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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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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七章 嘉乐衍升平

 

  沉香咬紧了牙,扶住母亲,只盼着时间能过得更快一些。果然,宝莲灯飞出,挡住了自己的第二击。但围观众人的议论一句句传来,眼看舅舅无力动弹的身子一阵痉搐,血从嘴角涌出,沉香知道,这些话,其实比那一斧,伤得舅舅更深更重。

  梅山兄弟早已跪倒在镜前,每一刻都是难言的煎熬。康老大楞楞看向自己的双手,就是这双手,居然还重击了二爷一杖!以后,还有脸和二爷做兄弟吗?还有这个资格吗?

  “小人……”“无耻……”唾骂仍在继续着,。沉香盯着那个和宝莲灯对峙着的沉香,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冲动,不用脑子,自以为是,这就是那时的自己。这一路行来,虚掷了多少时光,又辜负了舅舅多少苦心?

  小玉的变化,原本大有疑点,可谁也没想过深究。师父,牛魔王,梅山……所有人都只顾炫耀着胜利。但沉香,你又能怪谁?你不肯真正地长大,不肯多用一点心思思考……

  孙悟空制止了沉香,一行人终于离开。要不了多久,乾坤钵就会被劈开,沉香救母的故事,就会传遍三界,为众口颂扬。所有人都笑逐颜开,只除了昆仑山下,这个付出了一切,却被他们憎恨遗忘着的亲人。

  失魂落魄的小玉突然轻声道:“劈山……沉香,你不能……乾坤钵和舅舅的元神相连……”沉香一颤,只觉身上发软,竟是没了分毫气力。

  哮天犬挣过来抱起主人,痛哭失声。他的法力已被小玉打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主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他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却不知道,更致命的一击,还在后面。

  沉香等人也只能徒劳地等待着。“舅舅没有事,”沉香喃喃地说,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为了安慰母亲,“他在家里呆了三年多,一直到我们被困入水镜,他还在家里,被好生照顾着的……”

  东南的天际突然蕴出似火的红芒,沉闷的震动隔了千里,犹自带得昆仑山顶积雪如霰飞散。与此同时,三圣母一声悲呼,手指前方,竟已说不出话来!

  便在震动普临之际,杨戬的身子,也如被重击,从哮天犬怀里跌了出去。一路顺着山坡滚落,乱石在他身上硌出深浅不一的血口,如受着无比的重压一般翻裂开来,纠缠的筋肉下露出森森的白骨。鲜血喷涌出来,转眼之间,已将所过之处,染得一片殷红。

  哮天犬大叫,发足狂奔向坡下,一步踏空,也一路滚落。他顾不得自己,扑到主人身边,整个人都惊得呆了。

  杨戬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死,额中神目,竟也如被重创。血从神目渗出,滑过面颊,流淌着汇成一滩赤色。哮天犬伸手去扶他,手掌刚一触上,一股大力传来,呯地一声,哮天犬竟被击得直飞出去。

  沉香也奔了过来,抖着手按上舅舅的腕脉,只觉得他体内气息混乱之至,魂魄眼见便要消散无存。乾坤钵破裂的霎间,杨戬的元神随之破灭,劈山时神斧的余威,却分毫不少地传到了他体内,伤口处的鲜血被挤压着标出,骨骸慢慢凹下变形。咯喇轻响声中,一根肋骨断裂开来,又是咯喇一声,第二根肋骨裂开。

  “怎么会!怎么会……娘,我们在赵府接回的舅舅对吧?不可能,不可能会在昆仑有事的啊!”沉香嘶声悲嚎,眼睛已有些充血了,势如疯狂。他拼命运起法力,想护住杨戬的心脉,但没有用,任他如何努力,也只是注定了的徒劳。

  三圣母目光散乱,被金锁带着,失了知觉似地昏昏噩噩。小玉哭着,却仰起头,对空中悲声叫道:“昆仑山,还在昆仑山的!昆仑神,你不是舅舅的好朋友吗?你在哪?救救舅舅,求你了,救救舅舅!”

  似听见山下的悲叫,昆仑的云气,蓦地一阵翻腾。沉香慌乱中,眼角余光,捕捉到了一抹奇异的苍色,越来越近,越来越浓,正是在那山洞见惯了的形状。沉香跳了起来,隐隐燃起一丝希望,叫道:“昆仑神,是昆仑神?”

  苍色悬在半空中,带了几分无力,看着那个认识了几千年的故人,酸楚横哽在心中。

  身体早就没了……可为什么还要有心的感觉呢?

  最初的愤怒,掺杂了隐约的害怕,后来变成仇恨,再到后来,静穆如死的岁月流过,除了云卷云舒,就是冷眼万物的生生死死。不再怒怕,却连仇恨都一点一点地淡了去。只剩下倦怠,无休止的倦怠与不堪。

  从此便当自己是个不死不活的怪物,在天地之间厮混着日子。

  直到今天。

  今天的一切,象一把刀,生硬硬扎入心头,挑起旧创,痛到极点,也挑起了全部的记忆。

  只因他知道,眼前那个濒死的故人,所承受的是何等的煎熬。就如当年,他被那个女人剥离血肉,驱散魂魄时一样。

  意识选择放弃,弥留之际,只有愿望还无法割舍。那么强烈的愿望,不是为了求生,只是想知道结果,或许,还想着见一见关爱守护着的那些亲人?

  昆仑神还记得,最初见到杨戬时,只是个少年。但那种伤悲,那样说不出来的悲伤苦痛,化不开的忧愁和悲凉,便已深深触动了自己的心。

  原来,会有人和自己一样的孤寂,一样的痛楚,一样的……对脾气啊!

  从此便有了个微弱的希望,自己不复拥有的,就让这少年能拥有吧,能快乐地生存下去吧。

  可那个女人……

  西、王、母!

  逃避了无数年的愤怒,火山般地喷薄而出。整个昆仑,突然如被凝固,连一片树叶都不复摇动。死一般的静穆里,苍色分开一半,射向杨戬的神目,强行渡入了进去。

  杨戬的体内,蓦地便多出一道强横无匹的法力,周转遍身,寸寸抵销着神斧一击的余威。法力耗去,神斧之威随之化解。杨戬伤口的鲜血不复涌出,眉宇间纠葛着的痛苦,也慢慢敛去不少。哮天犬挣扎着爬过来,这一次,他终于紧紧抱牢了主人。

  余下的苍色又分开一半,扩散开来,如同一张大网,将哮天犬和杨戬笼罩其中。四下景物突然风驰电掣般地变幻无休,众人尚未明白过来,山峦从下方掠过,河如带,人如蚁。如蚁的人群变大,咚地一声闷响,已落在一条无人的陋巷里。

  “是昆仑神救了他!”

  镜外,最先反应过来的龙八叫了起来,哪吒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三圣母跌坐在二哥身旁,依然魂不守舍,泪水不住洒落衣衫。小玉扶着她,又悲又喜,有救了,这一切,也终于有了挽回的机会……

  只有沉香拧着眉,带着奇异的表情,望着天空。

  刚才的最后一瞥之下,他分明看到,那一抹残存的苍色,竟是势如奔雷,直射向九重天上的瑶池圣地.

  昆仑神,终于是选择面对了吗?

  他不自觉地问了出来:“那一天,瑶池发生了什么?”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

  沉香在华山,龙四还阳后,在昆仑昏睡。哪吒,龙八,梅山兄弟等人,重伤了杨戬,正谈笑风生,称赞着沉香救母的英勇。只有嫦娥还留在瑶池。

  华山轰然化为两半的情形,在观音的法力下,现于众仙眼前。那一场赌,无疑是王母输了。但观音也没有想到,三圣母脱困的同时,山中一块七彩石蓦地大放异芒,直冲天宇,化作一份详细明了的天条文牍。

  “余女娲氏也,天地有常,万物恒化,三界共业使然。故苛日新,又日新,是为至理也。”

  观音一字一字读出,瑶池议论之声大作,只有老君带着高深的笑意,看着这天条暗暗欣喜。但想到方才那个人在昆仑伤重垂死的情形,却不禁摇了摇头。他不会去救,却禁不住惋惜,这等的心机,这等的手腕,竟不能真正地为己所用,当真是令人又惜又恼。

  “余留此物,镇于华山,阴阳流转,应机现之。现之则冲举九天,诰令六道,一切天人神鬼阿修罗等,凛然同遵。着玉帝圣母,兜率道祖,互为监护,慈恩广被众生,法令度衡万物,钦哉!”

  观音读诵完毕,微微一笑。她身为佛门中人,虽出面以天条为赌注,但应当如何修改,一直心中无底。眼见新天条思虑周详,旧弊尽去,比起她原先所想,高明出许多,不禁松了一口气。她自不信古神能如此清楚地预料到未来,只当是出于老君手笔,更是钦佩:“慈念三界者便是真佛,灵山兜率,果然道理相通,急天下之公义,轻一身之荣辱。原先当他略有私心,欲结我佛门以为大援,真是罪过,罪过!”

  王母却是进退两难。乾坤钵绑定了杨戬法力,她只当已万无一失,却终没料到他竟会破釜沉舟,一至于斯。那个威震三界的显圣真君,连自己都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司法天神,会敌不过沉香那样的毛头小孩?她铁青了脸,挫败感从未象今日之甚。更何况,还有那份不知从何而来的新天条?

  女娲!

  创造者与主人,她真的在这世上留下了什么吗?

  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得失,口中,却仍强硬着:“华山下这份新天条……”

  但余下的话,她没能再说下去。

  尖锐的啸声似挟了九天十地的怨恨,蓦然贯穿了整个天界,只震得众仙目眩神惊。尚未反应过来,一抹苍色凌空而至,匹练般直卷向王母的宝座。但听得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苍色倏忽扩散开来,刹那之间,瑶池极乐之地,愁云漠漠,浓雾弥漫,对面不能见物。

  “护驾,护驾!”

  乱糟糟的叫嚷声里,瑶池乍暗又明,依然祥云缭绕,仙乐飘悠,浑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观音手举柳枝,神色间全是讶意,方才异变突起,她不及多想,诵起大日如来伏魔咒便要强行摈开迷雾。不料咒法施出,如涓流入海一般,起不了分毫作用,且不说那苍色里蕴着极高明法力,单是帝位上突然迸出的奇异神力,竟也烁绝三界,凌厉无匹!

  她不禁骇然看向銮座。王母不言不语,端坐如仪,只是脸色苍白,想是被吓了一跳的原故。玉帝却比王母更不如,簌簌发着抖,偏又要竭力维护着形象。双手撑在御案上,抖得连御案都轻微作响。

  “是老君?”她移目去看道祖,老君离帝座不远,双手拢在袖里,一脸的高深莫测,她心中顿时释然,“太上道法高深,有此神通,也不足为奇。”

  她却不知,老君眼角的余光,也在悄然扫向銮座,也只有他看出了,玉帝撑在御案的双手下,一缕苍色正迅速淡去,湮灭无痕——老君不禁一个寒颤,原来就在瞬息之间,那狙杀者已被玉帝从容击灭,再无半分的生机可言。

  “众卿!”

  大乱的瑶池里,玉帝的声音突然响起,虽然带了丝颤抖,却无疑让局面平稳了下来。

  “新天条既已出世,天地有异兆冲举,非但不足为异,更是无上之喜,众卿不必失措,自损我仙家威仪。老君,菩萨,你们说,是也不是?”

  观音一愣,老君已躬身施礼,从容应道:“陛下所言甚是。”

  王母脸色大变,道:“陛下……”话普出口,忽而又停了下来。玉帝斜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娘娘,你方才受惊了。不过,详情既已禀报给朕,朕便代你向众卿说明了罢。”王母还想再说,玉帝目光忽转森冷,她一凛,微一颔首,轻声道:“本宫全听陛下吩咐。”

  她缩在大袖里的手掌,正慢慢渗出血,浸在金光闪耀的朝服上,任谁也看不出来。

  她的血是金色的。她身边的那个男子,至高无上的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含真体道吴天玉皇上帝,方才若正面受了那一击的话,也会流血……流出淡金色的血来。

  她不明白他为何仍能如此笃定。

  虽然三界之中,只有她和他,才算得上是同类。

  但这个男子的心,她从来就没有摸透过——

  那也难怪,女娲娘娘的神通法力,较之伏羲大神,始终是要逊上一筹的。

  所以,就连伏羲大神炼就的法器,也自能睥绝万古,成为理所当然的万古一帝,她只能做西王母。

  玉帝的声音回荡在瑶池,她没有细听,想也想得出他会说些什么——他和他的创造者伏羲大神一样,最喜欢的,就是有关平衡的游戏。她也好,老君也好,所有的人,都只是他平衡游戏中的一枚棋子。

  她的思绪,又飘向那些久远的过去。

  共工怒,以头击不周山。不周倾,天崩地圻。

  三界之中,谁也不曾忘记过这场灾难,只是,没有人想过追究,不周山倾之后,天地,如何竟又安然无恙了?

  七彩石,只是济一时之急,不能长远。

  这些往事,现在,除了她和他,再也无人知晓了吧。

  其实,不周山倾,天不会堕,地也不会裂,只不过那个上古大神,创造了天地,又想着毁天灭地,重归混沌的那个古神盘古,他留在三界之间的神力,便也无法封印住了。

  盘古是三界的始创者。

  当生命开始在三界繁延之后,再不受始创者的控制,就算是盘古,也无能为力,以至于他一怒之下,想将所有的一切,抹去了重来。

  存在过了,谁又甘于重归虚无?

  所以,盘古之死,便成了偶然中的必然。

  但他遗留下来的神力,却不是三界能承受得了的,于是有了不周山的封印,有了上古年代的安祥。

  有生命便有争斗,失败者最常见的心态,便是同归于尽。

  于是不周山倾。

  不周山是死物,如果是活物呢?活着的法器来封印盘古的神力,那么,还有谁能毁了去?

  只缘于伏羲的这一念,三界之中,才有了王母和玉帝,有了她和他。

  王母还记得,女娲造人,不全是排遣寂寞,只是为了创造她和玉帝,所作的尝试之一。那些凡人,虽然一无是处,但是,她也好,玉帝也好,最初的生存,却必须藉了那些凡人的肉身,以为炉鼎,慢慢壮大,以便成长到能完全封印住盘古神力的地步。

  她和他都不会自主成长的,没有哪个法器,可以不藉外力,自由生长。

  凡人,便是锻造她他的丹炉,而她或他幼年时的特异,却又令那一对凡人夫妻,所抚育的后代再不平凡。

  或象她的兄长木公,仅仅因为朝夕的相处,便间接获得了无上的神通。

  或象他的妹妹瑶姬,血脉传承下去,天生就拥有异于常人的法力。

  而她和他的孩子,如果再和凡人结合,后代就会产生变异,就象织女的两个孩子那样,死后物化成异物。

  如果那两个孩子再长大成人,再和凡人通婚,最终的结果,就是产下没有一点生命迹象的法器。

  所以她憎恨阴阳交合,憎恨私欲恋情,憎恨这种基于血脉的传承。

  只因她和他,只能徒劳地守护,在这个倾注了古神全部心血的世界里,面对着无数生命的更迭与辉煌,却永远不能拥有真正的存在。

  她和他,甚至连木石都不如。

  就算木石无知,但久久受日精月华薰陶,慢慢地,便会有了意识,修练出知觉和自我。从此不论得道成仙,还是沦落为妖鬼,因修行而获得的自我,都已成为真正的生命。

  而她和他,能力来源于盘古神力,知识来源于古神封印,两者相辅相承,又相互钳制。

  这种钳制的后果,便是她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所有生命的每一点丝微悲喜,也能清楚地明白,这悲喜代表什么,自己该作何应对。

  但却永远不能体会到这些悲喜的具体感觉。

  所以注定是死物,无论守护着三界的生命多少年,她和他,永远只能是,无从拥有情感的死物。

  只不过,女娲的修为既逊于伏羲,在抵销盘古神力负面的影响时,终还是略有一丝破绽。

  那就是盘古神力中,未完全消泯去的,对生命的憎恨。

  她有着强烈的偏执,对所有威胁到她的人和物,也绝不肯妥协。

  但他不一样。

  他没有任何破绽可言。

  举重若轻,谈笑自若,无悲无喜,只有利与害,得与失的精确取舍——

  这样极致的完美,确保了昊天玉皇上帝,只会选择隐身于幕后,冷眼看着台前众人不知疲倦的演出,精确冷静地守护着三界的平衡。

  “娘娘,你或许也该反思一二了罢?天廷高高在上,与凡间隔绝得太久太久,未免会有些耳目闭塞,不恤下情。”

  玉帝安静的声音传入耳中,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愣了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手上的血仍在流着,是的,是该去一趟凡间了,法器,是无法自主地修补损伤的,那些凡人……纵然贱如蝼蚁,却是她继续生存下去的保证。

  勉强压制住伤势,王母款款起身,向玉帝施了一礼:“陛下,经过此番浩劫,本宫深感近年来深居天宫,养尊处优,对三界体察不够,因此请命下界做一世凡人,体会一番,经历一番人间苦难。”

  “娘娘圣明……”雷鸣般的谀辞夹在悠扬的仙乐里,伴着众仙妖们的欢呼之声,勾兑出了三界未来,一片安宁太平的美妙前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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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6: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十八章 悔极枉聚铁

 

  那天,只有嫦娥在天廷,但现在,没人去问她详情,她更没有余力去说。沉香等人被金锁带着,木然地拖着步子,穿越大街小巷。龙八看着四下的景物,欲言又止,沉香却想了起来,喃喃道:“是这儿,丁香被收养的地方。”想到龙八的婚事,精神突然一振,快了,舅舅,再坚持几个月,我们,我们会接你回家,照顾你,伺候你……

  哮天犬不知道这些,主人的伤,令他惊慌失措。法力没有了,他只能看着主人在生死边缘挣扎,只能徒劳地拭去杨戬嘴角涌出的鲜血,闯进一家又一家医馆苦苦哀求:“求求你,救救我主人,求你们了!”

  哮天犬是急昏头了。杨戬这样的伤,岂是凡间大夫能治的?更何况,他的衣衫早在山上划得破烂,满是血渍污痕,谁又肯正眼看他?连换了几家,客气的说声没得救,不客气的,直接叫人轰了出去。

  天渐渐黑了下去,沥沥地下起了小雨。雨水打在身上,狂乱中的哮天犬总算冷静了一些,却是一个激灵:主人伤得这么重,如何能受得风寒!茫然四顾,见不远处有间破败的土地庙,抱着杨戬,弓着腰挡住些雨,踉跄地奔了进去。

  有的时候,知道一件事,并不代表能接受。众人此刻便深深了解了这一点。明知杨戬虽然伤重,却“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被带回刘府照料了三年多。可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这样害怕,这样恐惧?

  被哮天犬抱着,穿越了大半个城,杨戬仍是一点知觉也没有。现在,被哮天犬扶靠在墙上,总算不再一直咯血,眉却紧紧蹙着,痛楚是那样鲜明。哮天犬低声哽咽着,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想起主人多少淋了些雨,他便搜出些枯枝烂草,点起火,好让主人稍暖和一点。

  沉香又去把脉,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什么也不做地等待。龙八没话找话:“我们,我们还是想想哪位菩萨上仙有办法好不好……”也不知有人听见没有,人人的目光都是一片茫然。

  庙外有了动静,一个老乞丐托着破碗进来,看见他们,一愣。哮天犬原本呆坐着,听到动静,本能地挡成杨戬身前,直到看清老人,才放松了一点。老丐虽不认识他们,但瞧这个样子,哪还有不明白的,坐下叹道:“新来的?唉,这世道……你们有没去老大那上个名?”

  哮天犬一呆,嗫嚅着问:“什么……什么上名?”老丐打量打量他们,虽然衣衫肮脏,细看却是好料子,心说不定是什么人家落魄下来的,难怪不懂街面上的事,好心提醒道:“你要在这城里讨生活,不向老大交份子可是不行的。”放低声音,“背后人都叫他泼皮张,我们可不敢,只能尊声老大。这城里靠人施舍过日子的,全要向他交份子。明天我带你去见见他,免得找你麻烦。”

  哮天犬明白过来,小声说:“不,我不是……”可是看看自己的样子,只觉嘴里满是苦涩,这副样子,说不是乞丐,有谁能信?

  杨戬对这些毫无所觉,沉陷在永无止境的昏沉痛苦中,不得解脱。三圣母用手试了试他的额,滑下,掠过脸颊,从一直以来的麻木呆滞中清醒过来,失声痛哭。她的哥哥,一直以来,让人畏,让人恨,却从来没有人能够否认,他是高贵的,威严的,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天!

  哮天犬的肚子叫了,老乞儿听见了,瞧他咽着唾沫缩紧身子,怜悯地将手中吃剩的半个馍递过去:“今天赵老爷收了义女,府中庆祝,喏,反正我也吃饱了,给你吧。”哮天犬接过来,却不吃,小心地将老乞咬过的地方剥下,贪馋地塞入口中,剩下干净的,想喂给主人。

  哪吒担心地瞧了眼老乞儿,怕他不高兴,毕竟这时杨戬二人还得靠他帮忙。但老人世态炎凉,什么都经过了,早已是心境平和。心里存了先见,当他们是败落下来的富家子弟,也不生气,反暗暗关注。杨戬昏迷不醒,根本喂不进去,哮天犬急得满头是汗,主人法力已失,若不进食,饿也饿死了。老乞儿摇头道:“他牙关不开,你怎么喂?拿着这碗,去弄点水来,泡烂了灌吧。”

  哮天犬依言做去,总算是成了。放下碗,老乞儿问了几句,见他没心思多说,便坐到火边不再言语。又过了半晌,看他抱着杨戬低泣不已,才轻叹一声,说:“都会有落难的时候,哭也没有用。兄弟,日子久了,你自然也就惯了。”轻描淡写一句话,让众人不寒而栗。久了,就会惯了吗?

  余下几天,哮天犬除了留在破庙里照料主人,就是想找些门路讨生活。没有了法力,他连常人都不如,每次都是垂头丧气地回来,伏在杨戬身上痛哭不已。“我真是笨,主人,求你,没有你哮天犬真的活不下去,你千万别丢下我……”小玉心中一酸,抓紧了沉香,人人都知道,这狗儿必是想起当年真君神殿里,杨戬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那老乞丐心肠极好,看这两人不成事,又不肯学着乞讨,便天天多带些残羹剩饭回来。哮天犬用慢火熬成薄粥,一口口喂给杨戬,自己只刮些熬焦的锅底残米果腹。

  这一天,又是傍晚,老乞丐回来了,却是一脸的惶恐,抓住哮天犬,喘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快……快带着你朋友走,老大要来了。让他见着,你们要么入伙,要么,就得被活活打死!”哮天犬一呆,愣愣地反问:“老大?”老乞丐和他这几日处下来,知道他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倒象全不懂人间生活一般。一时也解释不清,只管拉他,要他背起杨戬快走。

  就在这时,重重的咳声响起,有人冷笑着骂道:“老王头,有新人入伙居然瞒着老大,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老乞丐吓得一哆嗦,畏缩地收手退到一边。庙门被踢开,六七个壮实汉子闯了进来,鹑衣百结,却拾缀得极为干净。为首的尖脸吊眼,一道刀疤从鼻梁上横拖过左颊,平添了几分狠劲。三圣母一直半跪在哥哥身边,此时抬眼望去,失声惊呼,这个疤面汉子,她在龙八的婚宴上,便是见过的了。

  “懂不懂规矩,嗯?不拜老大交份子,就想在这儿混?”一个手下不等疤面汉子发话,已一脚踹倒了哮天犬,恶狠狠地骂了起来。哮天犬跌倒在地,硬着头皮分辩:“不是,我只是借宿……”那手下又是一脚踹下,“借什么宿?奶奶地,城南的破庙废屋全是我们老大的地盘,留在这儿,就要入伙!”哮天犬捂住腹,还想分辩,,却已痛得说不出话了。

  疤面汉子一摆手,示意手下先停下来。他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哮天犬,又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杨戬。三圣母想起当日二哥所受的折辱,惶急地挡在哥哥身前。所幸疤面汉子已将目光移向了哮天犬,得意地一笑,道:“小子,我看你颇顺眼的,以后就跟着我混了罢!讨饭三年,换个皇帝也不干。”

  哮天犬挣扎着起身,叫道:“不,我不是乞丐,我不能讨饭,我……我……”主人的身份,如果沦落成乞丐,主人醒了后,怎么受得了?岂不成了三界中天大的笑话了!

  疤面汉子脸色沉了下去,冷哼着:“给脸不要,不识好歹!”正要示意继续动手,却见哮天犬眼角余光不停地看向杨戬,不禁好奇,又问,“这个活死人是谁?”

  哮天犬大惊,挡在杨戬身前,颤声道:“不,我主人伤得很重,你,你,你要打就打我吧!”

  疤面汉子呸了一声,道:“老子要教训谁,轮得到你小子管么!”飞起一脚,将哮天犬踢开,又一脚扫在杨戬肩上,无所依凭的身子软绵绵地滑倒在地。

  “不要,不要打我主人……”哮天犬想扑过去,却被人七手八脚地按住。疤面汉子冷笑:“主人?在我的地盘上,我就是主人!”一扬颔,几个乞丐会意,四下找寻,递过几根粗大的荆条。

  疤面汉子在空中虚击一下,目视着哮天犬,问道:“你真不愿入伙?”哮天犬咬着牙不答,等着他动手鞭打。疤面汉子却又是一声冷笑,反手重重抽在杨戬身上,荆条又韧又硬,剜开衣衫,留下深深的血痕。三圣母失声惊呼,疤面汉子意犹未足,将荆条掷给手下,“给我狠狠地打这个废人,打到那小子同意入伙入止!”

  五六个恶丐一涌而上,荆条拳脚,雨点般落下。杨戬毫无知觉,血顺着嘴角涌出,伤口崩裂开来,身子翻滚在地上,染出一地的血红。三圣母失声惊呼,这些,只是皮肉之伤吧,可是重伤待毙的身体,还能经受多少这样的皮肉之伤!

  哮天犬拼命挣扎,要过去,却哪里挣得开?疤面汉子一付心满意足的样子,摆摆手,示意先停了殴打,问哮天犬:“你想好了没有?”一脚踏上杨戬手腕,用力下踩,腕骨咯咯作响。哮天犬痛哭出声,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你松开,松开!”

  缩在一边的老乞丐也看不下去了,壮着胆子过来,作揖劝道:“老大,这人快没气了……才来的不懂事,小的以后负责教他们,按时交足份子。莫要再打了,真出了人命,还得给他们挖坑下葬……”

  他帮着央了半晌,又凑钱帮哮天犬预交上份子,疤面汉子才得意狂笑,带着众恶丐离开了破庙。哮天犬抢过去扶起杨戬,摸了摸腕骨,还好,未断,只是红肿烫热。

  掸去灰尘,擦洗血迹,哮天犬咬着牙,忙碌地料理着主人的新伤旧创,好让自己无暇无想以后的日子。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办?

  此后的每一天,都是无休无止的折磨。杨戬伤势反复不定,哮天犬不敢离开他太久,外出乞讨一会,便喘着气奔回来,见主人无恙,才又提心吊胆地离开。

  康老大紧紧握住拳,只觉胸中闷得要炸裂了一般。哮天犬的担忧神色,和后来灌药失忆时绝望的目光混合在一起。那是他做下的好事,只以为是好意,却夺走了二爷最后的安慰……

  没有哮天犬在身边,二爷此后的日子,该有多寂寞,沉香家的仆人,又能象哮天犬那般了解二爷的喜怒哀乐,尽心尽意地照顾好二爷吗?康老大不敢再想下去,反手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嫦娥脸色苍白,想哭,却没气力哭出声。恶丐头儿来了又去,每次都有新的折辱加到他身上。幸好,幸好他没醒,幸好他没醒……她不住地默念,却在看到四公主死灰般的面色时心猛地抽紧。是了,他醒了,不但醒了,还看见了她们。

  这些事,杨戬都不知道,加诸于身上的拳脚荆条,他也毫无所觉。沉香把过脉,知道伤得虽重,但被木公法力护着,性命是无碍的,只是淤血未散,人一时醒不了。可虑的是,哮天犬从未乞讨过,又来回奔跑着照顾主人,哪能乞到多少钱财?时不时让泼皮张派来的人一顿呵斥,厉害起来少不了拳打脚踢,看准了哮天犬不怕自己挨打,只怕主人受伤,竟全是往杨戬身上招呼。再这样下去,怕是打也打死了。

  看哮天犬匆匆奔来望一眼,又飞跑出去,三圣母愣愣地坐在地上,目光不自觉地又落在哥哥身上。衣服早被哮天犬偷来干净的换了,不复昆仑山时的血污,但新的血渍,又从内衣慢慢渗了出来。

  晚上,哮天犬愁眉不展地回来,他又没讨到多少钱,万一那些人再来,拿主人出气怎么办?

  怕什么,来什么,泼皮张的手下果真是来了,哮天犬闭上眼颤抖着,他被他们拉开,无力挣扎,更不敢看主人在他们脚下无意识地翻滚、呕血……

  三圣母也闭上眼,痉挛的双手将衣角揉得不成样。习惯了就好,那老乞丐说习惯了就好,可就是仅仅看着,她也无法习惯。哪一天?丁香是哪一天成婚?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快一些吧!

  小玉什么也没做,只是缩坐在破庙一角,紧紧堵住耳朵,闭着眼睛,不看,不听,也不想。

  沉香却很沉静,一直看着,等着,看到那斜眼汉子一脚踢在杨戬胸口,让他呕出一口血时才有了反应,近前去,在推搡中仔细把着脉。

  等一干人骂骂咧咧地走了,哮天犬抱着杨戬抽噎时,他转过脸轻声说:“淤血吐出来了,如果没有意外,舅舅这两天就会醒。”

  一句话将众人从浑噩中惊醒,三圣母希冀而又不敢相信地问:“真的,二哥能醒?”沉香点点头,没有多说,更没有母亲的喜色。醒转,对舅舅来说,不过是一场噩梦的开始罢了。他在昆仑的时候,是做好一死的准备,而不是这样的……活着。

  沉香法力高强,说得自然不错,杨戬第二天晚上便醒了,哮天犬正小心地喂他饮水,冷不防竟呆住了,不敢置信地唤一声主人,再叫一声,声音不由地颤抖起来。

  血和着水喷出,人又昏了过去。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伤势太重,再调养几日,迟早还会清醒过来。嫦娥又想到了那次街上的偶遇,掩住面,泪渗出在衣袖上。或许,就这么昏迷下去,一直捱到龙八的婚礼上,他还能少受些伤害,尤其是她的伤害……

  半个月后,杨戬第二次清醒,哮天犬泪流满面,激动得不能自持。然而还不等他宣泄心中的狂喜,庙外的脚步声又惊起他一头冷汗,今天,泼皮张竟是亲自来了。

  哮天犬看了一眼主人,主人醒转的惊喜被恐惧占据,主人醒了,他要怎么和主人说,他要怎么才能不让主人受那些混蛋的侮辱?

  他没有办法,只能看着斜眼漫不经心地踢了主人一脚,畏缩着递上铜钱,一点不敢接触主人的目光。

  他以为这样已是极限了,没想到……没想到他们竟要他带主人上街乞讨,这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呢?

  不可以,但必须,他不能让主人死的,绝不能。在老乞丐的劝说下,他避开主人的目光,一点一点喂下米汤,服侍主人睡下,然后,一夜无眠。

  第二天,城里就多了一辆穿行于大街小巷的板车,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人人脸色煞白,胸口痛得喘不过气来。那些施舍的铜钱扔在杨戬身上,却似砸在众人心头一般。顽童的叫嚣,路人的闲言碎语,甚至连土地这样卑微的小神,都来落井下石,还有……

  那个独臂人。

  九灵洞的惨状,从遥远的过去清晰地重现于眼前,三圣母终于晕厥了过去,是她,她亲手将二哥逼入了深渊,如今,奄奄一息,重伤待毙,却还要为了她,去面对那样凶残的对手,去背负她铸成的大错。

  悠悠醒来,第一眼,却见到了沉香眼中的喜色,她一愣,迟疑着想问,却不敢。沉香扶着她,轻声道:“那个妖怪是来约战的……但不是现在,他愿意等舅舅恢复过来再公平一战。娘,我们真的该谢谢他,否则,按舅舅的性子……”哽了一下,险些说不下去,“否则,舅舅……如何支撑得到丁香的婚礼……”

  如果没有恶丐的打扰,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是一种平静,那么很幸运的,从独臂人走后到现在,很平静,很平静,没有再出现疾风骤雨般袭来,叫人喘不过气的人,或事。从昆仑到城中,也是直到如今,众人才能、才敢稍稍松上一口气,将提在嗓子眼的心略微放下些——不过很快的,那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不是因为杨戬不胜痛楚蹙紧的眉——虽然见了不忍,但这些天,确实也见惯了。也不是因为来往行人嫌恶的目光,还是老丐的那句话,久了,便惯了。让一干人同杨戬一起煞白了脸色屏住呼吸的,是街边出现的两个女子。

  嫦娥和四公主互握的手紧了紧,那是她们,她们遇上了他。看到杨戬仿佛一瞬间抽干了所有血色的脸,嫦娥弯下了身子。哮天犬,你快带他走,带他离开,不要让我们见到,不要让他强行平定的心神再受刺激!百花搂住两位好友,好在她还算是局外人,看着镜中四公主不屑地斥骂地上双目紧闭的人,看着嫦娥往杨戬怀中塞入碎银,义正词严的一篇教训,她清楚手上抱住的两人为何会摇摇欲坠。她不敢想若是换了自己,是不是还能看下去。

  她只看见,杨戬的眼光里,那刚刚挣扎起来、微弱燃烧着的生命之火一点点绝望黯淡,变成空洞,似在看着居高临下的二女,又似谁也没看,他的灵魂仿佛已经从躯体中剥离,只剩一个躯壳在承受无休无止的折磨苦难。

  龙四呆然望着自己远去的背影,看着杨戬脸上凄绝的笑意,唇边喷泻流淌的鲜血,如彼岸花蓦然绽放,她感觉声音像不是自己的,“我没说,我什么也没说,我没遇见他,是不是?”

  龙八知道姐姐受刺激过甚,只得道:“是啊,姐,你闭着眼,休息一会儿,刚才什么也没遇到。”

  嫦娥却低低道:“那些话是我说的,我说过多少伤他的话,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放过他?”龙八急得连使眼色,嫦娥却恍若未闻,好似月下的一抹幽灵,神思飘忽,不知落在了何处。

  三圣母掩面抽噎。她骄傲的哥哥啊,纵是小小年纪带她飘泊四方之时,也从未向人乞求过什么,他是如何忍受的这一切,如何忍受!回到破庙中,哮天犬抱住他的身子,不让他看见那片银色的冷冷的月光,却又怎么遮得住。杨戬木然的目光透过哮天犬的肩头,投向外面那一片银辉,也许只有这不解事的月光不会歧视他,会毫无差别的将自己的光芒投注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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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8: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一章 喜幔血色红

 

  看得出,杨戬的伤势恶化了许多,但恶丐的吩咐,哮天犬又不敢去违逆。看着哮天犬佝偻着背起主人,杂在众丐群里向城南走去,哪吒狠狠地咬住了唇。去赵家讨喜钱……他将目光投向还算清醒的百花和龙八,看见他们别转过脸轻微地点头。哪吒的心顿时一阵抽痛,那天的婚礼他有事未到,只是听说三圣母参加婚礼时,找到了杨戬带回刘家村照顾。没有想到,他没有想到是在那样一种场景,东海龙宫的面子,来的神仙可不少啊!

  到了赵府,哮天犬求了半晌,好容易央动管家在墙角找了块空地。可管家不耐烦的牢骚声,却将恶丐头目引了过来。哮天犬才安置好主人,便被头目连踢带打地拽去了正厅。

  吉时将近,轰天的炮仗,飞扬的喜幔,交织着纷杂的欢声笑语。大院里越发的热闹,但零星的话语,变化赶来祝贺的神仙,令杨戬的脸色,陡然便惨白如纸。三圣母紧上几步,挡在他的身前,试图遮住来往宾客的目光,别让众人发现。她已经不敢再看哥哥的眼睛,在听到这是龙八和丁香婚礼时,那双眼睛是怎样的震惊。看他收缩着身子想往阴影处挪去,却偏偏连指尖也无法抬起,她只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为他挡去将要到来的羞辱。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注视院前落地的大红喜幔。来来往往的人群穿梭,落在耳中的话也似甜的滴蜜。不过她已听不清楚,只是模糊地想到,红色,喜庆,为什么会用这样鲜艳的红代表喜庆?那是鲜血的颜色啊,从人身上流出的血,染在布上,慢慢凝固成了无希望的暗黑。然而在最初,它也是这样鲜艳夺目的红啊,溅在幔上,是不是也会这样的喜庆?或者,婚礼上满溢着欢喜吉庆的红,最终都会变成鲜红的血,褪成那种血液凝成的死亡的色彩?

  乐声大作,迎亲的队伍回来了,一身吉服的龙八,正扶了丁香喜气洋洋地步入前厅。三圣母没有去看,盯着喜幔上的喜字出神,突然便想起了华山上成亲的自己。

  和刘彦昌的婚烟,快乐么?这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不快乐,她不会顶撞哥哥,不会咬紧牙关死撑了二十多年。她是要人宠着的,二哥的宠爱,让她无法接受后来的怒气,而刘彦昌除了给予她这份宠爱,还给了二哥不曾给她的尊崇。看到这个男人惊为天人的目光,看到他小心翼翼、唯唯诺诺的举止,看到他吟风弄月后投来的寻求认同的眼神,她陶醉而满足。在他面前,她是妻子,是仙子,是生命中最意外的一份大礼。

  因此,她不在乎他的无能,不在乎他的懦弱,却在乎他的背叛……

  但若不知道这一切,她和他,应该还能幸福地过下去吧?幸福而漫长的岁月,人人称慕的爱情——可已经毁了,毁了,毁在他的背叛里,毁在冷酷的真相里。

  如果不知道呢……

  陡然冒起这个念头,却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她应该庆幸的,庆幸知道了这个男人的真面目,庆幸识穿了他,摆脱了他……她怎么会后悔?不!

  阳光带不来半点热力,她只觉遍体冷汗,这个念头如蛛网般纠缠。她知道自己是在后悔,后悔知道这一切。然而,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在虚假的情义里,永远虚假地幸福下去?那二哥怎么办,这世上唯一全心为着她的那个人……

  那样的一间小屋里,她将二哥一直抛在那里,不闻不问。她是他最宠的妹妹,却也是这世上伤他最深的人。遗忘与冷漠,憎恨与唾弃,来自亲人的这一切,都会交构成最苛刻的痛苦煎熬……可就算没有法力,二哥依然还是神仙之体。神仙的一生,漫长得没有边际,那样的煎熬,岂不也要漫长得永无边际?

  不能再想下去了,她的指甲掐进掌心,不许自己再想下去。然而她是真的害怕呀,她害怕即将到来的三年岁月,害怕看见那间小屋,更害怕离开水镜之后,回到家中,面对背叛她的男人,面对三界中人背后的耻笑,面对重伤在身,需要她长久照顾下去的二哥……

  水镜,水镜,为什么要有这样奇异的功效?镜如水,折射着时间的留影,但时光如水,再难逆转,就更应如水一般从容逝去,不该留下任何追溯的痕迹……

  视线被大红的喜字牢牢吸引,无法离开,那红色忽然漫延开,扩大,模糊了形状。她盯着那喜字——不,已经没有喜字了,她困难地呼吸,那双喜已经渲成一团,就像血,一大块血渍。

  那血渍又在扩大,与院中的喜幔相连,铺天盖地的血幕,血潮,向她扑过来。她无法呼吸了,也不敢张嘴呼救,怕那血进入口中。那是二哥的血,她不能饮他的血。但她也不想死,死在这片血海里。

  耳中的声音忽然放大,她一下清醒过来,急促地呼吸着,儿子的手臂正牢牢抱住她乱舞的双手,一迭声地在问她怎么了。她疲惫地摇摇头,一抬眼,小玉纯净的双眼正对上她,让她又一阵心慌意乱,好像刚刚的胡思乱想,在光天化日下被人看破,让她无地容身。幸好小玉只是木然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视线,呆呆地沉入自己的世界。

  推开儿子的手,她悄悄掠去鬓边的汗水,站直身子。那些杂乱的思绪,也许只是一场噩梦罢了,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累了,被经历的事实弄得身心俱疲,于是做了一场可怕的白日梦,如此而已。

  但她不敢再看那喜幔,只得茫然望向前方。太阳也真是太刺眼了,让她有些眼花,看不清院外走来的人是谁。那人是谁,沉浸在幸福中,容光焕发,那样的淡定优雅,却在看到二哥时一下子愣住。是谁?她望向沉香小玉,却见他们低下头去;她转身看向哥哥,却见他流露出淡淡的自豪与喜悦,嘴角竟噙了笑意。

  谁,谁能让他在这种处境这般境地还能露出这样的笑容,三圣母甚至有了些妒意,睁大空洞模糊的眼睛,人近了,近了……是她,是她自己?是呀,她怎么忘了,她听了嫦娥的话,悄悄去打听杨戬的下落,遍寻不着,却在院中见到了他。三圣母一阵眩晕,看着笑意盈盈的自己,竟是那样的陌生——水镜中的光阴虽是虚拟,却早将心底的那份欢喜,一点点磨蚀成沉重的枷锁,曾经的自己恍如隔世。这样的三千年,是怎样的一世呵!

  只是二哥,你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喜悦,是听见旁人说我去找你,于是,你就这样轻易地为我感动了吗?天啊,如果有可能让一切重来,哪怕是只从此刻开始,我也要收回自己的话,扶你进房,祈求你的原谅,绝不让你眼中的喜悦变成麻木的自嘲与寂寥……

  她急切地想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驱离刚才那可怕的杂念。那时的自己,上前了几步,又犹豫着站住,甚至,在那恶丐闻声赶来,对二哥横加污辱时,也依然选择了沉默。三圣母神经质地揪住衣角,为什么……为什么当时不肯认他?只知道犹豫,只想着逃避正发生的一切?

  一边的沉香,却是目光倏缩。因为,他看见自己过来了,扶着外婆,在看到哮天犬时吃了一惊,然后,当目光转向母亲的身后时,神色变幻,显露出掩饰不住的厌恶和恼怒。看着四公主三言两语解了围,自己扶外婆转回了前厅,沉香无由地松了一口气。那时的自己,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再面对了。但随即,他蓦地握紧了拳,舅舅正挣扎着,从母亲的身后,竭力寻找着外婆远去的身影。

  新天条颁布三界后,阖家的第一份大礼,便是玉帝释放了秘密囚禁着的外婆。那时便是母亲,也万没想到,十日晒化在桃山的外婆原来还在人世。对天廷曾经的怨恨烟消云散,玉帝的亲情,老君的仁厚,令自己一家感动莫名。如果没有水镜,这众人还要抱着感激,天真地过上多久?

  沉香回思着,细想着那已成过往的八百年岁月。八百年里,舅舅靠近中枢,握紧权力,揣摩天廷势力分布,推测着上位者的应对举措,凡此种种,终成了舅舅能够算无遗策的最大资本。改天条也好,外婆被释也好,那般宏大的筹谋,原来,都不过是舅舅多年努力的厚积薄发而已。

  沉香苦涩一笑,敬服中带着浓浓的自嘲。沉香救母……誉满三界的过去,现在看来更象个不堪的笑话。一向自负自信,怎想得到,这一切都舅舅精心布局的结果?甚至,舅舅的每一步举措,虽在水镜亲眼目睹,但直到最近,直到方才看到了外婆,才如冷水浇头,触类旁通,真正地了了分明。

  “禁锢王母当然容易,但更改天条,救出家母,却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兜率宫里的这些话,包括有关王母破绽的交易,并非只为了积雷山败后的东山再起。那都是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的宏谋大略,是舅舅确保他身死后,外婆必会平安被释的造势之举。

  老君曾冒奇险,利用董永之子行剌,既知道王母的破绽,就决不会放过这一良机,正好完成舅舅借刀杀人的本意。而在封印王母之后,玉帝便会被推上了前台。这死物的习惯是幕后的平衡与操纵,必然要扶织一个全新的人选来替代王母。而对玉帝来说,又有什么人选,能比暗中搭救过的妹妹更加合适呢?

  更何况从老君的角度而言,有了新天条才有了瑶姬母女的生路,这一家三代人,都欠着老君天大的恩情,如此善莫大焉的选择,就算玉帝一时不能决断,老君也会千方百计地全力促成。于是一切水到渠成……

  但舅舅的狂喜之中,为何还有着隐约的疑惑?是了,他亲手设下的局,为将来预定了必然的发展趋势,但如此快地实现,就算是舅舅,也肯定是大出意料吧!

  沉香的脑中,闪过昆仑那一抹劲射瑶池的苍色,不禁一阵黯然。他突然有些庆幸起来,幸好舅舅当时濒死垂危……虽不知木公在瑶池做了些什么,但舅舅这多年里唯一的朋友,大约是再也无法从瑶池平安回来的了。而此后天廷的变化,王母莫名的下凡,却又定然与木公有关……

  回去找到二爷,然后就去杀了那个疤面汉子!

  镜外,康老大已将唇咬出了血。他怎么敢,他怎么能,怎么能打二爷的耳光!之前,这混账用二爷要挟哮天犬,将他抽打得血肉模糊;这里,又在众多旧识面前将他打翻在地。二爷的性子,他不会在乎皮肉之苦,却如何受得住那些怜悯中夹着不屑,幸灾乐祸中又带着假惺惺仁义的目光。更何况,还有一句句话从旁边飘来。你们在说些什么,你们这些神仙难道看不出吗,二爷已是连一根手指也抬不得。什么到如此地步还苟且偷生,什么利用哮天犬为自己续命,你们空为神仙,难道看不出,他,便是连生死,也已由不得自己。

  老六看向康老大,欲言又止。镜中的康老大,正抱着哮天犬气冲冲地离开。大哥,多年兄弟,难道你也看不出,二爷投向哮天犬的目光,是不舍、是欣慰、是庆幸他不再受自己连累的安详吗,你为何还要如此说话!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怪你,难道我们……不也是如此……

  我为什么不认他,甚至不敢让娘见到他!三圣母颤抖着身子,看向因送走杨戬而松了口气的自己。为什么,为什么不让他见一见母亲,不让他见一见辛苦救出的母亲!你以为这是你儿子的功劳吗?你以为哥哥丢了你的脸吗?面子,你的面子就这么重要,重要到毁了他最后的一点安慰!刘彦昌,她厌恶地看着他一副不计前嫌宽厚待人的模样,接受众仙家的夸赞,二哥说得没错,她真的是涉世不深,竟对这样一个男子倾心相待……沉香暂时按捺下如潮的心事,顺她目光看着父亲,轻轻叹了口气。他回去后该如何与父亲相处?甚至连他,也无法面对刘彦昌志得意满谦和有礼的模样。

  杨戬已被下人架入了后院的柴房,众人便陪着他,在这里度过了七日。看着他躺在废枝烂叶里艰难的呼吸,看着他漠然地瞧着虫蚁叮咬自己的肌肤,看着恶声恶气的僮仆不耐烦地给他送食。七天,没有人想到给他送口水,就看着他原本就失了血色的唇一点点干燥,一点点裂开,一点点渗出血,一点点变得更加苍白。三圣母咬着唇,狠狠地咬着唇,为什么咬不破,为什么不让自己分担一点哥哥的苦楚!沉香扶住母亲:“娘,坚持住,我们就要回去了。我记得,婚礼后你就来看过舅舅。”三圣母无力地点头,不错,她来过,来过。“二哥,是有洁癖的。”她忽然冒出这么一句,有些莫名其妙,众人却懂她的意思,环视这间尘土飞扬,臭虫跳蚤遍地的柴房。杨戬素来好洁,连衣衫都偏向纯色,哮天犬在身边时,竭力维持着他的习惯,每天都为他换上干净的衣袍。可是现在,这里,有谁能来照顾他?

  七天后,三圣母终于等到自己的到来,跌坐在杨戬身边,听着自己的话语,原来话语真的能伤人,比最锋利的刀更厉害。杨戬的目光已转向柔和,却在听到利用二字时收回,不顾干裂的唇,紧紧抿上嘴。“二哥,你喝一点,再喝一点……”三圣母喃喃劝道,因为她记得明白,她这一离开,又是三天。

  看到沉香将杨戬带回了刘府,安置在小屋里,龙八舔舔唇,有了如释重负的感觉。有点结巴地向众人道:“好,好了,至少回到沉香家,能撑到我们回去,是不是?”百花点头,重复地向嫦娥和四公主劝告:“至少不会再受那些恶丐的欺凌了,至少……至少衣食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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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21: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二章 欺凌各哽噎

 

  众人本都心里闷着,似是喘不过气一般难受,此时听了他们之语才有了一点活气,老六一遍遍说与自己听:“不错,这样二爷就能等我们回去了,再过三年多我们就能去找二爷了,我去求观音,求佛祖……不,二爷不喜欢求人,大哥,我们怎么办?”老六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康老大用力点头,也许这样最好,二爷不用面对那些目光,不用面对那些言语,二爷他……宁可独自一人。

  小屋中,三圣母的心也安定了些,甚至竭力挤出一丝笑容,渴望得到肯定的征求答案:“二哥在这里,不会有事的对不对……我们回去就能找到他,对不对……”百花扶住嫦娥,示意龙八照顾好姐姐,用最值得信任的口气肯定地说:“不错,三妹妹,真君在这里不会有事。”三圣母放松了身子,又自责地摇头:“我,我三年也没有去看过他……”百花再次高声说:“三妹妹,你想想你二哥的性子,他是不是宁可一个人在这里度日?”三圣母点点头,在床上倚住身子,沉香和小玉此时也觉站立不住,一下坐在了床上。

  屋外人声响起,下人端着饭菜来了。沉香看着盘中的饮食,这么多天来总算有了一点可以自我安慰的事,低声道:“还好,还好……”小玉却在摇头:“不,他们,他们待他不好,我知道……可我从来没有管过。”三圣母恍惚中也想起,听说过下人们揩油水,克扣份银,她不愿多管这二哥的事,心想也不会为难他到哪里去,从没过问过。“不,不会太糟的。中秋我们还见过二哥,见过他……”

  果然,随着下人们摸清了主人对这个病人的态度,送来的饭菜就一天天差了下去,口中的话也一天比一天难听。三圣母也只能徒然坐着,听着,忍受着,他们也离不开这间小屋,在这里要坐三年吗?哥哥便在这样在家里躺了三年多吗?

  送饭的又来了。杨戬身子瘫痪,就是进食,也只能小幅度吃力地张口,两人没这份耐心,一边骂一边无可奈何地等他咽下一口,再拨入另一口。饭食已经从白米饭变成了糙黄米,又变成混着糠带着砂石的陈米。那个叫刘富的瘦子,向同伴刘刚抱怨道:“我们算是倒霉,分来侍候个瘫子,别人有个什么事都有赏钱,我们可好,一点外快没有。”

  刘刚与他同病相怜,唉叹埋怨了一阵,又自我安慰地道:“也好,活清闲些,就是钱少。你听说没有,夫人和少爷都是神仙,这人过去也是,我看他饿两天也死不了,不如把那钱我们分了如何?”刘富大喜,巴不得如此。再喂了一口,杨戬微微启口,刘富勺子一捣,磕在牙上,出了血。呸了一口,刘富把碗丢给刘刚:“伙计,轮到你了。下次我们轮流来吧,哪用得着两人。”刘刚接过碗,也赞同刘富之语,这样他们就有更多的空闲了。

  三圣母闭上眼,杨戬艰难的吞咽,两个下人不耐的神态,让她不敢想日后如何再去面对哥哥。耳边的话却一句句清楚地传来:

  “每次吃个饭都要这么久,烦!”这是刘富坐在床边无聊地抱怨。刘刚本就窝了火,再听他的话,更是不乐意耐着性子再喂,像是想到什么主意,嘿嘿一笑:“看着兄弟,以后就这样。”三圣母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就见刘刚一手捏开杨戬下颔,一手抓了饭捏成团塞入,也不待他咽下,两三把将半碗饭尽数塞了进去。拍拍手和刘富走出去,犹自听得刘富佩服地夸他,远远地又飘来一句:“不如以后改成粥吧,灌进去就行,免得麻烦。”

  沉香的脸已经白了,几乎和床上躺着的杨戬一般。如果舅舅在家中几年过的就是这般日子,如果这种情况要延续三年多,如果他们要在这小屋中看着这一幕幕上演,他们能不能坚持到再见杨戬的一天?而杨戬,又能不能坚持到见他们的一天……

  床上的杨戬不知道他们的动静和心情,他只是努力地吞咽下去,那塞满口腔的饭团几乎呛到了气管。塞得太满,不少都掉在了襟前,但总算咽下去了,若是被饭噎死,那算不算三界中一个更大的笑话?他这样想,露出一个苦涩而自嘲的笑容。人走尽了,他又开始运功,身上掉落的米饭却引来了老鼠。阴暗小屋中,僵卧在床的人,几只耗子爬来爬去,让人几疑是进了停尸之地。三圣母不寒而栗,下意识地去摸杨戬鼻息,又停了手,惨然自嘲,她难道没有看见吗?二哥痛得浑身抽搐,自然是还有呼吸。

  刘富和刘刚却自得于想出的主意,只一人隔一两日送些粥来,果然减少了很多麻烦。只需掰开口,不管是热是冷,不管呛着与否,不管溢出多少,只管灌完,这一日的任务就算结束。而两人轮换,更是互相躲懒,总想着还有别人,这来的日子竟越来越稀了。

  三圣母痛楚地捏着床单:“我若来看看他,若来看看他……我们竟都没有来看看他!”小玉却笑了:“我来过,来过……瞧,我很快就要来了。”

  众人只当她神智不清说疯话,沉香心疼地将她搂到怀里。小玉却挣脱了他,伏在床上。隔着被,隔着衣衫,将脸颊贴在曾经温暖宽阔的胸膛,纤指抚过垂落床前的手掌,轻轻握住,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低低地呢喃也在耳边,她不要仅仅做他外甥的媳妇,她将冠上他的姓,做他的女儿。

  被褥薄极,能感受到些微的体温,但更多的,是艰难的呼吸,剧痛时的痉搐。断裂的肋骨无法接续,已深深地陷塌下去,令少女娇嫩的脸颊,敏感地发觉了具体的所在,她甚至能想象出,那断骨在皮肉下支离扭曲的情形。

  只是她刻意去忽略,忽略感觉到的一切,忽略看到的一切,闭上眼睛,关闭所有的情感,只要记得在他怀里的娇嗔,只要记得,这怀抱曾经的安然。

  此后数日不见人踪,直到一天半夜,才见刘富匆匆端了碗粥送来,想是怕饿死了人不好交待。小玉正伏在杨戬身上,沉香知她情绪不稳,拍着她的肩轻唤:“小玉,让开些……”小玉却恍若未觉,身子微微颤抖着,头埋得更加深了。沉香无法,反正对于这屋中的人与事而言,他们都是不存在的虚无。但疑惑随之生起,小玉的模样,很像有什么心事,最近以来,一直都是如此。

  正猜疑时,门声一响,当年的小玉推门走进屋来。沉香心头冒起寒气,原来小玉真的来过……她来做什么?她为何将头深深地埋在被中?她是在逃避什么?

  正在床前灌粥的刘富惊讶地抬头,小玉让他出去,自己端起了粥碗。

  小玉听见了自己进门的声音,这是她一直不敢去想的事实。于是她更用力地低下头去,拼命掩住双耳,可是那声音还是在耳边回荡。

  “小玉,你……你想做什么!”她听不清是谁在问,她只听到自己冷冷的话语。她秀丽的鼻翼,在微微地翕动着,虽然伏在薄被上,却仍隔不断嗅觉的灵敏。一种淡淡的米香,正从无到有,缓慢地从空气间,从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泌入鼻中。

  米只是发霉的陈米,熬成的粥也极稀薄,但加热了后,一样会散发出香味——对床上忍饥的病人而言,这种香味,大约更是诱人吧!

  当然,也许仅仅是错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些天一直都能闻见这香味?萦绕在鼻端,萦绕在灵魂的深处,成为她无法摆脱的梦魇——

  只记得仇恨时,原来连她也可以,如此狠心……

  将手举起,放在眼前,和另一个小玉的手一样,白嫩、纤细,指甲泛着玫瑰红。但另一个小玉,正将法力运到手上,让手上的一碗薄粥沸腾,翻滚着冒出热气。万年法力做到这点绰绰有余,不在乎有多烫,有法力护体,这点热度,对她来说算得上什么。

  沸粥托得稳稳的,伸向仇人的手,也稳定而执着,执着于记住的仇恨。

  没有挣扎,也许是无力挣扎,轻易的,就翻正了他的身子。手掌上移,掰开下颏,固定成一个屈辱的姿态,让他只能看着,等着那散发粥香的碗移近、移近……

  在自己面上,她看到一抹犹豫,她几乎想大声呼唤,唤醒沉睡的记忆,但那手却没有半分迟疑,仿佛那抹犹豫,只是错觉。

  低喘和呛咳声,猛烈地震动着整个胸腔。她感觉到了,泪眼模糊地强迫自己去看,她要看清眼前的每一个细节。

  小半碗粥已经毫不犹豫地灌了下去,纤细却有力的手指紧紧钳住唇,只在嘴角漏出少许残液。瘫痪的身体,在猛烈的痛楚袭击下震颤抽动,落在女孩的眼里,却比最迷人的乐舞,更令她开怀欣悦。

  下意识摸着自己喉头,喘息着,和床上那个人一起,想象流过喉管的灼热,似乎这样能分担一些痛苦——然而终究是分担不了。

  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坚强,她终于还是不敢再面对了,遮住了眼,不去看那人急迫的咳喘,不去看自己没有丝毫放松迹象的手掌。

  粥入口的一刹间,杨戬并没有太多感觉,然而随即便是麻木的钝痛和喘不过气的窒息感。入口太急,没来得及想什么,不由自主地想用力咳出来,嘴却被堵得严实,气一滞,粥便呛入了气管。火炙般的烫痛,使他一瞬间几乎昏眩了过去。

  手抬起,又落下,盖住口鼻,紧紧地压下去,人为地造成不能呼吸的困境,迫使他拼命咽下滚烫的粥液,引起阵阵闷在胸口的咳喘。

  但噩梦远没有结束。

  虽然遮住了眼睛,但小玉还是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俯身审视着他的神色,笑着用清脆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呛着了?别急,别急,我会慢慢地,慢慢地全都喂给你……”

  手上再次运功,已有些冷却的粥面又翻滚起来,用力捏开口,碗凑到嘴边,顿了一顿,慢慢地倾斜。

  滚沸的半流质,缓缓地,倾入口腔,滑过舌面,滑过上次炙烫造成的红肿伤处,堵在咽喉里,被急喘的气流冲得倒溢,溢着呛进肺里,令她的手掌,感应到那人又一阵更加剧烈的喘息痉挛。

  她知道他正艰难地挣扎着,想吸入一口空气缓解。她甚至能想象出,那空气被吸进肺里,会带来何等的清新舒适。但她却调皮地笑了,手中粥液如烧红的铁水,瞥准他吸气的同时,猛地向下倾出,堵死了所有空气进入的渠道。

  刚才的煎熬,又完整地上演了一遍。小玉专注地感受着,看着他的眼睛,轻声梦呓般地笑问道:“香么?这粥的香味,引得我都饿了呢——比汤药不知好喝了多少倍……”话语嘎然而止,困惑地偏偏头,又摇摇头,像摇走什么不该有的记忆,继续微笑道:“来,你再尝尝,不要急呵。”

  真的不急,每次灌入口的沸粥都不会太多。他仰躺的姿势,会确保一点残汁,都不能溢出口角,而她纤指的钳制,更会让所有的残酷,都能收获到最满意的果实。

  就这样,一次又一次看沸粥在仇人的喉舌间施虐,炙出复仇的印记,又怎么舍得着急,让这复仇的快乐,就这么轻易地结束?

  可是粥只剩下了半碗,很快便见了底,小玉意犹未尽地抿抿唇,直起腰,遗憾地瞅着他,拭去他嘴角的残粥,轻声细语地说道:“看来真的很香啊。可姥姥会生气的,怪我没好好地伺候你——都是你的错嘛,喝得这么急!难得我有尽孝心的机会……”口气里,甚至有一丝撒娇的意味。

  小玉睁开眼,怔怔地向床上看去。那时没在意过,可现在,就在眼前,床上的那个男子,强忍着剧烈的痛苦,看似漠然的神色里,却分明隐藏了怜爱和谅解。他只安静地看着她,似乎还在看向神殿里,在他怀里微嗔撒娇的女孩。她是忘了一切,他却记得,这个曾想叫他爹爹的孩子……

  向床沿跌坐下去,放纵自己压抑已久的抽泣,小玉任由沉香轻柔地搂着安慰。她知道,一个弥漫着粥香的世界,已牢牢裹死了她全部的身心,永远、永远都无法逃离……

  杨戬的口腔已给烫伤,那些下人却不知道,即便知道又如何。依旧是粗暴的“服侍”,不会在乎。他发炎溃烂的口腔咽喉,使进食也成了一项酷刑。

  一天,又一天,孤寂的小屋,像他们事先所想的一般冷清,却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平静与安稳。时不时好奇来看的神仙,下人的冷语,这就是他们所希望的吗?杨戬,他是不是宁可与哮天犬流落街头?至少,那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会说,堂堂司法天神落到如此地步,不会有人说二郎真君也有这样的一天……

  杨戬似不在乎这一切,能被他冷看一眼的,已是极高的待遇,更多的神仙,一番话语过后,得到的只是如水般的平静无漪。

  真正快受不了的,反倒是镜里镜外的众人。无人打扰时他们还可以转开目光,或怔营出神,或调息理气,暂时不去想也不去看。但多事的神仙们,却打破了这种临时的平静,生生将他们拉回到现实中来,让他们不得不面对着这些痛苦的事实。

  当神仙们来得稀时,他们才松下一口气,更有人想到不幸中的幸事,嫦娥仙子没有出现过。毕竟这么长的时间,他们也知道了杨戬,他的平静并非伪装,这些神仙的态度,就如大海中投下的小石子,根本算不得什么。只有少数人,才能在他的心湖上掀起滔天巨浪。嫦娥仙子,就是当然的一人。

  只有嫦娥自己满嘴的苦涩,她来过一次——但唯一可以自慰的是,那时自己并没有进屋,不过站在院中而已。虽说到底见了一面,却是……却是为了制止猪八戒的无礼,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的。

  她不是那种喜欢多事的女子,好友得脱,事情解决,杨戬的下场就不是她所关心的事了。见了他在街头的落魄,她甚至有一丝恻隐之心。这种落井下石的事,她本不会去做。只是……她不为人知地轻叹一声。她那结拜的哥哥猪八戒素来好事,当年又被杨戬折磨过一番,岂肯易放过如此好的天赐良机?

  嫦娥记得清楚,那天这结义兄长象往常一样,笑嘻嘻地赶来广寒宫喝桂花茶,却含沙射影地说起了杨戬的近况,显然是听别的仙友提到了什么。兴灾乐祸一番后,他更是突发奇想,说怎么也是徒弟的舅舅,不去探望探望于心不安,拉起自己便驾云往刘家材而去。

  她自然知道,这一去,无非是这兄长的旧怨作崇。但天蓬因她被贬成猪胎,后来更被杨戬痛加鞭挞,她自觉欠这哥哥良多。更何况,新天条出世之后,玉帝刻意交好佛界,使得她这净坛使者义妹的身份,无形中也沾光不少,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她不在乎这份虚名,却乐于见到众仙的目光里多了许多尊重,再不复昔日的轻浮和暧昧。这个哥哥,她感激,愧疚,不愿违他的意。同时,又想起老君知道杨戬的下落之后,说笑中也隐约地提过,杨戬法力心机非同凡响,不知如今受的伤,是否有痊愈的可能,又是否示弱于人,以待东山再起。这事在她心中萦绕,时有隐忧,如今正好顺势走上一趟——

  算一算日子,已近在眼前了,嫦娥黯然地低下头去。果然,没过几天,一朵祥云从天而降,猪八戒甫一落地,便握住好妹妹的手,兴冲冲地向小屋行来。

  众人从半掩的门中看得分明,一颗心无不提到了嗓口。好在嫦娥淡然一笑,轻轻抽回了手掌,立在原地不肯动步。三圣母不自觉地颤声问了出来:“嫦娥姐姐,不能进来的……你……你没进来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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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2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三章 灭爱雨声狂

 

  看得出,嫦娥并不愿进去,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犹豫不决。她的心思,这时极为复杂,虽不放心老君提过的隐忧,但想到杨戬在街头任人拳脚相加的模样,不知怎地,她就是不想跨进屋再瞧见他一眼。

  有猪八戒去瞧瞧就行了吧,她这样想,事实上,她也不怎么相信如此重伤能有痊愈的一日。又想了片刻,她到底下了决心,歉然地向猪八戒道:“我这般进去,始终不太合适。不如小妹留在屋外,烦请兄长自便了好吗?”

  猪八戒讪讪缩回手,好在脸皮厚,并不觉得什么——自从定了兄妹名份,不怕人言,他隔三差五,便要去一趟广寒。虽不能一亲芳泽,得偿宿愿,但这般亲近谈笑,那已是老猪几百世修来的的福份了。

  尤其是现在,想到恶有恶报,思慕仙子多年的那个人,躺在屋里动弹不得,而仙子却只对我老猪嫣然而笑,携手同行,这一番快慰,比得知那人的下场时,更加令人开怀大喜。罢了,只要让那人知道妹妹对我言听计从,当年的一口恶气,便也算是能出得尽了。

  一念及此,猪八戒嘿嘿地笑个不休,连带着胸腹上早就不见的鞭痕都一块痒痒起来。他不禁放大了喉咙,故意嚷嚷了起来:“好妹妹,是哥哥的不是,没想得周全。也是,月宫仙子心若冰清,那个混帐,若说现在这般不堪,就是当日威风八面时,又怎配你多看上一眼?”

  说罢,他掏出钉耙变的小梳子,耙了耙头发,朝嫦娥一乐,甩着袖子推门进屋去了。

  三圣母脸色发白,就在嫦娥的声音响起之时,她清楚地看到,二哥蓦地睁开了双目,虽然平静,却有掩饰不住的黯然。她伸手拉住沉香,想说话,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失措地看着猪八戒冷笑进屋,居高临下地来到床前,斜睥着眼,上下打量这个昔日的大仇人。

  沉香拍拍母亲的手臂以示安慰,眼眸却漏过门隙,一直盯着外面的嫦娥。猪八戒的性子,他极为了解,不来这一趟反倒不太正常。只是,为什么连嫦娥仙子都跟来了?他沉吟一阵,求解似地向镜外问道:“嫦娥姨母,你……为何会来?”

  镜外的嫦娥一怔,脸一点点涨红,呐呐无言,但沉香并无罢休之意,专注等她回答。嫦娥无奈,断断续续,将老君交待,自己担忧,猪八戒的提议,一一道出。

  沉香微微颔首,仿佛解了心中一大疑团似的舒了口气,但并未对众人说什么。多日以来,那些神仙乱纷纷的探视,他原先也只觉烦乱和恼怒。但次数多了,他留意到舅舅在这些人走后,神色间一现即隐的,往往竟是冷嘲之意,不由在心中暗暗生疑。

  如今听了嫦娥的解释,他的脸上,现出的便也是与舅舅一般的冷嘲了。原来如是……是啊,神仙们再不堪,也道貌岸然惯了的,岂会真的无聊到这个地步?就算混杂了几个看热闹的闲人,但更多的,却只能是来自天廷各方势力的窥测。

  至于老君,这道祖更是老谋深算。他是明知舅舅心慕嫦娥,若有一分余力,定然不愿示弱于佳人,这才故意用语言教唆,种下诱使嫦娥来这一趟的前因,借机查勘舅舅的真实伤势。好个老君啊!难怪能与舅舅斗了多年,随手一步棋,便蕴入了如此的深意。

  不想让人看出异样,沉香暂将心事放下,对着床前的猪八戒叹了一口气。师父心宽体胖,似乎肚子都大上了一圈。现在这种机会,想来师父已日思暮想得久了,不知会说出些什么?舅舅从不会示弱于人的,但嫦娥便在外面,那是舅舅最致命的破绽。舅舅该付出多少心力去隐忍,才能受得住师父必然冲口而出的冷嘲热讽呢?

  猪八戒仍在打量杨戬,从鼻子里哼哼着,想引起床上这病夫的注意。但杨戬神色平淡,连目光都没有移过来分毫。他不由得大为无趣,哈哈干笑几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地开口说道:“二郎神,我说啊,你的运气还真是不坏。有个那样的好妹妹,得意时可以拿来当垫脚石,失势了,还能当后路保全自己一条命。啧啧,好的坏的都能沾光,你这哥哥,当得可比俺老猪舒心得多了。”

  见杨戬的神色仍是古井无波,他索性大剌剌地往床沿一坐,装模作样地把了把脉,连连摇头,又道:“我瞧你这伤,几千年都没什么指望恢复了。真是可惜了啊!枉老猪这一趟来时,还琢磨着要以德报怨什么的。可惜你嫉妒成性,当日对俺老猪的不敬,现在一一报应到了自己身上——我佛再慈悲,也没法去救你这样自作自受的混帐!”

  他语带讥讽地说了半晌,不时地瞟看着杨戬的反应。但视线到处,那人的眸子里既无怒气,也不是见惯的阴鸷冰寒,却是一派安宁漠然。这里的一切,刘府的小屋,得意洋洋的自己,仿佛都没有映入那双眼里,幽深得不可触及,却又蕴涵着不逝昔日的威严与孤傲。

  猪八戒微颤了一下,猛地站起身提气戒备,慌乱之色形诸言表,但转瞬便醒悟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他张了张口,找不出话来挽回面子,本就不多的禅心,顿被搅得乱作了一团。

  无名之火腾腾而起,猪八戒只觉得自己很生气,只想揪住这个人,让他望着自己,看见他的眼睛中出现一点反应,一点证明自己存在的反应。

  “我今天可是和我妹妹一块来的。”果不其然,一点微弱的波动出现,虽然转瞬即逝,却证明了这句话敲到了痛处。

  “哼哼,你知道啥叫妹妹么?妹妹是拿来疼的,我妹妹,嫦娥仙子。”猪八戒一提到这个妹妹,立时得意起来,捋了捋袖子,来了劲头,“我妹妹对我可好啊,只要我去,啊,那叫一个体贴啊!怕我老猪长得胖,去一趟累得慌,一到就招呼着落坐端茶,那个忙乎,让老猪我都不好意思!”

  “可是我心安理得!”猪八戒提高嗓子,又觉得没必要,凑近了冷笑道,“你知道什么叫心安理得不?想你也不知道,我对妹妹好,妹妹自然就对我好,懂不懂你?”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那个人的软弱只是片刻,几乎让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那双眼睛虽然也不再是一片漠然,看向了他,却是带了几分嘲讽讥刺,纵然有伤痛,也不能不说,掩饰得很好。

  咬了咬牙,一个念头陡然生起,猪八戒又复得意起来,仰天打了个哈哈,放柔声音说道:“是了,差点忘了,反下天廷,树旗为妖,那可是司法天神曾经的宏愿呀!不过可怜,我那好妹妹就在屋外,出了门就能见着——可凭你现在的情形,只怕是连下床一步,都已难如登天了吧!”

  他摇了摇头,似是不胜惋惜,又环顾四周一番,装模作样地现出喜色,续道,“俺老猪既来了这一趟,就证明你我还是有着几分缘份。想来这般瘫在床榻之上看月亮,怎么也比不了你神殿里的自在逍遥——再说了,月亮又如何能与活生生的月宫仙子相比?咳,怎么说呢,佛渡有缘人,老猪又素来大度,只好不念前嫌地来帮你一把了!”

  他絮絮地说着,众人却无不为之色变,猜也猜得出这老猪在打什么主意。果然,就见他上前掀了薄被,伸手揪定杨戬衣襟,半拖半抱地,直接便将人拽下了床来。

  一声闷响,猪八戒一只手吃不住劲,杨戬大半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愣了一愣,加劲上拎,杨戬身子已完全瘫痪,衣襟被强行拎起,手足却软软垂下,分毫由不得自己。顿时,杨戬一直平静的脸色,蓦然便变得铁青。剧烈的呛咳声里,人人都看出他竭力想控制住四肢,却是连强撑起软垂向后的头颈,都复已无能为力。

  猪八戒知他伤得极重,却没料到真到了动弹不得的程度,一呆之下,顿觉自己这行为和出家人的身份颇是不合。急切之余,他的话里便带了几分辩解之意,大声向门外叫道:“嫦娥妹子,咱们的显圣真君老想着见你一面。我说,哥哥我是出家人,慈悲为怀,怎么也得与人方便不是。好妹子,看在哥哥的份上,你就勉为其难一回吧!”

  紧上几步,他大开屋门,将人从床边拽了过来。镜外的嫦娥不禁一个哆嗦,院中自己那娉婷的身姿,终于如记忆中那般,出现在眼前了。

  嫦娥人在院里,屋里的话,断断续续地也听到了几句,眉心轻颦着,心不在焉地抚着玉兔,暗怨这结拜兄长多事。杨戬千年的相思,在她而言更象奇耻大辱,虽习惯了他在她面前的黯然神伤,也习惯了他被她讽剌得无处容身,却并不愿任何不相干的人提起。

  此时,小屋开门声传入耳里,她不情愿地退了一步,一眼看去,正见了杨戬被乱发覆了一半的面容。天廷见惯的威严荡然无存,艰难的呛咳,窒息的低喘,落魄的司法天神额上已全是冷汗,半瘫在门槛外,再无一分尊严可言。

  唯一不曾改变的,也许只有那目光了,躲闪着,却终忍不住投过来的目光。挹郁一现即隐,深邃的痛楚隐藏在漠然的面具后,一如往日无数次那般。但还是有所不同的,就在目光投过来的同时,杨戬的冷汗越发淋漓,紧抿的唇上,竟变得一片青紫。

  猪八戒在一边干笑着,怕嫦娥恼了,索性便全推到了杨戬身上,信口开河地道:“是他,咳咳,这个,是他好一番央求,我才好心带他来见妹妹你的。好妹子,你可不能怪俺老猪啊。

  嫦娥白了猪八戒一眼,杨戬早就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分明是这位哥哥强搬他出来,真是多此一举。但想到老君的顾虑,心中微动,不再责怪猪八戒的自作主张,只放柔声音说道:“小妹岂敢怪罪哥哥?只是他昔日有些出格的言行,小妹实在不愿授人以柄,令三界中的流言不能平息。”

  猪八戒大喜,连连点头,叫道:“是啊是啊,是出格之极。当年我就想给他几个大耳括子了,那般的胡说八道,没由来地污了妹妹你的好名节!”

  嫦娥却摇了摇头,向猪八戒拎着杨戬衣襟的手上瞥了一眼,道:“二郎真君虽然伤重,却未必无力支撑。兄长你如此对他,似乎颇有无礼之嫌……”

  猪八戒忙不迭地松开手,失了外力的扶持,呯地一声,杨戬身向后仰,软软靠在门框旁,全由不得自己作主。但仍是撑不住身子,慢慢向一侧滑下,摔在门槛上动弹不得。猪八戒用手一指,大声地叫起撞天屈来:“好妹子,如果不是二郎真君,老猪我还认不下你这好妹子呢,又岂会……岂会对他无礼?你看,看看他这身子,真的已全不中用了……”

  嫦娥没去听他在嚷些什么,只探究地看着狠狈的前司法天神。想是因伤势的沉重,瘫软的身体正不住地痉搐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仿佛在耗尽他全部的气力。青紫的唇微微有些震颤,喉头也在艰难地蠕动,窒息带来的痛苦,迫使这男子竭力多吸入一丝空气,但这努力注定徒劳,伴随而来的,只是更加辛苦的低咳与喘息。

  怜悯之意一闪而过,嫦娥连自己都没发觉地皱起了眉头。眼前的卑微,昔日的不可一世,构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这样卑微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仅仅因为懦弱惧死,还是抱着东山再起的固执妄想?但不论是哪一种,都令她心中的怜悯渐渐转淡,变成一种隐约又说不清的厌烦感觉。

  他千年的相思,她不屑甚至憎恨。但那样高傲的男子,会为她黯然神伤,扪心自问,她也未必就没有一点的自豪。但现在不一样,这样不堪的境地,若他仍在心底默念着她的名字,岂不没由来地辱到了她的颜面与清高?

  厌烦越来越盛,嫦娥只想当即抽身离开。不过,万一真有复原的可能……虽说集市初见之时,她便把过他的脉,但到底还是不放心。可是,就算只有猪八戒在场,她也不愿露出试探的痕迹。月宫仙子素来超脱,若顾虑着这种种放不上台面的可能,岂不是要堕落成前司法天神一般的恶俗了?

  “可这么做,是为了众人作想——他的行径,丝毫看不出悔改,连太上老君这般的仁长,都担忧不已。见死不救自然不能,但预作筹谋,却也不是坏事。若只效东郭先生之仁,将来遗祸三界,我和三妹妹,就罪过非浅了。”

  她心绪转了又转,想到是自己不忍,告诉了三圣母,杨戬才被收留在刘府的,心中一凛,顿时有了说服自己的最好理由,当下轻垂双目,款步便走近了门边。

  仍不愿刻意去探他脉息,她的目光,落在了杨戬被汗水沾在额角的散发上。迟疑了一阵,就见她俯向杨戬侧倒着的身子,从怀里取了一方白色绣帕,擦试着他不住渗出的大滴冷汗。

  嫦娥的动作很是轻柔,一直紧张着的众人,也齐齐松了一口气。幸好……幸好仙子仍是温柔的,没有象以前一样,以唇齿作刀剑,在他的心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

  绣帕移到颈边的动脉上,持帕的手便停了下来,似在整理被猪八戒拎皱了的衣领,却是纤纤玉指,仔细地按在脉上,全神贯注地体察着每一次跳动。杨戬原来一直躲避着,不愿和嫦娥触上的目光,也在这一刻蓦然凝住,慢慢地,凝固在嫦娥的脸上,不带任何情感,却蕴尽了从未有过的苍凉。

  辛苦重聚的真元,被他小心地隐匿起来,一任颈边温暖的纤指,注入细微的法力,穿行在残破的经络里,痛如针锥。但这一点疼痛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他本以为这种境地下的见面,会在她的脸上,见到他宁死也不愿看到的怜悯。但他终还是错了,原来,连这不堪承受的怜悯,对他而言,竟也全是奢望了。

  蛾子……

  就算没有猪八戒,这一趟,你也迟早会来的罢?虽犹豫着没有进屋,但来意,却与那些神仙没有任何的区别。原来这便是你来见我的唯一理由了啊,生恐我有着分毫恢复的可能……

  冷汗如浆,片刻已浸湿了衣衫。但那纤指终于移开了,纤指的主人,已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嫦娥轻咬了一下贝齿,眼前这人的伤势,没有一点作伪的可能,老君的怀疑当真是多虑了。她心中一阵轻松,见猪八戒正憨笑着看向自己,便也报之一笑,掩饰着,在杨戬额上又擦去了些汗滴。

  就这么片刻工夫,杨戬的脸上,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唇色都干涸得近乎灰白。她知道,那是大汗造成的脱水所致——掩饰用的绣帕也证实了这一点,湿漉漉地几乎能滤出水来,握在手里,极不舒服的感觉。

  她本能地松开了手,任随这绣帕飘落在地上,似是多拿一刻,便要被那人的卑微多污染一些。

  湿帕在风中翻滚着,沾上垢灰,折映进杨戬幽暗的眸子里,带着冷冷的嘲哂,传递出嫦娥不言自喻的厌烦。杨戬从嫦娥处移开目光,安静地盯着这曾经洁白的绣帕出神,却是连仅余的苍凉都渐渐泯灭,透出了不带一分生气的寂寥麻木。

  猪八戒讨好般地凑过来,腼着脸笑道:“多好的一方帕子,这么弄脏了,实在是可惜得紧。我说妹子,你看,这天也快黑了,陪我去看看我那宝贝徒弟吧?老没见了,我老猪还真有点想得慌呢!”

  他一直站在一边,起初忐忑不安,到后来又颇有几分嫉意。现在好容易找了个借口,也不等嫦娥有所表示,便象来时一般地,紧紧地拉住了她的手掌。

  嫦娥没有挣开,猪八戒更是一乐,絮絮地说道:“你和三圣母也有些日子没聚了,走吧,这是下人才来的地方,咱们这么从天而降,传出去只怕会惹人笑话的。”轻轻一拉,见她也无意反对,一步迈出,便向院门处行去。

  嫦娥不置可否地跟上,回头看一眼软在门边的杨戬,有意让猪八戒将人抱回屋去。但目光到处,不远处就是仆人的小屋,正聚赌吵闹着,人声嘈杂,于是到了口边的话,便又被她咽了回去,只想:“三妹妹说过,有专门的下人在侍候这二哥。待会自有人抱他回床,又何必开口,去扫了兄长的好兴致。”

  两人的背景,消失在院墙边,天色也渐渐晚了,斜阳铺在地上,殷红如血。众人徒劳地候着,目送夕阳最后一抹余光敛去,人人都知道,除非轮值前来送食,是再不会有仆人,能想到这间孤零零的小屋了。

  天黑了又亮,整整一天过去,这屋里终究还是没人来过。杨戬一直盯着那方绣帕看,便如当年看着那盏废弃在阶上的宝莲灯一般,偶尔牵动嘴角,艰难地微笑一声,便有血从他干裂的唇上渲出。淋漓难止的冷汗,直晒炙热的阳光,使得虚弱的身体大量失水,到了入夜时分,竟是连神识都慢慢有些散乱起来。

  也就在这一夜,淅淅的小雨从天而降。屋门没关,木门嘶哑地响着,一下一下被风荡开,送回,敲击着杨戬瘫软的身子。三圣母守在他身边,怕镜外的好友难受,一直沉默不言。此时悄然抹去泪水,忍了又忍,终还是询问般地向沉香说道:“有两天了……明天,下人们也该过来了?沉香……你说呢,是不是呀?”

  沉香扶着小玉,正俯身试着舅舅的脉息,闻言苦笑一声。过来……迟早终会有人过来。可这样的折磨,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呢?妻子,嫦娥姨母,娘亲,每个人在追悔着往事。但每个人的心底,都确实有着一道邪恶之门,区别只在于何时打开,面对着谁打开而已。若不敢面对这道门打开的真正原因,这样的追悔,又能挽回些什么?

  风雨越来越大,杨戬大半个身子,都浸在屋外的污泥积水里。三圣母心疼难当,却又有些庆幸。二哥是侧在门槛之上的,被飞檐隔阻了雨幕,连饮一口雨水,缓和唇舌焦炙般的干渴都成了奢望。现在,疾风卷洒着骤雨直砸在脸上,身上,灌入他昏沉中半张的口中,虽然呛出一阵又一阵的剧咳,但到底,可以弥补些大量脱水所致的虚弱了。

  镜外嫦娥木然地看着,已经辨不出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弃下的那方绣帕,污秽了本色,被风雨挟裹着渐飘渐远,不复映在那个人一直凝望着的视线里。那人疲惫失神的双目更见黯淡,微微瞑合上,令她无由地颤栗了一下,难以承受的悲伤突然便席卷而来。

  再大的风雨都会停止,再懒惰的仆人,也会有来送食的时候。而那日的行径,好友没有明说的责怪,最终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这众人,甚至被她自己,习惯性地慢慢淡忘了去。但她给他的伤害呢?他千年的相思,水镜中回溯的这些岁月,注定是徒劳的交错。但伤害却是真实的,真实得让她无以背负,不能忘却,却又不敢不去忘却。

  出阵之后……出阵之后该如何去面对这些伤害?

  天终于大亮,也终于有人端着粥碗过来了。见了杨戬的情形,仆人有些不解,猜不出所以,不耐烦地将人抱回了屋内。众人都如释重负地轻吁了口气,嫦娥却没有丝毫的喜色,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头,伏在了龙四公主的肩上。

  龙四痴痴地看着镜里的杨戬,浑没注意她的反常,只有百花咳了一声,嘟囔着安慰了一句:“都是过去的事了,妹子,你休要太往心里去。净坛使者是佛门的红人,多顺着他点,在当时原也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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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23: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四章 暑寒替未央

 

  过去多久了?三圣母已经辨不清日子,只觉得比华山下的二十余年更长,长到没有尽头。唯一知道的,就是春去夏来,天气越来越热。小屋本是储物用的,住不得人,三伏天便如蒸笼一般。杨戬本就体弱,不时冒虚汗,此时更是汗出如浆,衣被尽湿,几欲脱水。

  “人呢?怎么没有人来?”

  三圣母一次次到门前张望。她还记得,上次被嫦娥一激,二哥大汗淋漓,不过一昼夜的工夫,便因体虚脱水,险些难以支撑下去。那时是暮春,现在却正值盛夏,再这么下去,恐怕真的不堪设想了。沉香扶着她轻声安慰,无法劝住母亲的焦虑,再看看屋外瓦蓝的天空,自己也不禁长叹了一声。

  实在是太热了,连远处树荫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可这小虫又能知了什么呢?故事后的依然有着故事,冷酷的真相,往往隐在温和的面具后面。知了知了,只有真正的无知者,才敢这样大声地宣告着吧。而真正的观望者,却躲在暗影里嗤笑,嗤笑着无知者的幼稚。

  这样的天气,懒散惯的仆人,就更不愿意干活了。可这病夫的情形,却又令他们不敢不来——到底是主人家带回来的亲戚,如果出了事,追究起来这责任却也不小。但态度自然越来越恶劣,尤其是刘富,恨活儿扰了他的赌兴,每次来都骂不绝口,喂食擦身,下手也越发的粗暴不耐。

  就在三圣母又一次到门前张望时,刘富一手拎了桶水,一手拿着食盘,骂骂咧咧地踢门走了进来。

  众人一喜之下又是一阵担心,刘富明显在火头上,气汹汹地涨红着脸。木捅放下,食盘搁在破旧的小木桌上,就听他直着嗓子嚷道:“奶奶的,你怎么不早些死了算了,非被夫人大少爷想起来,累死我们这些苦哈哈的穷下人!”从食盘里取了一碗汤,不甘心地又嘟囔一声,“还真他妈好运,少奶奶和少爷亲自下厨做菜,末了竟是送给你这废人来尝!”

  三圣母呆了一呆,眼光不由便飘向了儿子媳妇。沉香已从门边跟了过来,脸色发白,小玉更是站不住似地,靠近了他簌簌发抖。

  龙八在镜外想了起来,困难地咽了口唾沫,解释道:“那天……我们、我们不知谁想起来的,想下厨做顿饭,丁香教我们。”顿了顿,不知怎么说好,“我们……我们没做好,太咸了,完全入不得口。也不知谁想起来的……说第一次做的东西,倒了怪可惜的,就让刘富……让刘富拿去喂给真君……”小玉失神地补充:“拿去前,我……我想起姥姥,还加了许多辣椒……”

  掰开杨戬下颏,刘富拿起碗直灌了下去。漂着红油的汤一进口,便呛得杨戬大咳不止,险些喷得刘富一身都是。刘富擦去脸上几点残汁,火辣辣地颇不舒服,更是心头火起:“老子刚才赌得正顺,却被唤来服侍你这个废物。怎么,你还真当你是根葱,操,喷老子口水!”

  抬手一记耳光击下,杨戬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抹鲜红,也不知是辣油,还是口中烫伤的旧创被震出血来。刘富自己反而一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骂道:“算了,不和你计较,免得真死了,却赖到了我的身上去。”他大赢特赢时被临时叫来送汤侍候人,憋了一肚子的火要发泄,倒也不是存心要伤人的。

  发着牢骚将余下几口汤灌完,刘富扔下碗,掀开杨戬身上的薄被,准备替他擦一擦身子。毕竟是盛夏,服侍着卧床不起的病人,再省懒也免不了这项差事的。

  顺手捞起杨戬佩挂着的银饰看看,亮闪闪的晃眼。在破庙时,哮天犬怕恶丐看中主人的饰物,千方百计将它污得黝黑,但时日既久,早已恢复了本来的色泽。刘富看了看,又丢回去,虽然眼馋,但毕竟和扣份钱不一样,病人身上戴着的,公然拿去,他还没这个胆子。万一哪天主人家问到,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到一点油水捞不着,他更是火大,动作就更加粗鲁,三下五除二,褪下汗水浸透的衣衫,将人又重重扔回了床上。就见他转身去拎木桶,从桶里捞出一块粗布,气哼哼地道:“还要老子帮你洗漱,真不知几世修来的福份。老爷夫人也真是好心过了头,这种废物,养在家里到底有什么用处?”草草滤去粗布水份,回到床边,开始了这项夏天逃不去的苦差。

  都知道杨戬性情孤傲,如此狼狈的境地,他是宁死也不愿落入别人眼中的。所以每隔一段时日,这一幕在眼前上演时,众人都会自觉地将目光移开。但这一次,虽仍是没有去看,但杨戬身子在床板上磕碰的声音,刘富气哼哼的低骂声不绝于耳,令每个人的心中都似压了一块大石,又似吊了七八个水桶,上上下下地无法安稳。

  “刘沉香……你们便是这样照顾二爷的……原来你们,便是这样好好照顾二爷的!”

  镜外,有谁嘶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听不清是梅山兄弟中的哪一个。沉香没去分辩什么,只半蹲在地上,拳头紧抵胸前,拼命忍住喉里的哽咽。好好照顾……在昆仑山下,在破庙里,靠这个念头才支撑了下去,但这样被照顾着?亲人第一次想到他,送来的饮食,就是这样的东西。就算是对陌生人,也不会是这般的无情!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那个时候,就如此的心安理得?

  还记得每个盛夏,连下人的房中,都会有冰块降温,上门乞讨的乞丐,也会多送一份钱权当消暑。人人称赞着刘府的仁厚,羡慕有神仙保佑的好福气。可谁又想到,这仁厚的背后是些什么?这样的一间黑屋,这样艰难的生存……沉香蓦地睁大了眼睛,一个念头让他不寒而粟——

  现在,人人都寄希望于将来,希望出阵弥补这一切,付出他们迟到的关爱。但那时,会不会……

  刘富收拾起桶碗,终于摔门离开了。口中火炙般地疼痛,被刘富弄裂的旧伤,浸在渗出的汗水里,也如同千万小刀,在身上寸寸地割裂着肌肤。杨戬昏沉的神识,却因此而清醒了些,费力地低咳着,想控出肺里呛入的汤水。

  想着刚才那碗汤,是小玉做的,还是沉香?虽让他吃了苦头,却也救了他一命。他流了这许多汗,这碗与其叫汤不如叫盐水的东西,正好补充了他所失去的盐份。这算是阴差阳错的幸事,还是他这样的罪人,连想着一死解脱都是不可得的呢?他默然想着,略舔了舔干裂的唇,露出几分自嘲的笑意。

  炎夏捱过,稍有凉意,转眼又进深秋。

  这一夜无月,亦无星,浓黑的乌云从傍晚便遮住天幕,入夜不久,大雨终于落了下来,敲得屋檐一阵急响。

  杨戬睁开眼,眼前是一片墨黑,雨声很急,风亦呼啸狂吼,这房屋便似那风雨中飘摇不定的小舟,仿佛随时会被掀翻。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改变的,他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浅浅呼出一口气,杨戬收敛心神,慢慢入定。全身的经脉早已经损毁严重,如今重聚真气通关过穴,好比任由黄河水泛滥,猛冲入窄小的沟渠之中。内息在杨戬胸腹乱窜,他只能咬牙忍着,待到一周天完毕,早已是浑身汗透,疲惫至极。

  屋外的风刮的越发狂了,小破屋的木门早就被吹开,如今更是被随意肆虐的支呀开合。杨戬却不理会这些,夜方过半,他略歇了片刻,便待再苦炼下去。但忽然,一种奇异的感觉,蓦地从他手上传了过来。

  久违的酥痒感自指尖起向上直到手腕,似乎有一条温热的舌头在轻轻舔着他汗湿的手背。“这是……”杨戬一惊收功。

  “这是……”众人也惊呆了。夜色中,一条黑色的细犬蹲坐在杨戬的床边,亲热的舔着他垂在床边的手。在这风雨之夜,偷偷溜进小屋的不速之客,竟然是他——哮天犬?!

  小屋里似乎静了下来,连屋外的风雨之声也收敛了许多。哮天犬舔去那手上的汗珠,见那只手仍然垂着,如熟睡般没有任何反应。它便用牙齿轻咬了一下修长的手指,牙齿刚触及肌肤,身子却往如弹簧般往后射去。众人只见哮天犬后蹿落地后,可笑的以爪护头,眼睛都不敢抬。但尾巴却翘的老高,微微晃动,口中呜呜作声,仿佛是可怜的讨饶,又似无赖的撒娇。

  然而,无论是惩罚还是抚慰,哮天犬都没有等到。许久,哮天犬疑惑的抬起头来,它呆呆的看着垂在床边的那只手。那只手肤色青白,干涩的皮肤紧紧贴在骨骼之上。薄薄的一层皮肤下,暗紫色的血管如同蚯蚓般丑陋突起,里面的血液也仿佛凝固一般。指尖没有半点血色,灰色的指甲,被胡乱绞的参差碎裂……

  哮天犬慢慢的站了起来,它的眼睛睁的极大,胸口的明显起伏着。看着它一步步向杨戬走去,众人的心中都在转着一个念头:哮天犬是否认出了它的主人?他们已经无暇去考虑哮天犬为何到此,他们只希望哮天犬能够为杨戬做些什么。是的,为杨戬做些什么,无论做什么都行。一遍遍目睹自己加诸杨戬身上的恶行,他们已经无法再忍受下去。如今,他们只希望有人能够对杨戬好些,杨戬在这三年中能够有一刻的欢愉,这样,自己的心中也能好过一些。

  然而哮天犬的眼神却是迷茫的,忘忧草在它身上仍然发挥着应有的效力。

  哮天犬疑惑的慢慢走近床边。它嗅了嗅杨戬的手,那是它所熟悉的味道,是它苦苦追寻的味道。它用头蹭了蹭那只手,那手被蹭的微微晃动。哮天犬舒服的眯起了眼睛,享受着被抚摸的幸福。杨戬感受着掌心湿漉漉的毛发,本来就不擅打理自己的狗儿,如今的毛发越发粘涩,甚至纠缠打结。杨戬微微蹙眉,为何哮天犬化回原形到此,又为何如此的狼狈?他不知道哮天犬缘何而来,却只希望它立刻离去。他不想哮天犬看到他此刻的样子,即使哮天犬已经失忆了,他也不想它见到自己如此的模样。

  手指忽然触到了柔软之物,那物转动了一下,该是哮天犬的耳朵吧。哮天犬亲昵的呜呜低呼,将耳朵温顺的后贴。它抬起头,轻轻叼起杨戬垂在床边的腕子,前腿跪在床沿,将他的手小心翼翼放在胸口。

  哮天犬仍低着头。它本能的想亲近这个人,却不敢大胆地与之平视。于是,它的目光落在床上。床上仅有一单薄至极的破被褥,黑色的棉花从拖线处翻出,散发着浓重的霉湿味道。被褥上还零散的落着食物的残渣,粥汁的残痕,还有黑色的鼠屎散在床沿。哮天犬见此情此景,心如刀绞一般。它胆怯目光顺着那人的胸口往上移,一寸寸,一寸寸地往上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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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23: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五章 忘忧多瑟缩

 

  终于,哮天犬看到了那张脸。凹陷的双颊,苍白得全无血色,近在咫尺的,却是一张陌生的脸孔。一瞬间,哮天犬的心如坠冰渊,失望到了极点。它直欲转身离去,但跪在床沿的腿却生生无法挪动半步。暗黑的夜中,那人正默默看着他。哮天犬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它应该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是他的气味却无比熟悉,仿佛自它晓事时便在一起,不离半步。

  呼哧,呼哧,哮天犬湿湿的鼻子,贴在杨戬的脸上。杨戬一皱眉,狗儿这动作他不知道纠正了多少次,直到现在还改不了。紧接着,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他消瘦的脸颊,干裂的唇上,滚烫得如同狗儿赤诚的心。记忆里湮灭的容貌无处可寻,但只要一息尚存,便是千年的追随,至死不弃。

  杨戬的眉宇松了下来,哮天犬自然流露的真情让他感动。对着狗儿纯良温顺的乌黑眼睛,杨戬铁石般的心竟然软了下来。哮天犬温热的舌头,轻轻舔着杨戬的两颊,额头,眉梢,眼角,……杨戬闭上了眼睛,他忽然不想赶哮天犬走了。虽然他知道,只要一个严厉的眼神,就能把服从惯的狗儿骇走。

  夜深了,哮天犬留恋不肯离去,就卧在杨戬的床下睡了。杨戬在床上却全无睡意,他细听着哮天犬的睡梦中的呼吸声,浅而紊乱,不禁微微皱眉。果然不多时,哮天犬便被梦给魇住了。众人只见哮天犬睡梦之中眼睛虽然闭着,四肢却拼命刨地,仿佛是在挖掘找寻什么。梅山老大叹道:“哮天犬在灌江口便经常如此,起先几天一次,后来便是一夜几次了。他再折腾一会儿,哭出来就好了。”果然,哮天犬抑住的喉头,发出一声悲凄的哀嚎后,痉挛的四肢便不再动弹了。哮天犬瘫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他胆怯的偷看了一眼杨戬,生怕床上之人被自己吓到了。他却不知道,自己落在杨戬的眼中,却是怎样的惊恐无助。

  于是,杨戬看看哮天犬,复看看床。

  小屋再次恢复安静。哮天犬卧在杨戬的床尾,蜷成一团。小床不大,杨戬的脚触到哮天犬的身子。他冰凉僵硬的双足第一次有了温暖感觉,那是哮天犬柔软的胸腹。然而哮天犬却在微微的颤抖着,杨戬脸有忧色,是哮天犬依然被梦魇所困扰,还是被这小屋的寒气所侵?众人却看得分明,哮天犬的脸上无声无息全是泪水,他颤抖是因为他在强忍住抽泣。刚才的梦中,哮天犬又梦见了那双眼睛。以往的许多梦境中,那双眼睛总是带着亲切的笑意,有时也会不耐烦地喝斥。然而刚才,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赶着它走。哮天犬不会违背那道目光的指令,但是离开之后,哮天犬又能到哪里去呢?哮天犬瑟缩了一下,他的身子不由自主的贴的杨戬更紧了。希冀着安宁的狗儿,靠着真实的存在,慢慢睡去,脸上犹带泪痕。

  “天亮之后,就让哮天犬走吧,不要再陪伴我这个废人了。”杨戬的眼睁着,看着破烂的窗纸慢慢的泛白。脚下忽然一动,是哮天犬蹑手蹑脚的爬起来。杨戬听着哮天犬轻轻的跃下床,门被碰了一下,又磨蹭了一会儿,脚步声终于渐渐远去。

  秋寒侵髓,不多时候,杨戬的双足渐渐冷下来,又冻的麻木,再没有任何感觉。他看着结满蛛网的屋顶,哮天犬走了,仿佛整个屋子便空了。昨夜的温暖就当昔日的残梦吧。

  时至中午,有仆人给杨戬灌粥。这次依然是刘富,他输了好多月供,又被连派了几次差使,心中正是不耐。但就在他粗暴地掰开杨戬的嘴,边灌冷粥边想着如何再把本翻回来时,忽然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头。刘富以为是其他仆人催他去赌,回头刚要喝骂,眼前竟然是一只人立的畜生,赤红的眼睛如同地狱中的火焰。刘富“妈呀”一声,摔了粥碗便往外逃开。

  哮天犬嗅到残粥的霉味,更加怒不可遏。他撵上去在门口仆倒了刘富,却咬不下去,因为他的口中衔着一只肥腻的酱猪肘子。仆人连滚带爬侥幸逃脱了,一路叫喊着往外奔去。而厨房方向也像炸开了锅似的吵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正在众人面面相觑之时,哮天犬已经摇着尾巴,将偷来的肥猪肘送到杨戬的唇边,眼中全是得意之色。看着哮天犬殷勤的孝敬,杨戬只能苦笑了。哮天犬见杨戬不吃,退向后,喉里呜呜着,有些受挫的模样。它将猪肘放在地上看了又看,忽然像恍然大悟一般,转而小心的用牙将肉从骨头上一丝丝剔下。

  哮天犬正专心撕肉,叫骂之声也追到了小屋门口。众人朝门外看去,十数厨役仆人举着菜刀木棍,气势汹汹而来,刘富也夹在其中,探头探脑着向屋内张望。

  屋内哮天犬却旁若无人,一心一意剔着肉,仿佛那是天地间最为重要的事情。一个仆人仗着胆子,站在门外用木棍朝哮天犬捅去,哮天犬一侧避开。其他仆人见哮天犬并不反抗,胆子俱大了起来,举着家伙冲进小屋。

  此刻,猪肘已经剔的只剩一根骨头。哮天犬扔下骨头,身子弓起,头却低着,看着地上那一只只擅闯的脚,眼中忽然射出了寒光。“啊~”一声惨叫,第一个闯入的仆人的脚踝上,被恶狠狠咬了一口。“疯狗,是疯狗!”其他仆人都大惊失色,争相逃命。他们退到院中,回头看去。只见那只疯狗堵在门口,势若猛虎,两只眼睛赤红如火焰,锋利的牙齿闪着寒光。

  哮天犬见那些仆人仍然不退,他向前走了两步,忽然人立起来,仰头长嗥,凄厉无比。周围的所有犬只,听到嗥声也一起狂吠,有千军万马之势。众仆人闻声俱胆战心惊,发一声喊跑的精光。

  哮天犬冷笑一声,回转屋内。他看了看肉一堆,骨头一根,竟然摇着尾巴叼着骨头送给杨戬。杨戬噗哧一声乐了,这只爱啃骨头的笨狗儿啊。小玉呆呆的看着杨戬,忽然道:“舅舅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众人俱默然,被时光推着看了几千年,杨戬这样开怀的日子,真是屈指可数。待到三圣母被压华山后,更是愁云锁眉,终日不得开颜。

  哮天犬也知道错了,他颠颠小跑着回去拿肉。忽然,哮天犬停住了。只见他使劲的嗅着空气,发出呼呼的低吼,神情紧张至极,仿佛有大敌将近。就见哮天犬跳到了床上,用头蹭蹭杨戬的腿,似乎要他跟着走。然而,哮天犬跳下床奔到门边,回头看去,杨戬仍然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哮天犬围着杨戬急速的转着圈,忽然又跑到门口嗅了几下,神情越发惶恐起来。他朝门外迈了一步,忍不住回头又看杨戬一眼。杨戬却闭着眼睛,不去看他。

  哮天犬终于决意走了。他往外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一事,又奔回来。最后一瞥间,杨戬的双足露在薄被之外。哮天犬回来用嘴将薄被将杨戬的双足裹紧,但他盖住了双足,却盖不住胸口。盖了胸口,却掩不住双足。哮天犬焦燥起来,他咬着杨戬的衣襟拖他起来,一松嘴,杨戬的身子又软软的倒了下去。

  “哮天犬想带二爷走,他不舍得二爷呆在那种地方啊!可是,他怎么变不了人形?还有,哮天犬怎么会来,你们不是说他一直在灌江口吗?”梅山老大忽然向兄弟们咆哮起来,他用手点指着梅山老四,“是不是又是你捣的鬼?”

  梅山老四苍白着脸说不出话来,却是梅山老六答道:“不关四哥的事。”梅山老大怒视老六:“那么是你!你还记着断臂之仇,发泄到哮天犬的身上!”梅山老六脸色顿时又青又白,一口气噎在胸中,差点昏厥过去。

  镜中,哮天犬已经将杨戬顶着坐了起来,但再也无计可施了。他的双眼惊恐的盯着门口,想走却不舍杨戬,终于走不脱了。小屋内无遮无拦,哮天犬竟然缩身藏在杨戬的背后。杨戬苦笑了一下,这样的躲法别人一进屋就能看见。哮天犬,你的主人再也没有能力保护于你,你为什么不早点逃走呢?杨戬决意护住哮天犬,他强运真元,丹田痛若刀剜。杨戬凝神看着门口,额上不断沁出冷汗,身后的狗儿在瑟瑟发抖。

  外面的强光忽然被屏的严严实实,两个魁梧的身影一动不动的堵在了门口。他们的目光向小屋内扫了一圈,立刻就看到藏头露腚的哮天犬。

  “哮天犬,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其中一个大踏步上前,从杨戬身后探臂膀将哮天犬拽着尾巴倒拖了出来。哮天犬被他倒提着,爪子乱抓乱咬。冷不防那人的它抓了一下,疼的松了手。哮天犬落在了地上,呲着牙齿,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老三和老五!怎么是他们!”日光从半扇门透了进来,让小屋里的人看清了这两人的面貌。抓哮天犬的是老三,还堵在门口的是老五。梅山老大怒吼道,“他们来做什么!”床上的杨戬认出了是这两人,心便放了下来,想这两人是接哮天犬回灌江口的,这样也好。

  不多时,小屋内已经被折腾得不像样子了,地上的碎肉和骨头,在追打中被踢飞踩烂。终于,哮天犬被逼到了屋内的死角,而他的力量已经用尽了。看着梅山兄弟越逼越近,哮天犬赤红着眼睛,用爪子拼命的抓着自己的脖子,脖项间的皮毛都给血湿透了。众人细看哮天犬,原来他的脖项之上,有一条极细的链条。越是挣扎,扣的越紧。

  “这是……锁妖链,专锁妖物的法力,禁锢其真身,使其不得变化的。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你们居然用它来对付哮天犬!”梅山老大目眦欲裂,他举起拳头欲向兄弟们砸去。

  梅山兄弟都跪下了,梅山老四落泪道:“老大,我们兄弟对天发誓,绝对没有亏待哮天犬之处。老三和老五也实在没有办法。老大你在家,哮天犬还安生些。你离家的那段日子,哮天犬稍不留神就往外跑,好几次我们险些追不回他。最后都无计可施了,只能用这个……这法宝有追踪的功能。我们也是怕哮天犬丢了啊!”

  梅山老大看着跪着的众家兄弟,他的拳紧紧的攥着:“老四,这锁妖链是二爷亲手做的……送与你我兄弟防身。你们用它对付哮天犬,让二爷看着,让二爷看着……”忽然,他说不下去了,提起的拳头重重砸在自己的胸口。

  镜中,哮天犬已经被锁妖链勒的翻出白眼,但爪子仍然拼命抓着。梅山老五赶紧按住他,生怕他把自己的脖子给勒断。哮天犬已不是第一次走失,这兄弟俩早就配合默契,老五拿了哮天犬后,老三手脚麻利的取出万宝囊将其装入。这万宝囊亦是杨戬赐于梅山兄弟的宝物,任哮天犬如何挣扎,都无法破囊而出,但囊内灵气弃沛,却有着安抚他心神之效。

  “哮天犬别闹,我们一会儿就回家了。”梅山老三老五笑着拍拍乱动的万宝囊。从头到尾,两兄弟都不屑看床上无耻小人一眼,他们拿了哮天犬出门踏云就走。

  不该来的,来了。不想走的,走了。小小的黑屋中,又只剩下杨戬一个人闭目僵卧在床上。众人呆呆地看着,却没人再说什么,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镜里镜外死一般地寂静。但隔了很久很久之久,直到胆怯的仆人们又拿着棍棒进来查看时,狗儿闷在袋里的哭泣,仍仿佛萦绕在整个屋里,萦绕在每个人的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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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24: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六章 解印启微芒

 

  秋去冬来,天气越来越冷。待到进九之后,屋里滴水成冰,北风从破损的窗隙直灌进来,这间小屋,竟是比冰窟还要冷上几分。可谁也没想过送来厚些的被褥,更没人想过,给屋里燃些取暖的炭火。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杨戬受寒后伤病急剧恶化,昏迷的次数,也一天比一天频繁。

  快过年了,辞旧迎新,讲究的是喜庆吉利,送饭的仆人自不敢通报,让主人去触这个霉头。刘刚胡乱讨来些药物,全不对症,也吃不准份量,徒然令杨戬受上更多的折磨。最后连这两人都懒得管了,三四天进来一次,灌入薄粥就算大功告成。

  三圣母跪在榻前,手覆在哥哥的额上。二哥已高烧了六日,身子却因寒战不住颤抖着。微不可闻的呻吟从喉中逸出,时断时续,三圣母知道,他是又昏迷了过去,否则就算痛苦到极点,二哥也还会用坚持与冷漠来武装起自己,决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软弱。

  爆竹声不间断地从窗外传来,天半黑了,正是晚宴开席的时候。笑语喧闹声杂着喧天锣鼓,阖府上下尽情庆祝着新年的到来。三圣母茫茫然地站起身,过了许久,才意识到这是除夕之夜。她惨然一笑,喃喃地道:“新年了,沉香,新年里有人来看过二哥么?我没有……你和小玉来过吗,也没有?我去叫你们。二哥在家里住了三年,我该来看看他,该想起来看看他的……”

  她迟钝地向屋外行去,沉香想拉住她,伸出手,僵在半空,一句话也说不出。眼前的情形,是早已发生的过去,注定什么都改变不了。可是就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冲出去大叫大骂,骂醒当时的自己,弥补所有的过失,让舅舅的痛苦,能稍稍减轻几分……。

  透过半掩的木门,他看见母亲行出百步,对着前院正厅的方向,哭倒在雪地里。他还记得,很久之前,才回到这个遥远的时空,当他们还带着偏见看待舅舅做过的一切时,就已惊讶着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对妹妹的呵护和关爱。小妹偶然病了,那少年便会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前,细心地哄着她吃药,变着法儿逗她开心……

  后来的灌江口,小妹出落成娇惯的少女,缠着哥哥索取无度,却从没想过,要为兄长做些什么。她并不知道,她的一次微笑,一声二哥,一句无心的关怀,就可以让哥哥心满意足,欣喜得再无所求。

  再到后来,所有往昔的温暖,只留在那兄长一个人的记忆之中。妹妹肯给予的,唯有无休无止的伤害与怨恨。她不知道,为她梳理鬓发的少年,问寒问暖的二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只是,她被偏见蒙闭了双目,只看得见自己想看到的——

  仇恨与冷漠。

  轻轻的抽泣想打断了沉香的沉思。他僵硬地回过头,小玉缩在角落里,掩着眼不敢看屋里的情形,泪水打湿了衣襟。他过去,将这女孩搂在怀里。没有出声安慰,安慰又能有什么用呢?他又向榻上看去,心撕裂了似地痛着,却强忍住泪,狠狠地咬住自己的唇。

  哭泣,能挽回些什么,又能留得住什么?三千年,没有见舅舅落过一滴泪,舅舅说,那是因为没有落泪的资格。那么,沉香,你呢?

  下定的决心再度在心中翻腾着,轻拍了拍小玉的肩头,他缓缓走出小屋,扶起泪流满面的母亲,让她轻倚在自己怀里,就象,很多年前,舅舅做过的那样。

  因为他刘沉香,自从昆仑山劈出那一斧时起,也就同样没有资格,再去放纵自己哭泣软弱了。

  这三年,竟比那上千年还难熬。众人看得出来,杨戬的身子越发虚弱,但法力却重新凝聚了许多,他日日无人时的苦练,毕竟不是白费工夫。三圣母自恨什么也做不了,只盼日子快快过去,好让她回去,接二哥回华山疗养,永远永远离开刘府,离开这间小屋。

  有人在门外徘徊,脚步声很熟,众人在屋内看不到,但三圣母却听出来了,低声道:“是娘。我瞒了娘三年,她终于知道了。二哥,你听,她老人家来看你了,娘还是很关心你的……”随即想起后事,她的脸忽然变得一片苍白。

  脚步声渐渐远去,三圣母松了一口气。“不是今天,还好。那天的声音也不大,二哥,二哥不一定会注意到。”她安慰着自己。但一低头,却见杨戬眉头微皱着,神色间掩饰不住的黯然,不由心底一颤,只想:“二哥知道是娘在外面?不会的,他身子虚弱,不会注意那么多的……”

  每当深夜,瑶姬的脚步便会打破了小屋的宁静,却从没推门进来过,这一天也不例外。但看着二哥有着几分期盼,却又蕴着悲伤的眼神,三圣母不由慢慢走到门外,看着徘徊不定的母亲。尽管已知结局,她却仍忍不住祈求:“娘,你不要走,你去看看二哥,他……他很想你……”

  三圣母跪在地上,仰头看着母亲,看到瑶姬犹豫很久,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推门,三圣母绷紧了身子,镜前众人也是大气不敢出一口,唯恐惊走了瑶姬。瑶姬仙子,你就去看他一眼吧,你可知道,这数千年的岁月,他是如何走过来的。

  ‘娘……‘一声呼唤,瑶姬的手缩了回来,三圣母绝望地看到自己的身影从前方转了出来。又是自己…果然又是自己!为什么连这样一个机会也不给二哥,为什么要让他这样孤独的过了三年!

  回屋坐在床边,沉香为她让开位置。屋外的对话却跟在身后飘来,下意识地想去堵住哥哥的耳朵,没有用,杨戬身子一震。‘……孽子。‘人去得远了,门最终也只推开了一条细隙。杨戬闭上眼,遮住满怀的失望伤心,却再也遮不住泪水。一滴、两滴、三滴……无法擦拭的泪珠滑过脸庞,落在胸前。三圣母抖着手去擦,她模糊混乱的脑中只记得,二哥是从不愿在人前落泪的。怎么能呢?在被毒蜂蜇伤的时候,在被他珍视的妹妹抛弃的时候,在法力尽失任人辱打的时候……她的二哥也没有掉过一滴泪啊!

  泪水穿过她指尖,她感受得到脸颊的冰凉和泪水的滚烫,却无法为他拭去一点水痕。就像她无法将那些伤害抹去。二哥,我所能做的,只是看着你,守着你,守到回去的那一天,跪在你的床前……不,我不是祈求你的原谅,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尽管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怪我……发生过的事情,就如同你的泪水,永远,是永远也抹不去的。

  泪已尽,干裂发白的唇却泛起鲜艳的红,血正不受控制的涌出。心情激荡,竟使他的内息逆冲,千疮百孔的身子,再受摧残。杨戬这时却睁开眼,向自己右臂看去,那里有衣服遮着,但人人都清楚,下面有着什么:齿痕,数千年未曾消去的齿痕。看着他略微失神的眼睛,和自嘲的带血的笑容,四公主浮现起密室中他说过的话,道出了众人都在想的事情:‘他说过,小时候以为,身上痛了,心就不会再痛,后来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不错的,太天真了,身上痛得再厉害,又哪里及得上心痛……‘

  仍是没有人来过问过他的伤势,下人们倒是有过禀报,却只有刘彦昌来过。他来做什么呢?宣扬他的仁义、指责二哥在演戏,好可笑的说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是就是这样来的?看着丈夫的表演,三圣母靠在床边呆呆地想。沉香捂住耳朵:‘爹,你不要再说了。你知不知道,你的话听来是多么讽刺。你的幸福,你完整的家,你自以为是的责任,全是面前这个被你斥为演戏的人赐给你的……‘镜前的刘彦昌蜷起了身子,他是怎么想起去那的,是怎么想起去说那样一番话的,那不是给如今的自己……找来的难堪吗?

  低低咳了几声,口中全是腥甜的味道。刘彦昌来了又走了,不用见到这个骗了他妹妹的人,杨戬甚至有一种久违的高兴的感觉。三圣母和沉香却在自责,他们是知道这件事的,知道他伤势恶化,可是他们没有动过来探视的念头。他受伤不是一天了不是吗?他的伤势经常复发的不是吗?他既做了那许多恶,收留他已是仁至义尽,何必再来多管,给自己找不痛快。内心深处,他们还是有一分恐惧,那个威震三界的二郎神,他真的败在了他们手上?虽知他经脉尽毁,却怕他异于常人,若为他疗伤,万一哪天恢复功力,岂不给自己带来麻烦。于是他们任他一人躺在这里,带着一身反复发作从未治疗过的伤痛躺在这里。

  门外传来脚步声,众人一阵心惊。如今对小屋中的来人,他们又是企盼又是恐惧。这里往往两三日不见人影,就意味着杨戬要忍饥挨饿;而来了人呢,那些下人那些下人不耐又粗暴的动作,将平素不快发在他身上的举止,又让他们如何忍看下去?

  杨戬却总是那么平静,甚至不见他凌厉而带着杀气的目光,那历经千年拼杀而磨练出的气势岂是凡人能受得起的。他只是静静躺着,任他们为所欲为,只偶尔有些不耐地皱皱眉。三圣母知道,哥哥是看不起这些卑琐无能,以能向弱于己者耀威为能的小人,压根不屑于和他们计较纠缠。他烦恼的,只是这些人怎么总不离开,耽误了他的练功。只是二哥,你却不得不受这些人的欺凌,而这归根结底,都是我的错。

  门推开,是丁香?三圣母已经记不清日子,看见丁香,想起那次杨戬莫名其妙受伤的事,念道:‘快了二哥,快要结束了,丁香来了……‘丁香拿起杨戬的银饰把玩,好像想起了往事,有点迷茫地站在床前回想。这时龙八也闯了进来,三圣母望着他道:‘八太子,你就是这时弄伤他的吗?‘不需他回答,镜中已显示了事情的发展。龙八伸手去扯银饰,却扯不开,反将杨戬身子带得坐起。由于身子早已瘫痪,全凭颈上细索拉着,杨戬后颈已被勒得渗出了血,头却无力地向后仰去。龙八再用力拽了两下,仍是没扯断天蚕丝制成的细索,杨戬身子随着他的动作摇摆,血已将细索染红了。龙八见丁香目光迷茫,更是着急,见杨戬已被他拉起,干脆一扬手,直接从杨戬头上褪下。失了依凭,杨戬扬起的长发披到脸上,人却重重向后倒去,落在木枕上,咚地一声闷响。

  光华从银饰上迸出,折回杨戬体内,龙八低下头,不敢看镜里杨戬跌在地上,咯血不止的情形。但没人来说他,他的作为,比起别人,真正又算得上什么?说到底,他还是个单纯的年青人,当时见杨戬吐血,自己反倒慌了,匆忙叫来了三圣母,让她,第一次踏入这间屋子。

  那时,没人知道这是封印功力的法器,只道龙八不知用法才误伤了他。但现在,人人都知道拿开银饰,会意味着什么:为了沉香能劈开乾坤钵,他放弃了自己一半的法力,心甘情愿地在外甥斧下等死。现在,法力回来了,他的身体,却因为连绵三年的伤痛剌激,再也承受不起这强横的力道。

  如果,三年里他能得到一点救治……

  如果,那天瑶姬能进来看看他,让他的旧伤,不至再度恶化……

  如果,龙八没有拿开法器,而是在大家脱阵之后助他取回……

  但这世上,又怎会有这么多的如果?做错了的事,是再也无从挽回的了。

  三圣母看着自己进来,心中一痛,她都说了些什么?“……杨戬负你东海龙宫实在太多,你本不欲报仇,偏又无意里伤了他,岂不正是冥冥中疏而不漏的报应么?”还让龙八不用告诉其他人……真是怕母亲牵怀吗?不是。自己,只是不愿意生活中,再出现这二哥的影子。

  三界之中,说到华山三圣母,都道是优雅高贵,温柔体贴。是了,二哥也向来以此为傲,当年和沉香提到自己时,他神色间是怎么样的自豪。只是她的温柔,她的体贴,从来不曾给他,哪怕是一分一毫。现在,眼前事尽是当日事,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时的自己,每日来调理了内息就离去,不肯多留一刻。最初略有不忍,后来便熟视无睹,只是不欲他死在亲妹妹家中,传出去惹人笑话。

  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自己在面对他时,就会变成另一个人?

  是他掩饰的好吗?似乎也不是。当她诈伤,用宝莲灯重伤了他时,人人都看出二哥在强言安慰。却只有她,固执地以为,是受了二哥的欺骗。她只念着不能在朋友面前丢脸,丝毫没有在意,他伤后发白的脸,消瘦很多的身子。

  她这个妹妹,何时将二哥放在心上过?三千年的兄妹,唯一记得二哥生日的那次,只为了替织女说情,在他伤势未愈的时候,以此为名,巧言相逼。甚至借助水镜之力,重新目睹一遍时,她仍百般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如果是别人,她会这样吗?她从没想过。她只是觉得,在他面前,她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

  但天地之间,又有什么会是天经地义的呢?相爱的丈夫,会因为难守寂寞抛妻另娶;亲生的儿子,会为喜欢的女子放弃囚禁中的母亲。知心的朋友,除了热心肠的四公主险些丧命,别的人,也只是在不危及自身时随众说上两句,又有谁真会为了她,去豁出一切?

  那么,她凭什么认定,二哥就该什么都听她的,什么都顺着她?凭什么她就觉得,二哥一旦违了她意,就肯定是二哥亏欠了自己,伤了自己?

  幸好,也许她该说幸好二哥昏迷未醒,没有听见她的话。为什么她做的事,总是能如此轻易地戳伤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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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25: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七章 惊雷闻旧约

 

  日子一天天过去,当时的自己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三圣母视而不见,只是半倚半坐着追溯往事。偶尔垂下头,看到二哥昏迷中落寞的神情,悄然抹去泪水。

  是啊,这一次,若不是自己勤加救治,二哥很可能就撑不下去了。可是,面对他的虚弱,为何她竟会如此冷漠,如此绝情?当时说出的话,时时在耳边回荡着,每一个字都剌得心中生疼。报应………固然为了安慰龙八,但又何尝不是她自己心中所想?三圣母将唇咬出了血,那时的自己,为何全然忘了哥哥近三千年的宠溺与关怀,只记得……只记短短二十来年的憎恨……

  最近主母来得频繁,两个仆人不敢多偷懒,一日三餐也稍正常了些。但杨戬在昏迷之中,喂食更是不便。仆人们懒散惯了,又怎会有太多耐心?骂骂咧咧地掰开口,手上故意加劲,只恨不能让这废人就此死去。三圣母心如刀绞,看着二哥连哽带呛,每一餐,一口薄粥强倒进去,便和着血咳出大半。仆人们不管他因窒息而变得青紫的脸色,每每在他呛得喘不过气来时,仍强行着灌入第二口,第三口……

  十二日,自己没有伺候二哥一杯水,一顿饭。为他治伤时,见到了他身上经久不愈的瘀痕旧创,也全然无动于衷。竟是没有想过,要为他拿些药来,顺手治上一治,一任他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其实下人们的态度,自己是该看出来的了,只是自己不愿多管,那时的自己,只是本能地想着逃避,忘记和这二哥有关的一切。

  三圣母目光散乱,回思往昔种种。小玉坐在她身边,也在想着密室里的日子。自己娇嗔地叫着舅舅,偎在这个人的怀里,受着他父亲般的照料纵容。“以后,我们住在华山,白天,你可以教沉香武艺,我们去山上踏青,晚上,我们在屋中下棋、聊天,像凡人一样快活。”那些话,是她亲口说出的啊!现在,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压得她心痛莫名。

  “舅舅醒了,娘,小玉,舅舅终于醒了!”

  沉香一直跪在榻边,紧紧握住杨戬的手,似乎这样,他才能确定舅舅不会就此离开,不会连补偿的机会,都会永远地失去。此时,他惊喜地看到,杨戬紧蹙着眉,眼睛睁开,随之又无力地合上。

  “第十二天了……”小玉欢喜,三圣母却是一颤,伏在哥哥身上失声悲泣,“这是我最后一次进小屋来看他。为什么?为什么我竟不肯多来一天?二哥那时的眼神……他是多么希望,我这狠心的妹妹,能陪他稍稍久一点,不要让他再那么孤独下去……我竟看不出,我竟全然没有去看!”

  到了午后,三圣母果然推门而入。杨戬艰难地挣开双目,开始一片茫然,慢慢地,他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入神地盯着妹妹的脸,酸楚中夹着不置信的惊讶。三圣母托起他身子,渡入法力,助他将岔乱的内息导回丹田,杨戬嘴角微微痉搐了一下,挣扎着,似是想唤妹妹一声。但任他如何努力,也只能勉强挣出些断续含混的低音。

  三圣母侧着头,避开杨戬的注视,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和哥哥对视一眼。此时,听到他声音,以为二哥熬不过痛,便淡淡地道:“你的命已捡回来了,不用害怕。你我毕竟是兄妹,我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去学你那般的绝情。”杨戬眼神一黯,移开,却终又忍不住,移回来投到妹妹身上。

  当时的三圣母不愿去看,现在的她却不忍移开片刻的目光。她看得清楚,就算自己冷言相加时,二哥的神情里,依然只有欣慰和喜悦。小妹竟肯来看他,肯来为他治伤,二哥的意外与狂喜,头一次显露得如此清楚,丝毫不加掩饰。他分明已忘记了三年来所有的不适与屈辱,只想能看着妹妹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一天,一直到三圣母离开,杨戬都微微带了些笑意,仆人来了两趟,将闲气发泄在他身上,粗暴地搬动着他的身子,灌水喂食。他也只耐心地等着他们出去,不时看向窗外,似在期待着什么。

  天渐渐黑下去,月亮东升,又缓慢地向西坠去。杨戬重伤之余,身体虚弱之至,却竟是一夜未眠。三圣母不明白哥哥的心思,陪着他不住垂泪,沉香却猜出来了,心中一痛:“舅舅,是在等着天亮,他以为娘还会过来,还会来看看他……”

  安静的小屋中,只有杨戬微弱的呼吸似有似无,让人错以为随时会停止。三圣母担心之极,总是下意识地去探他呼吸,又总在触到时黯然收回,又不是不知他的情况,何必这时来紧张。

  杨戬知道三妹就算来,也不会是在夜里,然而仍是睡不着,众人就看他一次次在就要合上眼睛时骤然惊醒,像遗失了什么似地茫然四望,又在转回眼前灰暗的屋顶时眉头微收,轻轻垂下眼帘,嘴角却含了些笑意,再抬起眼时便带着少少的期待,看向窗外。

  窗外,不会再有他等的人来,只是他不知道,所以他仍在期待。期待什么呢?明知三妹只是尽一份责任,但能看看她,看看她也好啊。不要说现在,就是过去,三妹在华山,他也不能总去探望,他已经有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看看三妹了。

  这一幕一次次重演,这夜,为何如此漫长?

  夜再长,也有天明的时候,当晓光侵入窗棂,杨戬精神一振,这一夜终是过去了。然而三圣母并没有来,他安静地任由下人摆布,是呀,太早了,三妹怎会这样早就过来,连这点耐性都没有了吗?他小小地嘲笑了自己一把,目光总不离那一直开着的窗户。

  小玉含着泪转向三圣母:“娘,你真的不来了?舅舅的伤还没好不是吗,为什么……”余下的话,忍住了没说,三圣母脸色发白,也不知听见没有。沉香心中难过,又不能去责备母亲,痛楚地道:“我也知道舅舅重伤了的,我……除了中秋宴席上,舅舅在家里这么久,我竟一次都没有去看过他!”

  小玉突然哆嗦了一下,无由的恐慌从心中涌出。沉香,沉香他……她生硬硬地截断了自己的思绪。不,那天,自己也没看清。说不定,是看错了的。沉香当时昏迷过去,自己只顾着扶他回房……沉香不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吗,如果那一幕是真的,他又岂能忘得如此干净彻底?

  光阴难过亦好过,金乌已走过了一半路程,当然,除了这几天不敢偷懒的下人,没有别人会来。小玉仍在发呆,三圣母守着哥哥只是哭泣。这一天大家都做了什么?谁也不记得了。寻常的一天,和其它的日子一样普普通通,又有谁会去记这样的一天呢。又有谁知道,对一个重伤在床,了无生趣的人来说,这一天,在他心中占有什么位置?

  当天色渐渐暗下去时,杨戬眼中的光芒也渐渐暗下去,他应该想到的,没有了性命之忧,三妹就不会来了。是不是,是不是我真的要死了,你才肯让我再看你一眼?这样想着,心中气苦,不自觉地提气逆冲,沉香本就握着他手,探得清楚,一声惊呼,他竟欲自伤!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沉香又松了口气,杨戬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散去内息,苦涩一笑,杨戬,你也会做这种小儿女之事?难得封印解开,且留些力气应付昔日之约吧。九灵洞之事,毕竟是自己一时心软,才给三妹留下了隐患。但是今晚,今晚真的无心练功。就这么放纵一回罢,只一回就好。

  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做。夜,还是那样漫长。只是夜再长,也有天明的时候,人心冷了,却要怎样才能挽回来。

  这一夜过后,杨戬恢复了波澜不惊的神态,一旦确定不会有人打扰,就调动得回的法力,重铸元神。于他,这似乎是唯一能做,也是唯一能让他暂时忘却其余,排遣寂寞的方法。而看着他运功,看他在这过程中忍受煎熬,也似乎成了他们唯一能做的事。

  这间屋子,有时冷清得过份,有时却又总有不期而来的访客。就在杨戬苏醒后的第五天,众人惊恐地看见,那个独臂人又来了。

  三圣母下意识地向哥哥靠紧了些,这个独臂人,从追杀她和百花那天起,就成为她恶梦来源之一。从小受着呵护,她从未见过这样凶恶厉害的敌人。在华山下的日子,除了梦见被二哥压于山下的场景,梦见丈夫爱子俱亡的惨事,做得最多的梦,就是这独臂人又来了华山。

  那时她每次醒来,都是冷汗满身,同时又为自己羞愧,因为在梦里,她总是尖叫着喊二哥,总是二哥来驱走了妖怪。她愤怒于自己仍依赖着他——就像现在,她的第一反应,仍是靠向伤重瘫痪的哥哥,而不是法力高强的儿子。

  独臂人的杖指向了杨戬胸口,慌乱的反是他们,杨戬只定定地看着,并不紧张。哪吒暗忖,原来以为,胜佛与杨戬大哥棋逢对手,虽然一直敌对,至少有一个时期,应有惺惺相惜之情,知己之感。但现在看来,唯有这深仇难解的独臂人,才是他真正的知己。只是他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我一直想交你这个朋友,可惜的是,这个希望是越来越渺茫了。知道吗?我大哥死了,还有我唯一的侄子,就是上次陪我找到破庙的那个年轻人。‘

  ‘大哥修的是道术,不能近战,更不能杀人。我给你时间恢复决战,他却以为我惧怕了你妹妹与外甥。为此事我们争了好几次,谁知大哥他……他竟不惜自己和爱子形神俱灭,利用伏羲水镜布下了灭神大阵,也迫我主持大阵,报此血仇。‘

  独臂人茫然绝望的声音,在屋中回荡,不亚于一声惊雷,竟将沉香惊得跳了起来。

  ‘舅舅他这时候就知道了,这时候就知道了……‘他声音打颤,这意味着什么,他不敢想,可是哪吒已经叫了出来:‘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必定会竭尽全力,准备与那妖怪一战。这一战,这一战……‘这一战会怎么样?也许就是现在,就在洞外,他正与人生死相搏,他那样的状况,就是胜了,又会如何。他们回去,还来得及吗?

  沉香埋下头,不让人看见眼中的神色,伏在臂间,将牙咬得死紧。如果不是百花仙子,就不会有这件事,舅舅也不用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要为当年九灵洞之事善后。如果没有百花,娘还会是舅舅膝下任性天真却听话乖巧的小妹妹,就算是她爱上了爹,她也不会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和舅舅作对。如果那样,舅舅一定会想出办法帮娘掩饰过去,他是一定有办法的。百花仙子,我绝不会放过你!

  只有小玉从侧面看到了他咬得出血的唇,和满是恨意的眼睛,于是她伸手过来,握住他的手,向他点了点头。沉香,我和你一样,你想的事,我会和你一起去做。

  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独臂人的话上,并没有发现这一对小夫妻,已经共同作出了一个决定。

  独臂人走后,沉香向小玉微微示意,敛去了自己的真实感情,看向床上为新的消息焦虑的杨戬。舅舅,也许我们真的会回去得太晚了,什么也来不及做,但至少有些事我能帮你做到,杀了那个你讨厌的女人,替你守护住外婆,娘,还有我自己……

  杨戬这时候根本不会想到百花仙子。灭神大阵,他必须要战败独臂人,然后才能想办法破阵,而时间,就只有区区半年。来得及吗?他甚至不敢去想,也无暇去想,现在,他只有一个念头,重铸元神,全力一战。

  时间在慢慢的,又是毫不迟疑的向前推移,可以看得出,他已经接近还丹的关口了。龙八倒吸一口气,算算日子,轻声自语:‘他究竟封存了多少功力?才这么点时间,就到了这个境界。‘三圣母当日就把过脉,沉香这几些天更是常常去体察他的情况。他们是清楚的,只是越清楚,越是难以说出口。

  封存了这么些法力,舅舅是怕失手伤了自己吧,也难怪舅舅担心,就是这样,最后若不是收手及时,自己还是差一点就伤在他手上。“不能再这样了,沉香,你不能再这样了!”沉香紧紧咬了咬牙,在心中命令自己,“舅舅留下的责任,只有你来承担,你不能再这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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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25: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卷 大患有身 第八章 酒令寄苍凉

 

  月亮是渐渐地丰满起来,天气也越发凉了。这天,窗户未关,杨戬身子有些冷,但他并不在乎。目光投向窗外,那里,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因为今天是中秋,合家团圆的日子。年年中秋,嫦娥都是来与三妹一家同过的,今年想必也不会例外。

  许久,杨戬收回目光,轻轻舒出口气,想那么多干什么,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中秋,也不过是与平常那些日子一样。三圣母坐在床边,手搭在杨戬微微发冷的指尖,看着他投向窗外的目光,酸楚难抑。这个中秋,他们却是同过的。

  沉香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最近的这个中秋,记忆还是那么鲜明。他扶住母亲肩,在她耳边轻轻说:“娘,快了,过了中秋,就剩下半年时光,我们就可以回去找舅舅。”三圣母点头,不错眼地看着哥哥,看他又闭上眼,眉峰跳动,知道他又在凝聚法力,转过头去,不敢再看。

  杨戬正在运功,听见门一声响,这个时候,谁会来找他?不耐地睁开眼,两个家丁抬进来一个澡盆,另有一人捧过一套新衣。杨戬正奇怪,就听一人说:“把他抬过来吧。老爷夫人要他去赴宴,总不能就这么去。”杨戬明白了,这中秋之夜,不知是家中哪一人又心血来潮想起他来,让他也去团聚。想到许久未见的母亲、三妹和沉香,杨戬心中一热,唇上带了些笑意,三妹,还能想到我么。渐渐这笑意又转为讥诮,团聚,三妹,你是让我去团聚,还是让人看我笑话,难道你不明白,这个时候,我只想得到安静。知道今夜是无法练功了,既来之则安之,杨戬,更难堪的场面你也经过,还在乎什么?闭上眼,杨戬任他们摆布。

  三圣母和他多年兄妹,看着他唇边的笑,哪还不明白他的心情。想到那时的决定,前些日子杨戬无缘无故的重伤,她调理了十几日方才救过来,后来想到中秋已至,杨戬独自一人也过了三年,心有不忍,和众人商量将他接来同过。百花和四公主摇着头说她心太软,没的接他来碍大家眼。她是怎么说的?可怜?是不是说他已经落到这个地步,不和他计较太多了?还说了些什么?下人说她仁慈,母亲不置可否,刘彦昌搂住她说他最爱的便是她的善良。她怎么忘了,她这个骄傲的哥哥,平生最不屑的,便是别人的施舍与同情,他宁可一个人在暗中舐舔伤口,也绝不要在众人面前乞求怜悯。

  家丁在替杨戬除去内衣,刚刚褪下,肩、背上、臂上、胸前,触目惊心的伤痕便已露了出来。杨戬重伤虚弱,恢复能力极差,一点淤伤也要一两月才能消散。昆仑与流落街头时受的旧伤,三年来从未包扎过,下人们喂食擦身时动作又粗暴,伤处不时裂开,竟是至今尚未痊愈。那荆条抽出的血痕里,甚至还留有荆刺。脱到一半,衣服被血凝住,家丁手上用力,一下扯开,同时也将伤口撕裂。用衣服替他擦了擦,家丁继续自己的工作,全不管杨戬身子入水后的痉搐。镜内镜外的众人都转过头去,三圣母这一次却只痴痴地看着,指尖一点点滑过哥哥的伤口,我在你心上留下的,是不是更多、更深……眼前的身体,削瘦如斯,虚弱如斯,真的是那带着自己走过幼时岁月的人么?

  在场的人,除了梅山兄弟中的三人,包括康老大,都参加了那场中秋之宴,想到后来发生的事,心一阵颤抖,这剩下的半年时光,杨戬是度日如年,如今他们又何尝不是。

  仆人为杨戬换上了新衣,是特意做来供赴宴用的,完全依着旧时的尺寸。杨戬垂目看着,黯然一笑。难得三妹还记得他衣饰的大小,只是她却忘了,她的二哥,已再不是当年的二哥了。

  衣料虽非天界仙物,式样却和旧日一般无二,黑袍绣着龙纹,隐现金边,外罩一层轻纱,本是说不出的肃穆高雅,便是现在……现在也扫去了几分潦倒,添了几分雍容。只是却不敢仔细端详。

  仔细端详时,这衣袍便宽松得过了份,更加衬出主人的憔悴。杨戬仍是面无表情,被置在抬椅上,由家丁抬起穿行院落。院里风大,撩起了袍摆,透体生凉。衣袖逆风鼓起,手臂软垂在椅边,枯瘦萎缩,青筋毕露。

  三圣母跟着杨戬,步出回廊,几乎没半点力气,全靠金锁片的吸力带动。来到中秋聚会的院落,看着众人不时飘来的复杂目光和一脸平静的杨戬,所有人的心都揪了起来。百花仙子低下头,她想起正是自己让人把杨戬移到了角落里。

  三圣母将颤抖的手放在哥哥手上,似乎是想象小时候那样从那里得到慰藉,却惊觉这双手是那么冰凉,中秋了,给他穿的仍是一套单衣。这双手修长依旧,却不再有力,甚至无力屈曲一下,赶走落在身上的小虫。有的指尖还在渗血,那是修剪指甲的下人没有那份耐心,弄伤的。

  视线上移,那张由于过于冷若冰霜而常常使人忽略其俊美的容颜,如今似乎真的只剩下了漠然,甚至已不是伤后初见时的惨白,一刻不曾停止的伤痛、持续的低烧不退以及常年的饥饿,已经一点点摧毁了他的身子,脸色已成蜡黄,双颊也深深、深深地陷下去。也许唯一没变的是那双眼睛,在人前的一如既往的冷漠淡然,看不出情绪;看向刘彦昌时是不变的厌恶轻视;在众人看不见他的阴影里,投向母亲、妹妹、外甥的,是不变的隐藏的温柔与忧郁。然后在这之后,幸福,带着自嘲的幸福,三圣母清清楚楚地从哥哥眼里看到这个词。二哥,这就是你所能企盼的唯一的幸福吗?

  康老大捏紧拳,他看见自己来了,带来了哮天犬。果然,只有哮天犬不会背叛,尽管失去记忆,他仍然又本能地找到了主人,依恋地蹲在他身边。看到杨戬有些惊讶有些欣慰的眼神,康老大真的很想将镜中的自己一拳打死。他为什么要过去,为什么要拎走哮天犬,为什么还要抛下那么一句话!就任由哮天犬留在二爷身边又如何,他自己乐意,你又何必多管什么闲事!那样,至少这个中秋,二爷身边会有个伴,会有个熟悉的人陪着,会知道,至少还有人念着他,不用独自一人坐在阴影,看着别人的欢笑,忍受投来的白眼和讥讽……

  刘彦昌在吟词,好一个痴情坚贞的人儿,而自己还在为他喝彩,众人心里升上荒诞之感,不过从头再来一次,一切却都变了味道。哪吒看到缩在角落的刘彦昌,心中越发厌恶,若非此人,杨戬大哥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脚下正好踏着块碎石,心念动处,一脚踢出,正中刘彦昌额上,顿时将他打晕过去。

  三圣母看向与刘彦昌脉脉对视的自己,只想倒在哥哥怀中大哭一场。就为了这个男人,她让哥哥伤透了心。杨戬在刘彦昌抛妻别娶的那个洞房花烛夜所说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我从小宠大的妹妹竟毫不犹豫地对她二哥使出了宝莲灯!”二哥是介意的。他不介意为自己付出一切,不介意为自己遍体鳞伤,不介意抛下自己的一切包括尊严,但他介意,介意他心爱的妹妹为了别人毫不犹豫地伤害他!三圣母闭上眼,当年在华山与哥哥对峙时,她自然瞧不见自己的眼神,此次借助水次在水镜里却见了,那么凶狠,那么绝情,她用宝莲灯对付的,是她的哥哥啊!而她,还在一直恨他的无情;而她,还为了怕那个男人不快,后悔接哥哥来赴宴!

  百花听到席上自己的笑语,只觉刺耳,但见到好友伏在杨戬身上泣不成声,终还是忍不住开口:“三妹妹,真君他瞒得紧,谁也没有看破,你也不必……”三圣母悲泣着仰头,对着看不见的众人哭喊:“不,是我的错!就算二哥瞒得再紧,我也不该如此……如此对他……我竟全忘了女娲娘娘说过的话,全忘了二哥待我的好。百花姐姐,现在想来,纵是二哥真的是要压我入华山,我也不应怪他,那本是他职责所在。我呢?我只想着自己的姻缘,根本没有顾及他的身份,没有想过,一旦事情泄露会让他多么为难!我凭什么认为他天经地义就该助我,凭什么认为他就该放弃辛苦得来的一切,只为他那个从没把他放在心上的妹妹!”

  百花再也无话可劝,只能默然地看着席上的自己掏出酒壶,笑着让大家行酒令。一边的哪吒,低下头惨笑出声,喃喃地道:“好灵验的法宝,竟是一点也未讹误,却是我们错了!可笑,当年宝莲灯之事,我们只道是失了灯芯,只道是宝物不欲造杀孽;如今我们又道是法宝失灵。可笑,可笑,这死物原竟胜过活人!”

  嫦娥神经质般地绞着双手,镜里的猪八戒,正追着问她最爱的人是谁。“羿”,“是羿”,斩钉截铁的回答,却唤不起酒壶丝毫的反应。她有些想哭了,但拼命咬住唇角,忍着喉间的哽咽,莫名的酸楚,让她有着迷失的错觉。

  数千年的孤高,自怜自伤中,杂夹着自赏之意。她有爱,坚信着自己的高洁,可现在呢?起点时就错了,错得无法挽回。最初只是震惊和悲怨,她并没有认真去想,这真相到底将意味着什么。

  羿是英雄,可杨戬呢?无论是横睥天下的显圣真君,还是霸道冷酷的司法天神,这个男子,也一直是强势的象征,所以,她虽看他不起,但潜意识里,这样一个男子的爱,无疑是她宽慰自己的资本。在目睹这三年之前,只有她自己才知道,某种程度而言,戬和羿,这两者只是名字的互换,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她的情是真挚的,可她爱的,是那个只爱惜着她的强者,而不是……而不是……

  她突然有着想狂笑的冲动,唯一一段爱情的寄托,原来只是交错中的刹那芳华!但她笑不出声,只呆呆地看着,看着瘫仰在角落里的杨戬。唇已被咬出了血,她恍如未觉,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泛出可怖的青色来。

  这场令人难堪令人痛苦的中秋之宴终于接近尾声,众人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松开。回到那间小屋,虽然孤独,但至少杨戬不再需要强忍着身上的苦痛,还要用漠然平静的表情武装自己,而他们,也不用看着听着自己令人刺心的行为言语。剩下的半年,应该容易熬过去一些了吧。就在散宴后众人松了口气的当口,四公主突然一声哽咽,镜里酒杯动处,杨戬已被她泼了一脸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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