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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旅行者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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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8:1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五章 茅茨谁家院

 

  时至中午,林中寂静无声,酷热难耐。杨戬见哮天犬昏沉沉又要睡去,知道他重伤后体力不支,急需食物补充体力。而此恶林处于绝地,连鸟毛也不曾觅到一根。杨戬站起身来环视四周,所在之处是一座不知名的小峰,位于崇山峻岭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杨戬正在发愁,忽然山谷中淡淡的一袅炊烟,吸引了他的目光。杨戬大喜,他扶起哮天犬:“哮天犬,支持住,前面有人家,有人家就有吃的。”

  杨戬重伤后法力溃散,又强为哮天犬疗伤,身体很是虚弱。沉香他们一路跟随主仆二人下山,看见杨戬扶着哮天犬,艰难而行。走不了几步,哮天犬便支撑不住,要歇上一歇,每次都是杨戬温言鼓励,才又重新上路。

  这一段不长的下山路,自正午直走到了黄昏。在夕阳的淡淡余晖中,一座茅草小院落出现在杨戬眼前。小院的四周栽种着柳树,院中有的桃树下拴着一条柴狗,边上还有一株李树。哮天犬已经走不动了,杨戬半搀半抱着虚弱的狗儿,扶他坐在小院门口,自己上前叩打柴门:“请问,有人在吗?”

  “哗啦~”门一下子打开了,从内窜出一个瘦子,青着一张脸,端着饭碗怒骂道,“老子正在吃饭,哪里来的丧门星?”

  杨戬闻言心中一喜:“大哥,我们在山中迷失道路,现在天色已晚,能否借宿一宿?”

  那瘦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杨戬,见他脸色苍白,汗湿的卷发粘在脸上,很是疲惫。他斜眼看到杨戬身后的哮天犬,软软靠在竹篱笆院门上,半死不活的样子。

  杨戬见青脸瘦子右手作了个手势,一时没有领会什么意思,他忧心哮天犬,“大哥,您能不能先给点吃的,我兄弟都快饿死了。”

  青脸瘦子一瞪眼珠子,破口大骂:“天下哪里有免费的饭食?俺不开粥厂。老子眼中只认银子不认人。”

  杨戬一窘。他是天上的司法天神,身上怎么会有俗世的铜臭?倘若是平素游戏人间,自然会变出些银子花销。但是如今伤重沦落至此,真正是不名一文。见杨戬无银两,那青脸瘦子眼眉登时立了起来。

  杨戬耐着性子,好言求道:“大哥,你好心帮了我,日后当以涌泉答报。我兄弟是行走的商贾,在山中遇到了强人打劫,盘缠尽失。大哥今日施我一箪食,他日我赠大哥一万金。”

  青脸瘦子嘿嘿冷笑道:“我在这山中住了多年,从未听到有强梁之说。看你二人如此狼狈,倒像是官府通缉的逃犯?快点给我滚,不要把老子惹毛了,捆了你们去见官。”

  说完,青脸瘦子也不进屋,他蹲坐在地上呼噜呼噜喝手中的那碗肉粥,还咂巴着腮梆子。哮天犬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这碗肉粥在他眼中,胜过山珍海味。他别过头去,偏偏耳朵又特别灵。哮天犬呜咽了一声,用手捂住耳朵,哀哀对主人说:“我们还是走吧。我实在受不了……我们到别家去……”他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软绵绵瘫了下去。

  青脸瘦子冷言看杨戬扶起哮天犬,阴阳怪气道:“别家,哼,过了这座山,二十里以外。像你们这样,走上三天就能出去了。”

  哮天犬一听还要走三天,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主人,我实在走不动了。”杨戬抱住哮天犬,抚摸他的头安慰道:“那就再歇一会儿吧。”哮天犬合上了双眼,他太困了,真想就这样睡过去,不要再拖累主人了。

  哮天犬刚合上眼,就被一阵凶恶的狂吠给惊醒。杨戬见哮天犬眼中有几分惧色,亲抚哮天犬的脊背定其心神。原来是那家养的狗,正在对主仆二人发威。那恶犬正逞凶,却被两道冰寒的目光所逼,吓得趴在地上,呜呜哀鸣。那青脸瘦子脸色一阴,他走到那狗面前踢它起来,骂道:“好歹你也算条走狗,熊成那样?丢脸都丢天上去了!”他将手中的残余肉粥全倒进肮脏的狗盆里,“快点吃,别让人给你抢了。”哮天犬眼巴巴的看着那狗狼吞虎咽,直咽口水。

  待那青脸瘦子一回屋,杨戬俯身从狗嘴下抢过那狗盆,那狗立刻就叫嚷起来。杨戬快步向哮天犬走去,却被那青脸瘦子追出来抓住了肩膀。“你这贼,要不要脸,居然抢狗的东西。”杨戬护着狗盆,对瘦子恳求道:“我兄弟都快饿死了。求求你大哥,就施舍这一口粥给我兄弟吧……”不待杨戬说完,那瘦子就劈手打落杨戬手中的狗盆,肉粥撒在沙石地上,那瘦子上前还在狼籍上踩了几脚。“你还以为你是谁?想抢狗食,你现在还不如一条狗呢。”杨戬怒指着瘦子,“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瘦子脸上的横肉跳了一下,“怎么着,你还要打架?”他忽然一拳击在杨戬胸前,杨戬身体本就虚弱,突然受袭踉踉跄跄向后退去。那瘦子跟着抬腿一脚,踹在杨戬腰上。那一脚力量甚大,杨戬被踢的摔倒在沙地之上。瘦子还不解气,冲上来对着杨戬一阵乱踢。哮天犬勉力爬过来要保护主人,却被瘦子一脚踢的滚出去好远。

  最后,青脸瘦子尽情殴打羞辱主仆一番,将他二人都丢出院外,才得意洋洋的回屋。

  “太欺负人了!”八太子恨恨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小人!”哪吒站在他边上,眼睛似乎要喷出火来。

  镜中,柴狗摇着尾巴,已经将碎碗上的残粥舔食干净。

  杨戬挣扎着将哮天犬扶起来,他回望着小院,自嘲的一笑:“我现在知道,什么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主人……”听哮天犬怯怯的声音,杨戬回头看狗,却见他低着头,“我也是犬。”

  “不,你是我兄弟。”

  杨戬虽然看不见哮天犬的表情,但那话透出的自卑和委屈,令他心酸。哮天犬不比梅山兄弟,他虽然修成人身,却人人都知道他是自己手下的一条狗,平日在真君神殿一直是低人一等。上次被自己赶下凡间吃了许多苦头,对自己仍然是赤胆忠心,哪里去寻这样的好兄弟?

  看着哮天犬受宠若惊的表情,杨戬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顺手拣走他乱发上的草根碎叶。哮天犬忽然觉得鼻子好酸,真想大哭一场。

  天渐渐暗了下来,哮天犬卧在地上,看着杨戬运功恢复法力。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昏花,杨戬的模样有些模糊了。恍惚间似乎杨戬在和他说话,让他不要睡去。哮天犬睁开眼睛,“主人,我方才作了个梦,好像回到了真君神殿,再也不会为吃喝发愁了。您赏给我许多肉骨头……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吗?”

  杨戬听哮天犬梦呓,轻叹道:“是我连累了你们。积雷山一事,天廷定然追究。梅山兄弟未与我会合,恐怕已经被李靖父子打下天牢。现在只剩下你和我,又法力尽失,忽然连一个普通的凡人都打不过了。天廷里那些个道貌岸然的神仙,此时想必他们的眼泪都该笑出来了。堂堂一个司法天神,竟然落到如此境地。”

  哮天犬听杨戬如此说,心中实在愤懑不平:“主人,您有没有想过,您这么做,值得吗?”

  杨戬没有再说话,他抱膝看着那夕阳,慢慢收去了最后的余辉。天一层层黑了下去,云层后朦朦胧胧的是惨淡的月。茅草屋内的灯暗了。一切寂静无声,连山中的狼嗥,草间的虫鸣,都消失在闷湿的空气之中。

  杨戬站起身向小院走去,哮天犬大惊,叫一声“主人”,便被杨戬用眼神止住。杨戬在院外随手折了几枝柳条,他进院先到桃树边将柴狗解了绳子,牵到李树上拴了。那狗甚怕杨戬,不敢做声。在李树下僵卧不动。杨戬顺篱笆绕了一圈,随意的将手中的柳枝插在篱笆之上。

  “他在做什么?”龙八看得莫名其妙。哪吒看那院落,看那僵伏的柴狗,有些古怪。他不及细看,杨戬已走到房门之前。

  杨戬试推房门,那门虚掩着。他闪身进屋,摸到桌上有只窝头。杨戬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一双假寐的眼中。杨戬取窝头刚出小屋,瘦子就跳下床就撵了出去。“臭贼,居然偷东西。我打死你!”

  杨戬见那瘦子上前与自己纠缠厮打,情急之下将手中的窝头向院外的哮天犬扔去。窝头落在沙地上。哮天犬勉力向窝头爬去。此时,杨戬已被瘦子打倒在地,那瘦子斜眼看到哮天犬的手已经够到窝头,火往上撞。他向哮天犬冲去,却被杨戬紧紧抱住他的腰腿,无法挪步。杨戬对着哮天犬大叫:“你快吃啊!”

  哮天犬将窝头整个儿塞进嘴里,粗糙的窝头卡在喉咙里,刺刺的难以下咽。泪水模糊了哮天犬的视线,他看到那恶人的拳头雨点般落在了主人的身上,主人的身体慢慢的下滑,却仍然用身体硬生生拖住那恶人。哮天犬用手将窝头使劲往嗓子眼里塞填,眼泪和着沙土,涩了满嘴。

  瘦子胡乱打了一气,见杨戬已经倒在了地上,手仍然抓住自己的小腿。瘦子便去掰杨戬的手,忽然杨戬的手腕一翻,扣住了他的左腕。瘦子不防备杨戬有这一招,他运气力于左拳上,向杨戬的面门击去。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一双幽黑深邃的眸子,令他心生惧意,恍若吸至万年寒洞之中。

  瘦子只呆得一呆,便回过神来。刚才那拳不知怎么偏了,击在杨戬的肩上,杨戬向后摔去。瘦子抬脚向杨戬胸腹乱踢,杨戬伤重无力,任他作践。哮天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上去撞在瘦子腰上。瘦子回头一巴掌扇向哮天犬,力量之大,哮天犬口中的半个窝头都被打飞。瘦子提起哮天犬,一连几十个大嘴巴,将哮天犬的牙齿都打落数枚,满嘴的鲜血。瘦子恶声恶气对哮天犬道:“你给我怎么吃下去的,就给我怎么吐出来。吐不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牛耳尖刀,“吐不出来,我就剖开你的肚子,挖出来好好找。”

  “你住手!”杨戬支撑着身子,摇摇晃晃站起来。瘦子狞笑道:“你这样子,还想打架吗?让我饶了它也可以,除非你给我跪下。”

  “不可以啊,主人!不可以啊……”哮天犬叫道,瘦子狠狠勒住哮天犬的脖子,可怜哮天犬喉头“呃呃”发不出声,眼珠子都翻了上去。瘦子刀光一寒,已经划破哮天犬的前襟。

  惨白的月色下,杨戬低头而立,素净的白衣已经沾染了不少沙土污垢。他的卷发散开披在肩上,凌乱的几绺发丝遮住了他的眼睛。

  瘦子手心有些汗湿,那人异常的安静,令他心中有些焦躁。他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到底哪里有瑕疵,为什么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瘦子紧张地看着地面,黄色的沙土上,慢慢沁出荧荧蓝光,一粒粒的破土绽出。空气是那样潮热,如同置身于渐沸的水中。雾气中,一朵朵蓝莲花摇曳妖媚,却是无根无蔓。

  瘦子见此异象,顿时有了胆气。他大叫起来:“你还在犹豫什么?快给我跪下。”

  起风了,云助风势快速的翻涌着,月亮在云层中忽隐忽现。蓝莲花绕着杨戬轻舞婆娑,触到他的衣衫发丝,花瓣便微微振颤,浓郁的花香缠绵如网。渐渐,那眼便无神了,那心便无主了。

  “跪下了,快跪啊。”瘦子紧盯着杨戬,心中暗暗默念。终于,那一片衣襟翻起,眼看就要如他所愿。忽然,一片厚云掩过来,蔽了那月色,捂了那世间一片的黑。

  冥冥中寂静无声,瘦子捂住自己的胸口,他的心扑腾扑腾直跳。“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黑?”他的汗涔涔下来。“嗡~”先是极细极远,渐渐近了,如同大潮汹涌万马奔腾一般。瘦子浑身颤栗,黑暗中他大睁着眼睛,似乎即将看到东西,是世间最恐怖的梦魇。

  浓郁的花香,凝结在空中。蓝色的花瓣,瞬间破败。花心中,一翅翅几近透明苍白的虫子,鼓振而出。它们的羽翼薄如无物,它们的双瞳闪着血色的猩红。

  “傀儡虫!”瘦子的嘴唇抖得厉害,他用同样颤抖的手点指着前方,“那里,那里是主人允诺的血食。”

  伸出的手臂僵直了,前方空空荡荡,除了满地腐败的花瓣,什么活物都不存在。

  “吱~”不满如瘟疫般在傀儡虫群中散播。苍白色的小虫数量急剧膨胀,密密麻麻的铺天盖地。一双双诡异的眼睛,闪着禁忌的光芒,饥渴,亢奋,憎恶,沉论……

  “不,你们别来找我!”瘦子大叫一声,转身向后逃去。他的心是绝望的,没有人能够逃过傀儡虫的噬咬。他看着自己在奔逃,满身可怖的苍尘。“我在哪里,我是谁,他是谁?”灵与肉已经分离,瘦子的魂魄戚戚然无所依靠。

  “你犯下重罪,还不招供!”一声威严的喝问,瘦子不由自主的跪了下去。地面是纯净的黑色,冷酷无情的黑色。“小人,小人……”他抖得说不出话来,瘫在了地上。

  “你的罪,可大可小。因为你本就是一个傀儡,一切的过错皆是你背后的操线者。”上位者一步步走下来,黑色的大氅上银色的龙纹闪闪发光。他低沉的声音,严厉肃杀。如山的案卷,如沙的官司断夺,历练出了怎样的一双眼眸。任何罪人在这双眼睛下,都再难狡辩。

  “我,我该死。不要再问了,他,他老人家是……杀了小的吧!”瘦子以头抢地,他的手狠狠抓挠着脸面。

  “哦,你以为不说,就能够护着他吗?”轻轻一声冷笑,收在广袖下的手,虚悬在瘦子的天灵上方,“让我看看你这个可怜虫,究竟是什么皮相!”

  “啊~”痛苦的惨叫声中,瘦子在地上翻滚。他的形体可怕的扭曲变形,如同有一个可怕的魔鬼,被装在破麻袋中,嚎叫着无法逃脱。一对硕大的犄角,白森森的刺穿皮囊,声如裂帛。

  “这畜牲是……”杨戬正凝神看那厮现原形,忽然心神剧烈震动,眼前的一切即将如浮沙般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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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8: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六章 浮象匿幽危

 

  这边哮天犬伏在地上吞吃着窝头,那边殴打还在进行中,眼见瘦子挥拳连连,而他拳下的杨戬,已经无力抵抗,若不是瘦子抓住他的手腕,就要滑倒在地。沉香看着眼前舅舅受欺辱的场景,气愤之余,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母亲已经不忍观看,低头垂泪,小玉在旁不断劝说。而镜外哪吒和梅山兄弟怒骂声声,吵嚷着复仇云云。

  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呢?

  小玉看见沉香向瘦子和杨戬走去,俯下身像是要替杨戬抵挡拳脚。小玉惊呼一声,“沉香~”

  “你们别吵!”沉香忽然吼道,众人一愣,都看着他。一时间,静了下来,只有哮天犬呜咽着,使劲咀嚼窝头的声音。没有怒骂声,甚至没有打斗声。

  近处,沉香看到的是:瘦子的拳又急又重,落在杨戬的身上,却似乎是落在柳絮之中。而他和杨戬互扣的左臂,烂面条般无力垂下。那张青紫色的脸上,眼珠子往外翻鼓着,似乎就要窒息而死,空张着一张大嘴,却僵硬的无法吸入一丝空气。他始终无法摆脱那双眼睛的束缚,虽然那双眼睛已经很疲惫了,但只要望上一眼,就被拖入晕眩的暗黑虚无,再也无法逃脱。

  沉香俯下的身体忽然僵住了,刚才看见杨戬苍白的面容,幽黑的眸子时,沉香恍惚间有种心魂被摄的感觉,微尘一点,无依无靠,无助无告。他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像是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大家不要担心二爷,老大刚才和我说,他后来赶到救了二爷。”梅山老四在镜外说,康老大看着哮天犬和那个窝头,心情沉重,“我不知道那厮如此折辱二爷,百般刁难。唉,我……老四,我……”这个粗鲁的汉子忽然嗫嚅起来。

  梅山兄弟诧异的看着康老大:“大哥,这话怎么说?”他们话音未落,就见镜中梅山老大已经到了。他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像抓小鸡般将瘦子一把拎起,甩了出去。杨戬的力一脱,侧身倒在沙地之上。哮天犬见杨戬倒地不起,心中骇极,他滚爬到杨戬身边,已经力竭了,再也无法抱起主人的身体。哮天犬双膝跪地,将手插在杨戬的肩下,将他身子抬的稍高一些,可以靠在自己的身上。

  冷清清的月色下,杨戬的头低垂着,乱发遮住了眼。哮天犬在他耳边大声哭泣:“主人,主人~”杨戬却似什么都不曾听见。

  突如其来的变故将原有的阵法打破,那时正是杨戬集中意念和瘦子较量的紧要关头。眼看就要逼迫那畜牲现出原形,虚空忽然破裂了,杨戬神识直直的一路坠了下去,脚下是无底的深渊。

  杨戬探臂急向边上抓去,却是光溜溜的一挂冰瀑,湿而脆滑,一抓即碎。杨戬冷笑一声,他凝神于右手,五指扣进,即将消融的冰层瞬间冻结。杨戬借力向上纵去,换左手扣抓……渐渐攀至崖顶,瀑底的颜色墨黑,慢慢变浅,顶部却是苍苍的白。杨戬知道,只要再上一步,就能脱困,他已经能够听到外界的声音,哮天犬在哭泣,这个傻狗儿,好兄弟。还有一个声音,好像是,是康老大!

  “主人,主人你醒醒啊……老大……”哮天犬一抬头,发现瘦子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摸着竹篱要逃走。他指着那瘦子,怒骂道,“抓住他,杀了他!为主人报仇!”

  梅山老大却抱臂冷冷的站着,既不上前探看杨戬的伤势,也不阻拦那瘦子。他浓粗的眉头紧紧皱着,“哮天犬,二爷没有事的。一个凡人,能把神仙怎么着了?二爷常说,人在困境才能显出真性情,没想到他自己却是在偷鸡摸狗!”

  “老大,不是这样的,二爷全是为了我!”哮天犬浑身颤抖,“我们在积雷山……”

  “积雷山一役,梅山兄弟都被捉拿。二爷单单救了你这条狗出来,还偷东西给你吃。”梅山康老大讥讽道,“二爷待你这条狗真没说的了。可怜我的那些兄弟,我一路寻来,得到的却是兄弟们被打下天牢的消息。”

  说到这里,梅山老大气的一拳打在了桃树上。

  虚迷中,梅山老大的话,杨戬听得清清楚楚。“梅山兄弟都打下天牢了!”当时是我失算了,他们才会如此。非但如此,哮天犬也受我所累,陷入此困境。杨戬心思才略有动摇,指下的冰层开始融解,身下的一大片冰猝然与冰盖脱离,载着杨戬向下滑落。

  一拳下去,“卡擦擦”的一阵巨响,大地猛然摇动。康老大猝不及防,被晃的坐在了地上。扑楞楞,头上撒了一头的灰土。梅山老大晕头转向,他抬头看天,却只看到了一个窟窿。

  “怎么回事?”梅山老大跳了起来,他环视四周,这里竟然是一个破烂的山神庙,殿瓦都塌缺。庙里的神像不在主位,脖子里套根绳子栓在了腐木旁。瓦砾下传来呻吟声,康老大跳过去把瘦子扒了出来。他揪着瘦子的脖领子,厉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愚钝如他,毕竟也追随杨戬千年,见过些世面。

  “小人,小神是这里的山神。”瘦子哆哆嗦嗦道。

  “你是山神?”康老大有些傻眼了,他原以为作祟的只是山精野怪。“你既然是山神,为何要如此对待二郎真君?是了,想你下界小仙,不认识上仙也是有的。”

  “我当然认识杨戬!”山神脸忽现傲色,“我本是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座下执事,受主神一案牵累才被贬至此僻壤穷乡。”

  “你是黄飞虎旧部?”康老大肃然起敬,“你为何要设阵法困住二郎真君?是为了你家老将军吗?”

  “将军已逝,我也心灰意懒。”顿了一下,山神的语气突然激昂起来,“但近来三界都在传言,这二郎神六亲不认卑鄙无耻,尤其是对待自己亲妹妹和外甥的行径已引起天人共愤。谁不想有机会,教训教训这样的无情无义之徒,为三圣母一家出口气?我本是犯仙,今日又得罪了司法天神,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山神将一番话一气说完。康老大翘大拇指,大声赞道:“好汉子,你去吧!”

  山神暗自欣喜,庆幸自己急智之下,临时编出的话居然颇有效用。他遵从主人命令,在此主持阵法设计杨戬,却功亏一篑,被杨戬反客为主,差点将主人也牵扯出来。幸好这康老大鲁莽闯入,使得杨戬心神受损,自己才能逃脱。忽然,山神的汗涔涔而下,他想到了一个问题:“康老大怎么会闯入阵中!”

  山神很快就看到了李代桃僵的神像,还有阵界的杨柳枝条,每一支无不巧妙破在关键之处。他的脸色难看至极:好厉害的杨戬,你究竟是何时看穿的,又是何时破阵的。不过,你真的以为这仅仅卦相是艮了吗?他怨毒的眼睛转向杨戬,仅仅有哮天犬护在他身旁。今日事败,回去必然受主人责罚。看杨戬情形,神识还未回转躯体。他既是主人心腹大患,不若趁此良机,提他的头回去将功补过。

  山神正想着美事,却听哮天犬又惊又喜的叫着:“主人,主人你醒了!”杨戬垂下的眼睛慢慢睁开,倏然射出的凛冽寒芒,吓得山神跳了起来就跑。山神跑出很远,还惊魂于显圣真君法力之深不可测。

  吓退了山神,杨戬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刚才一刻,险死还生。虚迷中,梅山老大的话影响了他的心神,特别是康老大和那山神的对话,字字诛心。在冰瀑崩塌的那刻,指力过处,碎冰粉飞,他最后奋力一跃,终于出了幻境。

  山神虽然吓退了,但杨戬的心中一点也不轻松。就在他出幻境时,恍恍惚惚有一个声音在他心中低语:“你逃不脱的,你已经无法逃脱了。”

  梅山老大感于方才那山神对于旧主的忠勇,想到自己毕竟和杨戬作了千年的兄弟,还是要尽到兄弟的义务,况且看哮天犬饿的可怜,便带主仆二人去了哮天犬念叨的饭馆。

  菜一摆上,这边哮天犬就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那边梅山老大开始喋喋不休的劝说起杨戬。杨戬不理会梅山老大的说词,只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刚才主阵的原型究竟是什么?它隐隐有双角之型,还有那阵法……杨戬心中已经了然,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原来是兜率宫又走失了坐骑。

  艮卦属狗,坤卦为牛。艮卦山外有山,山相连。不动,止其所欲,坤卦明柔,地道贤生;坤六爻皆虚,断有破裂之像,明暗、陷害、静止。

  杨戬袖中暗测二卦,皆测出行不走,行人不归。方才阵中艮卦忽然变坤相,杨戬险些就要困在阵中,果然好险。

  想我杨戬落在这种地步,道祖要暗地取我性命,易如反掌,为何要让心腹使傀儡虫暗算于我?杨戬想到此处,不禁哑然失笑:是了,我杨戬已经是人家的一招死棋,是博弈中克制王母的绝杀。身为王母的心腹,招认出任何罪状,定然都是王母的指使;而招认的什么,需要招认什么,自然是随你道祖的心意了。傀儡虫,真是妙物啊!

  “是的,妙物啊。你逃不脱了,快要抓住你了。”极轻的声音,在杨戬心中讽笑着。

  杨戬神思困倦,听梅山老大发白日梦,好像在说“沉香”、“三圣母”。他勉强打起精神听下去,果然梅山老大在幻想王母娘娘的仁慈宽厚,特赦沉香母子。杨戬苦笑着,一旦沉香母子得以赦免,梅山兄弟的罪过也可以一笔勾销。但是,老大,这可能吗?

  康老大劝说了杨戬半天,却见他似乎心不在焉,不禁一拍桌子:“二爷,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你看看你干的那些事!”桌上的菜碟都被震得抖了抖。哮天犬不满的看了康老大一眼,把剩下的小菜都倒进了自己的碗里,继续甩开腮帮子大嚼。哮天犬觉得,刚才康老大说的大义如同放屁一般,唯有填饱肚子才是真实的。他再也不要主人为了自己,而忍受他不该承受的屈辱。

  杨戬强打精神,分析利害于康老大,他道:“老大,王母娘娘不会轻易让玉帝赦免他们的。因为是关男女私情的天条,都是王母娘娘酝酿了很久,亲手订出来的。那是她的心血,放出了三圣母,就是践踏了她的尊严。”

  梅山老大恼道:“她亲手订的天条就一定是对的吗?”

  杨戬叹道:“她是至高无上的。只要你在她手下做官,就必须在她的框架之内来尽自己的责任和义务。你越出了这个框架,哼,就会被她从位子上踢下来。”

  杨戬看着梅山老大,梅山兄弟中,康老大最为耿直,却也是一条直肚肠,有些话便不能说的太透。于是杨戬话锋一转,“老大,你要记住一点,不管是什么位子,只要你坐上那个位子,你肩上就抗上了责任。你责任尽到了,你的位子才能坐牢。”

  梅山老大听了杨戬这话,气得站起来:“二爷,你就丢不下这个位子吗!”他看着眼前这个落魄潦倒之人,忽然觉得他很可怜,这位二爷似乎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还在想着青云梦。他挖苦道:“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啊!你的法力已经没有了,你的位子也丢了。那些责任已经不是你的了!二爷,你真就丢不下这个位子吗!”

  位子,权势,如今都已经失去,但那份责任呢?

  杨戬伸出右手,掌心的纹路浅而杂乱,无论命运将他带到何种地步,他的责任已经深入了血脉骨髓,烙印进了灵魂。

  杨戬握紧拳,紧紧的握着,仿佛那就是一份无比沉重的责任:“我一定能找回我的法力。”

  “我要找回法力,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做。”

  “是的,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去做。你逃不脱了,再也逃不脱了。”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杨戬听的极为清楚,甚至能够辨出声音的主人是谁。看着自己的右手,杨戬的瞳孔骤然收紧,尾指指甲破损翻拗,一屑碎冰紧紧咬在指尖之上……

  沉香眼尖,他见杨戬神色异样,顺他目光看去,见杨戬右手的小指上,咬着米粒大小一物,有翅,几近透明,双目如血。

  “这个是什么?”沉香指着那虫儿,失声叫道。

  “傀儡虫!”哪吒识得此物,心神俱怖。此物封神中,有截教中人使用,害了不少同门。封神后,截教覆灭,原以为此害人之物绝迹三界,却不料在此看到。

  “有人想要算计杨戬大哥,大哥他,失去法力,如何是好!”哪吒手足冰冷,一双眼睛只呆呆看着那虫儿的身体,慢慢的丰盈了起来。

  “主人,还有我,我的法力。”哮天犬凑了过来,他谄媚的笑脸忽近忽远,杨戬一阵晕眩,他暗道不好。眼下能够助他一臂之力的,只有梅山老大了。

  杨戬咬牙站起来,凭感觉一把抓住康老大的臂膊:“老大,你得帮我!”

  梅山老大冷冷道:“二爷,我已经准备离开你了。但如果你放弃继续为王母卖命的念头,做兄弟的义不容辞。”

  杨戬急道:“如果我不是为她卖命呢?”

  康老大讽刺道:“为了你自己,那还不是一样吗?”

  杨戬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从齿缝里挤出:“老大,这几千年来,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

  梅山老大沉默了。自封神开始,几千年的兄弟情分,平心而论,这杨戬确实没有亏待他兄弟。不过,如今此人利欲熏心,累了梅山一干兄弟。他既已沦为宵小之辈,我康某人岂能再与他为伍!

  “是,杨戬,几千年来你没让我失望过,但最近一段时间,你却让我失望到了极点。”

  “别说了……”哮天犬惊慌的看着主人的脸,他的脸色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梅山老大将杨戬的手,从自己臂上使劲甩落,大义凛然道:“你若再执迷不悟,别怪兄弟无情!”

  “康越石,你!”哪吒点指着康老大,怒不可遏,“若杨戬大哥有个三长两短,就是你害的!你可知道,他那时候,他那时候……”哪吒说不下去了,他不敢想象接下来杨戬会发生什么事。

  梅山老大的声音,哮天犬的声音,嗡嗡的如同从水面传来。杨戬一路沉下去,沉下去,渐渐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半边是倒悬的黑冰,半边是喷薄的赤焰。冰与火相斗,剖开了这无天无地的空蒙。极寒和极热之间,唯有那一线青冥可以容身,谓之无间道。

  无间道。

  杨戬行走在这无间道中,如履薄冰,因为他不能错,一步都不能错,错一步就会永远沉论,永世不得翻身。

  魅影憧憧,业障渐起。

  苍白的脸孔,模糊的五官,唯有那鲜红的嘴唇一张一阖,吐着毒蛇般的嘶鸣。

  “嘻嘻,英雄一世又如何,最后成了鸡鸣狗盗之流,天界笑话!”

  “你六亲不认,贪恋权势,兄弟们原想跟着你图个进身,却不料是这等卑鄙小人!”

  “天上的月亮,可是你想摘就能摘的?仙子和猪都能结拜,偏偏正眼也不会赏你一个。”

  “舅舅,我的好舅舅,逼妹杀甥的好舅舅!”

  “沉香。”杨戬一怔,但他没有停下脚步,眼前的邪魅瞬间又幻化成了女子的轮廓,她的手伸向杨戬,泣道:“二哥,华山下好冷好黑,莲儿知错了,你放我出来吧!”

  杨戬咬咬牙,从她身边走过,邪魅在他身后指着他,尖声惨笑道:“我的好二哥,你好狠的心肠!你折磨了我二十又一年,你可知道,我在华山下,也足足诅咒了你二十又一年啊!哈哈,二哥,你算算有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我的好二哥,你可遭到报应了吗?”

  杨戬的心一阵抽搐,他脚下的无间道,受冰火相逼,越来越窄。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将那惨笑声远远的抛在了身后。前途迷雾重重,杨戬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唯有此路可走,无可回头。

  路尽了,却是英雄末路。

  杨戬想笑,他站在路的尽头,忽然觉得他所有的努力,隐忍,牺牲,到头来却是一场空,而身体已经千疮百孔,心又何尝不是呢?

  好累啊,真想这样睡去了。

  淡淡的一个眼神,淡淡的一个身影,擦身而过。

  杨戬猛然回身,不顾一切的,循着来路追去。他在青冥的小道上奔跑,如同归家的孩子般的奔跑着。暗色如同夜晚般笼罩下来,青冥的颜色在他身后蒸发消散。回家了,再也不远行,也不需要那远足的路了……

  杨戬终于追上了那个淡淡的身影,他轻轻跪了下来,如同犯了错的孩子。追思了千年的脸,亲切得就好像分别在昨日。

  那双手,轻轻的捧起他的脸。那双眼眸,是久违的温暖。

  “戬儿……戬儿,做个好孩子,做个听话的好孩子。”

  低语中,杨戬闭上了眼睛。眼泪无声无息的滑落了,湿了那双冰凉的手。额上的银纹浮现,却是黯然无光,那是他的罪,背负了千年的罪过。

  邪魅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之色。她俯身吻下去,只要她能够吻上杨戬的神目,就能彻底收了这个人的灵魂。忽然,她的眼中现出恐惧和怨毒,她忽然发现自己的心没有了。那颗慈母的心,被人破腔而入,生生的抓碎了。

  邪魅捂胸倒退几步,她的身影淡的,几乎不可辨认。她的手上,是她胸中流出的热血,还有那不孝之人的假惺惺的眼泪。邪魅怒不可遏,她拼劲余力,点指着杨戬,骂道:“你这孽子!孽子……”

  杨戬低头不去看她,风带走了脸上的泪水。他的手,牢牢的攥着那颗破碎的心,那心中有个东西,在拼命的挣扎着,鼓动着翅膀,想要逃脱,却再也逃不掉了。

  很快,一切的幻相都将消失。被傀儡虫勾出的所有的幻相啊,即将重新回到他的心中,……

  饭馆中,哮天犬忽然发现主人右手尾指上,渗着黑色的血珠。

  “主人,这,……”哮天犬惊疑不定,杨戬微微一笑,将右手收在袖中,“只是被牛虻叮了一口,如此而已。”

  他的笑容很是疲惫,却又是轻松得意的,“这一次,是我抓住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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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9:0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七章 汹赫执密旨

 

  哪吒松了口气,他笑着,眼中闪着泪花。而康老大犹自糊涂,他茫然地问哪吒:“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并没有得到答案,哪吒一脸的轻松,根本没注意到他的问话。

  康老大唯有看向镜里,镜中的自己正大口地喝着闷酒,愤愤不已。那时的心思记得清楚,既恼杨戬不肯回头,又碍着几千年的兄弟情份,不忍心真扔下他不顾。许久,康老大放下杯子,生硬地说道:“二爷,你伤势不轻,回天廷是不可能了。一会我先送你回灌江口吧,也算是做兄弟的,最后为你尽一份情谊!”

  哮天犬劝道:“老大,你少说几句,主人他不是……不是……”杨戬看了他一眼,哮天犬余下的话到底没敢说出来,黯然低下头去。

  屋内一时寂默如死,外面的喧哗也慢慢静止了下来,安静得让人心悸。一片沉寂里,隐约的乐声响起,叮咚叮咚数声,煞是好听。

  微停了片刻,乐声又大了些,如玉珠泻盘,轻盈灵动,听在耳里说不出的懒洋洋感觉,仿佛春眠不觉晓,舒泰得只想沉睡下去。哮天犬的眼皮已有些挣不开了,喃喃地道:“好困……真好听……”头向下坠去,呯地一声磕在桌角上,肿起一块大包,却是浑如未觉。

  杨戬双目半合,神识渐渐昏沉。方才破去邪魅的恶念,已耗去了他全部的心力,此时只想随这乐声忘记一切,再不管身外任何事情。但舒适里渐多了些酸疼难受,周身如被绳索严缚,深勒入骨,骨肉都似要被勒碎一般。血水从五官渗出,他心知有异,但意识已被乐声牢牢困死,旋律的每一颤悠跌宕,都带得他周身大震,眼见便要崩裂心脉,魂飞魄散在当场。

  乐声蓦地远去,康老大的喝声破空而起:“二爷,二爷!”白色光芒烁如烈日,笼罩了整间屋舍,正是康老大提起法力护住了杨戬二人,一边大声叫道,“二爷,哮天犬,醒一醒!是魔礼海的碧玉琵琶,千万别被那乐声夺了神识!”

  有他强抗琵琶的夺命之音,杨戬低哼一声,心志顿复,挣起身子,好一会才看清眼前情形。康老大满头大汗,双掌环抱,正拼命催动着法力,叫道:“兄弟我先留下抗住,哮天犬,你快扶二爷离开,快点,快点!”不满归不满,但毕竟多年兄弟,蓦见情形有变,第一念头便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二爷性命的平安。

  屋外一人冷恻恻地笑道:“离开?他还离开得了吗?”一抹青光从门隙逸入,斗然爆涨,与白芒一触,轰地一声炸裂开来。气浪掀处,康老大立足不住,险些被震跌出去。但身后杨戬与哮天犬法力全无,他哪敢退开半步?

  僵持片刻,康老大双足不住颤抖,眼见便支持不住了。他急中生智,左掌蓦而上圈,真气螺旋外引,引动青白两道光芒一并向后侧墙壁撞去。同时右手翻出,奇准无比地打出法力,将杨戬与哮天犬自塌裂处送出,喝道:“快走,我来阻住魔家兄弟!”

  青光威力原在他法力之上,这一强引,顿将自己大半身的空门卖给了对手。就听屋外那人怪声道:“走?好啊,你比他们走得更快都成!”又一道青光撞入,正中康老大右胸。就见半空中一蓬血雨迸开,康老大未及哼出一声,已被击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地。

  “老大!”

  杨戬看得真切,心中大震,叫出声来。便在这时,剑光如雨,自半空直泻而下,劲风烁肤生寒。哮天犬骇得手足发软,和身扑在主人身上。但他全无法力,纵然挡在前面,只怕主仆二人,也会同时被绞得粉碎。但一条人影打横抢过,一根月刃戟势如颠狂,挽出密不透风的屏障,但听得呛呛呛之声不绝于耳,生生截下了剑雨的全部攻势!

  又是一大口血喷将出来,康老大半坐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双手犹紧握着戟身。他抬头上看,眼中宛如要喷出火来,厉声喝道:“魔礼青,你这是什么意思!”

  半空之中,一人神甲皑亮,浓眉长髯,不怒自威,正是四大天王之首魔礼青。千余年前,魔家兄弟与康越石同殿为臣,彼此都有些交情。但四人封神时命殒杨戬之计,梅山兄弟却唯杨戬之命是从,见面时总免不了尴尬。此时,魔礼青更不与他客套,只冷然答道:“老康,我们兄弟是奉王母密旨,处诀二郎神与哮天犬,本没你什么事。现在你若识相离开,也还来得及!”

  康老大向地上唾了一口血沫,怒道:“姓魔的,你当我老康是什么人?”翻身欲起,又跌坐了回去。杨戬伸手扶住他,嘴角微颤,感动中杂着黯然,低声道:“老大,你走吧。你一人之力,怎么也斗不过他们四人的。”

  眼前情形,已绝难幸免。所有的心愿,都将随了自己的一死,灰飞烟灭,再难挽回。相伴千余年的好兄弟失势下狱,生死难料,就剩下了康老大一人,又怎么忍心见他为了自己,去以卵击石,自绝生路?

  康老大推开他手掌,挣扎着,到底站起身来。他目光严峻之至,看看四周的魔家兄弟,又看看杨戬,突然便仰天大笑,说道:“二爷,还记得当年你掌毙巨象,高歌痛饮的豪气吗?九天十地,不弃不离,我康越石言出必行!此生再无所求,只愿你回头是岸,让康某能在临死之前,再看到那个顶天立地的杨家二爷一眼!”

  魔礼青冷哼一声,道:“既然如此,老康,莫怪我不念旧情,只好将你也一并处决了!”以目视意,一边的魔礼红哈哈一笑,混元伞从背上疾飞出去。半空中撑将开来,光华烁处,顿时天地为之一暗,愁云惨雾四起。魔礼红拈诀一点,那伞微微晃动,喷出无数的烈烟黑雾,金蛇般的电光乱搅,直向地面三人扑来。

  康老大咬紧牙关,提起十成法力向上轰出。巨响声里,他双足深陷入地下,一张脸全成惨白。魔礼红笑道:“老康,你不成的,再接我一招试试?”一口真气喷到伞上,伞身疾转数圈,烟雾敛回,狂风咆哮如雷,却是生出无匹的吸力,要将三人生硬硬拖入伞内!

  哮天犬大叫一声,最先被吸向空中。杨戬急伸手扣住他脚踝,但法力已失,抓牢了也全无用处,身不由己地随之飞出。康老大狂啸一声,左手拉住杨戬身子,右手深插月刃戟入地,法力源源不断地送出,与那法宝苦苦与抗。

  他胸前伤口的鲜血浸透了衣襟,被狂风卷成雾气,整个镜面都蕴出隐约的红色来。哪吒心中感动,说道:“康老大,方才我的话多有得罪了,杨戬大哥没错交你这兄弟!”康老大面沉如水,半晌,只道:“我的命原便是他给的,还给他也理所应该。我倒情愿这时死了,也好过后来兄弟反目,倍加伤心!”叹了口气,闷闷地看向当时的自己。

  此刻地上的月刃戟也被寸寸吸起,三人眼见再难支撑。康老大性子虽然莽直,却也知这般下去决非办法。耳听得魔家兄弟狂笑不已,心念一动,索性行险,左手用尽全力,将杨戬的身子抓牢砸回地面,右手振腕提戟,暴喝一声:“我戳漏了你的破伞!”提气向上疾冲,利用那吸力人戟合一,身化流光直捅伞心。

  他这一冲竟是同归与尽之势,魔礼红担心法宝,心念到处,控制伞身便要避开。哪知康老大粗中有细,早猜到他必有一避,半空中一个转身,贴着伞沿逸到伞上,戟尖势如狂龙,猛力击了下去。

  喀嚓一声闷响,伞面镶嵌的两块祖母绿应手碎成粉屑,混元伞如受惊的孩童一般蓦然合拢,天地复归清明。但伞上大力传来,康老大也被震得直飞出去,栽倒在地,起身不得。

  但魔礼青手上青云神剑已凌空祭出,光芒烁动,不可逼视。三圣母大惊之下挡在哥哥身前,只觉眼前亮得无法视物,大地震动如狂,一道长长的裂缝从身前划过,险些将她深陷了进去。

  一名少年手举钢斧,法力从斧上运出,交错闪舞,在剑锋下闪动着清冷的光泽,青云剑志在必得的一击被强行化解,余力尽数击偏在地上。

  三圣母如释重负,眼中隐隐有水光闪动,轻声道:“你总算来了……来了就好,沉香,来了就好!”

  那少年正是沉香。

  哪吒转述李靖的意思与他,言道要赦三圣母必要押来杨戬上天,当庭指正王母,着他去寻杨戬下落。这一路找来,费了好几日工夫,一无所获。这天丁香闹着要找饭庄好好大吃一顿,无意闯入小镇之中。两人见不远处酣斗正烈,赶过来一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见着的正是狼狈不堪的杨戬,当真是喜出望外。

  眼见他性命危在旦夕,沉香出手接下了魔礼青的这一击,收斧回身,瞥了杨戬一眼,见他形容憔悴,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下莫名的一阵快意。再一看不远处伏地不起的康老大,却是一惊,扬声问道:“康大叔,你没事吧?”

  康老大吃力的抬起头,叫道:“魔家兄弟奉王母之命灭口来的,沉香,千万要护住二爷的周全!”

  魔礼青冷笑道:“周全?就凭这小子?”手中剑飞掷空中,剑上异彩绚芒激射,化作一条咆哮巨龙,顾盼生威,充塞了大半个天际,缓慢地向前压出。

  他这次出手又与方才不同,并不如何疾速变幻,但大巧若拙,全部法力催动法宝正面威压,凌厉劲风只迫得人人窒息。杨戬与哮天犬相互扶持着,却哪里站立得住?一人一犬重重滚跌了出去。沉香侧过头,看着两人摔出,这才振臂斜削,在身前逆向划了个半圈,法力有如长虹经天,激荡向上,随了圈势一层层漾出,转瞬之间,已布下十余道结界防御。

  只听轰轰连珠炮般一阵乱响,巨龙一直撞到最后一层结界余势才竭。沉香瞅准了魔礼青新旧力交替不及的机会,左拳无声无息地凌空击向巨龙。大震声里,巨龙破灭无踪,魔礼青大叫一声,连连后退,背心重重撞上了饭庄墙壁。倒飞回的青云剑不及收起,险些将他自己捅了个透明窟隆。

  一边的魔礼红吃了一惊,手腕一振,又要祭起混元伞。却不料耳边突然响起一名女子的声音:“呀,这么多绿宝石红宝石?借给我玩玩好吗?”手上一空,混元伞已被人生生夺了过去。

  他大骇之下,连忙伸手往回抢。那女子叫道:“小气鬼,你也不是好人!”不等他反应过来,一只拳头由小变大,已占据了全部视线。就见魔礼红一声惨叫,连人带伞倒飞出去,变成了天边微不可见的一抹黑点。

  沉香大喜,叫道:“丁香,打得好呀!”

  丁香的拳头,杨戬猝不及防下,都曾被她一举击飞,何况魔礼红?但她所恃的,也只是过人神力而已,余下三名天王骇然中不约而同,青云剑、辟元珠、碧玉琵琶,一股脑便向她招呼了过去。沉香疾冲上去,代她拦住大半招势,但漏过的攻击也自威力奇大,丁香翻身便倒,已被震晕过去。

  沉香大怒,提斧便攻,与三人战成一团。魔家兄弟久经杀阵,初时出奇不意,颇有几分手忙脚乱。此时反而定下心来,见他法力奇强,却是经验不足,便不与他正面抢攻,只四下游走,不时向昏倒的丁香、一边的杨戬康老大等人发出杀着。沉香要分神救人,又想着速战速决,心浮气躁之下顿时落了下风。

  杨戬挣扎着过去,扶起康老大,撕下衣角为他包裹伤势。心牵沉香,目光不时扫向战局,见他越战越勇,欣慰之余,却又不禁摇头。这孩子还是太嫩,经验不足,偏又自大得很,恨不能一招就击倒这三个大敌,还是只凭着血气的一勇之夫啊!

  康老大伏地调息半晌,此时已缓过劲来。看着眼前情形,又看着杨戬,他勉力提气,轻声劝道:“二爷……终还是沉香救了你的命……想想你是如何对他的……二爷,回头吧,再也莫要执迷不悟了!”

  杨戬身子微微一颤,别过脸不去看康老大的神情。感动充塞在心头,千回百折的满腔心思,也很想向这个相陪多年的好兄弟一一述出。但目光到处,手上还染着康老大伤口的鲜血,梅山六人,已因自己受累不浅,难道还要因自己的那番心愿,再将他们害上绝路吗?

  再说……

  嘴角浮出些苦笑,康老大不同于哮天犬,那只笨狗可以不要理由地相信自己每一句说话,老大却是万万不能。现在这步境地,凭什么来说服与他?方才在饭庄不是已试过一回了吗?换来的,不也只是义正辞严的责备?

  疲惫地叹息着,他轻拍一下康老大的肩膀,万语千言,终还是生生咽了回去。再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战局,身形顿时为之大震。

  就在他走神之时,沉香与三天王的攻守局势,已是截然大异!

  沉香的心理,极为复杂。不但想胜,还想胜得干脆利索,轻松写意。那个人,白衣上溅了尘土血渍,曾经的威严,已随了他的法力一并消失了去。但他淡淡地扫视过来的眼神,却仍是那么的居高临下,带着几分挑剔的意味。

  似乎自己赶来救下他的性命,独抗三大天王,种种的一切行为,在他眼中,根本都不值一提。

  即便王母密旨要杀他,他却仍因了自己的久战不下,自己偶尔的失算而冷嘲得意,心安理得地看着自己的笑话。

  他凭什么!

  心神杂乱之下,顿被魔礼海趁虚而入,碧玉琵琶魔音响起,直钻脑中,沉香这才霍然惊觉,但却已经迟了——

  提起法力,匆忙地布下牢固的结界,将自己和身后的杨戬等人护住。但琵琶之音控制住了他的身体,手中钢斧忽然变得重逾千钧,再也拿不起来。他半跪了下去,神识清明,但手足如被绳缚,怎么都动弹不得了!

  镜外的哪吒急出一头汗水,怒道:“刘沉香,你这个笨蛋!大敌当前,你在乱想些什么?现在好了,我倒瞧你如何脱身!”沉香面有愧色,半低着头不去分辩。百花怕他吃不住劲,开口抢白道:“沉香那时太年轻,被他们暗算也不算丢脸的事。反正,这一次到底是他打跑了四天王,才救回了……才救回了显圣真君的一条命!”

  沉香吸了口气,苦笑一声,嗫嚅道:“不是,这一次,还是舅舅救了他自己……”移目看向场上,他是当事人,当然明白下一步会是什么情形。

  拼命地挣扎,却徒劳无功。那时的自己,由大喜而大急,由大急而绝望。就在这时,舅舅冷笑着开了口:“还是老毛病,略占上风就狂得没边。你都不如丁香,她好歹还打飞了魔礼红那倒霉鬼!”

  自己一怒,正想开口反驳,舅舅却极不经意的轻声道:“可惜了,丁香不能元神出窍,否则以她的元神,来指使你这笨蛋的身体,势必能将魔家兄弟一举成擒!”

  那时只当他在嘲弄自己,切齿痛恨不已。半晌才想起,丁香不能,自己却是可以的呀!精神一振之下,便没顾得上细想其他,趁着结界还能支撑片刻,神识一凝,元神逸出,径直附上了晕倒一边的丁香身体。

  丁香的神力,果然非同小可。有自己元神的招式神通相配合,先劈手抢下魔礼海的碧玉琵琶,将弦索扯了个稀烂。余下的两名天王万没想到这凡间女子又突然作难,也被自己三下五除二,干脆之至地一人送了一拳,飞出得无影无踪。

  法宝已毁,对身体的禁锢自然失效,元神潜回自己的身体,救醒了丁香。当时以为是自己的急智救回了所有人的性命,得意洋洋,一任醒来的丁香对着舅舅冷嘲热讽,却只觉得解气无比。

  耳边丁香的话一字字地传将过来:“二郎神,不好意思了?没关系,他是你外甥,保护你也是应该的。”沉香左手蓦然紧握成拳。移目四顾,小玉的眼光里全是赞许与自豪,母亲也现出了久违的笑容,镜外众人在谈论着杨戬的提点和自己方才的急智,语气都是难得的轻松愉快。

  却是谁也没有想到要去责备他,责备那个带着施恩者的自矜站在舅舅面前的刘沉香,竭力掩饰着,却又有意地流露出那么一丝洋洋得意与幸灾乐祸。

  那时的他是有意的,不想让人看得轻薄了,所以竭力压制着内心的欣喜,但又想瞧瞧杨戬的狼狈,想看看杨戬这时候怎样面对自己,所以有意无意地显示出嘲讽与矜持。他很清楚,康老大也好,哮天犬也罢,都不会留意这小小的异样。但以杨戬敏锐的眼力与阅历,却定会心知肚明,继而难堪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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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9: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八章 亲义两睽违

 

  康老大的伤势不轻,杨戬扶着他站起身,垂下眼帘,掩饰住一闪而过的痛楚与失望。他情愿沉香像丁香一样出言讥讽,也不想在这个孩子脸上看到那种隐秘的窃喜。固然,他希望沉香能成熟起来,不要再单纯得易受人摆布。但方才那一战,他看得极为明白。沉香,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冲动易骗,却比当年的单纯,多了几分自以为是的张狂。

  丁香想起被杨戬诱惑的旧事,忘了继续笑话他,脱口催道:“对了,那个思想,快把那个思想从我身体里拿出来吧!”杨戬虽然心事重重,听到她这种天真的想法,还是不禁好笑,斜斜瞥了她一眼:“我现在没有法力,除非将你法力都转来给我。”

  丁香嘟嚷一句,认真地盘算起来。拿走恶人的思想固然是好,可腾云驾雾的新奇,一拳打走一个天王的成就,让她怎么甘心再做回普通的凡人?杨戬看在眼里,淡淡地又加了一句:“知道你们一定不会给我法力的,那就让那个思想在你身体里再呆一段吧!”丁香顿时呆在当场,不知该如何解决才好。

  众人都看出了,杨戬是在报复丁香的讥讽,故意出难题让她惹上一场烦恼。碍着龙八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只暗自好笑。就见丁香犹豫半天,仍下不了决心,还是康老大忍着痛开口打圆场,一行人仍是折回了饭庄,先休息一阵再说。

  小二战战兢兢地奉上酒菜,逃也似地退下。沉香记得李靖和哪吒的交待,怕用强达不到目的,便不急着提到正题,起身为杨戬理好杯筷,又提壶替他满了一杯酒。

  杨戬诧异地看向沉香。沉香手一僵,侧过头避开他的注视,半晌才道:“你到底是我娘的亲哥哥,刘家村提到她时也很动情。一家人没有揭不过去的恩怨,你也不必想得太多了。”

  哮天犬好奇,继而连连点头:“沉香,你这么说就对了,一家人,一家人呀……”他一直担心着沉香会为难主人,这时终于如释重负。连康老大都不禁开口赞了个好字,只想:“这孩子宽宏大量,果然不愧是三圣母的骨血。二爷若有他一半胸襟,也不会落到现在这般下场。”

  杨戬不语,持杯一饮而尽。沉香再度为他斟满,心知还未到点题的时候,便又将话绕到母亲身上:“我偷偷去了华山好几次,娘在山下真的很可怜。囚洞昏暗潮湿,她孤零零地呆在那儿,连一个陪着说话解闷的人都没有——可娘并不如何怨你,她只是说想不明白,不明白她到底哪里错了……”想了想,又随口加了一句,“娘叮嘱过我,说你也是不得已,令我日后行事,莫要令你太过难做。”

  此言一出,就见杨戬手中杯微微一颤,一杯酒竟是泼了大半在桌上。明知这孩子的话作不得真,却抑不住心中的激荡。或许,三妹猜出了点自己这二哥的苦心?才隐约觉出些欢喜,三妹绝情的冷笑一闪而过,喜悦顿变成锥心的剌痛。

  康老大性子直,听沉香说得可怜,也插口道:“是啊,二爷,三圣母在山下这些年,可吃够了苦头。我看守山洞那会儿,她醒着时不是以泪洗面,就是一个人痴痴地念叨着沉香和刘先生。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要么陷在噩梦里害怕哭喊,要么就是拼命向你求情,求你放过她全家。二爷,说实在的,兄弟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当年你在灌江口那么宠着莲丫头,她要星星你都肯到天上去摘,可如今……”

  杨戬蓦然紧抓住桌沿,脸色慢慢变得苍白。右手却不停,一杯杯酒灌将下去,生似要将所有苦涩,都藉了这杯中之物强压回心底,再不被想起。但他的神情骗不别人,沉香看在眼里,虽觉他这种人不该被如此轻易打动,却按捺不下心中的窃喜,不失时机地又叫了他一声:“舅舅!”

  三圣母担忧地看着二哥拼命般地痛饮,虽知凡酒很难醉倒神仙,到底不放心,略带责怪地转向沉香,欲言又止。沉香黯然,嗫嚅着说道:“对不起,娘,我那时只想着设法打消舅舅的顾虑,好逛他心甘情愿地跟我上天做证。所以……所以……”

  哪吒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这主意原是他和沉香商量出来的,先专捡好话说,说得通最好,说不通再用强逼压。现在看来,那些话,哪句不是在杨戬大哥心头,重重剌上一刀?听到沉香又叫一声舅舅,他在镜外不禁一个哆嗦,泪水滚滚涌下。

  明知沉香定有所图,杨戬仍控制不住情绪的波动,说不出的欢喜翻腾在思绪之中。他牵动嘴角,惨淡地嘲笑自己一声。终还是放不下么,挣得开心魔的侵扰,却看不破这孩子有口无心的虚言?下意识举杯掩饰,却是一口酒呛入肺里,顿时剧咳不已。

  沉香便坐在他身边,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为他抚背轻拍,说道:“还是别喝了,你在积雷山受的伤不轻,小心身子支撑不住。”

  杨戬微合了双目,神色奇异到了极点。抚在背上的手掌,稚嫩却有力,传递出年轻人特有的活力。血缘之亲,这手掌的主人,也能算是他血脉的传承。他何尝不希望用宠溺的目光,去关注这孩子每一步的成长?沉醉在孩子的信任与亲近里,让疲惫了多年的身心,有个可以放松的角落。

  却偏是他自己,亲自毁了所有的渴慕和希求——

  沉香的话传了过来,一句句清晰无比:“反正你的司法天神也做不成了,八太子也不会再找你报仇了,你以前做的那些事情,我不再怪你,我相信我爹我娘都能原谅你。蟠桃会一过,天廷放了我娘,你也可以跟我们住在一起。”

  猛然睁眼,他一时间竟有了些失控,失神地凝视着沉香的眸子。“和你们住在一起?”他轻轻重复了一声,隐约的期待,从他锁紧了的眉峰间漾开,仿佛飘泊多年的旅人,突然听到熟悉的乡音,见到了故乡悠远的炊烟一般。

  杨戬的眼神,深邃如寒潭之水,沉香普一触上,就有了一种窒息的感觉。他毕竟还是个孩子,杨戬的期翼在他看来更象一种重压。和这样一个人住在一起?虽明知可能性不大,但突如其来的压力,让他一瞬间竟忘了所有的目的,脱口而出:“如果你不想的话,也可以跟哮天犬在一起过平凡的生活。”

  投过来的目光,突然便多了一些什么。似了然,似解脱,又似绽放的昙花,安静地飘零了去,再也挽留不住。杨戬轻轻低笑一声,心瞬间冷得透了,声音却风淡云轻得全无情感:“我已经过了两天平凡的生活,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

  余下的话,不能说出口,他在心里悄然补充着,“沉香,我的外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不成熟啊。只一句话,就让之前的做作尽数付诸东流。只是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掩藏真实的心意,意图打动我这样阴暗冷酷的恶人——”

  彻底埋葬心底一瞬间的软弱,杨戬静待着沉香开口,同时也凝神默算各种可能。积雷山救出百花,按理沉香已该上天廷面圣。既找来这里徒费唇舌,必是什么地方横添了枝节,大出他们的意料之外。

  沉香有些沉不住气了,比耐心,他如何是杨戬的对手。想着杨戬方才的失态,他只当已铺垫得差不多,说道:“舅舅,这趟撞见四大天王做恶,其实也不全算是巧合,我这一路行来,原本就是在寻找你的下落。”

  杨戬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沉香道:“一则我们放心不下,你当日伤势不轻。二则……二则是想请你上天廷一趟。王母要杀你灭口,为人为己,也该是你说出真相,指出幕后主谋的时候了!”顿了一顿,又道,“只要你肯说出真相,就再不必担心事后的追究,李天王定会联合众仙,奏本力保你的平安。”

  李靖?这傻小子,又是被李靖拿来当枪使了吗?杨戬深沉地笑了一笑,想是李靖积雷山掰倒自己之后,却未拿到梦寐以求的司法大权所致吧?所以才借口王母在释放三妹的事上再三推托,骗沉香来逼自己上天做证与王母反目,好一举接管自己在司法天神任上经营多年的势力。其中的关窍,岂是沉香这种局外人能够明白的?

  沉香见他默然不语,只当他是爱护面子,劝道:“二郎神,事已事此,你失去的是再也拿不回来了。若是借这个良机下台,既能化解旧怨,又能弥补你往昔种种错失,何乐而不为之?李天王为人正直,素刚正不阿,他既愿意为你出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必这么固执己见,自毁生路呢?”

  “我就知道,你们没那么好心来救我。”

  杨戬垂目注视手中的空杯,听沉香一字一句地点明着来意。是了,在沉香和三妹心中,不咒自己得到恶报,就已经是最仁慈的想法了。总不成还指望这孩子,真正将自己当成一家人来看吗?不想多说什么,他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微带着不可辨的痛楚。

  沉香紧咬住牙,将痛悔深深地藏回心里。自己的事自己清楚,这些话没一句实在,只是想着怎样才能骗到舅舅。至于骗动他上天之后,会落个什么下场,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过。路上甚至和丁香用此事说笑,说二郎神最轻的处罚,也是要贬回凡间。到时约上八太子,有空便去找他的麻烦,看他拿什么脸见人。

  平定一下情绪,沉香想起来,自己这时被舅舅的话呛住了,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正恼火间,一直闷着的康老大气冲冲地开了口:“二爷,你别再固执了。别说司法天神不让你做了,就算再请你去做,也没有什么意思了……”想是话说得太急,忍痛不过,伸手紧按住胸前的伤处。

  杨戬神色不变,目光却又是一黯。自己一时失策,累得老四等人陷身天牢。老大却不计前嫌,拼死维护着自己的平安,以致受伤至此。这份情谊,自己如何担得起,又如何还得起?罢了,索性激他一激吧,由他带着怨怼离开,越早越好,免得再累他出事。

  主意拿定,也不理会康老大的劝说,杨戬只冷笑道:“这回李靖和哪吒高兴了,我终于栽在了他们手里,那些神仙也都高兴了,不可一世的司法天神二郎神,居然会栽在自己亲外甥的手上,还输得那么惨!不过我告诉你们,我二郎神一定会东山再起。”

  “二爷!”

  见杨戬全无悔过之心,康老大禁不住怒火上冲,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来,“你再这么固执,兄弟,兄弟只好告辞了!”

  掸去袖上的浮尘,杨戬连眼皮都懒得抬起,接过他的话尾便是一声冷嘲:“你不是已经走了一次吗?”

  “你……”

  康老大粗重地喘着气,伤口火辣辣作痛,满腹的不甘与恼怒。几千年的兄弟情谊,原来这二爷早不放在心上了?才为了他拼命,可一转眼工夫,便要受他这般冷漠的嘲讽?再说不出话来,月刃戟权当成拐杖,站起身便要离去。

  哮天犬见三两句话便变成这样,心中大急,一把拉住康老大的袖子,叫道:“老大,这当口你怎么能走?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康老大摔开他手臂,脸色铁青,大声道:“有沉香在,二爷不会有危险,兄弟我现在告辞,也算对得住他了!我回灌江口去,从此三界中的是是非非,都与我没关系了!”又看了杨戬一眼,见他毫无反应,气怒之下险些晕倒,按着伤口踉跄着冲出门去。

  镜外梅山兄弟见到此幕,无不暗自气恼。梅山老三第一个叫嚷起来:“大哥为了他,刚才险些拼掉了性命,一旦转危为安,他就这般冷嘲热讽地翻脸不认人?”梅山老六黯然叹道:“难怪他会出卖我等兄弟。大哥,走了也好,否则将来,徒增一场伤心。”

  康老大低头不语,众兄弟之所以对杨戬有诸多不满,实在是杨戬后来的所作所为,令兄弟们心寒,最后与之干戈相对。但是,此时此刻,一众兄弟仍然好好的,只有那镜中之人,落的那种下场。看着他独斟独饮,想着当年兄弟们聚义饮酒的场面,心中郁闷至极。

  唯有老四虽盯着镜中细瞧,却是表情沉郁,一言不发。康老大一错眼看见,知道六兄弟中他心思最为慎密,偏偏胸府极深,便是对自己人,不到不得己时,所想的也大多藏着不说。突然便有了一丝冲动,只觉得他可能知道些众兄弟未曾注意的疑点,开口叫道:“老四!你怎么看?”

  老四嗯了一声,却不说话,许久才道:“兄弟们说得都有道理,大哥,反正已成过去,多想无益。出阵之后,欠他的情,我们用命来还清就是了。”康老大皱起浓眉,说道:“老四,什么叫多想无益?老四,你若看出了什么,不妨说与我这大哥听听!”

  老四却只是吞吞吐吐,康老大脾气上来,一个劲地追问。一边的哪吒原本心情坏极,虽说体谅他们后来的境遇,但也再忍耐不住,冲口喝道:“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就算杨戬大哥后来为势所逼,做了对不住你们兄弟的事,但起码现在……说不定,说不定杨戬大哥是成心逼走你老康,免得你被他所累!”

  他这话原是赌气来的,却不料普一出口,老四身子一震,愣愣地转过头看向哪吒,神情极为苦涩。康老大心中一紧,问道:“老四?”声音竟有些发颤。老四张口欲语,终还是咽了回去,只是摆手让众兄弟莫再追问。

  梅山兄弟都知道这老四的脾气,勉强不来的.但老四这一把话闷在心里,却让所有人的心中,都压上了块沉重的石头,连老三这般的粗人都不再说话,只回头看着镜中情形。该知道的,随着时间的推演,迟早都还会知道的。

  康老大已走,杨戬仍是一付无动于衷的样子。丁香气往上冲,忍不住骂道:“杨戬,沉香把你当长辈,才和你这么客气。其实这些话根本没有必要跟你说,到时把你往李靖的天牢里一塞,别的事情就跟你没关系了。快点吃吧,吃完了走人。”沉香也自恼火,沉着脸道:“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杨戬却听如未闻,自顾盘算着脱身之计。如今的局势,只要能从这糊涂外甥手上逃出去,李靖等人就讨不到分毫好处。而拖过蟠桃会期限,三妹赦免无望,以沉香那浮躁的性子,指不定会捅出什么漏子来。可惜最后的法力也耗得尽了,想恢复过来极是不易,否则这个机会大可利用。

  沉香一路寻来,已搁误了好几日,再有两天,蟠桃会便要开始。此时见自己的软磨全然无效,再也按捺不住怒气,跳起身来揪了他前襟,叫道:“你要明白杨戬,没有我在,你早死在四大天王的手里了。难道你宁愿做被王母扔了的一条狗,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死在凡间,死了还被人指着骂合该?”

  此言一出,饶是杨戬早有预料,一瞬间也气得脸色铁青。旁边的三圣母啊了一声,下意识伸手去掰儿子的手指,却哪里有用?泪水模糊了眼前视线,耳边说话声飘过来,丁香犹在幸灾乐祸地火上加油:“什么叫丧家之犬?这就是了!也不对,哮天犬做丧家犬时,还有我这样的好心人收留。可是杨戬,有谁肯收留你这样的大恶人呢?哈哈,闹了半天,你竟是连狗都不如呀!”

  哮天犬怒喝一声,扑向丁香,被她轻轻一推,便跌回椅上动弹不得。丁香将袖子往上一捋,极威风地站起身来,喝道:“杨戬,本姑娘再问你一句,到底肯不肯乖乖地跟我们上天?不肯也成,但你就准备着再受我三五拳吧!”

  哮天犬挣扎着还要扑过去,杨戬伸手按在狗儿的肩上,轻叹一声,微微合上双目。待他再睁开眼里,神色已平静如水,冷冷地向沉香说道:“你先放手!”

  他声音不大,却极威势,沉香不由自主地收回手掌,愣愣地说不出话来。杨戬冷然又道:“要我上天做证是吧?可以。但若再敢对我无礼,沉香,你倒不如现在便杀了我!”

  这一番话峰回路转,沉香大奇之下又复大喜,叫道:“你肯上天?你肯去作证,我当然不会再对你无礼!”杨戬已有了定计,不再说话,拿起桌上杯筷,饮了几杯酒,捡清淡的菜肴补充些体力,掷筷起身,说道:“我和哮天犬失了法力,须你俩助我驾云。但有言在先,我毕竟是司法天神,事关天庭尊严,绝不能任由你挟持上天.”

  沉香叹了口气,喃喃地道:“原来舅舅这时就在给我设局了,幸好我这外甥够糊涂,才没坏了他的大事!”舅舅的条件,是不能被外甥和丁香挟持,那么只有用法力集来云彩,好托着他与哮天犬飞到南天门去。那时的沉香只当杨戬被自己的怒气吓着了,浑没注意话里的机关,高高兴兴地便允了下来。丁香看着杨戬有气,随口又刺了一句:"天庭尊严?我看是你的面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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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9: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九章 混沌识死物

 

  来到外面空地上,沉香默诵法诀,招来云头,由着杨戬扶住哮天犬在前,自己和丁香驾起另一朵云,在后护着两人腾空而起。这一来自比抓起人驾云费力得多,他全神贯注地控制着法力,自然更没留意,杨戬微微俯身,正细心察看云下经过的路途。

  大半天工夫,一路南行,下面山势连绵起伏,已到了万窟山上方。杨戬等的便是此刻,伸手抓住哮天犬腰带,一声断喝:“跳!”没等身后两个孩子反应过来,已和哮天犬堕下了云头。

  镜中景象一阵乱颤,两人跌在乱树丛里,狼狈不堪。杨戬顾不上自己,挣起身去扶哮天犬。哮天犬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半晌才有气力开口:“主人,没有了法力也是神仙之体……我,我没那么容易摔死的!”

  三圣母颤声道:“二哥他……他怎么能这样行险!”沉香黯然,是他逼的。一心以为是在救娘,却不知立下大功,挤兑住王母,就等于断死了娘的生路。舅舅……舅舅怎肯让这一幕发生?见杨戬扶起哮天犬辨了辨方向,便向千狐洞方向行去。沉香知道,舅舅甘冒奇险跳云,正是为了那洞里的复杂地势。

  进了千狐洞后,杨戬稍稍松了口气。眼前洞洞相连,状如迷宫,变幻莫测,沉香也好,四大天王也罢,无论谁都追之不及。便在此处拖过蟠桃会再说,王母的为人,就算留了后手,不到最后关头,断不能容忍沉香践踏天条。只要他未被押上天廷对质,三妹的安全,一时便是无虞。

  扶了哮天犬遇洞即穿,任意而行。不久之后,沉香,丁香,魔礼寿来了又走,却都没能在这迷宫中找到他的踪迹。待到四周再度沉寂下来后,他微微一笑,知道这场危机,终于有了些转折的机会。

  但仍不敢停在原地,又转过几道弯,却隐隐听到呜呜的哽咽之声。杨戬一愣,不敢大意,放轻脚步,悄然循声过去。只见一张石榻之上,牢牢绑着一名女子,脸上毫无血色,泪痕和着汗水,虚弱得只余下一口气不曾断去。

  她口里被塞入了布条,虽勉强挣扎着,却只能哼出呜咽的微声。若非杨戬正好自洞侧经过,又全神留意四下动静,根本无从发觉。

  哮天犬失声道:“是小狐狸?她怎么……”

  杨戬凝神回想,最后一次见到小玉时,沉香正被困于虚拟幻境之中。自己出声提点沉香,隐约见她与丁香一起离开。现在这般模样,九成是受了丁香的暗算。

  屈指一算,积雷山之役居今已有五六天了,小狐狸虚弱成这等模样,想是被打伤绑牢,连饿带渴了这么多日子所致。

  小玉也见到过来的两人了。她饿得昏昏沉沉,一时竟没想到来者是谁,现出惊喜之色。哮天犬开口说话时,她才蓦然想起,顿时脸上又惊又恐,挣扎得更加厉害。

  一边的小玉轻轻地道:“我伤在丁香手里,又被绑了好几天。渴饿得快要死了,突然见到二郎神来,我……我那时不知道他在帮沉香,又想到在神殿被他放血的事……”想着那时的绝望与茫然,洞里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气力越来越少,手足麻得全无知觉。开始还知道饿,后来胃里象有火在猛烈地燃烧着,痛到难以形容。再到后来,整个人轻得没了一点份量,象要随风飘走,却又绝望得没有了尽头。

  她的身子微微发颤,靠近沉香,不敢再看向榻上的自己。

  杨戬站在榻前,伸出右手,犹豫了一下,说道:“小狐狸,我可以取出你口中的布团,但是,你若叫出一声,我便立刻杀了你!”小玉看着他,似未听懂,杨戬又重复一遍,小玉闭上眼,再睁开,目光中便渐渐有了哀求之意。她这些日子里,无时无刻不被死亡的恐惧压在心头,早已濒于崩溃,又想到自己死后,沉香还要和杀死自己的那个凶狠女子相亲相爱,双栖双飞,更不甘心放过眼前唯一的生机。

  杨戬心思何等灵动,看她表情,已猜出大半,为她取出布团,说道:“想不到我才与沉香分开,便又见到了你。沉香丁香二人,正要同赴瑶池受赏,等玉帝赦了三妹,便要返回村中成亲——他们原便是指腹为婚的,那杯喜酒,我三妹想必也等得久了。”看似随口道出,却是句句击向小玉的要害。

  小玉一颤,心头一片麻木,只想:“喜酒?……要成亲了?怎么可以……说过要和我永不分离……怎能和杀我的女子……成亲……”泪水慢慢从眼角漾出,神色凄苦得如同死去一般。

  沉香见她如此,心中难过,将小玉揽入怀中,低声道:“别怪舅舅,他现在处境维艰,才不得不设计骗你。我没有要和丁香成亲……不过,小玉,若非你帮舅舅恢复功力,我……我……”小玉怕他愧疚,平息心情,甜甜地笑了笑,以示自己不会介怀。

  但那时的小玉却伤心无比,杨戬观颜察色,知道时机已到,深沉一笑,忽道:“小狐狸,沉香倾心于你,你若不死,他不会第二次移情别娶。”小玉睁大了眼,断续地道:“不会……移情别娶?”蓦然想起,挣扎着叫道,“你不是好人…………我不信你……你想害沉香对不对……”

  哮天犬不忿,气道:“小狐狸,你敢骂我主人?”还要再说,乓地一声,已被杨戬在头上重重敲了一记。他险些痛呼出声,一脸的委屈。

  杨戬无心理会这狗儿的哀怨,淡然道:“天廷都愿意赦我三妹了,我还要害沉香作甚?小狐狸,你支撑不了多久,活活饿死的滋味并不好受——但你若肯帮我个小忙,我完全可以为你松绑,救回你的性命。”

  小玉一呆,破积雷山便能赦回三圣母之事,她知之甚详,只是沉香尚未脱困,她便被丁香骗走绑了,不知沉香到底成功了没有。不住想着杨戬的话,她一时觉得可信,一时又觉得全是疑点,只喃喃地道:“我不信你,二郎神,你最爱骗人……”

  杨戬一笑,说道:“小玉,你毕竟还是个孩子,阅历不足。说了这么久,你还没看出我法力已失么?”

  一边的小玉轻声道:“我那时昏昏沉沉,又害怕,被他一提醒,才注意到他脚步轻浮,神气涣散,的确是重伤未愈,法力全失。”说话间,榻上绑着的小玉已一声冷笑,微弱的声音里夹着无比的讽剌,道:“你果然成了废人……二郎神,你做了好多坏事,有这种报应,活该……”

  杨戬却不生气,只道:“那么,我说的话你肯信了?”

  小玉闭上眼不答,暗自想着杨戬用意。但论揣摩心事,她又如何是杨戬的对手?只听杨戬冷冷地道:“沉香已经没事,合家团聚,其乐融融。只不过,小狐狸,你真甘心就这么死得不明不白,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语气极为平淡,却令小玉立刻睁开双目,死死看着杨戬。

  “我现在不是司法天神了,更因为积雷山一事败露,被天廷追杀。小狐狸,你我都在生死边缘,可谓同病相怜,何不相互扶持一把,各取所需?”

  小玉不答,杨戬也不去催,耐心地静等。过了半晌,小玉低弱的声音终于响起:“要我帮什么忙?”

  杨戬微笑道:“很简单,我救你性命,你助我恢复法力。”

  小玉吃力地道:“恢复法力?不行,你又会去害沉香……”杨戬摇头:“我已不是司法天神,还要害沉香作甚?更何况我不容于天廷,自保尚且不暇,再招惹沉香,岂非自找麻烦?将来或许要靠他与佛门的源渊,代我设法,才能换得我一时之安——他毕竟是我外甥,一家人,谁愿意真正弄得水火不容?”

  三圣母听小玉说过后来的事,想到哥哥一会儿便能复原,这些日子的折辱终于要结束了,心中一阵轻松,问道:“小玉,你便是这时,想到用宝莲灯来救治二哥的对吗?”

  小玉想着那时的念头,内疚地低下头去,道:“我在华山那三年,听您说过宝莲灯的趣事,知道这灯也可以疗伤。您还说过,宝莲灯以仁慈为主,受治时若心存恶念,便断无生理,所以我便说了出来——我对二郎神没安好心,心想他那么坏,如果言不由衷,宝莲灯头一个就会收拾他……”

  宝莲灯被藏在另一个隐密的洞穴机关中,离此处不远。当下杨戬和哮天犬合力抬了小玉,先觅来食物清水喂她吃下,又按她的指引,一路寻去取灯。

  上次放血做的灯油尚有许多,小玉瞪视了杨戬一眼,那时的愤怒又被勾起,心想:“最好你这恶人心有邪念,死在灯下才好。”却又是一黯,“这样的话,哮天犬不会放过我的,沉香就真要和丁香成亲了……”

  杨戬看着灯,却微微皱眉。他法力无存,怎么也无法引来灯中灵气治伤,只能再和小玉商量:“我法力已失,须你助我才行。”小玉一喜,说道:“那你得先为我松绑!”

  杨戬摇头道:“这可不成,我没有法力,你若反悔,我便什么机会都没有了,你就这么助我一臂之力吧!”示意哮天犬扶起小玉,让她被缚的手指遥对着宝莲灯,“事了之后,无论成败,哮天犬都会立刻助你脱困——哮天犬,你听见没有?”哮天犬连连称是,小玉犹豫了一会,终不愿就此死了,点头允下。

  法力运起,击在宝莲灯上,灯华一烁,亮如白昼。小玉紧张起来,说:“灵力被引出后,宝莲灯突然亮得吓人,一声巨响,我和哮天犬便都晕了过去。娘,是不是宝莲灯救人都是这样?”三圣母一呆,说:“不是,我以前也救过别人,引出灵力即可,效应如神,岂会有这么多变故?”

  说话之间,小玉的法力引着宝莲灯中灵力折出,变成柔和的青光,洒向杨戬身上。杨戬身子微微一颤,显然旧伤又被触动,却暗暗忍着,一任那道光华流转周身,纳入体内。

  但便在这时,灯华又是一盛,惊天动地的巨响震起,哮天犬与小玉被齐齐震飞,不及哼上一声,已昏迷过去。那宝莲灯却慢慢变大,灯口生出威力无匹的吸力,杨戬脸色微变,身化流光,顿时被吸入灯中。

  三圣母失声惊叫,想冲上前去,却只觉身受重压,连手指都不能动上一根。只能眼看着那灯越变越大,几乎充塞了整个洞穴空间。她与沉香小玉退到洞穴边的石壁,目瞪口呆,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娘,宝莲灯……宝莲灯这是怎么了?”沉香忍不住叫出声来,高大透明的灯身中,杨戬盘膝坐于底座之上,身形清晰可辨。而在他四周,诡异之至的金芒闪烁,疾如闪电,凶险万分。

  “不知道……”三圣母也紧张万分,道,“宝莲灯救人,从没有过将人吸入灯内的情况。二哥,二哥会不会有事?”说到最后一句,身子簌簌发抖。

  镜里镜外一片寂然,人人盯着矗在洞中的宝莲灯,忐忑不安。

  时间慢慢过去,隐约的银辉从杨戬神目中烁起,呼吸吐纳之间,与灯内氲氤的灵气相接,导入身体。银辉欲加明亮,实物般地炸裂散开,与四下金芒一触,变幻无休,又缓缓向上浮起,凝固在灯身顶端,燃烧,聚合,爆炸,结成奇瑰无比的景观。

  盘坐底座的杨戬蓦地睁开双目,微微抬首,先是迷惘,继而震惊,振衣站起身来。

  景观化为混沌,只在方寸之地,却令众人生出无始无终的寂灭感觉。混沌中似卵育子,有物成形,一把巨斧横立混沌之间,又被收入一只巨掌之内。清者上升,浊者下降,无数星辰罗列其中,只看得人人目瞪神驰。“开天辟地!”不知谁大叫一声,蕴着无尽的骇然。

  混沌既开,万物繁衍,神力无匹,生灭全由一念,女娲等上古大神也开始活跃其中。

  千万年的变化快速掠过,开天的神斧忽而重回巨掌之间,神力传上斧刃,挥劈之处,劫灰泛起,慢慢复归于混沌。

  狂暴的芒光激射,灯内幻相纷呈,目不暇接,流转成模糊的光与影。等稍稍平定后,盘古的身体已化为三界杂物,神斧不知去处,只有神力依然失控,肆意破坏着一切。

  破坏强行中止,神力被镇压在擎天的巨峰之下,众人识得,那正是赫赫有名的不周山。

  无数年过去,三界众生一一出现,古神穿行其间,决定着所有的生灭存毁,然而,不周山却轰然倒塌,远古前的破坏再度开始——那毁灭一切的暴烈残忍,虽然只是灯中缩影,仍足令人惊悸得几欲窒息。

  七彩石出,暂时封印住绝灭万物的死亡之力。一抹金色出现灯中,凝聚成物,承载七彩石里的部分神力,投入三界轮回。顿时血肉犹如活物,绕缠到金色之上,蠕动增加,脏腑血脉在内,肌肤附着在外,缓慢地化成一名女婴,面无表情地悬浮着,只有左肩还隐约有一缕金光透出。

  她身后藏着另一名男婴的影子,却是生动了许多,能看得出隐约的笑容。

  女婴一天一天长大,一天一天承担更多的神力,一天一天地变成众人都熟悉的那个模样——

  西王母!

  灯华又是一亮,灯里景物渐渐模糊,散成霭雾,笼罩全灯,连杨戬身形都不复辨出。片刻之间,灯身回缩变小,青光迸出,洞穴中如十日齐升,只映得对面不能见物。众人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目,再睁开时,一切都如似未发生过,杨戬持灯静立洞中,神色阴郁。

  “原来如此。”半晌,杨戬轻叹一声,道,“原来如此!”语气萧然,杂着无穷的感慨。

  小玉不自主地抓住了沉香,“原来如此,那是什么意思,沉香?”灯中诡异令她透不过气来,只盼沉香能帮着否认。沉香轻拍她以示安慰,但他的惊愕失措,也不比小玉好上多少。

  灯中的世界是宏大繁杂的,而深埋在这种种光怪陆离背后的隐密,又是无比残忍严酷。无法想象,无法相信,更无法理解,即使真相就在手边,却又有几人有触及的勇气。

  “不会的,不可能。她是有哥哥的,他也是有妹妹的。他们……他们还有子女!”三圣母喃喃道,而沉香却想到了银河边的那幕,不禁打个寒战。

  杨戬来到哮天犬与小玉身边,试了试两人脉息,微一点头:“果然,百里之内,应是人人都如他们一般昏睡。”又去打量手中的宝莲灯,低声道,“我的神目,也传承自那道神力,所以女娲娘娘,你这才放心留灯传谕——除我之外,三界中,也再没有谁能触动你这封印了,果然好算计,果然好远见!”

  水镜护佑之下,三圣母等人将方才情形尽收眼底,便已惊骇得如被梦魇。但灯里的女娲谕命,只有杨戬一人听见,他心头的震动,更不知强烈了多少。

  死物……

  从决定出任司法天神以来,所有梗在心中的疑团一一迎刃而解,而答案,只有两个字:

  死物。

  憎恨私情通婚的背后,织女法力奇强的孩子,自己这天生的神目,等等,等等,归根结底,也只因为那两个字。

  统率三界的三界之主,令三界之主言听计从的王母娘娘,原来根本不是生人。他们只是用来封印神力的法器,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确保他或她的自身,不被毁损。

  这二人与三界根本已是一体——也正是因此,才会有封神之战。以前以为,只是为了三界一劳永逸的平衡,现在才知道,更是伏羲女娲,为了自己亲手创造的法器,能安然地统治三界,安然地保护好他或她自身的存在。

  杨戬突然便有了想笑的冲动。

  三千年的悲伤,竟只是缘于这样一个荒诞的真相——

  所有的算计与筹谋,都要付诸徒劳了吗?他也好,老君也罢,再多的权柄,在这个真相面前,都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家变时冲天的火光,少年时颠沛流离的惨淡,司法天神时的覆雨翻云与违心残忍。

  所有愿意或不愿意记起的往昔,都在思绪里翻腾着,心底因痛极而颤抖,唇角却现出一丝莫测的苦笑。

  输不起,也无路可以回头。

  “但这个真相,连老君都料错了的,王母自然不会想到,我能有机缘明了端的。敌明我暗,鹿死谁手,现在,还尚在未知之中。”

  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平素的清明,杨戬将多年来的部署在心中逐一推敲之后,最初的茫然绝望渐渐淡去,反倒似长途跋涉之后,突然见到了隐约的终点。

  曾以为获取权位,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事实却是做了八百年的鹰犬,隐忍僵持至今;曾以为逼迫沉香成材,用手中的权力,暗中为他拉拢人脉助力,里应外合成就大事,却是一着失算,便一败涂地——

  他抬头向洞顶看去,悠远的目光,似要直达三十三重天上。百花之事,一时失察,功亏一篑,却也不能说全无收获。原本只寄望王母为顾全颜面,不肯铤而走险借放人为名而行诛杀之实,现在,却有了另一种可能。

  千钧之石,卧于平地,虽三尺童子亦可辱之,磨盘之石悬于空中,将坠未坠之际,处其下者纵然勇冠三军,也必因之而神惶色变,无他,势使之然尔——

  自身的存在,那是她和他的唯一目标,那么,便造出一个势来,一个被三界联手围攻,不惜同归与尽的大势——霹雳手段先夺其魄,再退而求其次,以这两个死物求生之心为矛,破其固执天条守卫权力的盾牌。

  天条得改,犯事众仙得赦,他和她的那个秘密,不见得多增了泄露的可能,却是消弥了三界中可能的怨恨与反抗,算起来他们并不吃亏——何况还有另一个棋子可以用,那个几千年来一直潜心幕后的伪善长者。

  多年的斗法,彼此的了解,甚至比朋友更甚。道祖的目标未必在号令天下唯我独尊之类,但毫无疑问,他享受着那种操纵三界的感觉,喜欢将精怪鬼仙一切人等都置于算计之中,神仙的生命实在太过漫长,每个仙人都有每个仙人截然不同的寄托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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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二十章 踪形霁雾灭

 

  收起宝莲灯,也收拾起所有的感慨,杨戬默运法力为哮天犬治伤。半晌,哮天犬身子微动,喃喃地一声:“主人……”睁眼看见杨戬,顿时流下泪来,“您没事?您的法力也恢复了?太好了……太好了!刚才……刚才那灯……”

  杨戬微微一笑,道:“你的伤没什么大碍了,但若想恢复法力,还须静养些日子。我先回天廷,你留在洞里等我消息。”哮天犬急道:“回天廷,您正被三界通辑……”看着主人不屑的神情,他讪讪地改了口,“主人法力已复,天廷谁又敢与您为敌,哮天犬是太多虑了。”

  安慰哮天犬几句,杨戬俯身松了小玉身上的绳索。法力默送,小玉也醒了过来,挣了几次才站起身,突然大叫一声,挥掌便向杨戬击去。

  但她此时虚弱无比,这一掌又能有什么威力?杨戬扣住她手腕,轻轻一送,便将她摔了出去,冷笑道:“小狐狸,我法力尽复,你若想找死,就尽管试试。”小玉苍白着脸靠在洞壁上,想骂,却哪有余力?半晌,愤怒地瞪了杨戬一眼,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开。

  看着小玉走出洞穴,杨戬在哮天犬身上一拍,示意他安心留在洞中,自己悄然缀在小玉的身后。沉香恍然:千狐洞曲折多变,舅舅想找出路必要多费许多手脚。放了小玉,便有了现成的向导,确是计算深远,处处皆有用意。突然呆了一呆,这才惊觉,不知何时起,舅舅的用心,他都已隐约能揣摩出来——哪怕有些手段极不近人情,以前的他会反感之至,现在却只觉得理所当然。

  刘沉香曾有的单纯和清澈,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玉记得那时的情形,半昏沉中夹着自怨自哀。担心着沉香,算算蟠桃会近在眉捷,出洞后便急着恢复体力,好有气力将杨戬的事告诉沉香,如何料到杨戬是在利用自己出洞?她因他的这份心机打了个寒颤,却并不害怕,复杂的心绪里,甚至有种要依赖于他的感觉。

  目送小狐狸消失在山间,杨戬隐身潜回南天门,先去了趟真君神殿。昔日阴穆庄严的神殿已面目全非,殿匾被胡乱地扔在阶下,羽毛尘土乱飞,千余只鸭子大摇大摆地在正殿上踱着步儿。几个神殿里原先的小仙吏带着枷锁,苦着脸抱着大桶为这些鸭儿们分食,另有两名天将挺胸凸腹,手拿着皮鞭监工,小吏们动作稍有迟缓,便是重重一鞭过去。

  杨戬眉峰拧起,神情冷如严霜。他素有洁癖,眼见居住数百年的府邸成了龌龊不堪的畜口栏,怒气顿时上冲,法力凝结双掌,便要取了那两名天将性命。

  便在这时,殿外蹬蹬的脚步声响起,他微微一懔,收手隐在一边,就见一人匆匆进来,大着嗓门嚷道:“雷老哥,雷老哥,老君晚膳又想吃这仙鸭,劳您的驾,再给拨三五十只,应个景儿罢。”

  两名天将自不知才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一人应声向外看去,笑道:“文天君,您老又来了?真是的,道祖他老人家就算胃口大开,也犯不着老是劳动您三位天君轮流来抓鸭子呀!”

  进来的那人连连摇手,说道:“老哥这话可就缺些理了,能为老君抓鸭子,那是他老人家瞧得起兄弟,哪还当得起一句劳动?老规矩,您和张五哥先去签事房候着,我捉齐了鸭儿就去您那儿签押领取。老君口味精细,兄弟我非得尽心的挑选好不可。”

  又说了几句闲话,张姓天将大声喝叱,将喂鸭的仙吏先押了出去,雷姓天将笑着拱手,道:“既如此,小的先告退了。今天忙了一天,还真困得厉害,文天君您随意,就算挑到明个儿,小的也心甘情愿地候着您老。”退出大殿,去了神殿原先的门房休息不提。

  自从司法天神失势,真君神殿被下令改成养鸭场以来,兜率宫突然便对鸭膳兴趣大增,天天有宫中要人来捉鸭子。雷姓天将虽是小角色,也能看出其中必有蹊跷,但哪敢多说?好在抓鸭子的天君们都颇是和气,一连数日,他从中也捞到了不少好处。

  文天君看殿里人走得干净了,厌恶地以袖掩鼻,遮住异味,却不留在正殿,径自往后面去了。杨戬微垂下眼帘,冷冷的嘲笑浮在嘴边。估计是老君的意思,一拔拔门中精英以捉鸭为名,来找那个琢子的,毕竟是他随身几千年的好宝贝,三界少见。但是,显圣真君刻意收藏的东西,这些人没头苍蝇似地乱打乱撞,便能找出苗端吗?

  文天君皱着眉来到后殿,他知道这后殿法力流转,有着繁杂的结界,极是可疑。但前些日子,连老君元神出窍亲来查看,也没发现到异常。不得已才用现在的笨办法,由他和几个师兄弟凭人力来硬找。可眼看着将神殿翻了个遍儿,却还是全无所获。

  众人就见杨戬隐形跟在文天君身后,任他在后殿里徒劳地奔忙。密室虽通后殿,但经杨戬以结界护持,外人想找着入口可谓难比登天。过了片刻,确定来的就是文天君一人后,杨戬一声冷笑,伸手按上了他的肩头,“文天君,你倒稀客得紧啊。”。

  文天君身子一僵,脸上一阵通红,又是一阵惨白,似吓得三魂散去了七魄。许久,他吃力地转过头,比哭还难看地强笑了一声。

  “真……真君……真君……老爷……”

  他唇齿不住哆嗦,寒意从心中透出,想说几句来为自己开脱,张张口,却说不出,生似连嘴中都结了冰。咯咯几声轻响,他茫然垂下目光去看,看不见身体,只见到一块坚冰,隐隐还裂开了几条细缝。

  杨戬哼了一声,法力直透入文天君体内,坚冰向上漫延,转眼之间,连头颅都尽数化去,他收回手,屈指轻轻一敲,叮地一声,细细的裂痕不断扩大,坚冰碎成屑玉,霁雾般飞溅在半空,同时神目打开,银芒迸出,冰雾中淡淡的一缕魂魄,顿被他驱散得无影无踪。

  龙八打了个寒颤,想到当年姐姐被他杀了时的情形,涩声道:“就……就这么……就这么杀了文天君?”还想往下说,终忍了下来。杨戬现在的处境,杀人毁尸灭迹,原是可以想见的必然之举。

  开启密室进去,见一切无恙,杨戬暗自松了口气。龙四公主人在鼎中,这些天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出了大事,却又不能溜出去查看,惶惑不安到了极点。此时看到杨戬,喜悦之下叫出了声:“二郎神,你终于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听说你……”

  杨戬示意她不要多问,只道:“前几日一时失察,多了些变故。四公主,你且安心静养,我还有些事要办。”数日来跌宕起伏,徘徊在生死边缘的经历,淡淡两句便揭了过去。

  从暗格里拿出金刚琢,换了身龙纹黑纱战袍,他静静地在室里站立片刻,将思路默理了一回。随即身形渐起变化,上清芙蓉冠,着青袍黄绦,外披红鹤氅,脚纳云霞朱履,长身白发,霍然便是已被他化为坚冰,击碎成霁屑的文天君。

  四公主惊道:“文真君?感应灵通天君?二郎神,你要做什么?”杨戬淡然道:“我正被三界通辑,为今之计,只有借老君行一着险棋。但四公主请放心,杨戬纵然行险,也必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离了密室,循径向左行去,不消一会工夫,便到了神殿放置珍品的仙库。库里诸般宝物自然早被充公,长长的封条交叉贴在门上。杨戬伸手虚按,封条断裂,仙库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

  仙家库房都有些隐密的暗格放置物品,真君神殿也不例外,杨戬一眼望去,库房虽然空了,但总还有一两处暗格未被发现。当下打开一处,取了里面的物件,随手塞在腰带之上。

  那物件是一柄墨玉如意,虽是极为贵重的上阶仙器,却只可裨益修行,并不能用作法宝武器。众人不知他拿来何用,正惊讶间,却见杨戬手腕一翻,一只小小的傀儡虫已出现在掌上,正是哪吒在饭庄见到的那只。

  用最后的力量封印住此虫,只是当时的他下意识所为,欲留下与老君讨价还价的证物而已,但此刻却有了全盘计议,就见他持虫在手,更不迟疑,法力到处,封印顿解。

  傀儡虫立刻拼命挣扎起来,奋翅扬吻,直要择血而噬。杨戬冷笑一声,法力密密地包裹上去,不消片刻,虫儿转而安静下来,通体透出淡淡银光,温驯地伏在他手上,便如小小的宠物一般。众人知道,这只小虫儿被他法力炼化,已甘心奉他为主。

  收起傀儡虫,伸指划符,默诵法咒,又在这处暗格边布下了一个杀伤力颇大的阵法。龙八忍不住问道:“他这是要做什么?姐姐?”龙四摇了摇头,她身在鼎中不便外出,自然难知详情。

  阵法布完,杨戬退了一步,低喝一声,凌空一掌,便向阵法重重地劈了过去。

  三圣母惊呼道:“二哥,你做什么?”话音未落,阵法已被触动,迸出无数青莲大小的光华,疾火流星般地四下乱撞,惊天动地的大响声里,整个仙库轰然倒塌。

  杨戬散去了护身法力,任由几团光华撞到自己身上,一声闷哼,他已震跌出去,被砸落的碎砖断瓦埋在当场。

  沉香急叫:“舅舅!”旋即想起:“是他自己设的阵,这般举动,必有其他的用意。”果然,仙库倒塌,动静巨大,附近天将被尽数惊动,就听得杂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正匆忙地赶了过来,不一会儿,已将一地的断垣残壁围了个水泄不通。

  为首的一名天将正欲喝问情况,地下的砖石蓦然激射如雨,一片惨叫声里,靠近的天将非死即伤。乱砖堆里一条人影翻身跃起,更不答话,身如流星,在人群里疾穿过去,掌拍指戳,拦住他去路的兵将无不应声而倒。

  “文天君,是四大天君之一的感应灵通天君!”

  红氅白发,加上近日频频来神殿选取膳鸭,看守神殿的众天将已对这外貌熟悉无比。见他衣袍带血,脸色狞狰,出手狠毒之至,人人心胆俱裂。为首的将领大叫:“文天君,暗勘罪臣府邸,杀伤天兵天将,罪在不赦,还不速速束手就擒?”却连自己都不敢上前交战,眼睁睁看着“文天君”突出重围,如入无人之境般地驾云离开。

  杨戬衣袍凌落,芙蓉冠也散了一半,狼狈不堪,直往兜率宫而去,半盏热茶工夫,已直达三十三层离恨天上,宫前的道童见他灰头土面,神色萎顿,都大吃一惊,叫道:“天君大人……”

  杨戬急急摇手,喘息道:“道……道……道祖……何……在……”一口血喷将出来,险险便栽倒在地,两名道童更是吓了一跳,一人扶住了他,另一人便要匆匆进去通报,杨戬伸手阻住,低声叮嘱道:“禀报……道祖他……他老人家……弟子……幸不辱命……”

  扶了这冒牌天君进入大殿,先进去的道童神色紧张地从里屋丹房出来,道:“天君大人,祖师爷爷赐下了灵药,着您服下后即刻去丹房见他!”奉上了一颗碧绿的仙丹。杨戬接过服下,将入口时手掌一翻,神不知鬼不觉地收进了衣袖里。

  道童送他入了丹房,躬身退下,老君垂裳而坐,手拈拂尘,看着明灭不定的炉火,许久才往椅上一指,淡然道:“你身上有伤,先坐下,事情都办妥了吗?”

  杨戬答道:“是,托道祖鸿福。”老君嗯了一声,扫了他一眼,突然道:“方才老道赐你的灵药,你何以并不服用?”不待他答,又道,“你小心慎密,很好很好。”杨戬不知他用意,含混应道:“弟子不敢。”鼻中隐约嗅到一阵香气,顿时明白过来,暗自一凛,出了一身冷汗。

  老君道:“我丹房里烧的木柴,是黑木林里的紫檀木,想不到你连这等小事都留心得到,总算没白跟在我身边这么些年——你不必再行遮掩了,不错,老道赐的药与紫檀木的香气一合,便是三界中一等一的毒物。你既没有服下,那便算了,但就算服下,难道我真的会将你害死?”

  见老君神色如常,目光却捉摸不定,杨戬落座后佯作惶恐,嚅嗫着不敢出声。他多年来对兜率倍加留意,文天君是老君的得意门人,自然极为熟悉,学将起来,分毫破绽不露。只是老君突然要杀人灭口,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微一思忖,心知兜率耳目众多,神殿仙库被毁之事定是已传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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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3: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二十一章 匕现图未穷

 

  果然便听老君责备道:“听说你方才杀了不少天将?老道不是吩咐过你,要小心从事,万不可张扬吗?这等大事一出,你待如何善后?”

  杨戬道:“道祖,弟子无能,甘愿听道祖责罚。”老君摇头道:“我本欲毁了你的肉身,放你下凡历练一世,改个头面再回宫中。你既不愿服药,那便算了,但瑶池若不依不饶地追究起来……”皱起雪白的长眉,沉吟着放下拂尘。

  拂尘放在木桌之上,一个几不可见的凸钮顿被压陷下去,但听得喇地脆响一声,三道光锁从杨戬所坐木椅背上环出,已将他牢牢地扣住。

  众人出其不意,失声惊呼,三圣母脸色惨白,抓住沉香叫道:“你不是说,在蟠桃会上见过二哥的吗?老君他……他想做什么!”沉香记得后事,当时自己一斧向王母劈下,舅舅突然现身,刻不容缓间将王母拽了开来,因此倒不如何担心,说道:“没事的,娘,舅舅向来谋定而后动,老君定然奈何他不得。”

  杨戬厉声道:“道祖,弟子做错了何事,您……您……”神色间意外里杂着惧怕,心下却仍是笃定。此等手段对付道术中人自然绰绰有余,但用在他这般肉身成圣、武道经验丰富得无与伦比的人物身上,只能是形同虚设。他既被老君当成真正的文天君对待,纵失陷在险地,成败也在未知之间。

  “你没做错事,但却毁了御笔封印的仙库!”老君不再掩饰自己的怒意,白眉挑起,森然道,“金刚琢与老道心神相通,只是被杨戬那混账强行用结界隔绝开来。你拿着它才离开后殿结界,老道便已感应到了,本该重重赏你,而你,却去闯了那般的大祸,到底居心何在?”

  杨戬惨然道:“道祖,弟子此举也是为了您老人家,为了是那仙库里的宝物……”垂下目光看向自己怀里,悲愤之意形诸言表。

  老君微微一愕,冷哼道:“为了老道?”他与金刚琢的感应并非虚言,知道那琢子便在文天君怀中,所以才敢放手对付这门人,此时只恐夜长梦多,起身上前,便要取回这个重大的把柄。

  探手入怀,他身子一震,另一只手也急速无比地抢了进去,再收回来,左手里一个亮澄澄的圆环,正是让他寝食不安的宝贝琢子,另一只手中,青色幽光闪烁,温润玉色玲珑,赫然竟是宝莲灯!

  连沉香都啊了一声,老君放声狂笑,叫道:“宝莲灯?宝莲灯?此物……此物竟不费吹灰之力,就这么到了老道的手里?”举起宝莲灯细看,笑声越来越欢愉莫名,目光里却多了些疯魔麻木的意味。

  杨戬的声音悄然响起:“此物是上古大神的遗物,虽然道祖不必放在眼里,但法器有德者居之,今日不求而得,可见是三界归心的预兆,道祖从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咸服,万古称诵。”

  一只小虫从老君指上跌落地面,虽咬穿了肌肤,却也被他的护身法力震毙在当场。但老君恍如未觉,只随了杨戬的话不住重复道:“三界归心?从此便能仙福永享,威加四宇,天人咸服,万古称诵?好,好,好,你再说下去,说下去……”

  杨戬柔声道:“那么弟子是有功,还是有过?若是有功,道祖可否放开弟子?”老君脸上现出挣扎的神情,口中却只道:“有功,有功,老道该重重赏你!”弹指向桌上遥击一下,哒地一声响,光锁顿时应声缩回。

  杨戬站起身来,从老君手里拿回宝莲灯和金刚琢,老君此时已完全麻木,顺从地还给了他,杨戬又道:“弟子还有要事禀报,请道祖传令下去,丹房三十丈内,暂列为禁地,擅入者当即处死!”老君连连称是,提气大喝道:“室外弟子听令,着一干人等,立时退至三十丈外,谁也不准擅入半步!有胆敢闯进者,立杀无赦!”

  兜率令出如山,一言既出,屋外轰然相应,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远远退了出去。老君双眉间黑气一隐一现,半边脸如沐春风,得意洋洋地神采飞扬。另半边脸挣扎的表情却越来越剧烈,咬紧了牙关,流露出明显的狞狰不服之意。

  杨戬收起灯琢,柔声劝道:“道祖,天下归心,一心朝拜于您,请您代为筹化三界繁昌共存的大事因缘,您还不即刻升座开示众人?”口中说话,手上运指如风,少阴少阳,奇经八脉,一路毫不停留地点了下去,待周身一百零八处大穴全数封死后,衣袖拂出,将老君的身子平平推开,跌坐在原先的木榻之上。

  几乎与此同时,老君眉间黑气转浓,凝如墨痕,化作一缕黑水,从印堂涓涓流出,他的目光顿时转为清醒,凛厉生威中夹着怨毒之意,直看向杨戬,沉声道:“你不是文天君,竟能偷到傀儡虫——明白了,老道明白了!”

  杨戬微笑道:“道祖此时明白,也未算晚。”银光烁动,冠氅消去,恢复了显圣真君的本来面目。

  老君冷冷地道:“让那头笨牛去对付你,老道确是失算,自招其辱,也不能怨你狡诡阴险。恭喜司法天神破得惊天要案,再建新功,重新赢回了王母那贱女人的信任!”

  杨戬悠悠一叹,法力到处,将操纵光锁的机关毁于无形,落座后淡然说道:“老君,我若只想着建功讨好,你还能这般安稳地坐在此处?”

  取出金刚琢在手里把玩,沉吟着又道,“无论你信还是不信,也无论这八百年里,你我如何勾心斗角,但你老君在那件事上的恩情,杨戬却是始终铭记于心,片刻不敢或忘。”

  老君被他制住,原忖必死,虽说毕生研于道术,生者寄也,死者归也,如旦暮昏明一般,倒也不如何害怕畏惧。但想到这盘棋终是以自己失败告终,不甘与愤然重压在心里,只有借出言讥讽来发泄。此时见杨戬话语平和,不象要下杀手的样子,一奇之下,到口边的倔强话,便也随之平和了下来:“老道也有事让你片刻不敢或忘?”

  杨戬轻叹道:“两千余年前,桃花盛开,美艳不可名状。我便是在那漫天花雨中劈开了桃山,自以为完成了此生最大的梦想。却不知片刻之后,我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梦想化为轻烟,散于苍茫天地之间,再难追回……”

  老君一震,看向杨戬的目光先是不解,继而讶然,最后越来越奇特难言,大声喝问道:“你……杨戬……八百年前老道在灌江口告诉你的那件隐秘,原来你一直牢记在心,丝毫也未曾放弃过?”

  杨戬不答,左掌托起金钢琢潜运法力,这琢子顿如活物般从他掌上浮起,稳稳地向老君飘去。同时他的右手从衣袖里伸出,屈指连弹,道道银光凌空击出,交织如流星往来,煞是好看。每一次银光都击在老君一处大穴之上,待金刚琢飘到之时,老君被封了的大穴已被他尽数解开。

  小玉不解地道:“干吗解了老君的穴道?老君诡计多端,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好好教训教训他!”沉香示意她不要说话,神色间颇有些黯淡。舅舅这一趟来,为的就是取信老君,就算占尽上风又如何呢?舅舅从来就不能随心所欲地纵横捭阖,他所有的心机,殚精竭虑的布署,都只是为了他关心的那些人能够生活得更幸福一些。

  末了人人都皆大欢喜,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

  老君接住金钢琢套回右臂之上,仍只是正襟而坐,连姿势都不曾变上分毫。只见他双眉或蹙或舒,神色时而恼怒,时而感慨,终于转成一声长叹:“早知你别有用心,却偏想不出所以,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从未忘记出任司法天神时的初衷!竟然连我这知情人都骗过了,杨戬,你演的这出好戏,当真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可惜你那妹妹和外甥太不争气,没由来地变成你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

  顿了一顿,他正色道,“你被三界通辑,八百年的经营毁于一旦,想必冒险见我,定是与此有关。不错,若我与你合作,再在王母面前虚与委蛇,你重登司法天神宝座易如反掌。但到底你有什么把握,认定可以说服老道全力配合于你?”

  杨戬微笑道:“道祖果然不愧是道祖,一语中的,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当真一点不累。”翻手掣了宝莲灯在手,沉声道,“杨戬的把握,尽在此灯之中。”老君奇道:“宝莲灯?若以武力相胁,你方才就不会解了老道被封的穴位……”杨戬摇头道:“老君你算不得什么君子,但却也决不会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武力相胁?若做出此事,没的辱了你的身份,也辱了我的眼力。老君,你且看好了——”

  掷灯停在空中,神目中光华闪烁,生硬硬地嵌入灯内,再度触动机括。

  蓦然充塞了大半空间的宝莲灯中,从开天辟地时起的混沌迷茫,到上古大神的决绝,一幕幕往昔飞快地重现着,物种生灭,万物运行,直到不周山倾倒,七彩石炼制,最后,那承载神力的死物,缠绕了血肉,现出众人都了然与心的熟悉面目……

  “这不可能!”老君一跃而起,双手不住颤抖,喃喃地道,“怎么可能——死物?造就的死物?伏羲神王与女娲娘娘,他们,他们……可是,玉帝王母育有后代,他们的后代,也都繁延了下一代……”

  他在灯外,同样听不见里面的女娲法谕,杨戬早料到会是这般反应,冷笑道:“繁延了下一代不假,但那是些什么?织女的孩子化为小星,而你苦心造就的董永之子,在我诵出石化咒语之前,便成了一块顽石——死物,就是他们的后代,也只是活着的死物而已!”

  老君垂下头去,掩去变幻无休的表情。道祖不喜欢将内心剧烈的变化显于人前,千万年见识阅历,使他片刻之间便恢复了常态,拂衣坐回榻上,说道:“明白了,早在玉帝与王母出生之日起,三界的格局便已注定如此。封神之战不过是个借口,我也好,通天师弟他们也罢,不过是古神的一枚棋子而已……”

  茫然若失地叹息一声,他抬头问道:“女娲既留下只有你的神目才堪触动的密谕幻相,决不会仅为告之王母的来历那么简单。她左肩上的一抹金光是怎么回事?”

  杨戬点头道:“老君果然好眼力,灯中纷扰的诸般真相,都是已发生的过往,唯有此处,才是重中之重。”移目四顾,向不远处盛放丹药的朱漆葫芦一指,说道,“老君有句名言,埏土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那意思是说,只有其内部中空虚无,才能盛得了物品,是也不是?”

  老君呵呵笑道:“当年老道穷极无聊,下凡做了一世凡人,尹喜虽是个小小的关尹,望气之术却端的要得,强留了我五日,老道不得已,才写下了这本道德经,想不到居然入了你显圣真君的法眼,老道真是幸何如之!”

  那次老君在天廷权力之争中失势,这才匆忙投生人间避祸,与穷极无聊云云拉不上多少关系,杨戬知他爱护面子,一笑置之,只续道:“做出的器具若不中空,便没有碗盒杯盏之用。但是,若装满东西后却堵死了壶口杯口,那么这器具,能不能仍算是名实相符呢?”

  老君眼睛一亮,拍手笑道:“着啊,明白了,那是王母唯一的破绽对不对?她毕竟只是一介法器,意识神通,尽来自于上古神力。若封死她摄取神力的途径,便等同于彻底禁锢了她的神识——女娲娘娘当真是深谋远虑,步步留下后着应对!”笑声忽敛,他凝神看向杨戬,“以你的心机手段,不动声色地禁锢住王母并非难事,何以要将这般惊天大秘告之于我?”

  杨戬轻叹道:“禁锢王母当然容易,但更改天条,救出家母,却非一人之力便能做到。我试了八百年,徒劳无功不说,反连三妹都搭了进去。老君,不若从此时起,你我都先放下猜忌之心——封印王母的神识,须有女娲娘娘密传的法咒,你想扳倒那女人,也唯有与我合作才行。”

  “何况还有光柱里被换了的咒语……”他在心中补充了一句,并没有说给老君听,说了,也徒令道祖多些顾虑与怀疑,他追求的那些东西,在道祖眼中,只是一些荒诞无稽的笑料而已。

  老君看着他半晌,屈指默算起来,天下并没有能完全预见未来的道术,但对未发生的吉凶祸福,却总能测而得之。他原是测此举的利弊,但一番推演之后,神色却越发奇特,似是大喜过望,又似是迷惑惋惜,突然抬头,沉声喝道:“杨戬,老道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肯为我所用?”

  杨戬淡然道:“道祖何必明知故问?我不难敷衍于你,但那种敷衍,能有什么意思?”老君点了点头,一抹冷笑掠过嘴角,说道:“既如此,我也不强人所难了。只是将来,你若真落个生死两难,猪狗不如的下场,可千万不要后悔,更不要埋怨老道我见死不救!”他的推演,明白昭示了这次合作,有百利无一害,至于其中耐人寻味之处,也只与这个显圣真君有关,他又何必去操那份闲心?

  三圣母脸色转白,寒气从心底生起。老君那淡而又淡的八个字,如惊雷一般,震得她心胆俱裂。无由地,她想到了中秋的那一次聚会,二哥的每一个眼神似乎都在眼前闪动。拼命想看清,却没有用,那时的她,根本不曾在意过哥哥眼中的悲喜……

  她知老君身为道祖,推算之术最有效验,必不会错。但二哥日后遭遇,她自认也是清楚的,喃喃地问出了声:“出事后没多久……没过多久我们便找到他了,老君为什么要那样说……沉香,小玉,三太子,中秋时我们还接了二哥来赴宴的……对不对……”

  沉香在一边发怔。他到底做过十几年凡人,人情世故还是知道些的。猜也猜得出,在家中的三年多,舅舅必得不到什么好处去。母亲不明白,自己也不敢细想,只拿话安慰道:“娘,舅舅的性子你是知道的,他如何受得了由人摆布的日子?老君的话,怕指的就这些。”安抚着母亲,自己却仍是发怔,种种可能浮现在心头,惊出自己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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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3:0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二十二章 当廷听辩说

 

  杨戬知老君定是算出了什么,不愿详问,知道了又如何,自己原本不曾望过什么好的结局。当下将话头岔开,按之前的思路说下去:“天条未改之前,我决不能由着沉香那孩子冒进胡闹。道祖,你且将近日来天廷的局势略说一遍,我好去蟠桃会阻止沉香,顺带演一场好戏给王母娘娘。等我拿回权位之后,你再设法找来一块女娲留下的七彩石,且不能太小,以能化进一份完整的天条律法为度……”

  老君一怔之下便懂了,说道:“七彩石?果然好计,你是要借女娲娘娘之名,行改写天条之实?”杨戬看着他脸上喜色,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不仅如此,天条是中枢权力的保障,若女娲娘娘在新天条上明示圣谕,由你道德天尊与玉帝王母一并监护天条,那又会如何呢?”

  啪地一声,激动之下,连臂上的金刚琢都失手跌落在地,老君这才惊觉失态,伸手摄回,吁了口气,说道:“老道也去监护天条?好计谋……果然好计谋!”杨戬这时才将腰里的墨玉如意取出来,说道:“计谋虽不算太差,但并非当务之急。老君,你忘了你那得力的门人文天君了?”

  他将玉如意放下,又道:“文天君看中了真君神殿罪臣杨戬的库藏,不惜假借捉鸭为名,行查看偷盗之实,终于闯下了泼天的大祸。老君大义灭亲,将文天君击成重伤,夺回失窃宝物报归天廷。至于文天君嘛,只须天廷三界通辑,想必不久也能应声落网吧!”语气沉稳,似自己娓娓道来的尽是事实一般。

  老君拿过如意收起,冷哼一声,知道他炸毁仙库的用心正在于此,文天君定已凶多吉少。但此时如何肯与杨戬计较这些?当下将天廷的事端择要说了,又伸指在榻上写下了瑶池二字,悻悻地道:“你的宝贝外甥,正在此处与王母辩理,辩赢了天廷就会赦你三妹。我看,还是先将你未曾被擒的消息传递进去再说,这样一来,王母就不会有丝毫的顾忌了。而论起争辩说理,沉香的赢面,呵呵,不是我看不起你那外甥,他想赢,怕还要再有个千百年的心智阅历才成。”

  两人计议已定,老君传令下去,不一会便有回报,天王魔礼青被引去偷听到猪八戒等人说话,知道沉香使诈,正匆匆进瑶池报给王母。杨戬稍放下心,老君肯配合,这场破釜沉舟的豪赌,到底有了些回报。后面的路虽然艰险万分,较之以前,却已多了不少胜算。

  离开兜率宫,杨戬暗劫天牢救出梅山兄弟,老君当即亲赴蟠桃会,神不知鬼不觉将他们带入瑶池埋伏了起来。他和杨戬都熟知沉香的性子,说理不过,必然会暴跳大闹。杨戬若能把握住这个机会,用自己人立下大功,要坐回司法天神的位置易如反掌。

  悄然藏身在蟠桃盛会的附近,杨戬静听不远处热闹的争论声。“思凡了,下界随便找个人成亲,大不了关上一阵子。到那时,天规岂不形同虚设了?”王母的声音里仍是平素的冷静优雅,带着明显的得意,显然已得知了魔礼青传来的消息。杨戬又想起了灯中看到的一切,扫一眼毕恭毕敬的各路神仙,冷笑了一声。

  伏羲女娲的行为,并没有什么缺失,这两个法器,也确能很好地维持住三界不可或缺的平衡。曾经想着将天规掌握在手里,尽全力消除挡在路上的障碍,但现在初衷不变,为了这三界的存在,却决不能采用最直接也最省力的那个方法了。

  那两个法器,以后还将是三界当然的主宰,或许能慢慢架空它们手里的权力,但那是老君一心索取的酬劳,自己并不感多少兴趣。只要能救出母亲和三妹,一家团圆,自己就算万劫不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所有的恶,就由自己来做到底吧。

  殿上,沉香已恼怒地叫起来:“既然神仙都不能完全割断七情六欲,说明七情六欲及是人仙共性。禁止动凡心是违背人仙本性的,天条不辨此中曲折,反蛮横无理地压制本性,怎么能说是为了三界众生,它根本就是在为祸三界!”

  王母冷笑道:“凡心是什么?是欲,是情欲。神仙的职责是什么,是造福三界。天条禁的就是神仙的欲,不光是情欲,还有贪欲,权欲,名欲等各种欲望。只要有欲望的人,只要你给他这样的机会,他就会成为这样的人——”

  沉香为之语塞,不甘心地追问道:“这么说,要做神仙,就要抛弃所有的欲望了?”

  “对。”

  “那我娘不做神仙,我们一家团聚做凡人还不行吗?”

  “不行。”

  沉香又急又恼,叫道:“只要不做神仙,天条是福是祸,都与我娘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你竟还是不准,存心不肯让我们一家团聚?”

  “如果放了你娘,就等于在仙界开启了一道欲望之门,就会有更多的神仙,不惜以放弃自己的责任,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神仙之身,来满足欲望。”

  王母缓缓地说着,带着冷嘲的笑意。这样的一个孩子,连天条是什么都没有弄明白,居然也大言不惭地讨论起三界的福祸?自觉言犹未尽,冷冷地又加了一句,“沉香,你为了要救出你娘,为了你们一家人能够团聚,历尽了艰险,这没有错,这是作为了个人应该做的。但是天廷坚持不放你娘这也没有错,这是为了维护三界的秩序,为了你一个小家而扰乱三界大家的秩序,值得吗?”

  沉香再无话说,张口结舌。玉帝看得有趣,笑道:“娘娘所言有理啊,看来这三圣母还是不能赦免。众仙以为如何呢?”环视阶下,目光落到孙悟空身上,“孙悟空,你觉得呢?”

  孙悟空微一迟疑:“这个……”心知说理一时是说不过了,只得插科打诨道,“嘿嘿,放不放三圣母,那是你们天廷的事儿,和俺老孙没关系!不过,陛下可是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哈哈,这个,您以前就说过,赦免三圣母,让他们一家团聚,可如今娘娘几句话,就给你否了。天条的威严倒是保住了,陛下你的威严可就……”故意连连摇头。

  明知这挑拨没什么用,王母仍止不住恼意,指着他喝道:“孙悟空,你最好不要挑事!”孙悟空冷笑道:“这若是没事,俺老孙也挑不起来!刚才朕下问娘娘,娘娘说陛下说了算,陛下有了决定,您又给否了!这事儿大家都看到嘛,对不对?”

  魔礼青回来之前,王母当杨戬果真被擒,自然不便出面多说,顺势全推给了玉帝。玉帝由着沉香说理争论,当成了难得的好戏旁观,三圣母放与不放,反倒不放在心上。但王母在得知擒下杨戬又是一场诈局后,岂能再按捺得住怒火?何况沉香那些人仙共性相通的理由,便如隔靴挠痒,她随口就能驳得干干净净。

  孙悟空越胡搅蛮缠,她心中越是笃定,知道这一干人等已然技穷无奈,当下话锋一转,向孙悟空说道:“本宫当然不敢否陛下的意思,我只是说说自己的观点。赦不赦免三圣母,当然还是陛下说了算,再说,陛下现在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你若是能驳倒本宫,也还不算晚。”在玉帝身边悠然落座,一付胜券在握的模样。孙悟空为之语塞,只得打了个哈哈,干笑道:“俺老孙乃是出家之人,此等俗务不便过问,你还是让沉香来辩吧!”

  玉帝微笑着静听各人的侃侃而言。方才孙悟空以为,他应有被落了面子的轻微不满,却不知他的反应,只不过是在遵循游戏应有的规则——眼前的纷乱局面,他非但不怕,更有见到了心爱玩具的兴奋之情——除了安全无虞的存在和精心算计下的平衡,人心的变幻其测,原也是这三界中最奇妙的事物啊!

  生命的存住毁坏,随之而来的喜怒哀乐惧惑,就象高明之极的乐曲,引人入胜。王母憎恨这些,因为她和他永不会真正拥有,时时提醒着,让她无法忽忘自身的真相。但他却始终认为,若懂得欣赏那乐章,自然也可以沉浸其中,如醉如痴地自得其乐。

  他和她的存在,既是不可更改的事实,那么,何不让这存在多一些调剂,多一些好奇,多一些享受?

  而且,用强硬手段的压制逼迫,又岂能真正的维持长久——以千钧之石断流,水势积聚起来,迟早一天能掀开巨石,自顾而去,甚至水滴石穿,将巨石消磨于无形之中。

  石头若是晓事,就该知道最好的自处之道是侧身上岸,却不是将河流堵得更死,王母拒不承认又如何,那不代表她能超脱于这个道理之外,赢得最后的成功——玉帝沉思着,又扫一眼阶下那个被缚着的少年,目光里现出微不可察的好奇之意。这少年无疑是断流大河里的一朵滔天巨浪,那巨石,或许有朝一日,真的会被这巨浪掀走,无论情不情愿……

  “但就凭现在的表现,又如何让人相信那种可能呢——”一个念头冒了上来,玉帝突然柔和地笑出了声,手指轻轻敲击着御座的椅背,“沉香,沉香是吗?那么朕就给你一次机会吧,朕要看看,你的胜算有多大,看你是凭着单纯的幸运呢,还是凭着你自身的出色……”

  于是,他抬手示意,待瑶池内外完全安静下来后,缓缓说道:“沉香,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你只需说服了众仙,无需说服朕和娘娘,若众仙之中有半数以上认为三圣母该赦免,那朕便赦免了你娘——”饶有深意地看向王母,“谁也阻止不了。”

  王母不满,却不敢发作,哪吒大喜,暗里一拽沉香,低声道:“快说呀,沉香,现在陛下是向着你的!”孙悟空等人也是一迭声的催促:“沉香,玉帝站在你这边了,千载难逢的机会,你快说呀!”。

  沉香张口欲言,脑中却是一遍空白。王母的话,他反复思忖着,竟找不出任何可供反驳的破绽,神仙要造福三界,便不能放纵私欲,而放弃仙职,也无形中等同于纵容私欲作崇,怎么驳?又如何驳得到!他涨得满脸通红,又气又急,越想找出天条有害三界的证据,偏偏越觉得王母言之成理。

  杨戬暗自叹息,这孩子还是太过年轻,少不更事,钻在天条为祸三界的牛角尖里出不来了。但三界的繁荣昌盛,原本便是天廷存在的基础,玉帝王母也好,老君也罢,就算是自己,不排除为了私心故意曲解天条的时候,可又如何会由着一套祸水,去毁了自己权位的根基呢?

  相反,正因为有了天条的约束,象撞毁不周山的那种上古神战,才没有了在现今重演的余地。想证明这样一套天条是在故意破坏众生与三界的祥和与安定,沉香,你已将自己置于必败之地了啊!

  其实天条的要害,只在于监护者将一些无所裨益的条款,也僵化神圣化得亘古不变——仙人的七情六欲无法截断,那么完全可以严格圈定仙人的责任,明确不得以私欲危害职责的范畴,为欲望指定专门的通道,而不是拼命的围堵强压,一味蛮干。

  但此时的沉香,岂会有这等的眼力与阅历?憋了半天,也没想得出一条理由。玉帝观颜察色,看出他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失望之下朗声道:“沉香,你没有话说,朕就没有理由赦免三圣母。沉香,你当真是无话可说了?”沉香被他这一追问,气急里又添了几分羞愧,顿起了孤注一掷的冲动,大声叫道:“沉香有话要说!我娘动了凡心就犯了天条,但若有人指使司法天神暗助牛魔王,对抗天廷算不算犯法?”

  王母脸色一肃,厉声喝道:“沉香,你不要信口雌黄!”沉香叫道:“我没有信口雌黄,就是你给了二郎神虚迷幻境,也是你怕二郎神泄露出去,派出四大天王去杀二郎神灭口……”

  “大胆!”王母冷笑着手指沉香,叱道,“很好,你连本宫都敢诬陷!来人啦,给我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妖孽推出去斩了!”

  玉帝微笑,看了王母一眼,似在笑她被一个孩子当廷指正,悠悠然问道:“沉香,你这么说倒也有趣,但是,你有什么根据吗?”王母怒道:“有什么根据?不过信口雌黄而已!”突然将怒火转向李靖父子,“李靖哪吒,你们不是抓住二郎神和哮天犬了吗?带上来和本宫对质啊!四大天王何在?”

  四大天王出列施礼:“小神在!”王母冷声传旨道:“即刻将这个妖言惑众的妖孽给我拉出去斩了!”嫦娥大惊失声,急道:“娘娘,陛下!”孙悟空见势不对,一个眼神,与佛门交好的一些散仙碍于他的面子,也稀稀拉拉地开口求了几句情。

  这孩子竟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提出这等与天条对错风马牛不相及的大事来!身在天廷的瑶池重地,放纵一时的口舌之快,指责王母违反天条,谋进不谋退,当真是蠢不可及!

  杨戬凝神倾听着,无奈地摇了摇头,但沉香的这种反应,不是来时就料到了的吗?暗暗向其他人看去,一心立功的托塔天王面如土灰,显未料到沉香会如此沉不住气,老君轻瞥一眼杨戬的藏身之处,复又垂目拈须,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静候局势的发展。余下诸仙中,除开与三妹或佛门有交情的的个别人等,谁不是在作壁上观,乐得落个事不关已,高高挂起而已?

  就连孙悟空猪八戒,虽然是焦急万分,却也无计可施,更不敢公然上前制止。杨戬暗叹一声,人心,天理,公正?若没有强横实力为后盾,纵然有一腔热血,初生牛犊不畏虎的冲动,那又有什么用?天理人心,当真一定能赢回真正的公正与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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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3:0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一章 神兵殒星流

 

  沉香静看自己的表演,后面将发生的一切,没有谁比他更为清楚——就在王母又喝出一声“拿下”时,自己再也按捺不住,当即挣开虚绑的绳索,腾身扬斧,凌厉的法力化作金光,击倒了护卫御驾的大批天将。

  “哪吒,你敢使诈!”

  那个女人,王母娘娘的眼力和反应,果然毒辣无比。自己只这一脱身,她立刻明白是哪吒在绑绳上动了手脚。那时,听着她的叱喝声,自己气往上冲,就是这个女人,为二郎神撑腰,害了母亲,又害得自己和父亲吃了那么多苦头——

  忘了自己的冲动正在将哪吒送上绝路,忘了出手的结果是连累胜佛龙八等一干师长朋友也只能卷入战团,那时的自己,只知道所有的愤怒,全转化成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杀了王母,杀了她一切就都可以结束!

  逼退御前的四大天王,又一声厉喝,蓄满全力的一斧,已直劈向瑶池那庄严华贵的御座正中——

  王母的眼眸,突然冷漠得不见一分生气,站起身直面逼近的斧势。但就在这时,一只稳如磐石的手掌扣上她的右肩,于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将她重重地拽到了一边。

  “喀嚓嚓”一声亮响,御座被斧上劲风绞成无数的木屑碎片。玉帝跳起身退了几步,长眉下的目光里闪烁出阴鸷的冷芒,但随即敛去所有的异常,一任天兵们乱轰轰地围拢过来,将自己护卫在当中。

  “梅山兄弟何在!”

  前司法天神横枪在手,黑袍飞扬,凛然生威地矗立在王母身前,流露出不可一世的刚毅强横。随着他一声断喝,早有梅山兄弟从隐身处各各跃出,两两为组,互为犄角,取代被沉香杀得七零八落的众天将,接管了御前守护的重责。王母一愣之下,欲言又止,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她曾下令追杀的权臣。

  面对阶下乱局指挥若定,待到回身向她施礼问安时,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恭敬与顺从。要毁去他的决心顿时消失,王母的唇边掠过冰冷却得意的笑容——只要不甘心放弃手中的权柄,这权臣就依然会是自己最好用也最好控制的工具。何况,她还留有最后一步后着……

  赴会众仙已乱成一团,能避得开的,都尽量躲闪到一边,免得殃及池鱼。猪八戒叫道:“他怎么会在这里!”缩身藏到打翻的大桌之后,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有心助沉香一臂之力,又顾忌自己的身份,微一迟疑间,身边的龙八丁香也扬起兵刃,冲入混战之中。猪八戒又是一急,只得向不远处大叫:“猴哥,怎么办啊,猴哥!”

  杨戬冷冷看着陷入重围里的外甥,隐约的怒气升腾上来,“你不知三妹咒语被换,一心救人,我不怪你,但是沉香,到底什么时候,你做事才肯动些脑子?这般大闹能有什么用,就算你有命杀出去,却也不过是多激怒天廷一分,多断绝一分三妹获释脱身的希望而已!”

  救驾的好戏已经演完,他只盼沉香越早离开越好。但天不从人愿,四大天王各施神通,众天将也源源不断地冲进了瑶池,沉香却没有丝毫退走的意思,只由着性子在重围里竭力厮杀喝骂。杨戬脸色越来越难看,握紧三尖两刃枪,便要亲自出手,撵这不知天高地后的小子尽快离开。

  才一举步,一张猴脸已带着冷笑凑了过来:“小圣,要不要俺老孙来帮你?”孙悟空虽不敢出手再闹天廷,却一直盯着杨戬动静。猴子素有急智,此时也自有他主意:“杨戬这混蛋还在被三界通辑,俺老孙就算和他说翻了动手,只要咬定是帮着天廷抓乱臣,谁又敢将我怎么样?”

  杨戬拂袖没能将孙悟空推开,反被猴子毛茸茸的手掌抓紧了衣角。想到这猴子也不知几百年没洗过澡了,他脸色顿时大变,怒道:“滚开!”孙悟空却是大喜,抓住他的话便大兴问罪之师:“你谁带大的,怎么张嘴就骂人?”

  杨戬森然道:“孙猴子,你再胡搅蛮缠,别怪我杨戬不客气了!”孙悟空嘿嘿冷笑,说道:“俺好心要帮你,你却骂俺老孙,好,好,好!”向后跃出,取出金箍棒高掣在手里,大声喝道:“俺老孙就替天廷拿下你这个触犯天条的罪臣!”法力狂涌,金光暴闪而出,但见棒势若巨峰一般直压下来,站在附近的仙人天将,顿时被震得跌倒一地。

  三尖两刃枪向上剌出,半空中微微一颤,嗡然长吟,奇准地比地点上棒身。重重叠叠的棒影散得无影无踪,却是“隆隆”之声不绝,如同引爆了无数的霹雳天雷,两件神兵上各各迸出夺目光华,在法力催动下恣意飞旋疾舞,银芒金辉四溢,壮观到了极点。

  这两人第三度交上手来,真正是使上了全力。酣斗之处,势如流火殒星,又若雪销冰泮,仙桥曲栏,灵石异卉,在两人凌厉无匹的法力激荡下,一一化为乌有。枪棒的每一次互击,溅出千万点火星怒射,迸裂四方,着处便是缕缕青烟冒出,丝毫不逊于三昧真火。这一来瑶池内更是乱成一团,惨叫此起彼伏,却是天将仙人被火星撩着了衣袍须发,狂奔乱冲着叫跳求救。

  沉香等人原被困在核心苦苦支撑,瑶池这场变故来得正是时候,压力陡然减轻了不少。加上猪八戒见孙悟空出手,急中生智下也冲了出来。将一名天兵绊了个跟头后,他便震天价地叫起撞天屈来:“谁踩我?我老猪睡得好端端地,谁竟踩了我?王母娘娘你还管不管!是他们先招惹我的——没人管?我不活了,没人管,我要打人了!”顾不上这借口何等牵强,举起钉靶,冲到徒弟身边大打出手。

  猪八戒毕竟做过天蓬元帅,心知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大战中不忘迭声催促沉香,快快杀出瑶池逃回下界。杨戬眼风扫过,见四人已向南天门方向冲去,心下稍定,打起精神又和孙悟空拆了几招,虽知这猴子也是担心沉香,这才缠着自己狠斗蛮打。但听着他一口一声:“我呸你这罪臣小辈,还不快快束手就擒,去向你舅舅舅母跪地哀乞求饶?”强捺着的火气,终于是越来越盛。

  一个念头蓦地浮现心中:“这猴子的胆量大不如前,明明有心相助沉香,却不敢公然来为他撑腰。我若非被三界通辑,只怕他再焦急也不敢当众出手。修改天条时少不得要借助佛门出面,孙悟空若象现在这般全无火性,处处缩手缩脚,又岂肯陪着沉香进行那样的一场豪赌呢?”

  目光森冷如电,杨戬看向这个平生难得的大敌,唇边勾起高深莫测的笑意。慈眉顺目的斗战胜佛,意气飞扬的齐天大圣,无疑是后者才更合适于这个猴子——孙悟空啊孙悟空,看在你帮我教了三年外甥的情份上,杨戬今日就多费些手脚,给你预种下做回齐天大圣的前因吧!

  枪势忽而大振,招招抢攻,毫不回护,顿将孙悟空逼得棒法一涩。杨戬却不再攻,卖了个破绽,枪身在地上一顿,借力腾身,矫若惊龙,直向瑶池外飞去。孙悟空正斗得兴起,哪肯罢休?大喝一声,驾起筋斗云便疾追了上去。

  沉香等人被金锁带了直冲天际,只觉风生耳际,罡风刮面生疼,连四下景物都来不及看清楚。小玉叫道:“他为什么要离开瑶池……”声音被劲风灌回口里,一个字也没传出去。

  沉香虽没听清她说什么,却突然想起,这时瑶池之上,自己杀红了眼,多滞留了片刻,结果南天门轰然关闭,猪八戒带了龙八等人先行冲出,只余自己留在重围之中,但就在几乎绝望之时,正是小玉突然冲出,与自己并肩酣战,并为自己挡下了四大天王联手的必杀重击。

  他紧紧抓住妻子的手,满怀感激与爱意。小玉猜到了他的想法,嫣然一笑。那日重伤之后,沉香反被激出了体内仙丹的潜能,负了她劈碎南天门杀回凡间。回到千狐洞后,沉香拿来救她的最后一颗仙丹,被躲在洞里的哮天犬出奇不意地抢走服下。沉香大急之下,提斧冲杀上三十三重天,要找老君讨药救人。

  而之后……之后……

  小玉心中突然一阵迷茫,之后发生了什么?重伤时昏昏沉沉,有些怕再见不到沉香回来,便挣扎着撕下衣角,写了些凄婉的心声作为绝笔,只盼就算自己死了,他也能明了自己的心意。可此后呢?是丁香,丁香是来找沉香的,可从自己手里抢去衣角后,一看之下便势如疯狂,重重一拳,捶在自己的胸口。那时原已伤重,加上这一拳,顿时失去了所有的意识,只模糊记得有条黑影闪出来,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事后碍了龙八的面子,又可怜丁香险死还生,她将这些深深埋藏在心里,再没向别人说起过。可此时,一个一直没有答案的疑问,忽然便又现在了心头:此后,到底出了什么事?

  昆仑山下,她一掌劈在杨戬身上,而所有的记忆,却全停留在这一次瑶池之战前后。后来听说自己曾与杨戬合作,甚至曾试着为杨戬求情,羞恼之余,只当自己重伤后失心疯了,不愿多想原因,无法容忍自己和杀死姥姥的大仇人有着任何关系。

  但当时的伤势,原已重到无药可治,为何莫名其妙地便转危为安了?还有劈天神掌,非但练到炉火纯青的境界,还多了套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身法变化——

  难道……难道……

  仔细回想起来,似乎抱起自己的黑影,确有几分象是哮天犬。但怎么会呢——那个人,他对外人向来狠辣无情,一个勾引他外甥的狐狸精,一个仇人的后代,他怎肯出手相救,自找麻烦?可若非如此,后来,后来自己为什么会去求情,为了他,那个杀了姥姥的大仇人……小玉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心口似被一块大石牢牢压住,闷得喘不过气来,一时忘记了四周所有的动静。

  身体蓦而下坠,快得无与比伦。她出其不意,呀了一声,险些摔了个跟头。沉香拉紧她的手臂,神色奇特地看向前方如巨龙盘旋的金光银芒。三圣母不知所措地跟在儿子儿媳身后,急问道:“沉香,小玉,后来怎么样了?二哥刚刚复原,胜佛……胜佛没有伤着他吧?”

  沉香摇摇头,欲言又止。自大闹蟠桃会后,再没人见过孙悟空,直到自己在真君神殿的囚室里,发现了那个被打得经络俱断的小猴子……舅舅这些日子迭遇不顺,想是将一腔怒意都发泄在胜佛身上。舅舅或许有别的用意,要逼得胜佛被救出后再无退路,但终究是太过绝决恶毒……

  “轰”地一声大响,一座小山被汹涌迸爆的劲气削为平地。杨戬身形一转,借了爆炸的巨大冲力,疾电般向后飞退。孙悟空怒叫道:“姓杨的,交手三两招你就逃,怎的越活越没出息!”两人这般追逃无休,已不知耗了多少时候。杨戬固然没有筋头云速度快,但他狡诈多端,每每在被追上时三招两式,逗得孙悟空凝神聚积法力,突然又借势穿掠闪开,待到孙悟空反应过来,已被远远地拉开了距离。

  但这一次,杨戬飞退的速度明显有些滞涩,孙悟空知他在积雷山受过重伤,只当是后力不继,大喜下提气加速,片刻间已冲到他身后。正待运棒击出,杨戬蓦然回过身来,枪交左手,神色间犹自带了几分冷嘲之意。

  便在这火光电石的刹那之间,七彩光泽映亮了他半侧身子,浩大的气浪席卷而出。但听得一声山摇地动的巨响,无数乱石碎泥冲天炸出,孙悟空未及哼出一声,已被这强大得无可比拟的巨力击得直飞出去。杨戬右手已从袖里探出,宝莲灯滴溜溜轻旋不止,喷薄出一天一地的绚光流舞。

  反腕拈诀,敛了灯盏神力,他料定方才这一下出奇不意的偷袭,孙悟空定已重伤。是要让这猴子大吃一回苦头,却也不能将他真伤成废物。当下长笑一声,法力催上枪身,衣袖飘忽中身形凭空拨起,悠然如闲庭信步,却是每出一步,便是一道法力击到孙悟空身上,自中脉透入,循离火而冲坎水,先封闭丹气之源。向上径入绛宫,散入三脉,瞬息游遍顶、眉心、喉、心、脐、海底、梵穴七轮,将这猴子的法力尽数封印了起来。

  七轮为佛门所重,孙悟空道家出身,法力被强封入此处,虽然完存无损,却再不能加以运用。杨戬又是一声冷笑,身形坠下,索性重重一脚踏上了这猴子的胸前,法力如长江大河般地冲入绛宫,逆行至泥洹之内,顿时彻底禁锢了孙悟空的元神。就见孙悟空身子一阵抽搐,愤怒不甘的目光倏然变得迟钝茫然,就如凡间才出生的小猴一般无知无识。

  沉香一震,脱口叫道:“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这一声呼喝来得突然其来,未等众人反应过来,沉香已重重给了自己一拳,痛悔地道:“舅舅是在封印胜佛的法力元神……这种手法我是知道的,那五千本书里有着记载……难怪胜佛被折磨得经络俱断,接续起来后法力却是分毫不损,连吃到的苦头都全无印象……我,我为什么那么笨,我明知世上是有着这种手法的……”

  若是救出胜佛时看出来了,是不是可以将一切拧转到另一种可能的轨迹上去?没有人会故意地留下敌人复原的希望,除非他的本意,只是想让这敌人有个理由来对抗自己——但那时的自己会这么想吗?除了仇恨和成见,自己早就失去了冷静分析的能力!

  拎起这猴子,杨戬却有些迟疑,孙悟空到底是佛门的人,只能私下囚禁,真君神殿被改成鸭圈,却一时将他置于何处?正犹豫间,一人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大声道:“主人,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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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3:01:0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卷 残蕉鹿梦 第二章 拜舞命帝阙

 

  来人黑衣耸鼻,正是被留在千狐洞的哮天犬。此时抱着一名女子,神色惶急,在看到杨戬时陡然现出喜色,叫道,“幸好属下的鼻子好使了,主人,你快救救小狐狸,她快活不成了……啊唷!”却是几乎被地下的孙悟空绊了个跟头。

  杨戬伸手虚按,稳住他身形,目光到处,眉头顿时锁紧。记得引开孙悟空时,依稀看到小玉出现在瑶池,却如何重伤至此?搭上她脉门查看,脉息已虚弱难辨,杨戬不及多问原由,疾提真气渡入,护住了她心脉的跳动。

  小玉呆呆地在一边看着,三圣母失声问道:“小玉,你……你怎的伤成这样,竟是被二哥所救?”小玉茫然摇了摇头,思绪一遍混乱,喃喃地只道:“我那时昏过去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他或许是为了灯油……娘,沉香,我真的不知道,你们看,我没醒不是吗?我……我……”莫然的恐惧在心底萌动,她紧紧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主人……”哮天犬对这小狐狸颇有好感,忍不住出声问道,“她的伤要不要紧?丁香那一拳很重……”三言两语,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杨戬脸色蓦地变得铁青,沉声道:“他又杀上三十三重天去了?”加速催动真气,强压住小玉的伤势,吩咐道,“你先觅地藏好小玉和那只死猴子,然后找齐梅山兄弟,即刻到凌霄殿候命备战——我去向玉帝谢罪,外加缉拿沉香,只有落在我的手里,这浑小子才有望保得住一条小命!”

  将小玉交给哮天犬抱好,杨戬不禁又叹息一声,沉香感情上的这笔糊涂帐,终酝成了一枚苦涩不堪的恶果。想到施在丁香身上的法术,他更是烦恼,那小姑娘虽然也单纯无辜,但人心总有善恶两念,只怕好意给她宣泄的机会,反倒真正开启了她心底的邪恶之门。

  他驾云才入南天门,便有等候良久的星官谀笑着迎了上来,传旨令杨戬更换朝服,见驾议事。杨戬拱手称谢,心忧沉香,正欲设法套些口风,那星官却借着伺奉他更换铠氅的机会,抢先压低声音道:“真君,小的是兜率门下。他老人家要我转告于您,沉香杀上三十三重天求药救人,已被他用两颗香灰假药骗回了凡间。但那小子发现仙丹无效,只怕会再冲上天来,那时若由他狂杀乱打不止,身体定会被法力拖垮,后果非同小可啊!”

  杨戬心中一紧,沉香虽暂时回了凡间,但小玉已被哮天犬带走,他十有八九,还会再冲上来天。老君的话虽含混,意思却极明白,沉香在率兜宫服下的仙丹,大半融入了骨血,没有尽数转成法力。今日先瑶池酣战,又冲杀上三十三重天,骨血的药效固然得以转化一些,但身体的疲乏也是必然的。法力如千斤重石,身体却如半朽之木,以朽木荷巨石,岂有不折断仆倒之理?

  沉香,千万要冷静下来,别再闹出什么事端了才好!

  患得患失之间,他一身朝服已穿戴整齐,星官退后一步,躬身为礼,大声道:“您护驾有功,官复原职指日可待。现下玉帝正在凌霄殿召集众仙议事,赏功罚罪,还请真君速去拜谒圣颜!”

  他在前引路,片刻便已来到殿外。一声通报进去,圣谕下来,杨戬步入殿上,御前大礼参拜,朗声道:“罪臣杨戬,暗助牛魔王对抗李靖兵马,罪该万死,特来请罪!”

  玉帝沉思着看向阶下,却不说话,王母猜不透他心思,便抢先开口道:“杨戬毕竟是为天规威严着想,念在他护驾有功,陛下还是赦去其罪,官复原职吧!”

  玉帝目光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多少年来,他第一次在朝会上对王母提出了异议:“功是功,过是过,就这么轻易赦免了他,恐怕不能服众吧?”

  王母一愣,回过头去,见他神色专注,只顾打量阶下那权臣的反应,连自己的诧异都视而不见。她暗自皱了皱眉头,玉帝的思绪一向变幻莫测,不知何以突然想试探起杨戬来。但她自有她的杀手锏在,若当真使在这权臣身上,只怕便是玉帝,也会彻底放下心来。

  她和他原是一样,岂会真去信赖一个不是同类的……人?

  便在这时,看守天门的天将跌跌撞撞地冲进殿里,喘息着大声禀道:“陛下,娘娘……沉香,沉香他又来了!”

  玉帝奇道:“沉香?”那天将急道:“是啊,他一人正在南天门外叫阵,我们……我们顶不住了!”王母念头一动,开口道:“陛下,若杨戬再立奇功,可否赦免呢?”

  玉帝沉吟片刻,说道:“那就看他自己的了。”显已默许。方才沉香打上三十三重天时显出的能力,放眼天廷,除了这个待罪的司法天神,还当真无人阻止。此外,他又想起一事,眼里隐约闪过兴奋的异芒:这个杨戬,与沉香,似乎还有着血缘之亲——

  那样的话,就是最有趣不过了……

  玉母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传谕喝道:“杨戬,本宫命你率梅山兄弟,四大天王,外围再加派十万天兵天将,即刻去南天门截杀妖孽沉香!我就不信,这回他还能逃得掉!”

  杨戬垂目掩住心中的震怒与不安。那个浑小子,竟真的又杀上天来了,就不能给我片刻的闲暇善一善后么!十万天兵围攻?那样的一场仗,等于是将这孩子往死路上赶……但自己引兵掌控全局,总比由别人做刀俎来得妥当,当下沉声应道:“是,罪臣遵旨!”

  一直静立一边,沉默不语的太上老君蓦地闪出朝列,拦下转身欲行的杨戬,又向御座上一拱手,说道:“娘娘,此事不可,万万不可……二郎神等人,绝不是沉香的对手!”

  杨戬顺势止住脚步,王母已喝出声来:“十万天兵天将,还不是沉香的对手?”

  老君拱手低眉,淡淡地道:“娘娘,沉香曾亲自向我承认,昔日我失窃的仙丹,已尽数让他一个人偷吃了。试想,那么多仙丹吞进他一个人的肚子里,在他的体内,该蕴藏着多大的法力呀?”

  道祖这一次,倒确是在诚心相助,但既要做戏,便索性做是象一些吧!就听杨戬冷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老君话头,说道:“可是别忘了,他还没学会运用!”

  老君伸指向他一点,森然道:“二郎神,以你一个人的力量,你能独自从南天门,一直打到三十三重天上吗?”

  “不能。”

  “不能就对了!”老君冷冷地道,“尽管他不会,但是,当他被真正激怒的时候,潜在的法力就会被潜发出来,而且,外力越强,他体内被激发的力量就越强。试问这种情形之下,再以十万天兵强攻,岂非成了我等助他一臂之力吸收仙丹法力?”

  再深深地看了杨戬一眼,似在询问他明白自己言下真正的用意没有,老君转向御座,躬身奏道:“陛下,娘娘,此事若处置不当,这场天廷浩劫将一发不可收拾!是以,老臣请陛下娘娘定要三思而行,三思而行呐!”

  王母皱着眉推敲道祖的用心。沉香顺利盗丹服下,和这老儿脱不了关系,但天廷统治真正被危及时,这老儿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维护天廷应有的秩序——

  毕竟,只有天廷得以安全地存在,天廷的权柄,才有争夺的价值。所以孙悟空大闹天宫之时,他才会主动提议向佛门救援。这一次,他仍决定选择维护秩序了吗?

  玉帝抬手示意老君不用再说下去,又看向王母,直到后者领悟过来,坐回御座上再不开言。许久,玉帝终于柔声说道:“我瞧也不用加派什么天兵天将了,上兵伐谋,在智不在力。杨戬,娘娘说让你以功赎罪,朕就给你这次机会吧。你退下殿去,若能设法平了这场乱,朕就赦免你所有的罪过,如何?”

  “是,罪臣领旨!”

  这一回再无人有异议,人人静看着杨戬低身施礼,一步步行出大殿,殿外,南天门的刀兵相击,高呼酣战之声,已清晰可闻。

  哮天犬带着梅山兄弟,已在殿外候得久了,听见殿中唇枪舌剑地交锋,他们不知内情,都焦虑万分。杨戬大步出来,哮天犬头一个迎了上去,低言一声:“主人,我已将小玉和猴子安置妥当了,保证一个也逃不了!”便提高了声音急急地问道:“玉帝令您去捉沉香?可我们刚才过来时,那小子象疯了一样,所到披靡,比起以前不知厉害了多少倍……”

  杨戬点了点头,阴沉着脸,目光遥遥投向南天门,良久未发一言,只是揉搓着哮天犬的脑袋。看哮天犬苦着脸的模样,就知道这滋味并不好受。梅山兄弟相互对视一眼,知道这二爷越来越喜怒无常,更不敢多嘴问他有没有主意。一干人就这般沉默地站在一处,与四周奔来跑去支援同僚的天兵天将们形成鲜明对比。

  三圣母倒不担心二哥完不成玉帝的旨意,她在这件事上知道得极为清楚。那时虽在华山,但毕竟母子连心,沉香散去法力那一遭,她心中一悸,当时就有所感应。脱困后佯加追问,众人自然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这时候,眼见着儿子就要上当,虽明知儿子莽撞闯祸,二哥是为了救他的小命才不得已而为之,仍不由得心疼。不过想到儿子甘愿为自己散去法力做一世凡人,曾因小玉而生的自哀自怜之情,终究是好了许多。

  “沉香心中,毕竟还有我这个母亲的。”她暗暗忖度着。但看二哥从听到沉香再次杀上天廷的消息,就一直绷着的面容,她有些不解,二哥不仅是像担心,还像是……在生气,生沉香的气。是沉香又给他惹麻烦了?

  嫦娥看到沉香小玉二人无言地对视,心中早已明了。沉香瑶池发难和为求药杀上三十三重天,仅仅是莽撞冲动,杨戬纵然恨铁不成钢,却是担心的成份居多。而现在误以为小玉已死,便折回来冲杀报复,全不考虑后果退路,分明是仍将儿女私情置于心头至高之处,其他的种种,母亲的期盼,父亲的等待,师友的爱护,在这一刻,统统是扔到了一边。

  轻叹一声,嫦娥也没有说什么,这样,也算得上至情了吧,只是让三圣母,她情何以堪。不过看三圣母的样子,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也好啊,单纯一些,就不会受不伤害,如果再来一次沉香偕小玉归隐的事,只怕这三妹妹,真的活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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