要等到黑子做完作业之后才和他一起睡。黑子知道哑巴大叔的秉性,也就不管他了。黑子读书累了,一躺在床上就呼呼地睡了。他睡着之后,手会自然地放在哑巴大叔的胸膛上,就像把手放在父亲的胸膛上,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

  撑船佬和母亲并不反对黑子到哑巴大叔家里去住。

  撑船佬的内心对黑子在黑夜里的惨叫深怀恐惧,惨叫声让他有了不稳定的感觉。他害怕黑子母子会在某一天突然离开曲柳村,离开他的家,那样他会遗恨终生。女人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在曲柳村,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呀。撑船佬觉得曲柳村有人能留住黑子对他而言是好事。黑子到哑巴大叔家住,简直是一举两得,他既不用再受黑子深夜中惨叫的折磨,同时也留住了老婆。

  看到哑巴大叔对黑子好,母亲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只要黑子快乐,她是绝对不会反对黑子和哑巴大叔在一起的。

  快乐是多么的重要,无论在任何岁月里,快乐是医治心灵创伤的良药,可快乐又是多么的来之不易。母亲希望黑子在阳光下无忧无虑地欢笑。但那或者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

  黑子在渐渐摆脱父亲带来的噩梦,却又很快地陷入了现实中的另一种伤痛之中。

  那种伤痛是曲柳村的少年老四给他带来的。

  2

  黑子每当看到健壮的老四在小学校的操场跑道上飞快地跑步,他眼中会出现一种动人的光泽,他希望自己也能拥有一副强健的体魄,飞快地在跑道上奔跑,神鹿一般。老四奔跑的姿态健美舒展,让黑子无端地感动。

  黑子害怕老四。

  学校里的同学们都害怕老四。

  老四是小学校里四年级的学生,比一年级的黑子高了三个年级。他是小学校里的小霸王,他仗着三个牛高马大无人可敌的哥哥,横行霸道,不可一世。

  不要说同学们怕他,就连小学校里的老师也拿他毫无办法。数学老师童玲被老四气哭的事在学校里风一样流传着。老四上课时从来就不专心听讲,不是打瞌睡就是开小差。他自己不好好上课不要紧,还影响别的同学上课。他会用粉笔在他前面的同学背上画一只乌龟,逗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他还会在课堂上小声地学各种各样的鸟叫……对他而言,这些还是小儿科。那天上数学课。数学老师童玲不是曲柳村的人,她的家据说在县城,她的穿着打扮不同于乡下的姑娘,她区别于乡下女子的最大特点就是脸白,如果用奶水来形容童玲的脸白最恰当不过。对这样娇弱的女老师,老四不像其他同学对她有种害羞的敬畏,相反,他心中有种恶毒的东西,他要出童玲的丑。老四常听二哥说,妈的,要是娶到像童老师那样的女人做老婆,那死也甘心,替她做牛做马也值!老四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他当真了,他不知道二哥只不过是说了一句闲话而已。老四想入非非,对呀,漂亮的老师童玲要是做自己的二嫂,那该有多好。有一次,放学之后,他没有回家,他来到了童老师宿舍的窗前,趴在窗户上看童老师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童老师发现了他,她说:“你怎么不回家?”老四嘿嘿笑道:“童老师,你吃饭的样子真好看。”童玲说:“快回家吧。”老四又嘿嘿笑道:“童老师,你的脸好白。”童玲的心咯噔一下,这小子犯什么邪。她说:“别在这里捣乱了,快回家去吧!”老四又嘿嘿笑道:“童老师,我要和你谈谈。”童玲心里奇怪,她虽然知道这小子是小学校里最捣蛋的主儿,但她实在弄不清他心中想什么。她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老四不笑了,他变得一本正经:“那我说了。”童玲微笑说:“说吧。”老四一脸严肃:“童老师,我二哥说,他喜欢你,你嫁给我二哥好么?我二哥说了,只要你愿意嫁给他,他死也甘心,他愿意给你做牛做马!你嫁给我二哥吧!”童玲洁白如玉的脸上立马红了,老四又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童老师脸红的时候比脸白时好看一千倍一万倍。童玲变了脸,她厉声说:“你这个小流氓,滚,你给我滚!”老四也变了脸:“发什么火嘛,不答应就不答应嘛,有什么了不起!”说完,他就离开了,边走边若无其事地吹着口哨,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童玲气得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转,她不知道老四心里开始恨她了,开始算计她了。一天傍晚,童玲吃过饭,和另外一个女老师走出学校门,到河堤上散步,她们在河堤上走了一会,就听到了“汪汪”的狗吠。童玲从小就怕狗,她一听到狗叫,身上的鸡皮疙瘩就一个一个冒出来。她的同伴说:“别怕,狗有什么好怕的。”她的话还没说完,她们就看到老四牵着一条高大健壮的猎狗走到了她们面前。老四嘿嘿地笑着。他突然放开了手中的绳子,那狗儿像离弦的箭般朝童玲扑了过去。童玲惨叫一声,瘫倒在地上。猎狗只是在童玲的脚边闻了闻就跑回到老四面前。老四牵着狗扬长而去,他边走边说:“连狗都怕,我还以为有多了不起!”说完,便吹起了口哨。童玲的眼泪流了下来。第二天,校长把老四叫到了办公室,校长严厉地对他说:“你太不像话了,你怎么能让狗咬童老师!嗯!”老四脸不红心不跳:“咬她了么?”校长气坏了:“你不要以为我们治不了你!”老四理也没理就出了门,把气得脸色发青的校长扔在那里。老四无论怎样是贫下中农子弟,他也没有犯法,校长又能把他怎么样。绕了半天的圈子,就要说到那堂震惊小学校的数学课了。那课上了一半,教室里还是挺宁静的。童玲十分认真地讲着课。老四把头趴在课桌上睡觉呢。老四睡觉,童玲心里巴不得呢,对于这样一个害群之马,他能够安静就是万幸的了。可越宁静就好像越要有什么事儿要发生。果不其然,不一会,就听到老四前面的一个女同学大声惨叫起来。那女同学惨叫完之后就晕了过去。童玲马上问:“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老四站了起来:“能有什么事,天也不会塌下来!”童玲吃惊地看到老四把手从女同学的背上伸了进去,拎出一条长长的拇指粗细的青蛇,曲柳村的人都知道,那是有剧毒的竹叶青蛇。童玲呆了,她看着老四提着那条蛇走到自己的面前,她看着老四把蛇扔到了自己身上,并听到他那来自地狱的声音:“童老师,别怕,这蛇没毒的,我把它的毒牙都拔掉了,没有关系的,不信你试试。我把它放在书包里,怎么跑到翠莲的身上去了。”童玲大叫一声,哭着跑出了教室。老四吹起了口哨。

  这件事儿黑子自然知道,他虽然没有看见全过程,但他那天碰到童老师,发现她的眼泡红肿,一个漂漂亮亮的老师,眼睛哭得像烂桃子。学校本来要开除老四,但他三个凶神恶煞般的哥哥进了校长办公室,老四还是趾高气扬地留了下来,不过后来,他对老师不再那样张狂了,原因是,他三个希望他成材的兄长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曲柳村的大队书记也到他们家做了颇为严厉的训话。

  童玲不久便离开了曲柳村。

  3

  老四没有放过黑子。

  老四除了大队书记的儿子没有欺侮过外,所有的小学校里的同学都吃过他的亏。老四有一套十分有效而又残忍的折磨人的手段,只要不听他话的人都被他那个手段整治过。其实,老四收拾人的手段有很多,但就是那种手段让黑子想起来就发憷,那是一种摧残人意志的折磨。

  放学之后,黑子匆忙地往家里赶,他回家后就要赶紧吃完饭给撑船佬送饭。他一出校门,就看到老四和几个大孩子蹲在那条水圳上的木桥边说话,每经过一个同学,老四都要对他说一句话,黑子害怕见到老四,因为哑巴大叔不在身边,没有人保护他。

  那是他回家的必由之路。

  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鼓,他硬着头皮走过去。

  还没走到木桥边,他就听见一个小子对老四说:“老四,那个哑巴的跟屁虫来了。”老四冷笑了一声:“来得好!”

  黑子走近了他们。

  老四对他说:“站住!”

  他不敢不站住,他的两条腿在打颤。 老四说:“跟屁虫,你听清了,下午放学后我还会在这里等你,你必须交给我们五分钱,否则你就不要回家了。”黑子吓坏了,他的额上冒出了汗珠。“听到没有?”老四厉声说。黑子点了点头,小声说:“听见了。”老四说:“那你可以走了。”黑子一过桥,狂奔起来。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了饭,她看着黑子惊魂不定的样子,关切地问:“黑儿,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她把手心放在黑子的额上,看他有没有发烧。黑子说:“妈,没事的,我跑得太快了。”母亲说:“以后别跑那么快,急什么嘛。”黑子看着母亲,突然说:“妈,能给我五分钱么?”母亲吃了一惊,这孩子从来不要钱的,今天是怎么啦:“你要钱干什么?”黑子低头不语了,他实在说不出他为什么要钱。母亲说:“孩子,你这样子不好,不能随便要钱,你要知道,攒一分钱都要老命,五分钱能买一斤盐巴呐!”黑子咬了咬牙,强忍着说:“妈,我不要了。”
  他提着竹篮里的饭,一步一步地走向渡口,他心里又难过又害怕,难过的是他让母亲为难,他知道钱都被撑船佬管着,母亲要办什么事,都要事先和撑船佬商量,撑船佬答应之后才给她。撑船佬常说:“能让黑子上学就不错了,以后花钱要少花,不该花的一分钱也不能花。”他害怕的是下午放学之后老四不会放过他。

  他来到了渡口。

  撑船佬把渡船停在了岸边,他正坐在船头抽烟,那竹根做的烟斗上冒出丝丝缕缕的蓝烟。撑船佬看他来了,狠劲地两口吸完了烟,把烟斗上的烟屎在船帮上磕掉,接着把烟斗插在布腰带上,就开始了简单的午餐。

  黑子在撑船佬吃饭时走上船舱。

  撑船佬吃饭时刚好背对船舱,黑子准确地走到了船舱上那个小竹篮边,小竹篮上有许多五分二分一分不等的分币。那是坐船的人顺手扔进去的。撑船佬从来不管坐船的人要钱,但坐船的人都会自觉地往竹篮上扔钱,或多或少,撑船佬从不计较。黑子一看到竹篮中的分币,他的眼睛亮起来。

  他真想拿起一个五分钱的硬币。

  他听到撑船佬咳了一声。

  他心中抖了一下。

  他矛盾极了。

  黑子如果取走这五分钱,撑船佬绝对发现不了,可有一个字,压得黑子喘不过气来,那就是一个“偷”字。在黑子的成长过程中,这个字一直与他无缘。

  他叹了一口气,放弃了。

  他将迎接老四的惩罚。

  他低着头从渡口往村里走,他的心事太重,直不起腰抬不起头。他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土路上有个圆圆的东西在阳光下闪亮。他扑了过去。那分明是一个闪亮的崭新的五分钱硬币。在这个年代,有谁会把钱遗落在路上?或许是上天太可怜黑子,给他的赏赐。黑子小心翼翼地捡起了那个硬币,他把硬币放进嘴里,使劲地咬了咬,是真的。他笑了,开心地笑了。他想像老四那样吹口哨,可他怎么也吹不响。他想,今天能躲过老四的折磨了。那个下午,他一直把那个硬币紧紧握在手心,生怕它飞了。硬币在他的手心发烫。硬币被他的汗水浸透了。好不容易到了放学。

  黑子等同学们走光之后,才握着那枚五分钱硬币心中忐忑不安地走出校门,朝小木桥期期艾艾地走去。他的手心死死地握着那枚硬币。

  老四在小木桥边等着他。

  老四看到了黑子,黑子战战兢兢地朝他们走过去。

  “喂,跟屁虫,钱拿来没有?”

  老四说,他说话的声音充满了杀气。

  黑子把手一张开,他大惊,手心紧攥了一个下午的硬币不翼而飞。他的声音凄凉:“明明在手上的哇。”他的眼睛湿了。

  老四恶狠狠地说:“跟屁虫,还想骗我!”

  黑子吓坏了。

  老四招了一下手,两个小子把他的手背了过去。又一个小子走过去,把他的头按住了。老四冷笑着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小刀,就是那种削铅笔的小刀。老四把黑子的耳朵提起来,用刀背一下一下地在黑子的耳垂上划着,这样子划不破皮,但十分疼痛。黑子尖叫着,泪流满面。

  老四停止了他的动作。

  他说:“跟屁虫,知道我的厉害了吧!告诉你,明天不给钱,还是这样,记住喽!”

  他们扬长而去。

  黑子沿着去学校的路一直走过去,可他怎样也找不到那五分钱硬币了。

  一连几天,他都被老四的酷刑折磨着。

  他只要一看到铅笔刀心里就冰凉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存在。

  4

  他不敢把老四的恶行告诉任何人。

  黑子只有默默承受老四的折磨,他心里恨老四,他希望老四死去。他要用曲柳村最古老的方式诅咒老四。他发现乡村里的一个女人这样做过。

  黑子用烧瓷器的胶泥捏了一个小人儿,他在小人儿的身上写上了老四的名字。他把小人儿藏在河堤的一棵桉树下的树洞里。他只要一有空就往桉树底下跑。他来到桉树底下,像受惊的老鼠一样左顾右盼了一下,证实没人了,才小心翼翼地把小泥人取了出来。

  他一看到小泥人,心里就怒火冲天。 黑子的眼中顿时充满了仇恨。
  他用一根针往小泥人的头上心窝上乱扎一气。边扎边恶毒地诅咒:“老四,你去死吧,老四,你去死吧!”

  发泄完之后,他才把小泥人放回树洞里去。谁也不会想到,一个七岁的孩子会用这种方式去诅咒一个比他大的孩子。

5

  老四对黑子的折磨与日俱增。

  黑子无法摆脱老四的影子。

  那一天,老四的手重了,把黑子的耳垂划出了血。老四他们一见到血,赶紧跑了,他们也怕见到血。

  黑子捂着流血的耳朵一路哭着回了家。母亲赶快给儿子止血。她心痛极了。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转。她轻声地说:“黑儿,没事的,明天就好了,黑儿,没事的,黑儿是个男子汉,不怕疼的。”

  黑子不哭了。

  他呆呆地望着母亲,他知道,母亲和他一样无助。

  他没想到撑船佬会为了他去找老四算账,尽管撑船佬没能把老四怎么样,但他对撑船佬有了新的认识。哑巴大叔是和撑船佬一起去的。

  那天晚上,哑巴大叔举着火把,撑船佬拎了一把雪亮的砍柴刀来到了老四的家门口。老四一家人正围在一张大圆桌上吃饭,他们突然听到了撑船佬炸雷般的声音:“老四,你这个小兔崽子给我滚出来。”老四吓坏了,他躲在三个兄长的后面。

  他三个兄长操着家伙出了门。

  他们对峙着。

  哑巴大叔嘴巴里叽里咕噜的,他的脸通红,也许是被火把映红的,但更多的是因为愤怒。撑船佬质问他们,为什么老四那么狠,差点儿把黑子的耳朵割掉。

  其实,老四的三个兄长虽说如狼似虎,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不明情况下,他们操家伙出来了,一听撑船佬的话,知道老四又闯祸了。

  围观的村民很多。

  他们都喜欢看热闹,有热闹多好,否则,曲柳村的夜岂不太寂寞了。

  也有的村民说:“老四这孩子太欺负人了。一点教养都没有,书读到屁眼上去了!”

  老四的大哥脸挂不住了。

  他把老四拎了出来,那样子就像是老鹰抓小鸡。他狠狠地掴了老四一大巴掌,怒吼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人家赔罪。”

  老四大哥这个举动一出,看热闹的人就知道没戏了。果然,撑船佬的气也消了,只好和哑巴大叔往回走了。

  撑船佬回到家里,抚摸着黑子的头说:“孩子,以后村里谁欺负你,你就告诉我,不用怕!”

  黑子用怪异的目光审视着撑船佬。

  6

  老四不再折磨黑子,但有时碰上了,老四会凶相毕露地威胁他:“跟屁虫,当心我把你的耳朵全割下来!”黑子心惊肉跳,他只要一见到老四就绕道走。黑子没受老四折磨了,也没有再到桉树底下去。要不是老四的死,他或许会把那个小泥人渐渐地遗忘掉,可他一生也忘不了那个小泥人,他总是以为,老四的死,和他恶毒的诅咒有关,尽管他不相信神鬼。他知道,有种神秘的东西,让老四死了。黑子无论怎样,都喜欢老四在操场上奔跑的样子,老四真像一头健美的猎豹。他每次偷偷地看老四在体育老师的训练下奔跑时,他就想,假使有一天,自己有那样的体魄该多好,他可以帮母亲做好多好多的重活。7

  老四是在黑子上学的那年夏天殁的。

  老四那天穿着裤衩,光着背,在水圳里摸鱼。据说,那天,老四的鱼篓里装满了一条条鲫鱼。和他一起摸鱼的孩子们从来没见过老四摸过那么多鱼,那些鲫鱼好像都是自己往老四的手上钻。

  那天,黑子在离水圳不远的野地里拔兔草,他勤快的母亲养了一窝可爱的小白兔。灿烂的阳光下,传来老四开怀的笑声。笑声一浪一浪的,诱惑着黑子孤独的心灵,他多么想和他们一起玩一起摸鱼,可他们不喜欢黑子。黑子是他们眼中的另类。

  就在黑子想入非非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惨叫,那是老四的惨叫。他摸鱼的时候,赤脚踩在了一个破锄头上,生锈的锄头锋利的缺口扎进了老四的足底。

  黑子看到了鲜血。

  老四的鲜血一路淌回了村里。

  老四的生命就那样消失在了村路上。

  老四在受伤几天后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他全身懒洋洋的一点力气都没有,有时还会头晕,坐在那里直打哈欠,人们觉得很奇怪,他怎么就老实了呢?他有时又烦躁不安,见到谁都乱骂一气,谁见了他都躲着他。狂躁过后,他又无力地打起了哈欠,瘟鸡一般。他没有了往日的神气。人们没有在意,包括他家里人也没有在意,他这是破伤风的前期症状。老四没过两天就像一只胆小的老鼠一样了,他的面部肌肉开始强烈的收缩,而且经常出现苦笑的面容,让人看了十分害怕。他只要一听到有人说话,或者看到阳光,或者吹来一阵风,就会全身肌肉痉挛。然后出现了背部肌肉痉挛,头后仰着抽搐着,那样子同样十分的骇人,他的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往背上压下去,他的眼睛突兀,扭曲的脸异常痛苦。他的变化没有人去关心,直到他躲在家里不敢出门。那一天,他的一个哥哥回家,在家里的一个阴暗角落里传来了叽里咕噜挣扎的声音,他走了过去,把在黑暗中痉挛的老四抱到了光亮之处,他看着自己的弟弟窒息而亡。老四的哥哥欲哭无泪,他不明白老四为什么会这样离开人间,他们一家人在为生活的忙碌中竟然忽略了老四的那一次致命的受伤。老四破伤风而死。体育老师说:“老四要不死,他会成为一个优秀的短跑运动员。”黑子十分伤心。他来到了桉树下,他从树洞里掏出了那个小泥人。他的泪水如羽毛纷纷飘落,覆盖了坚硬了的小泥人。从此,黑子再也见不到奔跑中的老四了。他认为,老四的死是自己造成的,他会为此而负疚一生。他梦见老四跑得太快了,竟然长出翅膀,一直飞到太阳里面。黑子在那凄凉的夜里,听到了老四家里人的叫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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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25:54 | 显示全部楼层
把自己累死
黑子又听到了泼妇王秀花的尖叫。她的声音尖锐地刺着黑子的心。他不知道王秀花为什么会发出如此难听的尖叫。只要一听到王秀花的尖叫,黑子就想,李来福又要遭罪了。为了证实这个想法,黑子走出了家门。母亲问他:“黑子,你去哪里?”黑子说:“出去走走。”母亲说:“不好好在家读书,瞎跑什么?”黑子没说话,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李来福的家门口走去。母亲说:“别跑太远了,早点回家。”黑子“哎——”地答应了一声。
  果然,李来福家又发生了战争。

  其实,那永远是没有抵抗的战争。

  李来福神情凄然地坐在板凳上,王秀花用吹火筒对他的额头指点着:“你是头猪,蠢猪,这么一件简单的事你都办不好,你能干什么,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王秀花是出了名的悍妇,村里人对她都惧怕三分,老实巴交的李来福仿佛天生下来就是被王秀花欺压的,李来福的逆来顺受让村里的男人们对他产生了愤慨:“李来福就是个软蛋,换了我,早就把王秀花那婆娘弄死了。”但是似乎没有人敢当着王秀花说这种话。

  李来福在王秀花的骂声中默默地站了起来,他朝门口走去。

  王秀花指着他的背部大声叫着:“你有本事出去不要再回来了。”

  李来福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他鬼使神差地朝门口走去。

  王秀花气坏了,她突然追上来,用吹火筒使劲地在李来福的头上敲打起来。李来福哀叫了一声,抱头鼠窜。有几个看热闹的人躲在边边角角里捂着嘴偷乐,他们不敢大声笑出来,他们怕王秀花的愤怒会迁移在他们身上。

  王秀花看李来福跑远了,才骂骂咧咧地回家。

  黑子知道,李来福是曲柳村最不起眼的一个男人。

  李来福在这个秋天走进黑子视野。在此之前,黑子对他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李来福干瘦的身材弱不禁风。

  他长长的脖子上青筋和血管暴露着,粗大的喉结总是不停地上下滑动,仿佛充满着巨大的食欲。

  他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深陷着,如两个黑洞,黑洞中飘动着微弱的火苗。

  黑子看着他朝河堤那边走去。

  2

  李来福坐在河堤上的一棵苦楝树下。

  他看着那条大河,双目凄迷。他使劲抓着自己那枯草般营养不良的头发,像是要把自己提升到另外的一个境地。

  这是秋日的黄昏。

  风吹过来,树叶和衰草瑟瑟作响。

  李来福受够了老婆王秀花的气,也受够了村里人的白眼,他忘不了村里大队支书朝他的脸上吐一口痰,恶狠狠地说:“没用的东西。”那是对他刻骨铭心的蔑视和心灵的打击。他心底那一丁点尚存的男人的自尊被大队支书无情地摧毁。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还没到四十岁,就萎缩了。男人生理上的萎缩让他对生活丧失了信心,他在幻想的天堂里希望自己重新勃起,一次一次的失望让他消沉。老婆王秀花每天晚上对他的无能已经不齿。李来福对老婆王秀花日益增强的性欲感到了恐惧。王秀花得不到满足,就变本加厉地对他进行灵魂的摧残和肉体的折磨,动不动就恶语相向,大打出手。原本就软弱的李来福根本无法反抗,他最大的反抗就是无言或者逃避,他越是这样,王秀花就越不把他放在眼里。

  那个下午,李来福彻底地掉入了绝望的深渊,无边无际的黑暗包围着他,他根本就没有能力突出重围。

  那个下午,李来福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劳动,他突然肚子痛了起来。他捂着肚子蹲在田角,额头上冒着冷汗,他轻声地呻吟和痛苦的模样博取了生产队长的同情心。生产队长对他说:“来福,你回家歇着去吧。”李来福捂着肚子回到了家。

  他一回到家,就听到了卧房里传出的让他心惊肉跳的声响。

  卧房的门是反插着的。

  他听到了男人沉重如牛的喘息。

  他听到了女人的娇喘和快活的呻吟。

  李来福的一股热血冲上了脑门。他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一脚踢开了卧房的门。踢开门之后,他看到了两具赤裸的胴体。一个是大队支书,一个就是他颇有几分姿色的老婆王秀花。

  他张大了嘴巴。

  他呆立在那里,他被一种巨大的灾难击中。

  可怜的李来福后悔自己踢开了门。

  他如果不看到这种羞耻的场面,他或许不会那么痛苦。

  床上的男女发现了惊愕的李来福。

  短暂的沉默,那一刻仿佛空气已经凝固。

  僵局很快就打破。

  王秀花冷笑了一声,抱着支书不放。

  支书推开了她,骂了声:“骚货!”支书下了床,慢条斯理地穿上了衣服。他穿好衣服就往门外走去。在路过呆立的李来福面前时,停住了脚步。

  支书朝他的脸上啐了口痰:“没用的东西!”

  李来福坐在黄昏的树下,看着天渐渐地黑下来。他的心也渐渐地死了。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村子时,他发现撑船佬的家门口站着肃穆的黑子,黑子看着他,眼神迷惘极了。

  3

  李来福想到过死。他不止一次地设计并实施着自己的死亡计划。他是绝对不想活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值得他留恋的东西,连他的亲生儿子也对他恶语相向,毫无感情可言。怎么死,对他而言是一个十分紧迫的巨大问题。他想饿死自己。他不吃不喝根本就没引起家中其他成员的关注,但饿的滋味太难受。他绝食到了第三天晚上,坚持不住了,他来到生产队的地瓜地里,刨出了地瓜,洗都没洗就大口大口吞食起来,那样子就像一只饿急了的野狗。他想用农药解决自己的生命。他怀揣着一瓶“乐果”,来到了山上的树林里。他想,今晚无论怎样要让自己死掉。他拧开了装着“乐果”的玻璃瓶的盖子。一股难闻的味道冲向他的鼻孔。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突然想到一条浮在水面上烂掉了肚子的被农药毒死的鱼……他把那瓶乐果扔在了山林里,孑然地走出了那片山林。他想到了吊死。

  他见过吊死的人,舌头长长地吐出来,翻着突兀的白眼,那种样子难看极了,要死也要死得好看,本来来世上走一遭就够蒙羞够猥琐的了,他不能选择吊死。

  ……

  他终于给自己设定了一条光荣地走向死亡的道路,并一步一步地向死亡走去。这时,其实他的心已经坚硬如铁。

  4

  黑子在秋天的清晨醒来,感觉到了凉意,撑船佬已经到渡口去了,母亲在院子里把鸡鸭从竹笼子里放出来,然后给它们喂食。

  他朝河堤上走去。

  他每天早上都要到河堤上去背诵课文,因为河堤上清静而且空气异常的清新。在清新无比充满露水味儿的空气中,他记忆力的大门洞开着。

  他发现了李来福那个男人。

  李来福从一块荒地里往畚箕里装土,装完土之后,他就挑着那担沉重的泥土往河堤上艰难地走过来。他每走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因为畚箕里的泥土实在装得太满。黑子不相信瘦弱不堪连走路都走不稳的李来福竟有那么大的力气。事实上,负重的李来福是在耗费自己的生命。他把泥土筑在河堤上。他仿佛就是挑泥土的机器,默默地来回运作着,李来福的行为让黑子感到吃惊。

  在这个秋天里,黑子常看到李来福不停地搬运着泥土,河堤在李来福的搬运中渐渐地加固和增高。

  只要生产队一收工,李来福就去筑河堤。就连在漫长的秋天的夜里,他也没有停止搬运泥土,他可以一直干到天亮,那个秋天,李来福已经忘记了昼夜。当黑子在每个秋天的清晨看到李来福,李来福已经干了一整夜了。

  李来福在黑子的眼中慢慢地枯萎下去。

  5

  李来福的举动很快地引起了曲柳村村民们的注意。人们都以为李来福疯了,他一个人默默地筑河堤又没有工分,也没有任何利益,白白地干活,肯定是大脑发炎出了问题。 有的村民对李来福说:“来福,你要是没事干的话在家搂着老婆多好,你有多大的力气都可以使出来。”
  来福的脸上下了霜,他低着头,什么也没说,无疑,村民的话是一把刀,深深地插进了他的心窝。他想,等着瞧吧,等我死了,你们就该闭上鸟嘴了,等着瞧吧!李来福的老婆王秀花对他的举动明显地充满了愤怒。但李来福对她的打骂无动于衷。王秀花也束手无策,只好由他去了。在她眼中,这个男人已经是彻底废了,她就对他的存在表现出了极大的漠视。她可以在李来福卖命挑土筑堤的漫漫长夜里随便找个汉子回家睡觉,大干她想要的事情。他和她以生命的方式走向了各自的道路。富有戏剧性的是,那天村里来了一个记者。那个带着深度近视眼镜的白脸男子对李来福表示出了极大的兴趣。

  他用那个老式的“海鸥牌”照相机不停地拍着李来福挑土筑堤的照片。

  拍完照片,他追着李来福不停地问着话,手上的笔和本子随时准备记录着。李来福对这个梳着油亮分头的另一个世界里的男人表现出了极度的冷漠,记者追踪了他好几天,他愣是没有和记者说上片言只语。那个好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的记者只好带着几卷胶卷遗憾地离开了曲柳村。记者的形象闯入了黑子的心灵。

  记者走后的那个夜晚,在哑巴大叔沉重的呼噜声中,黑子又梦见自己长出了翅膀,在阳光下飞向远方。

  李来福挑着泥土上河堤的时候,一下仆倒在地上,他的胸口一下子抽紧了,刀割般的疼痛,他猛地吐出一口咸腥咸腥的鲜血。

  他的舌头在嘴唇上舔了舔,血的味道让他感到了死亡的临近,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没人看得见的笑容,对他而言,那应该是极为幸福的笑容。他相信自己很快就会和一切苦难告别,到一个纯净的世界上去,尽管那个世界是未知的。他爬起来,又挑起了泥土。

  6

  黑子对那个有霜的早晨充满了敬畏。

  霜给黑子带来了寒冷。

  尽管如此,他还是来到了河堤上读书,读书是快乐的,他知道,他要离开曲柳村使自己出人头地过上美好生活,读书是唯一的出路。那迷人的梦幻中的羽翅只有通过勤奋的读书才能长成。

  他十分奇怪。

  他往那片荒地和河堤之间张望,没有发现挑土的李来福。整个秋天,他对李来福艰难地挑土的身影已经习惯了,就像他窄小生活圈子里一个常规的场景,突然消失之后,他的心变得空落落的。

  那个有霜的寒冷的清晨,黑子的读书声一次一次地自然中断。他看不到李来福,读书有了一种障碍,他不知道李来福的消失为什么会使自己魂不守舍。他从来没有和李来福说过话,他们的交流是一种精神上的交流。他很同情李来福,在他的潜意识中,李来福的苦难并非是他一个人的苦难。他很难找到流露自己心灵深处那种意识的方式,所以,李来福的消失促使他朝那片荒地走了过去。在那片荒地的草丛中,李来福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他的身上覆盖了一层薄霜,使他的脸看上去粉白粉白的。黑子一看到李来福,他的心顿时恢复了平静。可当他走近李来福之后,看到了他身边的草叶上沾满了鲜血。那时李来福的身体已经僵硬了。黑子看着李来福平静的尸体,眼泪流淌了下来,他哭着朝渡口狂奔过去。他对着撑船佬大声说:“李来福死了。”

  是的,李来福终于把自己累死了。

  撑船佬叫上了哑巴大叔,把李来福的尸体抬回了村里。王秀花尖锐的哭声在曲柳村嘹亮起来。人们发现李来福的脸上突然呈现出鲜花一样灿烂的笑容。

  黑子的心中响起了凄美的歌声,那歌声一直留在了他的骨髓里。

  不久,省报的一角登出了一幅照片,照片上老实巴交的李来福像一头老黄牛一样挑着土行走在通向河堤的小道上。最先看到那张照片的人应该是大队支书,他看着那张照片沉思良久。谁也不知道他内心想的是什么。李来福挑着最后一担土艰难地走在小道上,然后大口地吐了几口鲜血,一个趔趄仆倒在河堤的草丛中。这幅情景被无情地忽略了。奇怪的是,他吐过血的那片草丛后来干枯了,好几年没有长出青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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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26:48 | 显示全部楼层
杀猪刀下的亡魂
一个深夜,黑子被巨大的吵闹声惊醒。他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走出了哑巴大叔的家门。他看到很多火把从四处聚集到李家祠堂的门口。李家祠堂是曲柳村的大队部,黑子好奇而又迷迷糊糊地走向那些举着火把神情激动的人群。一场史无前例的灾难已经降临到这个贫困的乡村。黑子看到继父撑船佬也在人群中,火把把他那张丑脸映得通红,他的眼睛也血红。“革命了!”
  “革谁的命?”

  “革反革命的命!”

  “谁是反革命?”“只要是干了坏事的都是反革命。”

  黑子想,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该不会是反革命吧,他有些窃喜。黑子听到了一声怒吼:“把反革命李文昌带出来!”

  李文昌就是大队支书。

  怒吼的那个人叫黄粱。黄粱在革命之前是一个普通的社员,没有人清楚他为什么会在革命中跳出来夺了李文昌的权,还成立了一个什么镇压反革命的革命委员会。革委会的成员全是他纠合的大字不识一斗的平常对李文昌有意见的人。

  李文昌被五花大绑地拖了出来,他被死狗一样放置在人群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面如土色。

  黄粱大声说:“打倒反革命李文昌!”

  群众的和声:“打倒反革命李文昌!”

  天高皇帝远的曲柳村的浩劫开始了。黑子对那场渗透到中国任何一个角落的革命心有余悸,他无法摆脱死亡的阴影和恐惧。

  紧接着,黄粱开始控诉李文昌的罪状:“李文昌是罪大恶极的反革命,比旧社会的地主恶霸还要恶毒。他从不参加劳动,站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我们喝地瓜汤他吃白米饭,我们炒菜连油星都没有,他还常吃红烧肉,我们穿破衣服,他天天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他最让我们愤慨的是,丧尽天良,霸占老实人李来福的老婆王秀花。你们大家可能不知道,李来福是被李文昌这个反革命害死的!”

  群众哄起来:“黄粱,快讲出来,李文昌是怎么害死李来福的!”

  黄粱显然很激动:“李文昌霸占了王秀花之后,就逼迫李来福没日没夜地挑土筑河堤,硬是活活地把李来福给累死了。这样,他就可以毫无顾忌地长期霸占王秀花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李文昌!”

  群众的声音潮水一般涌过来涌过去。曲柳村的深夜在喧闹中沸腾。黑子钻了进去,他看到平时像个大干部一样的支书李文昌被五花大绑着蜷缩在那里,脸上毫无表情,他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李文昌的末日到了。

  黄粱又大声说:“现在让受害者王秀花出来控诉!”“王秀花!”有人大声叫。

  “王秀花!”众人附和地大声叫,一浪一浪的。蓬头垢面的王秀花从人群中挤到了中间。她的尖叫声让黑子颤抖,黑子压根就不喜欢她的声音。她一出场就大声哭吼起来:“该死的李文昌,你害得我好苦哇!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你不是人哇,你不得好死呀,挨枪子的李文昌,呜呜呜——”

  她反复地说着这些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很投入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她说话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有的人觉得不过瘾,于是,有人大声说:“王秀花,你详细说说,李文昌反革命是怎么和你上床的,快说!”

  群众中有人笑起来,平常人们在王秀花面前不敢笑出声,如今可逮住机会了。

  黄粱说:“大家别吵,让王秀花说。王秀花,你就如实说吧。”

  王秀花尖叫着对李文昌又撕又扯又踢。李文昌无言地承受着王秀花的折磨。王秀花说:“你这个丧天良的,看我丈夫李来福不在,就把我拖进屋,奸污了我……”

  王秀花的语言污秽不堪。黑子捂住了耳朵。他捂不住如潮的笑浪。村民的笑声击碎了王秀花平日里的威风。

  王秀花不停地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王秀花违心的表演大快人心,她自己却陷入了黑暗,她的儿子也陷入了黑暗,这注定他们日后要在人们蔑视的目光下没有光彩没有脸面地生存下去。

  黄粱在王秀花控诉完之后,宣布了一条让曲柳村群众十分震惊的判决:“李文昌罪大恶极,我代表人民判处李文昌的死刑!”

  黄粱的话语刚落,革委会的那一帮人手持扁担涌上前。

  在火把的映照下,扁担翻飞着击打在李文昌的身上。劈啪作响的扁担打击肉体的声音像是充满了愤怒,也是麻木的。扁担打击的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黏土。在李文昌的惨叫声中,黑子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他全身颤抖着,他想离开这个地方,可双腿钉子般钉在地上,他怎么也挪不动腿。这时,一只大手蒙住了黑子的双眼,黑子在透骨的凉中感到了撑船佬身上的温暖。

  李文昌的惨叫声渐渐地微弱下去。他成了一团没有生气的红色的黏土。

  “出人命了!”

  许多人四散而去。

  撑船佬背起了黑子,离开了杀人的现场。

  李文昌被打死了。曲柳村的人们恐慌起来,谁都害怕自己会成为反革命被拖出去打死。

  2

  那段日子,被打死的人有好几个。

  黑子记忆最深的是王时常。王时常的死十分残酷,黑子从那以后从没见过这么残酷的死法。王时常喜欢穿一件白色的浆洗得干净的粗布褂子。他走过黑子身边时,黑子可以闻到一股米浆的香味。王时常白白净净的脸,那双眼睛机灵而又明亮,英俊的王时常也是黑子喜欢的人。黑子常对母亲说:“妈,你洗完衣服能不能用点米浆浆一下。”母亲说:“孩子,我有浆呀。”黑子摇了摇头:“浆过的衣服看得出来的,还有股香味。”母亲摇了摇头:“这孩子!”其实,曲柳村的妇女洗衣服都喜欢浆一下衣服,那就是在一桶清水里放进一勺子米汤,搅匀之后把淘洗干净的衣服放进桶里浸一下拿去阳光下晒就行了,那样子,衣服就没有了褶皱,而且还有香味。

  王时常高挑的身材,不胖不瘦,黑子想,王时常像山上那些挺拔的杉树。他母亲是一个瘸子,他没有父亲。有人说,他父亲在他母亲生下他的第二年就远走他乡再也没有回来。王时常如今二十多岁了,他愣是没见过父亲。在这一点上,黑子觉得自己要比他幸福一些,他毕竟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生活过几年。也许是同病相怜,王时常挺喜欢黑子。有时,王时常会在夜里推开哑巴大叔的家门,和哑巴大叔一起看黑子做作业。他会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在那个年代金贵的炒得喷香酥脆的黄豆放在黑子面前的桌上,让黑子一面做作业,一边吃黄豆香嘴。黑子吃了黄豆之后就不停地放屁,黑子放的屁很响,王时常开心地笑着,哑巴大叔看他乐了,也笑起来,笑得“嘎嘎”的。 王时常虽说没有父亲,和瘸腿的母亲相依为命,但他不像黑子那样忧郁和迷惘,王时常是个快乐的青年。他在曲柳村无忧无虑地活着,他对生活的态度就如他散发着香味的白布褂子,让黑子羡慕不已,同时也染濡着黑子,在黑子的成长过程中,王时常给黑子带来了短暂的欢乐。
  4

  打死李文昌那天深夜,王时常一直呆在李文昌家里。李文昌的女儿李凤兰是王时常的恋人。李文昌平素对快乐的王时常也挺喜欢,他喜欢小伙子的机灵和勤劳。李文昌被五花大绑绑走后,李凤兰一家都很害怕。王时常一听说李文昌绑走了,就来到了李文昌的家。他不停地安慰着李凤兰一家,然后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村里的浪潮声让李凤兰他们一家人心惊肉跳,当李文昌被打死的消息传过来时,李凤兰的母亲当即口吐白沫昏死过去。

  王时常冲出了李凤兰的家门。

  他来到李家祠堂门口时,人群都差不多散尽了。

  他看到黄粱正指挥着几个人用一张旧席子把李文昌血肉模糊的尸体卷起来。王时常愤怒极了,他大声地质问黄粱:“你们无法无天,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死人!”黄粱气势汹汹地说:“王时常,你怎么能替反革命分子说话,我们革委会一致通过的,对反革命分子李文昌就地正法!你别自讨没趣,否则对你也以反革命论处!”

  王时常气坏了:“我是贫下中农,你敢把我怎么样!”

  黄粱改变了口气:“王时常,你回家吧,这里没你的事。”王时常说:“我为什么要走?”这时,李凤兰和她的弟弟来了,他们扑在席子上,大声凄凉地哭起来。王时常的泪水也流了出来。黄粱对他们说:“那我们不管了,你们自己收尸吧。王时常,我告诉你,你们今晚就必须把反革命的尸体埋了,否则明天就批斗你!”王时常看着他们举着火把走了,心里又难过又愤怒。那天晚上,王时常叫了几个人,把李文昌抬上山掩埋了。王时常扶着泪人儿李凤兰回村时,他听到李凤兰不停地说:“时常,你要替爹报仇哇!时常,爹死得好惨哇!”在那暗夜里,王时常的眼中冒出怒火。

  他对李凤兰说:“兰兰,你放心,我一定替爹报仇!”

  他没想到,另外一种结局在等待着他。

  5

  是的,王时常答应了李凤兰,要替他父亲报仇。快乐的王时常不快乐了,他在乡野的风中无计可施。报仇要有实力,也要有条件,王时常势单力薄,根本就无法和黄粱他们抗衡,因为黄粱一伙实在太狠辣,太强大了,群众都倒在他们一边,谁都怕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为反革命,被革委会的贫下中农执法队乱棍打死。其实,王时常只是在内心和黄粱对抗,他根本就不可能亮出旗帜和黄粱针锋相对,否则,他自身难保。

  他困惑。

  他有时会一个人独自地走向河堤,看着那条呜咽的大河发泄心中愤怒的时候,在河堤的草丛中伏着一个人,每次他怒吼完之后,那伏着的人就朝村里的大队部狂奔而去。

  所以,王时常的怒吼声被添油加醋地传进了黄粱的耳中。

  6

  那是端午节过后的一个晴天。

  稻花在阳光下把芳香吐出来,被风儿扬起来,在乡村田野间鼓荡着。晴朗的天空看不出什么不祥的征兆。中午,收工回到家的王时常有些倦怠,他母亲已经给他做好了饭。他对母亲说,他想躺一会,不想吃饭。他母亲以为他生病,对他说:“儿哇,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把李医生叫过来看看。”王时常说:“妈,你吃饭吧,我没病,真的,我只是太累了,躺一会就好了。”

  王时常的母亲没有先去吃饭,她坐在那里一针一线地纳鞋底。别看她是个瘸腿女人,她可精致了,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衣服穿得干干净净,里里外外的活干得都挺实在,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王时常对母亲是眷恋的,纵使有人说他母亲瘸腿,取笑他母亲,他也从来没有嫌弃过母亲,母亲在他眼中完美和慈爱。王时常刚躺下,李凤兰就来了。

  “兰兰,你来了,时常在屋里,你进去吧。”王时常母亲笑着说,手中的活计并没有停下来,她心中早就把李凤兰当作自己的儿媳妇了,既然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客套。李凤兰急匆匆地走进了王时常的卧房,王时常一看到她进来,立马从床上弹了起来。王时常坐在床上,李凤兰坐在床沿。“凤兰,怎么啦,风风火火的。”王时常问她。

  李凤兰焦急地说:“不好啦!”

  王时常说:“快说,有什么事情?”

  李凤兰的脸红扑扑的,显然很激动,她的胸脯一起一伏,像田野上起伏的稻浪:“有人说你是贼!”

  “什么!”王时常大吃一惊,他睁大了眼睛,眼中掠过一丝不安和慌乱。

  李凤兰说:“有人说你是贼,偷了生产队的东西。”

  王时常急眼了:“谁说的!”

  李凤兰说:“很多人都在说。我怀疑这里有阴谋。时常,我以后就指望你了,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没法活!”

  王时常沉默了一会,说:“由他们说去吧,我堂堂正正,没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我没事!”

  李凤兰的大眼扑闪了一下,她说:“时常,无论怎样,你要小心,我看黄粱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王时常伸出手,在李凤兰的脸上摸了一下,李凤兰靠上去,把头靠在王时常的肩膀上,王时常搂住了她,王时常说:“等替你爹报了仇,咱们就结婚。”李凤兰眼泪汪汪:“报仇,报仇谈何容易呀!”王时常坚定地说:“会有机会的!”李凤兰亲昵地叫了声:“时常——”

  黑子的突然闯入,打破了王时常他们短暂的温情。

  黑子气喘吁吁地对王时常说:“时常哥,你赶快走吧,他们要来抓你了。”

  王时常大吃一惊:“他们真的要对我下手了?”

  李凤兰焦急地说:“时常,你赶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等着你!”

  王时常问:“黑子,是谁让你来的?”

  黑子说:“是,是我叔,他说,让你赶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王时常知道,黑子从不叫撑船佬爸,他一直称他为叔。撑船佬是个实在人,他不会让黑子来乱报信的。可王时常不想走,他想,自己什么坏事都没有干过,他什么也不怕。

  不一会,他们就听到了屋子外的喧闹声,黄粱带着一伙人冲进了王时常的家。黑子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王时常五花大绑地捆走了,黄粱神气活现吆五喝六的,俨然是一方霸王的派头。

  7

  谁也救不了王时常。曲柳村公审王时常的那天,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上乌云密布,远天传来沉雷的声音,沉闷的雷声中隐藏着一种悲哀和怨愤。曲柳村的群众聚集在李家祠堂的门口,群情激愤地公审王时常。黄粱在诉说王时常的罪状:“反革命分子的孝子贤孙王时常,是个惯偷。他从小到大就一直偷别人的东西偷公家的东西,只不过他偷东西的手法太高明了,蒙蔽了群众的眼睛,但是,纸是包不住火的,现在水落石出了!大家应该记得,去年秋收的时候,西山的垄田里的大豆被偷的事情吧,那一亩多地的大豆,连一棵都没剩下来。你们知道,是谁偷的么?就是王时常这个小反革命!”群众哗然了。

  “没想到王时常会干这种事!”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

  黄粱挥了挥手:“大家静一静,静一静,继续听我说。大家还记得今年年初,大队粮仓里的谷种被盗的事吧,有一百多斤的谷种被偷走了。连谷种都敢偷,这是丧尽天良,没心没肺的事情呀!你们说,这是谁偷的,就是王时常这个小反革命。”

  群众激愤了,骂王时常的声音此起彼伏。黑子在人群中,他不相信王时常会是贼,他弄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会相信黄粱的话,而且他们的怒火会被黄粱的话点燃。

  黄粱又挥了一下手,把声浪压了压:“最近,第二生产队的一头耕牛被偷了,也是王时常偷的。”说着,黄粱让一个人拿上了一面牛皮,他指着牛皮说:“这就是罪证,这是在王时常的床底下搜出来的!”

  群众又一次沸腾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时常!”

  “打倒反革命分子王时常!”

  ……

  那是让人发颤的声浪。

  黄粱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读道:“我现在宣布贫下中农执法队的判决书,经过贫下中农执法队成员的一致讨论通过,决定对反革命分子,大贼牯王时常就地正法,乱棒打死!”

  又要杀人了。

  群众鸦雀无声。

  有人悄悄溜走。

  五花大绑的王时常愤怒极了:“我不是贼,我不是反革命!我什么也没偷,那头牛分明是你们偷偷杀了,把牛肉吃了,拿着牛皮来诬陷我!我冤哪!”

  黄粱一脚踏在王时常的嘴上,王时常满嘴是血,他睁着愤怒的眼睛,但喊不出来。他被拖到了乡场上,棍棒凌乱地落在他的身体上。

  黑子目睹了那场屠杀。

  哑巴大叔要把他拖走,他没走,他看着那些如狼似虎的人把王时常打得满地乱滚。黑子的两眼中迷矇着泪水,棍棒无情地击打在他的心里。王时常那充满米浆香味的白粗布褂子被撕烂,被鲜血浸透。年轻的生命在被摧残。王时常被打得倒在了血泊里。“死了,王时常被打死了。”

  人们都散去了。

  剩下执法队的一干人,还有哑巴大叔和黑子。突然,血肉模糊头也已经变形肿得像谷斗的王时常呜咽了一声坐了起来。执法队的人看着王时常鼓兀的眼珠子,一个一个吓得不敢上前,王时常的生命力太强大,打成这样也没有死。王时常呜咽着,嘴里冒着血泡泡。黄粱说:“快把他打死,打死他。”

  谁也不听使唤,他们盯着血红的眼睛惊恐地望着王时常。

  就在这时,杀猪佬永福满身酒气地从镇上回村里来,他走了过来。他看着变形了的王时常,醉眼惺忪地问黄粱:“怎么回事。”

  黄粱说:“这个反革命,打不死!”

  “哦,是反革命哇,该死,该死!”他说着从褡裢里取出了一把雪亮的杀猪刀,浓郁的酒气从他的口中呼出,“看我的。”

  他朝王时常走过去。

  他一把抓住王时常的头发,把他提起来,照着王时常的心窝上一刀捅了进去。他仿佛是在杀一头猪。

  黑子大叫一声。

  他的眼前,血花飞舞,在往后的日子里,黑子只要一想到王时常,他就会看到满天的血花。

  雷响了。

  大雨倾盆而下。

  8

  王时常死后不久,李凤兰失踪了。到了那年夏天行将过去、秋风乍起的时候,李凤兰才回来,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伙人,他们荷枪实弹,把黄粱抓走了。后来,黑子才知道,黄粱被抓去枪毙了。贫下中农执法队也解散了。当时杀人的人后来都没有好下场。

  杀猪佬永福后来疯了,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他独自来到了当时杀死王时常的地方,他嗷嗷地叫了几声后,就用杀猪刀割断了自己的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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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29:28 | 显示全部楼层
碧莲的天堂
曲柳村的妇人们在一起闲扯淡的时候,会议论黑子和哑巴大叔。她们常说,黑子的母亲应该嫁给哑巴大叔,而不应该嫁给撑船佬。原因是,哑巴大叔和黑子比亲父子还亲。黑子心中也希望哑巴大叔是自己的继父,而不是撑船佬。他有时傻乎乎地想,母亲要是离婚嫁给哑巴大叔那该有多好。但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力,对于母亲和父亲,他永远也没有选择的权力。这是一个炎热的夏天。这个夏天一开始,黑子就被一个叫碧莲的女人弄得心烦意乱,这个叫碧莲的女人的名字一出现,黑子就面临着一种威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这个女人又恨又怕。

  他是从母亲的口里得知碧莲的。

  2

  母亲说起碧莲,是在一个午后。那个午后,黑子光着背在厅堂的地上叠纸船。他每天没事的时候就坐在地上叠纸船,不知怎么回事,近来他十分迷恋纸船。叠好纸船,他会把纸船放在河里,看着那些纸船漂远,他心中就有种飞翔的感觉。他正折着纸船,他看见母亲和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妇女进了屋。

  “三娘,你说的那个女子是哪个村的?”母亲问那个叫三娘的女人。

  三娘说:“是河背村的,过了渡就到了。”

  母亲说:“那女子除了眼瞎之外,真的没什么别的毛病?”

  三娘说:“没有,白白净净的,别看她眼睛看不见东西,那可是个明白人,洗衣服做饭什么都能干,说不定还能给哑巴生上一儿半女的,那哑巴不是有后了么。说实话,碧莲嫁给哑巴大叔,他是捡了宝咧!”

  母亲说:“别说得天花乱坠的,哑巴也可怜,一个人孤单呀。可是,他要是不同意,那也没法子呀!”

  三娘:“那你就要多用心了,我看这事准能成,哑巴听你的。你和他好好说说,又不用聘金也不用什么礼数,只要他点个头,到河背村把人接走就行了。”

  母亲:“话可这么说。我听说碧莲的父母兄弟都赶她走,嫌她拖累。多一个人多一张口,这年月,谁家有余粮多养一个闲人。话说回来,要是哑巴同意,也是件好事,哑巴总算有个女人陪他到老。我看这样吧,你先回去,我得和哑巴商量,有了口风,我再告诉你。”

  三娘笑了起来,她的笑声蛮好听的。笑毕,她就告辞了。黑子被她的笑声闹得一点儿心思都没了,一条纸船叠了半天都没叠好。

  晚上吃完晚饭,黑子照例来到了哑巴大叔家里。在煤油灯的亮光中,黑子仔细端详着哑巴大叔。哑巴大叔满脸胡子,那国字脸黑红,透着男子汉特有的光芒。他的眉毛又粗又浓,像两把大刀挂在铜铃般的眼上。哑巴大叔的牙整齐又洁白,这让黑子惊奇不已。哑巴大叔的笑容慈祥可亲。黑子一阵心酸,他又想起父亲了。他的心酸还有另一层意思,他有种预感,他和哑巴大叔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不多了,因为哑巴大叔身边要有一个女人了。假如那个瞎女碧莲嫁给了哑巴大叔,那么,他黑子就不可能再和哑巴大叔一起住了。他害怕回到家中睡觉之后,自己的惨叫声会重现,昔日的那些苦痛会重现。黑子的心情复杂。

  哑巴大叔似乎没有理会黑子复杂的心情,他正聚精会神地用铁丝编一个篮子。他编好之后就把铁丝编成的篮子吊在一根竹竿上。弄好了这些,他从柴房里抱出一捆白天里就劈好的松树枝条。那些干了的枝条上有白色的或者暗红色的松香。哑巴大叔把枝条装进一个小畚箕上,对黑子打了个手势。黑子知道,哑巴大叔又要带他到田野上去照泥鳅了。

       黑子把一些松树枝放在铁篮子上点燃,哑巴大叔背着鱼篓子提着燃烧的铁篮子,另一只手拿着叉泥鳅的泥鳅叉子,走向了田野。黑子跟在哑巴大叔身后,他的任务就是拿着装满松枝的小畚箕,并且负责给铁篮子里添松枝。他们沿着一条水圳缓缓走着。

  铁篮子燃烧成一个明亮的火球,火球贴着水面,清澈的水底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在夜里,泥鳅会从泥里钻出来,躺在泥面上自由自在地呼吸着。哑巴大叔只要一看到泥鳅,他就把手中的泥鳅叉子朝泥鳅投了过去。泥鳅叉子是在一条小竹子顶端装上针一样细的小叉子。哑巴大叔干这事可谓娴熟极了,他的叉子很准确地扎在泥鳅身上,没有一次是放空的。黑子对哑巴大叔叉泥鳅的技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在这夏夜里在蛙声如潮小风微拂的田野上叉泥鳅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可今晚,黑子并不快乐,他心里一直想着和叉泥鳅无关的事情。要是换了往常,他看哑巴大叔神奇地叉住泥鳅,他也跃跃欲试,哑巴大叔会看出他的心思,他会从呵呵笑着的哑巴大叔手中接过泥鳅叉子,往一条肥乎乎的泥鳅投过去,只听到水中哧溜的一声,逃窜的泥鳅搅起一小股浑水,他把泥鳅叉子拔起来一看,妈呀,什么也没有。哑巴大叔笑着用蒲扇般的巴掌拍了拍他的头,然后从他手中接过泥鳅叉子,继续施展他的神奇技艺。

  等那些松枝烧得差不多完了,他们才带着半鱼篓子的泥鳅回家。每次回家的时候,黑子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就开始打架了,一回到家里,他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每次醒来,他都是被一股浓浓的香味熏的,睁开眼,就看见哑巴大叔端着一大碗又香又鲜美的泥鳅稀粥放在他的面前,他吃完之后又倒头睡去,幸福无比的样子,他不知哑巴大叔是怎么做出那鲜美的泥鳅粥的。

  今夜不同,他没有睡意。

  那个女人困扰得他心烦意乱,他根本就无法犯困。

  回到哑巴大叔家里,哑巴大叔示意他可以去睡觉,等他的泥鳅稀粥做好之后再叫他。他摇了摇头,今天,他要看哑巴大叔做泥鳅粥。哑巴大叔见他不睡,就让他在灶膛边上生火,这是黑子乐意干的事。不一会,黑子就把灶膛里的火燃得猛烈了。哑巴大叔在干锅里放了一点菜籽油,等锅热之后,他就把泥鳅一条一条地放进锅里。黑子听到嗞嗞的煎泥鳅的声音,香味从锅里散发出来,弥漫了哑巴大叔的家。

  哑巴大叔煎好泥鳅,把泥鳅盛在一个小木盆里。他洗了一下锅,然后在锅里放下了清水。清水很快地烧开,哑巴大叔往烧开的水中倒进了一小竹筒的米。米在开水中翻滚,不一会就冒起了白色的泡沫,黑子知道,这是新米,泡沫又多又白。米煮了七成熟之后,哑巴大叔就把煎好的泥鳅倒进了锅里,同时,哑巴大叔往锅里放进了姜丝和蒜末。泥鳅稀粥煮好之后,哑巴大叔让黑子把火灭了,他往粥里放进了盐,洒上了喷香的小葱,让黑子馋涎欲滴的泥鳅粥就算做好了。

  黑子在这个晚上吃泥鳅粥的时候一直低着头,同样鲜美的泥鳅粥,他吃起来索然无味。他不知道,明天,后天……他的这种生活会被那个叫碧莲的女人打破。

  3

  黑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哑巴大叔同意娶那个叫碧莲的女人。黑子那天很早地起了床,来到了哑巴大叔的家门口,他从昨天开始就不在哑巴大叔家住了。他看到哑巴大叔的家门口贴了一副红对联。红对联让黑子感到了喜庆的气氛。母亲和几个乡村里的妇女们在哑巴大叔家忙碌,准备午宴。哑巴大叔虽说是哑巴,但他也是个讲礼数的人,虽然不可能把婚事办得排场,但是婚宴还是要办的,请些亲朋好友吃喝一顿。哑巴大叔再穷,他也要用一种喜庆的方式告诉乡村里的人,他哑巴大叔结婚了。

  母亲看到了迷惘的黑子。

  母亲对黑子说:“黑子,你快到渡口看看,你哑巴大叔回来没有,你要看到他上船了,你就飞跑回来告诉我。”

  黑子就迷迷糊糊地走向渡口。

  在走向渡口的过程中,他听到了各种鸟儿的喧闹声。他捡起一块石子,朝一棵树扔了过去,鸟儿扑棱棱地散开。

  黑子来到了渡口。

  他坐在岸边,看停泊在对岸的船。

  撑船佬站在船头,他抽着烟,在等待哑巴大叔和新娘的到来。

  “来了来了。”船上有人说,“看,哑巴大叔背着新娘来了。”

  黑子在此岸看到彼岸的哑巴大叔背着一个穿红衣服的人,他看不清红衣人的脸容,他看着哑巴大叔上了渡船,他没有放下新娘,就那样一直背着。船动了,撑船佬把船撑过来。船上有人放起了鞭炮。

  船渐渐地近了,黑子看到了哑巴大叔生动而欣喜的脸,他还看到了另外一张白皙的脸,那双眼睛虽然是瞎的,那也是一张美丽动人的脸。碧莲是个娇小的女人 。 黑子突然对碧莲有了种厌恶。

  哑巴大叔朝黑子大声地笑着。

  撑船佬对黑子大声说:“黑子,快回去告诉你妈,哑巴大叔马上就要回去了,快去。”黑子转身往村里狂奔。

  在他狂奔的过程中,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哑巴大叔的家里,满脸通红地对母亲说:“来,来了,马上就到了。”说完,他就来到哑巴大叔家门口的一棵树下,他爬上了树。母亲对他说:“黑儿,小心点,别掉下来了。”他在树上看见了背着新娘的哑巴大叔。

  哑巴大叔像个得胜的将军带着战利品班师回朝,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出来看热闹。

  “哑巴把女人娶回来啦——”曲柳村的人们奔走相告。

  黑子心里却难过,他想,哑巴大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和自己亲近了。

  母亲在哑巴大叔的家门口放了一盆火。

  哑巴大叔背着新娘跳过了那盆火,鞭炮声又响了起来。哑巴大叔家顿时喧闹起来,乡亲们涌进了哑巴大叔的家,乡村里的孩子们也在大人的裤裆下钻来钻去,嘻嘻哈哈。

  黑子爬下了树,他独自回家。

  他把自己关在屋里。

  那个中午,谁也没有来叫他,大人们把他给忘了。他一直在流泪,仿佛哑巴大叔家的喜庆离他很远很远。后来,他听说,那天中午,哑巴大叔喝醉了酒,哑巴大叔喝醉酒之后才想起了黑子,他要去找黑子,没走出家门几步,就瘫倒在地上了,几个汉子把他抬回了新房。

  4

  从哑巴大叔结婚的那天晚上开始,黑子又陷入了噩梦之中,在噩梦中,他不单单是梦见被河水吞没的父亲,他还会梦见奔跑中的老四,挑泥土的李来福,还有被杀猪刀捅死的穿白粗布褂子的王时常……这些人在他的梦中交替着出现,他的惨叫声又开始出现。他的惨叫声没有引来暴怒的撑船佬,这让黑子的心灵有一丝安宁。

  5

  新嫁娘碧莲很早就起了床。

  她摸索到了门口,打开了门。曲柳村夏日清晨的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她深深呼吸了一下,整个心肺舒畅开来。她想,自己的幸福生活将从此开始,她从此摆脱了父母亲沉闷的家庭,摆脱了父母兄弟的白眼和指桑骂槐的谩骂,她不再是父母兄弟眼中的讨债鬼了,她现在是一个幸福的妻子。

  在此之前,她对哑巴大叔心怀恐惧。她怕离开家之后又会陷入另一种痛苦,新婚之夜哑巴大叔的表现让碧莲心安。新婚之夜,从酒醉中醒转过了的哑巴大叔发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红红的烛光中,碧莲洁白的脸朦胧而又真切。碧莲没想到粗犷的哑巴大叔会如此的细腻。哑巴大叔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吻她的唇,然后,他一点一点地把碧莲的衣服褪去,他发现碧莲的身体洁白如玉,闪耀着白瓷的光芒,他惊呆了。哑巴大叔吻遍了碧莲的全身,然后才轻轻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在哑巴大叔吻遍她全身到轻轻进入她的身体到猛烈的撞击,碧莲的泪水痛快地横流着,她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幸福的漩涡。在这个清晨里,碧莲品味着新婚带来的喜悦和甜蜜,她站在家门口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哑巴大叔悄悄地起床了,他来到碧莲的身边,把娇小的碧莲扶进了厅堂。他们没有语言和目光进行交流,碧莲只是用心灵去感受哑巴大叔的爱。哑巴大叔让她好好坐在那里,然后去弄早饭。碧莲可以感觉到哑巴大叔的心同样沉浸在幸福之中。哑巴大叔扶碧莲进屋里的情景,被躲在不远处的黑子看见了。黑子的眼中满是忧伤。他想,哑巴大叔再也不会和他亲近了。黑子的忧伤引起了母亲的注意。

  母亲问黑子:“黑儿,你昨晚又做梦了?”

  黑子点了点头。

  母亲说:“黑儿,你也长大了,你应该学会自己生活,应该学会坚强。”

  黑子点了点头。

  母亲说:“黑儿,我看得出了,你对哑巴大叔结婚,心里是不高兴的。”

  黑子否认道:“没有哇。”

  母亲说:“黑儿,你不用嘴硬,你是从我的肚子里钻出来的,把你养大,你心里想什么,我都很清楚,你骗不了我的。”

  黑子低下了头。

  母亲又说:“你想想,哑巴大叔对你那么好,他如今娶亲了,你应该替他高兴才对。难道你愿意看到哑巴大叔孤苦一生么?”

  黑子摇了摇头。

  母亲的话是对的,但黑子还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心里酸溜溜的不好受。

  6

  新婚的那段时光,碧莲是曲柳村女人们羡慕的新娘。

  哑巴大叔把碧莲当成了宝贝,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不但什么活都不让她干,而且把碧莲伺候得舒舒服服,对她百般疼爱。每天晚上,哑巴大叔烧好水,把她抱进澡盆里给她洗澡,把她洗得干干净净,香喷喷的。

  村里的女人们看在眼里妒在心头,她们会说:“瞧那瞎婆娘,成皇太后了,也不撒泡尿照照,是什么东西!”

  碧莲自然听不到那些嫉妒万分的话,她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之中。三朝回门那天,哑巴大叔背着她回了河背村娘家。河背村的人对她刮目相看,都说她好福气,嫁了个如意郎君。她娘家的人也高兴,打了酒割了肉杀了鸡宴请哑巴大叔。碧莲找回了从未有过的自尊。

  碧莲被哑巴大叔兴冲冲背回河背村的路上,她伏在哑巴大叔的背上,闻着哑巴大叔身上男人特有的那种汗味,陶醉极了。

  黑子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棵树下,用草须玩着蚂蚁。他逗得那只蚂蚁无所适从。他其实早就看到了哑巴大叔。要是换在往常,他会笑着朝哑巴大叔迎了过去。可今天,他没那种勇气,他不喜欢碧莲。哑巴大叔背着碧莲来到了黑子面前,笑着朝黑子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黑子扔掉草须站起来,头也不回远远跑开了。哑巴大叔脸上的笑容凝固了,黑子怎么啦?他万分的无奈,他看着黑子瘦小的背影消失,心里难过极了,他的眼中出现了迷离的色泽。碧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开始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那以后的一段时光里,黑子不理哑巴大叔了,他认定哑巴大叔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疼他了。

  哑巴大叔并没有像黑子想像的那样,哑巴大叔还是很疼爱他。

  一天夜里,哑巴大叔来到了黑子家。 黑子一看他来了,就把卧房的门关插上了。他躺在床上,无神地看着屋顶,脑海里一片空白。
  母亲在门外说:“黑子,你怎么回事,哑巴大叔好心好意来看你,你还不理人家。”

  黑子一声不吭。

  母亲说:“你这没良心的东西,哑巴大叔白白的疼你了!”

  黑子还是一声不吭。

  撑船佬和哑巴大叔一起喝茶。撑船佬说:“哎,他不愿意出来就算了,逼他也没用,别在那里鬼叫了。这孩子,倔,牛的脾气。”

  哑巴大叔坐了一会,喝了几杯茶,看黑子不出来,也觉得毫无趣味,很不高兴地走了。

  7

  世上的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晴朗的天空好端端的也会雷鸣电闪下起倾盆大雨。俗话说,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哑巴大叔和碧莲生活一个月之后,就起了惊人的变化。

  那天中午,哑巴大叔和社员们顶着炎炎的烈日正在割稻子。从村里跑来一个女人,那女人对生产队长说:“不好了,哑巴的老婆出事了。”生产队长赶紧让哑巴回家。哑巴大叔气喘吁吁地回到家里,地上有打碎的陶盆。碧莲的手被烫伤了,起了一片水泡。哑巴大叔明白了,碧莲是在做饭,不小心把盛稀粥的陶盆打碎了,还烫伤了手。哑巴大叔二话不说地把碧莲抱到医疗所去了。

  哑巴大叔把碧莲背回家,重重地放在凳子上,气呼呼地对碧莲叽里咕噜地发了一通无名火。碧莲第一次被哑巴大叔凶,委屈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哑巴大叔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从来不用碧莲干家务,可她偏要干。其实,碧莲也是好心,想替哑巴大叔分担一点家里的责任,没想到弄巧成拙,她是一个瞎子,干事情凭感觉,当然容易出事。

  碧莲没有吸取这个教训,她手上的伤好之后又出了一件让哑巴大叔目瞪口呆的事情。碧莲手烫伤之后,哑巴大叔和碧莲的婚姻就有了裂缝,生活并不是过家家,当新婚的喜悦过去之后,实际问题就出来了,一个是瞎子,一个是哑巴,除了每晚的肉体相交,根本就没有交流的可能,况且哑巴是把碧莲当宝贝养着,这样似乎更危险,更缺乏一种实际生活的真实性。

  那天,哑巴大叔同样的和社员们在田野劳动。突然,有人看到了村里的浓烟。“不好,失火了!”有人惊呼。村里也传来了呼叫:“哑巴大叔家失火啦!”“救火呀,哑巴大叔家失火啦!”社员们和哑巴大叔往村里狂奔。

  哑巴大叔的厨房浓烟滚滚,发出燃烧的噼里啪啦的响声。

  哑巴大叔冲进了厨房,把窒息的碧莲抱了出来。大伙提着一桶桶水往哑巴大叔的厨房里泼。好在发现得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黑子也端着脸盆参加了救火。

  火扑灭了,哑巴大叔的厨房一片狼藉。

  哑巴大叔坐在厅堂里气得脸都发青。

  黑子站在门口看着哑巴大叔。哑巴大叔的手在发抖,他捏紧的拳头松了又捏紧,捏紧又放松。

  黑子的母亲和几个村里的女人在卧房里伺弄碧莲。碧莲一口气缓过来,便悠悠地醒转过来。黑子母亲对她说:“碧莲呀,你怎么那么不小心呢。哎,醒过来就好,醒过来就好!”碧莲呜呜地哭起来。原来,她是想做好饭等哑巴大叔收工之后回来吃,没想到一块燃烧的柴从灶口掉了下来引燃了其他的柴禾,火就烧起来了,火一烧起来,她就吓得束手无策了。碧莲呜呜的哭声在炎炎的夏日的空气中波动着。

  第二天一大早,有人看到哑巴大叔把碧莲背回河背村去了。撑船佬发现哑巴大叔回来时是一个人,打着手势问他怎么回事,哑巴大叔摇头摆手,嘴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叽咕声,那意思好像是碧莲不行,不能这样过下去了,碧莲不听话,不好!

  撑船佬知道哑巴大叔的脾气,他决定的事情是九头牛也拖不回来的。撑船佬也没再说什么了。

  黑子的母亲又劝过哑巴大叔,他还是油盐不进。母亲回来后对黑子说:“黑儿,你去劝劝哑巴大叔吧,他对你那么好,他听你的,碧莲是个好人。”

  黑子原先恨碧莲。

  碧莲出了几件事后,他对她反而有些同情。碧莲被哑巴大叔送回河背村,他就更同情那个不幸的女人了。

  黑子听了母亲的话,去了哑巴大叔家。

  哑巴大叔仿佛苍老了许多,像秋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黑子期期艾艾地走了进去。

  哑巴大叔一看到黑子,眼中闪烁着一种光芒。他一把把黑子拉过来,抱在怀里,哑巴大叔的泪水落在了黑子的头上脖子上,泪水滚烫。

  黑子也没让哑巴大叔回心转意。

  黑子又和哑巴大叔一起了,从那以后,黑子的噩梦消失了。那噩梦会不会再缠绕黑子,黑子不得而知。

  黑子内心中对哑巴大叔那种情结不会改变,他已经把哑巴大叔当成了内心中的父亲。

  8

  黑子在一个清晨醒来,他听到了清脆如玉的鸟鸣。他起了床,走出门外。他惊讶地看到碧莲坐在门槛上,面无表情。他赶紧去叫哑巴大叔。哑巴大叔一看到碧莲,脸色马上变了。他二话不说地背起碧莲往河背村狂奔。一路上,碧莲凄凉地哀叫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死也要和你在一起——”黑子心酸极了。

  这时他想,假如哑巴大叔能再次接纳碧莲,他愿意帮他们干一切事情,他宁愿重新回到噩梦缠绕的黑夜里。

  可他改变不了哑巴大叔。他的力量是多么微弱,无助的仿佛不是可怜的碧莲,而是他自己。

  在这个夏天行将过去的这段时光里,碧莲一次一次地返回曲柳村,她一次一次地被哑巴大叔送回去。她逢人便说,哑巴大叔如何如何的对她好,刚开始,人们会报以同情,并给她出主意。到后来,人们一见着她就躲着她了,人们怕听到她凄凉无奈的唠叨,她祥林嫂般的唠叨根本就激不起人们的关注和同情了。同样一个清新的清晨,有人敲开了哑巴大叔的门。

  那人把哑巴大叔带到了河边。

  在河边的水草丛中,漂浮着一具尸体。

  黑子看到那具尸体,尸体浮肿着,碧莲的脸比往常更白了,有一种圣洁的光芒。哑巴大叔哽咽了,他扑了下去,抱起了碧莲的尸体。哑巴大叔干嚎着呜咽着,清晨的空气中浮动着一种莫名的伤感。

  哑巴大叔把她埋葬了。

  黑子采摘了一束鲜艳的野花放在碧莲的坟头。他祈祷着,他愿碧莲在天堂里幸福地生活,永远脱离人世间的苦痛,假如有来生,他祈祷上天赐予美丽的碧莲一双明亮的眼睛,看清人世间的一切美丽景致和心爱的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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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3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狂犬病
黑子怕狗。

  他一听到狗吠心里就一阵阵地抽紧。他看到吐着舌头目露凶光的狗,就会远远地躲开。对狗的恐惧来自他和母亲来到曲柳村之前那段行乞的时光。有一次,他和母亲来到一家人的门口。

  他们正想开口行乞,没想到从屋里蹿出了一条狗,那狗凶狠地狂吠。要不是母亲手中拿着一条棍子,那狗早就猛扑过来了,黑子躲在母亲的身后,睁着惊恐的双眼。

  狗的狂吠引起了主人的注意。从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汉子,中年汉子的三角眼朝他们盯了一眼:“又是要饭的,这年头,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有剩饭给你们呀。”

  母亲满脸堆笑:“您行行好,给点什么都行。”

  那三角眼的中年汉子发火了:“快滚快滚,别在这里添乱了,我告诉你了,我们自己都吃不饱,哪有什么东西给你们呀。”

  母亲只好拉着黑子走向另一家。

  那狗见主人出来后就一直没叫,黑子偶尔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条不叫了的狗离弦的箭一般朝母亲射过来。

  黑子惊叫了一声。

  黑子还没叫完,那狗就在母亲的腿肚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母亲哀叫了一声,转过身举起棍子要打那狗,狗已经跑回那家人的屋里去了。黑子看到血从母亲的小腿的裤管中渗出来。母亲一瘸一瘸地带着黑子离开了那个伤心的村庄。母亲的小腿上永远留下了一块伤疤。

  黑子的心里也留下了一块永远的伤疤。

  那伤疤在黑子苦难的童年熠熠闪亮。

  2

  春暖花开的曲柳村,对黑子而言,并非美好。春天里是饥饿的季节。黑子在小学校里已经上四年级了。他渐渐地在曲柳村的斗转星移中长大。

  曲柳村的少年王其祥在这个春天里走进了黑子的视野。

  王其祥有些阴郁。

  他是个孤儿。他一个人住在一间泥屋里。白天,他会和生产队的社员们一起去出工。空闲的时间里和夜晚,他是曲柳村里的一个游魂。

  黑子不知道他的父母亲是怎么死的。

  黑子有点儿怕他,但不像当初怕老四那样恐惧。王其祥的目光像一把软刀子,当他从某一个角落里注视你的时候,那把软刀子就会一下一下割着你的皮肤。黑子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他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那把软刀子的锋利。

  王其祥不敢正面袭击他。

  王其祥知道黑子背后的两个人,哑巴大叔和撑船佬都是不好惹的,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一巴掌把他拍碎。王其祥似乎永远势单力薄,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虽说他是生产队的一员,他似乎又游离于这个集体之外。王其祥真正走进黑子的视野是在一个傍晚。

  黑子到田野去拔兔草。

  他正拔着兔草,他看到了矮胖子王其祥像一个球一样滚进了一片地瓜地里。那片地瓜地是刚把地瓜种埋在土里发苗的地瓜,地瓜叶子都没长出来,那地瓜才发出嫩黄的芽。王其祥显然没有发现黑子。那时生产队的社员们已经收工了,田野上静悄悄的。黑子看王其祥鬼鬼祟祟的样子,心里有一丝害怕,他伏在草丛里,大气不敢出。在他害怕的时候,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孤儿王其祥怎么会长那么胖呢。这的确是一个奇怪的问题。王其祥摸到地瓜地里,用胖乎乎的手指扒开了泥土,露出了地瓜种。一般留的地瓜种都是挑选出来的大地瓜。王其祥一看到那饱满的大地瓜,兴奋极了,他把地瓜取了出来,在衣服上擦了擦就放到嘴里咬了起来。那地瓜种并不好吃,黑子吃过,是苦涩的。黑子不明白王其祥吃地瓜种为什么吃得那么香。黑子看他狼吞虎咽,吞了口口水,他的食欲被王其祥挑逗起来。

  王其祥吃完地瓜种,又挖了一个地瓜种藏在衣服底下,像球一样滚出了地瓜地。

  王其祥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看见。

  黑子突然叫了一声,原来是一只小青蛙跳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的这一声叫引起了王其祥的注意。王其祥吃了一惊,狂奔而去。

  黑子松了口气。

  他背着一筐兔草回村时,在村口看到了王其祥,王其祥坐在村头那棵老樟树的树枝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走进村来的黑子。

  黑子看到了他。

  黑子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看到了王其祥偷生产队的地瓜种,王其祥会不会对他下毒手呢,他记起了一句俗话,不叫的狗才咬人。平素不声不响游魂一样的王其祥是不是一只咬人的狗?

  他心惊胆战地路过老樟树时,不敢抬头去看高高在上的孤儿王其祥。王其祥没有说话,他什么举动也没有。黑子回到家里,心中那一块石头才落了地。第二天,他看到王其祥,心里又被一块巨石堵住了。

  他硬着头皮朝在墙角的王其祥走了过去,他对着阴郁的王其祥小声地说:“其祥,我什么也没看见。”

  “你看见什么啦。”王其祥的声音冰冷,如寒夜从破窗户里吹进来的阴风。

  黑子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神经病!”王其祥扔下一句话,扬长而去。

  黑子呆呆地立在那里,脑袋“嗡”的一声涨热起来。

  3

  母亲对黑子说:“黑儿,现在是油菜花开的时节,你要注意狗。看到狗要躲远一点。”

在油菜花开的季节,狗容易疯。这是季节给狗带来的病。黑子始终弄不懂油菜花和狗发疯有什么至关重要的联系,反正人们都那么说,这个季节狗容易疯,而识别疯狗最简单的方式是看狗的外形,只要看到夹着尾巴吐着舌头眼露凶光的狗,就要小心提防,这种样子的狗往往就是疯掉了的狗。黑子是具有这种识别能力的,这种狗喜欢逮住什么就咬什么。黑子就亲眼看到一条疯狗在村里追着公鸡母鸡乱咬,后来在胆大的村民的围攻下被活活打死。黑子在村里行走时十分警觉。

  王其祥偷地瓜种的事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王其祥孤独的目光在黑子身上游移。他朝正在一棵树下玩蚂蚁的黑子走了过来。黑子一抬头就看到了矮胖的王其祥。他看着王其祥,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王其祥在他面前蹲下来。

  黑子想站起来跑掉,母亲常这样对他说:“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就赶紧跑,跑到哑巴大叔那里,或者跑回家,实在不行的话跑到人多的地方。”逃跑是十分有效的保护自己的办法。

  他的念头被王其祥难得的笑容打消了。

  王其祥的笑容显得那么的珍贵。在黑子的记忆中,王其祥似乎没有笑的功能,他从来没有见过王其祥笑过。他没想到王其祥的笑容竟也是那样生动。

  王其祥说:“黑子,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黑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怀疑地看着笑容满面的王其祥。

  王其祥说:“黑子,你不用这样看我,我知道你是个够朋友的人,我想和你交朋友。”

  黑子还是一声不吭,他一下子接受不了这种现实。

  王其祥说:“你考虑考虑吧,我要和你交朋友。”

  王其祥说完就走了。

  王其祥身上有一种怪怪的气味,气味从他肮脏的衣服上散发出来。他的衣服可能半年都不会洗一次。黑子回过神来,发现那只蚂蚁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回到家里,他对母亲说了孤儿王其祥要和自己交朋友的事。母亲说:“黑儿,王其祥那样的人会给你带来什么好处?”黑子想不明白。母亲说:“他小偷小摸什么都干,你还是离他远点好。”

  黑子点了点头,他听母亲的。

  可他怎么面对王其祥呢,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他不敢直接地对王其祥说:“我妈说了,不让我和你交朋友。”但他必须面对要和他交朋友的王其祥。 4

  黑子正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王其祥朝他迎面走了过来。

  黑子飞快地跑向另一条路。王其祥飞快地追了上来。

  黑子想起了疯狗,飞快地追赶着黑子的王其祥那时候就像一条疯狗。黑子没命地跑着,王其祥没命地追着。

  别看王其祥矮胖矮胖的,他跑起来还真像条狗,速度惊人。王其祥很快地追上了黑子。黑子停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脸都发青了。王其祥也气喘吁吁,他说:“黑,黑子,你,你干吗跑那么快呀,我,我又不是老虎,我不会吃了你的。”

  黑子提防地看着王其祥,他真怀疑王其祥会扑向他,在他的脖子上狠狠地咬上一口。

  王其祥平静下来,黑子的气也喘得顺了些,但他还是惊魂不定的样子。

  王其祥笑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崭新的铅笔刀,他掏出铅笔刀时,黑子的耳垂条件反射地疼痛起来,他惊叫道:“不要!”

  王其祥见他紧张的样子说:“黑子,我不明白你害怕什么,我又不会用刀子割你的肉,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黑子不敢相信。

  王其祥把铅笔刀放在了黑子的手上,就转身走了。黑子手中握着那把铅笔刀,犹如握着一块灼手的火炭。

  “我不要你的刀!”黑子突然大声地说。

  王其祥转身朝他笑了笑,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黑子心里难过,他对着王其祥强加给自己的礼物,不知所措。

  最后,他用力地把铅笔刀扔出去。

  铅笔刀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然后落在一个水塘里,“扑通”一声,铅笔刀沉入水中再也没有浮现出来。

  5

  黑子背着一筐兔草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了那条疯狗。那条疯狗迎面朝他走来。疯狗的尾巴下垂,舌头吐得老长,走起来东倒西歪,像个醉汉。

  黑子倒霉极了。

  怎么什么事情他都会碰上呢。那疯狗显然发现了黑子,它朝黑子追过来。乡村田野中的小路狭小又滑。他在逃跑中摔了一跤,他跌倒在油菜花地里。

  疯狗呜咽着朝黑子扑了过来。

  黑子惨叫了一声。

  他又听到了另外一声惨叫,那是孤儿王其祥的惨叫。王其祥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他冲过来,一脚踢开了扑向黑子的疯狗。疯狗反扑上来,朝王其祥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王其祥的惨叫声就是这样发出来的。

  紧接着,黑子亲眼看到了一场人狗大战。被咬后的王其祥被激怒了,他朝疯狗扑了过去,不顾一切地对着疯狗又打又踢,疯狗也不示弱,惊叫着张嘴乱咬。黑子没想到暴怒的王其祥有这样惊人的勇气和力量,只见他血红着双眼,一下抓住疯狗的尾巴,狠狠地提起来摔打下去,又提起来摔打下去。狗的惊叫又变成了沉闷的呜咽,最后,在王其祥的死命摔打中,狗儿什么声音也没有一命呜呼了。王其祥就像扔一个破布袋一样把狗的尸体扔在地上。狗的双眼突兀,满嘴都是汩汩外冒的血泡泡。黑子呆了。

  王其祥浑身是血,衣服也被撕破了好几处。

  他瘫软地坐在油菜地上,一阵风吹来,金黄的油菜花的芳香传了出来。

王其祥朝黑子挤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是黑子一生中见过的最灿烂的笑容,阳光一样覆盖了黑子的生命。黑子呆呆地立在那里,他当时根本就无法理解那笑容的含义。王其祥疲惫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惊呆了的黑子面前,从口袋里又掏出了一把崭新的铅笔刀,递给黑子,然后说:“黑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不要再扔掉了,我只想和你交个朋友,好朋友。”

  说完,王其祥摇摇晃晃地走了。

  黑子把那铅笔刀握在手心,紧紧地握在了手心,像握着一件生命的信物,多少年之后,黑子走遍了大江南北,把许多珍贵的东西都扔在了不断的搬迁中,唯有这把小小的铅笔刀,他一直带在身上。

  6

  过了两天,王其祥病了。他发着高烧说着胡话。黑子把王其祥救他的事情向母亲说了。母亲十分感动。她带了一包冰糖和一篮子鸡蛋去探望王其祥。高烧的王其祥昏迷不醒。曲柳村的赤脚医生给他打了退烧针吃了药,无济于事。母亲和撑船佬商量,是否把王其祥送到镇医院去看看。撑船佬起初不答应,那要花多少钱哪!母亲生气了,她认为必须救王其祥,无论怎样,王其祥是为了救黑子才得的病。撑船佬答应了,可没钱怎么办。母亲就提议把家里养的那头大白猪卖了。撑船佬没有办法,只好依了母亲。

  一大早,撑船佬就把烧得不省人事的王其祥放上了担架,他怀揣着卖猪得来的几十元钱,和哑巴大叔一起,抬着王其祥去了镇卫生院。

  那天,黑子神情不定,坐在课堂里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听老师讲课。那整整的一天里,黑子的心都在王其祥的身上,他的脑海里老是浮现出王其祥在油菜地里和疯狗搏斗的情景。

  下午一放学,他就飞快地回了家。

  母亲正在剁猪草呢。

  “妈,我好怕!”黑子蹲在母亲的身边。

  母亲停住了手中的活计,她对黑子说:“妈也好怕。”

  黑子无语了。

  他知道撑船佬没有回来,他朝门口走去。

  母亲剁猪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他来到通往镇上的路口,向那条路上张望。

  等到天黑了,还没见到他们回来。

  黑子的不安越来越强烈。饭也无法下咽,尽管他的肚子早就发出了强烈的抗议,一直“咕咕”地叫个不停。

  到了深夜,黑子听到响动。

  他冲出门。他看到撑船佬举着火把走了过来。

  撑船佬进了屋子,他的脸色极难看。

  他对黑子母亲说:“不行了,没救了,是得了狂犬病。”

母亲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黑子来到了哑巴大叔家。哑巴大叔正在喝地瓜汤。哑巴大叔见他进来,忙给他打手势,说王其祥得狂犬病了,千万不要到王其祥的小泥屋里去了。黑子的双眼睁大了,可怕的事终于发生了。本来,这件事是会发生在他身上的,如今发生在了孤儿王其祥身上。黑子后怕的同时深深地内疚。

  他不顾哑巴大叔的拦阻,来到了王其祥的小屋外面。

  小屋里一片漆黑。

  门上了锁,对于得了狂犬病的人,曲柳村有个惯例,就是把病人锁在屋子里,不让他出来,让他在屋里慢慢地死掉。病人要是跑出来,像疯狗一样乱咬人,会把狂犬病传给别人,得了狂犬病的人死了之后尸体要烧掉,狂犬病在那个年代里和麻风病具有同样的性质。

  黑子在黑暗中大声地对寂静的小屋说:“王其祥,我答应你了,我做你的朋友,王其祥,我们是好朋友!”

  黑子一遍一遍地喊着。

  黑子的喊声在空旷的村庄里回响。

  黑子的喊声没有回应。

  屋子里一片死寂。

  黑子哭了,他知道,又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要离开人世,离开他,进入永远的黑暗。

  他的哭声越来越响。

  哑巴大叔把泪人儿黑子领回了家。

  7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曲柳村的人被王其祥凄厉的叫声吵得心慌意乱。曲柳村掀起了打狗运动。村庄里的狗被打得一只不剩。沉沉的黑夜里没有了狗吠,只有王其祥在黑屋里凄厉的叫声。那叫声越来越像狗叫。黑子听人说,得了狂犬病的人会长出狗毛,然后像狗一样叫着痛苦而死。

  他不可能看到黑屋里的王其祥是否长出了浑身的狗毛,但在夜里的王其祥的叫声的确有狗叫的味道。

  听着王其祥撕心裂肺的叫声,黑子的心被无数把利刃割着。

  终于等到了那一天,王其祥的叫声如熬尽了油的灯一样熄灭了。

  人们打开了小屋。把王其祥的尸体用一块破席子裹了起来,抬到了野河滩上。

  他们在野河滩上堆起了一堆干柴。

  他们把王其祥的尸体放在了干柴上。他们点燃了火。

  黑子没有走近。

  他和母亲站在河堤上看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口里喃喃地说:“王其祥,你是我的好朋友;王其祥,你是我永远的好朋友。”

  母亲让黑子朝那堆烈火跪下。母亲说:“给你的恩人磕头。”

  黑子使劲地磕着头。

  他呜咽着。

烈火也在春天的风中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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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31:25 | 显示全部楼层
爆炸的肚子
并不是曲柳村的所有死亡都和黑子有关,比如赌鬼王老吉之死。但黑子目睹了王老吉戏剧性的死亡。

2

       说起王老吉,曲柳村的人都知道他的秉性,他是一个让曲柳村的人不齿的赌鬼。吃喝嫖赌是败家的法宝,而赌是最厉害的一种败家方式。王老吉就是年轻的时候迷上了赌,家也败了,老婆也跟人跑了,弄得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是孤身一人,死乞白赖地在曲柳村活着。王老吉年轻时家境还算殷实,在曲柳村是排得上号的,虽说不能和当时村里的富豪人家相比,但也算是曲柳村里的富裕人家了。土改那年,政府定他家的成分为贫农,许多人还不忿呢,认为给他的成分定得太低了,最起码也该是中农吧。后来,他的确赤贫了,他的家产都被他赌光了。

  王老吉十八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他们恩恩爱爱地过了一段时光。有一天,王老吉心血来潮,说要到县城里去做什么布匹生意。王老吉的父母亲不答应,他的兄弟们也不答应,生意场如战场,他们怕王老吉赔本。

  王老吉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定要出门做生意。王老吉父亲一怒之下,就让他分出去过了。分了家的王老吉有了一份属于他自己的田产,也分了些银元铜钱。分家之后,他要是和老婆好好过日子,日子也会过得相当不错。

  分家不久,王老吉带着钱跑县城里去了,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留在了曲柳村守活寡。他一走就是一年多,音讯全无。妻子托人去县城找王老吉,找的人回来说,要在县城里找到王老吉无异于大海捞针,还说,兵荒马乱的,说不定王老吉被抓壮丁抓走了呢。王老吉妻子听了回话,眼泪汪汪,不知如何是好,她一个女人家的,料理家务还行,要耕种田地就显得力不从心了,好在她是个聪慧的女人,自己留了一点田种,其余的田地租给别人种,一年里也有些收入。大年三十那天,王老吉还没有回来,她孤身一人度过了大年夜,看别人家热热闹闹的,又是放鞭炮又是吆五喝六的发拳行令,凄清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淌下来,她想卷起行李回娘家去,可嫁出去的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在曲柳村,没听说哪家的媳妇在大年夜回娘家去的。如果她回去了,她父母亲也会骂她的,不在家里好好伺候丈夫,回来干什么。她想着想着,就恨得咬牙切齿:“没良心的东西,是哪个狐狸精把你给迷住了,大年三十也不回家过。”恨之余,她又有些担心,她真害怕老公被国民党抓了壮丁,那样死在外面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哇。她在担心和恨的交织中流了一夜的泪。

  到了大年初一的晚上,王老吉回来了。因为丈夫不在家,所以每天只要一入夜,王老吉的妻子就把门关上插紧了。王老吉在门外敲门。妻子警惕地问:“谁?”王老吉压低声音:“是我。”妻子听到了王老吉的声音,她开了门。一进屋里,在飘摇的油灯下,王老吉变了模样,他蓬头垢面胡子拉碴,全身衣衫褴褛,散发出一股奇怪的臭味。妻子目瞪口呆!这难道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王老吉。

  王老吉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有没有吃的?”

  妻子看他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赶紧下厨去给他弄吃的了。

王老吉浑身发抖着。妻子在煮饭的间隙,给他打了盆热水,让他洗脸。王老吉洗完脸,坐在那里发呆。

  妻子很快就弄了一大碗猪肉粉干给他吃,热气腾腾的猪肉粉干香喷喷的,王老吉顾不了许多,稀里滋溜地吃起来。

  妻子坐在他面前,又心疼又愤恨!

  “你的良心让豺狗吃了!”妻子抱怨道。

  王老吉没理他,只是加快了吃的速度。一大碗粉干很快就见了底。妻子又给他盛了一碗过来,他又很快地消灭了。妻子煮的一锅粉干他一个人全吃下去了。这家伙不可能在外面一年多什么也没吃吧。妻子叹了口气。王老吉吃完东西,精神头又上来了。

  这时候,他才开始审视如花似玉的妻子。

  他的眼睛闪亮起来。

  他使劲地吞了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结滑动了一下,他一把把妻子拉过来,抱在怀里就要亲。妻子一把推开他:“你还没有说清楚你这一年多到底干什么去了呢。”

  王老吉说他去县城里做布匹生意,后来做亏本了,好不容易翻了本正要回家过年,结果在半路上遭了土匪的抢,所以现在才回来。

  妻子听信了他的话,那天就和归来的老公相亲相爱了一个晚上。干完那种事之后,搂着香软的妻子,王老吉心里说:“妈的,再不能去赌了,还是在家守着老婆过日子!”

  原来,他一到县城里就在一个旅馆住了下来。刚开始,他的确想好好做生意,等攒钱之后荣耀地回乡,让父母兄弟刮目相看。没想到,他碰到了一个损友。那个损友骗他说,帮他找门路做生意。损友白天时还真是像模像样地领他去各个布匹商号转来转去,挺够义气的样子。可是一到晚上,损友把他带到了一个赌窝里去。起初王老吉只是看,损友也没让他押宝。可看来看去,王老吉心动了。第一笔押下去就赢了。他来了情绪,每天晚上都到赌窝里去押宝,不久,他带去做生意的本钱就全输光了。一年多来,他去干苦力,一发工钱就钻进赌窝,他不知道凡是赌场,很少说让谁赢回去一个金娃娃的,去赌的人大凡十有九输,王老吉也一样。一年多来,他非但没有攒到钱,而且染上了一生都难以戒掉的赌瘾,就连大年三十晚上,他还在赌,希望赢一笔钱回家和老婆过个团圆年,可还是血本无归。

  按理说,王老吉回家之后和老婆恩爱了一番,应该收心,好好过日子了。没想到,没过上几天,正月都还没出呢,他便把几亩地输给了财主李旺财。那天的赌法很奇特。

  李旺财在村街的一个小食店里设局子。

  这次赌局不是掷骰子,也不是打麻将,更不是玩纸牌,而是划拳行令。按李旺财的意思,过正月初九,应该热闹热闹,划划拳行行令喝喝酒。他先是请参与赌博的人前来吃酒,吃到差不多了,就请出了一位猜拳的高手。谁要是输了,就给一块银元,谁要是赢了,李旺财就给他一块银元。李旺财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似乎是专等收钱的,那个猜拳高手是他的一杆枪。王老吉听到了李旺财在村街的小食店里赌宝的消息之后,按捺不住了。他把家里的积蓄拿了一部分出来,直奔小食店。妻子问他拿钱去干什么,他说:“你管不着!”王老吉看着他们划拳赌博,心里早就痒痒的了。

  许多人在李旺财的枪手下败下阵来。

  村里有钱的人并不多,好赌的人也不多,有钱人只是给李旺财面子,输了一两块银元之后自然也就不会再赌下去了。

  这时,王老吉跳了出来:“我来试试!”

  李旺财一看是王老吉,笑了:“你还是回家搂老婆吧,放着那么俊秀的老婆不好好伺弄,来这里干什么呦!”

  王老吉说:“我想试试。”

  李旺财说:“你真的要试?”

  王老吉拍了拍胸脯:“男子汉大丈夫,说试就试!”

  李旺财说:“那好吧,你们发吧,每盘三局两胜,赌一块银元!”

  王老吉和枪手五五六六地划起拳来。

  第一盘王老吉赢了。李旺财给了他一块银元,给他银元的时候,脸上露出了莫测的笑容。

  第二盘,王老吉又赢了一块银元。

  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讪笑着为王老吉喝彩,夸他的拳划的好。有人大声说:“王老吉呀,你过了大年要行财运喽!”

  一听这些话,王老吉兴奋得眉飞色舞,仿佛眼前堆满了金元宝等着他拿回家。他红光满面,划拳的声音大了起来。

  这时,王老吉的父亲来了,他来到王老吉的面前,用拐杖指着王老吉:“你这混账东西,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王老吉正在兴头上被父亲这么一说,顿时来了气:“你走开,没你的事,我们早就分家了,我输赢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旺财也在一旁帮腔:“老王头,你儿子玩玩嘛,有什么不可以的,大家在一起乐乐,你也不必太在意。”

  王老吉的父亲气得白胡须乱颤,悻悻而去。

  过了一会,王老吉的妻子来了,她一上来就拖王老吉回家:“你想干什么,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快回家吧。”  王老吉把妻子推倒在地,怒吼道:“滚回去,女人家的管男人算什么事,再不滚就打断你的腿!”
  妻子含着泪走了。

  紧接着,王老吉就没有好运了。一连几盘下来,他便输了个精光。赌徒的本质就是利令智昏,拼上老命也想把老本捞回来。他对李旺财他们说:“你们别走,我回去拿钱,马上回来再干!”李旺财冷笑了一声:“我们等着你!”有人劝王老吉:“你还是算了吧,你赢不了他们的,你没发现李旺财是有备而来的么,还是算了吧,输的那点钱就算是给李旺财抓药的钱吧。”

  王老吉气呼呼地一歪头:“不行,我非拼个鱼死网破!”

  王老吉气冲冲地回到家里,从床底下拖出了一个箱子,他打开箱子一看,里面剩下的钱全不见了。他问妻子:“钱呢?”妻子赌气地说:“你什么时候交给我钱?”王老吉气得给了妻子一巴掌,那一巴掌打得妻子金光灿烂:“你这个臭东西,再不把钱拿出来,老子今天就打死你!”妻子说;“你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了你有肉吃了。和你结婚那么久,你什么时候攒钱回过家,你在外面敢情都是赌去了,还编什么瞎话来骗我哄我!”这回王老吉不敢下手了,他知道妻子把钱藏起来了,是要不出来了。他气呼呼地出了门,又折回了小食店,李旺财和那个枪手果然还没走,正等着他咧!

  看热闹的人起哄道:“有好戏看喽,有好戏看喽!”

  李旺财在冷笑。

  王老吉走了进去。李旺财阴恻恻地说:“王老吉,我知道你有种,还赌不赌?”

  “赌,不赌的是孙子!”王老吉一拳砸在桌子上。

  “行,那你钱拿来了么?”李旺财说。

  王老吉火了:“你是说我没钱,告诉你,老子是没钱,但我要命有一条!”

  李旺财说:“我可不和你赌命,你的命能值几个钱!”

  王老吉喘着粗气,妈的,豁出去了!

  他吼道:“老子没钱,老子总还有几亩地吧,赌不赌,咱们就赌一把,我要是输了,我的田地全给你,我要是赢了,你给我100块大洋!”

  围观的人哗然,这王老吉简直就是疯了,哪有这样赌博的,这简直就是恶赌!王老吉令曲柳村的人大开了眼界,他们从来没见过像王老吉这种赌法的,没了田地,就等于没了生命。人们看着这台好戏的发展。

  李旺财慢条斯理地说:“王老吉,你那几亩地值一百块大洋么,一百块大洋我拿得出来,但你那几亩地——”

  王老吉到了这个地步,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他说:“李旺财,那你说我那几亩地值多少大洋,你说个价,马上就开赌,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李旺财突然斩钉截铁地说:“好,就算五十块大洋,按你说的就赌一把,三局两胜,谁输了谁就认了!”

  王老吉在这个时候还心存侥幸,他想,自己不一定会输,要是赢了,啧啧,五十块大洋呀,够他赌一阵子的了,如果赢了这五十块大洋,他马上就回县城里去找那帮赌鬼翻本!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王老吉不是孬种!

“开赌吧!”王老吉气壮如牛。老谋深算的李旺财说:“等等,当着乡亲们的面,咱们还是立个字据吧,免得到时候打死狗再讲价钱,赖账!”

  王老吉说:“立就立,没什么了不起的!”

  李旺财马上让人拿来了纸笔,当下立了个字据,各自在字据上按了手印。

  最惊心动魄的划拳开始了。

  第一局,王老吉输了,大伙心里替王老吉捏了一把汗。

  第二局,王老吉占了上风。大伙叫了起来:“王老吉,你可要争气哇。”

  最后一局,大伙心凉了。鸦雀无声!王老吉彻底输了。

  王老吉灰溜溜地回家去了,那几亩地他祖祖辈辈勤俭持家换来的良田,举手之间就送给了李旺财,这是真正的败家子呀。他还有脸回家。他回到家里,痛心疾首,他拿出一把柴刀,在磨刀石上霍霍地磨着,妻子吓坏了,以为他要去杀人。

  妻子跪下了:“老吉哇,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呀,杀人是要偿命的,钱财田地没有了可以重新再攒回来,只要人还活着,什么都会有的,老吉呀,你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哇!”

  王老吉好似有理了,推开了妻子:“你以为我会去杀人么,我会那么笨么?”

  妻子问:“那你要干什么?”

  王老吉气势汹汹地说:“我要跺掉自己两个手指,做个教训!”

  妻子说:“老吉哇,你心里已经悔过了就行了,何苦要自残呢?”

  王老吉说:“你别拦我,我一定要跺掉自己的两个手指。”

  妻子哭了。

  王老吉把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放在门槛上,手起刀落,血光飞溅!王老吉的两截手指飞了出去,一只公鸡和一只母鸡跑过去,啄着那两截手指,啄了一会,它们觉得索然无味,闲淡地走开了。

  妻子伤心地哭泣。

  妻子蛮以为王老吉跺掉了两截手指之后会悬崖勒马改邪归正。没想到不久之后,王老吉好了伤疤忘了痛,又赌了起来,连一把黄豆都要和人家赌得天昏地暗,自己没钱还要借钱去赌,他们这个家无法支撑下去了,讨债人天天上门,他家的门槛都被讨债人踩烂了。为了躲债,王老吉离开了曲柳村,直到解放之后才回来。他的如花似玉的老婆和一个到曲柳村弹棉花的人跑了,永远也没有再回过曲柳村。尽管王老吉的成分划成了贫农,也从来没有人用正眼瞧过他。他老婆走后也没有吸取教训,还是赌性不改,他只要一想到赌,眼睛里就会闪动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3

  在黑子的记忆中,王老吉永远是那么一副邋里邋遢的模样,满头脏乱如鸡窝一样的头发,脸可能半个月不洗一次,破烂衣服散发出一股臊臭味。一天深夜,曲柳村骚动起来。

  大队的民兵把王老吉的家包围了。

  民兵们敲着门,敲得山响。

  民兵喊道:“王老吉,快开门,你要是不开门,罪加一等!”

  王老吉又在聚赌了,因为赌博,他不止一次被抓到镇上去关押了。这回,又被民兵们抓住了,镇上有工作组进驻曲柳村,工作组的同志在这里蹲点,他王老吉也胆大妄为,公然不把工作组放在眼里,在家里聚赌。

  门被强行撞开了。

  他们冲了进去,王老吉的家里一片漆黑。

  民兵们举着火把四处搜索。不一会,从水缸里搜出了一个水淋淋的人,一看,不是王老吉,这个人被民兵五花大绑起来。

  民兵们从王老吉臭气熏天的床底下搜出了两个人,一看,又没有王老吉。那两个浑身是蜘蛛网的人又被五花大绑起来。

  民兵们从王老吉的灶房里又抓到了两名赌博者,还是没有王老吉。

  一共抓了七八个赌鬼,就是没有发现王老吉。这王老吉神了。民兵营长说:“再搜搜,我就不相信王老吉会飞了!”

  民兵们又进屋翻箱倒柜地搜查起来,除了翻出几只“吱吱”乱叫的老鼠之外,就是没有王老吉的影子。

  民兵营长踢了一个赌鬼一脚,那赌鬼“哎哟”了一声。

  民兵营长厉声说:“快说,王老吉到哪里去了!王老吉是主犯,你们只要说出来,我们对你们这些从犯就从轻发落!”

  那小子哀怨地说:“他一听到敲门声,把灯吹熄了之后,就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他会不会钻到老鼠洞里去?”

  民兵营长“扑哧”一声笑了,他又使劲踹了那家伙一脚:“你他妈的怎么不钻到老鼠洞里去!”

  民兵们都笑了。

  “把他们带走!”民兵营长说。

  民兵们就把那帮赌棍押到大队部去关起来了。

  在押解赌棍们路过村里的大骚包丘寡妇家门口时,民兵营长发现丘寡妇家有动静。

  丘寡妇在骂人:“你这个烂赌鬼想占老娘的便宜,老娘打死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什么东西!老娘和谁睡都可以,就不会和你这样的烂赌鬼睡!”

  丘寡妇的声音传了出来。举着火把的民兵营长推了一下丘寡妇的门,发现丘寡妇的门是虚掩的,这骚婆娘肯定是给哪个野汉子留了门。民兵营长一推开门,就撞到了被丘寡妇用布鞋底抽打着没脸没皮地逃窜出来的王老吉。

  当下,民兵营长就下令把王老吉给绑了。丘寡妇一看是民兵营长,马上换了一副脸孔:“哟,是营长呀,进屋坐坐吧。”

  民兵营长厌恶地说:“去去去!”

  说完就出了丘寡妇的家门。

  丘寡妇把门关上,往地上啐了一口:“不就是个民兵营长嘛,有什么好神气的,老娘还瞧不上你呢!”原来,王老吉一听到敲门声,把灯一吹灭,就上了房顶,他不知怎么,会从丘寡妇的天井上爬了下去。丘寡妇的确是在等一个野汉子,一听到响动,以为那野汉子来了,便在床上娇滴滴地说了一声:“心肝宝贝,快进来哟,我都急死了哇。”

  王老吉听出了丘寡妇的声音。

  刚逃出民兵的手心,马上又要进入一个温柔乡里,王老吉心里一阵窃喜。其实,王老吉对丘寡妇垂涎已久,几次向丘寡妇示爱,都被丘寡妇骂走了。在曲柳村,没有女人会喜欢王老吉的,王老吉多少次在深夜里想女人想得心慌。他只有靠一次又一次的手淫来发泄心中的欲火。如今这机会终于来了。民兵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会在丘寡妇的床上做活神仙呢。

  他迫不及待地摸进了丘寡妇的房间。

  他不敢做声,怕丘寡妇听出他的声音把他赶出去。

  丘寡妇看来是等急了,她伸出一只手把床边的王老吉拉上了床。

  他们抱在了一起。

  或者是王老吉身上的气味让丘寡妇清醒过来。她问:“你是谁?”

  王老吉终于交了底:“心肝宝贝,我是王老吉呀!”

  “什么?”丘寡妇一脚就把王老吉踢下了床。

  王老吉“哎哟”地叫了一声。

  丘寡妇跳下床,摸起一只布鞋,狠狠地在王老吉身上抽打起来,边打边骂把他赶了出去。

  王老吉走到门口骂了声:“骚货!”这时,几个民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把他捉住了。

  第二天,黑子去上学时,发现民兵押着一个个五花大绑的人往镇上走去。那第一个就是王老吉。民兵用一根绳子把他们串成一串,以防他们半路跑掉。

  黑子想起了哑巴大叔带他去抓青蛙的情景,哑巴大叔就是用一根细绳子把青蛙串成一串的,不过,把这些人串成一串的是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

  王老吉被押到镇上去之后,公社革委会派他们去建水库的工地做义务工去了。 所谓的义务工就是他们的劳动是没有工分的,而且还要自己交伙食费。这在当年是一种十分严厉的惩罚方式。
  王老吉真是个赌鬼。

  他只要走到哪里就赌到哪里。在水库的工地里当义务工是苦活,按理说,他只要老老实实干满一个月就可以平安回家的,可是,他干了不几天,赌瘾又犯了。晚上大伙累得都直不起腰来了,他还偷偷地弄了几个人赌了起来。赌博的工具是几颗石子。每人手上三个石子,三个石子倒来换去,然后伸出来让对方猜。赌注不是钱,而是一口米饭。也就是说,谁猜输了,就把自己的那份饭让别人吃。尽管王老吉没有赢,老是把饭输给别人吃,还是有人去告发了他。这家伙是死性不改,做义务工本来就是教育他不要再赌了,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把公社革委会放在眼里,在工地里也敢顶风作案。于是,公社革委会决定送他去劳动教养一年。

  他劳教回来之后,变得沉默了。

  只要有机会,他还是会赌的。

  他一听到赌字,两眼还会放光。赌好似成了他生命中最宝贵的一部分了。

  他也这样说过:“我恨赌,赌让我失去了一切,可是,我不赌,心里难过哇!”

  这是一个赌徒赤裸裸的内心的真实的袒露。

  命运注定他要死在赌上。

  王老吉仿佛无法逃脱这种命运。是的,黑子目睹了赌鬼王老吉戏剧性的死亡。

  4

  王老吉在饥饿的春天里像一只死狗。

  他是在这个饥饿的春天死亡的。许多人都盼望他死去,因为他活在世上害人不浅,他会动员一些百无聊赖的人去赌博,赌博害惨了许多幸福的家庭。很奇怪的是,王老吉不是饿死,而是被食物撑死的。

  那天是阴天。

  黑子走出了家门。

  他本想到哑巴大叔家里去,没想到他一出门就看到村头的那棵老樟树底下围了许多人。他很好奇地走了过去。他挤进了人群。有人对他说:“黑子,你挤什么呀,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家去。”

  原来是王老吉和一个外乡人在较劲。

  那个外乡人提了半麻袋的地瓜干在这里出售。在饥饿的春天,那半麻袋的地瓜干就像是半麻袋的金子。

  王老吉说:“我说这些地瓜干只有二十斤。”

  外乡人脸红耳赤:“明明是三十多斤嘛,你要就算二十五斤卖给你,你也知道,我家离这里很远。卖完了我要赶紧回家。”

  王老吉说:“只有二十斤。”

  有人说:“外乡人,你要买也要找个好买主呀,他这个人家里什么也没有,有一分钱都被他赌光了,他哪有钱买你的地瓜干呀!”王老吉冲那个道:“关你屁事,谁的裤腰带没系紧把你给露出来了。”

  那人遭了抢白,脸一红就不说话了,但他没走,还是站在那里看热闹。

  王老吉说:“只有二十斤。”

外乡人看来也是个急性子:“你说二十斤就二十斤呀,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这些地瓜干也是我们全家从嘴巴里省下来的,要不是孩子病了等着钱用,我还舍不得拿出来卖呢!”王老吉说:“那我们打个赌!”

  外乡人说:“赌就赌,你这个人太不讲理了,我还怕你不成,你不要以为我是外乡人好欺负,你说怎么赌法吧!”

  王老吉说:“要是这袋地瓜干有三十多斤,我砸锅卖铁也给你五十斤的钱,要是没有三十斤——嘿嘿——”

  “没有三十斤怎么样?”外乡人脸红脖子粗的,他的确是个爱激动的汉子。

  王老吉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没有三十斤,我把这袋地瓜干全吃了!”

  外乡人考虑都没有考虑就答应了,但他补充了一点:“如果没有三十斤,你就一口气把它吃完,我一分钱都不要了,我自认倒霉,我去卖血给孩子治病!”

  王老吉二话不说:“好!”

  大伙“哄”地笑了。

  黑子当然不希望王老吉赢,他要是赢了,他不是白占了人家的便宜了,人家还等着用卖地瓜干的钱给孩子治病呢。

  王老吉怎么尽干缺德的事。

  黑子希望王老吉输,让他真的去砸锅卖铁,让他去卖血还人家钱。

  王老吉对外乡人说:“你等着!”

  外乡人说:“等着就等着,你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么,我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子汉,难道我会失信于你,你可别蹓了。”

  王老吉冷笑一声:“我会蹓?”

  王老吉挤出了人群。

  不一会,王老吉拿着一杆秤回来了,人们给他让了一条路,他走进来,拍着胸脯说:“我没有蹓吧。乡亲们,大家做个证明,看谁输谁赢。”

  大伙又“哄”地笑了。

  外乡人拿起秤,称了起来。

  一称,外乡人的脸色变了,他输了,那地瓜干才二十多斤。

  王老吉大声地笑起来。

  这家伙赌了一生,多数都是输的,没想到最后一次赌,他却赢了。

  外乡人后悔极了,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了的。

  他蹲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说:“老兄,你吃吧!”

  他后悔自己斗一时之气,一下子就输掉了这二十多斤的地瓜干。

  王老吉顿时神采飞扬起来。他一生都没这么荣耀过。

  他仿佛赢的是半口袋的金子。

  今天,他要把这些胜利果实全数地吞到肚子里去,他也该好好吃一顿了。他大模大样地坐在树根上,把那半口袋的地瓜干放在了自己面前,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是有快感的。王老吉在大口吞咽地瓜干时,故意把声响弄得挺大。他使劲地嚼着,吧嗒吧嗒的响,满嘴白色地瓜干的碎片被他叽里咕噜地吞下肚子里去。外乡人坐在那里垂头丧气,直翻白眼,他气得真快昏过去了。

  围观的人的笑容渐渐地消失了。

  他们有的拼命地吞着口水,有的还流出了口水,那又香又甜的地瓜干无疑是山珍海味,他们的食欲被无限制地挑动起来,他们的胃开始疼痛。

  黑子也在吞口水。

  他没想到该死的王老吉能赢,他在担心着那个生病的孩子。

  那是可怜的孩子。

  黑子感到了一种残酷悄悄地降临到那孩子身上,无疑,那个外乡人做了一件很蠢很笨的事情,是天底下最笨蛋的事情。

  人们惊讶于王老吉的食欲。

  那半口袋的地瓜干有二十多斤呀,他竟然真的就把它吃得差不多了。

  还剩一个底的时候,王老吉已经撑得不行了,他艰难地打着饱嗝腆着要暴胀的肚子站了起来。

  那是个阴天,还有些凉意。

  王老吉站起来时,额头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

  他说话都有些吃力了:“外乡人,这些你拿回去吧,我不吃了,就算我送你的。”

  有人说:“王老吉一个月不吃也不会饿死了。”

  这时,外乡人站了起来,大声吼道:“不行,你不当着大伙的面吃完,就是不行。你要是不吃完,你就认输吧,陪我五十斤的地瓜干钱!”

  谁也没想到外乡人会这么倔。

  有人说:“王老吉,你可别丢我们曲柳村人的脸,说过的话就要办到。况且,你就快吃完了,还在乎这么一点点么?”

  王老吉翻了一下白眼打了个嗝:“不行,我实在吃不下去了!”

  外乡人说:“你非得吃下去!”

  “吃吧,王老吉!”

  “吃吧,王老吉!”

  “王老吉,你吃吧,不会把你撑死的,吃下去就更有力气去赌了!”

  黑子看着王老吉,他想,王老吉肯定不能再吃了,要不然,他真会吃死的。

  外乡人不依不饶:“一定要吃完!”

  王老吉说:“好,好,我吃完。”

  他抓起了一把地瓜干,塞进了口里。他慢慢地嚼着,没有一点声响,那声音和动作都显得轻微和缓慢。他慢慢地吞下了那口袋地瓜干。

  黑子看到王老吉缓缓地张大了嘴巴,他的眼珠子慢慢地突兀出来,他使劲地干呕了一下,他的手往前抓了一下什么,似乎要努力地抓住一点赌本,他的手僵硬起来。就在这时,黑子和围观的人都听到了“砰”的一声,然后他们闻到了一股恶臭,原来是王老吉的肚子被地瓜干撑得爆炸了。王老吉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他口吐白沫,眼睛翻成了死鱼眼,他的全身抽搐了几下,腿蹬了两下就不动弹了。黑子目睹王老吉被地瓜干给撑死了。那时黑沉沉的天空乌云翻滚,黑子不敢抬头望天,他也不敢再看王老吉的尸体了,心惊肉跳地逃离了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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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32:27 | 显示全部楼层
酒鬼的节日
酒鬼丘土生没喝酒时像个人样,喝醉之后就不是人了。

丘土生喝醉之后就成了畜生。丘土生是他的邻居,黑子知道丘土生的很多事情。丘土生一喝酒就两眼发绿光。酒刺激着他,有股火焰在他的心中燃烧。他心中的某种欲望被酒精激活了,

       就会摇摇晃晃地回家,抱老婆上床。老婆被他折磨得瘦弱不堪。瘦弱不堪的女人远远就能闻到丘土生散发出来的酒臭味,没等丘土生回到家门口就把门紧紧地插上了。她在门里咒骂着:“丘土生,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家里两个钱都被你拿去换马尿喝了,你还有脸回家。你死在外面好了。”男人在外面踢着门:“臭婆娘,快开门,我要和你睡觉!”她对酒醉后的丈夫有深重的恐惧,丈夫每次酒醉后都像疯狗一样撕裂着她,

让她几天之后下身都疼痛难忍,那是来自她身体最深处的疼痛。她是不会开门的了,她反而会对在屋里的儿子说:“搬一条长凳来。”儿子乖乖地搬了一条长凳过来。女人把长凳顶在门上,坐在上面任凭男人在外面怎么叫唤,怎么踢门,她都不开门。她还指着儿子的鼻子说:“你长大了千万不要喝酒,你要成为酒鬼了,老婆会不要你的。”儿子无言地看着她。男人还在外面骂:“臭婆娘,我,我就不相信你一辈子不开门,我会,会打死你的。”女人没搭话,她的嘴角呈现出一丝冷笑,她十分清楚,等他酒醒之后,就会变成一个正常人,一个曲柳村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

  进不了家门,丘土生癫狂了。他在乡村里摇摇晃晃,毫无目的野狗一般乱窜。黑子经常看到酒鬼丘土生进不了家门之后就在村里调戏妇女。他只要一见到女的就走过去,动手动脚,嘴巴不干不净,女人们都讨厌他,回避着他。等他酒醉之后,人们就对他说:“昨天又进不了门吧?”他会显出很惊讶的神色:“你说什么,什么进不了门。”人家就会说:“你这个烂酒鬼呀,每次都要借酒发疯,迟早要被人家的丈夫打死的!”丘土生一脸茫然的样子:“我又没有嫖人家老婆,怎么会被别人丈夫打死。”

  黑子记得,在一个晚上,丘土生喝醉了酒被老婆关在了门外。他欲火中烧,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寡妇丘玲娣的家门口,犹豫了一下就推门进去了。他很疯狂地摸到了丘玲娣的卧房。丘玲娣正在油灯下缝补什么,一看到丘土生进来了,赶忙说:“土生,你怎么啦,又没进家门呀。”她站起来,扶住了丘土生。她这样对待丘土生,是因为丘土生是她的堂弟。

  丘土生闻到了女人的气味。

  他一把抱住了丘玲娣,满嘴胡言乱语:“我,我要和你睡觉,睡觉。”丘玲娣根本就没有想到他会对自己这样,她对他的德性很了解,但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堂姐如此不敬呀。丘玲娣开始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把他推开了:“土生,我是你堂姐呀,你今天怎么啦!”丘土生根本就没把什么堂姐当回事,丘玲娣此时在他眼中只不过是一个女人。已经被酒和欲火烧得昏糊了的他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他疯狂地扑过去,把丘玲娣推倒在床上,开始撕她的衣服,口里说:“睡觉,睡觉,我要和你睡觉!”丘玲娣怒了:“你疯了!”

  她使劲地掀翻了连畜生不如的堂弟,冲出了家门,大声喊道:“来人哪,来人哪,丘土生要强奸人哪!”

  黑子听到了丘玲娣的尖叫。大队支书丘火木也听到了丘玲娣的尖叫。其实很多人都听到了她的尖叫,包括那个被丘土生折磨得骨瘦如柴的老婆。丘火木马上找来了几个民兵赶到了丘玲娣家。丘火木很生气,说实话,丘土生也是他的远房堂弟,丘土生喝醉酒在村里多次调戏妇女的劣迹,他十分清楚,也有人在他面前告状,但他没有对丘土生怎样,只是偶尔对他旁敲侧击。丘火木万万没想到这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竟然搞到自家姐妹的头上来了。

  他马上让几个民兵把他扭了出来。

  很多人看热闹,黑子也在看热闹的人群中。

  丘玲娣说:“这个畜生,没脸没皮,他喝得乱性了!”

  丘玲娣的表情很复杂,按理说,她把他赶出家门就行了,没想到自己头脑一愣就在门外喊开了。她觉得这事有些张扬,他醉了嘛,说什么也是自家兄弟。丘玲娣有些后悔自己的做法。

  丘火木在丘土生的脸上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恶狠狠地骂道:“畜生,你睁开狗眼看看,你面前的是谁?”

  丘土生喝得太醉了,他说:“什么,谁,女人,我,我要和女人睡觉!”

  丘火木气坏了,他对丘玲娣说:“你说,是送他去法办还是怎样,今天全听你一句话!”

  丘玲娣说:“唉,我看算了,把他弄回家吧。”

  丘火木也顺水推舟:“那好吧。”

  几个民兵把丘土生架到了他家门口。丘玲娣敲了敲门:“大妹子,快开门,让土生回家。”

  丘土生老婆说:“让他死在外面吧,我们不要他了。”

  丘玲娣说:“你就开门吧,别让土生在外面吹了凉风。”

  丘土生老婆说:“他不会死的,他的命大,他是一条七条命的狗,他死不了,你们就把他扔到野地里去吧!”

  丘玲娣没有办法,她对丘火木说:“你说说吧,我先回去了。”大伙都在笑,丘玲娣很没有面子地回家。

  丘火木放低了声音:“开门吧,他是你老公呀。”

  女人说:“他是猪,是狗!他不是我老公,你们随便把他扔到哪里都行,反正我不会开门。你是支书,你有权处置他,你们也不要在外面叫唤了,我累了一天,明天还要出工干活呢,这个家都被猪狗不如的东西喝干了,我要不出工,我们娘俩就要喝西北风了,都走吧,走吧,我要睡觉了。”

  丘火木无奈,他是不敢强行把门撞开的,没道理的是丘土生,不是他老婆。人总该讲点道理吧。他叹了口气:“把这家伙架到沙滩上去吧,你们几个人看着他,用湿沙埋他一会,他会醒过来的。唉,我也困了,这算哪门子事嘛。”丘火木一回去,大伙也散了,没热闹好看了,不回去睡觉干什么。几个民兵把丘土生架到了沙滩上,挖了一个浅坑,把丘土生放了进去。然后,在他身上铺上一层薄薄的湿沙。曲柳村经常把醉酒的人埋在沙子里,这样可以让酒醉的人尽快的清醒。

  丘土生还在说:“女人,女人好哇,睡觉,我要和女人睡觉。”几个民兵把他扔在那里,就不管那么多了。明天都还得出工,没那么多闲工夫陪这个醉鬼。他们也回家去睡觉了。夜风微凉,远处传来几声狗吠。黑子还记得,有一天清晨他去河堤上晨读的时候,一出村口,就看到了丘土生。黑子一阵恶心。他看到丘土生躺在稻田里,看来他是在稻田里睡了一夜。他醒来后,站了起来,满身湿漉漉的,头上全是泥巴和稻田里的小浮萍。他打了个呃,看到了黑子,他问黑子:“黑子,我怎么会在这里!”黑子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

  他身上的酒气很浓。

  他突然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要不是黑子机灵地跳开的话,他吐出的秽物就吐到黑子的身上了。一股恶臭熏入黑子的鼻孔,他赶紧捂住了鼻孔,这个清新的早晨无疑被丘土生污染了。

  黑子看到丘土生吐出的秽物里有许多小蝌蚪和浮萍,这酒鬼昨天晚上倒在稻田里肯定喝进去了许多稻田里的水。丘土生轻飘飘地往村里走去。

  这时,一只小狗颠颠地跑过来,咂吧咂吧地吃着丘土生吐出来的东西。小狗吃完之后,走起路来也摇摇晃晃的,走了不远,倒在路旁,睡着了。

  小狗看来是醉了。

  2

  丘土生在家里喝不上酒,老婆死活也不让他喝。老婆不让他喝,他就忍住了,老婆却管不住他在外面喝。在曲柳村,丘土生有几个酒友,别人喝醉了就睡,他一喝酒就疯癫。

  丘土生的老婆为了制止他喝酒,采取了不少措施,但都无济于事。她会跑到丘土生的几个酒友家里,挨个挨个地诉苦,说请求他们不要再拉丘土生去喝酒。酒友就劝他:“丘土生呀,我看你还是别喝了,不要老婆都喝没了。”丘土生说:“说什么话,老婆是我的,怎么会喝没了,我就是喝死,老婆也还是我的!”酒友们就让他喝,喝酒之前交待他:“丘土生,你少喝点,不要喝多了。”他就委曲求全:“行,行,喝少点就喝少点。”结果,他的嘴巴只要一沾上酒,就把不住了,你一杯他一杯的没完没了,不醉不罢休。

  丘火木问丘土生:“你怎么回事,每次喝酒都要喝醉?”丘土生笑笑:“喝酒要是不喝醉多没意思。喝酒如果不尽兴,那还叫喝酒么。你不懂,醉有醉的快活。”丘火木说:“快活个鸟!”丘土生听了支书的这句话,乐不可支:“就是,就是快活个鸟。”把丘火木气得发抖,这家伙无可救药。丘土生喝酒还会喝到镇上去。

  他到镇上去卖东西,卖完之后就把钱拿去饮食店里喝酒。他老婆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都不敢让他去卖,要让他去自己也要跟着他。老婆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她实在走不开,让丘土生把两只公鸡拿到镇上去卖。本来,她是准备把卖鸡的钱用来过端午节的。没想到,丘土生卖完鸡,把酒喝了,还拖着一条断腿回来。丘土生在通向镇上的路中,心里还一直在想,马上就要过节,家里穷得叮当响,这卖鸡的钱是千万不能拿去喝酒的了,否则,这个节就没法过了。想着想着,他心里就充满了信心,这回不喝酒了。鸡卖完已经是中午。

  他的肚子“咕咕”叫起来。

  他进了公社的饮食店,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跑堂的跑过来问他:“喂,你要点什么?”  丘土生说:“来两碗饭,炒一盘豆干。”
  跑堂的说:“要不要在豆干里加点肉?”

  丘土生咽了一口口水,摆了摆手:“不,不要了吧。”

  跑堂的说:“不要就不要嘛,一盘豆干两碗饭,三毛钱。”

  丘土生就递给了他三毛钱。跑堂的不一会就把饭菜端上来了。跑堂的把碗碟重重地放在他面前,他想,跑堂的今天吃了枪药,火气那么大。其实,那年代饮食店的服务人员全是这种做派,你爱吃不吃,没人求你吃,反正赚了钱也是公家的。

  丘土生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他端起第二碗饭刚扒了一口,就看见几个人走进来,坐在他旁边的一张桌子上。跑堂的走了过去,问:“你们吃点什么。”

  一个壮汉说道:“我来点吧,炒一盘猪腰子,再来一盘猪耳朵,一盆花生米,对了,再来一个干蒸猪肉。”

  跑堂的说:“今天碰到一个大方的主了,好的,你们等着,很快就上来。”跑堂的用怪异的目光瞟了丘土生一眼,好像在说:“小气鬼。”

  “喂,弟兄们辛苦了,我看中午喝点酒吧。”壮汉说。

  “好的好的。”看来他们也是一伙酒友。

  丘土生一听到“酒”字,脑袋瓜“嗡”了一声,他停下了筷子,眼睛亮了亮,他使劲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神思有些恍惚。他心里说:“丘土生,你要坚持住,你口袋里的几块钱,是一家人过节用的,你千万不要把它拿去喝酒哇。”他狠狠地扒进嘴里一口饭,嚼了几下,怎么也吞不下去。

  不一会,他就闻到了酒味。

  那酒气忽忽悠悠地飘进了他的鼻孔,他长长地呼吸了一下,哇,这酒好香,一闻就知道是地道的地瓜烧。说实话,他喝酒很少喝这样的酒。这酒贵,比米酒要贵一毛钱呢。记得他只喝过二次,一次是丘火木的儿子结婚喝了地瓜烧,一次是干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就喝过两次。酒香勾得他肚子里的酒虫发作起来。

  他看着碗中的饭,无法下咽了。这可如何是好。酒的味道不断地飘进他的鼻孔里,他心里骂道:娘的,为什么偏偏要和我作对,在我吃饭的时候你们来喝酒,这不是故意地勾起我的酒瘾么!他听到了他们碰杯的声音,喝酒时的“滋溜”声让他满嘴都是口水。跑堂的在一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吃个白米饭还拖泥带水,两口扒完走人得了。”他心里骂道:“狗眼看人低!”丘土生摸了摸口袋。

  他算了一下,总共有六块三毛钱,买饭已经花了三毛钱,还剩六块钱。过节顶多也花一个四块钱左右,那么还有二块钱。这么一算,把他的心给算活了,他拿出一块钱可以买三斤地瓜烧。

  他的眼睛迸发出一种光芒,他突然大声说:“给我拿酒。”

  跑堂的走过来,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这个穿着补丁衣裳的汉子:“你要喝酒?”

  丘土生说:“对,我要喝酒。”

  跑堂的问:“你真的要喝酒?”

  丘土生有点生气,他掏出三块钱,放在桌上:“叫你拿酒就拿酒来,啰唆个屁!”跑堂的也有气:“喝酒就了不起了!要多少?”丘土生说:“来三斤。”

  跑堂的睁大了双眼,邻桌的壮汉也偏过头望了望丘土生。跑堂的根本就不相信这个汉子能喝下三斤地瓜烧。邻桌那几个人才要了二斤。

  “去呀,老子的酒瘾上来了!”丘土生不知哪里来的豪气。

  别人喝烧酒都是用杯子,丘土生不用杯子,他用一个碗喝,那一碗酒足足有半斤。只见他眼睛放着绿光,端起一碗地瓜烧,像喝白开水一样“咕咕咕咕”一气喝见了底。他抹了一下嘴巴,咂了咂嘴:“好酒,好酒!”

  他又倒了一碗酒,端起来,一仰脖子“咕咕咕咕”一气喝见了底。他又抹了一下嘴巴:“真他娘的是好酒,好酒哇!”

  接着,他又倒了一碗酒,笑了笑,端起来“咕咕咕咕”一气喝完。他再次抹了一下嘴巴:“好酒就是好酒,这真是没说的!”

  他正要倒酒,酒壶被那壮汉拿过去了。他这时才发现,邻桌的人全站起来了,睁着眼珠子看着他。那跑堂的也没话说了,张大了嘴巴看着他。

  壮汉说:“好酒量,好酒量,佩服,佩服!”他给丘土生倒满了一碗酒:“你喝酒怎么不用菜,俗话说,杯酒筷肉嘛。”

  丘土生乜斜了一下壮汉,摆了摆手:“要什么菜,有酒喝就是过神仙的日子了,杯酒筷肉,那是富人家的喝法。”

  壮汉给他端过来半盘子猪耳朵放在他面前。丘土生看都没看那猪耳朵,只是一个劲地喝酒。他不一会就喝完了酒,脸红脖子粗,眼睛发出莹绿的光芒,他和别人不一样,喝完酒之后眼睛不会发红。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饮食店。

  走出饮食店,他的下腹部就燃烧起来了。那种由来已久的欲望使他难以忍受,这是一种快感也是一种煎熬。他闻到了女人的味道,他内心兴奋极了,这不是一种女人的味道,是好几种女人混杂在一起的味道。他朝女人味浓郁的地方嗅寻过去。

他踏进了公社的供销社里。他看到柜台里几个女人正在闲聊着什么,他已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他只看到她们白白的脸,细腻的皮肤。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摸了一下,说,女人,女人,我要和你睡觉。

  女人们惊叫起来。

  丘土生跳上了柜台,朝柜台里的一个女人扑了过去。那女人尖叫了一声,被他死死地抱住了。女人们开始呼喊,镇上的男人们一听到女人们的呼喊,便纷纷涌进了供销社。

  他被男人们死狗一样拖到了街上。

  男人们可捡着便宜了,拼命地揍他,有一个男人拿了一根棍子,狠狠地打在他的小腿上,把他的腿骨给敲断了……

  丘土生经历了这件事,不但没有吸取教训,酒却越喝越凶。没有酒,他就会死掉。有酒的日子,才是他真正的节日,他的狂欢节。寂寞的狂欢节。想女人又没女人的狂欢节。

  3

  黑子在一个晚上听到了一个女孩儿的哭声。那哭声从村口传过来,慢慢地近了,然后经过他的家门口,又渐渐地远了。他出门一看,什么也没有。他听出来了,哭泣的那个女孩儿是个傻子,傻姑娘很少哭的,今天怎么哭了呢,他产生了好奇。他走了过去,在傻姑娘的家门口,往里面看。

  傻姑娘从小就是个痴呆儿,她说话含糊,没有一句话黑子能听得懂。傻姑娘平时在村里无忧无虑地生活着,她似乎不知道寒冷也感觉不到酷热,她是曲柳村的野草,自由自在地在乡野的阳光下生长。她家里人对她视而不见,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管她。傻姑娘的哭声没有引起他们家里人的注意。黑子只听她母亲说:“出点血就哭,哭什么哟,谁让你生下来就是女儿身,流血是正常的嘛,还不快去换裤子。那么多血,也不知找块布垫垫。”

  黑子一听,脸红了。

  他往回走的时候,听到了丘土生的声音。他从村口走进来,在一个墙角歪倒下去,呼呼地睡了。

  黑子走到他面前时,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臭和一股莫名其妙的腥臭。他听见丘土生梦呓道:“好哇,女人好哇,痛快,真痛快!”

  黑子很快就把傻姑娘的哭和丘土生的话联系在一起。显然,丘土生是干了那种见不得光的事,傻姑娘是不是被他弄哭的呢?黑子一阵恶心,他朝丘土生的脸上吐了一口痰,才沉重地回家。傻姑娘的哭声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口。

  他要弄个明白。

  第二天傍晚,夕阳血红。他来到傻姑娘平常喜欢去玩的那片河滩上找傻姑娘。傻姑娘果然坐在那长着许多野花的草地上。她孤独地坐在那里,低着头在玩着一朵花。她今天的脸色苍白,也许是昨天晚上流血太多了吧。黑子没有看到傻姑娘往常脸上常挂着的傻笑。那种傻笑几乎成了傻姑娘的象征,在曲柳村里,那些坏孩子往她头上洒泥土,在她衣服上画乌龟,她也那样傻笑。可今天,傻姑娘没有了傻笑。他坐在傻姑娘面前,问她:“傻姑,昨天晚上是不是丘土生欺负你了。”

  傻姑娘一听丘土生的名字,眼中出现了惊恐的色泽,她叽哩哇啦叫着站起来,往村里狂奔而去。

  赤足狂奔的傻姑娘在如血的残阳中显得那么凄凉。

  黑子心里涌起一阵狂风巨浪。

  他一切都明白了:“丘土生,你是个畜生,你不得好死。”

  从那以后,黑子再也没有看到傻姑娘的傻笑。

  丘土生又喝醉了。

  他在黄昏的夕阳中朝河滩上走去。

  黑子跟在了他的后面。

  傻姑娘在那片芳草丛中如同一个花仙子,远远望去,她在夕阳下的剪影也是那么美丽。黑子看到丘土生像只饥饿的老鹰朝傻姑娘扑了过去,那时的傻姑娘是一只无助的野兔。

  黑子大喊着:“丘土生,你不是人——”

  他狂奔过去。

  他推开了丘土生。丘土生气坏了,和黑子扭在了一起。傻姑娘哇哇怪叫着往村里跑去。黑子把丘土生按在了地上。他一拳一拳地打着丘土生,他边打边骂,“你是个混蛋,你是天底下最王八的坏蛋!”丘土生被他打得晕头转向,嗷嗷直叫。

  黑子打完他之后,站起来,扬长而去。

  黑子从没有这样揍过人。他为无知但有灵性的傻姑娘出了一口恶气。

  4

  大年三十晚上,丘土生终于在家里喝了一顿酒。酒是自家酿的,曲柳村每年过年每家每户都要酿酒,不用花钱去买。因为过年,丘土生的老婆没有阻止他,她想,大过年的,自己忍受他的兽性了吧,不要让他在外面丢人现眼。丘土生一碗一碗地喝着酒,边喝边说:“米酒还是没有烧酒好喝。”老婆用筷子头敲了他的脑门一下:“死鬼,你就知道喝酒,你总有一天要死在酒里面的。”丘土生因为在家里喝酒,又是过年,有大块的肉下酒,仿佛过上了富人的生活,以前的皇上也莫过如此吧,杯酒筷肉,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呀。他不光自己喝,还要让老婆和儿子喝。老婆儿子都不买他的账。老婆警告儿子:“你要是敢喝一口酒,你明天就走,我不认你这个儿子。”老婆不让儿子喝酒是有理由的,她不想从自己的家门口再走出去一个酒鬼。丘土生说:“你不让儿子喝酒,那你酿酒干什么?”老婆说:“酒肉都堵不住你的嘴,你以为是酿给你喝的呀,正月里客人喝的!”丘土生不再说话,他在大年夜里把自己灌醉了。喝完酒,他眼中又发出了绿光。他把老婆扯住了,要做那种事。老婆把他拖进了卧房。她说:“死鬼,当着儿子的面你也这样下作。”她说完,脱了衣服,躺在床上闭上了眼,丘土生扑了上去。丘土生干完那事从她身上滚了下去,丘土生突然觉得肚子有点痛,肚子里像有股水要往外冒。他穿了衣服,出了门,往茅坑里钻了进去。过了很长时间,老婆没见他回来。老婆忍住疼痛,起了床,对儿子说,你去看看你爹是不是掉茅坑里去了。儿子点了个火把,到屋外的茅房里一看,他顿时惊叫一声,丢下火把,哭喊着跑回家:“妈,不好啦,爹掉茅坑里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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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33:32 | 显示全部楼层
飞向汽车的肉体
曲柳村在这年春天通了乡村公路,曲柳村是全县最大的一个偏远乡村,乡村公路对曲柳村有重要的意义。曲柳村通乡村公路之后,驻扎在镇上的一个解放军的师部就在水曲柳的野河滩上建了一个农场,开垦那片荒滩。军车从镇上开进来,全村男女老少都去看新鲜的汽车。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兵长得很帅。乡亲们都说,那开车的兵不是本地人,是北方人。黑子对南方人和北方人的概念相当模糊,他只知道,那是从外面很大的世界里来的人,是他梦中长出翅膀要飞向的地方来的人。看到那开着车神气的汽车兵,他有无限的向往和迷恋。农场的场部设在离乡村不远的山脚下。部队农场的人不多。

  黑子知道那个开汽车的兵叫赵晓钢,他每天都要开车到镇上去拉东西。村里的人谁要去镇上的话,站在路边,看汽车过来了之后招一下手,汽车就“嘎”地停在你身边。赵晓钢就会用很标准的普通话说:“老乡,上车吧。”老乡爬上了车厢,大解放就“嘟嘟”地开走,屁股后面扬起一阵尘土。

  黑子也坐过赵晓钢的车。

  那天去镇上的人不多,赵晓钢很痛快地让黑子坐在驾驶室里。黑子坐的那位置都是场长和场里的干部坐的,村里除了支书丘火木坐过,其他人很少能享受这个待遇。

  赵晓钢边开车边和黑子说话。

  赵晓钢说:“你上几年级了?”

  黑子说:“高中一年级。”

  赵晓钢说:“你学习成绩不错吧?”

  黑子有点儿不好意思:“还行吧。”

  赵晓钢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还行是什么意思。”

  黑子说:“行!”

  赵晓钢笑了,他伸出一只手在黑子全是骨头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这就对了,我看你也行,我看人一般八九不离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有文化才有前途。就拿我们当兵的来说吧,现在不像前几年了,没文化还真吃不开了。”

  黑子说:“当兵也要有文化?”

  赵晓钢说:“那当然。”

  黑子说:“赵叔叔,那你有文化么?”

  赵晓钢嘿嘿地笑:“初中毕业吧,目前在部队还算是不错。”

  黑子乐了。

  赵晓钢开车开得很稳,很快就到了镇上。

  赵晓钢看黑子下车,对他说:“黑子,我十点钟回去,如果赶得及,你在供销社门口等我,我拉你回去。”

  黑子“哎”了一声,心里十分感激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兵。赵晓钢为人爽直,他是老兵,今天秋天就要复员。春天,曲柳村是饥饿的,虽说不像前两年饥饿得吃野菜什么的,但粮食还是要省着吃,几乎一天就只能吃一顿稀粥,有两顿是靠地瓜干和一些杂粮度过,就是杂粮,也不可能放开肚皮吃,象征性地吃吃就算不错了。部队农场不缺粮食。赵晓钢喜欢到村里转悠,因为他是司机,不用参加农场的劳动,也比较自由。他穿着军装在村里转悠,逗得村里的大姑娘心里痒痒的,要能嫁个当兵的,就有好吃的了。有人逗赵晓钢:“赵晓钢,我们给你在村里介绍一个对象行不行。”赵晓钢脸一红,他连连摆手:“不行,不行,部队有纪律,不能在驻地搞对象。”那人又说:“赵晓钢,你是瞧不起我们乡下人吧。”赵晓钢说:“哪里,哪里,我爷爷就是乡下人,我不是那意思。”还真有女孩子暗地里喜欢赵晓钢,那女孩叫王晓红。王晓红也读过书,算曲柳村里自己的知识青年。她和赵晓钢一样,也是初中毕业。

  王晓红知道赵晓钢经常去黑子家里,她知道黑子和赵晓钢挺要好的。她就做了一双绣有花朵的鞋垫,让黑子交给赵晓钢。黑子把那双鞋垫给了赵晓钢。赵晓钢说:“我不要。”黑子说:“这是晓红姐姐的一片心意。”赵晓钢的脸红了:“不行的,要是让场长知道了,那是不得了的事情。”黑子说:“那你就不要让他知道嘛。”赵晓钢想了想:“那你要替我保密。”黑子高兴地说:“没问题。”赵晓钢孩子气地伸出了小指:“拉勾儿。”黑子也伸出了小手指,他们拉了勾儿:“拉勾儿算数,一百年不变。”

  其实,黑子很希望王晓红能嫁给赵晓钢,然后跟他到另一个没有饥饿的地方幸福地生活,他觉得晓红姐不应该在曲柳村嫁人生孩子过凄苦的一生。但那只是黑子良好的愿望,花朵一样的王晓红能不能和赵晓钢一起离开贫困的曲柳村似乎和黑子良好的愿望毫无关系。

  赵晓钢在一个中午拿了几个馒头到黑子家里,他常偷偷地拿些馒头给黑子吃,黑子会留下一个馒头送给赤毛婆婆吃。赵晓钢为了感谢王晓红送的鞋垫,特地用一张报纸包了两个馒头,让黑子送给王晓红吃。赵晓钢走了之后,黑子就兴冲冲地来到了王晓红的家门口,他在王晓红的家门口喊了一声:“晓红姐——”

  王晓红一听到黑子的呼唤,马上就出来了。

  黑子把王晓红拉到一个没有人的墙角,把那包馒头递给了她:“是赵叔叔让我给你的,快吃吧。”

  王晓红一听是赵晓钢给她的东西,脸上立马飞起了两朵红云,她那杏眼中流露出秋水般晶亮的色泽。她打开了报纸,拿起一个馒头,轻轻地咬了一口,那馒头对她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美食,她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她有一万种甜蜜的感觉,仿佛她就是赵晓钢的新娘。

     她甜蜜而又羞涩。黑子没想到,他给王晓红馒头吃的时候,有一双眼睛正在不远处的一个阴暗角落里注视着他们,那眼中充满了渴望和哀怨。那是李金斗的眼睛。李金斗是王晓红的未婚夫,他们从小就订了亲,因为李金斗家里穷,一直没把王晓红娶过门。曲柳村虽说贫困,但娶亲还是要一份不薄的礼金,不出钱就甭想把人娶过门。王晓红吃了赵晓钢的馒头,心思就活了。说实话,她根本不喜欢李金斗,李金斗在她的眼中永远是窝窝囊囊的只知道干死活,没有男人的那种气概。她常和父母亲闹,让父母亲退了这门亲。父母亲就骂王晓红:“你这个女子好不知廉耻,亲都订了那么多年,你说退就退了?我们还要不要脸面!”王晓红知道自己拗不过父母亲,也就没再提退亲的事,但在她的心里,她根本没有把李金斗当成自己未来的丈夫。吃了赵晓钢馒头的第二天,王晓红借了个理由去镇上,目的就是为了和赵晓钢见上一面,能在一起说几句话。

  她很早就来到了路边,等赵晓钢的车开过来。等车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王晓红就有些不自在了,她怕别人看出来她和赵晓钢的事。赵晓钢的汽车开过来了。

  赵晓钢把汽车“嘎”地停在了人们的面前。

  赵晓钢伸出了头:“都往后面去。”

  大家爬上了后面的车厢,王晓红脸红红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她以为赵晓钢会叫她到驾驶室里坐。没想到她等了一会,赵晓钢还没有叫她,他只是手握着方向盘往远处看。车上的人叫到:“王晓红,快上来,一会车要开了。”王晓红脸红红地爬上了车厢。车就开动了。车屁股后面扬起了一股浓尘。这是一条铺着沙子的乡村公路。

  到了镇上,王晓红随便溜达了一圈就到供销社门口等赵晓钢的汽车回去。十点钟都过去了,赵晓钢的汽车还没有来。群众开始不耐烦了。有人就去探听消息,不久,探听消息的人回来了,他大声说:“别等了别等了,赵晓钢的车坏了,正在修呢,我们还是走回去吧。”他们就三三两两地走了。

  有人叫王晓红:“王晓红,走吧,赵晓钢的车不一定什么时候修好呢,那天我等到了晚上才回去。”

  王晓红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

  人们不再管王晓红那么多,都走向了回曲柳村的道路,只剩她一个人站在那里苦苦等待。她本想去书店或者供销社里转转,但她又怕自己一走,赵晓钢的车就开过来了,赵晓钢肯定不会去找她,她只好站在那里傻傻地等着。

  过了中午,赵晓钢的车还没有来。

  王晓红饿着肚子站在那里等。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赵晓钢的车才开过来。她心里一阵激动,泪水都快淌出来了,她经历了一场漫长而又揪心的等待。赵晓钢停了车。赵晓钢对她说:“上车吧!”王晓红要爬上后厢。赵晓钢伸出头说:“坐前面来吧。”王晓红一阵惊喜,她迫不及待地上了赵晓钢的驾驶室。车一直开到曲柳村,他们一句话也没说。王晓红想好了许多许多话,可是一句也没有吐出来,她闻到了赵晓钢身上特殊的那股兵味儿,说不清楚的那股味儿让王晓红心潮起伏,坐在他的边上,她有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她甚至傻乎乎地想:要是一辈子坐在赵晓钢的驾驶室里该有多好。3

  假如说王晓红因为坐在了赵晓钢的驾驶室里感到了巨大的幸福,那么在村头目睹王晓红兴高采烈地走下驾驶室的李金斗就陷入了巨大的哀伤和恐惧之中。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某种威胁。他的心是异常敏感。他眼神迷离,看着王晓红神气地理都不理地从自己身边走过去,他深呼吸了一下,试图闻到一点王晓红身上的气味。

  他不声不响地回到了家。

  他父亲李文魁坐在一张木凳上抽水烟,父亲这几年老了,佝偻了,背微驼,腰也直不起来了,他沉闷地吸着水烟,无奈而又沉重。

  父亲的样子让李金斗烦恼。

  他赌气地进了卧房,把门狠狠地关上。他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心里一阵一阵地疼痛着。他恨这个穷家,恨无能的父亲,也恨自己的懦弱和无力!他没有办法选择家庭和父母,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他的心里已经无数次地把王晓红占有了,可每次见到王晓红,他连话都不敢和她说。他记住了村里民兵营长的一句话:“要是王晓红嫁给李金斗,那就等于一朵鲜花插在了狗屎上。”王晓红是鲜花,他李金斗是世人不屑的臭狗屎,他的牙咬得“嘎嘎”响,使劲地用拳头擂打着自己的胸脯,无所适从。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李金斗的妹妹在门外叫他:“哥,出来吃饭了。”

  妹妹叫了几遍,李金斗都不答应。

  父亲对女儿说:“金花,别喊了,他不舒服,我们先吃吧,留点放在锅里,他什么时候想吃了,他自己会起来吃的。”

  金花就没再叫他。

  吃饭中,金花喝了一口稀溜溜的粥,问父亲:“爹,哥怎么啦?”

  父亲说:“哎,他又想晓红了。”

  金花说:“爹,我看还是早点把他的婚事办了吧,这样拖下去,哥会疯掉的。”

  父亲叹了口气。

  金花说:“爹,你拿个主意吧。”

  父亲说:“王家的彩礼要七百,砍一砍也要五百,到哪里去找那么多钱呀,除非把你嫁了,可你还小,没到婚嫁的年龄。”金花不说话了。这时,他们听到了屋里李金斗的低嚎声,李金斗的哭嚎让吃饭的人都放下了饭碗,父亲叹了口气,站起来,说:“我去王家说说吧。”李文魁来到了王家。王家一家人正在吃饭。

  见李文魁来了,王晓红的父亲王定远说:“文魁,来了,吃过没有?”李文魁苦笑说:“吃过了吃过了。”他在一个角落里找了个凳子坐下,一言不发地等着他们吃完饭后谈事。王晓红很快吃完了,她把碗一扔就走了。

  王定远对女儿说:“你要去哪里?”

  王晓红说:“出去走走。”

  王定远骂道:“鬼女子,又去疯,又去野,我看你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王晓红顶嘴:“像话就贴到墙上去了。”

  王定远怒道:“死女子,越来越没规矩了,没大没小的,我看你是欠揍。”

  王晓红吐了吐舌头,溜了。

  王定远对李文魁说:“亲家,你看这鬼女子越来越野了,再不嫁过去呀,恐怕就管不住了。”

  李文魁说:“我也正是为了这事来的。” 王晓红母亲给李文魁倒了一碗茶水,李文魁喝了一口:“亲家和亲家母都在场,我就直说了吧。晓红和金斗都长大成人了,我看他们的婚事不能再拖了,捡一个好日子就给他们把事办了吧。”
  王定远吃完饭,坐在李文魁的对面,递了根“经济”烟给他,他们把烟点上了。王定远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亲家你划算好了,我们一切都听你的。”李文魁说:“彩礼的事,你开个价吧。”王定远看了老婆一眼,老婆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王定远说:“你看现在镇上讨个老婆彩礼都要一千多块了,我们乡村也有乡村的规矩,你也清楚村里的行情,现在讨个老婆聘金至少也要七百多,回奉二百块吧,交到我们手中的也得五百块呀。”李文魁叹了口气:“亲家,我们两家也算世交了,能不能减点。”王定远沉默了一会,说:“哎,那就这样吧,减去一百,这个价就定了,不能再减了,否则,人家以为我女儿是个贱货呢。”李文魁叹了口气:“好吧,就这么定了吧!我钱一筹齐,就给他们办喜事!”王定远说:“好吧!”

  李文魁为四百元钱伤透了心。

  他回到家里,和金花算了算,家里的猪鸡鸭等能卖的至多也只能换上二百多,就算亲戚朋友凑凑,顶多也只能凑个百十块钱,另外的百十块钱就很难办了。李文魁苦思冥想着。

  金花说:“爹,我看明天先把猪卖了吧。”

  李文魁点了点头。

  金花说:“爹,那么早点睡吧,明天起早搭部队农场的汽车去镇上卖猪。”汽车,部队农场?

  李文魁眼中的灯似乎被这些字眼点亮了,那个晚上,他没有合眼,想出了一个主意,危险的主意。

  4

赵晓钢又来到了黑子家。黑子正在做作业。他看赵晓钢来了,就放下了手中的铅笔。赵晓钢说:“你做你的作业,我不影响你,我坐一会就走。”

  黑子就继续做作业。

  黑子母亲给他端了一碗茶进来。赵晓钢说:“别麻烦,我这个人不太喜欢喝茶,要是渴了,喝点凉水就行了。”

  黑子母亲说:“凉水不能喝的。”

  赵晓钢说:“没事,我身体好,喝凉水从来没闹过肚子。”

  黑子母亲就出去了。赵晓钢随便拿起了一本语文课本,有意无意地翻着。不一会,王晓红来了,她一看到赵晓钢在这里,脸刷地红了。赵晓钢见到她,脸也红了。赵晓钢马上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不然场长查到我到村里来玩会批评我的。”他走之后,王晓红又拿出了一双鞋垫,给黑子:“你给他。”黑子说:“他刚才在这里,你怎么不给他。”王晓红说:“别问那么多,让你给他就给他吧。”黑子笑了,王晓红走了。黑子摇了摇头。

  赵晓钢在往回走的路上,想着一个问题:“那个叫王晓红的丫头怎么啦?”他想起那双鞋垫摇了摇头,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还没有落下去,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就是李金斗。

  李金斗低着头对赵晓钢说:“当兵的,你,你——”

  赵晓钢见他结巴起来,大方地说:“李金斗,你有什么事么?是不是明天要去镇上,想搭车,不要紧,你明天在路边等就行了,早上你爹和你妹去镇上卖猪就是搭我的便车去的,咱们军民一家人嘛,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李金斗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让开了道。

  赵晓钢走了过去。赵晓钢走出了一段路,听到了李金斗在后面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声:“当兵的,你不要碰王晓红,她是我老婆!”

  赵晓钢悚然一惊。

  他回过了头。

  他看到李金斗说完那句憋在他肚里许久的话之后,狂奔而去。赵晓钢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他可怜李金斗。

  他同样对王晓红报以同情。

  冥冥之中,他觉得王晓红不应该在曲柳村生活,她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但他不能带王晓红离开这地方。他心中的姑娘不是王晓红,他心中的姑娘在遥远的河北老家。他想,今年秋天复员之后就会和自己心爱的姑娘生活在一起。

  他从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打开皮夹子,他看着心爱姑娘的黑白照片,心中响起了一支悠远的恋歌。5

  李文魁老汉起了个大早。

  他已经下了决心,实施那个危险的行动,他一直沿着通往镇上的公路行走。来到一个下坡的地方,他停了下来,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等着赵晓钢的汽车出现。他显得很平静,目光中没有焦灼感。他平静地看着那乡间公路,坚定地认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

  汽车在早晨的阳光中从远处出现了。李文魁走向那汽车,他迎着汽车走去。

  当汽车快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佝偻的身子机灵地跃起来,朝汽车扑了过去。他想,就那一刹那的工夫,他的计划就会实现。

  他扑倒在公路中间。

  汽车“嘎”地停在了他的面前,相距不到一尺。

  赵晓钢跳下了车,扶起李文魁:“大爷,没事吧。”

  李文魁说:“没事,没事。”他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往回走。赵晓钢见李文魁没事,一颗心放了下来,好险,要不是他开车的技术好,就出人命了。安全是多么重要,他不想在复员之前出什么问题。他不知道李文魁是故意给汽车撞的。

  所以当第二次李文魁往汽车上撞时,他一点儿都没有提防。

  因为第一次撞车失败,李文魁心里老大不高兴,他怪自己没用,没掌握好时间就飞出去了,让赵晓钢捡了个便宜。

  他经过盘算,又实施了他第二次撞汽车的计划。

  这回,他学乖了。他躲在一块巨石的后面,等车开过来之后突然现身肯定就能成了。汽车又开过来了。他看着那快速滚动的汽车轮子,眼中幻化出美丽的景象,他把钱痛快地交到了王定远手里。他家里张灯结彩,红烛映红了李金斗和王晓红这一对新人的笑脸。李文魁的老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像一只大鸟朝汽车飞了过去。“扑”的一声,汽车把李文魁撞倒在地,不好了,出事了!车上的人骂:“李文魁这死老头疯了,撞汽车干什么。”赵晓钢赶紧下了车,扶起了李文魁,因为赵晓钢车刹得快,李文魁并没有被撞死,只是断了一条腿。李文魁呲牙咧嘴,大呼小叫:“解放军撞人了,解放军撞人了。”

  车上的群众纷纷跳了下来。

  赵晓钢显然是吓坏了,抱着断腿的李文魁不知如何是好。

  李文魁的老泪流了出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解放军撞人了,解放军撞人了。”

  赵晓钢说:“大爷,不怪我呀,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有人说:“对,是李文魁自己撞汽车的,不能怪赵司机。”

  又有人说:“赵司机人多好哇,他为我们曲柳村的人做了多少好事,怎么能撞人呢,李文魁是自己找死。”其中一个人说:“赵司机,不用怕,和你没关系,是李文魁自己撞上你的车的,我们大家给你作证。”

  大伙说:“我们大家给你作证。”

  赵晓钢说:“哎,无论怎样,先把老大爷送到医院吧。”大伙七手八脚地把李文魁抬了起来,搬上了汽车。赵晓钢开着车,把李文魁送到镇卫生院。

  尽管是李文魁自己撞上车,有那么多群众给他作证,赵晓钢还是挨了一个处分。李文魁的药费全是部队出的,另外,还给了李文魁一百二十元的营养费。 李文魁的眼中发出迷人的光芒,他在点着钞票的时候,心情就像晴朗的天空。他一出院,就来到了王定远家。对于李文魁的行径,王定远没有什么评价,只要李文魁能如数把钱交到他的手里,把人要走,其他一切和他无关。
  王晓红却恨透了李文魁。

  李文魁的主意得逞了,却害了王晓红心爱的赵晓钢。王晓红不生气才怪呢,提起这件事,王晓红心里就冒火。

  王晓红看李文魁走进来,便说:“野神野鬼进门了!”说着气呼呼地把一盆脏水泼在了院子里李文魁的脚边,脏水溅在了李文魁的裤脚上。李文魁笑笑,他的笑容挺难看。

  王定远大声呵斥道:“鬼女子,你想造反!”

  王晓红的脸涨得通红。

  王定远骂道:“鬼女子,你怎么能这样对你的公公。”

  王晓红气呼呼地说:“他是野神野鬼,不是我的公公,我没有这样的公公。”

  李文魁十分的尴尬。他站在院子里,翻着眼,进退两难。她的话语针一样刺着李文魁的心尖。李文魁忍了忍,他想,无论怎样,只要王晓红能成为自己的儿媳妇,他和他们分家一个人搬出去住也心甘情愿,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让儿子李金斗娶妻生子,传宗接代,为了这个愿望,他什么都无所谓,哪怕牺牲自己的生命!

  王定远见女儿这么张狂,狠狠地掴了女儿王晓红一巴掌:“我打死你这个鬼女子!”

  王晓红挨了父亲一巴掌,泪水哗地流了下来:“你打死我好了,你打死我好了,要我嫁给李金斗,我就死给你看!”

  王定远气坏了。

  他跳过去,又狠狠地打了王晓红一巴掌,这一巴掌打得王晓红眼冒金星。她的两耳“嗡”的一声巨响。她哭叫着:“我知道,你们根本就不把我当人看,你们把我当成你们饲养的猪了,养大了养肥了就可以拿去卖掉了。我死也不嫁给李金斗,就是不嫁,就是不嫁。”

  王定远气疯了,女儿哭吼使他丢尽了脸面,他觉得女儿是疯了。他坐在那里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怎么啦,这是怎么啦。李文魁站在那里,钉住了,他一动不动,他进去也不是,退出去也不是,他觉得事情好像会有巨变。

  王定远走到李文魁的面前,拉起了他的手:“亲家,进里面坐吧!”李文魁被他拉了进去。他们俩坐在那里无言地抽着烟。

王定远的老婆对女儿说:“晓红呀,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呀,你和李金斗是从小就定亲了的,你们已经有夫妻的名分了。”“屁!什么夫妻名分,现在是什么社会了,还兴你们包办婚姻,没打结婚证就不是什么夫妻!我死也不会和他结婚!”

  她母亲说:“你可别把你爹气死了。”

  王晓红看到父亲铁青的脸,不说话了,她坐在那里抽泣。

  她母亲说:“李金斗有什么不好的,他又老实又勤快,只要你们结婚了,日子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王晓红抽泣了一会,突然赌气说:“他李家要是能拿出一千块钱,我就嫁,拿不出一千块,就别做梦!你们不是爱钱么,那么我给你们价钱出高点!”

  王定远瞥了女儿一眼,眼睛顿时一亮。

  他心里的算盘又噼噼啪啪地拨响了。他没想到女儿会说出这样正中他下怀的话,他对李文魁说:“你看,这死女子就是这种脾气,我们拿她也实在没有法子!”

  李文魁头一下子大了。

  他默默地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佝偻的身子在颤抖。

  王晓红是想用高价来吓退李文魁,万万没想到李文魁是铁了心要王晓红做他的儿媳妇。李文魁为了儿子的婚事,做出了更绝的举动,那是令曲柳村的人惊悚的事情。

  6

  李文魁要以死来换儿媳妇。

  他去打听过,汽车要是撞死了人,死者的家庭可以得到几百块钱的赔偿。他决定用自己的死来换儿子的幸福。他觉得自己是根本没有能力为儿子攒到那么多钱的,他只有去撞部队的车,才有可能换来那么多钱。

  晴朗的早晨。

  露水味很浓。

  赵晓钢早早地起了床,洗漱完之后就到场长那里去。场长告诉他,今天去拉煤。赵晓钢受领完任务,轻松地去开车了。他记得场长语重心长的叮咛:“晓钢,车开慢一点,千万要注意安全,知道么?”赵晓钢记住了场长的话,自从上次撞了李文魁老汉后,他开车就十分的小心。

  赵晓钢开车朝镇上驶去。

  路过曲柳村的时候,他碰到了去晨读的黑子。

  他把车停在了黑子的身边,问:“要不要去镇上玩?”

  黑子说:“没时间。”

  赵晓钢笑了:“黑子,你一定能成为大博士的。”黑子说:“你太会说笑了。”

  赵晓钢说:“我走了,你好好读书吧。”

  黑子说:“路上小心点。”

        赵晓钢说:“我明白。”

赵晓钢的车开走了。黑子看着烟尘中远去的汽车,心中有一丝感慨。

  黑子没想到他和赵晓钢的最后一次对话就发生在这个充满清新露水味的清晨里,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赵晓钢动听的标准普通话。

  赵晓钢开着车,心情很爽朗。

  昨天,他接到远方女友的来信,信的内容缠绵又充满了爱意,那一行行情深意切的句子让赵晓钢满心甜蜜,他还兴奋地把信读给农场的战友们听,战友们说:“好肉麻哟!”其实,战友们都十分羡慕他有那么一位好对象。他还连夜写了一封甜言蜜语的信,准备今天到镇上发出去。

  他给女友的信最终还是没有发出去。

  在转一个急弯的时候,李文魁像一只黑色的大鸟飞过来扑倒在他的汽车轮子底下。他来不及刹车,车轮就碾过了李文魁干枯的肉体,发出了一种让人惊惧的声音,那是骨头破碎血肉迸裂的声音。李文魁是赵晓钢一生的梦魇!李文魁齐腰被汽车轮子碾成了两半。赵晓钢的车刹住了,他睁大了眼睛,全身冰凉,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冰窟。他呆了,他没有勇气走下车,他瘫软在驾驶室里,脑海一片空茫。

  7

  黑子看着赵晓钢被几个穿四个兜的军官押上了一辆吉普车。他的手上戴着银亮的手铐。他面无表情,军帽上的红五星被摘掉了,鲜红的领章也被撕去。

  吉普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

  黑子看到赵晓钢用一种坚定的目光看了自己一眼,他知道那眼神的含义。黑子的泪水流了出来。他不知道赵晓钢会不会被枪毙,听村里人说,赵晓钢压死了人,犯了法,要偿命。

  黑子茫然而又无助。

  王晓红终究没有嫁给李金斗。

  她在赵晓钢被押走之后,离开了曲柳村,她出走之后再也没有回到曲柳村。

  李金斗后来疯了。

  他逢人便说:“晓红呢,晓红在哪里?晓红是不是和一个当兵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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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7-9 21:34:26 | 显示全部楼层
艳歌
蓝凤凰在秋收后的一天嫁入曲柳村。

  新媳妇蓝凤凰新婚后的第一个清晨就早早起了床。丈夫王文化拉住了她:“凤凰,天还早呢,多睡会吧。”她轻柔地对丈夫说:“天都大亮了,我得起来干活了,不然,人家会说我是个懒婆娘。”

  她把院子的大门打开,清凉的风吹拂过来,蓝凤凰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的心情就像这个早晨万里无云的天空。她开始里里外外地打扫卫生。打扫完之后,她挑起水桶去河边挑水。一路上,蓝凤凰碰到许多早起劳作的乡村女人。每碰到一个人,蓝凤凰都会很有礼貌地和她打招呼。女人们也会对她问寒问暖。女人们私下里会说:“这女人还真贤惠,新婚的第二天就起那么早干活,看来王家还真是有福气。”也有女人这样说:“日久才见人心呀,装样子谁不会,刚嫁过来的人,谁不想在乡亲们面前留个好名声呀!”又有女人说:“这也是,有好名声之后才好做人嘛。”

  蓝凤凰自然听不到那些或褒或贬的议论,她只是干她自己的事情。

  黑子在河堤上读书时看到了挑水的蓝凤凰。

  蓝凤凰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黑子心里想。蓝凤凰眉清日秀,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上透出一股清新迷人的气息。特别是一头秀发,乌黑发亮,使黑子想起了早春嫩绿的叶子透出的那种迷人光泽。准确地说,黑子实在无法描述蓝凤凰的美丽,只要他闭上眼想起蓝凤凰就有种清甜如草叶般芬芳的感觉从心底涌起。

  他就认定蓝凤凰是世上最美丽的女人,她就像是活在自然的风中的野菊花,那种娇美和大方天然纯粹。

  黑子要好的同学王春洪和李远新都认为蓝凤凰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他们私下里有个议论。

  黑子说:“蓝凤凰要是做我姐姐就好了,我可以天天和她在一起,她烧的饭可能会和别人烧的不一样。”

  王春洪说:“我长大以后要是能娶蓝凤凰那样的老婆该有多好,我给她当牛做马也愿意。”

  李远新说:“我要是以后能娶蓝凤凰做老婆,我什么活也不让她干,让她养得更漂亮,我天天带她去玩。”

  孩子们的心思蓝凤凰不会知道。就是她在路上碰到他们,她朝他们嫣然一笑之后,小家伙们的心弦被拨得叮当作响她也不知道,她只是往一条好媳妇的路上疾走。孩子们在她走过去之后会停下来转过身,无言地看着她袅娜的背影,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小小少年的独特心情。蓝凤凰的婆婆在蓝凤凰嫁到曲柳村之前是个名声很好的女人,谁也不会想到她会变成一个刁蛮的婆婆,老一点的人都知道,她年轻时也受尽了刁蛮婆婆的气。

  蓝凤凰嫁进门后不久,婆婆对蓝凤凰就挑剔起来,谁都清楚,婆婆对蓝凤凰是鸡蛋里挑骨头。婆婆老看蓝凤凰不顺眼。她做的饭菜婆婆嫌咸嫌淡,她扫的院子婆婆嫌她扫得不干净,她纳的鞋底婆婆嫌她针脚太粗,她洗的菜婆婆嫌她有沙子,她穿得干净利落头发梳得整齐婆婆嫌她打扮得妖里妖气……反正,婆婆对她的挑剔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如果按婆婆这样的眼光来媳妇,那么王文化只有打一辈子光棍。

  尽管如此,蓝凤凰并没有觉得不妥,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干着自己应该干的事,对公公婆婆笑脸相迎,不恼不怒,婆婆的指责她微笑地听着,婆婆的刁难,她微笑地受着。

  婆婆一看到她的微笑,脸色就会沉下来:“别给我装出一副狐狸精的样子,你迷不倒我。”

  蓝凤凰就笑得更甜更妩媚了,气得婆婆直跺脚。

  其实,蓝凤凰并不是要气婆婆,她只是想用微笑化解婆婆对她的刁难。她从来没认为婆婆的刁难是恶毒的。这的确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如果换了别的女人,谁也无法忍受婆婆的那套恶言恶语,早就吵起来了。蓝凤凰的大度让村里人对她刮目相看。有人对蓝凤凰说:“你婆婆太不像话了,你应该以牙还牙,凶她几次她就老实了。”

  蓝凤凰会甜甜地一笑:“你这话说得不对了,婆婆是我的长辈,她怎么说我都是对的,我不能和她顶撞。”

  婆婆有时变得十分恶毒。

  一天夜里,蓝凤凰和丈夫王文化干那种事的声音大了些,蓝凤凰欢乐的伸引声传进了不眠的婆婆耳里,她心里就不舒服了。第二天一大早,蓝凤凰正在扫院子,婆婆散乱着头发走到院子里,打开了鸡窝的门把鸡赶了出来。有一只母鸡赖在鸡窝里不出来,婆婆就用一根棍子对着鸡窝乱捅一气,边捅边恶毒地骂:“搔母鸡,就知道赖窝,再不出来我就打死你。”那只母鸡惊叫着窜出鸡窝。婆婆追着母鸡乱打:“我让你叫,我让你叫,你这搔母鸡,你叫得欢是不是,我打死你。”

  蓝凤凰微笑着对婆婆说:“妈,别生气,你回屋去睡吧,天还早咧!”

  婆婆盯着她,气不打一处来:“睡,睡个鬼,一个晚上被搔母鸡的叫唤吵死了!”
蓝凤凰不说话了,但她还是微笑着扫着地。

  婆婆有点不依不饶:“再叫我就把你杀了炖汤喝!”

  这时,公公走了出来,他对婆婆说:“老婆子,你一大早在发什么羊角疯呀!”

  婆婆大声地对公公说:“死老头子,不在床上挺尸,你出来放什么屁。”

  公公是个老实人,被婆婆抢白之后脸上挂不住,气呼呼地进屋了。

  王文化披衣走了出来,他对母亲说:“妈,你又在唠叨什么,谁招你惹你了,无事生非,再这样子,我们搬出去住。你也太不像话了,老是无事生非。”

  婆婆是怕儿子的,儿子平时不发火,一发起火来她也是招架不住,知儿莫若母,她一看儿子站出来说话了,连声说:“好,好,你们合伙起来欺负我,你们要出去住就搬出去好了,娶了媳妇忘了娘了!”她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说完,她就回屋里,鸦雀无声。

  蓝凤凰怪嗔地对丈夫说:“你怎么能这样和妈说话。”

  王文化一看妻子动人的眼睛,抓了抓头,也回屋里去了。

  从那以后,只要和丈夫做那种事,她尽量把欢快憋在心里.不让它叫出来。

  黑子他们知道蓝凤凰婆婆的刁蛮,他们都在背后指着蓝凤凰婆婆的背说她是老巫婆。在他们眼中,仙女般的蓝凤凰碰到了凶恶的老巫婆。但是他们对蓝凤凰的事情无能为力。

  蓝凤凰嫁到王家之后,王家的生活渐渐地好起来,主要原因是蓝凤凰不但勤劳,而且持家有道,她总是能从各种勤劳的途径让王家多增加一些收人,村里人都说蓝凤凰是个聚宝盆。比如蓝凤凰会养一大群蛋鸭,他们家总是有一篮子一篮子的鸭蛋拿到集市上去卖。

  曲柳村有一个人对蓝凤凰嫉妒得咬牙切齿,她常常在背后说蓝凤凰的坏话。她说蓝凤凰坏话时,人们只是报之一笑,根本就不会把她的话当真或者和她一起说蓝凤凰的坏话。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货色。

  说蓝凤凰坏话的人就是曲柳村的寡妇丘珍娣。

  丘珍娣徐娘半老,风搔人骨的样子,曲柳村的男人们就像苍蝇一样,见着丘珍娣的缝就盯。

  每当那些男人在丘珍娣身上得到满足之后,就会说:“丘寡妇,你要是蓝凤凰那该有多舒服。”

  丘珍娣气得脸都变形了:“你们这些臭男人,总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那个狐狸精有什么好的。有本事,你去和她睡。”

  丘珍娣心中对蓝凤凰的恨与日俱增,好像曲柳村里有蓝凤凰就不能有丘珍娣,有丘珍娣就不能有蓝凤凰,她们一个是水一个是火。可蓝凤凰并没有把丘珍娣当成对手,她对村里的男女老幼,任何一个人都是那么的谦和,她的微笑仿佛是公众的。蓝凤凰的确给曲柳村带来了美的感染。只要谁家婆媳吵架,劝架的人就会说:“你看人家蓝凤凰——”言下之意十分明显,作为媳妇的一方要是明事理的话脸就会羞红了,主动地退让。

  曲柳村需要蓝凤凰的微笑。

  但是丘珍娣拒绝这种微笑,同时也在阻止这种微笑。

  早上挑水的时候,丘珍娣和蓝凤凰狭路相逢。蓝凤凰挑着满满的两桶水往回走,丘珍娣挑着空桶往河边走。

  按常规,一般都是挑空桶的人给挑满水的人让路,这是曲柳村不成文的规矩。

  这次,丘珍娣明显犯规。

  她愣是堵在路中间不让蓝凤凰,而且摆出一副你死我活誓不让步的架势,她的脸像猪肚一样耷拉着。

  蓝凤凰挑着水让到了一边,她微笑着说:“丘大嫂,你走吧!”

  丘珍娣“哼”了一声,挑着空桶很夸张地一路摇了过去,她的空桶“当”地碰在蓝凤凰的桶上,蓝凤凰一个趔趄,差点把水桶掉在地上,水桶晃荡着.水泼出去不少。

  蓝凤凰对丘珍娣的挑衅没有一丝抱怨,她站稳后.挑着水离去。丘珍娣回过头来,朝蓝凤凰的背影“啐”了一口,说:“什么东西!”

  蓝凤凰听到了她的骂声,她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挑着水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来想借机和蓝凤凰大吵一气的丘珍娣失败了,她没想到蓝凤凰那么有耐性。

  丘珍娣的行为被在河堤上读书的黑子看在了眼中,他心里骂道:“丘珍娣,你是一头老母猪,又笨又丑又脏的老母猪!”丘珍娣对蓝凤凰不会轻易罢休。

  一天傍晚,夕阳夕照。

  蓝凤凰赶着一群鸭子往村里走。

  丘珍娣正在自家的菜地里浇菜.她看到蓝凤凰把鸭子赶过来了,故意把菜园子的篱笆门大开着。

  丘珍娣的举动蓝凤凰都看在眼里。

  她赶鸭子的时候特别小心,怕鸭子窜进丘珍娣的菜园子把那些青菜吃了不好说。而且丘珍娣明显给她设下了一个圈套。鸭子不是人,那么听话j

  有一只鸭子“呱呱”地窜进了丘珍娣的菜园子,蓝凤凰赶紧跑进去,把那只不听话的鸭子赶了出来。鸭子没有伤到一棵青莱。 丘珍娣却借题发挥:“你怎么搞的,把鸭子赶到我的菜园孑里来,你没长眼呀!”

  蓝凤凰微笑地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哟,话说得那么好听!给老娘灌什么迷魂汤呀,老娘不吃你那一套。不是故意的,说给谁听呀?你要是故意的,我这菜不全完了。”丘珍娣尖叫着。

  蓝凤凰没有理她,赶着鸭子往回走。

  “你别走,还没完呢!”蓝凤凰激怒了丘珍娣,丘珍娣的声音吸引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蓝凤凰还是没理她,赶着鸭子往回走。  

  丘珍娣踩掉了一棵青菜,拿着那棵青菜追了上来。

  她扯住蓝凤凰:“你的鸭子把我的菜踩坏了,没说清楚你就走你太不讲理了。”

  蓝凤凰微笑地说:“我的鸭子真的没弄坏你的青菜!”“那,那你说,我这青菜是谁弄坏的?”丘珍娣咄咄逼人。黑子和王春洪还有李远新三人走了过来。

  王春洪说:“我看见了,是她自己踩坏自己青菜的!”

  李远新也说:“对,我也看见了,就是她自己踩坏青菜的!,黑子也说:“我也看见了。”

  丘珍娣放松了扯住蓝凤凰的手,对着这三个孩子大声尖叫:“你们这帮没教养的小东西,你们瞎说八道!”

  李远新说:“你才没教养呢!”王春洪说:“你才瞎说八道!”黑子什么也没说。

  丘珍娣气坏了,她不知怎么给自己找台阶下,这时,蓝凤凰说:“丘大嫂,这棵青菜我赔行么?”

  丘珍娣气急败坏地说:“谁要你赔,你的臭钱老娘不稀罕!”不知谁说了一句:“野汉子的臭钱她才稀罕!”

  丘珍娣气急败坏地收了兵。

  蓝凤凰对三个倾慕她的孩子说:“谢谢你们给我解围。”三个小子异口同声说:“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蓝凤凰看着他们蹦蹦跳跳地离去,笑得更甜了。那时,夕阳已经沉落了西山,蓝凤凰还要赶回家去做晚饭。

  三个小子在村里的一处荒废了的老房子的断墙上坐了下来。黑子说:“丘寡妇老是欺负蓝凤凰。”王春洪说:“这个丘寡妇太可恶了”李远新说:“我看我们应该给她一个教训,狠狠地整整她!”

  王春洪说:“怎么整她呢?”李远新说的话很小声,但黑子和王春洪都听到了。王春洪一拍巴掌说:“太好啦,太好啦!”

  黑子说:“这样行么?”

  王春洪和李远新说:“这有什么不行的。”

  一入夜,王春洪和李远新就潜入了丘珍娣的菜园子里,黑子负责在外面望风。不一会,王春洪和李远新就出来了。

  “弄好啦?”黑子问。王春洪说:“好啦!”李远新:“等着瞧吧,明天肯定有好戏看的啦!”

  他们就分别回家。

  黑子回到哑巴大叔家里,哑巴大叔打着手势沉着脸和他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黑子明白,哑巴大叔是叫他不要太贪玩,影响了读书。

  第二天一放学,黑子他们三人就来到了丘珍娣菜园子外面的一棵树下,他们爬上了树,等着看好戏。

  他们知道,丘珍娣收工之后回到家里肯定要挑水到菜园子里浇菜的。她一直就是这种习惯。

  果然,丘珍娣挑着水来了。

  她把菜园子的篱笆门打开了之后,就一脚迈了进去。

  只听一声尖叫,丘珍娣一脚踩在陷阱上,她身子一歪倒在地上,两桶渗了农家肥的水浇了她一身。

  她尖叫着:“哪个断子绝孙的,挖陷阱来.害老娘,哎哟,哎哟,我的脚断了!”

  黑子他们哈哈大笑起来。蓝凤凰的歌声十分的动听,黑子他们没听过,曲柳村的人们都没有听过,因为,她只是唱给丈夫一个人听的。

  每天晚上,蓝凤凰收拾好家务之后就烧水给公公婆婆洗澡。公公婆婆洗完澡,蓝凤凰就泡一壶香茶给他们喝。干完这些,才给丈夫烧水洗澡。丈夫王文化洗完澡就上床了,王文化的身体比较弱,每天,他都洗完澡就上床休息。丈夫洗完之后,蓝凤凰才给自己烧水洗澡,洗完澡也进了卧房。

  她一进房,就给丈夫捏身子,从头到脚,该重的地方重,该轻的地方轻,慢慢地捏着,丈夫在她细致的捏弄下舒坦极了,还有让丈夫更舒坦的,那就是她轻声的歌唱。

  丈夫在她歌声的按摩和肉体的按摩下渐渐地忘记了一天的劳累,进入了梦乡。看着丈夫甜美的睡相,蓝凤凰微笑着把油灯用针脚挑了挑,坐在床边开始缝补衣服或者纳鞋底。

  她会听到丈夫的梦呓。

  丈夫在梦中呼唤着她的名字,那一刻,她是这个世界最幸福的女人。家庭和乡村里许多烦人的事情,许多委屈都在这一刻被消解得干干净净。她并不是一个没有感受的女人,她的笑脸并不是每一刻都是灿烂的,但只要听到丈夫梦中真情的呼唤,一切都可以化解,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不能忍耐的呢。有入口必须就有一个出口,她在丈夫的呼唤声中找到了一个出口,许多委屈和苦恼都会从这个出口逃离。
不久,美丽的蓝凤凰怀孕了。

  蓝凤凰经常一个人抚摸着自己的腹部,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蓝凤凰怀孕之后发生了一件令她不愉快的事情。黑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仙女般的蓝凤凰的哭泣,那无声的哭泣让黑子他们难过。

  那是一个午后。

  蓝凤凰走在乡村的小道上。黑子他们正在村里的田野上玩捉迷藏。蓝凤凰迎面碰到了醉鬼丘土生。丘土生又喝醉了,他东倒西歪地朝蓝凤凰撞了过来。

  他斜着眼看着蓝凤凰。

  蓝凤凰赶紧躲到一边想让他过去。

  没想到丘土生一下子扑到了她身上死死地抱住了她。她大声地叫了起来:“放手!”

  丘土生死死地不放手,那张臭嘴还在蓝凤凰身上乱拱。蓝凤凰吓坏了。她不知所措了,她拼命地挣扎着,叫着:“畜生,放手,畜生,放手。”

  丘土生低吼着:“美人,和我睡觉,美人,和我睡觉。”

  他把蓝凤凰放倒在地上,身体压在她的上面。醉鬼的力气很大,蓝凤凰无法挣脱他沉重的身体。

  黑子和王春洪、李远新看到了醉鬼丘土生的恶劣行径,他们飞快地跑过来。

  三个少年拖手拖脚要把他从蓝凤凰的身上拖开。可他们的力气太小。黑子急了,他在丘土生粗壮的手上狠狠地咬了起来。丘土生终于感觉到疼痛,他松了手。少年躬拼命地把疼痛得吱哇乱叫的丘土生掀翻。

  这时,丘土生似乎清醒过来。

  他站起来,看了一眼坐起来了的蓝凤凰和三个对他虎视眈眈的少年,飞快地跑了。

  蓝凤凰的眼泪悄悄地流淌下来。

  三个少年看着流泪的蓝凤凰,他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蓝凤凰无声地站起来,在阳光下抹去泪水,拍了拍身上的泥尘,一步一步地走了。

  三个少年跟在她身后,一直把她护送回家。看着蓝凤凰进了家门,他们才离去。

  黑子说:“蓝凤凰会把这事告诉王文化么?”王春洪说:“肯定会的!”

  李远新说:“那样就好了,王文化一定会找丘土生算账。”

  黑子说:“王文化肯定打不过丘土生的,王文化那么瘦,丘土生那么壮。”

  王春洪说:“那蓝凤凰就不会告诉王文化了。”李远新说:“为什么?”

  王春洪伤感地说:“我也不知道。”

  黑子说:“蓝凤凰肯定会很伤心的,她都哭了。”三个少年为蓝凤凰充满忧伤。

  果然,蓝凤凰没有把这事告诉丈夫。  

  她的微笑还是在曲柳村浮动着,不过,那微笑里有了些不易觉察的变化。

  只是,每当她碰到丘土生,她都会远远地躲开。

  那是个十分平常的夜晚,黑子和王春洪以及李远新在一个深夜里听到了惨烈的叫声。

  那是蓝凤凰生产的叫声。

  他们都起了床.和大人们一起围在了蓝凤凰的家门口。

  蓝凤凰的家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焦虑。

  黑子心被那一声声的惨叫揪紧了。

  王春洪的手和黑子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黑子的手和李远新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没有人说话。

  只有人们举着的火把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曲柳村的每一个女人生产,乡村里的人们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夜晚,都会聚集在生产的人的家门口,无声地等待着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蓝凤凰的惨叫声起伏不断。黑子的心中响起了鼓声。那鼓声沉重地敲着。

  他在祈祷。

  祈祷仙女一样的蓝凤凰生下一个漂亮的小宝宝,他相信,那个即将出生的小宝宝将是曲柳村最漂亮最招人疼爱的孩子。空气仿佛凝固了。

  蓝凤凰的惨叫声突然消失。所有人的心都将要跳出来!不一会,他们听到了“哇—一”的一声啼哭。

  里面没有像往常一样出来一个家人,告诉外面的人说是男孩或者女孩。不一会,传来了王文化撕心裂肺的哭声。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不祥的哭声,里面肯定出事了。是的,出事了。

  蓝凤凰生下孩子之后,离开了人间。

  蓝凤凰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没有见过,就离开了人间。怎么会呢?

  黑子他们手握着手,谁也没说话,他们的手都握出了汗。他们的泪水流了出来。

  王春洪干脆大声哭起来。抽泣声连成了一片。

  蓝凤凰死了,她的脸上似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曲柳村最美丽也最美好的一个女人去了,或许她真是一个仙子,她给人间送来一颗种子之后就回到了天堂。蓝凤凰像梦幻一般的来又像梦幻一般的去,黑子的内心总会起雾,那雾中总是隐隐约约地站着一个人,他希望可以看清那张脸,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楚了。

  在后来的岁月里,王文化一直没有再娶媳妇,他带着一个聪敏俊秀的孩子在曲柳村里生活着。那孩子的脸长得特别像蓝凤凰。曲柳村的人只要一见到这孩子,都对他特别好,都要逗出一个笑来,因为这孩子的微笑会让人产生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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