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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東莪' 于 2010-6-30 16:2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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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大胆的、一时变得和这本读物一样凶猛得读者不迷失方向,找到偏僻的险路,穿过荒凉的沼泽——这些阴森的、浸透毒汁的篇章;因为,如果他在阅读中疑神疑鬼,逻辑不严密,思想不集中,书中散发的致命烟雾就会遮蔽他的灵魂,仿佛水淹没糖。大家都读下文,这没必要:只有少数人能平安地品尝这只苦果。因此,胆小鬼,在更深地进入这片未勘探的原野前,脚跟向后转,别向前。仔细听我说:脚跟向后转,别向前,如同一个儿子的目光恭敬的避开母亲威严的面孔;或者更确切地说,如同一群爱思考、怕寒冷的鹤,它们组成一个望不尽的三角,越过冬天的寂静,展开翅膀全力飞向地平线上的一个定点,那里突然刮起一道奇怪的强风:暴雨的前兆。那只最老的、独自担任前卫的鹤看见这一切,像理性人似的摇头、咂嘴、伤心(换了我也不高兴),落尽羽毛、历经三代的脖子晃成愤怒的曲波,预示暴风雨越来越近。它用富有经验的双眼多次镇定地审视各个方向,像忧虑的哨兵似的为了击退公敌而发出警觉的叫声。它第一个(因为它享有向另外那些智力低下的鹤显示尾羽的特权)谨慎、轻柔地转动几何形的尖顶(也许是一个三角,但看不见这些奇妙的候鸟在空中组成的第三条边),时而左舷,时而右舷,像一个灵巧的船长,用似乎不比麻雀翅膀
更大的双翼操纵,明智地选取了另一条更可靠的哲学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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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你大概指望我在这本著作的开端乞灵于仇恨!你尽情地沉溺在无数的享乐中,像鲨鱼般肚皮朝天,谁说你干瘪、宽阔、傲慢的鼻孔不能在漆黑、秀美的空气中徐缓、庄严地闻到书中的红色烟雾?仿佛你了解这一行为的重要性和这一正当欲望的同等重要性。啊,魔鬼,如果你事先努力地连续吸上三千次你对永恒上帝的恶意,我担保这些烟雾会美化你丑陋嘴脸上那两个不成形的窟窿,你的鼻孔将因难言的欣喜和持久的陶醉而无限地扩张,在如同洒过香水、燃过香草般芬芳的空间中不再要求更美妙的东西;因为,它们将饱餐完美的幸福,犹如居住在宏伟、安宁、惬意的天宇中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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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用几行文字证实马尔多罗童年时为人善良,生活幸福:结束了。他后来发现自己是天生的恶棍:离奇的命运!他多年来竭力掩饰个性,但最终这种不自然的努力使他血液沸腾;他无法再忍受这种生活,果断地投入恶的生涯……温柔的气氛!谁能料到!当他亲吻一个孩子时,想的却是用剃刀割下那粉红的脸蛋,如果不是正义女神每次用她那一长串惩罚来阻止,他早就干过多次了。他不是骗子,承认事实,自称残忍。人们,你们听见了吗?他敢用这支发抖的羽笔再说一遍!所以,他是比意志更强大的力量……厄运!石块想摆脱重力吗?不可能。恶要和善联姻吗?不可能。这就是我在上面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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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写作是为了寻求喝彩,他们的心灵凭空想象或天生具有高贵的品格。我却用我的才华描绘残酷的乐趣!但是,持久、人为的乐趣和人一起开始,也和人一起结束。在上帝神秘的决断中才华不能和残酷联姻吗?或者,因为残酷,所以就不能有才华?如果你们愿意,只要听我说就能在我的话中看到证据……对不起,我的头发似乎在头上立起来了;但没关系,因为我轻易地用手就把它们压回原处。歌手并不奢望他的咏叹调别出心裁;相反,他为人人都有主人公那高傲、恶毒的思想而感到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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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生中看见双肩狭窄的人们无一例外地干出许多蠢事,用各种手段愚弄同类,腐蚀心灵。他们把自己的行为动机称作荣誉。看着这些表演,我真想像别人一样大笑;但是,这种奇怪的模仿却不可能。我抓起一把刃口锋利的折刀,划开双唇相交处的皮肉。我一时以为达到了目的。我在镜中凝视我自伤的嘴。错了!两道伤口中流出的大量鲜血使我无法看清那里是否确实显出像别人一样的笑。但是,比较了一会儿,我发现我笑得和人们不一样,就是说我并没笑。我看见面容丑陋、可怕的双眼深陷在阴沉的眼眶中的人们比岩石更坚硬,比铸铁更呆板,比鲨鱼更凶残,比青年更蛮横,比罪犯更疯狂,比骗子更背信弃义,比演员更异想天开,比教士更具有个性,胜过天地之间最不动声色、最冷漠无情的生灵。他们让探索他们心灵的道学家疲惫不堪,让上天无情的愤怒降临到他们头上。这些人我都见过,有时他们大概受地狱之鬼的怂恿,像一个邪恶的孩子反抗母亲那样向苍天举起粗壮的拳头,目光充满炽热、仇恨的内疚,保持着冰冷的沉默,不敢讲出掩藏在心中的广泛而徒劳的沉思,因为其中尽是错误和恐怖,却用一副可怜相使仁慈的上帝伤感;有时他们从早到晚、从幼年的开始到晚年的终结用难以置信、违背常识的咒骂来反对一切生灵,反对自己,反对上帝,糟蹋妇女和儿童,玷污身体上那个令人害羞的部位。于是,海水汹涌,把船板吞进深渊,飓风和地震推倒房屋,瘟疫和各种疾病摧毁虔诚的家庭。但是,人们察觉不到这一切。我也见过他们的脸发红或发白,为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的表现感到羞耻:十分罕见。暴雨——狂风的姐妹,淡蓝色的穹宇——我不承认它的美,虚伪的大海——我心灵的形象,内心神秘的土地,外星居民,整个宇宙,慷慨创世的上帝,我向你乞求:给我指出一个好人吧!……但愿你的恩德大大增强我天生的力量;因为,看到这个魔鬼的样子,我可能会因惊讶而死:有人的死因更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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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让指甲长上两个星期。啊!多美妙,从床上粗暴地拉起一个嘴上无毛的孩子,睁大双眼,假装温柔,抚摩他的前额,把他的秀发拢向脑后。然后,趁他毫无准备,把长长的指甲突然插入他柔嫩的胸脯,但不能让他死掉;因为,如果他死了,我们将看不到他悲惨的模样。接着,我们就舔伤口,饮鲜血;在这段应该永远持续下去的时间里,孩子会放声痛哭。除了他那像盐一般苦的眼泪,没有比他的血更鲜美的东西了,用我刚才描述的方法吸出的血依然炽热。汉子,当你偶尔割破手指时,你从没尝过你的血吗?鲜血多美啊,不是吗?因为没有任何味道。另外,你可记得,有一天你在忧郁的沉思中把手握成杯形放到病恹恹、泪涟涟的脸上;然后你把这只手必然地伸向嘴巴,大口大口地畅饮眼泪,杯子像那个斜视着天生压迫者的学生的牙齿般颤抖。眼泪多美啊,不是吗?因为有陈醋的味道。仿佛是最痴情的情人的泪水,但孩子的泪水味感更佳。他还不懂得恶,所以不会背叛:情人却早晚要变心……我用类比法猜测,尽管我不知道什么是友谊,什么是爱情(我大概永远不会接受它们,至少不会从人类那里接受)。既然你不厌恶你的血和泪,那就放心地品尝,品尝少年的血和泪吧。蒙住他的眼睛,撕裂他悸动的肌肤,再像雪崩般离去。你先良久地倾听他那如同战场上垂死的伤员从嘶哑的喉咙里发出的悲壮、刺耳的喊叫,然后从邻屋飞跑过来,装作是救命。你一边舔他的血和泪,一边解开他筋脉暴突的双手,并使他迷茫的双眼恢复视觉。此时的悔恨多么真诚!我们固有的、难得闪烁的灵光出现了;太晚了!心灵因能够安慰受折磨的无辜人而涌出滔滔话语:“少年,你刚忍受了惨痛,是谁对你犯下这无以名状的罪行!你多么不幸!你该有多疼!即使你那为罪犯憎恨的母亲知道了此事,也不会比我现在更接近死亡。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它们是一回事儿,表明我们疯狂地采用最荒谬的办法来达到无限的热情和枉然?或者,它们是两件不同的事儿?对……但愿善恶是一回事儿……否则,审判之日我会变成什么呢?少年,饶恕我;正是这个对着你高贵、神圣的面孔的人折断了你的筋骨,撕裂了悬挂在你身体各处的皮肉。是我那病态理智的狂想,还是我那不依赖推理的神秘本能,如同苍鹰撕咬猎物,驱使我犯下这一罪行?但是,我和我的受害者一样痛苦!少年,饶恕我。一旦脱离这短暂的生命,我希望我们永远纠缠在一起,合成一个人,我的嘴贴着你的嘴。即使如此,我受的惩罚还不够彻底。那么,你来撕我,牙爪并用,永不停止。我将用芬芳的花环打扮我的身体,把它作为赎罪的祭品;我们两人都将受苦,我因为被撕,你因为撕我……我的嘴贴着你的嘴。啊,金黄头发、温柔眼睛的少年,你现在照我说的去做吗?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希望你这样做,你会欢娱我的良心。”说完此话,你在伤害一个人的同时又被这个人爱恋:这是可以想象出的最大幸福。以后,你可以把他送入医院,因为瘫痪病人无法谋生。人们将称赞你的善良,桂冠和金牌将埋起你那双站立在高高坟墓上的老人的赤脚。啊,我不想在赞美神圣罪行的诗页上写下你的名字,我知道你的宽容像宇宙一样辽阔。但是,我依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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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在家庭中散播混乱,我和淫荡订立了契约。我回想起建立这种危险关系的前夜。我看见面前有一座坟。我听见一条像房子般大的萤火虫对我说:“我来启示你。念诵这条铭文。这个神圣的命令不是我发出的。”一道广袤的血色光线在空气中弥散,直达地平线。见到光线,我颌发颤,臂垂落,无力地靠上一堵残墙,因为我快倒了。我念道:“一个死于肺病的少年长眠于此:你们知道原因。不要为他祈祷。”大概很少有人像我一样勇敢。这时,一个裸体美女走来躺在我的脚下。我满面愁容地对她说:“你起来吧。”我把手伸给她,残杀骨肉的哥哥用这只手割断妹妹的喉咙。萤火虫对我说:“你捡一块石头打死她。”我问它:“为什么?”它对我说:“你当心点儿,我最软弱,因为我最强大。这个女人的名字叫淫荡。”我热泪盈眶,义愤填膺,感到身上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我搬起一块巨石,费尽气力把它举得和胸口平齐,又用胳膊将它放到肩上。我爬上一座山顶:从那儿砸死了萤火虫。它的头陷进地下一人深,石块弹起六个教堂高。石块掉到一个湖里,湖水一时落下去,卷起旋涡,形成一个巨大的漏斗。湖面重现平静,血光不再闪耀。裸体美女大喊大叫:“哎!哎!你干什么?”我对她说:“我喜欢你胜过喜欢它,因为我同情不幸的人。永恒的正义创造了你,这不是你的错。”她对我说:“总有一天人们会正确评价我,我不多说了。让我走吧,我要去海底藏起无限的忧愁。只有你和那些群集在黑色深渊中的可怕鬼怪不轻视我。你是好人。永别了,你这爱过我的人!”我对她说:“永别了!再说一遍:永别了!我永远爱你!……从今天起,我就抛弃美德。”所以,人们啊,当你们听到冬天的风在海上和海边、在那些很早就哀悼我的大都市上空、在寒冷的极地呼啸时,请说:“这不是上帝的精神经过,而是淫荡的尖锐叹息,夹杂着那个蒙得维的亚人的沉重呻吟。”孩子们,这是我对你们说的。那么,满怀仁慈地跪下吧;愿那些比虱子还要众多的人类长久地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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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海边,乡村偏僻的角落,我们沉浸在苦涩的思索中,看见万物都呈现出朦胧、神奇的黄色形状。树影扁平,贴在地上,时快时慢地跑来跑去,变化万千。从前,当我乘青春的翅膀飞翔时,这一切令我幻想,令我惊奇;现在我已经习惯了。风儿吹动树叶吟着委靡的音符。鸱鸺唱着低沉的悲歌,听到它的人毛骨悚然。于是,被激怒的狗群挣脱锁链,逃离遥远的农庄,在原野上四处游荡,饱受发狂之苦。突然,它们停下来,眼中燃着火,凶狠、焦急地四处张望,如同临死前的大象,在荒野中最后看一眼苍天,绝望地抬起鼻子,无力地垂下耳朵;这些狗垂耳抬头,鼓起可怕的脖子,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吠叫,有时像一个喊饿的孩子,有时像房顶上一只肚子受伤的猫,有时像一个临产的女人,有时像医院里一个垂死的瘟疫病人,有时像一个唱圣歌的姑娘,对着北方的星,对着东方的星,对着南方的星,对着西方的星,对着月亮,对着远看像横卧在黑暗中的巨石似的群山,对着它们大口吸进使鼻孔内部发红、发烫的寒气,对着夜晚的寂静,对着斜飞过它们面前嘴中叼着给儿女的美味活食——一只老鼠或一只青蛙的猫头鹰,对着眨眼之间就无影无踪的野兔,对着犯罪后策马奔逃的盗贼,对着摇动欧石楠使它们肌肤发抖牙齿打颤的毒蛇,对着它们那使自己害怕的吠叫,对着被它们一口咬碎的蛤蟆(它们为什么要离开沼泽),对着它们因感到迷惑而企图用专注、智慧的双眼发现秘密的轻摇枝叶的树木,对着从它们长腿之间爬到树上脱身的蜘蛛,对着白天没找到食物拖着疲倦的翅膀回到住所的乌鸦,对着海岸的悬崖,对着看不见的船上闪现的桅灯,对着海浪的沉闷喧嚣,对着游动时露出黑背又潜入深渊的大鱼,还对着奴役它们的人。然后,它们又开始在乡间奔跑,血淋淋的脚爪跳过沟壑、阡陌、田野、草丛和锋利的石头。它们似乎得了狂犬病,寻找大水塘来解渴。它们长长地嚎叫,令大自然恐惧。夜行人活该倒霉!这些墓地之友会张开滴血的大口扑向他,撕开他,吃掉他;因为,它们没有龋齿。野兽不敢靠近分享肉筵,战抖着逃得无影无踪。这些狗四处奔跑了几个钟头,累得要死,舌头也伸出嘴外。它们互相扑去,互相撕咬成千万个碎片,速度之快,难以置信。它们并非天性残忍,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什么。有一天,我母亲目光呆滞地对我说:“当你躺在床上听到野外狗叫的时候,藏到被子里,别笑话它们做的事情:它们像你、像我、像其他脸儿又长又白的人们一样渴望无限,永不满足。我甚至可以让你到窗前凝视这相当壮丽的场景。”从此,我严守死者的心愿。我像狗一样感到需要无限……我无法,无法满足这种需要。据说,我是男人和女人的儿子。真让我奇怪……我本以为比这要好!另外,我从哪儿来,这有什么重要?如果取决于我的意志,我宁愿是母鲨鱼和公老虎的儿子,鲨鱼的饥饿掀起风暴,老虎的残酷举世公认:我也许不会如此恶毒。你们这些望着我的人,离我远一点儿,因为我的呼吸散发出毒气。没人见过我额头上的绿纹,也没人见过我瘦脸上的凸骨,仿佛是某种大鱼的脊刺,或者是遮盖海岸的悬岩,或者是陡峭的阿尔卑斯山。我的头发还是另一个颜色时,我经常在这座山上跑动。当我在雷雨之夜围着人们的住宅打转时,我眼睛炽热,头发被暴风抽打,孤独得像大路中央的一块石头。我用一片同壁炉里的烟灰一样黑的绒布蒙住我憔悴的脸:不应该让人们的眼睛看到上帝含着咬牙切齿的微笑放到我身上的丑陋。每天清晨,当太阳为别人升起、在大自然中撒下有益健康的欢乐和温暖时,我却蹲在心爱的洞穴深处,毫无表情地凝视着黑暗笼罩的空间,在酒一般醉人的绝望中用有力的双手把胸脯撕成碎片。可是,我感到我没得狂犬病!可是,我感到我不是唯一痛苦的人!可是,我感到我在呼吸!我站在草垫上,合上双眼,用好几个小时缓慢地把脖子从右转到左,从左转到右,好似一个即将上断头台的囚犯检验他的肌肉,想象着肌肉的命运。我不会暴死。每当我的脖子不能再向一个方向转动、停下来向反方向转去时,我就透过掩盖入口的茂密荆棘丛中稀少的缝隙,猛然看一眼地平线:我什么也没看见!空无一物……只有旋转起舞的乡村、树木及穿越空气的长长的鸟阵。这一切扰乱了我的血液和我的大脑……那么是谁用铁棍打在我头上,仿佛铁锤打在铁砧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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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准备不动情地高声朗诵,你们将听到这节严肃、冷漠的诗。当心它的内容,提防它必然在你们动乱的想象中留下的烙记般的痛苦印象。不要以为我快死了,我还不是骷髅,我的前额上还没有贴着衰老。所以,让我们排除和濒死的天鹅相比的念头,仅仅注视你们面前的怪物吧。我很高兴你们看不见他的面容,但是,他的心灵比面容更恐怖。然而,我不是一个罪犯……这个题目谈够了。不久前,我登上舰艇的甲板,再次看到大海。我记忆犹新,仿佛前一夜才离开。不过,如果你们能够做到,那就像我在这次后悔献给你们的朗诵中一样保持平静吧,不要因为想到人的心灵而脸红。啊,章鱼,丝绸的目光!你的灵魂和我的灵魂不可分;你是地球上最美的居民,率领着400个吸盘组成的后宫;温柔而动人的美德和神圣的典雅达成一致协议,建立起牢不可摧的联系,高贵地居住在你身上,就像居住在它们的天然宅邸。为什么你不和我在一起?你那汞的肚皮靠着我这铅的胸脯,双双坐在岸边的悬崖上,凝视我心爱的景致。古老的海洋,水晶的浪花,你仿佛是小水手背上扩大的蓝色伤疤;你是一片辽阔的青痕,印在大地的躯体上:我喜欢这个比喻。因此,初次看到你,一声忧郁的长叹,好似你那甜美微风的呢喃,掠过深深震动的心灵,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你让你那些情人在无意中回想起人类艰辛的起源,那时人类认识了痛苦,痛苦不再离开人类。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古老的海洋,你那使几何学威严的面孔变得柔美、和谐的球形总让我想起人的小眼睛,和野猪眼睛一样小,和夜莺眼睛一样具有完美的环形轮廓。然而,从古至今,人都自以为美。我认为人仅仅是出于自尊才相信自己的美,其实他自己也知道并不美;否则,他为什么如此轻蔑地注视同类的面孔?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古老的海洋,你是同一的象征;总和自己相等。你不起本质的变化,尽管你的浪涛在某处愤怒激荡,在更远的另一区域你却处在最完全的平静。你和人不同,人会停下来看两只咬架的獒狗,却不会停下来看送葬的行列;早上还和颜悦色,晚上却情绪恶劣;今天笑,明天哭。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古老的海洋,你的胸怀里储藏着人类未来的利益,没有什么不可能。你已经给了人类鲸鱼。你不让自然科学的贪婪目光轻易地猜透你内部组织中的万千奥秘;你很谦虚。人类却为了一些琐事而自吹自擂。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古老的海洋,你哺育的各种各样的鱼独自生活,没有发誓要博爱。各类之间不同的性情和不同的形态为初看似乎异常的事物作出满意的解释。人类也是如此,辩解理由各不相同。3000万人占据一小块土地,生根似的固定在那儿,自以为不应该介入邻居的生活。不论老幼,每个人都像野人般生活在自己的洞穴中,极少出去看望和他一样蜷缩在另一个洞穴中的同类。人类的宇宙大家庭是一个最平庸的逻辑相符的空想国。另外,从你那丰产乳房的景色中流出忘恩负义这个概念;因为,我们立刻会想到众多父母,背信于造物主,抛弃他们可怜的结合产生的果实。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古老的海洋,你物质的宏大只能和人们想象的、衡量你整体诞生所需的活力相比。人们不能一眼环抱你。为了凝视你,目光必须以连续的动作向地平线的四方转动它的望远镜,如同一个数学家,为了解开一道代数方程,被迫在切开难点之前分别研究各种可能的情况。人吞食养料,还作出其他带来更佳命运的努力,以便显得肥胖。那只可爱的青蛙,愿它称心如意地膨胀。放心吧,它不会像你一样大;至少,我假定如此。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古老的海洋,你的水是苦涩的,味道和批评界评论美术、科学及一切事物分泌的胆汁一模一样。如果一个人有点天才,那他就被当作白痴;如果另一个人形体健美,那他就是丑陋的驼背。当然,人应该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缺陷以便批评它,不过,3/4的缺陷是自己造成的。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古老的海洋,人类尽管手段高超,采用了各种科学探察的方法,却仍没能测出你那深渊的令人昏眩的深度,最长最重的探针也无能为力。鱼类能办到,人类却不行。我经常自问,海洋的深度和人心的深度哪一个更容易认识。当月亮以一种不规则的方式在桅杆间晃动时,我经常立在船上,手抚额头,惊讶地发现自己撇开了所有并非我追求的目标,正在努力地解决这道难题。是的,两者中间哪个更深,哪个更不可捉摸:是海洋还是人心?如果30年的生活经验能在某种程度上使天平向两个答案中的一个倾斜,我可以说,尽管海洋深不可测,它与人心在深度这一特性上较量却不是对手。我和一些德高望重的人打过交道,他们死于60岁。每人都必然会大喊:“他们在人间行善,就是说施舍仁慈:就这点事,没什么了不起,谁都能干同样多。”谁明白为什么两个前一夜还如胶似漆的情人,只因误解了一句话便各奔东西?两人都裹着孤独的骄傲,都怀着怨恨、复仇、爱恋和内疚的棘刺,永不再相见。这是一个天天发生的奇迹,却依然让人惊奇。谁明白为什么人们不仅一般地品尝同类的不幸,还特别地品尝挚友的不幸,同时自己也苦恼?一个结束这串问题的无可置疑的例证:人类口是心非。所以,人类这些小猪崽才如此互相信任,毫不自私。心理学还应该取得很大进展。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古老的海洋,你如此强大,人类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才明白。他们徒劳地用上全部天赋的才能,却不能征服你。他们找到了自己的主宰。我是说他们找到了比自己更有力的东西,这个东西有个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海洋!你给他们造成巨大的恐惧,所以他们尊敬你。尽管如此,你却优美、典雅、轻易地旋转他们最重的机器。你让他们做体操翻腾飞上天空,做令人赞叹的鱼跃沉入你的深层领域:街头艺人大概要嫉妒。他们真幸运,你没有把他们一劳永逸地卷入你沸腾的波浪,否则,他们不沿铁路就可以去看你水中的内脏,看鱼儿身体怎样,尤其是看他们自己身体怎样。人说:“我比海洋更聪明。”这很可能,甚至相当正确,但海洋对他比他对海洋更可怕:这不必证明。这个年迈的观察家——我们这颗悬空星球最初年代的同龄人在观看国家间的海战时,因怜悯而微笑。那里有百来艘出自人类手中的巨舰。上司夸张的命令、伤员的呼喊、大炮的轰鸣,都是为了消磨几分钟的时间而特意造出的喧哗。悲剧似乎终场,海洋似乎把一切都吞入腹中。嘴巴令人惊叹,大概下面巨大,朝着未知的方向张开!为了奖励这出愚蠢甚至无聊的喜剧,空中飞来几只因疲倦而掉队的鹳,它们没有收拢展开的翅膀便高叫:“看!我觉得这张嘴太丑了!底下有一些黒点。我闭上眼睛,黒点不见了。”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古老的海洋,啊,伟大的单身汉,当你穿过你那冷漠王国的庄严孤独时,你理所当然地为你天赋的壮丽和我急切奉献给你的真诚颂词而骄傲。你那威严的缓慢是上天赐给你的最伟大的品性,它用柔软的气息情意绵绵地摇动你。你怀着永恒力量的平静情感,在阴沉的神秘中,在高贵的表面上,展开你无以伦比的波浪。它们被短暂地分隔,又平行相随。一个浪花刚刚变小,另一个浪花就变大迎上去,伴随着消散的泡沫发出的忧郁喧哗,以便告诉我们一切都是泡沫(所以,人类这些活浪花单调地一个接一个死去;但是,却没有留下泡沫四溅的喧哗)。侯鸟放心地栖息在浪尖上,将自己托付给充满自豪的典雅运动,等到翼骨恢复了平时的活力,便继续空中的朝圣。我希望人的威严只是反映你的威严的化身。我有许多要求,而这个真诚的愿望对你来说是一个荣誉。你那道德的伟大是无限的写照,辽阔宽广如同哲人的反省,如同女人的爱情,如同诗人的沉思,如同鸟儿神圣的美。你比夜晚更美丽。回答我,海洋,你愿当我兄弟吗?激烈地动荡吧……如果你想让我把你比作上帝的复仇,就更强些,更强些;伸出你青灰色的爪子,在自己的胸膛上开一条道路……好极了。丑陋的海洋,展开你恐怖的波浪吧,只有我一人理解你,我倒在你面前,拜在你脚下。人的威严是假装的,他不使我敬服,但你却让我敬服。啊!当你前进时,浪峰高挺,威风凛凛,你被波涛环绕,仿佛被群臣簇拥,像气功师般充满磁力和狂暴,卷起一朵朵的浪花,清醒地意识到你是谁。你仿佛被一种我所不知的强烈悔恨压迫,从胸膛深处发出连绵的低沉呼啸,让人类感到如此恐惧,甚至在安全地凝视你的时候,他们也要在岸上发抖;这时,我看出我没有那种非凡的权力自称和你平等。所以,如果你没有让我痛苦地想起我的同类,面对你的优越,我就会献上全部的爱(谁也不知道我对美的向往中包含多少爱);你和我的同类形成天地万物中最嘲弄人的反差,最滑稽的对比:我不能爱你,我恨你。为什么我一千次地与你重修旧好,回到你半开的、友善的手臂中?你抚摩我发烫的额头,顷刻间热止烧退!我不了解你隐蔽的命运,你的一切都让我好奇。那么告诉我,你是不是黑暗王子的归宿。海洋,告诉我吧……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人,免得那些仅仅体验过幻觉的人伤心),告诉我是不是魔鬼的气息制造了风暴,把你的咸水掀到云端。你必须告诉我,因为,如果我知道地狱离人近在咫尺,我会万分高兴。我希望这是我的乞求中的最后一个诗节。因此,我想最后一次向你致敬,和你告别。古老的海洋,水晶的浪花……我的眼中充满泪水,我无力继续下去;因为,我感到返回面貌粗俗的人类中的时间到了;不过,勇敢些!让我们努力吧,以尽义务的情感完成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的使命。我向你致敬,古老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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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不会被神父围绕(我在灵床上写下这些话)。我希望我死时被风暴下的海浪摇动,或者,站在山巅……目光向上。不:我知道我将彻底毁灭。再说,我也没什么宽恕可指望。谁打开了我墓室的门?我说过任何人都不许进来。不论你是谁,请离开吧;但是如果你以为在我鬣狗般的面容上(尽管鬣狗比我美丽,比我迷人,我仍用这个比喻)发现了痛苦或恐惧的迹象,那就清醒过来吧:让他走进我。现在是一个冬天的夜晚,元素在各处碰撞,人人恐惧,少年正准备伤害他的一个朋友,他也许就是青年时代的我。自从风与人开始存在,哀怨的风声就使人忧伤,在我临终时,愿风儿用翼骨载我飞越这个不耐烦地等我死去的世界。我还将为人类之恶的许多例证而暗自高兴(哥哥喜欢窥视弟弟们的行为)。老鹰、乌鸦、野鸭、长生的鹈鹕、迁徙的仙鹤,它们醒来时冷得发抖,将看到我这个可怕而欢乐的幽灵穿过闪电的光芒。它们不知此事的意义。地上的蝰蛇、蛤蟆的大眼、老虎和大象,海里的鲸鱼、鲨鱼、锤鱼、丑陋的鳐鱼和北极海豹的尖牙,将会对这种违反自然法则的事感到疑惑。人将发抖,在呻吟声中把额头贴在地上。“我的残忍使我比你们优越,这种残忍是天赋的,不由我来消除。你们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伏倒在我面前吗?还是因为看见我飞越血染的天空,新奇的现象,好似吓人的彗星(我宽广的肉体洒下血雨,仿佛飓风推动的乌云)?别害怕,孩子们,我不想诅咒你们。你们过分伤害了我,我过分伤害了你们,这不可能是有意的。你们走你们的路,我走我的路,两条都相同,两条都邪恶。我们注定要在这种相同的性质中相遇,由此产生的打击对双方都致命。”于是,人们慢慢抬起头,恢复勇气,像蜗牛似的伸长脖子来观看说这番话的人。突然,他们的脸发烫,变形,显出最可怕的激情,扭曲得连狼都会害怕。他们像一个巨大的弹簧般同时站起来。多么恶毒的诅咒!多么凄厉的叫喊!他们认出了我。地上的野兽与人汇合,发出奇怪的喧哗。相互的仇怨消失了,双方的愤恨转向公敌——我,大家一致同意团结起来。支撑我的风啊,带我到更高处吧,我害怕这种背叛。让我们渐渐地离开他们的视野,我们又一次满意地看到了激情的后果……啊,鼻子上长着蹄铁形肉冠的菊头蝙蝠,感谢你振动翅膀唤醒我:事实上,我不幸地发现这只是一场短暂的病,我厌恶地感到我重新活过来。有人说你曾来吸我身体里所剩无几的血:为什么这个假设不是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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