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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旅行者

杨戬—人生长恨水长东(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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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2: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五章 举酒乱佛心

 

  杨戬这一去,便是近两个时辰,幸好玉帝独斟独饮,自得其乐,竟是没有看穿。但就在这时,哪吒一声惊呼,叫道:“胜佛都到了,杨戬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水镜之中,元神与隐身术俱无所遁形,众人也都看到,隐约的金光一烁,斗战胜佛孙悟空已隐身闯了进来。进了瑶池,猴子一眼看到伏案不起的杨戬,脸上顿时有了些恼怒。他的火眼金睛不逊于杨戬的神目,自然能看出,案边只是无知无觉的身体,这杨小圣的元神,早已不知去向了。

  “居然迟了?这回糟糕之极,要尽快和哪吒说上一声,别让俺老孙误了大事。”

  就见他抓耳骚腮一阵,转身向外行去,却是银芒一闪,险些和匆匆返回的一人撞了个正着。无巧不巧,正是杨戬为龙四施救之后,悄然潜回瑶池来了。

  孙悟空蓦地现出身来,叫道:“好啊,好个玉帝的乖外甥!来来来,俺老孙要和你大战三百回合,再扔给你舅舅好生教导管拘!”口中说话,猱身一拳击出。

  杨戬神色间倦意极为明显。身体留在瑶池,宝莲灯无法带回神殿利用,以元神施法救人的后果,便是消耗较之前更为加倍。孙悟空一拳击来,他抬手架住,竟是身形一晃,蹬蹬蹬连退了几步。

  暗自切齿,不用说,这猴子是被请来专门看住自己元神的。好在诸事安排已定,不必与他硬拼。打起精神拆了几招,由着这猴子大呼酣战地将自己逼得连连后退。待孙悟空又一拳当胸捶至,他也一掌拍出,借力缩身疾掠,斜出数步,已沉回身体之内。

  孙悟空现身缠斗,原想缠住他元神,好在玉帝面前给他个难堪。此时制止不及,自己愣了一会,冷冷一笑,大摇大摆地闯到玉帝御座边,分了半席坐下,拿起酒樽嗅了一口,叫道:“玉帝老哥哥,你如何谢我?”

  玉帝不以为忤,只笑道:“你这泼猴,好端端地又来我天廷作甚?怎么,闻了点酒便醉了?方才一个人耍的猴拳儿,还真有点威风八面的味儿啊。”

  孙悟空有心要去寻哪吒,告诉他杨戬元神外出之事,但目光到处,见这司法天神伏在案上,似睡非睡,半翻起眼白看着自己,似有些怨恨,又似有些嘲弄,不禁心头火大,指着杨戬向玉帝说道:“你这外甥演的一手好戏,老哥哥,你当他真是醉了?方才,俺老孙的火眼金睛,亲见他才从瑶池外溜了进来!”

  玉帝笑道:“他饮了朕秘藏的好酒数十来杯,醉了也不稀罕。元神出窍?你这猴儿说起笑来,也不逊于人呀!”

  孙悟空哼了一声,起身绕桌连转数圈,蓦地抬手向杨戬肩上抓落。劲风凌厉,嗖嗖作响,但听得扑地一声,桌面上的玉杯已被波及,崩成百十块碎片。

  三圣母失声惊呼,这一抓若落得实了,二哥一条手臂都要被生生废去。杨戬也知这猴子素来妄为,不敢托大,似被惊醒般地一振衣袖,袖下掌力透出,迎着来势布下屏障,只守不攻。遇强力便伺机反击,对方若是试探,则潜散于无形。

  一声闷响,如中败革,孙悟空大笑声里,杨戬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陛下……”司法天神顺势站起身来,佯作惊异地环视四周,施礼道,“小神不胜酒力,失态之至,尚请陛下恕罪!”

  孙悟空嘿嘿冷笑,拽了他袍袖,说道:“你方才那一掌可高明得紧,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不胜酒力?醉了还能这般地冷静判断,果然不愧是你舅舅的朝中柱石,哈哈,哈哈哈!”

  杨戬神色不变,淡淡地道:“那是杨戬职责所在,就算力不能支,也须得清醒应对。否则瑶池盛会在即,若有人再被那百珍八味、佳酿异果所吸引,乱了禅心重蹈覆辙,我这司法天神,就当真愧对陛下娘娘了。”

  孙悟空一梗,抓耳挠腮,恨恨不已。当年大闹蟠桃会,他也不是有心为之,无非偷喝了几杯琼浆玉液,酒后失性。自家知道自家事,最恨别人提及,仰天打个哈哈,转身向玉帝道:“老哥哥,你外甥尽职得紧,嘿嘿。只可惜他酒量也是有限,若同样来个酒后乱性,你这个舅舅可就不太好做人了!”

  杨戬垂目掩住愠色,除了这猴子,谁敢当着他的面,提起和玉帝的这重关系?玉帝也是有些头疼,这猴子口无遮挡,三年前峨眉山上的那一战犹在眼前,若在天廷再来这么一出,成何体统?当下令人多添付杯盏,说道:“难得胜佛前来,所谓巧请不如巧遇,司法天神私藏的万年陈酿,看来胜佛也可饱一饱口腹了。”

  梅山老四拿来凑数的酒,万年虽然未必,但以他兄弟六人嗜酒数千年的口味,珍藏着的自是三界稀见的上品。倾入玉盏之内,色如琥珀,整个瑶池水榭里都暗浮了芳冽之气。芳冽中不失酒味的辛辣,辛辣里别有至醇至美,令人入鼻便有醺醺然之意。

  孙悟空咦了一声,伸手抢过玉杯,倒入口中,大声辨味,叫道:“老哥哥,敢情你藏私来着?蟠桃会上拿来款待众仙家的美酒,比起这个可逊色得多了。”玉帝微笑道:“朕方才的话,胜佛没有听清么?那是司法天神的秘藏,与朕可没有多大关系。”孙悟空又饮了一杯,暗地向杨戬睨去,见他神色冷然,静看自己胡闹,不禁一阵烦恼。

  孙悟空参佛三百年,早磨去了旧习,今日这般张扬,原是有意为之,好试探出杨戬的反应。此时心中雪亮,这司法天神元神外出之时,必已将诸事安排妥当,哪吒千方百计看管住此人的用心,只因自己一步之迟,便尽数失去了效用。

  若此时急着离开,倒显得示人以弱了。倒不如再多磨上一会,教他看不清虚实,杨戬思虑深沉,疑神疑鬼之下,说不定能扰乱他心思,扳回些后手。盘算既定,孙悟空索性便落了座,大剌剌地冷笑道:“原来司法天神也讲究口腹之欲,比起我玉帝老哥哥还更胜了一筹?来来来,今日就让老孙来看看你酒品如何,对不对得起这些儿难得的好酒!”

  杨戬不语,暗暗皱眉。这猴子本是要离开的了,想必要去与哪吒等人商量对策,偏偏自己不迟不早地回来,迎面撞上。此时留下纠缠无休,无非是怕自暴其短,更兼想扰乱自己。只是,若在瑶池困坐到蟠桃会前,没有自己盯着,沉香做事全无分寸,又如何放心得下?

  孙悟空命星官满上酒,冷看着杨戬,说道:“三年前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师弟,大家也算是闹了一场误会,这杯酒老孙先干为敬,也算大家冰释前嫌,不知司法天神意下如何?”抬手喝下,倒转了杯口,示意涓滴无存。

  杨戬哼了一声,知道猴子在成心找茬,举起杯也是一饮而尽。

  他此时已有了计较,虽想以恶鬼作乱之事作藉口,但玉帝毕竟允过哪吒,君无戏言,公然脱身定有难度。这猴子纠缠不休,未必便是件坏事。拼了自己大醉一场,也将猴子灌个六七成的酒意,到时用话激上一激,抵这猴子应对玉帝,大家便都有了极好的台阶可用。

  星官又斟上两杯,这回是杨戬先敬的孙悟空。但见两人杯盏起落无休,话不复多说,只顾大口饮下,不一会儿,星官已斟空了八个青瓷壶儿。

  孙悟空满脸通红,打着酒呃儿,坐不住了,跳到椅上蹲着,眄着玉帝,连叫:“好酒,好酒!老哥哥啊,今个儿痛快,比俺八百年前,那一顿酒还要痛快上许多!”颠三倒四地说着旧事,突然将酒杯往桌上一顿,一把揪了玉帝龙袍前襟,叫道,“当年……若不是你看不起俺老孙,蟠桃会上抹了俺齐天大圣的姓名,俺岂会被压在五行山下五百年,托身佛门去换取那半真不假的可怜自由?”

  玉帝脸上色变,孙悟空却已松了手,颓然跌坐下去,喃喃地道:“本以为取回了经,就能还我自在,想不到还是不能在花果山逍遥自在啊,生硬硬地被一帮子闷死了的鸟人,劝在峨眉诵那絮絮叨叨的经,参那不知所云的禅!”

  众人看他眼光迷离,都知他是真的醉了。酒后吐真言,想不到斗战胜佛平生最耿耿于怀的,还是被逼着遁入佛门之事。沉香默然,想到孙悟空化身唠叨教授法术时的谨小慎微,和险死还生后被生生激起的冲天豪气。胜佛一直怀念不已的无疑是后者,但若不是杨戬,或许他这一辈子都只能徘徊于古灯青卷之间,连他自己,都无法明了自己的心意。

  杨戬神色如常,只是脸色由白转青,渐渐不带一丝血色。玉杯拿在右手,微微有些颤抖,左手则隐在袖里,用力握紧成拳,指甲深剜入掌心,勉力维持着神识的清明。他佯醉时喝了不少,救治龙四又大耗气力,此时胸口烦闷欲呕,五脏六腑都似翻转过来,全凭意志苦苦支撑。

  孙悟空发泄一阵,酒意上涌,斜眼看向杨戬,怒道:“当时我做我的齐天大圣,你呆你的灌江口,好端端地发兵拿我做甚?说什么听调不听宣,还不是看中了这劳什子司法天神的宝座?我呸,亏我当年还当你是个人物!”

  若在平时,杨戬最多冷笑置之而已,此时头脑混混沌沌,多少有些自控不住,随口便反驳了过去:“我杨戬当然算不得什么人物,只是你西行路上,却不也向我低声下气地求过?是谁声声敬我为显圣大哥,央我相助去除了那九头虫的?”孙悟空依稀记得有过此事,语塞了半晌,大怒叫道:“俺老孙给你点颜色,你就当成开了染坊——求你这无行小辈?发你的春秋大梦!”一拍桌子,劲力到处,喇喇乱响声里,偌大的五彩描金长案已被击得粉碎。

  杨戬身形不动,座椅后滑,避开乱溅开来的酒菜尘屑杯碟。玉帝急举袖拦在身前,出其不意之下,龙袍上终不免淋到些珍肴美酿。孙悟空手指玉帝,只笑得乱打跌儿,蓦地大喝一声:“老哥哥,你那外甥只顾自己,不去护你的御驾,要来何用?不如让俺老孙好生教训一顿!”伸手入耳,金箍棒取在手里,向着杨戬便是当头一棒。

  呛地一声,三尖两刃枪凌空摄来,枪棒相交,尚不成招式,便齐齐脱手摔落地面。孙悟空一呆之下,只觉步伐轻浮,手腕乏力,整个瑶池都似在旋转不休。那边杨戬也好不了多少,才站起身,足下一个跄踉,又重重地跌坐了回去。

  饶是沉香等心事重重,也不禁好笑起来,这两人确是醉了,连行动都开始力不从心了。

  玉帝哭笑不得,拦在两人中间,劝道:“罢了,罢了,你两人都喝得高了,休要再闹,休要再闹!”孙悟空哪里肯依,大叫大闹,杨戬酒气冲上来,虽还勉强记得原意,却看这猴子越发不顺眼,一句一句地反驳过去,只气得孙悟空暴跳如雷,高呼着便要酣斗。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仙吏捧了一堆公文匆匆进来,向玉帝施礼呈上,奏道:“陛下,下界各司有本奏来,言道恶鬼在人间作祟,滋意妄为,司法天神这两日又不理公务,新案积压成堆,各司神职无力处置,唯有上达天听,恳请御裁。”

  玉帝脸色一变,还未开言,孙悟空跌跌撞撞地过来,伸手便要去抢仙吏怀里的文书。仙吏不敢松手,更不敢对斗战胜佛无礼,只急得满头大汗。孙悟空几下没能拽动,呸了一声,怒道:“不就是恶鬼么……一干饭桶神仙就狼狈成这样……俺老孙若是出手,保证……保证全部手到擒来!”

  杨戬靠在椅上,尽力压制住酒气,好不至于吐出失态。神识中最后一分清醒,只惦着这奏文的呈上。此时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脚下一滑,冲出几步,扶在一人肩上才勉强稳住身形。

  他眼前早已模糊一片,浑没注意到自己手按的竟是玉帝肩膀。另一只手收摄地上三尖两刃枪,吞吐如电,嗖地一声,将仙吏抱着的公文挑落了一地,冷笑道:“肃清恶鬼,平息人间动乱,那……那是我麾下职责所在,何必呈到御前?孙悟空,你不过是个只有匹夫之勇的石猴儿……就更没资格来管——何况,你的能耐,还管不了这般天地间的大事!”

  孙悟空怒气上冲,拾起金箍棒便要动手,脚步不稳,赶紧双手竖握柱地,权当成拐杖来用,叫道:“俺老孙会没资格没能耐来管?杨戬,你也太看得起你自个儿了!”

  杨戬冷眄着他,一脸的不屑,戏谑着道:“本真君确是瞧你不起……那又如何?敢不敢与我赌上一赌?就赌你我同时捉鬼,而你,必然一败涂地,输得惨不堪言……”

  孙悟空暴叫道:“赌……赌就赌……谁不赌谁就是对方的乖孙儿……玉帝老哥哥,你外甥这赌我打定了……可别说我以大欺小……”一个酒呃,俯下身狂吐不止。

  玉帝冕旒之上,尚沾着先前长案碎裂时溅来的菜肴,几根翡翠瓜丝从冠上垂下,倒也摇曳生姿,好看之至。他僵在原地,饶是一向喜怒不入于心,也自失措得不知如何是好。酒味一阵阵飘熏过来,他转头向身边看去,杨戬大半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肩上,脸色白中透青,看模样,也极有可能会步上那猴子的后尘。

  孙悟空不顾自己吐得狼狈,抢过来,靠近了玉帝,涎着脸叫道:“老哥哥……呃,我说你放句话……和你外甥这赌,你做仲证如何?你外甥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俺这大圣要好好教训一下他杨小圣!”

  “够了!”

  再也无法忍受下去,振袖推开司法天神,玉帝连退了几步,避开凑过来的那张毛茸茸的猴脸。眼前两个醉鬼,真要耍起酒疯来,随时能拆了整个瑶池。打赌……打赌便打赌了吧。能有借口将这两人轰出去,就算两人要赌命他也顾不上了!

  “司法天神,斗战胜佛,恶鬼作乱人间,兹事体大,你二人既自动请缨,为朕分忧,朕欣慰之极。就以在蟠桃会为期,与会之时,谁缉回的恶鬼数量为多,便算谁赢了这场赌约!”

  玉帝坐镇天廷以来,大约还从未如此语如连珠,一口气就急急地说完了的。尚怕两人再在瑶池纠缠,又大声传谕道:“当值星官天将,立即送胜佛和司法天神离去,公务紧急,休要由着他们在朕这里耽搁得太久!”

  耽搁与否,他倒未必在意,在意的是两人怕已醉得找不出离开瑶池的路了。

  天将们好说歹说,终于将两位灾星请出了瑶池。至于请出时被掀翻了几张案桌,打烂了几座曲桥栏杆,众天将有多少人鼻青眼肿,多少人大声呻吟,自是谁都没有心情去细数详情了。

  云头飘忽不定,忽高忽低,几次都险些将杨戬摔下天去。三圣母和沉香心惊不已,想扶住他,却是无处使力。只能徒劳地看着他半跪在云上,蹙紧眉头,似乎腹中翻腾不止,偏又无力吐出。沉香突然咦了一声,叫道:“走错路了……真君神殿在九重天极西,舅舅走错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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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4: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六章 蟾宇卧残醉

 

  其时羲和反驭扶桑,明蟾半挂天宇。但见冰轮如画,银辉四射,只映得天地间清澈如昼,在疏星闪动点缀之下,越发显得清明皎洁,净无纤尘。

  杨戬出神地凝望着月色,任那清辉铺洒得一身都是。笑意从唇边逸出,不知不觉之间,云头方向一转,竟是直向广寒宫而去。

  月轮渐近,银辉转浓,只照得到处通明,与天光云影相互辉映,在天风中散绮如雪,变幻不定,清奇得无与伦比。

  云头一侧,杨戬踉跄着坠跌到冰轮之上。挣了几次未能站起,他茫然四顾,但见四下里寒芒流照,宝雾珠辉,不见广寒宫阙,唯有许多晶莹的冰树亭亭静立,耀眼欲花,似幻似真,令人称奇叫绝。

  嫦娥掩口低呼一声,月上景致,她默对了几千年之久,自然再熟悉不过。这一处极为僻远,几乎无人涉足过,唯有玉树生寒,桂香飘忽,蕴育着广寒独有的落寞冷清。

  看看玉树……

  琼枝影动,缀在那个男子的银铠之上,凛然生寒。冰叶细碎,重重叠叠,茂密如雪,因风而叮叮作响,如泣如咽。杨戬静对着这眩目夺神的空灵奇景,星眸里略带了些失神,折射出无力自拔的凄恻。

  众人默不作声,看着司法天神轻轻抚上一株玉树。玉树触手如冰,冷得能冻结这世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坚强突然都不复存在,就如这玉树银辉,灿烂绚丽的背后,只是死寂和苍白。

  “母不以我为子,妹不以我为兄……天地之间,留我到底何用?既不能象一个凡人那样享受天伦之乐,也不能象一个妖魔那样肆意妄为……仙子,我这种人,活着,原本便是一场天大的笑话而已……”

  司法天神略带惆怅的声音,打碎了隐藏在剔透空灵里的如死寂谧,手按在玉树之上,脸色白里泛青,目光游离。酒力阵阵涌将上来,翻腾烦闷的感觉,似乎刹那间便要让他灰飞烟灭,他却没在意这些,多年前那隐晦的碎裂声破茧而出,悄然响在记忆里,让他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

  玉树碎后,化作清碧水滴,如泪,却不真实,谁会为他这样的人落泪呢?玉树成水,可人心碎裂之后,除了烧灼和虚无,何以竟是一无所有了?

  繁枝摇曳,海一般澄澈,绝世的风姿,隐约在香雪海里翩跹地舞着。柳腰纤细,目波如水,近在咫尺,却又似隔了万水千山,朦胧得若有若无。杨戬愣愣地一紧手,手底温润莹滑,细腻无比,就象……就象那一次,月下琴箫合奏,悄然扑将过来的女子,吐气如兰,柔若无骨,羞赧里蕴着无限的情愫。

  “那样的一个人,也曾渴望过一些东西……但他早就该知道,迟早会一样样地破灭了去……三妹不会再原谅他,谁也不会……只有责任,很可笑不是么,仙子,一个人存在的理由,竟然仅仅剩下了责任……”

  踉跄了一下,身子不受控地倚倒在树上,他微微合了双目,似笑非笑的神情里全是凄怆。玉树温润中透着寒意,可司法天神却不再挣扎,将身心放纵给失控的虚弱与颓靡,第一次,或许,也将是最后一次。

  “曾经有过一段日子,曾经有过微弱的希望……真君神殿实在太过阴冷,那个人,他也是人啊,谁会喜欢那样了无希望的寒冷……责任实在太过沉重,抽打得他血肉模糊……那时,他多希望那道美丽的月光,能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啊……那么美的月色,每个夜晚就会洒落在他身上,象一只轻柔的手,抚摸着他的心灵,告诉他,这世上,还是有人在意着他的存在……”

  倾诉声越来越低,迷离的眼神,如同堕入幽深黑暗的冷渊之底,在寂静中纵容着自己的沉溺,但另一个声音,却在他心头嘶喊着,灼疼他最后的柔软。

  声音是真实的,早已存在的真实,他并不愿多想,偏偏无从逃避:“为了那道月光,他什么都可以放弃……别说是司法天神,即便是三界主宰,他也不屑一顾……可那样很自私不是吗?仙子,你又会嘲笑了是不是……放弃一切,追逐幸福,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怎么配得起那样的渴望?而且,他也放弃不起啊,仙子……那个害死了父兄,又害苦了唯一妹妹的罪人……”

  玉树银辉浮泛,亘古不变,它们有根,碎了就化为泪水,活着,便根扎于大地,大地承载了它们所有的悲喜,永远不会有注定无助的飘泊流离,不会象他,一生梦魇般的挣扎,得到的却是无法结束的孤独。这一切原本可以避免的,他们却没有在意过,从未在意他舒展不开的眉心下,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痛楚。

  众人默默地看着,谁也说不出话来,嫦娥含着泪水,痴痴的抱紧四公主,一个念头在心里不停地重复着:“出阵就去看看他……陪着他,哪怕,就那样一生一世……如果早一天听见这些话……杨戬……我还会不会,会不会那样对你?”但那时,她会信他吗?她轻轻垂下头,噬心的悔痛,让她无力再看镜里的一切。

  但镜里低沉的咏声传出,节奏缓慢古拙,依稀便是一首古乐。嫦娥一颤,遥远的过去,那次月下合奏的琴箫,突然穿越无尽的岁月,恍如就在耳边。她惘然抬头,杨戬手叩玉树,正按节拍轻咏着什么,虽然无琴无箫,听音律却果然是当年合奏的那一曲《素女》。

  “愿在衣以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衿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衿袖以缅邈……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声音虽忽高忽低,有时含糊难辨,原曲的雅致平和竟渐转为凄凉萧索,却没有丝毫兀突之感,直如这首曲子,原本便应该令人心碎难当一般。

  节拍愈加繁乱,众人都担起心来,生怕他又将玉树失手击碎。但歌声拍声蓦然而止,杨戬怔怔地看着身边的玉树,茫然的神色,竟似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碎裂声在心中清脆地响起,清标无伦的奇景,都似幻成了那个女子白如玉雪的面颊,慢慢地绽成一个充满嘲讽的冷笑。

  司法天神蜷缩的身体为之一僵,挣扎着站起来,惯常的冷漠忽然又重新回到他的脸上。就见他点了点头,伸出手,似乎仍想抚摸眼前那张绝美的面孔,终是黯然收回,却是狂笑了一声,笑声里透出难言的寒意。

  声犹未竭,整个人已腾云而起,电驰星驭般地冲向远方天际。

  月朗星疏,被快速地抛于身后,不多时雾气渐浓,一片氲氤之中,水如白练,发散出幽幽的微光。

  云头越飞越低,杨戬身子不住摇晃,终于跌落了下去。但见愁烟漠漠,惨雾霏霏,罡风刺骨,寒气袭人,正是银河岸边。

  小玉一个哆嗦,靠近了沉香,银河汇聚的至阴之气,砭得她肌肤生疼,法力虽能够抗御,人却有些吃不消了。她埋怨地看向杨戬,却不由一阵担心,随即有些发怔,不知这感觉因何而来。

  水面鳞光浮动,月华破开烟霁,隐约留了个倒影悬在河心。杨戬勉强站起身,那轮朦胧的寒月便直映入眼里。身体已支撑不住了,因寒战而微颤着,他却浑然不顾,只盯着河心出神。许久,苦笑一声,喃喃地道:“仙子——仙子——”向月影伸出手去,竟似要揽入怀里一般。

  他大醉下平衡早失,这一伸手,更带得脚步虚浮。晃了两晃,终还是稳不住重心,扑通一声扎进了水中。

  银河水阴寒无比,身上瞬间如万针齐剌,痛得如同要被活活剜开,但片刻后便完全麻木了去。冰凉的水直灌口鼻之中,无力咳出,却呛入了更多的寒水,连胸腹内都如结了玄冰一般。但奇异的舒畅弥漫着四肢百骸之间,如无数纤柔的手指,轻抚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窒息的感觉慢慢淡了去,眼前模糊的青碧幽光,仿佛在召唤着永恒的安宁。

  也好啊,从此忘了一切,没有绝望,没有恐惧,没有猜疑,多象每晚的月色,勾画出最美好沉静的梦想,忘记所有的阴霾与不甘,就这样睡去,放纵深藏的愿望,永远不要醒来……

  黑氅如羽翼般在水流中张开,随着他向银河深处坠去,漫长得没有了止境。青幽里的黑色灼进模糊的视线里,象无望的呐喊,杂着难言的苦涩,缓慢侵入心底。

  心底一阵悸痛,如被撕裂了抛进无尽的黑暗里,华山下那阴暗潮湿的囚室,褓袱中啼哭的粉嫩婴儿,湖边十六岁少年灿烂的笑脸,断续地从思绪里滑过,交织出缤纷迷离的图画,颤粟着渲成一团杂乱的梦噩。

  他是一个罪人啊,怎么忘了,一个罪人,如何轻易地得到真正的安宁?

  昏乱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护体法力自然流转周身,银芒从黯淡的水色里炸开,如千万条银色小蛇,自下而上,震碎了河面若有若无的月影。但听得哗地一声,洪波顿时高涌如山,将司法天神托向浪峰高处。浪峰在空中微顿片刻,倏地裂散激射,隆隆大响声里,司法天神已斜冲上岸,倒卧在河畔。

  镜里外的众人,直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虽明知银河水淹不死神仙,但也须亲眼见到人浮起才放得下心来。杨戬迷糊中分不清身在何处,只当已回到真君神殿,顺手便卸下了铠甲,小玉有些急了,道:“这儿冷死人了,他不成要在这里过夜吧?”

  朝服除去,里面的一身白衣被水贴湿在身上,再没有了司法天神的霸气无双,只剩下无尽的萧索落寞。三圣母默然在他身边坐下,见二哥已沉沉睡去,长发湿漉漉的披散肩头,浸透了水的白衣贴在背上,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银河边寒气极盛,他一身湿衣,更是冻得身子微微颤抖,显出难得一见的单薄与无助。

  多久没这么安静地对着二哥了?就算是压入华山之前,她去真君神殿,不是有了委屈,就是为朋友办事,总是来去匆匆。是啊,她有那么多的朋友,从来不会孤独。所以,她竟从未发现,二哥威严肃杀的背后,原来也有着这般难排的寂寞,寂寞得比银河水更加寒冷不堪。

  她心绪复杂地叹了口气,回想着这些日子的所见所闻,象一个压得她喘不过来的梦,却偏偏是无从逃避的真实,幼时艰难的岁月,冰苑修行时重见久别的二哥,她明明要永远记着的那些往事,是从什么时候起,竟慢慢遗忘得涓滴无存了?

  可是二哥,如果你没有瞒得那么紧,如果你肯开口说出这一切——我知道你这一路行来的艰难,但连我这个妹妹,你都不愿再多给一点信任,二哥,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幸好还有挽回的余地,二哥,等我回去,你和我,都忘掉给予彼此的伤害与怀疑,好不好?”看着杨戬冻得苍白的侧脸,虽然明知无用,三圣母还是俯低了身子,紧紧抱住他,试图为他送去些温暧。泪水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洒在哥哥的襟前,“一定要等我回去,我知道你还是我的好二哥……我会……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二哥……”

  突然有轻缓的古乐声响起,回荡在两个时空中,清冷凄怆,宛如亘古难消的冰雪。三圣母沉浸在自己的心思里,没有在意到,沉香拥着小玉,惘然的向镜外望去,他已听出来,那正是舅舅在月宫击树低吟出的曲子。

  虽然看不到,却能想见嫦娥哼出这古曲时的心情,沉香的眼前,浮现出舅舅方才在玉树中的长歌当哭。那样的一个人,为何当年谁也没有发现,原也是如此的脆弱与多情?连他守望了几千年的女子,都只能在大错铸成之后,才真正明白失去了的到底是些什么……

  龙四倚在嫦娥怀里,吃力地抬起手,为她试去脸上的泪水。一边是几千年萦绕心怀的守望,一边是月宫形单影孤的清冷,早在密室里的那些日子,她就想着如何让这段感情不再只有痛楚与辛酸。可是现在,面对好姐妹的悲伤,镜里那个人的颓然抑郁,她该怎么去劝,又如何能劝得了?

  心在痛,痛得无复以加,龙四不敢开口,只因她知道,一开口,连她自己都再也支持不住——那些小小的心愿,曾有过的喜悦与心动,连她,都整整遗忘了近四年!

  时间在静寂中悄然消逝过去,明蟾西坠,随了天鸡高兀的清鸣声,金乌自扶桑喷薄而出。杨戬身子微微一动,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凌乱弃置的铠甲,神色茫然。

  扔了一地的神铠,湿漉漉的白衣紧贴在身上,连法冠都被随手抛到了一边。杨戬单手扶地,站起身来,头痛欲裂之下,险些又跌倒在地。不远处幽光闪烁的银河映入眼里,他也只怔怔出神,一时间浑不知身在何处。

  半晌,他踉跄着向前冲出,半跪河边,低伏入水中。冰凉的银河之水灌进口鼻,呛得他大咳起来,才似乎有些清醒了,“我怎会在这里?”抬起头来,又怆然苦笑,这里又有什么不好,当年他亲手将织女囚禁之处啊,年年七夕,他都静伫在河边,目睹那对夫妇从分离到冷漠,再到互相残害的全部过程。

  再度将头深深埋进河里,似要全身心的感受这绝情之水的严寒冷漠。身体都冻僵了,心就不会再有对温暖的奢望,就让心中所有的渴求,都如那对小儿女所化残星一样,永远埋葬在阴冷的河边吧,不要再带走分毫。

  许久才缓缓起身,法力到处,水气蒸化,衣袂干燥如新。铠甲一件件穿戴整齐,束发系冠,披上黑氅,除了脸色苍白之外,司法天神的威仪肃穆,又全部回到了杨戬身上。他最后看了牵牛织女星一眼,目光由伤感转为惯常的冷漠阴鸷,再不停留,驾云返回真君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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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七章 宝册名天机

 

  梅山兄弟知他早已从瑶池脱身,候了一夜,却始终不见人回来,半是焦急,半是担心,一大早便聚在一起商量。杨戬踏上殿前云阶时,里面传出来的,正是众兄弟的议论之声。

  康老大的声音里明显带了些怒气,说道:“老四,你出的都是什么馊主意呀!要我说,沉香和三圣母的处置上,二爷就算没有私心,也太过六亲不认。你我明知他有所缺失,却不谏止劝告,还要去设计对付无辜的凡人?”

  老四对这大哥素来敬畏,不敢过多分辩,只道:“大哥,一场兄弟,我这不也是担心二爷吗?更何况,我是有那想法,可不还没去抓姓刘的回来当香饵吗?”

  老大是难得的好汉子,方正直爽,只是多年兄弟,终还是开始离心离德了啊。杨戬默听了一会,也不知是喜是悲,放重脚步走完最后几层阶石,推门而入。

  “二爷!”“二爷!”

  梅山兄弟大喜,参见时语气热烈,显出由衷的喜悦。杨戬心中一暖,嘴角掠过微笑,抬手令众人不必多礼,说道:“这几日辛苦各位兄弟了,尤其是老四,你那些文书,呈得委实是及时精采之至!”

  老四却看了康老大一眼,犹豫了一下,终还是道:“二爷,有件事要先禀报一声。兄弟我自作主张,这些日子里着人盯死了李天王。发现哪吒非但和沉香沆瀣一气,更要利用百花仙子一案嫁祸于您,只是听说出了些岔子,那些花仙们都已被牛魔王杀了。所以只须看紧牛魔王,不给他们同流合污的机会,这场无妄之灾就可以消弥于无形了……”

  “嗯?”心中一动,杨戬转身看向老四,问道,“那些花仙子确是被牛魔王杀了?”

  老四还未回答,康老大已抗声道:“二爷,众花仙身在仙藉,无辜惨死,您身为司法天神,自当一查到底。但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李天王若是想利用此事做文章,只怕您也要自我反省一二,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些闲话,供人背后闲言了。”

  杨戬冷冷地道:“老大,你这话,可透着些古怪了,这差事目下交给了李天王父子,他若追查得出,同殿为臣,我自代他欢喜,若追查不出,职责所在,我也会接手一缉到底,背后闲言云云,当真有些不知所谓了。”

  康老大脸上变色,被哽得说不出话来,半晌,道:“既然如此,做兄弟的无话可说。等二爷你定好计后,水里去火里来,我自会为你尽一份心力,但是现在,请恕兄弟鲁钝无智,只有先行告退的份了。”不顾老四等人连施眼色,转身便自离去。

  杨戬并不去留,老大过于方正,有些事还是少知道的好。又问了老四一些详情,知道众花仙已死之事,确是从李靖军中传出的隐密消息。他凝神细想,与哮天犬回报的消息互一印证,瞧不出其中有什么破绽,放下一重心来。忽又想起,问道:“对付无辜的凡人,老大方才和你们争执了些什么?”

  老四不好说,老六插口道:“四哥也是好心,沉香有李靖父子保着,一时动不了,但百花一案,又怕他会不竭余力地鼓动牛魔王。所以想着抓回他的父亲,作饵诱他上钩,最不济也能让知内情的人证少上一个!”

  杨戬嗯了一声,看了眼老四,说道:“刘彦昌还阳不久,身体犹弱,先不要动他了,免得出事。毕竟地府被掀,泰半也是因为他被私刑打入十八层地狱。此事可大可小,宣扬开来,终也是一场麻烦。为今之计,还是以逸制劳,抓紧盯住各处动静,再徐图后计。”

  他只当百花已死,反不愿多事惊动李靖等人。沉香无人可救,立不了功,一切便不重要,最好能说动牛魔王坦承罪行,到时自己出兵围剿,才能归理成章地逼得老牛反助沉香。百花自有取死之道,就算捅上天廷,大不了将她私助沉香的事当成说辞。王母娘娘容得了他私杀东海四公主,一干小小花仙,也不会放在心上。

  镜外的百花有些悻悻不悦,龙四看在眼里,劝道:“百花姐姐,你也莫怪真君了……他后来向我解释过,说知道牛魔王胆小,不敢将你怎么样的……”众人虽见杨戬的神情不象另有安排,但想到多年来对他的误会,生怕这事也别有隐情,都不忍再多说什么。

  安排一通人事后,将瑶池与孙悟空的赌约也说了,这件事胜负无关大局,能激着猴子去收拾残局,杨戬反而庆幸落个了清闲,令梅山兄弟只须照应好凡间的安宁,余下事便由着孙悟空去折腾。三十万恶鬼,说多不多,说少却也不少,正好羁绊住这猴子,免得他有暇帮沉香来给自己添乱。

  余下数日里,梅山兄弟分头按计办事,消息源源不断传入真君神殿。杨戬处理困在瑶池时的积压公务之余,便是专心分析各势力的动向意图。沉香的近况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但却每每令他生气不已,那孩子为情所困倒也罢了,却是在小玉丁香间摇摆不定,丁府与千狐洞两头奔忙。得知孙悟空和小玉有着深仇之后,更只顾着劝慰小玉,连救百花的正事都抛诸了脑后。

  这日在房中批着判案文牍,杨戬明显有些心不在焉。这么个外甥,三妹,你怎么就给我添了这么个好外甥呢!默想到沉香近来的行径,更是一阵烦恼,搁下笔以手抵额,神色疲惫不堪。

  他数千年来极少饮酒,大醉后又在银河边过了一夜。纵然是神仙之体,寒气侵蚀之下,直到现在仍然头痛欲裂。拿起文牍勉强再看几行字,终是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床榻,似是想着休憩片刻。

  靠在榻上,按了按额角,双目方闭又睁,总觉得还忘了些什么。刘彦昌!杨戬一下想起,沉香大闹地府,抢回魂魄还阳,但刘彦昌只是凡人,这般活过来不过权宜之计,待到身体生机真正断绝时,魂魄不能依附,沉香就算彻底毁了地府也没有用处。

  眼下情形瞬息万变,沉香的法力,自保是绰绰有余,万一刘彦昌被挟去作饵呢?老四能想得出,别人也不会想不到。这书生是个甩不掉又累死人的大包袱,偏还得尽量护住他周全。

  再深一层思忖下去,刘彦昌现已年近四十,三妹就算立刻出来,也不过厮守个三四十年光景。除非刘彦昌能在这段时间内修成不死之身,可他有这个资质么?罢了,三妹,地府之刑,已证明我法术有效,日后刘彦昌必能替我照顾于你,不会变心。我既误了你近二十年夫妻之乐,便还你个天长地久罢!

  众人只见他先是神色疲惫,靠在榻上休息,猛然间直起身子,像是想到什么要紧之事,蹙紧眉头。沉吟半晌,脸色变幻不定,一忽儿有怜惜之情,一忽儿又有鄙夷之色,恢复平静时起身出门,挺直的背影再看不出半点先前的倦意。

  “二哥,你要去哪?”三圣母刚想着去抚平哥哥展不开的双眉,又见他有所行动,被带着一同离开。她一直在华山下,对事情过程最不熟悉,只能问众人。众人哪猜得出杨戬心思,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谁也不知。

  杨戬离了神殿,径向东行,不一会儿云下便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但见海水清碧,烟波浩淼,壮阔中带了几分清旷,又行了一阵,潮音蓦然大起,如同无数铜锣大鼓相协奏响,却是只觉其奇不觉其噪,有如高士清啸高歌,惊世骇俗中透出高爽清逸之意,令人杂念全消,直欲手舞足蹈,欢愉无限。

  前方不远处三两孤峰突起,云霞闪烁,祥瑞万端,杨戬稍一凝望,落下云头,拈动隐身诀悄然潜入。众人看去,这岛并不算大,却是布置得匠心独具,清雅绝伦,异卉仙草迎风摇曳,仙泉悬瀑叮咚轻盈,色如白乳般地点缀其间。这倒也罢了,更有一座庞大宫殿占了岛上三分之一的空地,白玉为柱,水晶构墙,与碧海青天交相辉映,庄穆雄奇到了极点。

  “这是福禄星君的居所,他来这里做什么?”

  百花为刘彦昌讨寿时来过一趟,印象实在过于深刻,虽生着闷气儿,却也不禁好奇地叫出声来。众人一惊,隐约想到什么,但看一眼缩在角落的刘彦昌,却是谁也不敢相信。

  就见杨戬隐着身形,缓步入内,不曾惊动半个人。穿过正殿,花苑里设了瓜果小宴,福禄星君与仙友正下棋赌酒乐呵着,时而苦思冥想,时而谈笑风声。杨戬停步观察棋局,刚刚开局,想必有一阵好下,福禄星君暂时怕是脱不了身,正好方便行事。

  福禄星君住处他并不熟悉,但天机宝册既是总统三界福禄功德的法宝,放置之处必有祥光瑞气,在他的神目下自然无所遁形。便这般寻过十数间殿舍,终于在书房里找到一个暗格,祥彩流转不定,大异平常,当下默运法力,暗格缓缓中分,五彩霞光破空冲起。他早有准备,神目里银芒倾出,生生将那霞光又逼了回去。

  暗格里一封金色书卷恍如活物,跳跃挣扎无休,但终是敌不过杨戬的法力,霞光复敛回卷页内,慢慢静止下来。

  神识潜出细察,书房想是岛上重地,附近守卫森严,仙吏闲人都不敢任意闯入,当下拈动法诀,小心地布下结界,好让书房里的动静不至外逸,那天机册毕竟也是法器的一种,没有福禄星君的咒法相助,纵然他法力通玄,也必然要大费一番功夫。

  天机册在暗格里明灭不定,时而逸出一两缕霞光试探,时而收敛起来,黯淡得似是要褪色化成无知木石。有时更是颤摇着书页轻跳几下,一付生着闷气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杨戬看得好笑,伸手取出,天机册在他手里扭动不止,卷身里扣外合,蹭着他的手腕,竟是开始撒起娇来。

  “果然是他做的!”看到杨戬开始默送法力,控制住天机册异动,一页页地查找着姓名,百花仙子再无怀疑,“可他不是恨死刘彦昌了么?”

  见了此时此景,众人哪还有不明白的,刘彦昌千年的功德,都道来得蹊跷,却原来尽数得自杨戬!三圣母已跌坐于地,语不成声:“二哥恨他,可为了我……为了我……为了我这有眼无珠的好妹妹……”

  “杨戬大哥,你难道不明白,你走的路有多危险?”哪吒一步步后退,直到贴在石壁上,退无可退,“你的功德,可以护你逢凶化吉,转运消灾。你怎么能,怎么能全让给那个混蛋!”

  沉香是彻底地呆了。如果说之前,虽被舅舅感动,但毕竟父子连心,父亲无辜惨死,还在地狱受苦三年,无论有什么理由,舅舅做的都太过份了,足以构成自己与他为敌的原因。可是如今……如今……想到将要发生的一切,寒意从心底生起,如今,该如何去原谅自己!

  众人或惊或忧或心神不安时,杨戬已在天机册中寻找到自己的名字。他有些担心,不知自己的功德能否让一个凡人长生不死。大约计算一下,唇上便带了笑,原来他竟也积累了不少,想来是在灌江口处理公务时攒下来的,他从不把这些放在心上,不想今日到底派上了用场。嫦娥一阵心神摇曳:“杨戬,为什么我从未发现,你的笑容是如此动人,温暖而柔和。你自己呢,怕是也不知道,否则又怎会总是眉心不展。可是你的笑容,竟是为了那个你恨之入骨的人而绽。杨戬,值得么,你值得么?”

  又找到刘彦昌的姓名,他懒得去算这书生的情形,一个凡人纵然一生与人为善,也最多图个好来世罢了。当下松开手,神目中又射出银芒,将天机册定在半空,天机册挣扎了一阵,想是知道他并无恶意,渐渐驯服了下来,温顺地由着他翻到需要的页数上。

  金色的轻烟从书页里笔直上升,凝成一颗圆陀陀的命珠物件。那命珠虽呈金色,却又光彩晶莹,净无纤尘,随金烟的注入渐渐扩大,灵动幻化无休。也不知过了多久,珠身一震,蓦地里寒芒流照,飞行若电,在空中结出夺神眩目的异相来,待到静止之时,命珠已化成杨戬的姓名生辰,庄严清贵,金辉四射,大放光明,只照得书房里有如烈日当空,不可直视。

  知道有结界护着,再大的光亮动静也传不出去,杨戬只顾再次翻动天机册,停在刘彦昌的页数上。这书生的命珠凝结自是简单无比,微光中一颗小小白珠散开,名字生辰虽也高悬空中,却是黯淡无光,隐隐尚笼罩了一层黑气。

  刘彦昌被打入十八层地狱长达三年,感染了地府的戾气,虽然沉香抢回了魂魄还阳,但戾气对天机册中的命珠已有了相当大的影响。杨戬不禁摇了摇头,暗恼自己昔日的失控。幸好想到转功德给这书生续命长生,否则再有段时日,福德耗尽的身体就会真正生机全无,却让自己如何还给三妹一个完整的丈夫来?

  但功德是各人所积,难以随意转让的。杨戬又不知操纵的口诀,为今之计,只有用元神强行发动天机册,靠着大耗自身元气来维持转让时的运作。但见法力源源不断地倾注入册中,天机册一阵震颤,似欲抗拒,流霞散绮不定,再次与他神目中的银芒对峙起来。

  汗水从杨戬额上渗出,一声低叱,反手一指击在自己额上,神目中顿时光华大盛,将流霞寸寸压缩回书页之内。几乎与此同时,两行鲜血从他眼角滑下,按在额上的手指不住颤抖。又过了片刻,流霞尽数消去,银辉从书页里向上升去,生出偌大无匹的吸力。高悬的金色名姓扭曲变幻,被银辉强引出一道金光,注入册中,又折射到刘彦昌的名姓之上。

  金光如水,喷泉般浸透了刘彦昌的名姓,黑气慢慢散去,笔划也生动了起来,先是微光闪烁,渐被镀上金色光芒,居然也庄严得不可逼视起来。众人知道,杨戬正将自己名下功德尽数转给刘彦昌,都缄默无言,只看着杨戬脸色越来越白,命珠所化的名姓生辰也随之失色,金光剥离之后,黑黝黝地模糊难辨。

  神目剌痛至极,法力犹自从指上强行灌入,合力控制着天机册的转让过程。他只恐刘彦昌难以长生,直至自己名下功德已涓滴无存,才停了下来,将两人名姓变回命珠,先后收回相应的卷页之内。只是此时刘彦昌的命珠庄穆高贵到了极点,自己的却似要随时消散了一般。

  杨戬并不在意,多年来在司法天神职上确做了不少伤天害事之事,功德失去后果报自现,原本便在意料之中。但刚刚收回控制天机册的法力,难言的疲惫陡然袭来,眼前一黑,险险便晕了过去。众人就见他连接住天机册都来不及了,任它啪一声掉在地上,就地坐下运功调息,半晌才缓过劲来。

  天机册在房中飞舞不定,似要寻隙飞出,幸好有结界困着,只得无可奈何地四处盘旋着。杨戬收功起身,勉强提起法力将它摄下藏回暗格,却再没了先前的轻而易举。盖起暗格时身子一晃,急扶住墙壁才不曾摔倒。

  他脸色极差,又站了许久,才有余力收起结界,拖着步子向外走去。龙八想起后来积雷山一役,恍然道:“难怪那次那么容易打败他。我还奇怪,就算合我们众人之力,也不见得能将他伤到无还手之力——原来他是耗力过甚,未及恢复。”康老大神色间也微有怒气,杨戬法力全失受山神欺辱那一幕他是亲见了的。虽然仍是不能原谅杨戬为了妹妹而将自己兄弟抛弃,但毕竟对他已大有改观。想到他为了刘彦昌将自己弄至那个境地,也是愤懑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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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5: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八章 拎袍怒断义

 

  在岛上又走了一阵,杨戬勉强驾起云头离开,一边走,一边慢慢调息。他心神恍惚之下,原想着回神殿,行了半晌,却是一座苍郁高山横在眼前,竟来到了华山之巅。

  犹豫着降在半山,往下不远,就是囚了三圣母的洞穴入口。他已很久没去看过妹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

  每一次面对,都只有无休止的伤害,虽然心甘情愿,虽然知道,那一切都是自己亲手造成,但却不代表,心不会痛。

  毕竟是自己亲手将唯一的妹妹逼上了死路啊,她是该恨着自己的不是吗,杨戬,你又有什么资格去心痛呢?

  摇了摇头,似想忘却这些杂乱的念头。他自知方才强转功德,已经元气大伤,若再放任着这般胡思乱想下去,两年前的那场大病,只怕又要重演一次。

  就在他欲驾云离开时,山下传来沉香的大叫:“小玉,小玉!”两条人影一奔一逃,已匆匆向这边过来。

  杨戬微微一愣,沉香?怎么也来了华山?向旁退了几步,隐在一丛花树之后。

  这个时候,好象沉香带着刘彦昌来见过自己,暗中跟来的小玉,才因此知道了父母之死与自己有关。三圣母想了起来,转头看向小玉,小玉想着那时的情形,默默点了点头。

  沉香已追了上来:“小玉,小玉!”小玉横剑不准他靠近,颤声道:“别过来,你是我仇人的儿子!”沉香青着脸叫道:“我不是……不是!”小玉哭道:“你是……为什么会是三圣母,她一直是我最崇敬的人,唯一能听我说心里话的人,我还在这里服侍了她三年,可她居然是我的仇人!”

  沉香急道:“可这不是我娘的错!”小玉惨笑摇头,说道:“那有区别吗?现实就是现实,是三圣母和孙悟空杀了我的爹娘!我永远不会原谅她,永远不会原谅你们!我绝对不会放弃报仇——”

  杨戬皱眉听着,三妹当年用宝莲灯助孙悟空除妖,虽不算错,但终是有些过了。小狐狸心机单纯,爱恨强烈,沉香的情路,怕是要波折重重。想到沉香在两个女孩子间的摇摆不定,他不禁一阵恼怒,胸口一闷,急伸手紧紧按住,好容易才压下翻腾的内息。

  三圣母担心地看着二哥,又看向一边的小玉。小玉虽强笑着,却明显地有些黯然。当年,二哥一再要自己不能滥用宝莲灯的,若听了他的话,漫天神佛,能帮得了孙悟空的不计其数,何必要自己强自出头?还有当年的九灵洞……

  她歉然低头,不敢细想九灵洞尸横遍地的情形。但或许该谢谢那个复仇的妖怪——如果没有灭神阵,没有伏羲水镜的话,她还会怨恨多久?怨恨着那个可以为她舍去一切的二哥……

  小玉哭泣着离开,沉香仰天大叫一声,神情痛苦之极。刘彦昌也从山下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半晌,只道:“沉香,你娘她没有做错什么事。”沉香颓然蹲在地上,喃喃地只道:“可我失去了最心爱的人,你知道的,让她重新回到我身边,那该有多难吗?”

  “也许她本来就不属于你。”刘彦昌含糊地道,心思却不在小玉身上,话头一转,“沉香,我一直在想,我当初给你和丁香定下婚事,会不会影响你们一生,但现在看来,你们避无可避。”

  杨戬冷哼一声,移开目光不愿看到这书生。刘彦昌的行踪也有天兵暗中盯着的,他知道这书生近来都留在丁府之中,好吃好住,日子过得颇为舒坦,自然想竭力说服儿子答应,好结上那么一个有财有势的大好亲家。

  刘彦昌又劝了几句,句句不离和丁香成亲,末了,连沉香敷衍丁香时的话都搬将出来。龙八在镜外忍不住声声冷笑,沉香红着脸低下头去,心里老大不是滋味,暗怨父亲说话全无分寸。但又想到后事,倒吸了一口凉气:“舅舅这时竟也在华山,等会儿,自己去千狐洞时,万一他跟了过去……”想到自己那时的作为,很可能全要落入众人眼中,脸上更是红得发燥了。

  但怕什么来什么,刘彦昌说了半天,就见沉香越发不耐烦起来,起身扔下一句:“我想一个人静一静!”驾云便冲上天离开。杨戬扫了刘彦昌一眼,不屑地摇了摇头,似在恼他连劝儿子都不会劝,随即也驾起云头,暗暗随在沉香的后面。

  他力有不继,不一会便落得远了。但已看出这外甥是往万窟山方向而去,也不急着追赶,在后缀着,慢慢调理内息。

  三圣母只知后来因自己之事与小玉分手,和丁香成亲,中间种种波折一概不清楚,因此不免有点担心地问道:“沉香,你和小玉……”哪吒在外冷哼一声:“放心好了,他和小玉可没什么。真是刘彦昌教出的宝贝!”三圣母不解地看着沉香,沉香低头不敢看母亲的眼睛,他没想到当时杨戬也在场,更没想到会让母亲看到那一幕。小玉想替他解围,嗫嚅道:“娘,不怪沉香,是我逼他的……”三圣母更加不明白。

  这时杨戬已落地,隐形走向千狐洞附近的树林。洞前传来争论声。三圣母侧耳听了,有沉香的声音,有小玉的,还有哪吒和八太子,他们在吵什么?杨戬慢慢走近,沉香一步也不想迈,无奈身不由己,被金锁带着接近,终于看到了自己。

  哪吒急急地说着话:“沉香,我知道你遇到了点麻烦,你必须先跟我解决百花仙子的事。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好吗?”见他不动,伸手便要去拉他,道,“走吧。”

  沉香却挣了开来:“哪吒大哥,我帮不了你了。”

  哪吒一愣,怒问:“你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吗?再给我说一遍!”

  沉香皱眉道:“这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转身便要回洞里,龙八一气之下,拉了他便走:“你给我过来!”沉香不悦地问:“你干什么?”龙八道:“过来啊!”沉香反问:“干什么?”被龙八强拉到龙四公主当日身死的地方。

  龙八怒道:“还记得这儿吗?就是在这,我姐姐为你而死,你必须给我个交待!”

  沉香道:“对不起。”龙八道:“对不起就完了?”

  哪吒也跟了过来,说道:“百花仙子也是为了你才失踪的,至今生死未卜。沉香,做人可不能无情无义啊!”

  沉香却只淡淡地应道:“我只怕又要忘恩负义一次了。救出百花姨母,天廷就有可能赦免我娘,那就是说,我还是没有放弃。”

  三圣母越听越是心酸,转眼见到沉香手足无处放的窘态,强笑道:“沉香,只要你幸福,娘就很高兴了。”话虽如此说,但人人看得出她神色有异,显然伤心无比。她虽然自己愿意为了儿子而死,但这和沉香主动放弃救母决不是一回事儿。想到自己已失去了丈夫,儿子竟也如丈夫一般想过背叛,而唯一全心爱她的哥哥,却又被自己亲手推入深渊,一时眼泪在眶中打转,再难遏抑。

  就听哪吒嫦娥的惊呼传来,三圣母侧身装作揉眼,抹去了泪,这才看清楚,二哥苍白的脸上已浮起不正常的红晕,眼中似要喷出火来。耳边沉香的话语一字一句听得清楚:“我沉香欠你们俩的实在太多,不管今后如何,今天就一并来个了断!不论胜负如何,我沉香从此之后跟三界再无半点关系!动手吧!”

  三人动起手来,沉香竟差点伤了哪吒,龙八一脸悲痛,持斧割袍断义。嫦娥暗暗呸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看了眼刘彦昌,心中骂道:“果然是一样的凉薄!”

  龙八割断的下摆衣袍在空中飞舞落地,杨戬已听不到别人在说什么,只盯着那截衣摆出神,扶在树上的手生生抓下一块树皮。他调理过的内息一阵翻涌,也没想到去压制,只是翻来覆去想着三妹,想着沉香那一番话,只气得两眼发黑。喉中一甜,人半跪下去,血吐在地上,只溅得衰草点点殷红,如霜遍染,凄艳之极。

  三圣母再顾不上看儿子的表现了,抱住杨戬的臂膀想扶住他,却只能看着他晃了几晃,终是晕倒在地。幸而这时哪吒和八太子已走,沉香小玉也回了洞中,否则他只怕还有危险。哪吒重见此事,又见杨戬气得吐血,过去压下的火气又冒了上来,恨恨地骂道:“好,好,好你个沉香!难怪杨戬大哥要以名声和性命为代价逼着你上进,都这样了你还能说得出放弃,我真替他不值!他刚替你爹那个老混蛋转功德延命,就被你这小混蛋气得吐血,我杨戬大哥就是被你们父子俩硬生生逼到这一步的!”

  沉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小玉紧紧拉着他手,给他一点安慰。百花仙子张张口想为他说两句话,想想他的表现,终是无话可说。

  杨戬不醒,他们也离不开,三圣母不让自己去想那么多,只是跪坐在杨戬身边默默等待。天色渐黑,杨戬身子略动,似要苏醒,又过了阵子,才挣扎着坐起身子,调息理气。睁开眼,杨戬一拳击在地上,低低骂了声:“刘彦昌!”看他神情,若是刘彦昌在场,只怕马上便要迁怒于这书生。哪吒见沉香还在低头发呆,越想越气,轻声嘟嚷:“杨戬大哥还是这般护短的脾气,只怪刘彦昌,却不肯骂他宝贝外甥一句。”

  回到神殿密室,四公主惊问:“你怎么了,脸色好差!”杨戬疲惫地摆摆手,一下坐在榻上,低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最近有些累,累了……”四公主不敢再问,她看杨戬神色非比寻常,不仅像是受了伤,更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颓然与倦怠。她不知何事,也不敢乱说话引起他心事,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一说他最关心的话题,笑问:“沉香最近怎么样了,法力是不是进步了?”

  杨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随即冷笑道:“大有进步,八太子和哪吒联手都敌不过他了!”四公主觉得语气不对,更不敢乱接口,静了好一阵才用欢快的语气道:“有进步就好,我就放心了。其实我也不是很担心,都说外甥像舅,沉香是你外甥,能差到哪去?”杨戬无力地苦笑,沉香听镜外哪吒一声声冷哼,只想找条地缝钻下去才好。

  “像我?不,他一点也不像我,我也不要他像我。但我更没想到他会那么像……”杨戬顿住,不想再说,起身道:“四公主放心,杨戬并无大碍。我还要出去看看,你安心修炼吧。”

  离开密室回房,杨戬的步伐明显有些踉跄不稳。他原就伤了元气,又被沉香一气之下岔了内息,不调理一阵怕是难以应付以后的事。但想到自己付出一切心力栽培的外甥,到了这时竟还会选择放弃,气苦之下哪能安下心来静养?众人就见他才合上双目便又睁开,叹道:“我不甘心,沉香,我不甘心——”捂胸不住闷咳,比刚吐血时的情形只有更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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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5: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九章 变故怅忽生

 

  好在峰回路转,哮天犬来报,沉香对哪吒到底有几分愧疚,便变作了红孩儿的模样找到芭蕉洞,想寻隙救回百花,好暗助哪吒一把。但在洞中,铁扇公主对儿子的关心,到底是令他想起了母亲,决心暂且放下情爱,重新振作起来。

  杨戬心神为之一松,追问确定后,才微笑着令哮天犬退下。所岔内息仍紊乱不堪,但舒展的眉头,却显示出他完全不在乎自身的伤势。三圣母这几天来一直如坐针毡,担心着哥哥,又怕自己的担心会让儿子更加难堪。此时望着二哥欣慰的神情,心头一痛:幸亏沉香没错的不可收拾,不然二哥却会怎么样?

  牛魔王,已杀了那个多嘴又多事的女人,再无后顾之忧,总算一番苦心没有白费。打发走哮天犬,杨戬闭目独自盘算着,那孩子虽然迷途知返,但总不分轻重,有机会须再逼一逼他才好。事情到此时非进即退,这个冷酷无情的舅舅,自己终究还是要认真地扮演到底。

  没过多久,哮天犬一脸惶恐的又回来,嚅嚅地禀道:“主人,我……我刚闯祸了,失手……失手咬死了丁香……”

  杨戬一惊:“谁让你去找丁香的?”哮天犬对咬死丁香也有些内疚,呐呐地说:“主人,是四哥说百花仙子的事会牵累你,让我去把丁香抓来换小玉。要胁沉香之余,还能熬些灯油。我也没想要咬死她……”声音越说越低。

  杨戬还未说话,殿外人未至声先来,康老大怒气冲冲的问罪来了。

  “二爷,以前抓刘彦昌的事就算过去了,难道你就不怕再被人告发,重蹈覆辙!”

  杨戬按下性子,让哮天犬站到一边,呆会再找他算帐,皱眉道:“老大,你在说什么?”

  康老大怒道:“二爷,你还要瞒我不成?哮天犬咬死了丁香姑娘,她不过是个凡人罢了,你无论如何也不该伤她。”

  杨戬越发烦躁,瞪了眼哮天犬,心里埋怨其余几个梅山兄弟自作主张,但又不好多说,掉转脸淡淡地说:“我不过是按王母娘娘旨意办事罢了,丁香既然阻碍天条执行,就有该死之罪。这也是她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哪吒在外面不断摇头,杨戬大哥,你就是太骄傲了,从来不屑于向人解释。

  康老大脸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掉过头就走,临走还甩下一句:“不错,王母娘娘的旨意,二爷都已将三圣母关在了华山,更不会在乎一个小小的凡人。兄弟无话可说!”

  哪吒不满地念叨了几句,康老大一直没说话,他此时心绪乱糟糟的,见几个兄弟都在看他,显然是想向他讨主意,以后要怎么办。他低头想了半日,仍是无法接受他对自己兄弟的出卖,心生感慨,出言道:“他若告诉我们,我就是拼了一死,也要帮他完成,多年兄弟,他竟如此瞒着,可拿我们当自己人看待了?”这也正是其他兄弟倍觉委屈不平的地方,其他人设身处地,也觉得他们确是情何以堪,无法接受。

  殿中,康老大一走,杨戬立时沉下了脸,唤过哮天犬教训:“我倒不知,你什么时候换了主人!”哮天犬原本就瑟缩着蹲在他脚边,被这一句话吓得不浅,连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情急地仰头看着他。杨戬没有心软,冷冰冰地道:“你去做的事,我居然不知道,越来越胆大了。你究竟是听谁的命令!”哮天犬这时才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主人,四哥说不能看您坐以待毙,所以……”

  “放肆!”杨戬一声厉喝,“他们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如果有可能,我不想有任何不需要的人死,你再如此不听命行事,还是趁早离开的好,免得坏了我大事!”

  哮天犬是真的吓坏了,这次主人要赶他走,怕是真的不会让他回来了,也顾不得别的,死死抱住他的腿,赖在地上:“主人,哮天犬再也不敢了,您别赶我走,我去想办法救丁香……”

  杨戬腿上用力,没甩开他,脾气也发过了,放缓了声音:“起来吧,别赖着了,继续去盯着,一有消息就来报,不许自行其事。”哮天犬如蒙大赦,一溜烟的去了。

  后来的事,众人或多或少总参与其中。从天廷与牛魔王对质,再到凡间第一次被众人围攻,杨戬确实出色地扮演好了他的角色。即使众人已知根底,仍是一阵目眩。那强辞夺理拒不认罪的强横,那在众人包围中凶狠而不甘的眼神,这种种,都只不过是他掩饰真心的伪装啊。

  天廷对质时,杨戬才知道上了老牛的恶当,百花根本没有被杀。暗惊之下,一边否认一边暗想对策,孙悟空见杨戬否认主谋囚禁百花,将责任全推给牛魔王,便又将玉树之事提了出来,冷笑着向嫦娥开了口:“嫦娥仙子,二郎神打坏广寒宫玉树一事,百花仙子可曾知道?”猴子虽不通男女情爱,但早猜到杨戬在此事上心结难解,成心要扰乱他心思。

  镜外的嫦娥低着头,心中难受。孙悟空事先和她通过气,须用玉树之事扣住杨戬,有了动机,杨戬狡辩起来便是不易。那时的自己,担心着朋友,恨着司法天神的无情,所以顺理成章,不假思索地答出两个字来:“知道。”

  杨戬微震,孙悟空的第二个问题又抛了出来:“是谁告诉她的?”自己清脆地回答:“是我告诉她的!”猴子得意大笑起来,“嫦娥啊嫦娥,原来是你把百花仙子给害了呀!”自己故意的失色,吐吐吞吞,却用眼角斜瞥了杨戬一眼,带着冷嘲,更带了几分快意。

  只是,为什么当这一切重新面对时,在杨戬神色间看到的黯然,竟会如此猛烈地炙痛了自己的心?

  嫦娥的泪,又落将下来。泪眼模糊中,孙悟空趁势直斥杨戬以卑鄙手段骗取宝莲灯口诀,又好整以暇地等着杨戬否认,扣死了若用宝莲灯就是欺君之罪的的话头。嫦娥知道,重提玉树,当众亲口承认是自己将玉树之事宣扬出去,已达到了孙悟空想要的效果。如非心神大乱,杨戬,会留下这么些明显的破绽,让留着自保的宝莲灯,成了欺君之罪的最好证明?

  王母回护杨戬,退朝后私下追问,杨戬唯有用百花以玉树要挟为由塞搪。却被王母一通责怪,认为可以正大光明处置百花仙子,结果闹到此种地步,当真是咎由自取。司法天神的唯唯诺诺,卑躬屈膝,令众人都为之默然。杨戬素来高傲自负,为何以前谁也不曾想过,这一切对他自己而言,岂不是更加的难以忍受?

  第二日的再度对质,最终演变成一场大战。沉香看着自己抡斧抢攻,听着孙悟空在一边的讽刺,“杨戬,看你怎么混的,连自己的亲外甥都帮着外人打你。”悄悄低下头去。他记得清楚,那一战,若不是舅舅冒险使出宝莲灯,很可能就会被自己纠合众人之力重伤了去。末了,终还是被服仙丹复生了的丁香,出奇不意地一拳击走。

  带着伤痕和疲倦回到神殿独处后,一切伪装才会卸下,这时的杨戬,只不过是个寂寞而脆弱的伤心人。牛魔王的对质,百花的未死,彻底打乱他了预筹的设局,后面该如何补救?顾不得元气未复,殚尽心力思忖着应对之策。百花仙子那次虽没吃多大苦头,却是有生以来没受过的惊吓,至今耿耿于怀。见杨戬还在盘算此事,不禁酸溜溜地说:“三妹妹,杨戬待你倒好,却将我们看得也太轻了。”她这话顺口带上了梅山兄弟。

  密室中,四公主照例问到外面的情况,杨戬满腹的心事,有人能听,正好宣泄,再加上四公主魂魄只能暂时存于定魂鼎中,因此也不必瞒她,便将殿上事说了。四公主沉默一会,期期艾艾地问:“你,是真的想杀死百花姐姐?”杨戬想起她们是好姐妹,不愿惹场口舌纷争,反正事已至此,也杀不了百花,只说道:“百花仙子是天下群芳首领,牛魔王不敢杀她。”

  忽想起凌霄殿上,嫦娥分明是与猴子事先约定好了,成心用玉树来扰乱他心神。暗叹一声,更深一层想到,难怪嫦娥一直以来对百花失踪之事毫无反应,牛魔王教他上的这个恶当,想来也和这月宫仙子脱不了干系。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只能竭力补救了。

  四公主不明白他如潮的心事,犹在追问:“那你为何给自己找这个麻烦?”杨戬理了理思路,将如今的打算告诉了她:“沉香毕竟势单力薄,我将事情全推在牛魔王身上,逼反了他,必将成为沉香一大助力。更何况……”沉吟一会,方才对质时,他乍惊之下心神不宁,此时思考对策,反觉得只要利用得当,小心应对,因祸得福也未可知。因此心情渐渐好转,笑道:“更何况牛魔王之子红孩儿也不简单,如今又拜在观音座下,如果沉香运气好,能请动观音出面也未可知。”

  三圣母舒了口气,向百花道:“百花姐姐,你别再怪我二哥,他总是把一切都算好了才行事,不会伤了你的。”沉香却觉得不对,杨戬先前的神情,分明是不知牛魔王仍未动手,而且他也看得出,舅舅是真的很讨厌这个挑唆他妹妹的女人,欲除之而后快。不过,这些话他没有说出来,只放在心里。何必让他们再去责怪舅舅,百花自有取死之道,怪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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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6: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章 冰境袂飘紫

 

  但这样清闲的时候并不多,杨戬总是很忙碌。刚应付走孙悟空变化潜入的骚扰,瑶池却又来人,让他去见王母。小玉当时也冒险潜进了瑶池,知道王母是要给他虚迷幻境。将此事告诉众人后,她又迟疑地说:“嫦娥姨母,他在虚迷幻境里,看到的是你。”

  嫦娥不作声,低头抚着玉兔,百感交集。百花却皱起了眉:“不对,他真正的秘密是改天条,怎么会……”一言惊醒,众人也有点奇怪,静下心看杨戬与王母对话。

  王母手抚虚迷幻境,淡淡地说道:“司法天神,其实这法宝说穿了一文不值,只要没有欲望,幻境就无可奈何。可惜的是,偏偏每个人都有欲望——由于每个人身处的环境,身负的责任,做人的原则等诸多因素错纵复杂,制约着他的欲望,而幻境,却给了他尽情放纵的机会——在对欲望的选择和放弃之间,其实蕴藏着很大的玄机。有的时候,选择意味着失去,而放弃却意味着拥有。”

  她扬手将幻境悬半空,向轴上的一个小小风铃一指,又道,“这个风铃可以折射出你的心智,你的心智受到影响,风铃就会响,你的内心陷入痛苦的挣扎之中,风铃就会纠缠到一起,在你的心智彻底改变的时候,风铃就会断裂。当最后一根丝线断裂的时候,也就是你的魂魄灰飞烟灭之时。司法天神,进去试试如何,这也算是对你的一次考验。”

  杨戬顿时明白,原来王母要试验他的忠心,面上装出惶恐之色,道:“我——小神——”心念电转,知道今天这一关无论如何也推不过去,所谓欲望,不过是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自己想要的,救出母亲、一家人团聚、修改天条这些,万万不能让王母知道,而唯一已经暴露人前的欲望,就是——

  只听王母叱道:“去!”挥袖将他推向幻境之内,杨戬身形急旋,向图中飞落,便在这将堕未落的瞬间,当机立断,硬生生聚集法力冲撞向自己心脉。

  心脉是人身最为脆弱敏感之处,神仙也不例外,杨戬此举,便如以百斤大锤片刻不住地锤向自己胸口,借助重击之力控制意识思想,镜外众人自是不知,见他仓皇坠入王母的关卡,齐齐惊呼。

  杨戬被推入幻境,一个踉跄,堪堪站稳身子,回首望去,但见置身月宫之畔,清光流离,玉树瑰丽如昨,依稀数日前酒后所见,只不过当时是沉醉率性,而今却是极度清醒中面临着生平最艰难的考验,能不能获取王母信任,在此一举。

  心口一阵剧痛,死死压抑着心脉波动,视野里幻出那个魂萦梦牵的曼妙身影,广寒仙子依然是紫袂凌霜,秀容欺雪,却娉婷偎依在一个玄氅修长身躯的男子臂弯之间。

  杨戬心头一震,那人将嫦娥搂紧,侧过了脸,冲他诡秘一笑,杨戬如遭电噬,对方剑眉斜挑、星目带魅,不是自己却又是谁?

  风铃串陡然相撞,叮的一声脆响,如水激寒冰,众人吓了一跳,霍然明白,这铃声昭示着杨戬内心的激荡冲动。沉香咬紧了牙关,他见识过这幻境的神妙之处,境随心生,思此见此,念彼顾彼,一切私念都无所遁形,舅舅如何能不被所制?

  境中果然改易了景象,那个“杨戬”蓦地里消失不见,嫦娥恍若未觉,徐徐回身,对他嫣然一笑,纤手轻招,目光似怨如诉。

  杨戬垂下的双拳倏地握紧,深吸一口气,死死压抑着心脉波动,迈前一步,又退了回去。

  几番挣扎,深邃如潭的黑瞳终于凝向了那双清灵如梦的美眸,风铃颤抖不休,丁冬丁冬好听之极,众人听在耳里却如奏哀乐,王母脸色微沉,冷哼一声,显然是不满杨戬见到嫦娥的慌乱之态。

  四目相对,却听嫦娥幽幽问道:“杨戬,你喜欢我吗?”杨戬略一迟疑,缓缓点了点头,神色虽然凝重,却决无反悔。镜外嫦娥全身剧震,她第一次听到杨戬亲口的当面表白,却是在这么个诡异迷离的环境下,一时不觉痴了。

  幻境中嫦娥柔声道:“只要你放弃正在做的事情,就能得到我。”

  杨戬怔了一怔,道,“天廷还需要秩序,杨戬作为司法天神,不能看着天廷大乱。维护天廷秩序是我的责任。为了这份责任,我已经付出了太多,不是说放下就放下的。”

  嫦娥嗔道:“天廷、秩序,比我还重要吗?”杨戬沉默不答,众人只听清脆悦耳的风铃声时疾时缓,丁玲、丁玲铃的荡人心魄,三圣母被铃声晃得心烦意乱,伸手向那串风铃抓去,喝道:“不要响了!”自是抓了个空。

  半响,杨戬低声道:“和仙子比起来,一切都不重要。”众人一愕,三圣母心酸地想道:“在二哥心里,究竟还是嫦娥姐姐最重。可是,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让他看重。”

  嫦娥道:“那好,若让你在我和你心目中的责任之间选择其一,你会选择哪一个?”杨戬道:“我——我——”嫦娥道:“你犹豫了?”杨戬急道:“为了仙子,杨戬可以放弃一切。”

  缩在一边很久没动静的刘彦昌吃吃笑了:“英雄难过美人关,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恨我入骨,自己还不是一样,可笑啊可笑!”

  刘彦昌刺耳的笑声尚未消失,风铃乱晃,铮铮声急,掩盖住了幻境中的一阵虚无缥缈的笑声:“有趣有趣,自我有灵性以来,也看过有人成功离开,但那是真正无欲无求之辈,像你这样心中藏有无限心事却能掩住,还能以假乱真,演戏给外人看的角色,我倒真未见过。”

  杨戬心头一凛,真力震荡,心口痛得几欲窒息,那声音叹道:“我还奇怪你是怎么保持心境清明的,现在才发现,你竟是用法力冲击自己心脉,可是这样会受伤你难道不知?”似是知道杨戬不会答他,也不等他说话就自顾自地说:“我就是虚迷幻境。我们这些上古神明遗留的法宝,时间久了总会通灵,自己也开始修炼。我已有了意识,但还没修炼出形体——不过你放心,王母听不到我现在的说话。我乃女娲法器,非是完全为王母所用,何况她也不过是……”突然似觉失言,不再开口。

  杨戬全心神放在和嫦娥的对答间,来不及揣测那幻境通灵之语,王母在境外听不到,伏羲水镜的神力却将这番话清晰传入了各人耳中,哪吒得意地瞄了眼刘彦昌,也不屑和他说话,只提高声音自言自语地说:“我就知道杨戬大哥没那么容易放弃,不像有些人!”

  王母阴沉着脸,看到杨戬要将嫦娥拥入怀中的那一刻,终于忍耐不住,厉声喝道:“杨戬,你给我滚出来!”杨戬却高声道:“请求娘娘恩准杨戬辞去司法天神之职,与嫦娥共度一生!”

  王母目中寒芒一闪,念动法诀,将杨戬将从幻境中硬生生拉出,杨戬运功自伤,藉了这非人的痛苦隐藏内心大计,面对王母的斥责连虚以委蛇的力气也没有了,好不容易熬到她斥骂够了,满意道一句“若连你也奈何不了,还算什么法宝”,再将操纵幻境的口决和如何与幻境中人通话之法告诉了自己,用来对付沉香。

  镜外众人纷纷议论,都夸杨戬竟是在虚迷幻境中演了一出戏给王母,这份心志毅力当真是坚忍无比,又说平日总见他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模样,纵是日后最狼狈的时候,他神情依旧淡然如初,然而骤见自己与嫦娥相依相偎的慌乱之态,才知这深沉莫测的司法天神,在男女情爱上实在单纯到了极点。

  嫦娥却惘然若失,他在幻境中种种言行,真的只是装成给王母看的吗?毕竟他差一点就抱紧了她,哪怕只是个幻影。破阵而出回到现实后,他和她,还能有那一天么?他当年迟疑着终是悄悄垂下的双臂,已经失去了拥抱她的力量啊。

  没人看到,杨戬在离去时唇角上扬,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那并不仅仅是骗过王母的欣喜,还有回思适才幻境中的甜蜜,那些对嫦娥的话,也是他确实想要说的,如果不是为了自己卸无可卸的责任——

  也许,蛾子,我永远没有对你说这些话的机会,那么,至少,在幻境中,以假作真……

  将虚迷幻境在密室中放好,简单地和四公主说了两句,杨戬回自己屋中打坐,刚卸去铠甲,忽以衣袖掩唇,雪白的袖口移开时,已被鲜红浸透。众人才知他强抗虚迷幻境,所受的内伤之重,不亚于任何战创。

  杨戬脸色比白衣还要苍白三分,按着闷痛不已的胸口,显然元气未复,又添新伤,小玉十分后悔:“早知道我就不去盗宝莲灯和虚迷幻境了,累得……累得他又一场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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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6:4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一章 孤注掷积雷

 

  一切事实仍在按部就班又让每个人心惊胆战的继续回溯。三圣母侧身倚在神殿门口,看着小玉变成的飞蛾溜进后殿,趁杨戬召梅山兄弟议事之机,偷走了宝莲灯和图轴,闭上了眼,不敢去想二哥发觉后的焦虑忧烦。

  神殿之内,杨戬令属下去捉拿刘彦昌与丁香,想用这二人作质,先逼沉香放弃积雷山立功的打算再说,孰料刘彦昌却被康老大放跑了。

  康老大此时身在镜外回忆起来,瞥一眼刘彦昌,心说早知他是如此人,又何必助他,就由他被杨戬整治好了,也是罪有应得。又想起自己因看不惯杨戬种种不择手段之处,又劝不动他,赌气独自回了灌江口。再次相见,杨戬已兵败积雷山,还饱受了一通山神的折辱,不禁一阵黯然。

  镜中杨戬面对康老大的离去,外表冷漠行若无事,独自在密室里时,眼神却流露出阴郁痛苦之意,龙四公主的安慰也不能冲淡。老四不由得猜测:“难道,他是因为恼恨大哥离开,所以才出卖六弟报复?”

  杨戬勉强平服心情,竭力开解自己:“老大性格梗直,若不对自己起不满反而不是他了。再说,他这一走也可免受牵连。”然而想到当年灌江口“兄弟同心,九天十地,不离不弃”之言,心口大痛,内伤又再起伏。

  静下心来,转念想到外甥和两个女子之间的纠缠;听哮天犬说丁香苦苦盼来沉香与自己成亲,小玉却在婚礼上出现,引得沉香随她而去,丁香受刺激过甚,从此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眉头暗皱,心想沉香明明一心只在小玉身上,丁香痴念注定成空,却又无自拔,看来迟早要由爱生恨,若是不加引导,怕是害人害己,与其发狂害人而不自知,倒不如自己给她一个宣泄的机会,顺便捉到小玉再说。

  虚迷幻境的失窃却似并没让杨戬如何震惊,只是淡淡说了一句:“这下王母娘娘可不会轻饶过我了。”他笃定王母还要利用自己阻拦沉香破积雷山,不会立予重责,而若非到了最后关头,他也不想拿幻境对付外甥。那孩子定力不够,万一失陷在境里脱身不得,就后果堪虞了。

  众人看着杨戬如何前去拦住丁香,三言两语就挑明了沉香、小玉与丁香相互乱麻般的情愫纠葛,句句直指要害迫得她无以言对,百花不由唧咕:“这个杨戬,议论外甥的终身大事俨然沙场老将,轮到自己怎么就成了呆子!”众人有些好笑,但见杨戬眉头一挑,似笑非笑,邪魅的神气,充满诱惑的话语,别说当局者迷的丁香,换做自己又如何能拒,如何能避?

  只见杨戬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荡声道:“那就是我和沉香的事了——”声音低迷,如入梦魅音,方才还大叫:“你对沉香没安好心,你是不是要杀他?”的丁香被他弄得心神昏乱,终于上了当,任其注入神力和思想。

  龙八看着跪地抱头大叫的丁香,心疼地嘀咕个不停。哪吒喝道:“敖春,你嘴里不干不净说什么呢?”龙八一瞪眼:“我说什么,我说真君不管如何手段也狠了点。丁香招谁惹谁了,你看她多痛苦!而且,害得她三番两次地要杀小玉。”哪吒冷哼:“注入思想只能骗骗丁香那样的凡人,你又不是看不出,这仍是当年他控制刘彦昌时的那种道门密法,并不会给受术人带来什么痛苦。而且杨戬大哥元气大伤,施术的力度也不够——所以明明要丁香活捉小玉,丁香却只想着杀人——丁香的痛苦,根本来源于她自己的善恶念交战!”

  处置完丁香,杨戬刚回到神殿,哮天犬迎过来叫道:“主人,不好了,牛魔王在积雷山设了五道关卡,约定只要沉香李靖能破关,他便释放百花说出隐情。”见杨戬停了脚步,哮天犬知道事态严重,急急地又道:“现在已到了第三关,是红孩儿亲自布置的雷火阵,沉香正和哪吒等人前往翠云山骗取芭蕉扇,主人,您看现在该怎么办?”

  顾不上休息了,让哮天犬去积雷山继续监视,杨戬匆匆赶往翠云山。芭蕉洞前,哪吒正用枪逼住沉香变化的红孩儿冷笑连连,叫道:“铁扇公主,你不肯借我们芭蕉扇,我也不会将你儿子怎么样。但是,我们会将他带到没人的地方狠狠地揍上一揍,一直揍到你肯借扇子为止!”龙八应声作势,扬靶便要押着假红孩儿离开。

  铁扇公主母子情深,哪还顾得上细想其中蹊跷?急声叫道:“你们住手,我借就是了!”手腕一翻,摄出芭蕉扇向哪吒掷去。

  杨戬隐在树后冷眼旁观,扇子刚到半空,他伸掌在树上一拍,借力飞身向前,抢在哪吒前接过了芭蕉扇。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扬扇横扫,刚猛狂暴的罡风从扇上生出,哪吒龙八等人怒喝声里,已被扇得无影无踪,只有红孩儿尚站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知道这西贝货定是沉香变的,杨戬不愿当真动手交战,运扇连扇数下,终于将他掀上半空。沉香看在眼里,想起后事,啊了一声,三圣母有如惊弓之鸟,惊问:“怎么了?”沉香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什么。芭蕉扇没真的扇飞我,我又去神殿拿了回来。”他在心里寻思,难怪舅舅如此大意,他到了近前都没反应,原来接二连三的奔波劳累,已多少有些心力交瘁。

  杨戬委实是太累了。伤势未愈,还要周旋在不同人面前,扮演好一个生怕失去职位的下属,一个心狠手辣的舅舅。回了神殿,颓然坐倒在长榻上,疲倦感一阵阵袭来。将芭蕉扇搁在一边,他就这样坐着睡着了,连沉香持斧站到了一边都没有醒来。

  虽然明知他无事,但看着沉香手中闪着寒光的利斧,众人仍是心惊胆战。斧刃架在了脖上,杨戬也惊醒了,暗骂自己大意。在沉香胁持下来到密室,沉香拿起宝莲灯,冷冷地看着他:“虽然我知道你不会给我机会,但看在我娘的份上,我还是愿意给你一次机会。”一掌劈在他脑后,杨戬晕倒在地。

  哪吒已呸呸呸连唾三口:“什么机会,要不是给你混蛋老子延命,杨戬大哥会这么累吗?沉香,我看到你这臭毛病就不舒服,跟孙悟空学了几年,就敲锣打鼓的上华山,自以为占了上风就开始吹牛。杨戬大哥就算这种情况下也比你强,上了当都不知!”不用他说,沉香和别人也已看出,杨戬在沉香开口要宝莲灯时,袖中手指微动,已施法变出盏假灯,只是沉香一见灯就心花怒放,哪还顾得上真假。

  三圣母担忧地试探着去摸杨戬脑后,摸不出什么,但昏迷这么久,肯定伤得不轻。杨戬俯面朝下,也看不见气色如何,沉香在母亲背后呐呐地说:“应该没事,我没使多大劲。”三圣母回头,想埋怨,却又忍了回去。“可二哥原就受了伤,怎么经得起……”仍是觉得口气太严,咽下后半截话,等着哥哥醒来。

  杨戬头晕目眩,沉香那一掌委实不轻,加上旧伤,他真想就这样躺着,好好休息一阵。可是不行,虚迷幻境没找回来,芭蕉扇也丢了,如果沉香顺利破了积雷山,玉帝很可能真放三妹出来,那三妹……天条还是旧天条,却又赔进了三妹一条性命!不行,这一次他绝不能再失败了。努力克服越来越重的昏眩感,杨戬强撑起身子,三圣母担心地看着他。嫦娥想问问四公主,见她抽泣不已,不忍惹她更加伤心,只得转过头继续去看镜里的情形。

  密室中四公主在杨戬坐起时出声道:“他差一点就杀了你。”杨戬摸摸后脑:“我知道。”叹了口气,“这下没什么能阻止他破积雷山了。”四公主大概是在他昏迷时就想好了主意,此时便为他一一道来:“公然阻拦天兵确是不智,但你可以用维护天廷尊严为名,事先向王母娘娘请一道懿旨,那样的话,无论成败,你都名正言顺了。”三圣母感激地道:“四公主,谢谢你,这个时候还有你陪着他。”镜外龙四仍沉浸在忧伤之中,也不知听见没有。

  杨戬站起身,他自觉好了一些,就要按四公主所说,向王母讨旨,四公主却叫住了他,犹犹豫豫地问:“其实让沉香破了积雷山不也好吗?这样也能名正言顺地放三圣母出来。如果一定要改天条,危险太大,也不一定能成功。”杨戬想也没想,喝道:“不行!”四公主一吓,不敢再说话,杨戬发觉骇到了她,有些歉疚,想解释,但终是没说什么,只是叹道:“你不明白……”开启室门而去。

  但李靖太白金星等人出兵积雷山,毕竟是天廷朝会上议定的事,王母纵然跋扈,也还有些顾虑,杨戬暗自揣摩着她的心意,禀道:“娘娘,就算这次除不去沉香,您给哪吒的期限是在蟠桃会前。只要能拖延过时限,就算他们救出了百花仙子,也大可以一兴问罪之师。”

  王母沉吟,似在想着这权臣的话有几分出自真意,淡淡地道:“暗助牛魔王等于对抗天廷,司法天神,你且容本宫想想。”

  瑶池里一片寂静,杨戬静伺一边,心中暗急,但心知此时若再开口去催,保不准便要弄巧成拙,反增王母疑虑。又过了半晌,王母突然一震,失声道:“孙悟空?他怎么进了虚迷幻境?这是你自己找死,可别说本宫害你!”目视杨戬,说道,“这也算天意,杨戬,你立刻去峨眉取回幻境,然后立即赶往积雷山。万一沉香等人破了牛魔王的五道关卡,你该知道怎么做了。”

  小玉自然知道孙悟空为何会进入幻境,当日她偷去此物,原本便为了报父母之仇。可惜孙悟空三百年潜心佛学,竟是消磨得一点血气也无,在幻境中心如槁木,平平安安地便脱了身。当下简略地说了前因,想了想,又道:“说实话,那时的胜佛,完全便是无欲无求,后来若非被他整得太过凄惨,沉香,只怕无论如何,也不会助你反上天廷的。”

  说话间杨戬已赶到峨眉,小玉正为大仇难报默默垂泪,孙悟空在一边手持幻境大笑不止。偷袭擒下小玉,利用小这狐狸为饵,杨戬轻易便从孙悟空手里强换回了幻境,更不迟疑,回神殿召集人手直赴积雷山。他心中焦急,哮天犬来报,沉香已攻破了最后一关,只须进入洞里,牛魔王便会放出百花仙子,第三次上天作证。

  再不耽搁,杨戬扬手抛出幻境拦在洞口,看沉香不顾众人劝阻,冲了进去。他虽然有些担心,还是笑了,这孩子,毕竟有些可取之处,只可惜让刘彦昌教坏了。

  虚迷幻境困下沉香,拖住众人,趁机潜入洞杀了百花,那是杨戬在来积雷山前就想好的应对之策。如此一来,牛魔王百口难辩,非被逼反不可。沉香无功可立,不会害母亲枉送性命,又多出平天大圣这一助力,以后的事就好办多了。

  杨戬暗移向洞口,到底好奇沉香的表现,瞥向虚迷幻境。顿时,杨戬的脸色变得难看,沉香在里面,一眼看到了婴儿,再接着,便是小玉。

  不能走了,他原希望沉香能坚持一刻,好去行事,可这个外甥,没他看着,十有八九就要死在幻境里,好在王母还给了他控制的法诀。杨戬心下确实有些着急了,不杀百花,王母保不住他事小,就怕她不惜牺牲天规威严,借赦免为由,杀了三妹。

  别无他法,杨戬只能止步看沉香会做些什么,百花当时不在场,只事后听人说了,更是好奇,一边看一边问:“沉香,你是想到了小玉吧……咦,放弃了小玉?小玉,你也别难过,沉香虽然放弃了你,却是成长了些,有了责任感……”她话没说完,因为看见沉香原本是一脸愧色,听了她的话,虽看不见她,却扭头拧起了眉,显见是怒气冲冲,三圣母低头垂泪,也没什么喜色。她愕然,看向嫦娥:“怎么了?”

  嫦娥也不知向她说什么好。当年的沉香,委实是太不像话了,进了虚迷幻境,映出了他的心事,竟全是自己的一干儿女情长,全没把母亲放在心上。偏偏在幻境中,他还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对于自己的选择,还洋洋自得,一番道理说来,自己也佩服自己,却不知就差一步,这条小命,就要进了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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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7: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二章 棒喝陷重围

 

  小玉的幻象消失,丁香的幻象又出现了,眼见沉香就要被幻境所迷,杨戬暗叹一声,知道先前算计已全部落空。

  和丁香双宿双飞之时,就是沉香魂飞魄散之刻,再顾不得百花,再顾不得被人发现,杨戬念动法诀,就在沉香对丁香说“谁也不能将你们从我身边抢走”时,扬声喝道:“不,有人能将你们从他们身边抢走。”

  三圣母抬起泪眼,这是二哥在提点不成气的儿子,可是听说这一役之后,他受了重伤,也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伤得要紧吗?

  幻境中的沉香乍听杨戬声音,一点也不相信,问道:“谁?”杨戬暗暗生气,居然这时候仍是没想到母亲,口气冷冷地道:“你娘,三圣母!”三圣母心一颤,二哥……

  可是沉香仍没明白,娘又怎么会阻碍自己的幸福?杨戬说的,绝不可信,反驳道:“你胡说,我娘怎么会呢?”杨戬恼怒,你以为是在现实吗?这是虚迷幻境!我岂会将这样简单的东西拿来阻你破阵!不得已,只能说破了,却还要正话反说:“如果你不放弃救你娘,你和丁香就不会幸福的。”

  沉香此时回顾自己的表现,只有叹气一途,他怎么会那样的天真,现在看来,那时满满的自信,只透露出无法掩饰的浅薄与无知。对舅舅的话,他是一点也没相信,反而说道:“走出了你的虚迷幻境,我就能救百花仙子,天廷就会释放我娘。你是不能阻止我的!”

  释放?会那么容易么?那时的他,却认定娘和自己的不幸,都是舅舅一个人造成的,只要打败这个冷酷可恨的舅舅,一切问题就都迎刃而解……

  杨戬知道,一牵涉到这个糊涂外甥,他就有得气生,因此也不动怒,再次提醒:“如果你要和丁香在一起,就走不出虚迷幻境,就不能救出百花仙子。”沉香在内大叫不可能,外面,龙八等人听到杨戬的声音,悄悄商量,哪吒说:“二郎神就在我们身边,金星,父王,大家都看到了,是他在阻止我们营救百花仙子。”

  嫦娥面上变色,愤然问道:“三太子,你们就听不出他是在提醒沉香么?”哪吒痛恨地捶着自己胸口:“是,我一点没听出。我怎么这么笨!我怎么一点没往好处想!”

  沉香抬起头,低沉地说:“三太子,不怪你,是我的错。舅舅这时本可以不出声的,是我的缘故。那个时候,他不怕被我们看穿真正目的,因为成见已深,他说什么,都是无关紧要了。”

  沉香的神情,是奇怪的沉静,哪吒一愣,怒气又起,他怎能这样的平静,毫无愧色?可是看到沉香的眼睛,他竟滞住了,这一刻,那双眼睛竟像极了杨戬。

  当时商量的办法,哪吒仍记得清楚,太白金星担心不能人赃并获,李靖就出了主意,将杨戬引到关押百花的洞口。定计后分头行事,也无暇关顾虚迷幻境内的情形,他们是相信沉香能顺利脱出的,沉香也不负所望,向丁香讲了一番大道理,终于说出了杨戬盼望他说的话:“……我绝对不能放弃我娘!”虽然那个理由,仅仅是“二郎神,他一定是希望我放弃我娘”,杨戬仍是大大松了口气,再次问道:“你决定了吗?”沉香肯定地昂首答道:“我决定了。”

  “放弃谁?”

  “我选择,放弃我自己。只有这样,我才配成为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是你希望沉香做到的,也是你自己一直在做的。三圣母痴痴地想。二哥,我不要你放弃,请你等我,等我回来,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话已经说到这,杨戬干脆再进一步,借着沉香的话,又点了一句:“三界内有很多事情是改变不了的,比如天规是三界亘古不变的定律,是不可改变的。”可惜沉香并没听出他的意思,反问道:“那我问问你,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命运?”杨戬无奈地暗暗叹息,这时让他想到修改天条,可能还不到时候,也无心再多说什么,敷衍道:“你的命运也是注定了的。”沉香抓住了他语中的漏洞,得意地高叫:“既然我的命运已经注定,你为什么还要费这么大劲来阻止我?”

  杨戬注意到众人不知不觉已从洞口散开,心知不好,一边注意着他们动向,一边问:“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

  明知众人想做什么,但沉香不平安出来,便不能抽身去应对后事。杨戬隐在石后暗自焦急,总不成虚迷幻境也和这孩子聊上了天,舍不得放人了?只得再追问一句:“决定了?”

  他是多虑了,像沉香这样一进去就为欲望所迷的人,虚迷幻境内不知遇上过多少,才不会有什么兴趣。就在沉香肯定地回答“决定了”时,镜内水光炸起,沉香从空中跌回地面,正落在龙八身边。

  杨戬还不及松口气,早做好准备的龙八已将幻境拿在手中,高兴地大叫:“证据在我手里!”而四散的众人,已将梅山兄弟拿下,包围了过来。

  太白金星仗着人多,口气强硬:“二郎神,你阻挡天廷解救百花仙子,到底居心何在?”

  梅山兄弟也被抓了,哮天犬不见踪影,就是来了也抵不了什么作用。杨戬心中暗恨,若非这段时间耗力过巨,尚未恢复过来,就是独力应敌又有何惧?可是今天,看来是没有幸理了。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他暗暗凝聚功力,一边思考对策一边冷道:“你们人多我说不过你们。”眼中扫视过去,人群中不见丁香,是不是刚才见到幻境中小玉时受到刺激了?也许可以利用。

  沉香就听自己说:“杨戬,就算你长了一万张嘴,这回也说不清了。”不禁一阵难过,要不是自己在幻境中表现太差,舅舅应该不会有这次的危险,差一点就死在他们的手上。心中一凛,竟又想起了昆仑山上的一战,也许,对舅舅来说,这一次真的死了,反是一件幸事。

  恍惚间想起舅舅在这样的情况下头脑依然清明,竟立刻将不见的丁香派上了用场,诈了他们一诈:“你们不觉得少了一个人吗?沉香,你至死不愿放弃的那个人呢?我若不能全身而退,丁香就死定了。”可惜,丁香回来的太早了些,要不然舅舅就可躲此一厄。当时自己确是心中一惊,在人群中一望过去,没有见到丁香,可是正心慌时,丁香忽然出现了。现在知道她是去制住了小玉,绑在了千狐洞里,那时没想到这么多,只是一阵欢喜,只道是杨戬的诡计落了空,反驳他的时候,还有几分讽刺。

  四公主是最为紧张的,她一直在密室中静养,杨戬回来,只匆匆换了衣服就走,事后也仅仅将事情说了个大概,至于自己,总是三两句带过。她知他厉害,虽有一些担心,见他回来无事,却也从没真正为他的安全烦恼过。这一次,只是听众人略提过一些,道他受了伤,又在宝莲灯的帮助下痊愈,具体如何,仍是不得而知。

  此时先见杨戬被围,知他最近元气受损,为之一惊,再见他于此情景瞬息之间又有对策,又为之一喜,芳心更偷偷为其骄傲。然后沉香下一句,又在她心上浇下一盆冷水。

  “你回头看看,谁来了? ;”

  四公主屏息看去,丁香满面冰霜,已站在了众人之列。

  完了,这是她唯一的念头,忍不住再向杨戬看去,他心中是什么想法?不知道,一点也看不出,他是胸有成竹,还是不愿示弱于人?

  杨戬瞥见丁香,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叹,此计不成。想到在丁香身上施下的道法,心中一动,试着操纵她为自己解围。然而丁香爱恋痴迷,不为所动,杨戬摇摇头,这一段情缘还不知怎么解,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既然用计不成,只有硬拼了。

  三圣母靠在石壁上,心里直打鼓,虽然知道无碍,但还是想知道详情。沉香见母亲眼睛望过来,不等她问,抢先摇头道:“娘,我不知道,舅舅伤后流落在凡间,我追去时,康大叔已经带舅舅去了饭庄。我只听康大叔说……”忽地停住,康老大没详说,但言语之间,似乎那山神对舅舅多有不恭,当时只是没有多想,舅舅失去法力,遇着他必然有场气生,也不知……不知道的事,他也没有说,康老大却是想到了,嘴唇略动,忍住了没说。他也只是最后赶到,不知道前事,何必说出来让三圣母难过。

  哪吒更是不知道,他只看见自己在动手,逼开了杨戬。康老大不忍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哪吒,这重情热血的三太子,他要是知道这一伤的后果,岂不是要急得吐血?身子一震,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毕竟杨戬还是无事,这一出去可怎么办?

  他们兄弟已是打好主意,无论如何,杨戬出卖了兄弟,他们是绝不会再跟随他,欠他的情,以命相抵也就罢了。但这些人,三圣母和沉香是不必说了,嫦娥仙子神情一直不对,四公主看来也是动了情,哪吒现在就成了这样。除了百花,他们该怎么办?

  不及细想,嫦娥的泣声打断了思绪,众人一轮急攻,已将杨戬逼开,看样子是震动了内腑。杨戬气血翻涌,压下的伤势再度发作,情知不能久战,运法力强开神目,意欲击出一个缺口,先脱身再谈后事。

  倚在嫦娥怀里的四公主挣扎着坐起,龙八急忙扶住姐姐:“姐,你躺下,别……”四公主用力一甩,没甩开,愤怒地看着他。龙八追求丁香,情场中一番波折,已是过来人,看姐姐的样子,哪还不明白她的心事,如今对自己怒目而视,定是因杨戬之伤,迁怒于己,讪讪地收回手,转头向镜中看去。

  都知道杨戬的厉害,虽然不明白他今天怎么这样就伤了,但众人不敢大意,一人之力不够,干脆合而为一。六人联手,法力集中到沉香一人的斧上,杨戬就与这众仙之力硬拼了一记,神目剧痛,硬生生被反震出去,先是撞上山壁,再跌回地面,竟连控制身体的力量也没有。意欲站起,才一前探,身子一软,再压不住,一口血冲口而出。

  众人失声惊呼,心知杨戬性格强傲,决不示弱人前,之前屡次看他受伤,但至不济也要进行掩饰,不肯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吐血的样子,如今一缕鲜红喷出唇边,竟遏制不住,显然已经伤重无力。只见他苍白冷俊的脸容,衬得血色愈发鲜艳,仿佛皑雪孤梅,寒冬中任由那一天一地的萧杀肆虐。

  杨戬只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抬眼,没有喘息之机,又是合力一击袭来,杨戬不愿待死,奈何浑身乏力,休说抵御,就是躲开也成了奢望。三圣母的惊呼堵在了喉咙,只是在石壁上抓得十指生疼。她不信二哥这样轻易就会伤了,他一定还有办法,瞧,他不是闭目待死,仍是冷看着逼近的杀招,他是一定有办法的!

  横地里窜出一条黑影,哮天犬挡在杨戬身前,竟是要替主人接下了这一记。他法力不高,哪受得住这六人合力?杨戬大惊,不及多想,贴住他背,刚刚凝聚的法力全数往他身上灌去,才输了一半,那一击已到面前,两人一起向后跌去,直撞到山石才停住。杨戬在石壁上靠定身子,顾不得自己伤势又重了一层,扶住哮天犬,半是感动半是惊讶:“哮天犬……”

  三圣母这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沉香,没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没事了?”二哥已经伤了,他们还能再做什么?伤得虽重,对二哥来说,也只要调养一阵子就好。哮天犬,回去之后,一定要去灌江口带他回来,解了无忧草的药性,让他继续陪着二哥。

  康老大也在想哮天犬,回去后就让他回杨戬身边好了,看来他最后那样,也不能说是被杨戬利用,别人心甘情愿的事,自己强替他出头,又是何苦来哉。杨戬既然已经伤重难治,也不是自己所以为的那样罪大恶极,就让哮天犬陪着他,也许他能好过些。反正自己兄弟,已经准备一死,也管不得哮天犬了。

  哮天犬哪里比得上杨戬,虽有杨戬法力护着,受了这一击,鲜血直喷,只觉得眼前一黑,好一阵才听见主人在叫他的名字。恢复意识,只见众人又逼了过来,他们还不肯放过主人!哮天犬心酸,主人的事,他不能说,可是他绝不能让这些人伤了主人,但不说出真相,又有什么办法阻止?他只能大叫:“不要杀我的主人!”侧仰头看见主人微微的不舍,只觉心中一甜,连梅山兄弟也不知主人的秘密,主人只告诉了我。这样想着,张开双臂,再度叫道:“不要杀我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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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7:3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三章 护主赖忠犬

 

  他们,全都比不上哮天犬。沉香颓然坐下,他们,还嘲笑哮天犬的忠诚。他那时很生气,气这条笨狗,都被杨戬赶走过一次,还没吃够苦头,气得他大骂:“哮天犬,二郎神这样待你,你还这么护着他?”

  “不能泄露主人的秘密。”哮天犬想,“不能,主人信任我才告诉我,不能让主人的苦心白费。”他不知哪里来的急才,争辩道:“这一切都是王母娘娘的命令,如果不杀你,她就会撤了我主人。”杨戬原先心中大急,生怕这忠心的狗儿一口气将事情全部倒了出来,这时才略放心。心一松,顿时感到伤势沉重,又能听哮天犬说到王母逼迫,心中酸楚。众人只见他身形后靠,双目微合,可叹当日只得意于恶有恶报,从未曾注意过他难得流露的辛酸。

  龙八心虚地离姐姐远了点,他记得,沉香很够义气,知道他念着姐姐的仇,将这个机会让给了解他,对哮天犬的辩解没有理会,而是说:“二郎神,能不能饶你,不是我说了算的。”示意他去报仇。而他,那天见着姐姐丧命的悲愤一起,哪管哮天犬说什么,王母再可恶,也没有杀了姐姐,还是抡起了钉耙。

  杨戬睁开眼,压制住一阵阵涌来的不适,勉力撑住身子不下滑,侧眼看着他们,泛起难言的苦涩。这些人,就算加上哪吒和牛魔王,平日里他又怎将他们放在眼中,纵是人多难敌,从容而退也不是问题,什么时候轮到这小子谈到饶不饶了。时势比人强,也许今天真的难逃一死,可是我怎能放心。沉香,你真以为你的本事行了,仗着这多人的力,你倒不以为耻,反以为功。

  没有人知道他这时想着的仍是沉香那三脚猫的功夫,哮天犬眼中只看到龙八高高抡起的钉耙,这挟着怒火落下的一击,肯定会要了主人的性命,腿一软,他跪了下来:“八太子,我求求你,饶了我的主人吧,八太子,饶了我的主人,我求求你……”知道哀求无用,他只盼能替主人度这一劫,“哮天犬愿意代主人一死。”

  龙八只想杀杨戬报仇,对哮天犬并没有多大敌意,吼道:“滚开!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我可以放过你,但是杨戬今天非死不可!”

  杨戬一怒,这些小辈,真当他是俎上鱼肉,任其宰割么,虽然受了重伤,但若豁出去不管三七二十一,要拉个垫背的还不容易。可是……可是偏偏不能如此。三圣母被方才接二连三的打击吓得愣在原处,这时缓了一缓,才有行动之力,心痛地移步过去,触摸着哥哥唇边的血迹,那血,还是温的。手无力地滑落,正落在胸口,透过胸铠,传来轻微的震动,她连忙伸手揽住他的肩。果然,杨戬身子伏下,一阵低咳,强咽下再次涌出的血,他想挣起身,就算是死,也不能在他们面前落了下风,可是连日的劳累伤神,真的让他再无力动弹,挣了一挣,又无力地仰在石上,闭上了双目。哮天犬紧紧护着他,盯着龙八将落未落的钉耙大叫:“别,不,你姐姐是因为帮沉香,屡犯天规,我主人是司法天神,他不得不管呐!”

  沉香和龙八对视一眼,哮天犬见他们犹豫,生起了希望,转而去求沉香:“沉香,沉香!你忘了,在刘家村的时候,你舅舅是怎么对你的吗?”喘息一口,他接着说:“你过生日的时候,你送了一个长命百岁的金锁给你,他还给你加了二十年的阳寿啊。你舅舅是想好好对你的,是你自己执意要走出刘家村,他才不得不这样做。”

  当天的事,沉香都知道,因此不像母亲那样焦急,他只是坐在原地,呆呆地听,呆呆地想。一忽儿想到第一次见母亲时过的那三关,一忽儿想到翠屏山上闪着寒光的三尖两刃枪,一忽儿又想到丁香婚礼上看到舅舅的情景,竟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才从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挣脱出来,就听到哮天犬的大叫,转目向杨戬看去,正好杨戬也睁开眼,想坐起身,终是倒在了石壁上,那一抹一闪而过的回忆与感伤全收眼底,于是脑海中又浮起了初见舅舅的一幕,那个白衣翩然的男子,那个倏忽而至的天神,这样清冷的人,他的微笑却那样明亮,他的关怀却那样明显,而自己并没有珍惜,就像母亲一样……

  哮天犬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样多话,声嘶力竭地一条条说下去:“还有,害三圣母的不是我主人,是天条,是天规!”

  一番话,众人也觉得有理,又为他忠心所感,竟都有了些不确定,哮天犬再说不出什么了,他怕再说,就将主人的心事全说了出来,那样就辜负了主人的信任,只能重复地辩称:“我主人只是按律行事而已,我求求你们了,如果要报仇的话杀我好了,我哮天犬愿意代他一死,我求求你们了!”想到主人的苦处委屈,哽咽难言,叩头不已。

  杨戬原伏在石上不语,只是尽力凝聚法力,以待一搏,不料哮天犬如此举动。哮天犬,你还不知道我的性子,怎么可以向他们求饶!话不能多说,伸手去拉他起来,但伤重无力,哮天犬又使上了浑身的力,竟是拉不动。哮天犬明白主人想法,但他不管,不管。主人,哮天犬做错了事,以后你想怎么罚都行,可是今天,我一定不能让你死。使力挣开了主人,不顾平日里对主人的敬畏,一手向后推去,不让主人拉动自己,苦苦哀求:“现在好了,我主人杀了不你们了,他完不成任务了,他也当不成什么司法天神了,对你们,不会构成任何威胁了。放过他好吧,放过他好吗?”

  杨戬无力阻止,痛心地后仰去,双手紧握成拳,三千年来,他何曾这样狼狈过?三妹,三妹,二哥是欠了你的,这一辈子也还不清!

  猪八戒最是耳软心活,被哮天犬一通哭喊,说得也觉颇有道理,迟疑着和沉香说:“徒弟,其实哮天犬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啊。”嫦娥感激地目视猪八戒,只愿众人听他一言。

  而哪吒痛悔地摇头,哪有这么简单,他出了主意,押杨戬上天廷,交给玉帝处置,而太白金星极不赞同,怕牵出王母娘娘,反让玉帝不好处置。最后还是猪八戒想到办法,叫过了丁香,低声问:“上次,我们围攻二郎神,你一拳把他打飞,用了几成力啊?”丁香不解,想想:“没怎么用力,也就一两成吧。”猪八戒对她附耳低言。

  杨戬料到是让丁香来对付自己,想到丁香上次那一拳,暗中警惕。

  丁香劝服了龙八,握拳向前,哮天犬也记得主人上次回来说起过丁香的事,大惊,那一拳下来,主人还活得了么,奋力站起来,挡在杨戬前面:“哮天犬愿代主人挨这一拳!”

  再不能让他替着受伤了,自己或许还能撑过去,哮天犬却是危险,杨戬一手搭上哮天犬的肩,借力竟站了起来,想推他到一边,怒道:“你给我闪开!”哮天犬大急:“主人,她要是用尽全力,就算你不死,也一定会法力全失的。只要哮天犬不死,就一定和主人同进同退!”

  丁香十分恼怒,她不明白,她收养了哮天犬两年,好吃好住,又替他治伤,为什么这狗对自己一点不念旧情,却对这十恶不赦的杨戬忠心耿耿。虽然在真君神殿已问过一次,气愤之下,再次问道:“你对我,怎么就没这么忠诚呢?”

  哮天犬从没想过要对丁香忠诚,理所当然地说:“你不是我真正的主人,我不能因为受了你两年的恩惠,我就背叛我真正的主人。”杨戬心下感动,更坚定了不能连累别人之心。

  丁香恨意难消,想到哮天犬不仅把自己抓上天,还踩了自己的脸,更是火冒三丈:“那你也不该踩我的脸,我打你一拳不算过份。就让你在前面顶着。”

  再没时间了,杨戬手上加力:“你让开。”他这一阵休息,已恢复些法力,哮天犬哪能强得过他,急得大叫:“别推我,主人,你再推我,我就死在你面前啦!”

  杨戬顿住了,哮天犬,我该拿你怎么办好!

  而猪八戒还在说风凉话:“啊,这哥俩还挺客气的。”

  老六注视着,这时转头问康老大:“大哥,他对哮天犬,是真,是假?”康老大没明白过来,愣了一愣,老六低沉着嗓子说:“他不要哮天犬替他死,他能和哮天犬讲义气,却为什么要出卖我?难道我还不如哮天犬吗!”说着说着,语气渐渐愤然不平。

  康老大也想不明白,向兄弟叹口气,他是知道众人不肯放过他,所以故作姿态,赢得哮天犬的死心效劳吗?不,哮天犬无论如何也会跟着他的,用不着这番表演。难道在杨戬眼中,自己兄弟还不如他养的狗吗?

  丁香慢慢走出,哮天犬其实十分害怕,不由自主地后退着,但不管怎么退,始终将杨戬护在身后,杨戬向来不为发生过的事后悔感概,眼见丁香将要出拳,他知道这一拳的威力,万万不是哮天犬能抵受得住的。手扶在哮天犬身上,顺着他的步子踉跄不定,将法力传至他身上,护住要害。自己,有护身法力,又有宝铠,就算受伤也不会有大碍。

  三圣母跨出一步,挡在两人前面:“不,不要,二哥已经受伤了,不能再……”话未说完,丁香一拳已至,只觉拳风透体而过,还不及想什么,人被大力吸住,风驰电掣般后退,速度太快,竟是一阵眩晕。而众人看来,镜中景物急速变幻,根本看不清楚,只听到扑扑几响,镜面景物停住,这才看清,杨戬一身铠甲已尽数崩去,露出一身白色衣衫,从半空落下,撞断几根树枝,重重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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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6-6 12:57: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卷 危局奕对 第十四章 末弩强扶持

 

  沉香三人同落于地,虽然一下也昏头转向,但并无大碍。三圣母一下坐起来,方才一下猝不及防,坐在原处发了阵呆才想起发生何事,惊恐四望。

  沉香小玉落在十步开外,此时也过来,扶起母亲。嫦娥在镜外看得分明,杨戬就落在他们左侧不及百步之处,急着出声指点:“沉香,那边,看左边。”

  沉香向左望去,果然看见杨戬仰躺于地,身下压着几根断枝,昏迷不醒。三圣母心急,也不用儿子搀扶,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哥哥身边。来到近前,脚下一绊,直扑到他身上。

  沉香急来扶她起身,她却摆脱他的臂膀,就势搂住哥哥,将脸贴在他胸上,合上眼睛。

  心定了些,二哥虽然受了伤,可是心跳还是很稳定,应该不会有问题。放下这层担忧,那熟悉有力的心跳将她带向平静温馨的往昔。一下,两下,三下……紧张的心情松懈了些,嘴角泛起微笑,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只想偎在哥哥怀中好好睡上一会。小玉不知她是否受激过大神智不清了,想去叫她,被沉香拉住,示意不要打扰。沉香止住小玉,静静地跪坐在两人身旁,等待着。

  三圣母真的睡了,似乎还做了个梦,梦见什么看不清楚,反正很快活,二哥在前面,她在后面追,一下又好像被二哥抱了起来,举得高高的旋转。转啊转啊,她又是怕又是开心,又是笑又是喘……

  忽然二哥停下了,倒在了地上,她吓坏了,二哥是在吓她,她模糊地记得,二哥吓唬她,要她听话,对,是在吓她,她生气地摇着二哥,二哥还是不理她。

  眼前景物忽然变得清晰,不是二哥带着她生活的山间小屋,而是刘府中,昏暗的小屋,色泽暗淡的床铺。惊慌中又将耳朵贴在了胸上,二哥是在吓我,她固执地想,这一次我不上当了,只要听听心跳就知道……可为什么听不见?为什么没有!

  “二哥,二哥……”她惊叫,沉香见她先是在梦中笑得甜蜜如小女孩,忽然浑身颤抖,不停地低叫,知她被梦魇住了,轻轻推着她:“娘,娘,您在做梦,快醒醒……”

  三圣母满头汗的醒来,被沉香扶着坐起身,仍没从梦中回到现实,眼神迷乱地望着前方,渐渐落到地上,眼神归于清明,失声痛哭:“不,不是梦,是真的,都是真的……沉香,那次八太子无意弄伤了他,我去调理,他的脉搏几乎就摸不着……”

  沉香默然,无话去劝慰,在一片沉默中,只有三圣母断续的抽泣声响起,而杨戬一直没醒。三圣母止不住泪水,二哥向来是无敌的,最近却屡屡见他昏迷,每一次,都和沉香脱不了关系。

  阳光渐渐暗下去,一直静静躺着的杨戬唇齿微张,无意识地逸出一丝呻吟,眼帘微启,终于是醒了。

  杨戬这一下摔得极狠,只觉除内伤乏力外,浑身骨骼都疼痛欲裂。手臂撑地,想站起身来,才撑起小半个身子,手上劲力一失,又跌了下去。他几乎想再躺下去休息一会,可是哮天犬呢,他在哪儿?

  叫了他一声,听不见回答,杨戬举目望去,哮天犬躺在离自己十几步外,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又挣扎着动了一下,痛得几乎闭过气去。咬紧牙不让自己出声,再次叫了声哮天犬,仍是没有回答。恐慌袭来,虽然曾赶他离开过,但若真失去这个不离不弃的忠实部属,自己又如何能够舍得?

  一定要去看看他,杨戬再吸一口气,翻身撑地欲起,终究是身子发软,刚要站起,一下又栽回了地上。三圣母心痛不已,又做不了什么,绞着双手无所适从,只能看着哥哥,一步一滑,全靠双手慢慢蹭向哮天犬,白衣惹上了尘埃。十多步的距离,他竟用了小半盏茶的工夫。

  哮天犬功力远不如杨戬,若不是杨戬用法力护住他要害,现时已送了性命,饶是如此,也一直昏迷难醒。杨戬挣扎着来到他身边,知道如果不是伤得太重,哮天犬绝不会不答应自己一声,心中极是担忧。将哮天犬勉力托在臂上,轻摇着呼唤:“哮天犬,醒醒,你应我一声!”哮天犬口角挂血,双目闭合,胸口似乎都没了起伏。

  杨戬一阵心痛,这条赶也赶不走的笨狗,到底是自己害了他,与你无关的,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你为什么这么傻……怀中毫无动静的人,是熟悉到忽视的部属,那份固执到可笑的忠诚,是别人眼中的愚昧,却是自己孤独跋涉中唯一的慰藉,尽管这份忠诚,连自己也漠视了很久,很久。

  “哮天犬,你不能死的,哮天犬……哮天犬……”明知道无用,却忍不住不去叫他,期盼他能睁开眼,期盼他伏在自己身边再不离开,悲从中来,三妹、沉香,还有母亲,所有的亲人都恨我入骨,又有谁能为我不惜一死,康老大离开了,其他兄弟虽然未走,也都有了微词。是的,是我的安排,是我故意如此,可是内心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他们有稍稍的怀疑,有小小的信任,哪怕只是,一闪而过。只有你吗?就算不明白我要做什么,却绝对的信赖着我,以我的悲喜为悲喜,可是……

  “你为了我,这么做值得吗?”

  种种往事袭上心头,多方周旋的难处,众人不屑的视线,亲人憎恨的目光,爱人鄙薄的神情,尽管柔软的内心早已裹上坚硬的外壳,却依旧是伤痕累累。如今失去法力,还要躲避王母灭口的追杀,举步维艰,以后的路又要怎么走?

  我不后悔,因为我有我的目标,那里有我的至亲至爱,一切的一切,我早已作好承受的准备。而你,哮天犬,你值得吗?为了我,一个遭人厌恶的司法天神,一个并不如何重视你的主人,值得吗?

  杨戬身子颤抖,眼眶已经润湿,痛楚地闭上了眼,忍住自己的泪水,别过头去。而这时,怀中的哮天犬却动了。

  一声微弱的呼唤:“主人……”

  杨戬惊喜地转回头,不觉绽放出笑容:“你还活着,太好了,好……”

  哮天犬咧咧嘴,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第一眼竟是注意到杨戬微微湿润的眼角:“主人哭了。”

  杨戬没想到他会冒出这句话来,一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他从不愿在人前失态的,这一次是没控制住心情,便移开了话题,转而道:“是我连累了你,你不该受这一拳的。”

  哮天犬摇摇头,轻咳一声,固执地说:“我看到你为我流泪了,哮天犬已经心满意足。”

  杨戬垂下眼睛,就只要这样么?虽然,我只是少少的失态,你这样就满足了么?心中正百味交陈时,怀中的身子一抖,哮天犬又没了动静。杨戬乍喜又惊:“哮天犬,哮天犬,你千万不能死!”

  情绪激动,再顾不上自己,杨戬盘膝坐下,便要运功助哮天犬调理。但他伤得如此沉重,自顾尚且不暇,又如何去救治旁人?法力涣散,强提数次也未凝聚得成。三圣母紧紧拉着他的衣袖:“二哥,你歇歇,歇歇再运功好不好,你这样不行的……”杨戬此时只怕这狗儿不治而死,哪里想得到太多?眼见不行,拼起残余法力,涓滴不留地全力灌向哮天犬体内。

  他此举已形同蛮干,法力送出,自己顿时虚脱,天旋地眩下向后便倒,晕了过去。哮天犬失去他扶持,晃了一晃,也栽倒在地。

  没有事,三圣母告诉自己,这一次没有事,不去想下一次,又下一次。转眼瞥见哮天犬,又是一痛,为什么不让他陪着二哥呢,有他陪着,二哥应该会好受一些。自己怎么忘了,哮天犬是跟了他数千年的,比谁时间都长。也许平时,连二哥自己都不曾在意,但少了哮天犬的陪伴,他一定会很寂寞,很寂寞。那次赶哮天犬下凡,便常见他看着书,想着事,习惯地伸出手去,在落了空时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又怅然地收回。更何况,后来,他已经是那样一种情况,众叛亲离,寄人篱下,生死两难……

  忆及积雷山战后上天缴旨的情形,哪吒突然想起一事,又是着急,又是害怕地问:“沉香,你们后来,后来……没有难为他了吧?”沉香还没回答,三圣母已经惶急地接口:“难为?什么难为?沉香,你又做了什么?”哪吒黯然道:“我们本来听太白金星的话,怕让他上天会让王母难堪。但见了王母后才发现,只有……只有抓来杨戬大哥,拿住王母的把柄,才能要胁她放过你和沉香。所以,我通知沉香,让他去找……”他咬着嘴唇,看向杨戬苍白的面孔,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沉香呆了一阵,似乎想不起发生的事,脑中有些混沌,定了定神才说:“我和丁香去找舅舅了……”却又停下不说了,三圣母急问:“怎么了?”沉香垂下眼帘,吸口气答道:“没怎么,正碰上四大天王奉王母之命追杀舅舅,我赶上了,和丁香一起打跑了他们。”三圣母松了口气,康老大却知道他在避重就轻,虽然沉香的及时赶到,的确是救了杨戬,但他自以为是的那些话,对杨戬来说,却是伤害更深。

  杨戬到底修炼得扎实,醒来后静心打坐半晌,又恢复了一些法力,从脸色上看,竟已看不出受了重伤的痕迹。三圣母坐在一旁,看他闭目调息,也有了笑容,喃喃道:“这是二哥修为深,功底扎实,才能恢复这么快。那次也……”笑容一黯,却是想到了被龙八误伤那次,她为他调理,惊异地发现,二哥竟还存了护体的法力。

  她那时说了什么?“我这二哥修为深厚,他当年重伤至此,都还能残存了些护体真气。我来得及时,正好可以助他收拢内息。虽然人会吃些苦头,但却不会有性命之忧。”一字一句,亲口说的话在脑中回荡,如今只剩下了苦涩和自责,不管怎么样,二哥那时已是奄奄一息,她却只顾着安慰八太子,人会吃些苦头,不会有性命之忧……那样的苦头,二哥全是为了她才……

  杨戬再次为哮天犬疗伤,这回终是救醒了他,哮天犬迷迷登登地睁开眼,一晃又倒在杨戬臂上,叫了声主人。杨戬见他性命已然保住,心情好了些,微笑道:“放心吧,哮天犬,你死不了了。”没想到哮天犬却冒出一句:“饿了。”杨戬没有笑他,知道他虽然修炼了很久,却是一直没断掉五谷,这次伤得又重,失去法力,再不吃些东西怕还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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