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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释道三家静坐法,均以心性修养为主要对象,其全体大用,均以心性为本。下手在此,了手补在此。佛家以“明心见性”为工夫,为头脑,道家以“炼心炼性”为工夫,为头脑,儒家以“存心养性”为工夫,为头脑。《大学》提“正心诚意”,《中庸》提“率性尽性”,孟子除提“存心养性”外,又提“尽心”。然此数者,以单提“存心养性”四字较为浅明,最切易入。
“存心”者,存其本心也;“养性”者,养其本性也,亦即养其天心天性也。人与天俱来之本来心性,无不纯乎至善。故只须存养之勿失,勿为后天境地与乎物欲意念所转,便自可入於圣地而与天合。故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存心为尽心之本,养性为尽性之本。《中庸》除开宗明义标提“天命之谓之性,率性之谓道”外,其言以至诚尽性时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此明示人以如能修其率性尽性工夫,扩而充之,即可与天地参。这全是一套最简要明白的“天人合一”工夫。
存心养性,不但为尽心尽性之本,且亦为炼心炼性与明心见性之不可欠缺的工夫。道家之炼心炼性,固须从存养下手;即佛家之明心见性亦然,不存之何以得明?不养之何以得见?且也,明之之后,犹须存之;见之之后,犹须养之,久而弥光。不然,修证工夫,于证得明见之后,固可立地成佛,然于明见之后,亦可立地失之。夫心性之存养,即于成圣成道成佛以后,仍不可有一时之失,不可有一念之动!稍一懈怠,此心一放,即尔败之。故必须守而勿失,死而后已方可。历来儒家中人,好剽袭佛家明心见性之旨以为用,庶不知儒门更有最上乘家珍在也!
心性原只是一件,分而言之,所以为方便说教也。举心即性见,举性即心存。即心即性,即性即心。不但此也,天与命与心与性与理与道,要皆是一体。亦可以说,皆统於道。分于道而具异名,名异而体同也。“天地与我同体,万物与我为一”。言理如是,论工夫则尤然。由静极定笃中,自家心上,自可证到。大程子曾云:“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又云:“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又云:“性与天道,非自得之则不知;故曰:‘不可得而闻。”盖只能默而识之,契而会之也。又程子论及心性时亦云:“自理言之谓之天,自凛受言之谓之性,自存诸人言之谓之心。”又云:“性之本谓之命,性之自然者谓之天,性之有形者谓之心,性之有动者谓之情。凡此数者,一也。圣人因事以制名,故不同若此。”嗣又倡“性即静、“性即理”说。其实不但天、命、性、心、理,可打成一片,而统归之于一道;即天下万事万物,均无不可打成一片,而统之以道。故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也。”又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又曰:“道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故修圣,以修道为第一。
夫修圣人之道,贵先立乎其本!本立而道生。本者何?心是也。心为人之主宰,亦为宇宙天地万物之主宰。故象山与阳明继程、朱二子倡“性即理”说之后,力倡“心即理”。象山之“宇宙即吾心,吾心即宇宙”,及儒门“天地万物人我一体”,与明道“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之说,较之佛家“即心即佛,即佛即心”与“佛即众生,众生即佛”等心佛一体、佛与众生一体之说,实深为高远矣!惟欲真能达到宇宙与吾心
一体及天地万物人我一体之无上境界,不能说以会得此理、说得此理即能达到,须从心地上性地上切实作工夫,脚跟确实踏到;且能在工夫上契得“心与物冥、理与事冥、性与道冥、道与天冥”之神圣境界,浑然一片性光流行,心光流行;无内外,无将迎,无物我,无动静;此则已至由太极而无极境界矣(按:非由无极而太极境界)!
夫人之求其成己、成人、成物、成务者,外求其道于天下万事万物,水世而不可得;反求之于吾心,便即得之矣。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故求其道于吾心,自可普万事而无或遗。孔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足以为道。”《经》曰:“道在尔躬。”“道在尔心。”岂远乎哉?余故常谓:“道外无心,心外无道。”用佛家语意说则“即心是道,即道是心”。故反求自心,当体即得。是故与其倡“心即理”、“性即理”,远不若倡“心即道”、“性即道”也。理者,道之理也。一道备该万理,万理皆归一道。自伏羲、黄帝、尧、舜、禹、汤、文、武以至孔子而迄孟轲止,圣圣相传,皆言道而不言理,传道而不传理。所以然者,以举道而理自在其中矣!宋儒之特举理字,以立理学,除标新立异别开路径而外,岂有他哉?韩愈力倡道统之说,宋儒意欲创“理统”以继“道统”,井求之于禅释;且后分裂道术,各执一端,而有程朱陆王之千古公案,纷争不息,延及各家门人,亦复互相攻讦,又何其小哉?夫天下,本来无一物,本来无一事,一经各立门庭,互逞口舌,反使道愈辩而理愈纷,理愈争而道愈晦矣!此正所谓“无事生事”、“无争生争”者也。
夫道,寂然无物、无形、无名、无体、无象,远存于先天之上,近存于一心之内,广被万物而无或遗,中应万事而无不当。故天下万变万化,要皆备於吾心,一心不动,肆应咸宜。孟子曰:“自求即得。”自求者,自求于吾心也。举心,则性自在其中矣;举性,则道自在其中矣;举道,则天地万物自在其中矣!故言孺家之道统圣脉,一是以存心养性为工夫为头脑。
或问:“心性存养之道及其下手方法如何?”曰:“要亦静而已矣。心之体本静,性体亦然。感于物而动,缘于欲而动,动则失其本,而违于道矣。道不可须臾离,故心不可须臾动。天地万物,生于静而长于静,失于动而亡于动。余故曰:‘静罔不吉,动罔不凶。’此古哲之所以谓‘一动不如一静’也。《大易》所谓‘寂然不动’者,所以存其本心,养其性体也。所谓‘感而遂通’者,在其寂然不动,则湛然无物;湛然无物,则洞然虚明;洞然虚明,则有感即应,应而遂通矣。其所以能应而遂通者,盖洞然虚明,则灵觉不昧;灵觉不昧,则一神独耀,则无知而知,无得而得,不能而能,不神而神。故能有感斯应,而应无不通也。”
兹为世人修圣人之道与成圣人之道之方便起见,特再将历代圣哲所述圣人修养之圣脉心法,无论其言道、言德、言学、言理,凡可应用于静坐中,以之为内修工夫炼养者,择要简述之,并明其条理体系,用为儒家中人修养内圣工夫之,准绳与典则。并免徒让道佛二家圣哲专美于前也!故就散见于往古经籍中之圣言圣法,归纳之共为十二条目,以为儒家中人修持“超凡入圣”工夫之心法。且此十二条目,不必一一全修,择其性之所近者,任修一条或二、三条,均可几于圣地。亦非谓除所举条目外,便无修持之法,惟大体说来,此即为内圣修养之最重要纲目。至其静坐中之诀法,亦当尽量择要简为指出,以供学者之所取法焉!其须自契自证,非言语文字之所可得而传者,亦惟有略之矣。良以“大道常存文字外,真途不在语言中”。凡所述者,要亦不外古人之陈迹与糟粕耳!兹分别著录如下:
守中法要
中为道体,尧、舜、禹、汤、文、武、孔、曾、思、孟等历圣相传之大道,只此一“中”字,亦即是中道。此中道不但为中华文化道统之所系,且亦系圣圣相传之心法所系。《论语》载:“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张。’舜亦以命禹。”是以《大禹谟》载舜命禹之言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此即是历史上有名之十六字心传。在此,人心与道心,只是一心,切不可作二心会,由其下句之“惟精惟一”,即可证之。其工夫头脑在教人以人心合道心。道心即天心,故亦即是以人心合天心工夫。以人合道,以人合天。此为最高之综合原理,与最高之相应原理,最吃紧处即在此。在求其合之以前,先须修“应”字工夫。以人应道,以人应天,也就是以道率人、以天率人之意。本天道以立人道,本天德以立人德,本天心以率人心,本天性以率人性。人则体而应之,修而合之;合与不合,再印而证之;印证不二,即得中道矣!一般人恒言“天人合一”,究竞如何修?如何合?如何一?干圣不传!实则全在吾人心地上入手,从心上起修,从心上求应,从心上求合。合则同,同则一,一即所谓绝对本体,唯一不二,不二即中。中则至善,至善即道。《大学》之“止于至善”,即止于中,止于道也。《仲 之诰》曰:“王懋昭大德,建中于民。以义制心,以礼制心。”《大学》之“明明德新,民止至善”,与此诰若合符节,其为道一也。其次如舜命皋陶曰“民协于中”。《中庸》记孔子赞舜,亦称其“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孟子称汤曰“汤执中,立贤无方”。箕子陈《洪范》于武王,其所言“皇极”,亦即建立中道于天下也。故曰:“会有其极,归有其极。”子思之中庸,即中道也。执中之执,即“择善固执”之执。执而守之,守而行之,行而成之,成而勿失,则证道矣;是故执中即守中也。孔于不云乎:“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又曰:“回之为人,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勿失之矣。”拳拳服膺,即言守也。又曰:“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依乎中庸,即守乎中道而行之也。颜子之于中道,能守而勿失,故孔于称之。夫所谓守者,守之于内,守之于心,而非守之于事,守之于物,守之于外也。故孔于自谦称:“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此所谓守者,如神龙养珠之守也。中体无声无臭,无形无相;守则存,存则化,化则著,若则成,成则生;化化不已,则生生不息,而可“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亦可与万物合其情,与万事通其理,而无适不善,无用不宜也。程子解“中庸”为“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与乎朱子解“中庸”为“无过无不及”。两俱有失,末得道体,以其系求之于外,而非会之于内也。求中于外,不若求中于内。当吾心未与物接,未为欲动,一尘不染,一念不生,喜、怒、哀、乐未发时,即得中体。如只照二子之言解,则孔子何至有“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中庸不可能也”之叹!子思明言:“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发而皆中节之谓和。”已有正解在,何须再解?且夫宇宙有宇宙之中,天地有天地之中,人心有人心之中。能体而明之,明而契之,存而守之,守而养之,则吾心之中,自可与天地之中及宇宙之中相合而为一矣。或问:“究竟何所守?”曰:“此中自有虚无窍,直透鸿蒙末判前。”
守一法要
一者至善之地,无对待之体。儒家以中为道体,道体虚无,难为言说,故立一以为用。尧舜心传曰:“惟精唯一,允执厥中。”此心能一,方能得中。惟一由中生,中由一立。由中而生一,是“无极而太极也”也。由一而立中,是“太极本无极”也。言无极则为先天之学,言太极则为后天之学;用无极则为先天之功,用太极则为后天之功。言乎数,一则为数之始生;言乎道,一则为道之始生。有一则有二,有二则有三,有三则有万。故守无,可以致一,守一,可以制万。是以凡事守一则成,二、三则败。一心不动,天地可格,而况于人乎?道家《洞玄经》谓:“万卷丹经,不如守一。”余亦尝云:“圣学大要,全在守一。”夫子自谓“吾道一以贯之”。所谓一以贯之者,即以一贯之也。大学“格致诚正修齐始平”之教,格者格此一也,致者致此一也,诚者诚此一也,正者正此一也。修者修此一也,治者治于一也,平者平于一也。岂有多哉?一者绝对体,在心为良知良能浑然未分之本体,一动心起念,即为二矣。二则有善恶是非之对待,而天下之纷争起矣。夫一,又为《大易》之元也。《易》谓:“元者,善之长也。”又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故一又为无思、无虑、无念、无欲时之至善之体。伏羲画卦,以一画开天地;尧舜禹传心,以“惟一”开中道;老子以“抱一”为天下式,佛以一合相告须菩提。凡此皆绝对之一元论也。天地万物,莫不有“对”;合其“对”而为一,则不独“对”可合,万殊亦莫不可合。守一之极,则自可建立阴阳之统一观,心物之统一观,内外之统一观,人我之统一观,生死之统一观,时空之统一观。此为齐万不齐、同万不同、通万不通、化万不化之心法也。守一之法,有存心守一法,有系心守一法,有制心守一法,有寂心守一法。佛《遗教经》谓:“制心一处,无事莫办。”“制心一处”,即制心守一也。然实不若“存、系、寂”三者工夫之较自然也。大程子力倡“主一”之说,复谓“主一无适,敬以直内,便有浩然之气”。实不若以“守一”为内圣之功,更为明畅易晓。就圣功上言:寂心守一,凝神默照,集义养直,不摇不动,则天地气象与圣人气象,亦自油然而生。孔子告颜回曰:“端而虚,勉而一。”六字实为圣道心传,虚字吃紧,最宜注意,端则中正,虚则窍存。守此一,即此窍也。老子曰:“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人得一以圣。”故曰: “得其一,万事毕。”何以得一?曰:“守则得之,不守则不能得也。”丹家教人“一念规中,可以入圣”。《书》言“勿贰尔心”,“勿二、三其德”。凡此皆教人以守一为入圣之心传也。濂溪则认一为学圣人之要功。其言有曰:“或问:‘圣可学乎?’曰:‘可。’曰:‘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朱子释此谓“一即所谓太极”。只此二字,不能尽该之也。或问:“何以守之?与一之方所?”曰:“此一非凡一,乾坤共合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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