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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旅行者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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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0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三章 偎膝语喃呢

 

  起身向后花园走去。那儿与后殿和密室相邻,他下过禁令,谁也不得涉足,正好专供小玉练武散心用。在沉香到来之前,他要先处置好这只小狐狸。有些事须假她之手去做,但却要确保她在神殿的这些日子,事了之后能永埋过去,再不被忆起。

  小玉练完一趟身法,正停了手默想其中的精要,一眼看见杨戬回来,叫声舅舅便奔了过来,杨戬取了块丝帕,擦去她额上亮晶晶的汗珠,淡淡一笑:“累了就歇歇,别练了。”小玉接过帕子,笑道:“不要,舅舅,你不是说我能帮你么?我想早一天练到最好。”

  杨戬挽着她向外走去,一边道:“不用这么着急,现在已经可以了。”言下有不尽感慨,“沉香要有你一半努力,我也不用担心了。”走了两步却又迟疑,他这趟来要办的事,不能让四公主知道,密室是不成了。但在这儿也不行,太过突然,只怕会让小狐狸存了疑心。

  小玉没注意杨戬的神情,只在意着刚才的话。情人眼里出西施,用在女子身上也是一样,在她眼里,沉香并没有什么不好,因此摇晃着杨戬的手臂撒娇道:“舅舅,沉香现在不是挺好的,以后有你教他,他会更好。”杨戬心中有事,笑了笑没有接口。

  小玉却有自己的主意,手上使劲,将他往后园深处拉去:“舅舅,陪我去里面走走好不好,反正您现在也没什么公务要办。”杨戬不知她要做什么,但不回密室正好方便自己行事,也不拒绝,任她拉着自己往园里行去。

  饮泣不断的小玉抬起眼,没有看杨戬,而是向三圣母看去,口齿欲动,终是生生忍住,什么也没说,低下头拭泪。

  后园深处,景物依旧。翠竹凝露,飞瀑溅玉,绿荫水雾月影中,小亭若隐若现,如遗世而立。

  “还是这样啊……”杨戬举目而望,逸出一丝感叹。小玉不解,侧头问:“舅舅,什么还是这样?”杨戬拂开小径边横斜出的竹枝,答道:“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什么变化。”小玉更不明白:“舅舅,你自己的后园,有没有变化还不知?”

  已到了亭中,杨戬坐下,靠在桌上,正对着一壁银河般的急瀑,出神了好久才道:“很久没来了,很久了。”那时小玉不明白,现在却知道,自从三圣母借祝寿逼他放织女后,杨戬就再也没来过亭边。只不过人虽不来,神殿的仙官们也是不敢大意,因此这里,保持得与当年一模一样。

  小玉虽不知他想什么,但也瞧得出他神色落寞,乖巧地不再问,拉他看桌上。杨戬这时才注意到石桌上摆着的东西,一时竟怔住了,心如刀绞般揪得生疼,几乎不能呼吸。小玉忙着把桌上食盒的盖子打开,这回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兴高采烈地说着:“舅舅,今天是您生日,我看您自己都忘了吧!瞧,这是我给你准备的。说来还得谢谢哮天犬,这些呀,都是他帮我在下界买来的。”

  三圣母也是一惊一痛,今天原来是二哥的生日,好心的小玉,却不知又触到了他的痛处。看桌上的食物,和自己当年拿来的,原是一模一样。

  杨戬只是一刹那的失神,等小玉抬起头看他时,已经恢复了常态,只是不知道这小狐狸怎么知道自己生日。这样想着,便问了,小玉娇俏地一笑,也坐下:“是三圣母告诉我的。舅舅,你知道,沉香和孙悟空学艺的时候,我在华山陪了她三年。那三年没有别的事做,我们就聊聊天,说说话,三圣母说过她给你过生日的事。”

  杨戬拈起一块酥果,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着,还是当年的味道。

  “三妹她对我,没有什么好话吧。”小玉正笑吟吟地看着杨戬,冷不防听他平淡地冒出这样一句,一下没回过神来。的确,三圣母说起这件事,并不是回忆与哥哥相处的时光,而是告诉她,这个哥哥有多绝情,她好心为他祝寿,求他放了织女姐姐,他却冷语相待,全不顾惜兄妹之情。

  见小玉语塞,杨戬心知肚明,轻轻笑了:“不用为难,你不说我也清楚,三妹成见已深,自然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

  小玉尴尬地揉着衣角,一心想找些话来岔开,急着拉过一盒糕点慌乱地笑着说:“舅舅,你和三圣母的口味还真像呢,我在华山三年,看三圣母喜欢的也是这些。”

  杨戬放下酥果,三妹,她还真以为哥哥天生就喜欢甜点么?

  “这些,本来就是她喜欢的。”杨戬沉默了很久,小玉不知怎的,觉得这气氛有些喘不过气来,就在她忍不住想说话的时候,杨戬叹息一声,开口了,“三妹喜欢吃甜的,糕点不用说,吃菜也是这样。至于我,本来也无所谓,不过有可能的话,还是喜欢清淡一点。”说着又笑了,“那个傻丫头,见我陪她消闲时总捡着酥果吃,就当我喜欢这个——其实我是嫌那些玫瑰糕之类的太甜腻了些。”

  三圣母惊愕地捂住嘴,多年的兄妹,原来她连哥哥的口味都没弄清楚,原来她向来是这样的自以为是。

  原来,原来舅舅不是喜欢甜食,小玉呆了一会回过神来,回忆着道:“难怪……舅舅,那些在华山看守的山神土地,他们送的饭菜,都是您安排的吧?”杨戬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微微点了点头。

  小玉一心想让他开心些,很认真地说:“舅舅,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去学,以后等沉香成功了,我做给你。”杨戬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想起几月前她央着要吃烟火食的情形,道:“你连锅灶都不会用,和三妹差不多,还想给我做吃的?”小玉不依道:“舅舅看不起人,我可以学嘛,一定能学好的。”杨戬摇摇头:“你要有时间,还是学着做三妹喜欢的菜肴吧,以后你可是要做她儿媳妇的。”顿了一顿,口气里带了伤感,“你不必考虑我,我不会和你们一起去华山的。”

  小玉大急,拉着他叫道:“不,舅舅,你为什么不肯,你是怪沉香么?沉香已经很有进步了。”

  杨戬踱到亭边,临湖照影,动荡的池水中只有模糊的身影,笼着深不可测的黑暗。

  回到座上,小玉还在眼巴巴地等他答案,杨戬疲倦地闭上眼:“三妹不会原谅我的——她的性子,我还不知道么。不管为了什么原因,我让她径尺之地苦熬了二十多年,让她和丈夫爱子分开,她是不会原谅我的。等沉香成功了,她有丈夫,儿子,还有你,一家人会很好,很好……我逼得沉香太紧,又曾错手杀了刘彦昌,将他扔进十八层地狱整整三年。我的存在,只会让三妹觉得尴尬,无法在丈夫儿子面前抬起头来……”

  小玉那时懵懵懂懂地不明白,只是看着杨戬唇边一抹黯然的笑意思索。那边三圣母已经伏在栏杆上泣不成声,二哥说的一点没错,就算她那时知道了真相,她也一定会记恨哥哥的,更何况,刘彦昌受过他的折磨,为了丈夫,她一定不愿意哥哥常来家中走动。

  想来想去,小玉不信三圣母会不顾念哥哥的苦心,也不信沉香和刘彦昌会牢记着旧仇不放,但也不知怎样劝服杨戬,看到他忧郁的脸庞,一时冲动,半跪在他身边,伏在他膝上,静静地趴了一会,抬头认真地说:“舅舅,我不管,沉香要是不认你,不好好待你,我就不嫁给他了!”

  杨戬惊讶地低头,正看见她无比认真的眼睛,有些感动,伸手拉她起来,小玉顺势就赖在了他的腿上,搂住他的脖子。杨戬没奈何地拍拍她,拿她没有办法,内心里,他很喜欢这个女孩,之所以想帮她和沉香在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外甥喜欢她,隐隐地,还有一种奇异的认同感。相思千年,他一直不敢诉说自己的情意,唯一一次当面倾诉,却是在那样一种情景,这个女孩,在沉香与丁香指腹为婚的姻缘中,也是一个插足者,然而为了那份真挚的爱情,她绝望过,努力过,抗争过,直到放弃了仇恨,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爱。也许帮助她,就像看着一个故事有了完满的结局,就算自己已是一败涂地,也总有一些隐约的安慰。

  “舅舅,我你做我爹爹。”小玉仰面与他拉开距离,说出了藏在心底的愿望,“我从没见过父亲,我想要一个父亲,我想要你做我爹爹。”

  杨戬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一时竟说不出话,小玉有些害羞,将头埋在他怀里:“沉香要是欺负我呀,我就有人撑腰了。您一定会帮我的对不对?”不等杨戬说话,她又急急地说下去,像是怕他拒绝,“我们妖精本来也没有姓,是猪就姓朱,是牛就姓牛,我这样的狐狸精,都是姓胡。那以后我跟您姓好不好?杨小玉,不好听,叫杨玉儿好不好?”

  杨戬这时才缓过神,抚摸着小玉的长发,他自己也才发现,不自觉中,他帮小玉梳的发髻,找来的衣物,分明是三妹惯常的喜好。不过妹妹和女儿毕竟不同,想来,有这样一个娇俏可喜的女儿,也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吧。遥远的时空中,似乎有过这样的朦胧的幻想,真的是朦朦胧胧,什么也不懂时的想象。

  “叫什么都没关系,小狐狸,我倒是希望,以后你和沉香的孩子,能有一人继承杨家的香火。”

  小玉松了口气,她真怕杨戬拒绝,但听了他的话,有点不明白,问道:“舅舅,你都是神仙了,还在乎这个?”

  杨戬松手让她下来,微微合眼,掩住目光中深邃的阴郁痛楚。

  “很久以前,我父亲,曾经谈笑着说起过,我大哥年纪也不小了,该是成家立业的时候了。以后成了亲,要给杨家开枝散叶……”袖底的手蓦地紧握成拳,“我那时不明白成亲是什么,娘说就是象她和爹一样,做夫妻,生孩子,以后我和三妹大了,也会这样。那天,就是出事前的那天……”

  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杨戬怅然一叹,想起来寻小玉的初衷,拍了拍她的手背,强笑道:“好了,不说了,今天我老是走神。小狐狸,其实刚才来后园,我是有事要找你商量的。”

  小玉有些没明白,仰起头看着他,杨戬沉思一会,说道:“哮天犬来报,说沉香已练回了法力,我要让哮天犬引他来救走孙悟空,以示惠于猴子和佛门。”

  小玉一奇,问:“救孙悟空?”杨戬将囚禁猴子的事略述了一遍,小玉担心起来,说道:“他是如来亲封的斗战胜佛,功夫也独步三界。舅舅,您逼得他这么狠,万一将来……”

  杨戬微笑道:“万一?能有什么万一?这猴子虽堪与我一战,但要说赢我出气,却是断无可能。”想着全盘的计划,捡要点告诉小玉,“我要利用这个机会,激佛门回护沉香。但为免佛道失和,我不能动用天廷的兵马。小玉,好在你劈天神掌已经大成,孙悟空又和你有着旧仇。你可借此为由杀上落伽山去,牵制住沉香他们,好助我腾出手来,给观音造出些险情……”

  小玉似懂非懂地道:“到时您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就是了。可沉香真的会来?呆会儿,我能不能去看看他?还有,舅舅,为什么不告诉他内情呢,那样才好让沉香全力配合你呀!”

  猜到会有这一问,也早有了应对之策,杨戬盯着她的双眼,缓缓地道:“小狐狸,是不是连你都不肯信我?”

  此言一出,小玉呆了一呆,说道:“怎么会,舅舅,您为什么会这么想?”杨戬现出几分伤感,叹道:“你太关心沉香了,而我无论有意无意,到底是伤害过他良多。你不肯信我,想暗里和他互通消息,那也是人之常情。就算坏了我全盘的筹谋,我也不会怪你。”

  小玉大急,杨戬的失落让她难过不止,叫道:“我不去见沉香就是了,我保证不和他提起任何事!舅舅,您别伤心了好不好?我真的没那个意思,我……我……求您信我一次好吗?”

  杨戬的眼神里,溺爱与不舍一闪即隐,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小玉拼命点着头,急得快要哭了。杨戬正色道:“那么在沉香成功之前,你知道的这一切,也能保证不和任何人说起么?”小玉只求他莫要生气,哪还顾得上细想,道:“我能保证,我谁也不会说!”杨戬赞许地一笑,看着她似欲开言,却是额上银芒一烁,神目蓦地打开,直射她眼眸之中。

  小玉身子微震,目光转为迷惘,喃喃地说道:“好……好困……舅舅……”向后便倒。杨戬早有准备,托住背心扶她坐下,小玉迷糊中不知身在何处,伏在石桌上便沉沉睡去。

  沉香脸色转白,三圣母悲呼一声,泪水滚滚而下,都看出杨戬开神目施下了密法,来日只须稍加触动,便可令小玉忘去一切前因。小玉紧紧抓着沉香的手,似乎这样,才有气力支撑下去,轻声道:“为什么……我就这么轻易地忘记了一切……我忘了他替我治伤,喂我喝药……忘了他教我掌法,帮我修炼……我,我甚至忘了我亲口叫过他爹爹……为什么,为什么……舅舅……”身子晃了几晃,险些又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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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0: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四章 纵虎添蹉跌

 

  杨戬解下朝服大氅,轻轻披盖到小玉身上,自己在对面坐下,爱怜地看着熟睡中的女孩。利用这孩子的依赖和善良,让她依赖过的自己,成为她过往里永远的空白,早预料过这样荒诞的结果,却依然让它变成不可更改的现实。幸福,即便是那样短暂虚幻的幸福,原来,也是自己承受不起的奢侈啊。

  了然于心的宿命,却再无路可以回头,甚至不能改变最后的终点。

  杨戬眼里有着淡淡的悲伤,站起身来,几乎是半强迫地中断了如潮的思绪。沉香,大约是已经到了吧?隐约的混乱正从前殿传将过来。早设好了的局,守门的天将会将他引到地牢里去,让那孩子亲见孙悟空的惨状。这个外甥,此时只怕已气怒如狂,正不顾一切地出手救人吧。

  沉香,人要由你救走,却也不能太过轻易。你救得越艰难,施恩布惠的筹码,才越显得重要难得。

  手中寒芒微闪,三尖两刃枪紧紧握住,杨戬再不迟疑,沉稳地穿行小径,转长廊,循近路来到前殿,在殿前石阶上静静地等候着。

  哮天犬从里面气喘吁吁地冲过来,凑近了叫道:“主人,沉香……沉香掀翻了地牢,打伤了看守关闸的擎天力士,正……正向这边来了!”

  杨戬微微点头。上一次也在这里,初出师的轻狂少年仗着血气之勇,上演了一场不知天高地厚的闹剧。现在旧事重演,沉香,不知这些年的波折起伏,能让你冷静沉熟了一些没有?

  大批天将从正殿里潮水般退出,合围之势依旧,却个个畏葸不前,连梅山兄弟三人,也都面有惧意。那个少年,背上是颤栗不已的猴子,手中是染遍了鲜血的小斧。被愤怒炙红了的双眸,无视近在咫尺的刀枪剑戟,无视呼喝怒骂的兵卒天将,只冷漠地看向殿前石阶之前,带着冻凝一切的寒意,看向那个冷酷如昔的静穆天神。

  猴子的惊恐挣扎,打破了暂时的僵持。沉香咬了咬牙,冲天的怒火,变成发誓般的冷语:“唠叨,别怕,他奈何不了你的!”目光不离杨戬,多了些冷静,但更多了无数的仇恨与不屑。

  杨戬的左手慢慢抬起,微微一顿,蓦地向下挥落。就在这一瞬间,多日前抚过那孩子面颊时的那一丝温暖,依稀又从手上传递了过来,但随即,便被激荡的寒风剥离得干干净净。

  众天将呼喊着一涌而上,司法天神亲自督战,令他们只有悍不顾死的全力拼杀。沉香面沉如水,仰首大叫一声,身形跃出,半空中运足如风,毂盘般飞旋踢出,但听得唉呀之声不绝于耳,十来名天将被他一脚踢出,滚地绊倒了冲过来的数十名天将。

  运斧反削,招式不待用老,屈肘下击,梅山老三一声大叫,打横摔了出去,沉香毫不停留,脚步向左滑出,身形一矮,避开老四的奇门兵刃,左足挣出弹踢,老四顿被逼得踉跄后退不已。哮天犬看看战圈,又看看主人脸色,迟疑欲问,想了一想,也举杖冲了上去。

  这孩子杀发性了,想来又忘了目的只是救人?杨戬暗叹一声,看来又只能由自己这个布局之人,设法将他逼出局去了。抱定这个主意,杨戬也不着急,持枪静立一边,由着沉香在重围里来回冲杀。看了半晌,他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神色现出几分欣慰之意。这孩子法力失而后得,功夫倒比以前精进了些,该是学会了认真两字,再不肯差不多、差不多地自欺欺人所至吧!

  但是,什么时候,你才肯改掉这冲动易怒,不会审时度势的老毛病呢?

  光华乱撞,沉香一记杀招劈出,将战圈正中生硬硬清出一大片空地,围攻众人惨叫之声不绝于耳,四下如破布袋般地跌落一地。一条黑影杂着犬吠声摔了过来,杨戬伸手拍出,卸去来力,那黑影晃了晃这才站住,带着哭声叫道:“主人……”却是哮天犬。

  没理会这笨狗,手上加力,将他拨到一边,杨戬抬眼看向沉香,似笑非笑,淡然道:“法力见长啊,沉香。”

  沉香扬斧戒备,愤愤地回过头来,嘴角溢出了血,眼神里却全是不甘与悲怒,厉声喝道:“杨戬,一起上吧!我不在乎你们倚多为胜!”

  杨戬目光一凝,随即冷笑,还不错,没有完全杀昏头,这时候还能想到用激将法。心中想着,他顺势环视四周,佯装恼怒地冷声喝道:“全都给我退下!”

  石阶之上,只余沉香负着猴子静立,却没有一点趁机冲出去的意思,只等着杨戬出手。这情形自在预料之中,杨戬也不生气,身形冲天而起,枪势凌厉如电抹雷行,不剌反劈,挟了千钧之力当头击下。

  沉香运斧架开,手臂一麻,顿时退了一步。杨戬气向下沉,枪随身坠,又是当头一记劈下,沉香刚刚架开,第三枪又咆哮着闪电般劈落过来。

  这三枪绝无精妙之处,却是一击快似一击,前力未尽,后力又来,如涨潮时的狂暴怒涛般全不予人喘息之机。沉香勉强再架,只当下一枪更加沉猛难当,一心抢个先机,十分气力尽数凝于斧上,封死了上三路敌枪进攻的路线。但他招式刚刚出手,明明如巨龙盘空的第四枪倏忽回抽,枪柄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向下扫击,沉香尚未反应过来,呀地一声叫,左膝被枪柄一敲,顿时跪倒在地。

  杨戬提枪在他身后而立,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应变还是太差,傻呼呼地被敌人牵着鼻子走。刚才若是诚心伤这孩子,枪柄上只要稍加点力道,当场便能废了他的双腿。

  沉香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抬手重重地抹去嘴边的血迹。根本没去想受了这一击后,何以竟只是腿上微疼,一时失力而已。他只知道自己跪在了地上,被自己憎之入骨的敌人,一枪击得跪倒在地上——耻辱与挫败感火一般地炙烤着周身,令他忘记了所有的理智,站起身来一声嘶吼,和身便向杨戬扑了过去。

  沉香眼里的屈辱,令杨戬心中一悸,这才惊觉方才一时忘情,随手的一枪,对这孩子来说竟是难言的污辱——跪下,孩子,我是你舅舅,要你跪下并不过份——但是,向我这样一个寡情无行的小人下跪?我的外甥,难怪你会愤怒,会狂暴地以死相拼……

  斧光霍霍,悍不顾死,疾风骤雨般全是进手招式,沉香确是在拼命,抱着自暴自弃之心的拼命——那一跪,竟足以让他愤恨如斯吗?是了,他姓刘,是三妹的儿子,是你亲手压在山下的三妹的唯一爱子。就算有着源于一处的血脉又如何呢,这孩子的温顺与慕仰,永远不会属于你的,做出了那样的事情,还指望着他能剩下憎恨之外的其他情感?杨戬,你的心中,为何还有着如此天真的期盼?

  只须随手一枪,便能要了这孩子的性命,但这样的一枪,又如何能出得了手?杨戬架开沉香一记又一记重击,斧枪交错时的丁丁脆响,都如沉重的大锤,直向他胸口敲落下去,将曾感受到的那些暖意击得粉碎。自嘲的笑意挥之不去,喧哗打斗声却越来越远,心念之中,唯余寂寥,唯余所有幻想破灭后的静默虚无。

  惊呼声斗然四起,杨戬枪向下截,挡住了沉香斜削的斧势,沉香一声大叫,浑不顾周身尽暴露在杨戬枪下,不退反进,纵身前冲,斧刃贴着枪身硬劈向眼前这个大敌的腰间——

  枪尖侧挑,又猛地凝住去势。杨戬暗叹一声,如此一挑固能破去斧劈,但若那孩子死不退后,势必被捅中要害,当场重伤。就见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杨戬招式强收强变,法力从枪上直传斧身,将沉香连人带斧送上半空,自己却是身形下缩,右拳反击地面,借力贴地疾滑过去。

  斧刃从上空撩出,两人身形交错而过。杨戬中途变招,法力倒撞回来,等于硬受了自己一击,腕上一麻,三尖两刃枪竟是脱手飞出。他暗自苦笑,三千年了,何曾在对阵时被击飞过兵刃?刚刚伸手摄回,背后破空风声遒急无匹,杂着梅山等人的失声大叫:“二爷当心!”

  身形本能后转,枪如闪电,向风声来处笔直破去——这一击干脆利落得无比伦比,纯是武者本能,后发先至,既破敌招,又攻敌之必救。但一枪出手,自己蓦然惊觉,劲力猛向回收,却终是再也来不及了,枪尖一涩,破敌之余,已扎中那个预料中的血肉之躯——

  血从少年的口里喷薄而出,三尖两刃枪正中左胸,虽未再进一分,但电传而至的剧痛,已足令少年的身体微颤不稳。杨戬单手持枪,目光到处,坚如磐石的心神,也是为之一阵大乱。枪尖之下,便是少年的心脏,他的手,甚至能感觉到那蓬勃跳动时的活力。但若方才回收劲力时稍慢上半分,那活力就永不复在,那出乎本能的一击之威,竟是险些令所有的希望,都在瞬息之间化诸了乌有……

  三圣母和小玉惊呼出声,沉香自己,却只凝望着舅舅的双眼。这一刻,舅舅的眼里,有的只是震惊与心痛,轻搐着的嘴角,似是想说出些什么。可惜他的外甥不会在意,就象以前无数次一样,仇恨会将这一切都掩盖了过去——

  那个冲动少年的视线,只会被血色所模糊,看进眼里的,也只会是天赐的反击良机!

  杨戬的手微颤着,枪尖从少年的体内抽回,不敢抽得太快,全部心神,只在意着疾涌而出的鲜血。但眼角余光,忽而映入一抹金芒,沉香手中的小斧幻出千道光影,竟是不顾枪尖破入心脏之险,向前趁隙疾攻而至!

  沉香此举已形同自杀,杨戬收枪疾退,再无法变招自顾,劲风袭来,他低喝一声,法力凝聚,当机立断,拼了正面受了这一击,也不能由着这外甥自寻死路。但一条黑影横跃过来,铛铛几声巨响,漫天斧影散于无形,却是梅山老六见势危急,站得又是最近,飞身上前截住了斧势。

  但他的法力与沉香相距何等之远?强接之下只震得血气翻腾,打横跌出。沉香手中小斧顺势前送,如切腐木,顿时无声无息地卸下他一条手臂。

  梅山兄弟大声叫喝,团团抢了过来。刀剑反射的光芒折射,只骇得沉香背上的孙悟空尖叫挣抱起来。沉香刀断敌臂,心情一喜之下,已有了几分清醒,此时更是一惊:原是为了救人,如何竟不知进退地拼起命来?当下斧刃一翻,逼得众人齐齐退后,左足在地上一顿,身形冲天飞起,筋斗云口诀随心诵出,笑着大叫道:“不和你们玩了!”转瞬已去得远了。

  梅山老六身向前仆,杨戬一把扶住,断臂处映入眼底,刹那之间,他的脸色,竟比断臂的老六还要苍白上几分。但握枪的手蓦而用力,所有的情感都深埋得了不可见。他冷看着沉香破围而出,也不追赶,只缓缓将老六交给围过来的老四和老三。

  老三心痛兄弟,不住口地咒骂着沉香,连哮天犬都为之不平,气道:“主人,该用宝莲灯给他个教训的!”杨戬神色间却全无表情,甚至不复再看梅山兄弟一眼,淡淡地只道:“想不到他法力增长得如此之快!”

  老四低下头去,脸上怒意一闪而过。老六的断臂犹在阶上,鲜血淋漓,神仙体质纵然不同凡夫,但被斩断手臂之后,也决无可能再生重织,而此时的二爷,所关心的,却只是那个少年法力何以增长得如此之快!

  再偷看一眼杨戬冷漠的面容,怨恨与不平越加炽烈。淋漓的兄弟血,哀哀的狐悲情。也许叛心在他心中早就悄悄种下,如今终于开始在老四心中疯长,如同阴湿毒瘴中的霉菌一般。

  镜中的老四,目光越发的阴冷不屑。而镜外的老四,却是汗水涔涔。他低下头,不敢再看那个阴郁的自己,就像他不愿意记起,曾经的一瞬有过怎样的私心妄算。左侧,他的兄弟梅山老六浑身哆嗦。他右手捂住左肩,手指紧紧抓着衣袖,袖内却是空空荡荡的,大好臂膊早就被无声无息的卸下。

  曾经忘记的痛,重又在断骨残筋上一跳跳的突颤着,连着那刻的记忆,牵牵绊绊的撕着他的心。忽然,老六的肩上被人重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去,是梅山老大。“大哥……”老六竟然如同孩子般痛哭起来,“后来二爷将我出卖给小狐狸,是不是认为我成了残废,没有用了?”

  梅山老大已经无法说什么了,他能说什么呢?只能重重叹息一声,落在老六肩上的手,再难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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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0: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五章 惘若斓石纹

 

  “哮天犬!”

  杨戬有意不看向梅山兄弟,也不忍再看,却是喝了哮天犬一声。后者正忙着为老六裹伤,被主人这一叫,只得松手过来,就听杨戬吩咐道:“这里的事,你不用管了,去给我看住沉香他们!”

  哮天犬不解,却不敢问,答应一声去了。杨戬深吸一口气,又沉声道:“老六的伤,留着老四一人照顾便可。老三,你即刻去凌霄殿禀报玉帝此事,免得传出去后被人捷足先登,抓住机会污蔑我一个知情不报之罪!”

  转过身来,老六不能置信的神情,到底还是映入了眼底,杨戬强压下心中的冲动,冷笑挂在唇边,森然四顾,冷哼道:“还呆站着做什么?一群废物,不知坏了我多少的大事!”叱的是众天将,却着意扫了老四一眼,拂袖便向殿内走去。

  脚步从容,进了前殿,穿过走惯的长廊,径自向后行去。杨戬冷漠的神情里,慢慢便多了些悲凉,对四周的景物,全然视而不见。到了后园的石径上,断枝横在路中,竟绊得他踉跄一步,手中枪疾点地面,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康老大平添了一个念头,只想:“二爷……二爷这般走神,会不会是为了六弟?”看了看沉香,心中又是一凉,“二爷才失手重伤了外甥,哪有心绪放在老六身上?”想问却不敢,长叹一声,默然无语。

  亭里小玉犹在沉睡,杨戬漫步过来,在石凳上坐下,望着一泓飞瀑出神。亭里再无外人,难以形容的痛楚,终于从他眉宇间浮现了出来。三尖两刃枪横在膝上,血犹未干,在刃锋上鲜红夺目,如跳动着的火焰。火焰里折射出梅山兄弟的脸来,却唯余不解与埋怨,就象刚才在殿外所见一般。

  “舅舅?”

  不知过了多久,小玉醒了过来,身子一动,披在肩上的黑氅滑落了下来。她伸手抓住,这才看到杨戬,叫了他一声,有些不好意思。

  “竟睡着了,真是的……”但话没说完,便变成了一声惊呼,小玉吃惊地看着杨戬手里的枪,从来杀人不沾血的三尖两刃枪,其雪亮的枪尖之上,竟然有凝固的鲜血。那道可怖的血痕,给了小玉不祥的感觉,她颤声问杨戬:“舅舅,您刚才与谁动手了?这血,这血是……”

  “是沉香的血,刚才他来过了,我险些错手杀了他。”杨戬的声音,淡淡地听不出悲喜,却蕴着说不出的苍凉。

  小玉初闻沉香受伤,眼前一片漆黑,险些晕厥。听得杨戬继续道:“这孩子已经恨我到了那个地步,忘了所有目标,只求与我同归于尽。终还是累了兄弟们啊,跟了我几千年的好兄弟……”

  小玉几乎听不见杨戬在说些什么,她只呆呆看着他手中的三尖两刃枪,枪尖两寸三分,尽染血渍。“沉香伤得很重是吗?舅舅,你为什么要下这样重的手,你不是一直说是要培养他成才的吗?”小玉忽然哭了,她用衣袖擦着枪尖的血,似乎那是爱人血淋淋的伤口一般。但是血渍如故,就像有些仇怨那般,恐怕永远无法化解。

  “小玉,没有用的。”杨戬握枪的手一抖,枪尖上银芒流转,那道血痕隐没不见。杨戬望着枪心中苦笑:“三尖两刃枪啊,你识得那孩子的血是我杨家的血脉,才不忍饮其血吗?”

  仿佛为了安慰小玉,杨戬补充道:“好在沉香如今道术有成,这等皮肉伤,将养几天就好了。”小玉心稍宽,想到刚才杨戬隐约提到梅山兄弟,忙问道:“梅山,呃,他们怎么样?”

  杨戬的眼中,似乎有化不开的悲伤:“……就在我的眼前,老六被我费尽心力调教出来的好外甥,生硬硬地斩去了一条手臂……”他无法再说下去,深深的负疚感从心底涌出。杨戬日后落到何种下场,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是连累梅山至此,却是他从来都不曾料到的。

  小玉在真君神殿这些日子,虽不曾与梅山兄弟相处过,但哮天犬无事常与她聊过去在灌江口的往事。小玉知道这梅山兄弟跟随杨戬千年,感情甚笃。她想象当时的场景,必然是沉香逼得杨戬紧了,梅山兄弟上前救护,才被沉香所伤。小玉与梅山有仇,梅山的死活毫不关心,她甚至还在想,如果那梅山老六没有多事受伤,舅舅就不会错手伤沉香。

  小玉忽然打个哆嗦,她被自己心中忽然冒起的那个念头,吓了一跳:如果梅山老六没有多事……她不敢想下去,甚至不敢再看杨戬。

  杨戬忽然问道:“小玉,你一直想离开这里,去找沉香,是吗?”

  小玉的眼中满是欢喜之色,她喜道:“舅舅,您同意我走了吗?沉香受伤了,身边总该有个人照顾才好。”说道这里,她满脸羞红,小女儿态毕露。

  杨戬看着小玉,小狐狸心思单纯,喜好皆放在脸上,率真可爱。他微笑道:“你喊我一声舅舅,真的信我吗?”

  “舅舅,您是除了姥姥外,待我最好的人了。”小玉回想到在真君神殿的日子,杨戬亲自为她疗伤,传授她武艺……更多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小事,却如同涓涓细流,温暖着这颗倔强敏感的心。

  杨戬正色道:“那你要先替我做些事情。既是帮我,也是帮沉香。”

  小玉妙目看着杨戬,听他说下去。

  “明日我上朝的时候,你便打出真君神殿。现在形势复杂多变,我需要你以复仇者身份重现,然后表面与我合作,暗中相助沉香。”杨戬微笑道,“只是这样一来,你非但无法照顾沉香,而且要和他暂时对着干了。”

  小玉摇头道:“舅舅,我不干。这样一来,不是让沉香更加误会于你。我实在怕,怕有朝一日会,会……”

  小玉忽然住口了,刚才竭力要压下去的念头,几乎就要冲口而出。枪上的血迹,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仿佛在预兆着什么凶险。难道终究会有那么一场兵戎相见,那时血溅三尺,倒下去的会是谁?

  “父亲母亲死了,姥姥死了,如果沉香再死了,我便无法独活在这世上。”小玉柔肠千转,“但是,舅舅若死了,他若死在沉香的手里,日后沉香得知真相,他情何以堪?”

  “如果,沉香不知道真相呢?”心中某个声音在最阴暗的地方响起,“毕竟姥姥死在杨戬的命令之下,你也曾经发誓要为姥姥报仇,只是一直下不了手。如果隐瞒下去,不单是顺着杨戬的意,沉香日后也不会愧疚不安,姥姥的仇也能报。”

  杨戬见小玉脸色苍白,忽然想到一事,也要加以叮嘱一番,才能放心:“到那时候,我会将梅山兄弟交在你手。不过,我需要你对我作个承诺。”

  小玉勉强笑笑:“什么承诺?”

  “我要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要好好照顾梅山兄弟。”此言一出,不单小玉吃惊,境外的众人也面面相觑。镜中,杨戬看着小玉惊诧的表情,缓缓道:“只有你能够放下对梅山兄弟的仇恨,我才能放心将他们托付给你。今日之事不能重演,我不能再让他们跟着我了。”提到梅山,杨戬眼中很是感伤,“老大在灌江口,你领他们去那里吧。也许,我该早些放他们回灌江口。”

  杨戬复看小玉,温言相慰:“我知道这件事对你很难。但是,当年杀你姥姥,那是我的命令,万事皆有因果,你不可为难他们。小玉,你若有不甘,将来我必会给你个交待。”

  “交代?”小玉的唇哆嗦了一下。眼前这个男子,忽然变得模糊起来。只因泪水已经不知不觉中糊住了她的双目,看出去的世界都蒙了一层水气。

  小玉觉得心好痛,就象活生生被剜去了一块。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这样哭过?是在姥姥的坟前,发誓要报仇的时候。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复仇有望,她的心又为何而伤?

  她依旧是那个在姥姥坟前哭泣的孤女一般,唯一的亲人走了,相恋的爱人也走了。世界之大,孤零零的只有她一个人。生存的所有意义,都依托在复仇两字上。

  那就痛快的复仇吧,为何又要如此哀伤,仿佛又有最重要的亲人,就要永远离她而去,留给她难以承受的痛楚和空白。

  她还能再承受一次吗?

  杨戬见小玉哭的伤心,以为她是因为不得与沉香相见而难过。小儿女情事,他亦无法相慰,只能伸手轻拍小玉的肩背。没有想到,小玉哭的更厉害了,她甩开杨戬的手,跪哭在地上,右手握拳,紧紧的抵在自己的胸口。

  “姥姥,小玉是不是很没用?一次又一次爱上自己的仇人,视他们为爱人,亲人。对不起,姥姥,我真的无法这样做,因为我无法背弃自己的良心。如果真的命运如此安排,我宁愿死在他们中间,也不愿意看到那一幕的发生,世上最为残酷之事莫过于此。姥姥,你地下有知,原谅小玉好不好?小玉知道,姥姥最疼小玉了。对不起,姥姥……”

  纵然心意已决,此时此刻,小玉还是想大哭一场。她伏在地上,在心中向九泉之下的姥姥谢罪,用泪水埋葬那已无法兑现誓言。待得她拭干眼泪,小玉重又成了那个坚强的女孩子。

  “舅舅,您还有什么吩咐。”

  接着杨戬详细交待后面的事情,小玉在心中默记,又复述了一遍,指出其中的疑问。杨戬捡其中能说的,再提点几句。小玉很是乖巧,杨戬不说的,她也不追问她,眼中却隐隐透出忧虑之色。

  公事完毕,杨戬看着眼前的这个聪明娟秀的女孩,想象她与沉香并肩而立,实在是一对佳偶,可惜,他是看不到那一天了。此一别,恐怕在也没有什么机会说些体己话。他沉吟片刻道:“小玉,你的劈天神掌练成不久,万年法力也得来过易。今后若与人交手,万不可硬接,游斗为上策。还有,你血气有亏,须得服用血菩提。我上次给你的,还有多少?”

  小玉低头看着足尖,她轻声道:“舅舅,上次给的还有许多,一年都吃不完。”

  杨戬微微点头道:“血菩提在西海之畔无望崖上,一年结一次果,你自己需记得采摘之日。”

  小玉惊讶的抬起头来:“舅舅,您真的不管我了吗?”

  “小玉,难不成你要一直守在我身边吗?傻孩子,你终究要成为人妻,生儿育女。”杨戬的话多少有些感伤,“小玉,你是个好孩子,善良细心。而沉香这孩子,虽然重情重义,但是有时候过于任性,行事鲁莽。今后的路,你们需互相扶持……”

  小玉忽然打断了杨戬的话:“舅舅,您还有别的什么要说的吗?”

  杨戬微微一笑,这只小狐狸恐怕是害羞了吧。他想了想,叹道:“老六的左臂断了,我亦无力续接。他日后的生活有诸多不便,须得特别照应些才好。”

  “二爷……”镜外的老六已经忍不住嚎啕大哭。

  小玉终于忍不住了,她大声叫道:“舅舅,您以后会怎么样?”

  杨戬一惊,他目光闪烁,看着小玉,仿佛在揣摩她的心意。小玉先前哭得狠了,两颊娇艳如带露玫瑰,红肿的眼睛却带着一种坚定。杨戬暗想:这只小狐狸莫非已经猜出了他的用心?

  因为灯油关系,杨戬收了小狐狸在身边,起初确是有利用之意。不知不觉中,真君神殿的暗室里,忽然有了小女儿的娇笑和戏谑。三千年来,除了家变前的那段幸福时光,杨戬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自然的家庭欢愉。小玉这个女孩子,不同于幼年三圣母的骄纵,她的性情是温顺的,如同一只失亲的幼鹿般,依赖着那个照顾自己的男子。

  杨戬对沉香,更多的是一种血缘的纽带,一种必需担负的责任。而那个小狐狸,那只小狐狸……他带着一身疲惫回家时,小狐狸会乖巧的为他沏上一壶香茗;当他早上上朝前,小狐狸又会叽叽喳喳扯住他的衣角,无赖般要他理妆;还有那一声声“舅舅”,今后就真的听不到了吗?

  小玉身负血海深仇,杨戬本意为沉香和小玉的将来着想,只想化解这段怨仇。却在不知不觉中,小玉真的当自己为亲人,而自己也已经贪恋这种感觉。杨戬倏然惊醒,莫要害小玉成为第二个哮天犬。哮天犬的忠勇,已经是杨戬计划中的一个例外了,他不能容许小玉也陷进去。

  “小玉,你把情况看得太重了。是,现在有些事我不方便告诉你,那是因为我还在筹划之中。”杨戬轻松一笑,他继而斟酌着字句道,“我是司法天神,有许多掣肘钳制,沉香救母一事不便明争,所以需要你暗中相助。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沉香终能与你相聚。到时候,可别忘了舅舅的一杯水酒。”

  “舅舅。”小玉的脸又红了,心中洋溢着幸福。她看着杨戬泰然自若的神情,心中暗骂自己:舅舅是何等样人,天界除了孙猴子,无人能敌。舅舅自保定然绰绰有余,所谋所划的只是为沉香铺路。自己这番担心,可要被舅舅笑话了。

  杨戬看着娇羞的小玉,取笑她道:“小玉,你见了沉香,会不会忘了舅舅?”

  “说不定哦?”小玉忽然甜甜的笑了,“也许我真的会把您忘了一干二净。”

  杨戬看着她的脸,叹道:“小玉,你笑起来很好看。只是,不要笑得像一只小狐狸。”小玉一下子就跳起来,“我本来就是一只狐狸。舅舅您好坏,欺负人。看我以后告诉沉香去。”

  杨戬的笑容忽然收敛了,他的脸色阴沉似水,看着小玉半响不说话。小玉也不敢闹了,垂首伺立。终于,杨戬叹道:“方才略作一试,你就露出狐狸尾巴了。记住,沉香救母成功前,你需得严格遵守我们的约定,不能对任何人说出你我的关系。否则,你就害了沉香,害了三圣母!记住了吗?”

  说道后来,杨戬声色俱厉,吓得小玉脸色煞白,只是连连点头,不敢多言。杨戬心中好笑,此一番做作,足以唬住这只小狐狸了。

  沉香呆呆的看着这温馨的一幕,现在回想起来,小玉之后的反应的确很是奇怪,原来这一切都是舅舅的计谋。

  “嗤”的一声轻笑,沉香回头看小玉,他温顺的妻子脸上,居然现出一种娇憨的笑容。沉香心中发毛,他赶紧抱住妻子,发现她的身体,冷得像块冰。

  “沉香,舅舅一直说我是小狐狸,他才真正是只老狐狸,不是吗?”小玉带着那种奇特的笑容,依偎在沉香怀里。“沉香,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件事我憋了好久了,沉香,我一定要让你知道,但是舅舅不让我说,该怎么办呢?”

  沉香看着小玉蹙起秀眉,不知该说什么好。小玉继而顽皮的一笑:“就算我说了,最多被舅舅拍两下,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她伸手揽住沉香的脖子,将嘴凑在沉香的耳边,轻声说:“沉香,舅舅有个大秘密,一直隐瞒着你们大家。那就是……就是……”小玉忽然说不下去了,她的头好痛,痛得就像要裂开一般。似乎又一道银芒劈入,将记忆的丝线齐刷刷的全部斩断。

  小玉美丽的大眼睛倏然睁大,她的眼神茫然空洞,她环住沉香的手臂,无意识的收紧,再收紧,沉香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三圣母看到小玉如此,赶紧上前解救儿子,却被沉香挥手阻止。

  “小玉……”沉香从喉头勉强挤出妻子的名字。小玉的目光慢慢有了些反应,她的脸上现出温柔之色,手臂慢慢放松。沉香揉着喉咙,刚要说话,却听妻子低语:“舅舅,我没有误您的事吧,您不会怪我吗?”她痴痴的看着沉香,似乎在他的脸上,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沉香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他拉住小玉的手,指着那边的杨戬道:“小玉,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是舅舅不让你说的,也是舅舅用法术消除了你的记忆。这些事情,现在我们大家都知道了。”

  小玉忽然惊惶起来,她紧紧握住沉香的手:“你既然全知道了,快去阻止他们,快去啊!”沉香却站着不动,他的声音如同从无望的深谷中传出:“晚了,一切都晚了。”

  小玉呆住了,沉香轻轻的吻在她的额头上,如同吻在玉像上一般。“小玉,该醒醒了。”

  小玉慢慢松开了沉香的手,她双手抱肩蹲在地上,将整个身体缩的小小的。

  “小时候,我爱在溪水边玩耍,从溪底摸出一块块石头,上面有着斑斓的花纹。姥姥告诉我,石头的花纹是水的回忆。我从上游收集石头,顺流而下,却在江河入海处,将所有的回忆抛进水中。因为我已经无法承担那些回忆的重压,也无法分清,它们源于哪片急流和险滩,更无法接受泥沙共下的污浊。

  时间的碎片,如同当年那些乱石般,已经在我脑海中杂乱堆叠。我欣喜的发现其中最美丽的一块,牢牢抓住不放是,却发现那只是久远的回忆。当我想要找寻更多的时候,看到的却是残破的裂痕和丑陋的淤泥。

  其实,真相早已经在我心中大白,我却只愿意留住那些美丽的石头。因为我无法面对那间黑暗的小屋,那样奇怪的恨了三年的小屋。还有小屋中那双复杂深邃的眼睛,在他面前,我如同当年站在浩渺的大洋前那般,自惭形秽。”

  小玉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臂膊之中,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泪水。也许,姥姥说错了。石头也有回忆的。痛苦冲刷出纹理,悔恨沉淀下颜色。只是,无人能够看见,那些只属于石头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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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0: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十六章 指颐恃利舌

 

  沉香半俯下身子,将妻子揽入怀里,象揽着一个初生的婴儿。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轻轻地搂着,将视线投向前方,投向另一个温顺的小玉身上。

  “好了,就要离开了,回密室陪陪四公主吧。”

  那是杨戬的声音,不知何时,小玉又偎回了舅舅的身边,不舍地仰头看着他。杨戬温和一笑,抬眼望向亭边的风物,轻声又道,“去吧,时间不多了,明日的早朝,一切就该见个分晓了。”

  打发了小狐狸离开,杨戬穿好黑氅朝服,安静地整束仪容,斟酌着早朝可能发生的各种变故。其实天色犹早,还要等一个黑夜过尽之后,才能算是新的一天开始。人生会有尽,这样的明暗更替却永不会停止,那么这样的永远,是幸,还是一种不幸?

  祥云缭绕,天廷重地一如既往地庄穆威严,但气氛明显较平日凝重,连深居简出的太上老君,都默然站立在左侧上首。沉香之事已传遍三十三重天,人人都知今日的朝会,必然是山雨欲来之势。果然,参拜礼仪完毕后,司法天神自朝列步出,第一句话,便令众仙齐齐色变。

  “太上老君,你玩的什么花样?”

  司法天神的指责,冷酷中带着愤恨,恰到好处地体现了因沉香大闹神殿而来的恼怒。老君微掀长眉,森冷的寒光一现即隐,蓦地转过身来,拂尘一指,沉声喝道:“你不会以为,沉香是我故意放出来的吧?”竟是数千年未有过的疾颜厉色。

  御座上的王母脸色难看。无论沉香走脱缘出何故,老君这一作势,除非要当廷治罪与他,否则只能含混过去。她看了一眼玉帝,意欲询问,玉帝若有所思地看着阶下群臣,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显然不赞成她与兜率公开决裂。王母无奈,只得气愤愤地向杨戬问道:“杨戬,按神殿上报的奏章,你已见过沉香了?”

  司法天神上前一步,从容禀道:“是,已经交过手了,现在沉香的武功和法力,均不在小神之下。”

  王母又看一眼玉帝,不满之意愈加盛了。目光再落到司法天神的身上,她的脸上,忽然便平添了几许冷笑。

  南天门外,这个恭顺的臣子,原本可以一劳永逸,赢得全部的信任。可惜的是,源于血缘的莫名情感,连以冷酷著称的司法天神,都不能真正摆脱。但自收回那一枪起,他便为自己种下了前因,无论事态如何演变,这个果都注定由他亲手了结,再不会有阳奉阴违的机会。

  于是,她便也沉默了下去,等候司法天神自己,提出善后之策来。

  老君突然意味深长地冷笑出声,双手一拱,抢在杨戬前开口说道:“看来,从八卦炉里炼出来的,倒是越炼越强啊。”转身看向杨戬,捉狭的冷嘲之意一现即隐,忽向御座上一施礼,大声奏道,“陛下,娘娘,老道倒有一计,可保天廷永享太平!”

  大殿上议论之声隐约响起,连玉帝都坐直了身子。太上老君今日的话,是前所未有的多,也是前所未有的反常。玉帝沉吟着,好奇心占了上风,问道:“有这样的好计?你且说来听听。”

  老君冷笑道:“当初沉香的法力不如司法天神,在八卦炉里炼了一年,就赶了上来。倘若将司法天神也投入炉里炼上三年,那天廷可就永享太平了!”

  杨戬神色微变,避开众仙的目光,冷冷地瞪了老君一眼。等了这么多日,又听到沉香恢复法力打到真君神殿的消息,太上老君的耐心,终于快到头了?也是,多年的隐忍算计,面对突如其来的求胜筹码,还要强自按捺住苦等,就算是道祖,也必是如坐针毡,日日心神不宁吧。

  此时的胡言乱道,不过是变相的催促与提醒。只不过……杨戬恼火之余又有些好笑,太上老君,竟也有这般捉狭得近于顽童的一面?

  就见司法天神拂袖冷哼,打断了老君的喋喋不休,怒道:“陛下,娘娘,不可听他胡说八道!”

  王母看着杨戬的怒意,老君得意的笑容,南天门的一幕,挥之不去。当日的好戏,配合有间,今日却为了推卸责任相互拆台了吗?这样想着,她心中一阵快意,突然道:“为了天廷的秩序,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杨戬心中一凛,刚开口禀了一声:“娘娘!”太上老君的话,却比他说得更快:“不可,不可认真……”

  老君双手乱摇,一反平日的阴冷威严,向御座之上连连施礼,又道:“老道是戏言……是戏言!万一要是炼出麻烦来,老道可担当不起哟!”摇了摇头,意犹未足地再加一句,“担当不起,万万担当不起……”退后几步,回到朝班自己的位置之上,抱着拂尘垂目静立,再不肯多说一句。

  看着道祖的这一番做作,众仙忍笑而立,殿上的庄穆一扫而空。王母颇有几分不悦,却又不是治罪发作的时候。念头转回沉香之事上,她忽然想起,问道:“杨戬,听说宝莲灯在你手上?”

  “是。”

  看着这权臣,虽然再没给他留下一分后路,但毕竟是用惯了八百年的工具,王母突然便轻叹了一声,放柔声音道:“沉香法力增长极快,司法天神,你诸事多加小心。宝莲灯是上古神器,威力极大,你不用理会昔日孙悟空罪犯欺君之类的污蔑,不得已时,便用此灯来降伏沉香吧。”

  想了一想,仍不放心,她又叮嘱道,“积雷山不要攻了,现在天廷最大的危机便是沉香。司法天神,不论是为了天廷,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须全力以赴,再莫平添变故,象上次一样自陷危局。”

  众仙事不关己,合声齐诵娘娘圣明,只有嫦娥身形一震,投向司法天神的目光里,愈加冷嘲不屑——

  “小神遵旨!”

  朝会在司法天神的领旨声中散去。待龙銮鹤驾破空去远,广寒仙子毫不避讳地拦住了司法天神的去路:“我有话要说,你且随我来。”

  众仙目不旁视地离开,却都带着几分窃笑,虽不敢围观这权臣受窘,但无疑又多了一项笑料谈资。嫦娥自顾向殿外高耸的玉柱边行去,没再向身后看上一眼,只因她知道,此情此景重演过多次,而那个人,从来都不会拒绝。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怕我瞧不起你吗?”

  殿外天风凛遒,司法天神的黑氅广袖,在风中烈烈作响。眼前的女子,是意料中的正气凛然,话语里带着浓浓的讽剌。他并没有回答,回答的结果,只会换来更加刻薄的对峙。

  嫦娥靠近站在他身侧,多年以来,两人第一次站得如此地接近。压制着离开的冲动,嫦娥尽力平复心情,想着如何措词。三圣母已无开释的希望,若不能保全住好姐妹的唯一独子,这三界还能有什么正义可言?

  缓和语气,她换了个方式,说道:“沉香放弃法力以后,我看到你并不开心,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南天门。那时我就知道,你其实也极为可怜!”

  “那不过是有些人庸人自扰罢了。”

  不能再沉默下去,杨戬安静地答道,看似针锋相对,却蕴了淡淡的感慨。南天门持钵而立,一生的挣扎,在那时注定了最后的终点。那样的时刻,即使缘于憎恨,她的目光,终还是曾为了他短暂地驻留过?虽然,那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猜想。

  但他的淡定,却让嫦娥的怒火空前炽热起来。庸人自扰?他有什么资格,对着她说出这样的话来?连珠炮般的指责顿时冲口而出:“是吗?他身上和你流着相同的血,他是你妹妹的骨肉,而你为了回到司法天神的位置上,害死了自己的亲外甥,难道你心里真的好受吗?他将成为你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司法天神静静地听着,清脆女声吐出的每一个字句,都如天下最锋利的匕首,直剌他心底最柔软的所在。谁也形容不出他此时的神色,疲惫不堪中杂着自嘲之意,自嘲中又全是落寞,如寂灭的寒灰,再不给自己留下一分复燃的期翼。

  嫦娥的话嘎然而止,她也被这神情震慑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许久,才想起初衷,接着说道:“杨戬,好在你现在有一个机会。”

  机会?看着嫦娥带着期翼的眼神,回想起王母颁下懿旨时近乎于怨毒的神情。杨戬暗暗一叹,耐心地阐述着答案:“我宁愿没有这样一个机会。娘娘放着牛魔王都可以不管,必须要抓住沉香,我没有别的选择!”

  嫦娥脸色越来越冷,心中全是因失望而来的气愤。他是什么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刚才,竟还说出那样愚蠢的话来!是因为太过自信?还是因为南天门前,他生生凝住的那一枪?

  嫦娥努力回想当时,杨戬的眼神是一片深幽的海洋,什么也看不清楚。有血缘为纽带,收枪的那一刻,或许,他也有过片刻的柔软?所以今日,她才想借这个筹码,最后努力一次。但到头来,现实是残酷的,一切都是她天真的臆想,司法天神的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从来就不曾改变过,即便是面对着她的时候。

  反下天廷,树旗为妖……

  可笑,自己在他面前的侃侃而谈,大半是因这八个字而来的无端自信。但为何从没想过,连血缘之亲都能从容牺牲了去,他早不配被称之为人,又岂能有如此真挚的情感?

  想得越多,嫦娥就愈加焦急。无处宣泄的愤恨,使她激动的向前跨了一步,鄙夷地注视着杨戬:“你是一个没有任何思想的工具,还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

  杨戬目光倏缩,心也骤然紧缩了一下。熟悉的痛从早已麻木的灰烬中泛起,纵然已经成了寂灭的寒灰,可只要存在着,就还是可以感到寒灰幻灭为无形的惨烈。但这惨烈只会深埋于心底,他退后一步拉开了与嫦娥的距离,淡淡地应对道:“当一个人被当成工具用的时候,有没有思想并没有什么分别。”

  嫦娥不依不饶地逼了近来,那一步退后,被她自动理解成了疏远。一种突如其来的失落,让她几乎忘记了矜持,紧逼着追问道:“那你不惜放弃亲情,究竟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当别人的工具吗?”

  话问出口,却将自己也问住了,想得到什么样的答案,自己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这个问题,更象一个设好了的陷井。应该是习惯了他隐忍热烈的眼神,所以才一再咄咄逼人的吧!那种伴随而来的快意,原已成了她报复他的不二法门。

  杨戬注视着嫦娥,这个数千年前曾轻拥在怀的美丽女子,只是自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象镜花水月一样,再怎样也无法真实地碰触到。曾经有那么几次,自己曾试图接近,让水面泛起了涟漪,却让其中的真实也摇曳起来,更加的模糊,离自己更加的遥远。

  他突然有了想说些什么的冲动,就让自己再放纵一次吧,为自己,也为大家找个理所当然的借口。玉树断枝的冰冷,仿佛还残留在手上,他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含混地柔声答道:“一个人得不到他最想要的东西时,他只能退而求其次。昨日之日已不可留,仙子又何必再问?”

  镜外的嫦娥,面色蓦转苍白。直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想起,眼前这幕,竟是与他在天廷的最后一次单独相对,这一句话,也成了他留给她的最后言语。人间重逢之时,她的利舌依然如刀,而他,却只能缄默着,静静承受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但那时的她,只当他是在极尽嘲讽之能事。得不到想要的东西,杨戬,你果然是个卑鄙小人,竟要用这个借口,将一切过失都推卸给我?再不愿停留,月宫仙子只觉多说一句,都是沾污了自己,怒斥一声:“杨戬,你作践的是自己的灵魂,不会得到任何人的尊重!”便自昂首离开。

  目送她的远去,杨戬略带疲倦的笑容,越发地风淡云轻。他回味着她撂下的那些话语,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波澜微起,便又被自己平复了回去,湮灭得了无痕迹。

  “仙子,你终还是错了啊,工具只有责任可言,又岂会有什么灵魂可以作践?这么漫长的一生,原就是为了那个责任,才得以存在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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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1:2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一章 阵图炮岩精

 

  低叹一声,估算着小玉也该顺利离开了,他驾云返回了真君神殿。果然,神殿凌乱不堪,小玉为求逼真,刻意打坏了不少门窗桌椅。连伤势未愈的梅山老六都惊动了,此时正助老四指挥人手收拾残局。见杨戬回来,虽然隔阂未消,终还是有了主心骨般地松了口气,老四迎了过来,将小玉突然出现大闹的事细禀了一遍。

  老六也插口道:“这只小狐狸实在奇怪,失踪了许久,这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功力大进不说,掌法也厉害之极。二爷,我瞧她直接打到神殿,只怕是要对你不利。”

  杨戬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脚步不停,进殿落座。老四跟在老六后面进来,却刻意站在殿柱边的背光之处。老六有伤在身,外面动静大了才被惊动,自没有他看得清楚。小狐狸确在寻仇,下手狠辣,但明显是从神殿里杀出来的。联想到六弟断臂后杨戬的态度,他心中猜疑的毒蛇,也就更加剧烈地嘶咬了起来。

  早不寻仇,晚不寻仇,孙悟空刚被救走,便出了小狐狸的事。只是巧合,还是别有委由?

  “老四,你怎么看?”

  杨戬平淡的一句问话,却骇得他激零零一个寒颤,急抱拳应道:“二爷,兄弟愚见,小狐狸若真和沉香联起手来,还有那孙悟空恢复法力,那可是一大祸害啊!”

  杨戬起身踱了几步,没有去看老四。多智之人,思绪必然细致多疑。要小玉大张旗鼓地打出神殿,便是为了现在打的伏笔。老四已起了疑心,若能和老大一样灰心离开,或许那个最难堪的场面,就不必真正去面对了?心中默想着,他索性坐实一层,冷冷地补充了一句:“小狐狸练成了劈天神常,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报仇。我们大可以利用她这一心理。”

  老四身形一震,偷眼去看杨戬脸上的神情。劈天神掌?自己和六弟,并没有说过小玉练成了什么功夫,二爷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除非……

  一个念头几乎让他屏住了呼吸。除非……除非今天发生的一切,原是在二爷意料之中?

  老六没想那么多,只反问道:“可是二爷,那小狐狸就是要找你报仇啊!”杨戬却冷笑,森然答道:“同样是报仇,先找谁后找谁,这里面大有文章可做!”

  话似随口道出,也很有道理。但是,老四听在耳中,淋漓的冷汗,终于浸湿了衣衫。他向殿柱后挪了几步,目光深沉难测。是了,报仇。小玉与孙悟空有仇,与二爷有仇,但和自己兄弟,又何尝无仇?当着她的面杀死那只老狐狸的,毕竟是自己和六弟啊!

  今后的路,要如何走下去?大约,是该为将来,好好打算一番的时候了……

  又议了些事,说到哮天犬至今未归,杨戬多少有些担心。沉香做事狠绝,老六是前车之鉴,那笨狗别出什么事才好。想了一想,吩咐道:“猴子被救走,无外乎净坛庙、落伽山两处可去。哮天犬一直没有消息,你们两个,先去净坛庙给我打探一下。”

  老四老六应声退出,尤其是老四,步伐匆匆,显出不同于平时的惧意。杨戬落回座上,若有所思。梅山兄弟的安置已成定局,多想无益,反倒是老君那边,该是善加利用之时了。

  这些天来,他一直与兜率避而不见,等的便是沉香恢复法力,道祖也必是心中有数吧。或许,该去一趟三十三重天上了,千头万绪,虽然丝丝不乱,却也要收束后才堪真正放心。

  换去了朝服,杨戬避开诸天巡行的天将,悄然来到离恨天上。进兜率的路,他早已轻车驾熟,隐了身形径自来到丹房。

  普入房里,杨戬不由微微一愣。但听“波波”轻响之声不绝,炼丹的大鼎前布了一个极大的八卦阵图,卦形上异光大盛,时虚时实,暴冲上撞,化作红豆大小的点点金芒,暴雨般敲击着半空悬浮的一块玄色令符。

  另有一道禁制加在阵图之上,任由雷火横飞,星火四射,全被压制在禁制内不得外传。太上老君便默坐在一边,看着那玄符出神,脸上似喜又悲,连杨戬现出身来都不留发觉。

  “道祖!”静立了片刻,就算是杨戬也忍不住诧然,说道,“这是何物,竟令道祖你入神至此?”

  老君身子一震,手中拂尘光华一烁,化成千百万根细长的光丝,便要应声击出。普出手忽觉不对,生生又收了回来,喝道:“杨戬?你又擅闯我兜率宫?”

  杨戬微笑道:“若再不来,只怕下次朝会,你真要将我送入炉中炼足三年了。”

  老君哼了一声,目光不离玄符,说道:“也好,来了也好,看来冥冥之中,真是自有天意。杨戬,你可知这是什么?”口中说话,手上法诀变幻,缓缓敛了阵图上的光华,撒去四周设定的禁制。

  玄符从空中坠下,老君衣袖一拂,送到杨戬身前。杨戬伸手接住,脸色微变。此物看似不大,却沉重万分,被雷火这般轰击不休,竟还是触手冰冷,不带一丝温度。

  老君道:“以你的见识,看出其中异处了吗?”杨戬道:“三昧真火都无法炼化,又兼形制古异,奇书鸟篆,只怕是上古留下的异物罢?”老君一翻白眼,恼道:“废话,当然是异物,要不我练它来何甚?”语气忽转为自得,又道,“不过难怪你不识,玄魄岩精制成的器物,如今也只剩下这块通行符令而已。它是提取七彩石的原料,女娲娘娘早就收罗得差不多了……”蓦地停了下来,嘴角抽搐,似是想到了什么不愿提起的往事。

  似生怕杨戬追问,他自己先岔开了话头,悻悻地道:“你不是要刻那什么劳么子新天条么?老道费了无数人力物力,最终的结果,是三界之内,再无现成的七彩石可用!”杨戬微笑,只道:“没有七彩石,想来却是找到了玄魄岩精?否则道祖便不会拿这符令百般实验。”

  老君抬眼,一抹冷嘲之色闪过,说道:“玄魄岩精不用去找,现成的便在封神台里。”杨戬奇道:“封神台?”神色间显出不解之意,心中却是暗自凛然。古神绝迹三界,通天等教主万劫不复,莫不与封神台息息相关,太上老君如此惺惺作势,其中必定大有缘由。

  老君又是一阵沉默,看着丹鼎下哔噼的炉火入神,许久,轻声叹道:“算了,你我现在合作共襄大事,那段惨烈的过往,我也不必再瞒。封神台与其说有封神之用,倒不如说,只是为了一番惊天之秘的上演。全新秩序,好个三界全新的秩序啊……”

  声音忽而转低,几不可闻,却又明显带了几分凄怆,“通天自作自受,元始也咎由自取。只是……只是那些古神,在他们眼中,我们这些人无论如何苦修,如何尽心力守护三界,始终只是他们任意摆布的棋子……”

  道祖的感慨,倒确是发自内心,但除非有意放纵,岂会如此轻易地流露出来?示弱与人,必有所求,想来是与封神台的玄魄岩精有关了?推敲着老君的用意,杨戬呵呵一笑,突然说道:“封神已逾千年,无论什么内幕,都已是逝水难追。老君既能找到玄魄岩精,想来提炼之术也胸有成竹,杨戬倒躲了一步懒,免得此等末节上枉费心神。”

  他将手中令符掷还老君,施施然转身落座,又道,“沉香救走了孙悟空,我已令人盯死了他的行踪。待他们去落伽山求治时,我自会设局将观音激怒。此事一毕,如何在佛门中穿针引线,又如何利用你的威信,为沉香出谋划策招揽人手,那便是你道祖的事了。”

  老君微微变色,似杨戬此举大出他意料之外,皱眉道:“这后一步安排,你不说我也知道该如何去做。但七彩石之事……”杨戬不待他说完,便插口说道:“有老君亲自出手,岂有不成功的道理?新天条我已撰写完毕,自问称得上公正严明,滴水不漏。只等你炼石后化入其中,送入华山,即可大功告成了。”

  老君怒道:“成功?真君,你说得倒是轻巧。封神台虽已残破得不复原貌,但伏羲设下的阵法禁制并未失效,纵有通行令符,想深入阵中取出岩精也是不易。而且,七彩石性极灵异,不是等闲便能炼制成功的。天地至阳汇集,乃是炼制时的必需条件,封神台,偏恰恰位于此处……”

  杨戬神情越发自若,淡然道:“封神台就算深入不易,也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怕是老君你别有所图,一心要拉我下水吧?”

  老君更是恼怒,冷道:“当年封神一战,你职低位卑,自然不知其中内情。此战固然为了聚合魂魄,分封神位,但收集修真枉死时的仙灵之气,好让我们作茧自缚,却是其最终目的。老道不是要拉你下水,而是此行若无你我合力,定然非败不可——嘿嘿,神王兄妹素以仁慈著称,谁又能猜得到,非但封神之战,连封神台都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天大陷井!”

  杨戬微笑道:“是陷井又如何呢?”悠然续道,“当年封神大典,人人都道神王兄妹率一干古神向天廷移交权力之后,便飘然引退往三界之外,但即便是当年,我也未信过这般荒诞不经的官样文章。事实上又何来什么三界之外的存在?道祖,只怕连古神自己,都已深埋入这陷井之中了吧?”

  此言一出,老君身形大震,喝道:“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杨戬淡然道:“我只知古神们炼石挽救天地之后,自身的消亡毁灭,早成了必然的定局。他们纵容各派宗主约定封神,名义上是为了建立全新的秩序,实际上,只为他们消亡之后,这三界还能按他们的心意运转。如此一来,若不善加利用封神大典,古神们又何苦费去那么多的心力?”

  老君眼神越发凌厉,森然说道:“不错,盘古创造万物,万物在他心中,不过是随时可以抹去重造的玩具,古神们虽对三界感情至深,不忍见其毁灭,但我们这些生灵,纵然苦修成道,在他们心里,也依然没有平等可言……当年唯有我侥幸逃出了生天,所以你欲成大事,非我详加指引不可!”

  杨戬一言不发,姜丞相在他面前魂飞魄散之事,想来老君并不知情,否则定不会绕了这么个大圈来说话。他嘲讽般地轻笑一声,其实老君何须费此心机?无论炼石之事何等凶险,他都避无可避,如今的语言交锋,无非是实者虚之的把戏,好让老君也别无退路。

  老君眼角余光,也在不住打量司法天神的神情。看不出杨戬有什么震惊之意,老君隐约有些失望了,想往下说的话,忽然又犹豫不决起来。

  只因他知道,封神大典,那是自己心中最深的伤口,而在得知玉帝王母是死物时的震惊,不过是这道伤口在数千年后突然被剥离开来时的余痛。所以,就算只复述当时肤浅的表象,那根源于灵魂的屈辱挫败之感,却仍能让他的身心都为之颤栗不已。

  他习惯精心地计算得失,每一步都谋定而后动。既深知炼石的凶险,这些苦等消息的日子里,他一直反复推敲的,便是如何将这份凶险转嫁出去,但如今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还是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

  那便是,他要转嫁的对象是杨戬,相互勾心斗角了八百年,却始终无法揣摩的那个司法天神。。

  但箭已在弦上,不发已势不可行。

  老君的神情转为平和,在杨戬身侧坐下,安静地道:“你既看出来了,我就不必多加试探了。打开天窗说亮话罢,杨戬,新天条是你最为关念的大事,我会教授你全部的炼石之法。但为显示合作的诚意,炼石之前,你须将王母的隐秘全部和盘托出!”

  杨戬微笑不答,老君恼道:“其实算起来,吃亏的还是老道。王母的秘密,怎么说也是你允过的交易条件……”还要再说,杨戬已振衣起身,笑道:“好了,一言为定就是。老君,时候不早,我须得告辞了去,落伽山也是重中之重,搁误不得,此事毕后,我再来烦你详示炼石之法了。”

  不理会老君意外愕然的表情,杨戬突然似想起了什么,柔声又加了一句:“杨戬此来,原是为了履行先前的旧约,不过老君既然以新约相替,那么灯中之秘,只能待炼石时再面呈尊前了。”

  此言一出,他满意地看着老君脸色变得古怪之至,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在老君发作之前,他已抢先拈诀隐身,如先前一般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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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1: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二章 熊飞躐玷设

 

  从兜率回来,杨戬尚未进神殿,哮天犬便匆匆迎了出来。这狗儿一身灰土,狼狈不堪,却浑然不觉,只急着凑近禀道:“主人,我盯梢被沉香发现,被生生关到了现在。幸好四哥六哥找了去,否则就真要误了您的大事!”

  乍见这狗儿平安,杨戬心中一松,微微一笑,习惯性地伸手去抚他的脑袋以示褒奖。手伸到半途,却又疾电般地收回,不满地皱起了眉头。哮天犬一呆,顺着主人目光看向自己,顿时忙不迭地退后几步,讪讪地道:“属下被吊在净坛庙的地窖里,那只猪懒怠成性,地窖起码有百儿八十年没打扫过了……”

  打断了他絮絮的解释,杨戬问道:“那么沉香现在何处?”

  哮天犬将情形细禀一遍,原来沉香救了孙悟空之后,便直接去了净坛庙,由猪八戒带着猴子去落伽山求医,自己却是去寻龙八和丁香来助力。杨戬又问了梅山兄弟的下落,知道他们一路追踪到紫竹林后,才分开行事的,点头吩咐道:“老六等会就要来报信了,你小心别和他撞上。人是要追踪的,但不是沉香,你立刻去凡间找寻小玉,将那孙悟空求医的消息透露与她,好方便我下一步行事。”

  哮天犬这些日子不在神殿,自不知其中的变故,大奇之下,道:“小玉?她不在神殿了?”正想追问,忽见主人脸色转冷,只吓得他一个哆嗦,应了个“是”字,转身急急地离开。

  杨戬回正殿坐下,才批了几件公文,便见梅山老六匆忙闯入禀报,说一路追踪,已在紫竹林中亲眼见到了孙悟空等人。他自问此行周折颇多,终于大有收获,语气颇为兴奋。

  杨戬笔下不停,将一桩公案判审完毕后,才淡淡地道:“紫竹林是吧?你带路就是了,哪来的这许多废话?”站起身来,黑色大氅,朝铠鲜明,丝毫没有换去朝服的打算。

  老六一呆,小心地道:“二爷,落伽山到底是佛门重地,您现在这样,等于是以天廷司法天神的身份公然挑衅,是不是……是不是有些不妥?”杨戬哼了一声,冷然道:“你既知我是司法天神,那么这妥不妥当,到底是我说了算呢,还是你说了算?沉香砍的是你的手臂,不会是连你的脑袋,都被砍得不知所云了罢?”

  此言一出,老六情不自禁地扫了自己断臂处一眼,脸色顿时为之惨变。杨戬看在眼中,心下微微一痛,脸上却绝不流露,喝了一声:“还磨茹什么?前面带路!”便自大步出殿行去。

  两人驭云而行,一路向南,约莫两盏热荼工夫后,顺利潜入落伽山的竹林之中。老六当先带路,引着杨戬和隐身林里的梅山老四汇合。老四神色显得极为紧张,见了二人才松了口气,往不远处的空地一指,压低声音道:“二爷,观音正在救人。您看,我们现在该如何是好?”

  整片紫竹林依山而生,坡势陡峭,唯有山腰处老大一块空地,泉水叮咚,祥光缭绕,奇花异卉妆点其间,是观音菩萨日常的修行说法所在。此时,惠岸尊者与守山黑熊怪左右侍立,猪八戒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打转,却又不敢出声惊动,三人的目光,齐齐聚集在泉边的莲华宝座之上。

  观音宝相庄严,手持净瓶,大慈悲法力源源不绝地催生着瓶中净水,斜插瓶口的杨柳枝越发清翠欲滴,大放光明,孙悟空已换上了金锁战袍,平躺在莲座前的一块巨石上,双目紧闭,犹未清醒。观音低诵法咒不停,时而以柳枝醢净水挥洒,以自身佛力,配合神咒,逐条接续着这猴子尽断的经络。

  石边铜鼎里信香高燃,杨戬略一注目,梅山老四已知其意,又道:“菩萨施法前说了,信香燃尽之刻,便是那猴子全愈之时。”

  猪八戒与惠岸黑熊,俱不堪一击,沉香至今踪影全无,小玉也未能及时赶到。此时出手,就算成功激怒观音,也势必搁误了那猴子的救治,更无从让佛门承领沉香一个天大的人情。

  那么,只有再拖延些时候,静待其变了?

  杨戬片刻之间,已权衡定了得失,接过老四的话头,沉声说道:“南海落伽山是佛门圣地,明着起争端,玉帝那里不好交待。”皱眉沉吟,故作难决之态。

  梅山兄弟都不敢再说,杨戬又看了片刻,忽然现出几分戏谑的冷笑。沉香距他最近,愕然之下,顺了他目光向林里看去,却见一柄九齿钉耙折射了竹林的斑谰阳光,正明晃晃地凑了近来。沉香恍然之余,又觉奇怪:“舅舅是发现师父过来偷袭了?可我赶来时,为何没听说他与师父交过手?”

  “逮着你们了!”

  果然,发觉了异状的猪八戒悄然靠近,一见杨戬,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又念到这是佛门重地,有观世音菩萨撑腰,胆气更是大壮,威风凛凛的一声怒喝,举耙便筑。

  杨戬早有准备,微退一步避开钉耙,伸手各拉住老四老六,一声断喝:“快撤!”不等这两人反应过来,提气直冲天际,驭云疾飞。

  片刻之间,落伽山已化作一处小小的黑点,云下全是茫茫大海,波起涛落,便如有人在放声大笑一般。梅山兄弟面面相觑,似是仍不敢相信,自己等人竟是被区区一个猪八戒给吓得落荒而逃了。

  老六楞楞地问道:“我们……我们就这么回去?”杨戬哼了一声,道:“回去?孙悟空一旦恢复了法力,那便是迫在眉睫的天大麻烦!”老六不解,又问:“那我们再去阻止?”杨戬横睥他一眼,森然道:“阻止便是与佛门公然为敌,玉帝怪罪下来,这个黑锅是你背还是我背?”

  老六虽不如老四心思细密,终也看出这二爷是诚心找碴,涨红了脸再不肯说话。杨戬便负了双手,对着远处疾掠欢啼的海鸥出神,一任梅山兄弟默立在云上,神情尴尬的进退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条黑影带着哀嚎,突然自落伽山方向飞来,势如流星,却手足乱挣,狼狈到了极点。杨戬眼力何等犀利,一扫之下便已认出,上前一步运掌轻拍,卸去来势,接住后放落云上。那黑影茫然抬头,见了杨戬微带笑意的神情,顿时现出喜色,叫道:“主人,小狐狸已打到落伽山了……”

  杨戬制止他再往下说,轻揉了揉他的乱发,神色愈加轻松,说道:“蚌鹬既然相争,如何少得了我这渔翁的好戏?各位兄弟,且再走一趟落伽山罢!”

  一行人匆匆往回赶去,刚在紫竹林上驻停云头,便听得下方连珠炮价的轰天乱响,两条人影正在林中盘旋交错,斗得如火似荼,好不热闹。

  “是沉香?那小狐狸的劈天神掌好生厉害,竟能和沉香斗了个旗鼓相当?”

  连哮天犬都为之骇然。习惯了小玉在密室里的娇柔颦嗔,短短几日不见,再重逢时,小玉的表现却令他大出意料,就如换了一个人似地。且不说逼着他去寻孙悟空时的霸道,便是此时面对沉香时的狠绝,也前所未见——这小狐狸不是爱着沉香的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去对付沉香,哮天犬,你和梅山兄弟拖住丁香和猪八戒等人。”

  杨戬冷眼看了半晌,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悲。小玉也好,沉香也好,这招招的不共戴天,却全是他这舅舅亲手设下的险局。三尖两刃枪蓦地握紧,他冷冷下了命令,话音未落,身形倏化流光,直向激斗中的两个年轻人扑去。

  法力从枪刃上送出,控制着力道,不轻不重地击在沉香背上。小玉面现惊色,却又生生忍了回去,转瞬换成了寒冰也似的漠然。杨戬暗自点头,原怕小玉会露出破绽,这层担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那边梅山兄弟发出一声喊,已和丁香等人战作一团。沉香从地上挣起身子,伸手抹去嘴边的血迹,抬眼望去,目光顿变得如要择人而噬一般。杨戬却毫不避让,只冷冷地看着他,脸上全是不屑之意。沉香原已暴怒,这一来更是忘了一切,腾身直扑杨戬,手中利斧轰然破空斫出。

  呛地一声,枪尖于千钧一发之际格开斧刃。法力在杨戬刻意催送之下,将沉香斧上的劲道也带得偏移出去,顿时以二人为中心,强悍无匹的罡风倏起,“呼”地向四下激射如箭,所过之处,竹石悄无声息地被连根掀起,横七竖八地倒卧一地。

  小玉口齿欲动,强捺住没有说话,眼神里却有笑意一闪而过。杨戬虽说过要给观音一个难堪,但小玉万没料到他会是以这种方式——以他和沉香的法力,一旦全力施为,这南海的佛门圣境,只怕顿时要毁得面目全非,连菩萨自己都无法认出了吧!

  火星从相交的兵刃上淬出,沉香势同疯狂,又如上一次一样只顾用进手招式抢攻。杨戬不动声色,也不反击,只是一枪枪地硬架住他劈落的斧身,每交击一次,精光异芒四下散逸,纵横飞舞,便如炮仗烟花似地好看煞人。只是这烟花威力奇大,两人交手不过数十照面,紫竹林中的仙亭小筑,灵石异草,已不知被误毁去了多少,连平日驯养放生的珍禽灵兽,也骇得末日般地乱闯乱撞起来。

  猪八戒等人不住叫苦,与梅山兄弟缠斗之余,还要分神逼开发狂的禽鸟兽类,免得扰乱了孙悟空的救治。如此一来人手更是紧缺,手忙脚乱地大落了下风。

  旋身后撩,又一次轻易破了沉香的杀招,杨戬向小玉微一示意,随即朗声喝道:“我帮你拖住沉香,你且去找孙悟空报仇!”小玉闻言后冷笑一声,脸上杀气配合得天衣无缝,举步便向泉边的莲台行去。

  那边猪八戒听得真切,更是连珠价地叫起苦来,一咬牙,跺着脚叫道:“丁香,好姑娘,你先顶一阵,老猪我去拼了!”虚幌一耙,返身冲过去拦在小玉前面。

  “我说,我说小玉,我知道你这姑娘心肠好,不是真的要杀我大师兄对吧?”

  很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猪八戒强笑着插科打诨,只盼多拖一刻是一刻。见小玉毫无停步的意思,他大急之下,连声音都自变了:“你……你给我站住!”高举钉耙,却是不住发抖,怎么也没胆量击落下去。

  小玉扬手亮出短剑,略一犹豫,倒转了剑柄,运足法力掷了过去。她的万年法力何等威力,又是这般近距离全力掷出,就听啊地一声叫,剑柄撞中钉耙,猪八戒虎口剧痛如裂,肥大的身体向后仰天便倒,只摔得七荤八素,再也起身不得。

  “菩萨,菩萨,我老猪拼死也挡不住了……菩萨!”

  猪八戒大叫声里,惠岸尊者和丁香也联手从战圈中冲出,前来拦截小玉。但一个照面之间,惠岸便栽落在地,吐血不止,丁香也被劈天神掌劲风带到,凌空飞跌得无影无踪,只余一溜长长的惊叫之声。

  叫声传入沉香耳中,布满杀气的脸上蓦现惊容。杨戬心知时机已到,法力慢慢回收,卖个破绽放他冲向泉边。果然沉香一声大喝,将斧刃当成暗器打出,自己飞身电驭般扑向小玉,掌风如刀,当头便是一掌。

  脚下斜斜一滑,真君神殿苦练的身法派上了用场,小玉从容返身,举手向上迎击,两股力道半空中轰然炸开,只震得地面上尘飞石走,连莲台边的深泉,也倒溅出大片的水浪来。

  “劈天神掌第六式!”

  “五行齐出!”

  惊天一击,迫在眉睫,杨戬的目光,也就越发地深沉莫名起来。

  掌是他创的,使出的,是一个曾是仇人之后的女孩。而那五行齐出,却是他平生唯一敌手,精心授与他的外甥的绝学。他安静地看着莲台边的对峙,微微苦笑了一声。

  这样的全力施为,会是两败俱伤了吧?不过,不会出什么事的,小玉是个很聪明的孩子,知道怎样恰到好处地把握住分寸。沉香若有她一半的心智毅力,也许事态的走向,就不会是今日这个局面了吧?只是,这样倾心相恋着的一对爱人,不得不全力地搏杀拼斗,终还是我造成的恶果啊!

  杨戬暗自轻叹,耳边霹雳般一声巨响,山摇地动,连缭绕的祥云,都被强大的压力挤逼得分毫不存。无数紫竹无声无息地裂成细细长条,箭一般标射四方,夺夺夺之声不绝于耳,虽有守山黑熊怪舍命扑上,用身体挡下了标向莲台的大部分箭雨,终还有一两根漏网之鱼击在观音的束发白纱之上。

  于是裂绢之声响起,纱冠崩裂,观音如云的长发顿时散披了下来。

  观音脸色凝重,微分心神四顾,手上救治却片刻不停。小玉与沉香力拼一掌之后,将沉香劈落当场,无力起身,自己也被沉香反震了出去,遥遥听见重物坠地之声,料已不能赶回行凶扰乱。而信香,也只剩下最后一分长短了。

  她略觉轻松了些,但蓦地又是一阵紧张。只因这时,黑熊怪突然大声咆哮,不远处黑氅当风,司法天神手持三尖两刃枪,正一步步地,亲自逼了近来。

  杨戬的步伐并不快,但三千年砺淬的杀气,被他刻意提到了极限,每一步落地,都如万马千军挟势冲锋,显出无伦的惨烈气度。肃杀压力越来越盛,只迫得那守山熊怪几欲发狂。就见这黑熊一声大嚎,再也按不住本能的冲动,呼地一声,熊躯挟风疾冲,只求将眼前一切,都撕裂个粉碎无存!

  枪尖连颤,杨戬早有准备,连绵的枪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奇准无比地剌中了黑熊的四肢关节。鲜血顿如喷泉般标洒出来,方圆十丈之内,尽染殷红,连观音身上的素色月白法衣都未能幸免。随即,枪刃放平,逆转半圈,在黑熊腰上运力一拍,将这庞大的身躯横挑起来。

  铜鼎中的信香忽而大亮,旋即黯淡下去,最后一分,终于也燃得尽了。

  观世音猛地起身,庄严的法相,掩不住眸子里深深的怒意。但当前的局势,却又不容她真正出手争个高下——孙悟空经络虽已接续成功,但人犹未醒,经不得变故。对这个亲手接引入佛门的胜佛,观音多少有着一份更甚于他人的关心与爱护。

  拈起的法诀缓缓松开,观音只合什当胸,将所有的嗔怒,以大慈悲心转化成振威的一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声音清越激烈,却不带一丝火气,生生不息地流转空中,往复回荡不休。萦纡着有如空蒙的回忆,幻化出层叠的影像,于一刹那间一生灭,于一生灭中一轮回,却如利刃一般,深深地割入了灵魂的深处。

  梅山兄弟与哮天犬全身劲道尽失,险些便跪倒在当场。从未有过的愧疚痛悔横梗在胸臆之间,只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消弥无始以来所犯的错失。手上兵刃已然提起,只有最后一抹清明,死死固守着神智,才总算没有向自己身上招呼过去。

  观音微微一笑,目光移在杨戬身上,再度提气,又是一声清喝:“苦海无边……”

  但这一次,她只喝出了四字。

  只因她眼前的那人,突然也微微笑了一笑,然后,一团黑影由小而大,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已挟了无从与抗的强横力道,将她从莲台上撞倒在地,摔得仰面朝天。而那黑影,便端端正正地压在她身上大声呻吟,硕大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无巧不巧地正对着她的脸上。

  黑熊天生的腥臭之气,中人欲呕,只薰得她脑中一晕,连急带气,几乎当即昏去。

  刹那之间,落伽山上静寂如死,人人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切。黑熊犹压在狼狈不堪的菩萨身上,血泊泊地流下,淋遍了观音一身,清静庄严的佛门道场,此时竟凄惨得有如阿鼻地狱一般。

  杨戬收枪停在空中,微带冷笑喝道:“观音菩萨,你公然助逆,本该拿你问罪。但佛道素来交好,姑且这般小惩大戒一回。就此别过了,菩萨你好自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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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2:2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三章 潜行凌荒岑

 

  一声令下,清醒了的哮天犬和梅山兄弟,也各控云头跟了过来。等众人飞到海上,杨戬却停下了下来,只推说有事要办,将众人打发走了,自己又悄然折回落伽山。

  小玉惨然一笑,轻声道:“舅舅不放心我的伤势,一路寻到我摔出去的地方。才帮我疗伤完毕,便发现丁香正向这边过来,他便要我配合着,好好演一场戏给丁香看。沉香,你知道吗?舅舅唱念做打俱佳,普天之下,怕是再没人比他更会演戏了!”

  果然,丁香在草后伏下身子,杨戬三尖两刃枪一横,已抵在小玉喉前,冷声道:“你没有别的选择,要想报仇,只有先跟我联手。”

  小玉略一犹豫,咬了咬唇,板着面孔叫道:“可你杀了我姥姥……”

  杨戬振枪后撒,闲散地踱了几步,森然道:“是老四和老六杀的,我可以把他们交给你处置。别忘了,你的命还是我救的!”

  从地上撑起身子,小玉想着的,却是杨戬在神殿里的落寞。心中一痛,只怕自己配合有误,会坏了舅舅的大计,便截了他的话头,佯作愤然,冷冷地道:“你是为了救我,还是为了灯油?”

  杨戬回身,投向小玉的目光很是满意,口中却道:“别管是为了什么,找我报仇那是后话,你不要以为凭我自己的能力,就杀不了孙悟空。宝莲灯里的灯油足够要他的命的,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罢了。”

  那日小玉打出神殿之前,特意瞒了杨戬,割腕往灯中注满了鲜血。杨戬此时提起灯油,也含有些责备她不肯爱惜自己之意。小玉听了出来,侧过头按捺住心中的温暖感觉,仍是按他的吩咐,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你是怕得罪了佛门,无法向天廷交待吧!二郎神,别以为我是傻子,你以为我会相信,我杀了沉香和孙悟空,你就会把老四和老六交给我?”

  杨戬现出无奈之色,语气中便带上了几分失望:“那我该怎么做,你才会相信呢?”小玉冷冷地道:“除非你现在就把他们交给我!”杨戬微笑道:“做生意也不会一次把钱都付清的……”扫了丁香藏身之处一眼,才又转过头去,向小玉续道,“我会先给你一个!”

  “二郎神,你真卑鄙!”

  刻意怒叫了起来,小玉的神情,全是不屑,却又明白无误地传递出谈判成功的信号。杨戬眼角的余光,看到另一个女孩,因极度的震惊与焦虑,在杂草丛中明显地颤动了一下,他知道,这次基于巧合的临时设局,已成为落伽山之行的另一个意外收获。

  横枪在手,他再不停留,转身向远方走去。他转身得很快很疾,无论小玉还是丁香,都没看到他的嘴角,正悄悄逸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决绝而凄然。

  镜外梅山兄弟俱已跪倒在地,茫然地看着杨戬的神情,这一丝微笑,便如重锤一般直锤入他们的心底,萦绕在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老六喃喃地自语道:“二爷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我们……我却一直恨着他,昆仑之后,竟再也没有去看过他……”垂眼看向手里的兵刃,猛地咬牙,举起便要向自己头上砸落。

  老四离得最近,伸手急挡,老六的单鞭正砸在他小臂之上,顿时皮开肉绽。他却犹如未觉,只一把抱住老六的身子,眼神里全是痛悔,沉声叫道:“老六,千错万错,都是我私心酿成的苦果……但咱们不能死在这里。你忘了,二爷还在刘家村身受重伤,要死,我们也要找了药医好他,在他面前磕头认错,再一死谢罪!”

  老六全身气力如被抽空,软倒在老四怀里放声大哭,哽咽着叫道:“是,我怎么忘了……走遍千山万水,求遍满天神佛,我也要医好二爷。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我要接二爷回灌江口,我把法力还给二爷,我不配做他兄弟,不配……”

  康老大只在一边呆呆出神,也不知想些什么。许久,忽地一掌击在自己颊上,停了片刻,反手又是一掌,越打越快,也越来越重,转眼间脸颊已肿胀高起,随即鲜血点点飞溅,凄厉异常。

  众人茫然望着,不是没有一个想到要拉住他,或者,觉得让他们发泄一下也好。

  沉香扶着母亲和妻子,拖着脚步,被金锁一步一步地带着向前,镜外的混乱与哭叫,他都听如未闻。这个时候,丁香该已回来告之小玉和舅舅联手的消息了吧?当时的自己,不肯信的是小玉没有放下仇恨,切齿恨的是,杨戬又不知在设什么圈套害人。然后,胜佛醒了,冲冠一怒,自己三言两语,便与他一拍即合,同去积雷山说合牛魔王。

  此后的几个月,三界风云涌动,太上老君暗中奔走联络,代为勾通于妖魔佛门之间,终于令各方势力携手并肩,而观音也终于亲自出面,代表佛门参与善后。

  天条迂腐不公,是揭竿而起时的藉口,他刘沉香,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反上天廷时的领袖,从此成了三界里众口颂扬的少年英才。

  而舅舅……

  心中一阵悸动,沉香死死握紧拳头,不让悔恨之情流露在脸上,却强现了笑意,轻声岔到不相干的话题上去,不让自己,也不让母亲和小玉有空闲去想将来,去想那些即将重演偏又充溢了无尽悲伤的将来。

  光阴如水,兔驰乌走,落伽山诸事既定,封神台炼石,终于也敲定成行了。

  封神台,位于歧山之南,占地百亩,巍峨高耸,几与天接。

  幽王年,歧山崩,洛水绝,这座决定过三界命运的神圣高台,也于一夜之间,土崩瓦坼,空余了断碑残石,静卧荒丘野草之间,无声无息,就象那些曾经惊心动魄的辉煌往昔。

  天廷毁去它的理由,冠冕堂皇,只道周德已哀,不宜再有封神遗物,昭示周室王权,曾是天意神授,不可动摇。

  但事实的真相呢?

  遗址便在眼前,但无论是老君还是杨戬,都不复平素冷静莫测,神色中流露的,是莫名的感慨。

  几日之前,杨戬从落伽山归来后,便如约去了兜率宫,将誉抄整齐的新天条交与老君。而令老君大出意料的是,不须再设计催促,封印王母的法诀,各方局势的预筹,杨戬也都不厌其烦地详加解说了一遍,竟似唯恐他不能领悟熟记一般。

  老君欣喜之余疑心大起,频频用语言试探不果,只得按秘术推算出了入阵的最佳时期,略说了一遍炼石之法。随后两人分头安排,妥贴处理好一干后务,一个司法天神,一个道教宗主,便如人间下三滥的小偷般地易服潜行,溜出天廷,悄然来到这封神台旧址之前。

  三圣母一路上只盯着二哥入神,数日前在兜率宫中的情形还牢记在心中。不同平日与老君欲说还休的勾心斗角,低沉却条理分明的话语,将他苦心布置的局势,一一点破,一一和盘托出。那样的平静,却让她不寒而栗:是二哥终于厌倦了这样的挣扎,宁愿孤注一掷,以听天由命了?

  沉香猜出母亲心中所想,默不作声地扶着她,也不出言安慰。但一个念头却坚定无比:舅舅决不是那种委成败于人手的性子,封神台之行前的种种言行,定有极深的用意在。只是猜不出来,自己和道祖一样迷在局中,却看不透真正的棋眼,到底设在了何处。

  目光下垂,沉香看向自己的双手。二十来岁的少年,这一双手,还是未脱稚嫩。但水镜中几千年的阅历,那样清楚上演的阴谋阳谋。稚嫩,再不能是害怕成长的藉口;甚至,再不能拥有犯错和任性的资格。

  他静心推究着舅舅的心境。悲风呜呼,草木偃伏,漫天的尘沙,使得视野模糊如梦中。当年,舅舅在题下听调不听封几个遒劲字迹之后,便拂袖去了灌江口,一住,便是千年。

  封神之战,就象姜丞相灰飞烟灭的魂魄一样,该是舅舅记忆里早已深埋的过去,不愿主动记起,更不愿去探求所有的细节过程。

  毕竟,在青冥幽光中现身的那个众生之母,曾是舅舅面对过的,最温暖的一抹亮色的来源。只是这抹亮色,却成了舅舅步上既定宿命的起点。

  就如封神之于三界一样,一场已预定下输赢的棋局的开始。

  “封神台分为内外两层,玉帝在外层分封神职,宣示上古大神离开三界,移交权力的同时,我们却在内层苦苦挣扎。就算如我一般侥幸脱身,出来之后,也只有顺应时势,成了天廷伏首贴耳的恭顺臣子。”

  老君的声音,淡淡地响起,有着恨意,更多的,却是挫败与无奈。一声长叹之后,他悠悠地又道:“其实我当年的逃出生天,细想起来,又何尝不是古神故意的网开一面呢?我想了数千年也不太明白……只愿这一次,莫要再重蹈覆辙……”

  两人已行到封神台倒塌前的中心位置,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土丘,一只笨拙的灰兔伏在土丘上,吃惊地缩起前脚,看着二人越行越近,终于跃入附近的草丛,钻回自己的洞穴里去了。

  杨戬忽向灰免消失处一指,说道:“老君,你看到了没有?”

  老君一愣,道:“那只是普通的灰免,毫无奇异之处。”杨戬淡然道:“虽然普通,也知道趋利辟害,多留退路,所谓狡兔三窟,即是之谓也。老君,你的脑子,难道还会连一只灰兔都不如吗?”

  老君听出他话中有话,目光为之凝住。若有所思片刻,才冷冷地道:“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两千年了,但愿还可顺利进入才是正理!”上前端详土丘,不住掐诀推算。

  所谓太易生水,太初生火,太始生木,太素生金,太极生土,是以水数一,火数二,木数三,金数四,土数五。九宫即判,合以四时八节,仅设阵之始,便有四千三百二十种局势,犹不算其后的变化流转,一步走错便再难挽回。老君毕生精研道术,到此时也自忐忑,半晌,才咬了咬才,运指在地上划了个小圆,又解下一件玉佩饰物,放置其上以为标志。

  随即退后,就见老君大袖向空挥去,百十件奇形怪状的法器从袖里飞将出来,滴溜溜乱转,却又如活物般随了老君的指引,按河书洛图之数一一排列,罗列森严,璀灿如群星。老君喃喃吟动法诀,双掌翻转向下,一寸寸地压向去面。那悬浮的法器也随之向下,嵌于地面,发动开来。

  瞬息之间,连风沙都似突然顿住,镜外诸人,虽能看见影象,却竟也听不到分毫声响。哪吒脸上变色,心知老君借助法器,至少设下了近百道厉害之至的禁制,俱是隐泯行踪,隔绝动静之用,竟令伏羲水镜这等上古神器,都为之神效大失。

  他久在天廷,事态演变看在眼中,感触较众人又不知深了多少。难过伤心之余,无力之感也一日甚于一日,虽竭力劝服自己,出阵后便能挽回所有的错失,但一想到天廷中层层骇人的内幕,便顿时心灰欲死。

  此时看着镜里,老君一代宗主,道术当世再不作第二人想,而杨戬大哥,武道修为,公认的三界第一。这两人联手,仍是小心至此,步步惊心,未谋寸进,先竭力谋退。而自己等人呢?等出阵之后,沉香纵然不逊于杨戬大哥当年,自己纵能与他同心协力,就当真能护定杨戬大哥周全?

  连那般慈悲的古神,都有这些不可告人的过往,三界之中,还有什么可值得信任?

  一滴泪水从他眼角渗出,无声,却悲愤莫名。

  老君这时已作法完毕,屈指一弹,几团拳头大小的火光从四下浮起,聊作照明之用。他神色凝重,说道:“我现在设的禁制,便是如来亲临,合佛门全力,没有两三载功夫,也休想突这方圆百十里之内查看动静。但封神台所蕴阵法,毕竟是伏羲神王亲手所设,厉害非常,成败如何,只能听天由命。杨戬,老道今日,形同孤注一掷,也算是上你一回恶当了。”

  杨戬淡淡地道:“老君若是后悔,此时也还来得及。”老君冷声道:“你明明看出我这禁制,只能设不能收,却又说的什么风凉话?”杨戬微微一笑,隐约有轻松之意,却不再说话,。

  老君低语一声,沉香近在咫尺,听得分明,却是狡兔三窟四字。正要细想之时,眼前情形,已突然大变!

  但见老君身形如风,以那玉佩为中心,循奇门九宫之数大步而行,每一步踏出,俱是用上了十成力道,偏偏落足之处看似普通积土,却硬逾精钢,连半个脚印都不能留下。

  但法力透土而下,九圈走毕,波地一声轻响,一道青色寒光无声无息地破土而出,将老君放置的玉佩冲上半空,光芒到处,整块玉佩如被火炙,刹那之间化为飞灰,飘散一地。

  老君沉声道:“一会不论见了何等变故,也万莫移动一步,更不可提起护身法力与抗。”左手伸出,持的正是那块通行令符,右手却向地下虚摄,顿将钻回洞穴的那只灰兔,生生又拽了出来。

  但见他大喝一声,一口真气迅疾无比喷向青光之上,喷出同时,灰兔被他掷出,自己却敛起全部法力,斜冲两步,靠近杨戬而立。

  他脚步未定,青光与真气一触,顿时大盛,如蛛吐丝,千万缕青色幽芒丝一般向四周延伸,眨眼已充塞了老君设下的全部禁制空间,如乱麻般重重叠叠。而老君先前站之处,如被重击,一应草木土石,蚀如灰烬。而那只被他隔空扔出的灰兔,更成了替死的羔羊,不及叫上一声,青芒便变得有如利刃,无声地将它卸成肉糜,和着血水洒落下来,不及落地,又如遇明火,蒸发无存,空余一阵焦肉气味。

  老君轻叹道:“有三窟,也须知进退,自处危地,便是再设三窟出救不回来了。但这世上又岂有免费的午餐?坐而说食,终不能饱,却又该如何是好?取舍之间,端的是艰难之至……”

  他口中说话,双眼仍盯着土丘中冲出的那道青光,不放过丝毫的变化。就见那青光如有生命一般,扭曲变化,带动无数青芒,向四下搜索不休。半晌,似无所得,漫空乱麻忽向回缩,聚合成一合抱大小的青色光球,球身正中向下凹入,大小形状,正与老君手上所持令符一模一样,连鸟篆古文,也凸显得分毫不差。

  老君全神贯注地静待良久,见光球再无变化,才松了一口气,掌上符令向前飞出,端端正正地嵌进凹入之处。

  令符普一嵌入,光球表面,便如潋滟水波,溢出层层波纹,连带着空气都有如实质,一环环地般地漾荡开来。四下景物渐渐模糊,转而化为一点点闪烁变幻的光环虹带,再也看不分明。

  沉香三圣母等人身在镜中,都不由自主地向杨戬身边靠近了去。尚未站定,只觉足下一虚,向下急坠不休。待重新转实之时,奇辉忽焕,眼前笔直的一条青色甬道,庄严静穆,如琉璃世界般地炫美无伦。

  老君低声道:“当年进来时,也是这般景象。虽然心思各异,但想到三界封神之后,便能有段长久的太平盛世,终还是高兴的成份居多。谁又料到……”话未说完,左肩一沉,杨戬已在他肩上重拍了一掌。

  老君身形一震,提气便要反击,但杨戬这一掌并未发力,拍上即收,说道:“这里有些古怪,道祖,不要多想陈年旧事,心神失守,你我便谁也出不去了。”老君一愣之余,转头向杨戬看去,见他神色凝重,隐约现出克制情绪的辛苦,心下蓦然惊觉,额上冷汗顿时涔涔而下。

  眼前仍是记忆中的甬道,却多了两千年前绝未出现的异常。老君深知,以自己精修道术,坚如磐石的心志,刚才只因拘于封神旧事,便颓然失落,被外物所牵,这一趟炼石之行,又不知要平添什么变故。当下,不由自主,目光便向落足处左侧扫去。

  记忆之中,那里该有一块淡墨色玉砖,只需双足踏上,便可从容出阵。但一看之下,他再度心神大震,几乎便叫出声来。

  青冥冥的光华一片,出阵的枢纽,竟已踪影全无!

  一刹那之间,恐惧袭上心来,生似溺水之人,失去了最后的凭据,无数愁苦悲愤之情,在心底纷涌如潮,就见老君口角震颤,直欲大叫大哭,指天骂地一番。但心中却又隐隐觉得极为不对,哭骂声几次欲冲口而出,却又被他生硬硬忍了回去。

  啪地一声,颊上一阵大痛,老君茫然回顾,杨戬面带冷笑,森然道:“道祖,你若想死在这里,便再胡思乱想下去罢,再往后只怕我也自顾不暇了。那时心魔入体,自堕道基,就算你苦修多劫,也只有灰飞烟灭,在这阵里化诸虚无。”老君茫然重复道:“不能再胡思乱想?”呆了一呆,这才真正清醒过来,脸色大变,喝道,“杨戬,你好大胆,敢动手……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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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2:3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四章 了了境界彻

 

  司法天神眼中隐约的笑容一现即隐,老君平生的辛秘,与这封神台里的阵法关极大,方才两次都险些走火入磨。但伸手便这么扇了他一记耳光,就算是为了救人,也足令这最重威仪的太上老君暴跳如雷,引开他全部的注意了。果然,二人一先一后踏上甬道之后,老君拽着自己的银须大生闷气,半盏茶的工夫,竟再没有想到封神旧事,一腔心思,全注在这新的奇耻大辱之上。

  众人齐齐‘呀‘了一声,虽说看老君已不同往日,但道祖毕竟是道祖,纵然众人心里骂了他百回千回,有机会甚至会生死相搏,却也不敢做出什么无礼举动——不想杨戬竟给了他一耳光。惊骇之后,又觉解气,一口长气呼出,又将自己惊了一惊。原来方才人人皆是一口大气不敢出,生生憋住了气息,如今一齐呼出,动静倒也不小。

  小玉恨恨地看着老君,只觉杨戬该乘机再打重些,让这老东西再明哲保身。沉香见到她目光,知道她心里想什么,没有叫她,心思已不在这里。出阵之后的事,本是他一直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但又不能不想。父母日后相处之事,让他头疼不已,舅舅的伤势,也让人忧心忡忡,然而最令他不知失措的,还是这里的一干人等。

  天廷,原来年少轻狂时觉得那样无能而又窝囊的所在,背后隐藏了多少秘密。当他大闹蟠桃会,当他打出“踢翻灵霄伏玉帝,踏平瑶池擒王母”时,玉帝、王母、老君,这些人惊慌失措的表情下,又该是怎样的嘲笑与不屑。

  这么多人,这么多的悔恨,这么多迫切要弥补自己过失的需要,出阵之后,是自己能控制得住的么?一旦控制不住,走漏风声,天廷又会用怎样的方式来应对,难道让舅舅再一次看着,多年的安排与努力,在眼前付诸流水?

  三圣母落后了几步,却没有象旁人一样惊骇或解气。她只看着哥哥,说不出话,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脸色越来越苍白黯然。就这般呆呆地愣了半晌,身子摇摇欲坠,虚脱般地立足不住,忽向前疾奔了几步,扑在二哥背上失声痛哭。

  她这一举措极是突然,沉香这才注意到母亲的异状,一惊之下,急松开小玉,过去扶住母亲。三圣母泪眼婆娑,低声说了一句:“那一次,就在我的眼前……”便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老君挨上那一掌时,她的眼前,一闪而过的,竟是龙八婚礼上初见二哥时的情形。

  那个恶形恶状的乞丐,还有……还有一直温柔地看着她的哥哥……

  沉香松了口气,知道母亲是一时感触所至,但仍不放心,扶着她不住劝慰开解。所以,他也就没有看到,小玉落在身后,突然大变的神情!

  沉香扶住三圣母之时,小玉无意扫了一眼身后甬道。目光到处,一片青冥之中,忽然便闪过点点杂色,有如白骨狰狞,快如疾风,一现即隐,又似利齿森列,怪状奇形,飞舞欲噬。她出其不意之下,疾回头凝视细看,却已甬道沉寂,渺无异状,直如方才,只是刹那间的幻觉而已。

  老君忽然止步,向后疾转身形,几乎与此同时,杨戬额上光华一烁,也自开了神目。但随即两人对视一眼,俱是缓缓摇了摇头。

  方才刹那之间,两人同时觉得背后仿佛被无数目光死死盯住,透出难以言说的怨气阴寒。但回身察看,却又分明没有半分异常。

  老君皱眉道:“不知何故,这里的阵法已被全部触动。那甬道属木,以青为色,以幻为能,善惑活物心神,厉害非常,断无能藉之藏身的道理,何况就算瞒得过我的感应,也必避不开你的神目!”他此时心地已恢复清明,知道杨戬那一记耳光,才是自己得以平安的关键,虽然不悦,但语气到底是转为平和了。

  杨戬敛了法力,微合双目调息。他虽受封神影响较小,但这半盏茶的路程之中,老君神识昏沉,只一味生着闷气,他稳守神识的同时,更要全神戒备四下动静,自然走得远较老君辛苦。

  老君明白此中原由,也不催他,等他再度睁开眼时,才向前一指,沉声道:“后面还有金、火、土三关,再深入水阵阵眼,才能进入心炼洞天。那洞天非实非虚,谁也不知建在什么鬼地段上,是以荠子须弥之法,将一块巨大的岩精筑成了空心,外不盈十丈宽窄,内却形如天然山洞,宏大壮阔无伦……”话未说完,便即停住,似在思付些什么。

  杨戬心中有数,冷笑道:“道祖,方才的凶险你我都亲身经历,来不得半分侥幸。兜率宫里的话不尽不实那也罢了,此时情形有异,你若还刻意藏私,到时各人自扫门前雪,休怨姓杨的不够仗义。”

  老君哼了一声,却不反驳,又想了片刻,说道:“陈年往事,便都让你知道又如何?当年各派宗主上仙八十一人,和不周山之劫后幸存的全部上古大神,便是奉神王兄妹的法旨,一并进入这荠子须弥之中,要合众仙神之力,炼化神王另备的八十一块岩精。”

  两阵之间,是空荡荡的洞室,并无多少异状。两人并肩行在其间,偌大的空间,只有老君低沉的述说声不住回荡:“当时神王法谕,要再炼出八十一块七彩石以备平衡天地。封神之战既奠定天廷神职根基,那么这番炼石,便是决定上仙果位的关键,谁人出力最多,谁便可继承神王的道统。嘿嘿,当时入了洞天,我们虽发现有异,封神一战中枉死者的全部仙灵之气,竟全被收集了起来,在八十一块岩精间鼓荡不休。但那时,又谁会想到,古神竟不惜全体身殉,也决意要除去我们这些苦修得道的后天仙人?”

  女娲娘娘慈和的神态,倏忽便如在眼前。杨戬轻叹一声,打断老君的话问道:“除去你们,与收集仙灵之气又有何关系?”

  老君的双手,忽然便紧握成拳,眉宇之间,闪过难言的痛楚,缓缓说道:“有何关系?那八十一名宗主上仙是何等神通?若能通力联手,全心合作,便是上古众神,也无力与抗。可笑我等只因女娲造人,而古神又曾授过我等修炼之法,便以为古神断无私心,事事意出至公。不错,他们的确是出于至公,为了三界将来的平衡,舍小我而成全大我,连自己的命都不放在心上,何况是我们这些外人!仙灵之气,各人苦修所得,杂而不纯,收集来并无太大作用。而我们辛苦炼石之举,却正好完成神王的布置,推动那八十一块岩精所设密阵运作,将这些斑杂的灵气尽数转化,注入三十三重天上,成为天廷平衡三界,维护众生繁延的力量之源!”

  封神之战,是为了消耗各大宗派的实力,使有天赋的全数转为神职,修为难有寸进不说,还须依仗天廷的恩典,赐下灵力转化鬼骨,才能飞升变化。这些杨戬是早已知道的,只略一联想,便明了前后因果,点了点头,道:“幽王十一年,天廷突然毁了封神台,随即又放任下界沦入数百年的乱世,令无数禀赋特异之人横死,好惺惺作态,收罗人才分封神职。想是那时,正好台内灵气转化完毕,天廷欲牛刀小试所至?”

  那一段历史,史称春秋战国,征伐无休,是千百年来都绝无仅有的辉煌年代。但在诸仙眼里,诸般学说大而无当,令人扼腕惋惜。

  其中老子是太上老君避祸转世,算不得数,而创设了诸家学派的孔墨名法诸家,都流于名相,或以未知生、焉知死掩耳盗铃,或以聪明正直、死而成神为幸,或以敬服神鬼百般贬低自身。虽百家争鸣,余风至今仍影响后世,但大道割裂,各执一辞以为能事,凿七孔后浑沌死,再不能如上古那般,出现诸如通天元始等力能抗衡天地的宗派教主了。

  老君点头,脸色阴沉,春秋之后,他虽在天廷运筹帷幄,但充其量不过是维持了个三清四御的虚名,三界之主,只能是昊天金阙玉皇大帝。几千年来的不甘,在得知灯中真相后化为苦涩,想到自封神以来的百盘算计,辛苦筹谋,他缓缓捋着长长的银须,手指用力,竟生硬硬拨下了一把。

  两人一时都缄默了下来,只并肩前行。走了不久,前方又是一条甬道,金华异彩,老君低声道:“此处属金,以白为色,以杀为能,最是霸道无比,你我都要小心了。”口中说话,却是退了一步,站在杨戬身后。

  杨戬哼了一声,知道他是绝不会先自己入阵。但道祖原是以精研道术为主,并非以武入道,这般行径倒也不是全因胆怯自私。当下翻腕亮出三尖两刃枪,提气戒备,一步迈出。

  只轻轻一步,眼前景相大变,处处白烟怒涌,更有无数白色气团四下飞射,但却不带一分杀气,连护身的些微真气,都能将这白色气团从容震开。老君也跟了进来,一呆之下,失声叫道:“怎会如此?”衣袖一拂,法力送将出去,层层白烟被他逼到角落,现出甬道的全形来。

  宽逾丈许,长不见头,四壁上密布机构,原来想必都是厉害之极的杀着。但此时却扭曲凸凹不堪,看不出原来形状,空余了一地的铜金碎片,状如粉末,竟是被人用大力强行破阵,将所有的设置,都击毁得分毫不存。

  老君皱眉道:“怎会如此?前方木幻一关完整无缺,威力宏大,而这步步杀机的金杀一关,却是被破坏得几无原形了?”杨戬细看壁上残痕,说道:“有人来过,但应是多年前的旧事了。道祖,三界之中,除你之外,还有人能进入封神台内层么?”

  老君却摇头,涩声道:“就算能进入,又岂可凭一己之力,将这阵法毁成如此模样?须知此地非实非虚,全是伏羲神王利用先天卦数设置的真实幻境,除非学识神通都远在神王之上,否则就算那八十位宗主复生,与我合力施为,也只能保证全身而退,留全性命而已!”

  寒意从他的心头升起,越来越甚,先前在木幻一关里动摇了的心神,再度大乱起来。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封神台内层的可怕,能从容在神王的幻境中破除真实,那样的神通,便是三界,都可以信手毁损了去的啊!既然如此,这一生的追求,只期翼着真正的自由,难道终究是镜花水月,永远都可望而不可及吗?

  杨戬一声低啸,惊得老君身子一震,他抬头望去,正对上杨戬严若寒冰的目光。一瞬间,他浑然忘却了数百年恩怨纠缠,当年利用阵法瞬间破绽,舍命冲出时的颓废心态交织在胸中,只想着向人尽情倾述一番,至于对象是谁,老君此时已毫不在意。

  杨戬却不予道祖开口的机会——司法天神的脸上,全是凌厉的决绝之意,以他的眼力阅历,自然知道老君此时的情形缘出何故——

  法力凝结,他缓缓说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成大事必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进则犹有生机,退则万劫不复。道祖,当年的封神大典你便错过一次,难道时至今日,还要错上第二次么?”声音不大,但在法力催化下有如虎啸龙吟,又如惊雷鼓荡般凛然生威,顿将老君散乱的思绪一截而断。

  老君陡然僵住,愣了片刻,低头陷入沉思。半晌,神色忽转欣喜,仰天大笑一声,喝道:“至此你也不容我后退了罢?不过,老道又何须后退?但率心性,莫问前因,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拂尘轻挥,漫步向前,就听他放声吟道,“园有桃,其实之肴。心之忧矣,我歌且谣。不知我者,谓我士也骄。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

  园有桃,其实之食。心之忧矣,聊以行国。不知我者,谓我士也罔极。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忧矣,有谁知之!有谁知之!盖亦勿思!”声音平和轻松,潇洒写意之极。

  方才大惧之中,杨戬一番话如当头棒喝,生生击毁了他多年横梗心中的心结。封神以来他的道术再无寸进,与此也有着极大关系,此时只觉海阔天空,行止再无拘绊,心知因祸得福,终于彻底融入了物我无别的无上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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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2: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五章 七彩蕴晶莹

 

  杨戬一笑,紧随其后。道术只是载器,人的心性,不会因载器不同有太大变化。老君虽非善类,但此后有太多事须假手利用,是以抓住时机,为他破除心结,也不失是一件意外收获。

  只有平衡不失,夹缝之中,才好左右逢源,自己虽无将来可言,但沉香和三妹,终不能全指望佛门的庇佑,多备几条退路,虽不知沉香能否善加利用,终究要稍稍安心一些。

  后面依次是火、土两关,同样被破坏得不成模样。老君仔细察看,看不出是何人所为,便也不多加纠缠,却是想到一事,说道:“后面便是水关,以黑为色,以流转为能,是封神台内层,唯一一个神王以法器发动的厉害关卡。那法器不知什么来历,神王镶在洞天之外,视同拱璧,只怕除了女娲娘娘之外,就再无人能知晓其具体用途了……就算破去了此关也不打紧,只但愿那个不速之客,不知荠子须弥的密处,否则心炼洞天被毁,你我的奔波全成徒劳不说,更成了一场莫大的笑话!”

  水关是个极庄严的圆形空间,正中端正摆放着一块数丈宽窄的巨大石块。空间地下四壁,全如被冲刷了百万年的河床海底,细腻润温,向外涨出,老君脸上变色,说道:“好厉害的神通!竟是强抗整个水关的流转之力,再强行反击回去,以硬对硬一举击破!”急步去看那正中的大石。

  这大石正是老君提到的岩精,密密布满了奇异的符咒。老君绕石一周,见无损毁之处,才稍松口气,却又是啊了一声,伸手向大石背后抚去,道:“老道上次来时,发现这阵眼非同小可,想不到在破阵之时,竟也被硬挤压得飞出无影。不知是被闯阵之人带走,还是干脆就毁在当场了?”

  那边的巨石上凹出一个六尺来高的印痕来,圆圆的形状,浅浅地倒似个镜框一般。沉香心思重重地随意望了一眼,蓦地便惊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再也无法挪开,向三圣母急道:“娘,您过来看看这个!”

  因老君设下的禁制,镜外诸人暂听不见里面的说话,但都见沉香神色有异,一并随了他目光看去,龙八抢先叫了起来:“这印痕怎地如此奇怪?好象……好象老早就看得熟得不能再熟了!”忽然想到了答案,龙八不由惊得目呆口瞪,只当自己紧张过度,竟胡思乱想了起来。

  但镜里,沉香苍白着脸看向母亲,三圣母伸手抚过那印痕,神色上有些不解,终还是肯定地点了点头。

  “真的是……伏羲水镜?封神台内,水关的阵眼……竟也是神王的水镜?”再度确认了一番大小形状,沉香有些嘶哑地喃喃问道,“可这水镜如何流传了出去的。九灵洞那些人虽然厉害,但相对于古神来说,只是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如何……如何能用那般强横的手段,轻易破阵取物?”

  话问出口,他自己也知不可能得到答案,只得移目去看老君。就见老君剌血制符,一边拍向那岩精的四壁,一边向杨戬说道:“要进入心炼洞天,必须当年得到神王认可的诸人以自身精血为符,才能催动荠子须弥的机关前来接引。还好,岩精是一等一的坚固异物,破阵之人又误以为只是阵眼,不愿多费手脚,才总算避过了这场大劫。”

  话普说完,最后一道血符也印上了岩壁。红光从壁上放出,老君伸手把住杨戬左臂,喝道:“随我来!”向前疾撞过去。

  红光映到处的岩壁软若无物,如同穿行水中,口鼻微微一滞,眼前忽然大放光明,老君曾在此经历过一番生死大变,倒还罢了,余下众人中便是杨戬,也于瞬息之间神色微变,被眼前风物,深深地震撼入心底。

  广漠的空间庞大得无与伦比,淡雾蒸腾,穹形石顶上寒星大小的天然晶石闪动异芒,如天体星群轨迹,丝丝不乱,庄重堂皇。远壁遥不可见,隐约的黑色跳跃在雾中,妖异莫名,发散着奇特的光泽。八十一块岩精围绕空间正中一张高大的盘云宝榻,如群星拱斗,罗列有序,透出森严的法度。但地面之上,却全是零乱到极点的衣履冠带,夹杂着乱七八糟的法器兵刃。

  杨戬虚摄起一柄量天尺,指上微一用力,顿化作一抹飞灰,说道:“连法器里的仙灵之气,都已涓滴无存。难怪天廷千余年前,便能放心毁去封神台。”老君却苦笑一声,向四下一指,道:“看到没有?杨戬,封神大典……便是你眼前的这一切……”

  长叹一声,他举步穿行其中,寻找合适炼制成七彩石的原料。岩精被炼化得越多,支撑阵法转化仙灵之气时的耗费便越大,也就越难合于现在的需要。转了一大圈,他终在左首第三块石边停下了脚步,那块岩精几乎未被炼过,也是整个洞天里,唯一没有遗下冠履的所在。

  杨戬观颜查色,又见岩精位置也略移动过的迹象,心中顿时明了,微笑道:“道祖处事小心,预料先机,杨戬甚是佩服。”八十一名宗主中,既只有老君一人逃出,那么自是因他见机不对,在炼石过程中有所藏私,才留得余力自顾周全的了。

  老君叹道:“我若真能预料先机,就压根本不会来这劳么子封神大典。我还记得,我左侧是通天师弟。封神之战他好胜冲动,结果将门下弟子折损了大半,气恼之余,为挽回颓势,铁了心要在这炼石过程里孤注一掷,取悦古神。可他又如何想到?取悦的结果,竟只是自己最先灰飞烟灭罢了。我眼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地化为劫灰,心里的绝望一刻比一刻更甚,却还要隐忍待机,那样的滋味……”

  每一堆衣履,都代表了一个曾不可一世的宗主修真。只是他们没有他的幸运,没有能力冲出这座古神为他们备下的巨大坟场,只能由着真元耗尽,成为新秩序的牺牲奠品。

  “连魂魄都不复能存在了,死在这个地方,魂魄与身体一样,都会化为虚无。修道是为了解脱自我,可如他们这般,连以大法力逆回时空,都不能令他们复生的永远消亡,会不会才是真正不留余步的自我解脱呢?”

  老君感慨地低语道,伸手拍拍身边这块黑黝黝的岩精。至人无梦,但将他的话都奉为圭阜的门人弟子却从不知道,多少年来,身为道祖的他仍然有梦,这块貌不惊人的岩精,曾一次次地引他重历着噩梦,在汗湿衣衫的恐惧里惊醒,然后,坐待天明,再难安枕。

  杨戬也在打量四下情形,封神时见熟了的一些面容从记忆深处涌出。倔强狂傲如通天,温文沉稳如元始,和善易亲如太乙,无一不是神通睥睨三界的大罗金仙,却是连转世重生的机会都永不复有,甚至不如那些生死海里,流转无休的普通凡人。

  一地零乱折射出的,或许,也将是他最终的结局?

  时、地不同,殊途而同归。三千年的挣扎,却只是既定的宿命,是清醒地走向这既定结局的过程……

  他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似要吐尽心中所有的感慨和纡郁,目视老君,问道:“看来道祖已找到合适的材料。却不知兜率里提到的那些炼石法要,老君有没有要补充的地方了?”

  老君回过神来,突然微笑了一声,道:“自然没有。不过,七彩石虽善封存一切,但却比不得岩精坚固,受外力重击时极易毁损,想来那也是神王兄妹不敢藉它长期封印盘古神力的原因了。”

  杨戬一笑,道:“是以你不肯与我同时出手,怕的便是法力相冲,会在最后关头功亏一篑?”老君已恢复了平素的神情,冷冷地道:“你若不信,那也不打紧,大不了你我入宝山而空回。但没有七彩石为证,新天条就算推出,也不能令天廷那两个死物承认。百般图谋,一切依旧,可惜啊可惜!”

  杨戬淡然道:“你不必相激,如何自处,杨戬心中有数。但老君的自处之道,却也须三思而行,阵外那只灰兔,仍不失为道祖的前车之鉴。”上前盘膝而坐,额间银芒闪烁,神目张开。

  玄魄岩精,水火不侵,五金不入,就连三味真火,也难损它分毫。唯一能炼化它的,只有法力精深的上仙,逆行内腑五行催动心火,以自身真元为薪,将心炼之火形诸于外,熔去岩精里斑驳的杂质,才能得到至精至纯的七彩圣石。

  心火发动,杨戬脸上一白,随即红如涂丹,却又透出青灰之色。额间神目中光华渐浓,凝结如实物,时伸时缩,激射至岩精之上,如银色火苗般地将整块岩精都拢罩其中。又过了片刻,光芒眩耀如日,只映得洞天中霞辉闪烁,说不尽的千般祥瑞,万道灵光。

  老君退了一步,护体真气暴涨,护住周身。心炼之火与别物不同,刚猛霸道,离得太近,就算以道祖之能,也自奇热难当。三圣母心中担忧,想上前靠近哥哥,才一接近,如被火炙,痛呼一声,踉跄退后,全仗沉香扶持才不至委顿在地。

  反手捉住儿子手臂,三圣母惶恐地问道:“老君……老君并没说过炼石时,按诀发动的心炼之火会如此强横难当!他……瞒下这一层是什么意思?”沉香铁青着脸摇了摇头,却不说话。炼石的过程必然凶险无比,老君若肯和盘说尽,那才真是怪事一桩。仅是在炙热里多受些煎熬么?还是会有其他更危险的境遇?

  杨戬额上汗水渗出,尚未滴落,便化为水气蒸发无影。热气腾起,身上如蒸热雾,神目却是银芒如电,心火喷出,燃烧得越发猛烈。原本黝黑的岩精,在火下渐透出五光十色的异相来,彩华灿烂,耀眼生辉,却又生出宏大无匹的吸力,竟是以心火为导,如鲸吞龙吸,将杨戬尚未转为心火的真元法力,径自噬入彩华之中。

  这变故突如其来,转瞬之间,无法形容的疲酥乏力便袭遍了周身。杨戬闷哼一声,伸手按在地面,勉强维持着不至瘫软在地,只觉口干舌燥,似乎所有的水分,都已在心火的炙热中挥发无存。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难受到了极点,心跳更急如万鼓雷动,似要震穿胸口,生硬硬地呕将出来一般。

  他竭力维持着神识清明,一边尽量抗御住这几乎无从与抗的吸力,一边催动真元,加速炼化的过程。但连呼吸都分外艰难,只想着就此沉沉睡去,意识里的一切都接近了麻痹,眼前的光与影,声与温,都如虚幻般地飘渺不定。唯一能确定的是铺开盖地的黑暗,正从心中弥漫出来,带着极度疲累,慢慢地湮灭着所有仅存的清醒。

  张口向舌上咬落,一阵剧烈的疼痛,助他暂时避开了沉沉黑暗的侵拢。他费力地挣开双目,映入眼中的,却是道祖那张童颜,在鹤发的衬托下,婴儿般的红润光泽。

  看着苦苦支撑的杨戬,老君捻须而笑。那是一种戏谑嘲弄的微笑,是算计得逞的得意,却混杂了侥幸,甚至是怜悯,仿佛那个位置上苦熬的无辜殉者,原该是他自己。封神带来的心结既成过去,现在的他,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清境大赤天道德天尊了。

  “七彩石善能封存一切,但它更大的特性,却是善能吸取一切精元。所以岩精每多转化一分,你体力的流失,便要快上一分,哪怕全部炼化成功后,也还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或许,还有一点是不同的?当年的自己,是满怀的愤怒与不甘,而这个人,在此生死大劫中却为何仍如局外人一般地安然淡定,那人的皲裂的唇上浮出一抹倦怠又极有深意的微笑。

  老君的笑却从脸上倏然敛去,他白眉轻拧,眼中顿多了些冰冷的寒芒。

  他的左手缩回袖里,触上了那个微冷的器物——该是这个人早就猜出,其实道德天尊的手里,还掌控着唯一的生机吧?所以,才没有意想中的那种惊惶失措。而兜率宫里的和盘托出,入阵前的三窟之喻,都不过是这个人预设的应对,要将道祖手里的生机,变成一张不得不当场打出的明牌而已。

  他忽然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只因和司法天神多年的交手,他虽占过上风,却每因这个人难测的心思而功亏一篑。道祖虽擅长的就寻找人心的缝隙,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但他却看不透杨戬的所思所想,面对这司法天神,便如面对着深不见底的海渊,纵然能激起水面的波澜,但却无从揣度深渊之下,到底隐匿着什么样的旋涡激流。

  道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但猜不透的事,便要小心为上,以守为攻以退为进,好慢慢求个万全之策。

  那是他能活到今日的筹码。

  更何况,王母纵然能够够封印,但玉帝呢?

  玉帝的破绽,不得而知,所以,注定了只能架空,只能威逼利诱,不能一劳永逸。而修改天条也好,天廷的权力重新洗牌也好,却必须有一个人来承担所有的过失,成为新一轮权力分配理所当然的藉口。

  唯有司法天神,才是这藉口的最好人选。

  老君的眼神愈加阴沉,只因他知道,现在的自己,已别无选择。

  此刻的杨戬,形神萎顿不堪,真元即将耗尽。现在的袖手旁观,就算能断尽这个人的生路,却也等于将未来单纯的幕后收益,变成了冲上前台的冒险,火中取栗,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不留后路的行径,又岂会是他太上老君的本色?

  所以,在明知炼石必然凶险的前提下,这个人到底是笃定地算计好了一切,从容确认了平安脱身的可能性。

  这三界之中,原来最了解自己的,竟是这个斗了八百年的敌人啊!甚至,比道祖自己更加地了解——

  道祖五指蓦地收拢,握住那器物从袖中缓缓探出,色泽金黄,状如钢环,正是费尽心思才取了回来的法器金刚琢。

  岩精的黝黑色已分毫不存,但见七彩晶莹,灵动如活,老君又静待了片刻,确认整块岩精尽数炼化成功后,低喝声里,法力贯入琢中。就见金刚琢异芒暴起,在老君手里跳跃无休,随即黄光从琢心喷将出去,潮水一般地覆在新炼就的七圣石上,将它一寸寸地缓缓拨离地面。

  “能收一切法宝物件……难怪老君当年,可以脱出生天!”

  众人之中,沉香最先明白,大叫了一声。饮泣不已的三圣母抬起泪眼,带着些期翼,更多的是害怕。她已没有再看向哥哥的勇气,只急切地去打量金刚琢的情形。

  镜外虽听不见,但猜也猜得出老君在出手施救,紧张万分的众人,总算齐齐松了一口气。只有哪吒脸色苍白,连握紧了火尖枪的双手,都在轻微地颤抖着。

  只因这一生之中,真正全心关爱于他的,也唯有太乙与出任司法天神之前的杨戬了。所以进入心炼洞天之前,因为不知镜中的说话内容,他的心中,始终抱着一份隐约的期待——

  古神慈悲,关爱众人,那是人尽皆知的事实不是吗?他们设的阵法,也只会为善除恶匡扶正道不是吗?虽然姜师叔说过……说过……

  剧烈的悲伤凝结在心头,但他仍睁大眼牢牢盯着镜面的一切,那一地的衣履炙痛了他的双目,可他就是不肯移开目光。

  哪怕是断送最后一点希望,哪怕是这三界中再没有什么可以信任,他也要知道,那注定不改变的过往,到底残忍与冷酷到了何等的地步——

  恩师的结局,已无力与救。可杨戬大哥呢?将来,杨戬大哥,万一也是如此……

  那样无情的天廷,怎可能比古神更加慈悲,众人的悔恨,出阵之后,又能不能真正挽回些什么?

  悲怆的狂笑,从他口中迸出,止不住,也不想止住,只因他的心,正渐渐地,变得没有一分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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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12 18:1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卷 百战身名 第六章 掠影供偶瞥

 

  镜里,琢身嗡嗡作鸣,黄光疾喷如怒,老君神色紧张,口里法诀也越诵越快。但就在七彩石被完全拨离地面的刹那之间,杂乱难言的暴叫怒骂,霹雳轰鸣的法宝争斗声蓦地充斥了整个空间。整个洞天诸相,粼粼似微风拂过,水纹般地涟漪轻起,分解重组,忽而清晰,忽而模糊。

  老君微微一愣,正要全力催动金刚琢,眼前火光一闪,一桩金钟大小的物件挟着喷薄的九龙幻影,已劈空向他身上罩将过来。

  “九龙神火罩?”

  哪吒在镜外失声惊呼,五个字颤不成声,三界之中,再不会有人比他更熟悉此物的了。泪水夺眶而出,一个思念了两千年的挺拨身影,倏忽便出现在镜面之中!

  老君左手拂尘急格,但神火罩来势何等迅疾?拂尘尚未抬起,罩身已端端正正地横砸在了头上。他心中一凉,正欲提法力强抗,蓦而大奇,那神火罩竟是毫不停滞,直接从他头上穿透了过去。他急回头向后看去,饶是素来镇定无比,也不禁脸色大变!

  手上劲道为之一失,金钢琢顿时失控坠下。

  但见神火罩烈焰怒飞,金光暴起,风雷响动,闪电急驰,机栝如鱼鳞密布,飞舞响似驱车,笔直冲向正中的盘云宝榻。榻上也与方才全然不同,祥光灼灼,瑞彩幌幌,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其上,只向空虚虚一点,神火罩便轰然炸裂,化作千万道碎片四下飞溅。

  发觉有异的众人,齐齐顺老君的目光向后看去。在看到这男子的同时,也几乎是所有人,都被这男子的眼神吸引去了全部的心神。

  那是怎样的眼神?已经不仅仅是慈悲。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令天地河山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令日月星辰都变为空洞的虚无,去来今中,只剩下这眼神的存在,静穆威严,无始无终。但就这样的一双眼里,又隐隐有着极淡的忧郁和悲伤,似背负了所有众生的原罪,疲惫得不堪重负一般。虽仍是了无悔意,却令旁观者无由地酸楚到了极点。

  “神王……伏羲!”

  两声呼叫,回荡在洞天上空,一个惊骇莫名,一个悲愤凄怆。前者是老君,后者,人人都认出来了,那便是九龙神火罩的主人,大罗洞天金仙太乙真人。

  一只手按在岩精之上,另一只手,向空操纵着神火罩攻去。只是全然无用,再威力宏大的法宝,在神王面前,也依旧不堪一击。太乙向来和蔼的神色已扭曲变形,如颠似狂地惨笑叫道:“轮到我了罢?伏羲神王!输便是死,死固吾份,只愿你此举至公,确是出乎存念三界的一片悲心!”

  语音未落,最后一点精元也被抽离了身体,整个人顿如浮雪向火,消融蚀化,魂魄从躯壳里浮出,如被禁锢,动弹不得,转眼间已淡化无痕,消散在洞天阵法无匹的威力之下。

  无数光华挟着飞舞的法器,暴雨一般地铺天盖地乱射四方,洞中宛如惨烈至极的上古战场,吼声与血色交织,地动天摇。但就在如百万天鼓乱擂狂鸣之际,“呛”地一声脆响,蓦地从诸般乱音里挣出,然后,一切音声都化诸乌有,只余淡淡的薄雾蒸腾,萦绕着遍地的残履遗物。

  一片静寂里,老君茫然四顾,没有了神王,也没有了纷乱的末日景相,更没有了昔日同门们垂死的挣扎,空旷的洞天之内,除了自己,便是脱力跌坐在地的司法天神。

  目光下垂,金刚琢落在自己的足边,七彩石,也坠回了原来的地面。

  “……当年的……水中之影……阵法……”

  是司法天神低哑得几不可辩的声音。老君皱起白眉,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只跟着重复了一遍:“阵法?”

  杨戬已无余力多说,以目示视,令老君去看洞天里八十一块岩精。老君先是不解,继而一震,伸手将金刚琢收回掌内,法力贯入,又将七彩石吸离了原位。

  轰轰的连珠巨响再度震动全洞,一大片赤色光芒,霰化如雾,正劈地腾起,向盘云宝榻上暴卷而去。水烟溟濛,每一滴水气,却又锐如刀铖,闪着五金独有的锋利寒芒。

  “是元始师兄的法器。”

  老君喃喃低语道,他已明白了杨戬想要说出的意思。眼前的一切,并不是真实的存在,只不过收取七彩石动摇了阵法,而这心炼洞天不知何故,竟将昔年影相,如水中倒影般地全数记录了下来,阵法的影响一除,诸般幻相,便全部从头复演起来。

  他本能地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就见淡黄的微芒闪过,两千年前的金刚琢也正被全力催动着,却是隐在垂及地面的大袖里。袖底几乎原样未动的岩精,正被巨大的吸力牵引得轻轻摇动,眼见便要拨地升起。

  沉香望向母亲,意欲询问,三圣母微微点头,抹泪轻叹道:“水关的阵眼既是水镜,心炼洞天多少受了些影响。机缘凑巧之下,这般重演并非全不可能……”话未说完,突然一震,看着不远处,失声讶然道,“恩师?”

  不远之处,又有两条人影消融散去。几乎与此同时,伏羲神王蓦然站起身来,眼神凌厉,带着一分感慨,严如寒霜地落在太上老君所在之处。

  两千年前的太上老君,正利用金钢琢全力移开岩精,好挣脱石中那如附骨之蛆的吸力,但神王的目光,却明显不是在看向道祖——

  那目光穿透了两千年的光阴,笔直地落在两千年后另一个人的眸底,那一双同样疲惫忧郁,却决绝无悔的黑眸之底。

  杨戬蓦然一凛,神王的这一眼中,包含了太多的意味,他心底的一切思绪,都似被这一眼看得尽了——

  难道当年太上老君的逃生,只是因为神王预见到了两千年后二人的闯入?

  但杨戬来不及想下去,另一人引开了他全部的注意。

  “王兄。”

  一声轻而柔和的唤声从容响起。古神与宗主们各施全力交战的混乱战场之上,大神女娲,如在清景秀丽的仙宫灵苑般地缓步行来,不带一分烟火气息,也如不见她最为关念的生命,正在她的眼前一个接一个地毁坏无存。她只是款步而行着,似累极了的旅人,一步一步地走向永恒的终点。

  神王的目光柔和了下来,伸出手去,堪堪扶住女娲疲倦得站立不稳的身子。

  “不会有僵化不变的平衡。所以变化不可避免。但是王兄,自从弑杀了盘古大神后,三界的生命,就是被诅咒的存在。愿您的慈悲愿力,化解这诅咒,让它随我们的消亡而消失。让生命重新回归于自由,让现在和未来的付出,都不再是了无意义的轮回业海,好吗?”

  伏羲却在微笑,饶有深意地看着两千年前的那片虚无,微笑着安静地答道:“我允许了变化的存在,但高于众神的宿命,那是众神也无力改变的真实。最后的完成者,必须要承受那宿命最后的诅咒,就象你我一样,可以选择做还是不做,却不能拒绝随之而来的后果。你已经尽力了,我的王妹,但现在,岂非还是一如最初的所见吗?那高于你我意愿的传承啊……”

  那片空间陡然一虚,大袖里的金刚琢终于移开了岩精,整个洞天一阵颤动。两千年前的那个兜率宫主,身化流光,向空左冲右突,忽似着觅着归路一般,向现今的他再度入洞时的那一角疾投而去,倏忽不见。

  神王只安静地看着,并没有出手阻止,余下的古神,合力对抗着八十名宗主拼死释出同归与尽的法宝,也都无暇追击。

  “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彼此交织,宿命的传承,也在这一刻成了必然的结果。王妹啊,你看,即便是盘古消亡的那一刹那,也比不了此时的辉煌灿烂。有序的自由,生命的狂想,从未如此真实地触手可及过……”

  低沉的话声里,神王忽然抬头向上,云气般的玄光从他双目中凝聚射出,又化成数十百丈的一片晶荧光雨,飞裹向下。所有的法宝灵器,与这光雨一触,都轰然坠地,再无半分动静,仅存的一两名修真仙人,虽骇极而呼,也于转眼之间,在光雨的一击之下化诸了虚无。

  洞天重归静寂,古神们纷纷现身,向正中的宝榻周围合扰。人数并不多,外貌奇形怪状,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那种似要从骨髓里榨取精力的疲惫倦意。

  躬身为礼,众神向着神王兄妹虔诚地低首致意:“生因乌有,复归虚无,虚无有尽,悲愿不孤。唯愿众生,繁盛长存,唯愿三界,绀净无尘。喜乐非乐,流转非苦,灰身入灭,唯众生故。”神态庄严,祈愿极为沉深真挚。

  亲见刚才恍如地狱的蓄意屠杀过程,人人心头似压了一块大石,镜里镜外,都对所谓的古神慈悲,有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滋味。但此时,面对着他们无悔无怨的静穆表情,就连积压了几千年的不忿不甘的太上老君,除了发泄似地猛催法力,好尽快收取七彩石脱身离开之外,也是一句怨恨之语都无法说出口来。

  两个时空重叠在一起,七彩石慢慢缩小,缓缓收归金钢琢内,而另一时空里,神王兄妹携手而立,烈焰从两人身上发生,如火投油,蓦地充塞了洞天的整个广阔空间。

  焰光微蓝,似是心力所结,对外物全无影响。只是所过之处,岩精结成的阵法立刻灵动如活,充盈的仙灵之气顿时逆转激荡,开始了炼化杂质的过程。而剥离的杂质化成狞狰的黑气,似有无数业力在浮沉翻滚,铺天盖地而来,诸神只安祥默立,心力之火从身上发出,却是一任黑气袭上身体。瞬息之间,被包裹其中的血肉魂魄,已被撕裂吞噬得涓滴无存。

  一片火色之中,这一时空中的金钢琢嗡嗡作响,黄色光芒电也似急向空暴长。景物忽又扭曲模糊,涟漪波纹不断,似有似无。七彩石最后一分也被收入无存,老君狂笑一声,凭记忆向前半步,大袖卷出,准确无误地摄住了司法天神的身子。

  他看着模糊难辨的四下幻相,吐气开声,厉声喝道:“宿命也好,入灭也罢,我命由我,再不由天。这一次我没有再输,伏羲神王,你终于也无奈我何了!”身随音化,幻成一道紫荧荧的冷光,如两千年前一样,剌空飞腾而去。

  景物如水,其质也变得如水般毫不滞涩。紫光向上直透,转眼已穿透心炼洞天,余势依然不竭,疾驰如电,遇土则以土遁,遇水则以水遁,应机格物,变化多端。这般逃命之法原是老君故智,此时冷静中重作冯妇,自然较当年更为得手应心,如意之至。

  也不知过了多久,镜里风声传来,只见皎月当空,疏星闪烁,紫光就地一旋,在一团云气上现出原身,竟已远离封神台,隐形直冲入了南天门内。

  老君手上松开,杨戬身子一晃,立足不住,已跌坐在云上。他微牵唇角,乏力地笑了一笑,却是淡然不语,也毫不以自己的狼狈为意。

  “此番岩精炼成,依仗真君处颇多。”老君停住云头,微笑着拱手别道,“恕老道不送真君进府,实有诸多不变。”老君冷冷扫向杨戬,他对此人甚是忌惮。他们方才虽然共度患难,但也是相互利用而已。

  杨戬微笑起身,一揖到地:“老君客气了。他日大功告成,别漏了杨某一杯庆功酒才好。”说完,竟自驾云头去了。老君看着那远去的云路,冷笑连连。

  杨戬在封神台耗费真元甚巨,此刻连云头都有些掌控不住。杨戬心中明白老君此举,半是试他法力还剩几何,半是为看他难堪笑话,甚至是希望自己出语相求。杨戬心中有些可怜这位道祖,此人外谦和内刚愎,看似精明实则糊涂。如此待人,怎能成就大事?

  方才的调息,凝聚些许法力。杨戬强凝法力驾云而行,一路歪歪斜斜,待得到了真君神殿,云气几乎消散殆尽。杨戬刚踏足神殿的地砖,脚下竟然有些发软。他急忙扶住殿柱,手臂竟然也在颤抖,看来身体已经到了极限了。“不能是这里,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我这个样子。”杨戬咬紧牙关,小心避开殿中的守卫和梅山兄弟,闪身进了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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