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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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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9 21:11: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D 1湖滨鬼舍
  学校在郊区的一座山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因而校园里有很多古老的建筑物,也有不少新修建的,不论是老建筑还是新建筑大都十分美观。但我住的宿舍楼不具备以上特点。它是距离校门最远的那一座,破旧的水泥墙面正在日渐变黑,一楼的墙脚下长满了杂草,楼道昏暗潮湿,常年散发着奇怪的味道,走廊上挂满湿漉漉的衣服,滴下来的水顺着墙角流下来,即使是夏天,地面也从没干燥过。

  它在这所大学里,就像是一个角落。加上又是距离校门最远的,就更像一个角落了。它唯一的好处就是,从窗户里可以直接看见东湖。

  “东湖的水是黑的。”有一天,于思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我吓了一跳。当时寝室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正是傍晚,于思已经静悄悄地坐在窗前很久了,我躺在床上,脑子里恍恍惚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话说。和于思独处,局面就会是这样的。谁想到她会突然冒出一句呢。

  “大概是光线的原因吧。”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噩梦,于是从床上坐起来,看着她。她的侧面此刻看起来有些呆滞,面无表情,但她的身体语言告诉我,她正想着什么很远的东西。

  “白天时湖水也是黑的,你没注意到?”她的语气中似乎有点责备的意思。

  我还真想不起来白天的东湖水是什么颜色。白天看到它,觉得和别的湖水没什么不同,因而也就没有留下特别的印象。只觉得,它好像很深。

  “深度的原因吧?”我又说。

  她叹了口气,“唉,算了,不跟你说这个了。”

  我呵呵地笑了一下,然后起身去倒水喝。于思仍然坐在窗前,背影看上去甚至是很优美的。此时这个背影又是一动不动,长长的头发也静止地垂在脑后,就更像是一尊少女雕像。白瓷的少女雕像。

  对于这尊雕像此刻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一点也不感到好奇。也许最初认识她的时候还会,但是现在已经习惯了,她的神神秘秘、古里古怪,使她即使在加入有头有尾的讨论时,也时常会给人不着边际的感觉。

  我喝完水,接着在床上躺下。这一整天,我累坏了,因为是周末,所以白天的任务就是陪晶晶和林子去逛街。回来以后,她们又说要去夜市上逛,我就指着脚上大大小小的几个水泡对她们说,你们看,实在没法动了。她们这才放过了我。

  我躺在床上,打开CD。听着晶晶新买的张韶涵的专辑。“夜变漫长,到不了也回不去……”就这样恍恍惚惚,无知无觉,眼睛在慢慢地合拢,合成黑暗……然后陷进去……

  突然有人推了我一下。我想可能是于思,就咕哝了一句:“干吗?”对方没有回答。接着,对方又推了我一下。我感觉到,门好像被打开了,又仿佛看见于思的身影在门口一闪,就不见了。

  她是在叫我吗?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伸出脚去穿鞋,却一脚踩进了水里。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

  寝室的地面已经被水淹没了,水面还在不停地上涨着,眼看就要淹到床铺了。又黑又脏的积水下面,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寝室的门大开着,能听见走廊里哗哗的水声。

  我急忙把脚收回来,但是想了想,又伸了出去。我要到水房去看看,是不是爆管了,怎么没有人管。我用脚在水里探索着,但是怎么也找不到拖鞋,反而碰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

  水涨得越来越快,我只好放弃,挽起裤腿,光着脚,向门口走去。

  我站在走廊上的时候,脑子里立刻想到一个词:死寂。死一般的寂静。走廊两旁晾满了衣服,在水面上投下黑色的晦暗不清的倒影,一团一团的,像水草一样。我去敲对面寝室的门,只能听见空洞的回声。可以肯定,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

  一个脸盆缓缓地从水房方向飘来。

  走着走着,我的小腿突然蹭到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一股暗流在水底猛然蹿过。不对,不是暗流,那种感觉就好像是……

  有什么在水底游动。

  不会是水蛇吧?我胆战心惊地想了一下,但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二楼寝室里,怎么会有水蛇呢。可能是什么杂物被水流冲过去了而已。

  我继续向前走。

  但是很快,那种感觉又来了。这回是从后面,紧紧地贴着右腿蹭了过去。我一下子愣住了。

  这一次,绝对不是沉在水底的杂物。它是从后面来的,也就是,逆着水流的方向……

  水里绝对有东西。

  我的心脏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我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不停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没关系,水房就在眼前了,只要看看是什么原因,然后就可以快速跑回寝室,待在上铺,打个电话叫人来……

  水已经涨到膝盖,向前移动变得愈发艰难……

  突然,我的左脚被什么东西紧紧地缠住。我伸手去摸,好像是棉线一类的东西,但是比棉线要光滑一些。我摸索了好久,才终于将这一团东西从脚上解下,然后把它从水里捞起来,免得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再被它缠住。

  这时我看见,自己手里抓着的是一把头发。黑色的,长长的头发。

  一声尖叫从我的喉咙里迸出来。我急忙将它从我的手上甩掉,看着它很快没入漆黑的水里。冷汗在我的鼻子和额头上不断地冒出来,我站在原地,不敢再向前移动。两秒之后,我决定,回寝室拿手机,不管是什么原因,先叫人再说。

  就在我转过身去的时候,水流再次起了变化。它的颜色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黑,最后,居然变得像墨水一样。而我的小腿,一次又一次地擦到很多非常密集的毛茸茸的东西。

  于是,我再次被缠住。我立刻想到刚才的头发。但是这回,我无论怎么用脚去踢,去挣扎,都无法移动。几乎是同时,我感到,这意味着头发的另一端,一定还连着什么……

  我弯下腰,伸出手去。顺着缠在脚上的头发,我摸到了……

  一颗人头。

  身体顿时下意识地想从水里跳起来,但因为脚被缠住,反而重重跌倒在水里。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被缠住的脚怎么也无法挣脱。我一边叫着,一边用另一只脚拼命地踩着那颗人头,想把头发弄断。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慢慢地在我面前向上浮起。那是一个头顶。它一点一点地浮出水面,露出苍白的额头。我尖叫着,用手撑住地面,准备后退,然而脚上的头发却越缠越紧,接着,一股极大的力量把我拉下了水。

  我来到了水下,同时努力地睁开眼睛。那时,我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手指弯曲成奇怪的形状,撑在地上,缓缓地,蜥蜴般地向我爬过来。黑色的长发随着水流诡异地舞动着,只露出一只眼睛。没有黑色的瞳仁,甚至感觉不到有眼皮的存在。只有巨大的惨白的眼珠死死地瞪着我。当我惊恐地扭头去看缠在脚上的头发,便看见它的另一端,连着……

  一具尸体。

  然后,我看清了尸体的脸。

  水下没有任何声音。不知是因为太安静,还是因为无法呼吸到空气,我感到窒息。心跳声却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如鼓锤敲打一般。耳膜涨得生疼,一切都让人无法忍受,只想立刻死去。而那张脸,那张脸!她为什么那么熟悉……

  很黑,又很冷,听不见一点声音。我死了吗?

  好像还没死。我感到自己正在急促地喘着气。闭着的眼睛又干又涩,眼皮还很沉重。我的手摸到了床单,后背好像在出汗……身上的感觉全回来了。

  这么说,我还没死。

  我努力睁开眼睛,从眼皮的缝隙之中,我看见了床板,顿时松了一口气。

  还好,只是做了个噩梦。

  我全身酸痛,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过去扭亮床头的台灯,打量着整个寝室。对面的两张床都空着,我在心里默念着,一张是晶晶的,一张是林子的。晶晶的床上摆着一个布偶,枕头旁边还放着一个抱枕。从这个角度看不见林子的床。门背后挂着几条毛巾,几个脸盆摆在架子上,一把扫帚和一把拖把竖在门边。

  看着这些再熟悉不过的东西,我突然有点想哭。紧接着我发现,于思不见了。

  窗户边的椅子是空的,窗帘大开着,外面漆黑一片。

  我呆呆地看着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刚才的梦又浮现出来。噩梦总是挥之不去。我只能努力不去想它。那不过是个梦,我对自己说。而于思,大概在我睡着的时候自己出去了吧。

  现在是晚上10点多。我起来喝了点水,接着又躺下,但是不敢关灯,也睡不着。索性打开收音机,一边胡乱搜索着听,一边等她们回来。

  没过多久,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接着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晶晶和林子回来了。

  “你没睡觉啊?”晶晶一打开门,看见我就说,“还以为你一直睡着呢。”

  林子从她身后进来,“哎,于思还没回来?”

  “是啊,好像是我睡着的时候出去了。”我说。

  晶晶愣了一下,看着我,“于思后来又回来了?”

  “什么叫后来又回来了,你说话好奇怪啊。”我也看着她。

  “我没弄懂你的意思……你刚才说,于思在你睡着以后出去了,也就是说,她在你睡着之前还在?”

  我点点头,“是啊。”

  “可是我们下午回来的时候,她就不在寝室里啊。”

  “什么?”我有点混乱,“你是说,我们下午逛街回来的时候?”

  “对啊,当时你说脚上磨出泡了,不想去夜市,那个时候,于思就不在。你当时也看见了嘛。”

  “不可能!”我大叫起来,“我记得当时她在的,你们走了以后,我们还说过话呢。”

  晶晶奇怪地看了我一阵,接着突然笑起来,“哈哈,我知道了,你肯定在做梦。我们一起逛街回来以后,你说困了,然后倒头就睡。再然后我和林子就出去了。你该不会是梦见于思了吧?”

  不对不对,怎么会是这样呢?我仔细地回忆着,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我回来以后睡着的事,我应该是和于思说完话以后才睡着的啊。我清楚地记得逛街回来脚上的水泡,还记得和于思说话,太真实了,怎么会是梦?

  我仔细地看了一会晶晶的脸,说:“哈,你逗我玩。”

  “好端端的,干吗逗你,”晶晶嘟起小嘴,“不信你问林子。”

  林子也一脸奇怪地看着我,“是真的。你怎么了啊?没睡醒?”

  我从床上坐起来,觉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如果她们没骗我,那么,于思应该整个晚上都不在寝室……或者,当时我小睡了一阵,醒来迷迷糊糊看见于思,就以为她一直都在?也不对,我明明记得回来的时候,她就坐在那张椅子上的。但是同时,我又有点不能肯定。看晶晶和林子的样子,好像不是在开玩笑。

  对了,我想起来,和于思说话时,我给自己倒了杯水。喝完水以后,我把杯子放在……

  “桌子的那里!”我一边说,一边转头去看。

  但是视线却落在一个笔筒上面,而杯子,好端端地摆在另一张桌子上。

  “我说你是在做梦嘛。”晶晶一边笑,一边整理着白天买来的东西,“不过于思去哪儿了呢?这么晚了还不回来。”

  “大概去约会,回不来了哦。”林子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

  “搞不好真的是。哈哈。等她回来仔细拷问一下。”

  “要不给她打个电话吧?”我突然有点担心。

  “干吗给她打电话,有必要吗,浪费电话费。”晶晶不屑地说。

  我也知道晶晶、林子她们一直不太喜欢于思,也就不再多说,心想还是打一个吧。

  我拿出手机,正要拨打于思的电话时,晶晶突然叫起来:

  “不用打了,人都回来了。”

  我回过头去。

  于思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我根本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她看着我说:“这么早就睡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她,突然有点不自在。

  “还没睡呢,有点累,先躺着。”

  她也不答我的话,直接走到床前,其实也就是我的上铺,脱掉外衣,扔在床上。

  “于思,阿苏做梦梦见你了。”晶晶揶揄地看着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是吗,梦见我什么了?”她理了理身后的长发,坐在我的床边,沉静地看着我。

  “没什么,就是恍恍惚惚地觉得你在寝室里。”

  “然后呢?”

  “没了。”

  她点点头,然后说:“我去洗个脸。”接着起身去拿毛巾。

  就在她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地上有两行湿漉漉的脚印。

  是于思的。

  “你的鞋怎么湿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个水底浮出的头,难道是于思?分明不是同一张脸,可那神情和诡异的笑容……

  “刚才在楼下不小心踩到一个水坑里了。”她看着我,“怎么?”

  “没什么,呵呵。”我干笑了两声。

  晶晶和林子随后也拿着毛巾去了水房。没多久,每个人都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灯再次熄灭了。

  过了一会,我翻了个身,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

  “我可不可以开着台灯睡?”

  但是没有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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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张韶涵海报事件
( 本章字数:7234 更新时间:2006-8-24 15:45:00)


  D2张韶涵海报事件
  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稳,时时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台灯还开着没有。它一整夜都开着,灯罩被压得低低的,避免影响到其他人。最后一次醒来,我看见窗外已经亮起来了,这才放心地关掉台灯,放心地睡去。

  后来我是被晶晶叫醒的,尽管困得要命,但经不起她死拉硬拽,还是睁开了眼睛。

  “起这么早干吗?”

  “还早啊?”晶晶十分不满地说,“都快11点了,快点吧,再不起来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

  话一出口,我立刻想起来,对晶晶和林子来说,今天的确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但是我实在困得要死,实在没力气陪她们去了。

  于是我又接着说:“我不想去了。你们去吧。”

  看我的确没有继续劝说的余地,她才嘟着嘴,回到自己床上,收拾好东西,和林子匆匆地出门去了。

  寝室里剩下我一个人。于思又不在。

  我躺在床上,想象着签售会上的人山人海,还有挤在这人山人海中的晶晶和林子,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说实话,对她们这样狂热的Fans我还真有点不理解,而且对于张韶涵我总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这样一觉睡到了下午4点多,起床没多久,晶晶和林子就一脸沮丧地回来了。

  “没弄到签名。连张韶涵都看不到,人太多了。早点去排队就好了。”晶晶颓然地坐到床上。

  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卷轴,记得早上出门的时候明明没有的。

  “那是什么?”

  “跟别人换的,张韶涵的海报。”她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独家的哦,珍藏限量版。”

  说着她把海报展开,突然,她惊喜地叫了起来。

  “啊!签名!这个是有签名的!”

  我们都凑过去看,的确,在海报的右下角,有一行英文字母,很潦草,看不出来写的是什么。但晶晶却一口咬定,这个肯定是张韶涵的签名。

  “我在网上看见过的,张韶涵的签名和这个一模一样,没错。不过真奇怪,交换的时候我怎么没看见呢?”

  “别人怎么愿意跟你换啊?”我也觉得很奇怪。

  “她说家里人不让往墙上贴东西,所以想换张CD来签名,这样可以天天看着。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有点不合情理……当时我也没有多想,觉得这张海报挺难得的,就换了。”

  “当时你就没看见上面有签名?”

  “真没看见。大概被手遮住了,或者没注意到。哎,管它呢。真是太幸运了。”她喜滋滋地把海报往墙上贴,“不过想起来,那个女生的确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啊?”

  “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总是低着头,头发垂下来,几乎看不见她的脸了。自始至终都是这样。后来换完东西,也不说声谢谢,急匆匆地就走了,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她递给我海报的时候,我看见她的手,苍白得简直不像话,好像有点贫血什么的……对了,当时我还看见,她的鞋全都湿了,好像刚踩过水,走在路上,一步一个湿脚印。我还看了看周围,一个水坑也没有,而且昨天也没有下雨啊,她的鞋怎么湿成那样?但是她的衣服又是干的,还背着一个很大的包,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总之啊,看起来就像个怪人……哎?阿苏,你怎么了,脸色那么难看?”

  我想我的脸色的确有些难看。一种不祥的预感让我浑身发冷。

  但我只能说:“没什么。刚才突然有点胃疼。”

  “那喝点热水吧,”晶晶关切地看着我,“肯定是作息不规律,没吃早饭的原因。”

  “可能吧。那我下楼去吃点东西。”

  我迅速地走出门去,不敢再多看那张海报一眼。

  楼下有很多人端着饭盒,拎着水壶,往返于宿舍和食堂之间。如此昏暗的光线让我有些惊讶,这不像是初夏的傍晚。天,黑得太早了。

  看上去,什么都好像不太真实。

  食堂门口摆着几个地摊,摊主都是学生,大都卖一些小玩意、打口碟、打折图书之类的东西,从围观者的数量来看,生意应该还算不错。也有摆了一张桌子,招收社团会员的。我曾经一时冲动,参加过一个电影交流小组,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今天地摊摆的东西和昨天也没什么分别。我匆匆地扫了两眼,就走了过去。

  食堂里,我碰见消失了一整天的于思。当我们一起坐下来吃饭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一脸恍恍惚惚的表情。或者说,是一种正在为什么事情苦恼,犹豫,担心……总之是一副什么都混杂了一点的表情。

  于思基本上不怎么说话,但这种沉默又和平时的那种不太一样。平时即使不说话,也能感觉到她的耳朵是向着你的,但是现在,我坐在对面,她却好像当我没坐在这里。

  其实吃饭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她。心里有很多疑问,又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说出来。因此我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其实在寝室里,她是和我比较要好的朋友,因为她家境贫寒,性格孤僻,不太和晶晶、林子合得来。以我匮乏的心理学知识,只觉得,她不应该以那样的形象出现在我的梦里。然而为什么,梦中那张恐怖的脸,会和那天的于思有着如此相似的神情呢?

  这个问题,显然是于思不能回答的。

  从食堂出来,我和于思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走着走着,我突然感觉到于思停住了脚步。我回头看见她怔怔地看着前方某处,脸色发白。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她正在看着一棵树。但树下什么也没有。

  “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晚点再回去。”说完,她转身向反方向走去,走得很急。

  那是一棵非常粗大的树,枝干茂密,在寝室楼下的这条小路上,只有这棵树是最大的。但是此刻,上面除了树枝树叶,也没什么特别的,附近也没有人。

  于思,她看见了什么?

  夜晚开始了。晶晶晚饭后就躺在床上听CD,林子和男朋友出去散步,据说还要吃了烧烤才回来。门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脚步声,水房里有人在洗衣服,唱歌。一切看起来都无比正常,甚至是有点其乐融融的……然而,我却总有一种压抑的、模糊不清的感觉。

  我试图用一些正常的理由来解释它。噩梦,不过是噩梦。和晶晶换海报的女孩,脚上的水和于思脚上的不过是巧合。于思,也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是,没有用。

  晶晶闭着眼睛,偶尔哼两句歌词,一副很享受的样子。在她的上方,贴着张韶涵的海报,正对着我的床。深蓝色背景,就像一片浩瀚的湖水,白衣的张韶涵,黑亮的长发。构图其实非常简单,但就是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说不上哪里特别。

  我盯着这张海报发了好一会呆。我是仗着寝室里有人,才敢如此大胆地看它。带着好奇,窥探,还有一点点的恐慌。

  人的眼睛是很诡异的东西。当你盯着不论是真人,还是照片上的眼睛看时,总会觉得那双眼睛好像也在盯着你。包括照镜子的时候,如果你专注地观察自己的眼睛,看上一分钟,就会发现那双眼睛里,好像有不知来自哪里的眼神。

  此刻,我看着海报上张韶涵的那双眼睛,就有这样的感觉。它在盯着我。不过我知道,只要稍微挪动一下视线,这种感觉就会消失。

  于是我挪动了一下。

  但是,海报上的眼睛仍然死死地盯着我看。

  就在那张海报下面,晶晶躺在床上,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我叫了一声“晶晶!”,她没有听见。接着我又叫了一声,她才睁开眼睛,转头看我。

  这时海报却又没有动静了。

  “干吗?”她摘下一只耳塞。

  “没什么。”

  我干脆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只知道晶晶好像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于思回来的时候,已经10点多了。她一脸疲惫地走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坐在椅子上轻轻地喘着气,好像整个晚上都在忙碌。之后,她仍然不说话,拿着毛巾和脸盆,洗了脸就睡觉了。她的鞋是干的。

  但指甲缝里却有很多泥土。

  不知道林子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她已经睡在了床上。我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觉,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个黑黑的东西正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当我看清它是什么的时候,差点大声叫起来。

  贴在晶晶床头的海报,此刻已经离开墙壁,悬在寝室的正中央。海报上的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正直直地盯着我。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是幻觉,一定是幻觉。我闭了闭眼睛,又睁开看。

  它还在那里。

  接着我又想,我一定在做梦。但是,要怎么证明这是一个梦呢?掐自己是没用的,我现在对被子和床单的感觉都那么真实。我一边紧张地盯着那张海报,一边伸手在床边摸索着。终于,摸到了一支笔。

  我把这支笔紧紧地攥在手心里,告诉自己,如果这是一个梦,那么明天早上我醒来,它一定不在手里。如果它在手里的话……

  我一定要销毁这张海报。

  然后,我要闭上眼睛,不管发生什么都不睁开,都不去看。我攥着笔的手心里开始出汗,后背和额头上也是。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寝室中央响了一阵,突然向我这边靠近。接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不停地对自己说,别睁开,别睁开。

  不管发生什么都别睁开。

  最初听见的是杯子清脆的声响,然后是急匆匆的脚步声,还有人在小声地说话。从这些声音中,我听出天亮了,现在是早晨,大家已经起床,忙着刷牙洗脸和吃早饭了。

  对了,那支笔!

  我顿时清醒过来,与此同时,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左手的手心里传来。

  就是那支笔,昨天半夜我找到的那支笔!

  “眼睛睁那么大想什么呢?还不起床,都快上课了。”晶晶好奇地看着我。

  “没什么,”我说,“我有点头疼,你帮我请个假行吗?”

  “行啊,不过,你真的头疼?”

  “真头疼,疼得不得了。”

  “好吧。那我去上课了。”

  所有人都走了。不久后,上课铃响起来。我躺在床上,侧身看着墙上的那张海报,心里盘算着如何销毁它。它是什么来历,和晶晶交换海报的女生有什么意图,这我都不管了,也根本无从得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或者说,是一种预感:只要我销毁了它,就再也不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处理掉一张纸制品的最好办法,就是用火。把它烧掉让它彻底地化成灰烬。

  在寝室里烧总觉得不安全,一是怕被人发现,尤其是怕被晶晶发现,到时候不仅解释不成,可能连烧都没法烧掉。二是……万一烧完了,海报上的“东西”还留在寝室里怎么办……那太可怕了。所以必须在寝室以外的地方烧掉。楼下的空地也不行,有来来往往的人。

  我很快想到一个地方——东湖。它离宿舍有一段距离,又不是很远,可以快去快回。而且烧完了灰会被风吹到湖里,比较容易处理。现在是上课时间,又是早上,东湖边一个人也没有。就算被什么人撞见,在东湖边烧纸,也是比较常见的行为了,别人不会觉得奇怪,因为过去也有很多人在这里烧过情书之类的东西。

  这么决定了之后,我迅速起床,取下墙上的海报。一边摘一边想,这是白天,即使有“什么”,大概也不会作怪。这个想法大大地安慰了我。

  我拿着海报走下楼去。经过大门时,看门的张师傅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时我在想,烧完以后该怎么对晶晶解释呢?撒谎说我不知道海报去哪里了?寝室里明明只有我一个人……算了,管它呢。

  早晨的风有些清凉,我站在湖边,四处看了看,的确没有一个人,只是偶尔有车从湖边驶过。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观察东湖的水。尽管现在是白天,尽管天空是蓝的,太阳升起也有好一阵了,但是湖水,真的是黑的。就像于思说的那样……哦,应该说是,就像梦中于思说的那样。站在这里,想起那个梦,突然觉得它似乎含有某种深意。但究竟是什么,又无从推断。

  总之,我曾经梦见于思说东湖水,而我现在真的站在这里,要在漆黑的东湖水边,烧掉这张隐藏着“什么”的海报。这之间有联系吗?我又开始混乱了。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先处理掉海报再说。有一条大概呈“平”字形的水泥板路架在湖面上,傍晚时,经常有人沿着这条水泥板路散步。我走上去,在最远的那一横上面站住,接着将海报折成帽子的形状,拿出火机,点燃帽檐。

  火苗迅速蹿起来,海报表面的一层胶质使它燃烧的速度变得更快。快烧到手的时候,我把它丢在地上。这时,一阵风吹来,烧成一团的海报突然撞在我的腿上。火苗一下子烧到了裤脚,我慌起来,下意识地想用手去拍,但立刻觉得这可能会烧到手。

  我不正在湖上吗?想到这个,我马上踢掉鞋,在水泥板上坐下,把烧着裤脚的右腿伸进水里,火苗顿时熄灭了,我松了一口气。看看旁边的海报,已经基本上烧完了。我把烧剩下的一团漆黑的东西扔进湖里,看着它慢慢地沉下去,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时,突然有什么抓住了我的脚!我一惊,正想将脚抽回来,却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拽下了水。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完了。

  也正是那一瞬间,我看见,抓住我的,是一只惨白的手——又是她,指甲又尖又长,深深地嵌在肉里,指尖在抓住我的同时,就已经没入脚踝上的皮肤,但是却没有一丝血流出来。

  我在迅速地向下沉去。整个过程中我一直下意识地闭着眼睛,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站在瀑布下,被快速运动的水流冲刷着。当我想到我应该睁开眼睛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我已经踩到了地面。然后,我睁开了眼睛,快速地,又几乎是绝望地。我的第一个动作是向脚下看去,这时,我又看到了她。

  她巨大的瞳孔无限地放大着,看不到一点黑色,只有几条紫红色的微细血管游离在眼白中,牙齿像是打磨过一般的尖锐与明亮,嘴角挂着一种极其怪异的微笑,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下水前慌忙吸入的一口气,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怎么办?难道我真的会死在这里?我打量着四周的环境,焦急地思考着逃生的办法。

  在我思考的这几秒钟,眼前的泥土突然开始有了变化。一个土堆从水底冒出来,就在我的附近,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其中的一个土堆顶裂开,里面钻出一个黑发女人的头……

  是和抓住我的女人一模一样的女人!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当最后一个从土堆里钻出来的时候,整个湖底,密密麻麻的全是……

  我突然想到了她们的名字:水鬼。那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各种意外死亡的女人,阳寿不到时间,阴间不接收,她们就藏匿于湖泊、江河这种极阴的地方。经常会把正在水里游泳的人拽下水去,等到人不能呼吸,溺水死掉以后,喝干人的鲜血,再吃掉,连骨头都不剩。

  想到这个,我更加用力地拼命挣扎起来。然而脚上感觉像是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一样。目前这样的情况,似乎只有把自己的腿砍断然后逃生,但是现在我又没有刀或者斧子,除了一个打火机,我什么也没有,偏偏又是在水里,打火机也等于废物。

  周围的水鬼开始慢慢围拢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焦急地在心里喊叫着……我第一次感到精神濒临崩溃。

  这时,另一只脚突然感到一阵刺痛。我低头去看,发现我正踩在一块石头上,它的一半陷在水底,看样子有一块砖头那么大,呈扁平形状,露在水里的那一面十分锋利,就是它割到了我的脚。然而这疼痛却突然让我看到了希望。脚底有一股血丝缓缓地流出,水鬼们开始明显地兴奋起来。

  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拿到那块石头,要快!

  我强忍住一阵一阵袭来的眩晕,快速地弯下腰去,伸手去拿那块石头。比我想象的要轻松,它几乎是从水底的淤泥里滑出来的。它的个头也在我的预料之中,的确就像一块转头。我拿到它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双手紧握,狠狠地向抓住我的那只手臂上砸去!

  她发出一声尖叫,即使是在水底,也几乎刺穿我的耳膜。我急忙转身向上游去。似乎一时之间其他的水鬼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很快,我感到身边的水流开始急剧地变化着——她们追来了。

  手上的石头减慢了我的速度,但是如果我把它丢掉,就等于丢掉了我生还的可能。

  我拼命地向上游着,隐隐约约已经能看见水面的亮光。当感觉到有水鬼靠近的时候,我就用石头去砸,一个躲远了,另一个又靠近……

  就这样,我浮出了水面,吸了一口气之后,又潜了下来——我不能让她们再抓住我的脚,我必须看清楚她们。肺里新鲜的氧气给了我很大的动力,我潜在水面以下大概一尺的地方,不时低头看着那一群密密麻麻的女鬼,她们黑色的长发全部披散着,飘在水中,结成一张黑色的网,根本无法看到边,我的脑中突然闪过一句话:东湖的水是黑的。

  难道是因为……

  岸边已经近在咫尺,我几乎是疯狂地加快了速度。人在逃命的时候速度究竟有多快?反正,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快了。

  我终于碰到了岸边的水泥地面。我飞快地用手撑起身体,爬了上去,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块石头。我喘着气,坐在岸上,向后退了几步,看着眼前的水面,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但是,还没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终于逃脱了”的时候,水面突然开始翻腾。

  我立刻从地上跳起来,转身向宿舍跑去。路上我回头看见,一个水鬼正爬上岸来,是她,怎么又是她!

  我疯狂地跑回寝室,路过门口时,张师傅好像喊了句什么,但我根本没来得及听清楚。我一口气跑到二楼,撞开虚掩着的寝室门,然后使劲关上。晶晶和林子都在寝室里,她们奇怪地看着我,晶晶好像还问了一句“你怎么了,身上湿成这样?”。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不停地喊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没多久,突然听到有人在外面用力顶门。我不敢去想,站在门外的就是穷追不舍的那个……

  但是晶晶好像没听到似的,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对她喊道:“千万别开门!”然后下意识地躲进了床底。在我进去以后,才突然发觉,这是一个非常坏的主意,我应该从窗户跳出去才是。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

  晶晶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她说:“外面没人敲门啊?”

  然而,我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因为我看见了白色的裙角,它正从门口缓慢地飘过来,湿漉漉的,在地上拖出一条水痕,路过晶晶和林子……
魂行道<二>


在我的床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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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死了
( 本章字数:5295 更新时间:2006-8-24 15:45:00)


  D3我死了
  声音突然消失了,光线也消失了,突然变得很安静,开始有风吹过来。

  结束了吗?我仍然不敢睁开眼睛,直到手上的感觉也不一样了……

  凉亭?怎么会是凉亭?我不是在寝室的床下吗?我迅速想到了很多种可能,也许是刚才走到我床前的她把我带来的;也许是我恐惧到了极点,脑子里产生了逃到凉亭来的幻象;也许是传说中的“虫洞”在那一瞬间移到了我的身旁……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脑子里转。到底刚才发生了什么呢?

  我坐起来,发现自己的后背和肩膀都酸得要命,看上去好像在凉亭的椅子上躺了很久。

  难道我又做噩梦了?不敢置信,我居然躺在凉亭的椅子上做噩梦。

  如果是梦,我又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我不记得我曾经走到这里,并且在椅子上睡下。不会是梦游吧?

  我恍恍惚惚地坐起来。这是学校里最高的一座小山,其实就是一个比较矮的丘陵。我记得这里的旁边就是校医院,顺着医院前的路走下去,就是教工食堂和澡堂。冬天时,由于寝室的沐浴间不提供热水,我们经常拿着衣物到澡堂洗澡。每次经过这座小山,总能看见山下的防空洞,校园里流传着很多和这个防空洞有关的恐怖传说,但是从来没有人进去过。

  防空洞的铁门从来没有开过,上面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还缠绕着一些铁丝,像是很多年没有使用过了。也是,和平时期,使用防空洞来干吗呢。我和于思曾经大着胆子从铁门上的窗户往里面看过,里面是一种深邃到似乎看一眼就会掉进去的黑暗,不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当我把头凑到窗户边时,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在耳边擦过。随着风声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甚至有些腥臭的寒冷气息。

  天色非常阴暗,冷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看不出来现在是几点了,只觉得肚子有点饿。要回寝室吗?我问自己。

  也许寝室里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既然已经在凉亭了,说不定刚才真的是个梦。况且,总是要回去的,整整一天没有上课,寝室里也没人,估计她们都在猜我去哪里了。这么一想,我决定先回寝室再说。

  站起来的时候眼前黑了一阵,四肢酸软,真像是在凉亭睡了很久以后着凉的样子。

  我摇摇晃晃地向山下走。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突然传来吱呀的一声,接着,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好像是……从防空洞的方向传来的!我急忙向下跑了几步,在快到山下的时候,躲到一个低洼处,探出头向防空洞门口看去。

  一个人站在防空洞门口,正在拿钥匙锁门。是个女生,只能看见她的背影,长长的头发垂在脑后……看上去有点眼熟。

  当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终于认出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于思!

  她来这里干什么?她怎么会有防空洞的钥匙?我的心脏怦怦跳得厉害。

  于思将钥匙放进口袋以后,径直朝宿舍的方向走去,她的表情有些呆滞,双眼一直目视前方,我悄悄地跟在她身后,看见她在几乎被一辆自行车撞上的时候也没有闪躲。这个样子才好像是在梦游吧。

  直到我看见她进了宿舍楼的大门,才停止了跟踪。

  我决定晚一点儿上去,就在附近走了一圈。食堂的门是关着的,看来现在还不到下午5点。在楼下转了十多分钟,我走进了宿舍。这次门口的张师傅没有奇怪地看我了——也是,谁知道早上的事是不是真的呢。

  我走上二楼,在楼梯口碰见了对面寝室的徐曼,于是打了声招呼,但是她没有理我,有点奇怪。寝室的门大开着,我看见林子正在和晶晶说话,好像是说今天课堂上老师点了谁的名,结果那个人正在睡觉的事。她们好像还说得很开心。

  我说:“晶晶,今天帮我请假了吗?”

  她没有理我,还在继续和林子说话。

  怎么回事?我又看了看于思,她正在低头看书,也是一副不理人的模样。难道我做错什么,惹她们生气了?怎么一个一个都当我不存在呢?

  我走到晶晶面前,说:“晶晶,怎么了?”

  这一次,她干脆走到门边拿开水瓶倒水了。

  我坐在床上,看着她们,有点不知所措。这时,我听见晶晶说:

  “阿苏一整天都上哪儿去了?怎么现在还没回来?你们给她打电话了吗?”

  我心里一惊。我没回来?我现在不是在这里吗?

  “是啊,”于思也附和道,“早上就没见她了,手机也没带,大概忘了吧。”

  “是不是到姜为那里去了?”林子笑嘻嘻地说,“他们两个待在一起就忘了时间。”

  姜为?姜为是谁?这个名字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看见于思听见姜为这个名字的时候,脸色变了一变,扭过头去。

  于思低着头走出去了。

  “你怎么没找个帅哥出去玩啊?”林子一边笑着一脸不屑的晶晶,一边拿起桌上的梳子,梳自己的头,梳着梳着,突然掉下一把头发,她惊讶地看着梳子上的头发,“啊,掉头发了,最近肯定营养不良。”

  不是这样的!我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开始发颤,想大声喊出“林子,你的背后!”。

  就在林子拿起梳子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她背后,一个面色苍白得几乎看不清脸部的女人,正伸出手去拉林子的头发……被拽下的头发正卷在梳子上……

  突然,那个女人猛地向我看来。

  我立刻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在门口,我撞到了一个人,但是,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她居然好端端地走了过去,从我的身体中间!

  我十分悲哀地想到:我可能已经死了。她们看不到我,听不到我,我现在……变成了一个鬼。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停下来,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任凭其他的女生从我的身体间穿过。过了很久,我突然想到,既然我是一个鬼,是不是就可以去任何地方,看任何东西?但要怎么看才好?是不是心里想一下,我要去某某地方,就能去了?

  我打算试试。于是我闭上眼睛,集中注意力,念着:“我要去看姜为。”

  但是,当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我仍在这里。

  难道鬼也要用脚走去的?唉,算了,走就走吧。

  对面两个女生端着脸盆走过来,一个说:“我最近总是腰疼,看来以后不能经常坐在电脑前面了。”另一个说:“去医院看看吧,据说在电脑前久坐,会导致腰椎间盘突出什么的。”

  当她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全身沾满血迹的小孩正紧紧地抱在其中一个女生的腰间!在她们的身后,有一个同样满脸鲜血披头散发的女人跟着,正对着那个小孩露出诡异的笑容……

  走廊上的灯开始一闪一闪,我抬头看去,发现一个精瘦的男童正倒挂在上面,用手一下一下地碰着灯泡……

  这个破旧的宿舍楼,我平时生活过的宿舍楼,竟然隐藏着这许多的……

  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向每个寝室里张望着。

  一个女生说她的钢笔找不到了,我看见它其实正握在一个满脸皱纹、眼眶深陷的老头手里,当老头松开手时,钢笔掉在地上,女生奇怪地看着钢笔,说:“刚才明明不在这里的。”

  还有一个女生正在晾衣服,突然旁边的一件衣服掉了下来,中间露出一个脸色发青、吊着一根紫色的长舌头的女人……女生说:“奇怪了,我明明没碰到这件衣服的嘛。”

  一个像流浪汉一样长着漆黑的长指甲的男人正靠墙坐着,伸出一条骨瘦如柴的腿,一个女生刚好经过,不小心绊了一跤,起来时却说,这个地也太滑了……

  水房里,一个女生正在洗衣服,她旁边的水龙头在漏水,她一直伸手去拧,但是总也关不住。她没有看见,自己旁边还站了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裙子,正一下一下地拧着水龙头……当我低下头时,看见那个人没有脚……

  而水池下面的阴暗角落里,一双血红色的眼睛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进进出出的女生们,当一个女生走到那双眼睛前面时,眼睛里那血红色的光突然不见了。紧接着,我看见那个女生的手一松,几乎坐倒在地上。旁边的人问她怎么了?她说不知道怎么了,腿突然抽筋。

  我胆战心惊地看着这一切,不知道这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幸亏我死了,如果我还活着,看到这些,我还有活下去的勇气吗?

  但是,我是怎么死的?我想到床前的那双脚。也许,就是在那时,我被拉进了鬼门关。可这也不对,刚才晶晶不是说,从早上就没看见我了吗?

  那么,我应该是死在东湖了。

  人们能发现我的尸体吗?爸爸,妈妈,你们还不知道,我已经死了吧?

  我难过地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却发现根本没有眼泪。作为一个鬼,我可能太脆弱了点。我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自己的脚,发现它们完好如初,看来我不是一个惨死的鬼魂。水底那些黑影,说不定是囫囵地吃掉了我。也有可能,我仅仅是淹死了,尸体正慢慢地从东湖里浮上来。

  我就这样一阵悲伤、一阵清醒地想着,最终冷静下来,开始觉得哪里不对。首先矛盾的就是,如果我是在湖里死掉的,那么早上,我从湖里跑回寝室,晶晶她们当时明明是看见了我的。如果是在走进寝室以后死掉,那晶晶她们为什么又说,一大早就看不见我了?我想,肯定是我没有跑回寝室,那记忆只不过是我濒死时的一厢情愿。

  可惜,现在我无法与她们交谈了,也就没办法问清楚。

  我是一个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的鬼魂,想到这个,我更加沮丧,又开始难过起来。

  对了,那张海报!我急匆匆地走回寝室,在晶晶床边的墙壁上——那张张韶涵的海报还好好地贴在那里!

  这么说,早上我去东湖边烧海报的事也是假的了?不,也许是在我烧了它之后,它自己又回来了……

  这是一张怪异的海报,我早就有这样的感觉。说不定我就不该烧它,不然也不会死了……但是也说不定终究还是会死。不把那灰烬扔进东湖,也不会被拖下水。纠缠着我的,也许就是海报上附着的鬼魂。

  我突然想到,难道这张海报是死亡的讯号?

  那么晶晶呢,林子呢,于思呢?她们会不会也和我一样……

  我是不是应该阻止这一切?要做些什么才好?我的心里既慌乱,又感到无助。在人的世界里,我还有朋友、家人,在鬼的世界里,我什么也没有。

  怎么办?

  我坐在自己的床上——应该说是自己生前的床上,无限留恋地看着这些我曾经使用过的物品。据说鬼魂有49天停留在人间的时间,49天之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这些东西这些人了。

  对了,刚才那个老头能拿住钢笔,也就是说,我是可以拿起这些物品的。我试着伸手去拿床上的手机。果然,能拿起来。我胡乱地按着手机按键,一个电话号码突然出现在眼前:姜为,13856297453。

  姜为!原来我真的是认识这个人的。但是为什么我不记得了?难道变成鬼魂以后,会忘记一些事情?

  我心烦意乱地看着手机屏幕。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是被我忘记的。我仔细地回想了一遍21年的人生经历,种种细节,每一个人,似乎都没有遗漏。但这也是我不能确定的,就像姜为这个人,我无论如何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蛛丝马迹,他凭空地从我的记忆中消失了,但又不会给我的人生经历造成任何残缺的感觉。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还忘记了其他的事呢,就好像姜为这样,即使忘记了,也不会觉得奇怪的那种。

  大概,这就是某些人说的,死亡是种解脱的意思。但随之而来的又是什么呢?我开始幻想天堂和地狱。在中国,是阴曹地府,六道轮回。总而言之,大概的意思是,做了鬼也不一定就完全结束了。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人们都相信人死后灵魂的延续,人们难以想象一种真正的灰飞烟灭,于是将死亡想象成永生的另一种方式。死亡等于永生,这真是一种奇怪的逻辑。

  那么整个地球是不是就像一个巨大的代谢场,不仅物质之间可以不断地转换,雨变成水,水变成云,云又下雨,人也可以变成鬼,鬼又变成人,循环往复,更替不止?我作为人的一生已经结束了,作为鬼的一生才刚刚开始,可能时间也并不长。人是作为婴儿出世的,出生前我们都在母体之中被孕育。如果鬼魂也有母体,那么,这个母体就是我们自己。我们以死亡换得另一种新生。也就是说……

  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鬼魂。

  可以想象,当你走在大街上,或是生活在寝室里,无论是与你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还是你身边的亲人朋友,每个人的身体里都藏着一个鬼……你和这些携带着鬼的母体一同吃饭,一同睡觉,却又浑然不知……

  在我胡思乱想的这段时间里,晶晶、林子和于思已经拿着饭盒到楼下去吃饭了。寝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百无聊赖地坐着。大概鬼之所以会捉弄人,也是因为实在太无聊的缘故。手机仍然拿在手里,上面还显示着姜为这个名字。

  也许我应该去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为什么我会忘了他。

  但是要怎么找他才好?晶晶她们看不见我,问也不好问。虽然有个电话号码,但是他一定听不见我的声音。我胡乱地按着手机屏幕,突然想到,我应该是可以发短信的。

  想了想,我翻到短信那一栏,输入“晚上有空吗?我有事找你”……嗯,约在寝室门口见肯定是不好的,于是我又接着输入“在图书馆门口见”。图书馆在学校大门的不远处,那里离宿舍很远,而且晚上图书馆除了电子阅览室,其他室都关门了,不会有太多人出入。

  点击发送之后,我紧张地等待着回复。

  不一会,短信铃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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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小心你收到的每一条短信
( 本章字数:6571 更新时间:2006-8-24 15:45:00)


  D4小心你收到的每一条短信
  我走出宿舍的大门,沿着那个非常陡的斜坡上去,走到路口右拐,经过樱花大道,再下坡一直往校门的方向走,快走到校门的时候,左手边能看见图书馆的大楼……做鬼以后仍然要用两条腿走路,这实在是太出乎我意料之外了。

  路上碰见几个打篮球的男生,他们有说有笑地从我身边经过,其中一个一边走一边拍打着手中的篮球。那个拍打着篮球的男生没有察觉到,在他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影子,一直跟着他们,也同样一边走一边拍打着手里的“篮球”……当我看清楚的时候,发现那不是一个篮球,而是……人头。

  我连忙别过头去,匆匆地走过他们,这时,我听见一个声音不远不近地传来:“要不要一起打篮球……”

  我不敢回答,也不敢去看,加快了速度,走上另一条小道。

  图书馆就在前方不远处,楼顶的时钟显示,现在的时间是6点23分。

  “好的,7点见。”姜为的短信是这么回复的。

  离约会还有很长的时间。我在图书馆大门前的长凳上坐了下来。6点半,正是图书馆关门的时间,有不少学生从里面走出来。门口停着的自行车一辆一辆被推走,门前的平地很快变成一大块空地。当大厅的灯熄灭,管理员最后从大门里走出来,锁上门转身离去的时候,我看见图书馆每一层楼的窗户上,开始不断地出现一个又一个的黑影。

  我知道他们全都是鬼魂,但没有想到,图书馆里会有这么多。

  “今晚会下雨。”一个声音幽幽地传来,吓了我一跳。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旁边坐了一个女生,她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脚上,是一双红色的袜子,没有鞋。她是在对我说话吗?

  我犹豫着开口:“你是在跟我说话?”

  “是啊,除了你还有谁能听见我说话?”她慢慢地抬头看我。这是一个极漂亮的女生,一头微卷的短发,小圆脸,眼睛又黑又亮。只是,既然她能看见我,并且也能听见我说话,也就是说,她现在已经和我一样了。

  “你也是?”

  “嗯,”她又继续低头看她的脚,“已经三个多月了。”

  “那么,你是怎么……死的?”

  “你在等人吗?”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对,还要等很久。”

  “我也在等人。”

  “你刚才说今晚会下雨,是什么意思?”

  “你没看见图书馆里的那些吗?”

  “跟下雨有什么关系吗?”

  “他们是进图书馆避雨的。每当下雨天,鬼魂都会找地方避雨。图书馆是晚上人最少的地方,因此都被鬼魂挤满了。除此以外,还有关了灯的教室,寝室的厕所,空了的门卫室、实验室,这些性阴的地方。有的鬼魂还跑到隔壁医学院的停尸房里去。”

  原来是这样。可以想象,学校外面的人们都下了班的办公楼里,已经停用的电梯里,关了门的餐馆里,公园里……也许在下雨天,也同样挤满了……鬼魂……

  “我等的人来了。”她突然说。

  顺着她视线的方向,我看到通往图书馆的路上,走来了一个女生。她走到我们面前原本停满了自行车的空地上,站住,左右看了看,然后拿出手机,拇指快速地按了一阵手机上的按键。很快,我听见了短信的嘀嘀声。

  声音从我旁边传来。而坐在我旁边的女生正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查看了短信之后,又回复了一条过去。这时,我看见空地上的那个女生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我能想象那是一条怎样的回复。旁边的女生站起来,对我说:“我走了,再见。”然后向空地上的那个女生走去。那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恨意。

  我一直看着她跟在那个女生身后,消失在拐弯处。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些什么。

  如果我还能跟人交谈,我真的很想告诉他们:

  小心你收到的每一条短信。

  就在这个女生离去后不久,前方的小路上,又出现了一个人。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不快不慢地向我这边走来。当他离我还有十多米远的时候,我看清了他。他穿着一件灰蓝色的格子衬衣,一条深色牛仔裤,头发略微有些蓬乱,有点瘦,但又不是很瘦,一边走,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的虚空。他的步伐缓慢而又沉稳,不知为什么我的脑中突然浮现出身穿白袍穿行于古希腊市集之中的学者形象。他的年龄看上去应该是三十岁左右。

  他走到我前面不远的地方,向四周看了看,然后目光落在我坐着的椅子上。当他在我身边坐下的时候,我感到一阵紧张,心跳开始加快。

  他会是姜为吗?

  试试看吧。我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你到了吗?”发送出去的同时,我听见铃声在他的身上响起。

  果然是他。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那上面正显示着我刚发出去的内容。他输入“我刚到,你呢?”。

  而我的计划是:“对不起,我今天不能来了,刚才有急事,我们改天再约时间好吗?”

  他轻轻叹了口气,输入“好的,那改天吧”。

  我有点愧疚,同时又有点紧张地盼望着他站起来,回家去。我将跟在他身后,看看他到底住在哪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但他并没有立刻起身离开,而是摸了摸衣服口袋,拿出一包烟和打火机,点着了一根烟,开始抽起来。后来的十多分钟里,他一直坐在我旁边,抽着烟,看着眼前这条空无一人的小路,以及远处来来往往的人群。

  我一直在看着他。一个陌生人,却曾经是你最熟悉的人,你坐在他旁边,他看不见你。这种感觉是很奇怪的。

  最后,他把烟扔在地上,用脚碾灭,然后站起来,向刚才走过来的路走去。我跟在他身后,走上了图书馆前的小路,上了一个台阶,向右,看见了樱花大道,但他没有上樱花大道,而是沿着路口右侧的一条路走了下去,我记得,那是通往澡堂的路。路上有学生跟他打招呼,问他吃完饭了吗。他微笑着点头寒暄了几句,又接着向前走。

  走了没多久,我看见了建有防空洞的那座山。下午,我在那里醒来,接着回到寝室,发现自己已经变成了鬼魂。当我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会在这里醒来,而不是在别处?这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就在我胡乱想着的时候,我听见姜为突然叫出一个熟悉的名字,语气中略微有些惊讶。

  “于思!”

  前面拐弯处有个人影站住了,她回过头来,正是于思。

  姜为加快脚步向她走过去,脸上的表情极为复杂。于思看见他,似乎有些慌乱,右手匆忙插进了裤子口袋,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吃饭了吗?”姜为说。

  “吃了。”于思也同样是一脸复杂的表情。

  两人仿佛有些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姜为看了看身边不断经过的学生,然后说:“走吧,到我那儿。”

  于思点点头,跟在他旁边。

  看到这种情景,我心中的谜团开始膨胀起来。于思认识姜为,听他们说话的语气,似乎还交往颇深。这点,原来的我知道吗?我想起几个小时前,于思在寝室里听到姜为这个名字时,脸上那种黯然的表情。我跟在他们身后,急于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人一路上没有说话。偶尔有姜为认识的学生从身边经过,和姜为打招呼的时候,都奇怪地看了看于思。有好几次,于思的脸都红了。后来,两个人干脆拉开了距离,一前一后地走到了湖边村。

  这是学校外的一个居住区,同样在东湖边上。这个居住区包括了当地人自建的租住房(大部分租给学生)和一片教师居住的楼房。一道大门将租住房和教师居住区分开。

  姜为和于思经过大门,走进三栋四单元,上了三楼,打开左手边的第一个门。

  这就是他的家了。房子似乎有些陈旧,但还算比较整洁。从门口的拖鞋来看,应该是单身一人。客厅的沙发上摆了几本杂志,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于思在门口换了拖鞋,坐在沙发上。姜为从厨房拿出两个杯子,刚放在茶几上,电话就响了。他去接电话的时候,于思拿起杯子,推开另一个房间的门,看上去像是书房,她在饮水机前接满了两杯水,又走回来。

  看起来,于思对这里相当熟悉。

  姜为放下电话,走回来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然后开始打量起面前的于思。于思有点不自在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放下。

  “你看见我的钥匙了吗?”姜为看着她。

  “没有啊。”于思看着面前的杯子,“我怎么会看见你的钥匙。”

  “如果你看见了,我希望你告诉我。”

  于思咬了咬嘴唇,抬起头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那天,你来过这里。”

  “来过这里的,恐怕不止我一个人吧?”

  “好了,我不是想跟你争论这个的。”姜为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两个人又不说话了。

  “你能……再抱抱我吗?”话一出口,于思突然哭起来。

  姜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他低下头,艰难地说道:“我们以前不是说好的……”

  “连最后一次都不肯吗?”

  我坐在姜为的旁边,正好看见于思绝望而又哀求的眼神。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于思,她平时总是很安静、很镇定的样子。我突然有些感叹,原来她的心里隐藏着如此沉重的哀伤,我们却都不知道。

  最终,姜为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坐到于思旁边,伸出手去。于思靠在他的肩膀上,不停地哭着。

  “对不起。”姜为抚摸着于思的头发,叹着气说。

  于思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看着他,说:“跟我做爱吧。”

  “不行。”但他的语气却并不坚决。

  于思没有理会他的拒绝,而是伸出手去挽住姜为的脖子,开始疯狂地亲吻他的脸、唇,一只手去解他的皮带,另一只手撕扯着自己的衣服。姜为很快也就不再阻止,而是配合起于思的动作来,不一会客厅的地下就扔满了内裤、胸罩、外套和裤子。姜为轻车熟路地进入了于思的身体,于思一声轻喘,呼吸瞬间就粗重起来……

  我在一旁看着,心里五味杂陈。一方面,我对这个姜为,还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反而对于思有些同情。另一方面,我想到尚未忘记姜为的那个我,如果是那个苏晓看见眼前这一幕,又会是什么感觉?只是不知道于思是在我之前,还是在我之后认识姜为的,他们之间有没有过爱情呢?

  这些事情真让人烦躁。

  我离开沙发上交缠的两人,决定在屋里各处转转。进门右手边就是书房,刚才于思进去倒过水。书房里最醒目的是又高又大的原木色书架,占满了整面墙壁。有很多放不下的书散放在地上和书桌旁的柜子上。我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让自己舒服地陷入到椅子里去。可以想象坐在这张椅子上看书的姜为,右手夹着烟,偶尔抬起头来,看看椅子对面的窗外。烟灰缸里同样堆满了烟头,奇怪的是,基本上都是抽了一半就掐灭的烟。

  接着我又来到卧室,这里比起书房来,要宽敞得多,因为基本上没摆什么东西,一张床,一个衣柜,两个床头柜,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床单被子和姜为身上的衣服颜色是一个色系,灰色,一看就是男人睡的床,偏冷,有些硬朗的感觉。

  我接着走到阳台上。站在这里,可以看见对面亮着灯的家家户户。有一家的阳台上拴着一只白色的小狗,正在不停地叫。但是阳台上的门紧闭着,主人在厨房里忙着炒菜做饭。天色已晚。我突然想到,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这么一想,肚子突然开始饿起来。

  鬼要不要吃东西呢?鬼又吃什么呢?

  第一个念头,当然是鬼吃人。但很快被我否决了,人都可以从鬼的身体里穿过,鬼怎么可能吃人呢?但我真的很饿,而且越想吃什么的问题,就越饿。我看着那家炒菜的人,很想去和他们一起吃饭。

  客厅里的声音停止了,接着是玻璃杯打碎的声音。我听见于思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走回客厅,尽量不去看沙发上赤身裸体的两个人。

  “没关系。”姜为站起来,走到浴室。他冲完澡,走出来穿好了衣服。然后开始打扫地上的玻璃碎片。

  于思一直呆呆地看着他,很久。这时我突然想到,刚才在路上,于思碰见姜为的时候,右手似乎往口袋里藏了什么不想让他看见的东西。她的裤子此时正放在沙发上。

  反正他们看不见,我想。于是把手伸进裤子的右边口袋,摸到了一个东西。

  一把钥匙。

  这是不是姜为说的那把钥匙?我突然又想到下午在防空洞看见于思用一把钥匙锁门……难道,这把钥匙就是防空洞的大门钥匙?我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起来,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于是迅速把钥匙拿出来,握在手里。

  姜为打扫完毕以后,于思低着头从沙发上坐起来,开始穿衣服,然后向姜为告别,她的表情十分冷漠。但是当她走到门口时,突然愣住了,接着脸上的表情开始转为愤恨。

  “姜为,你太过分了。”

  “怎么了?”姜为十分不解地看着于思。

  “原来你愿意跟我做爱,就是为了那把钥匙!”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于思充满恨意地看着他,然后说:

  “我告诉你吧,苏晓已经死了。”

  我无法描述心里震惊的感觉。难道她发现了我的尸体?不会的,从我离开寝室,到现在也不过就是两三个小时的时间,就算尸体已经从东湖上浮起来,她也不会这么快就知道。还是,她仅仅是为了报复,一时逞口舌之快,故意这么说的?

  姜为呆了一呆,但很快叹了口气,说:“于思,我知道你恨我,但是,苏晓一直对你很好,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牵扯到她。刚才她还给我发过短信,就在遇见你之前不久。她怎么可能死了呢?”

  这次轮到于思惊呆了,她脸上困惑的表情里,还搀杂着一丝惊恐。

  “你说什么?你遇见我之前?你确定是苏晓?”

  姜为拿出自己的手机,按了几下按键之后,递给她。

  “你自己看吧。”

  于思接过来,看过之后,没有再说什么,精神恍惚地离开了。

  姜为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之后,无声无息地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接着,我听见我的手机在响。犹豫了一阵,我还是决定不接,谁知道我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去是什么样子。

  我的心里有另一个计划。我急切地想离开这里。但是门却关着。如果我伸手开门,一定会把姜为吓坏。我尝试着穿过门去,但是发现,身体是直接撞在门上的。看来,门不仅能锁住人,还能锁住鬼。总不能再用短信把姜为骗出去,那样似乎有点……

  看来我要在这里待一晚上了。

  可机会很快就来了。姜为挂断电话以后就开始收拾垃圾桶。我趁他打开门倒垃圾的时候,迅速地跑了出去。

  “苏晓?”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见姜为疑惑地看着楼梯口的某处,那是我刚才经过的地方。但是他很快摇了摇头,关上了房门。

  虚惊一场……也许,某些时刻,某个地点,人们是能看见鬼的。

  这就好像是一种随机游戏。

  外面真的下雨了。我走出去的时候,雨点正在变大。雨淋在身上的感觉黏黏糊糊的,十分不舒服。这和做人时淋雨的感觉虽然大部分相同,却又有些异样。我在雨里奔跑着,想着快点到那个地方就好了。

  钥匙正在我的口袋里。姜为还不知道,于思之所以误会他,都是我的错。等我用完这把钥匙,还是还给于思吧。至于她会不会还给姜为,要看她的决定了。我现在只是需要证实一件事情。

  路上,我经过了摇摇晃晃往寝室走去的于思。她脸上凄然的表情让我心里一阵难受。然而这个人,给我更多的,还是一个又一个的谜团。也许今晚,一切就有答案了。

  有很多黑影在食堂里徘徊。雨棚下,两个躲雨的学生旁边站着一排面色青白的“东西”。门卫室的管理员正趴在桌子上睡觉,在他头顶的上方,有一个女人正倒挂在屋顶,长长的头发不时抚弄着他的脸。一个小孩在垃圾桶里露出半个脑袋,眼睛里没有瞳仁……

  也许这个行列中,还应该算上我。

  很快,我跑到了防空洞门口。门上是一把生锈的大锁,但是近距离观察时,就会发现锁孔上有很多崭新的划痕。我把钥匙拿出来。

  它被顺利地插进去了,这真的是防空洞的钥匙。我仍然有些惊讶,过去还曾经和于思还猜想过防空洞里会有什么,没想到,大门的钥匙居然就在她的手里。

  铁门有些沉重,我用力推开它。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腥臭味。正是夜晚,又下着雨,只有一点微弱的路灯的光照在洞口,我看不清里面有多深,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这让我有些矛盾。进去吗?不,应该说是,敢进去吗?

  看着眼前深不见底的黑暗,我很后悔出门前没在姜为家拿一个手电筒。


[ 本帖最后由 烟幻 于 2007-7-6 10:17 编辑 ]
发表于 2007-6-12 02:05:05 | 显示全部楼层
<学校在郊区的一座山上,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
这样的开头很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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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6-25 15:24: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阴阳窗

我从网上下载过

   故事挺好...            我连下~


站在洞口看去,防空洞里的路面和墙壁都是普普通通的水泥,斑斑点点生着青苔样的东西,想来,里面也应该是一样的。我深吸了一口气,潮湿的土霉味立刻充满了整个肺部。我对自己说,没关系,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脚下感觉有些冰冷的地面,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等待眼睛适应幽暗的环境。这样走走停停,大概前进了二三十米的时候,我已经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尽管知道仅仅是二三十米,但仍然感觉洞口已经遥不可及。

  然而这世上大概没有一种完完全全的黑暗。就在这个防空洞里,我仍然能够在很近的距离看见——尽管有些模糊——手的形状。周围的事物还是慢慢地显出依稀的轮廓,就好像有什么隐藏在黑暗中的动物,一点一点放松对我这个闯入者的警惕一样。但是,就算眼睛习惯了,黑暗终究还是黑暗。每当我要定睛仔细看的时候,它们就突然间又销声匿迹了。

  也许黑暗也有黑暗的浓度,某种情况下,90%的黑暗比100%的黑暗似乎更加含有深意。

  洞内的空气凉飕飕的,好像在我来之前就一直被冰冻着。我一边走,一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周围的动静。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我颤颤巍巍的脚步声和心脏大起大落的声音在耳中回响。我几乎每走几步,就神经质般地停下来,看看自己的手。浓重的黑暗中,似乎动一动手,这黑暗也在随之微颤,也有可能是眼睛的错觉。

  不能完全看清自己站在某处的身体,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不能确定自己真的在这里这个事实。所以我有时干咳一声,或用手摸一下自己的脸。这样,我的耳朵就能确定我的声音还在,我的手就能确定我的脸还在。

  但是无论怎么尝试,我都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随着我的前行,一点一点地变成黑暗的一部分,变成黑暗的流沙,失去了作为身体的重量和密度。但我又想到,反正我早就没了肉体,就算消失在黑暗中,也不知道消失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到底走了多久,在黑暗中,时间变得不可捉摸。甚至有一阵,我的脑子里光想着时间。一步,一秒?也许只在有光线的地方,才会有所谓的时间的刻度。一旦失去了光线,时间就变成了水一样的不定形的流体,只有膨胀或者收缩,没有前进和后退。

  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速度缓慢,也弄不清楚到底走的是直线还是曲线。也许我应该靠着墙壁走。我开始耳鸣,脸上的汗沿着鬓角流下来。有几次我想伸出手去,但又怕碰到除了我以外的某物。

  后来我想到用脚。我在黑暗中改变了一下行走的方向——转向右边。大概这样走下去,总会碰到墙壁。我一边走一边用脚去探着,但并不像我预想中的,很快就能碰到长满苔藓的潮湿而光滑的墙壁,我一直走了很久。我想,大概是转身时并未达到90℃的缘故。

  碰到了墙壁,我有一半的心放了下来,至少知道我现在走的是直线,对于确定我在这个像是通往印度洋海底隧道般的防空洞里的情况很有帮助,况且直线也大大缩短了走到另一端的时间。然而这个洞是否真的有尽头,又或者,尽头处是否真的有什么秘密,也是我不能肯定的。我甚至怀疑我已经在黑暗中和那个秘密擦肩而过了。谁说过秘密一定在尽头处呢?而且,也没有人说过,防空洞就一定是直线的,就一定不会分成许多条岔路。

  但无论如何,找到洞底,总是一个判断的依据。

  脚下偶尔能踩到一些奇怪的东西,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胆量用手去摸,所以每次都匆匆而过。也许有一天当我带着手电筒再来到这里的时候,会知道它们是什么。墙壁上则一直都有苔藓。从脚上传来的感觉告诉我,地面开始向下倾斜了。

  沿着地势平缓的下坡路又走了很久,远远的,我看见一丝亮光,但看不清亮光的来源是什么。我一心认定那就是另一个出口,因而加快了脚步,可是看似很快能跑到的,却跑了很久也没到。看来我经历黑暗太久,对亮光已经过于敏感,也许它是从千里外传来的也不一定。那不是不可能的,就像我现在走了那么久,行程早已超过了山的直径,难以想象这个防空洞有多长,面积有多大,以及,我现在又在哪里。

  但事情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亮光最终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到最后,我终于确定,那是一个小小的洞口,像一个窗户,但并不是出口。这么说,这就是洞底了?但仍然让我疑惑不解的是,从刚才的地势来看,这应该在山体下方很深的位置,为何会有亮光呢?

  我慢慢向“窗口”靠近,猛然间,似乎有股电流从心脏霎时蔓延到全身,我的四肢瞬间变得僵硬,包括脸上的肌肉。

  我看见了我自己的床。

  寝室里的那张床,此刻近在眼前,向左看去时,还能看见桌子的一部分,向右看能发现衣柜和靠在衣柜上的拖把和扫帚,视线的上方边缘还能看见悬挂在寝室中央的毛巾的一部分。

  而向下看的时候,我看见了晶晶的床。

  我突然想到这个窗户开在哪里。

  是那张海报,晶晶床边墙壁上贴着的张韶涵的海报。





第六章 防空洞惊魂


  这是一间空荡荡的寝室。我的眼睛因光线而产生的刺痛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我仔仔细细向寝室里看去。最初我怀疑这只是一段录像。我伸手去摸过这个“窗口”,它的表面就像电视机屏幕一样光滑。我试图用一些正常的原因来解释它,比如针孔摄像机,但我很快想到,那时我把海报从墙上取下来的时候,墙壁上甚至连针尖大小的洞都没有。有没有可能是床板上方的某处呢,不可能,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只可能是贴海报的地方。

  没有一个人,十分安静,这说不定是因为根本听不见声音,只能看见图像的缘故。手机早已没电了,从寝室的窗户外射进来的阳光看,现在大概是早晨,也许她们都去上课了。我竟然用去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走到这里。

  也许变成鬼以后,时间和路程都不能以常人的标准来计算。

  我将脸紧紧地凑在这个“窗口”上,后来把两只手也放了上来。此时我看着窗户里的寝室就像看着一个盆景,或是海洋馆的玻璃幕墙。我希望有一两个人进来,吃饭、说话,干什么都行。如果不是这样,“窗口”似乎就失去了“窗口”的意义。

  有一小段时间,我焦急地等待着进来的人,几乎忘掉了此行的目的。等眼睛终于感到疲惫的时候,才想起来,我本来是要弄明白于思和这个防空洞的关系的,还有,为何这把钥匙原本在姜为那里。现在已经到达了洞底,已经看到这个防空洞里存在的东西,我却更加糊涂了。一个谜团又衍生出许多个谜团,就像无意中掉进迷宫的一部分,既不知道来路,也不知道出口,只有像现在这样,在这个古怪的“窗口”前心烦意乱。

  我感到有点累了,想到也许应该改天再来,反正钥匙在手里,什么时候来都行,到时再带上手电筒。可是突然又想到,难道这个防空洞的秘密仅仅是偷窥吗?它会不会还有别的机关呢?

  我向后退了几步,借着“窗口”发出的光亮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不知道什么时候,脚下的水泥地面已经变成了土地,好在土是干的,不是很硬,也不是很软,但坑坑洼洼的,让我想起在电视上看到的月球表面。墙壁是由大块的石头搭建起来的,每块石头的缝隙之中都长着叫不上名字的野草,石头表面生着苔藓,地面和墙壁的交界处也是。头顶是一个拱形,也同样是由石头搭建的,尽管我知道头顶的石头不会掉下来,但看到时还是不由得有点担心。

  接着,我一眼就看见了右前方的地面上有一个稍微有些凸起的圆形,看上去像是石头围栏之类的东西。刚才我是扶着右边的墙壁过来的,那时从我的方向上看,这个石头围栏正在左边,加上隧道很宽,因而未能发现。那是什么呢?

  我看了看“窗口”,寝室里仍然没有人。于是我决定去查看一下那个石头围栏。

  我走近才发现,它似乎是一口井。说是一口井也不完全,因为井上并没有轱辘之类的东西。只能说是一个像井一样的深洞。我找了块手掌大小的石头扔了下去,井底传来咕的一声,看来几乎没水,有也只是薄薄的一层,石头只是掉在比较湿润的土地上而已。

  不过,也许这根本就不是一口井。但是,在一个防空洞里,放置这样一个井样的东西有何作用呢?要么是井,要么就是通往另一个地方的隧道。照周围的环境来看,多半是后者。然而井壁上却没有梯子之类的东西,说不定当时人们都是用绳子下去的。

  这时,井底突然传来一声叹息。

  幽幽的,哀怨的,又分明是女声。

  我顿时感到全身的血液嗡地冲上了脑门,不禁向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

  过了好一会,我才开始安稳自己。也许是错觉,也许是空气流动的声音,也许是动物。但我无论如何不敢再向黑洞洞的井口看去。我退到“窗口”前,这里离光亮最近,让我稍稍有些放心。

  只是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间歇地,不停回头去看自己身后。

  这个过程中,我看见“窗口”的影像开始有了些动静。先是本来静止的窗帘突然动了一动。我知道,那是有人开门进来了。会是谁呢?随后,一个人影快步出现在我的视野内。

  于思进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她看上去有点紧张,而且,手上并没有拿着书本和笔,也就是说,现在还没有下课。那么,她是趁上课的时间偷偷跑出来的了?她径直走向我的床,在床前站住,从她背后的动作看,她是在查看我床上的什么东西。她拿起我的枕头,看了看枕头下面,然后是被子下面、床缝之间,甚至床底也看过了。但似乎床上没有她要找的东西,于是她又走到桌前,拉开左边第二个抽屉——那是我的抽屉。她在里面胡乱翻着。她要找什么?看上去越来越着急了。

  最后,她颓然地在我的床上坐下,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但是,在耳边听了一会儿就挂断了,一脸的烦躁与慌乱。

  这时,我突然想到,也许她是在找——我的手机。

  记得在姜为家时,她对姜为说我已经死了,但是姜为告诉她,不久前我还给他发过短信,她当时的表情不是撒谎后被揭穿的尴尬,而是惊讶,不可置信。难道,她真的知道我已经死了?她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的死,会不会和她有关系?

  纷乱的念头在我的脑中搅成一团。我等待着她下一步的动作。

  她站起身,像是打算放弃了。就在这时,她的眼睛却突然向我看来。在我们视线相对的那一瞬间,她的脸瞬间变了颜色,嘴唇半张着,微微颤抖,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但从她的眼睛看来,又并不是特别恐惧,应该说是大大地吃了一惊,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

  愣了几秒之后,她突然跑出门去。窗帘在她消失的一瞬间,又动了动。看来,她跑出去的时候是狠狠地关上了门。

  她看到了什么呢?我猛然间想起,曾经看见海报上的眼睛会动的事情。于思是不是和我一样发现了海报的异样呢?

  想到这里,突然有个更加可怕的想法浮上心头。

  也许那时,正有个和我一样的鬼魂,站在这张海报后面,打量着寝室里的动静。那是个怎样的鬼魂?会不会是我在梦里见过的那个水底的有长指甲的女人,还是揪掉林子头发的那一个?

  有一双眼睛不知多少次盯着我看,而我竟然不知道!想到这个,即使我现在身为鬼魂,也有些不寒而栗。

  还有,于思到这个洞里来做什么呢?我有种感觉,恐怕她不仅仅是为了偷窥我们平日的生活起居,因为看起来,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像有什么重大秘密。当然,说不定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但是,假如我的感觉是正确的,那么……

  我再次转身看着那口井。于思会不会是为了这口井而来的呢?井下,究竟有些什么?

  我现在大概是无从得知了。没有带绳子,井壁上又没有梯子或者可供攀登的凹洞,我这个鬼魂又不会飞,所以无论如何是没法下去的。我得想办法弄来绳子和手电筒才行。于是我转身继续扶着墙壁,沿着来时的路返回。

  身后的亮光开始一点一点地变小,直到变成一个亮点,最终像蜡烛被吹灭一样消失了,我再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但毕竟是沿着这条路过来的,所以这次的心情比较放松,脚步也快了很多。而且,从心底讲,我的的确确十分讨厌这里,巴不得赶快离开,尽管还要来第二次,但那也是第二次的事情了。

  我对时间也开始有了些感觉。啊,时间,它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时间就意味着,你在一个固定的刻度上。既然知道过去,未来也就具备了一种模糊的形体。就好像现在,我知道大概十多分钟前,我在洞底,那么未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一定会到达洞口,然后离开这儿。

  我开始小跑起来。沿着上坡路跑了大约二十分钟,脚下感觉到了平地,按照我来时的感觉,下坡是从整段路程的一半开始的,也就是说,我大概还需要二十分钟左右的时间就到洞口了。很快就能离开这里的念头让我感到喜悦,我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继续向前跑。

  没多久,我看到了光亮。这和洞底的光亮不同,它更亮,更直接。我知道,洞口已经近在眼前了。我继续跑着,光亮越来越大,直到最后看到了被阳光照亮的洞口附近的地面和墙壁。也许是白天的缘故,使洞口看起来十分陌生,似乎昨天我并不是从这里进来的,然而洞口外偶尔经过的踩着吱呀吱呀的自行车的人,又能够完全确认这一点。

  我像一个重新获得自由的囚犯,欣喜若狂地奔向那扇沉重的铁门。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要把它撞开的冲动。

  终于,我到了目的地,铁门近在眼前,只要推开它,我就可以离开这个让人浑身不舒服的地方了。我喘着气,伸出手去推。

  但我居然推不开它!

  我又用了更大的力气,铁门向前挪动了一点。这时,我在门的缝隙中看见一条铁链正拴在上面,而我来时用钥匙打开的那把锁,现在又好端端地锁上了。

  我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我开锁时,竟然忘记将钥匙拔下来。我万分懊恼地用力拍了一下铁门,手掌顿时火烧火燎地生疼。

  现在该怎么办呢?呼救?谁听得见我啊?我真是一个没用的鬼。话说回来,又是谁拔去了钥匙?很明显,钥匙插在锁上,就证明洞里此时正有人在。难道拔锁的人就不怕把人锁在里面吗?是偶尔路过的学生恶作剧吗?也许当时有人路过,看见门开了,朝里面喊了喊,但是没有人回答,就以为人已经离开,顺手把钥匙拔走了。但这个可能性似乎有点小,如果是恶作剧也太过分了点。如果不是恶作剧……

  那我就死定了。

  但是不管怎样也要试试从这里出去。人在面临困境的时候,第一个念头总是如何逃脱,做了鬼大概也不能忘记这个习惯。铁门的缝隙大约只有两个手掌的宽度,手臂可以穿过,但是身体和头部是绝对穿不过去的。而铁门与地面之间的距离,也只有五厘米左右。所以用钻出去的办法看来是不行了。想来想去,只有用什么把铁链上的大锁砸开才行。锁是一把笨重得似乎有些年份的大挂锁,因为长期风吹日晒,又没怎么使用过,里里外外包括锁心都生了锈,我进来时打开它还颇费了些工夫,现在想要砸开它,没有足够坚硬和沉重的工具是不行的。也许可以在洞里找几块石头试试。我这么想着,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我在洞口能看见光亮的地方找到了几块石头,比较了它们的重量和形状之后,选了一块看上去比较合适的握在手里。第一下向挂锁砸去的时候,随着砰的一声,我的手被震得生疼,而挂锁除了增加了些新划痕以外丝毫未损。这个结果让我顿时泄了气。但是眼前已经别无他法,只有继续砸下去了。我接着砸了第二下,这一回用的力量稍小些,然后是第三下,第四下……总会砸开的吧?

  锁仍然好好地挂在锁链上。那么,锁链有没有可能被砸开呢?休息的时候我仔细地看了一下,发现那是更没可能的事。首先铁链上的每一环都有手指那样粗,而且每个环上的缝隙又极小,不知道是生产于哪个年代的铁链,看上去确实有那种“真正的铁”的感觉。锁相对来说应该脆弱些——只是似乎我比它更加脆弱。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停了下来,在这样令人沮丧的情况下,开始和结束的时间都变得难以计算——我已经懒于去理会这个了。心里冰凉冰凉的,先是从心脏下方生成一团冰凉,然后向上到达心脏,再向上,经过脊柱一直蹿到脑门。我顿时好像被冷水淹没了一般,连呼吸也听不见了。我浑身无力地坐倒在地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出不去了。

  痛恨也于事无补。但是,究竟是谁?谁拔去了钥匙,又是在何时拔去的?如果是恶作剧,这个答案就无从得知了。所以,我开始设想这并不是恶作剧。那么,看来只有两个可能了:一,姜为在我离开家后,也出了门,经过这里,看见钥匙正在门上,于是就拔去了。但是这么做有什么理由呢?有可能,他认为这是于思将钥匙还给他的方式。二,是于思。路上我超过了她,在她前面进了防空洞,她回寝室的路上经过防空洞,看见钥匙在上面,以为是姜为在里面,也许出于一时愤恨,想将姜为锁在里面,于是拔去了钥匙。

  但是这两种猜测也有矛盾的地方。如果是姜为,他在拔钥匙的时候,就没想到于思可能在里面吗?如果是于思,她拔去了钥匙,将姜为锁在里面,到现在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怎么还不见她来开门呢?要说她想将姜为置于死地也不合情理,否则也许早就有各种机会下手了。

  只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无论是谁,都一定知道洞里面有人。

  其实我宁愿这是一场单纯的意外,这样我就会自认倒霉地乖乖待在这里,等待着出去的机会,或者说等死也行。然而在我心里却越来越觉得,这不像是意外。我感到有什么在慢慢靠近了,也许在我饿死以前,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但愿鬼是饿不死的。

  我坐在地上,背靠长满苔藓的水泥墙壁,伸直了双腿,看着铁门上正透进阳光来的小窗。门外的世界近在咫尺,能听见路人说话的声音和咯吱咯吱的自行车的声音。那就是人们的生活。他们走在街上,也许刚刚下课,也许是去食堂吃饭,也许就是单纯的散步,并且将这些视为无需经过思考的极其顺理成章的事——就像我过去一样。

  如今是这扇铁门硬生生地切断我与他们的联系,而并非死亡。

  我闭上眼睛,任凭现实感一点一点地离我而去。也许这才是所谓“孤魂”的含义。没有人听到你,没有人看到你,你只是作为一种虚无的形体存在,对这个世界毫无帮助。想到这点,我的胸口便有一种闷乎乎的绞痛,比刚得知我已死去时更加难过。

  这样迷迷糊糊地胡思乱想了一阵,眼前的处境在我眼中开始逐渐变得无足轻重。就像一个将死的人,对死亡本身其实早已失去了感觉,恐惧已经不复存在,也没有求生的欲望。而我对死本来就是混淆的,毕竟已经死过一次。这样的情况下,突然想做点什么事情打发时间。

  我想到洞底的那个“窗口”。如今能够打发时间的似乎只有它了。继而我转头向洞的深处看去,那是我刚刚摆脱的黑暗,现在坐在阳光下,我竟然有些不可思议的感觉。即使是一点点的光亮,也会使黑暗再次变得陌生起来。我久久地看着这黑暗,似乎眼睛也被吸引了过去。

  一些影影憧憧的黑色物体隐藏其中。也许是长久盯着黑暗看的缘故。就像以前寝室里熄灯的一瞬间,总能看见空气中似乎流动着什么,直到眼睛适应了黑暗,那种让人眼花缭乱的流动才停止下来。

  比较着幽暗的有小窗的洞底,和眼前明亮的无事可做的洞口,我犹豫了很久,最终决定,还是到洞底去。趁现在还有些阳光,能照亮至少比晚上多一倍的路,到洞底去吧。

  于是我站起身来,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沿着昨天扶着的墙壁,向洞内走去。光线越来越暗,像是有什么人正在调整着台灯的按钮。光在眼前一点一点地消失着,减弱着,稀薄着。这一次是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很深的地方。即使是光亮与黑暗之间,也有明显的分界,就是光线能够到达的最远处,此刻我正站在这里,只要向前迈出一步,就将完完全全地进入到黑暗中去。

  我深吸了几口气,向前迈出一步。眼前仅有的一点光亮如同被什么猛然抽去了一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好了,我对自己说,再来一遍吧。我正在无条件地接受这里。

  仿佛是这一句话之后,脚下就变轻松起来。不像是第一次进来的时候的那种沉甸甸的脚步,好像担心会踩碎了什么。黑暗似乎也与上次不同了,说不清楚是哪里不同,但总觉得走在了另一条路上,甚至隐隐地有些担心,前面的洞底可能是另一个样子。只有潮湿的土霉味是相同的。我突然想,假如有一天,人们都需要用到这个防空洞的时候,里面的空气足够多少人呼吸用呢?人人都挤在一起,心惊胆战地听着飞机的轰鸣声经过山体闷闷地传来。那时人们应该与我现在的情形相反,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洞口,而是都迫不及待地往洞里跑去吧。不过那时洞里肯定比现在要亮多了,食物还很充足。想到食物,腹中饥饿的感觉又开始传来,好像有什么在胃里拉扯着。

  于是我立刻将什么食物、光亮之类的东西从心里赶走,专心致志地扶着墙壁快步向深处走去。

  不久后,我开始下坡。又过了一段时间,我看见了洞底的那一个亮点,它正在眼前一晃一晃地慢慢变大。我刻意看了一眼左边的那口井,然后快步经过它,到达了“窗口”的前面。

  “窗口”一如早上看到的那样,电视机屏幕般光滑。寝室里大家都回来了,这让我感到一阵欣喜。看来是下午放学的时间,4点多的样子。晶晶正坐在床上,背对着我,只能从背影上感觉她正在和对面的人说话。她挡住了我的视线,因而我看不清楚对面的人是谁。从旁边的缝隙里偶尔能看见林子拿着手机正在走来走去地打电话。这是林子接电话的习惯。

  我专心地,又几乎是渴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晶晶说着说着,头突然转向左边,看起来好像是门外有人叫她。她张嘴说了句什么,然后站起来,就在这时,我看见,对面的床上,我的床上,坐着的是于思。她看着晶晶离去后,眼睛似乎是不经意地扫过了我所在的位置。但我的感觉告诉我,她看见我了。或者说,是一副心里知道海报后有什么的表情。

  我紧紧地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越想越觉得可疑。几天前,于思经常不在寝室,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也是精神恍惚的样子,看上去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她那时正好发现了这个防空洞的秘密?看上去,我这几天的经历似乎都和于思有不同程度的联系,比如,那天她从防空洞里出来,正好是我在山上醒来的时间,这是不是巧合呢?

  但是没过多久,晶晶又进来了,继续挡住了我的视线。这让我不禁有些烦躁。不过也只好在这里耐心地看下去,尽管不知道我究竟能找到怎样的蛛丝马迹。

  寝室里的光线逐渐昏暗下来,中间有那么一会,她们都出去了,应该是去食堂吃饭和打开水。我耐心地站在原地,心里充斥着强烈的想得知真相的欲望。于是我就这样一直看到天黑,灯亮起来。一个稍显无聊的夜晚过去了。再然后,灯熄灭了。

  寝室里的黑暗和防空洞里的黑暗顿时混成一团。我疲惫地在地上坐下,心想是不是也睡上一觉。我闭上眼睛——此时闭上眼睛和睁开眼睛已经没有什么分别,我只是做了闭上眼睛这个动作而已。心跳是正常的,看来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完全的黑暗。我的手随意地放在身体两侧,手掌上不同的地方触碰着湿润的土地,这个触感让我觉得我还坐在地上,而不是消失在空气里,或者漂浮在半空中而自己又不知道。我觉得累极了,肚子又很饿。如果旁边有过期的牛奶,我也会毫不眨眼地喝下去。旁边就是正在沉睡的室友,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白天我在防空洞门口时一样,世界近在咫尺,我却在世界之外。不知道我敲一敲头顶的窗口,寝室里会不会有人听见。这么想着,就站起来摸索着敲了几下。只有我自己听见而已。寝室那边如我预料的那样,没有任何动静。

  这本来就是一个毫无逻辑可言的防空洞,自然也不会有什么逻辑可循,“窗口”之外尽管看见寝室,但并不代表寝室就在防空洞的隔壁。所以我也不再从逻辑的角度去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尽管我很想那么做。

  我重新坐下来,甚至想躺下。就在这时,我感觉有什么正在慢慢地靠近,空气在我周围产生着变化。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这种变化尤为明显。是错觉吗?我宁愿那是错觉。我仔细辨认着那感觉的方向,似乎是在右前方。

  那口深邃的此刻正位于右前方的井的形象,立刻出现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心里充满了恐怖想象……一个“什么”在我不注意的时候从井里爬出来,现在正在向我靠近……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我不敢伸出手,也不敢动,全身僵硬地坐在原地,屏住呼吸。

  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我身边停下……只要我伸出手去,立刻就能知道那是什么……就在我正犹豫的时候,那种感觉突然间消失了。似乎是消失在空气里,也好像是经过了我身边,到了什么地方,又好像原本就是一阵风……不管怎么说,它离开了吧?我这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与此同时,一团光仿佛从天上掉下来般,霎时照亮了眼前的地面、洞壁——是寝室的灯突然亮了。我揉了揉眼睛,借着光亮看了看周围,那口井的确在右前方不远处,然而周围什么都没有。至于亮光……是谁半夜起床了吗?我站起来,朝“窗口”看去。

  寝室里,晶晶抱紧了被子正坐在床上,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的脸上满是汗水,嘴唇几乎没有了血色,好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林子从上铺露出脑袋,看着晶晶说了句什么,晶晶扭头看她,颤抖着,也说了几句话。林子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很快缓和下来,接着又说了些什么,似乎是在安慰晶晶。但显然没有什么作用。于思在对面床上看着这一切,我感觉到,当她在听晶晶说话的时候,眼神的余光一直在打量着我,也就是这张海报。

  这一次,我更加确认,于思一定知道点什么。只是,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我回忆起刚才从我身边经过的那个“感觉”,突然想到,它是不是……到寝室那边去了?但是,它是怎么过去的?难道,这才是这个防空洞真正的秘密?是不是这个“窗口”附近有什么机关?我这么想着,就伸手去摸。似乎只是普通的墙壁而已。就在我摸索的时候,寝室里的灯再次熄灭了,也许晶晶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我的手仍然在墙壁上摸索着。

  突然,感觉手伸了过去。好像透过了什么果冻之类的物体,伸到另一个空间去了。我看不清是什么地方,但这对目前的我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我又伸出第二只手,在这个果冻般的物体中探索着。似乎很薄,那边似乎是有空气存在的,而这个物体的大小,看来也足够身体通过。我开始兴奋起来,用手撑着果冻状物体坚硬的边缘,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将头部伸出去,穿过了它。

  我呼吸到了新鲜而熟悉的空气,眼前的场景是……我的寝室。我熟悉的,曾经生活了一年的寝室。而在我眼前的,是仍然睡得不怎么安稳,时时翻身的晶晶……等一下,我突然想到,难道……我低下头去打量了一下周围。

  此时,我正从那张海报中,探出半个身体。

  似乎有什么越来越明朗了。我小心地从海报里爬到晶晶的床上。当然,小心是多余的,我根本碰不到她,我就像空气。当我完好无损地站在寝室中央时,海报又恢复了它原来的样子。这就是洞底的秘密吗?虽然从那里逃脱了,但此刻,我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好像懵懵懂懂地失去了一个解谜的机会……如果说,防空洞的秘密就是能从那里直接到寝室,那么,这对于思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为什么反复出现在那里,而且把钥匙看得那么重要?如果只是要到寝室,直接走过来不就行了?总感觉这中间还有什么隐情。

  我一定还要再去一次洞里。就是不知道钥匙在不在于思那儿。她好像睡得很沉。




第七章 死亡的讯号


  于思的衣服就挂在床边。如果她回寝室之后,没有将钥匙藏起来,那么现在,钥匙一定在她衣服或者裤子的口袋里。她的呼吸很均匀,看来一时半会还不会醒来。我把手轻轻探进她裤子的口袋里,记得在姜为家时,钥匙就放在这儿。但是里面什么都没有。那么在衣服的口袋里了?我又转而去翻衣服的口袋,同样也没有。背包里、枕头边、抽屉中,我一边注意着寝室里的动静,一边查看着,各处能找的都找过了,就是没有那把钥匙。

  也许我猜错了,不是于思。那么就是姜为了?可是这个结论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服我自己。我坐在自己的床铺上思索良久,最后决定放弃钥匙。那把锁,我从外面找点什么东西也可以砸开吧。记得抽屉里有手电筒……最好再找到一条绳子,也许应该去看看那口井。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井底有什么东西。

  于是我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到手电筒。至于绳子,也许要到门卫张师傅的屋里去“借”一根了。

  这么想着,我站起来,打开门。这时眼前的空气似乎突然闪动了一下。这种感觉就好像是电脑屏幕受到手机信号干扰时的情形。走廊里的灯开始频繁闪动,但是当我抬头去看,灯上并没有上次看到的倒挂着的小孩。然而这种闪动绝不像是寻常的电路问题。走廊也“干净”得很不对劲,完全没有上次我看到的小孩、女人、流浪汉。脑子里突然出现这样的联想——好像猎豹群到来前的非洲草原。

  眼前的情况让我犹豫地在门口站住了。好像迈出这一步,就会有什么事情发生。熟悉的寝室走廊,和白天一样,晾晒着成排的衣服,但就是感觉哪里有些异样——这种气氛似乎比在洞里更为诡异。

  “钥匙对你毫无用处。”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猛地回过头去,发现于思不知何时已经起床,穿着白色的睡衣,披散着头发,静静地站在我背后,而我竟然没有听见任何声响。更让我惊讶的是,寝室里,除了于思,一个人也没有。刚才我从海报里爬出来,经过还睡着晶晶的床,现在却空空如也了。

  “你看得见我?”我脱口而出。

  “你不是也能看见我吗?”她的话似乎含有某种深意,但我现在的脑子很乱,一时却无法分辨出来。

  “你刚才说了句什么?”

  “我说,钥匙对你毫无用处。”

  “那是什么意思?”

  “洞里的秘密已经被你发现了,现在再回到洞里,你也不会再多发现什么,你看见的还将和昨天一样。”

  “你好像对这个防空洞很了解。”

  “不仅仅是了解。”

  “那么,防空洞对你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如果仅仅是从那里到寝室的话,为什么不直接走过来呢,你不是也有寝室的钥匙吗?”

  “原来你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你看这张海报,”她走到晶晶的床前,随手拿起床上的枕头,向那张张韶涵的海报扔去,“看到了吗?物质世界里的东西穿不过去。但是你却可以。”

  我突然有点不寒而栗——如果说,这张海报是只有鬼魂才能通过的门,那么刚才在洞里,在我身边突然消失的……

  “但是,并不是在所有的时间都可以使用它。”她接着说,“只有夜晚,灯光熄灭,黑暗与黑暗连成一体的时候,门才会开启。”

  说到这里,于思顿了一顿,“为此,你必须杀掉一个人。”

  我的心里一惊,“什么意思?为什么必须杀人?”

  她并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低下头说,“你看,水不是升起来了吗?”

  脚下顿时感到一股寒意,不知什么时候,地面上已经积满了水。水正在慢慢地上涨,很快到达我的脚踝。走廊上传来哗哗的声音,像是水房里爆管了。这个场景为什么那么熟悉?于思说,水升起来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现在,会发生什么吗?

  于思悠悠地说:“那张海报就是死亡的讯号,记住,你必须杀掉一个人……”

  声音到最后已经细小到几乎听不到了,同时于思已经不在了。她就这样消失在空气里,让我怀疑,刚才是不是出现了幻觉。但是脚下的水又分明在不断上涨着。这时我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于思刚才说的话。

  “你不是也能看见我吗?”……当我看见这水的时候,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转身离开寝室,走廊上的灯还在一闪一闪。在灯光下,我看见从水房蔓延到寝室的水,呈现出一种硬朗的、犹如水银般的形态,不同的是,它是黑色的。我的双脚正站在这样看上去不像是水的水中,感觉十分奇怪。而从水房传来的哗哗的声响中,还有另一种声音。不规则的,一下一下的,似乎有什么在水中搅动。

  我站在空旷而狭长的走廊中央,看着传出声音的水房的方向。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向那里,眼神是不自觉的,不受控制的,仿佛对那声音充满了渴求。我感到身体里的那个自我在慢慢地变小,萎缩,失去力量。只能看,只能听,却无法动作,甚至连对手脚下指令的欲望都无法产生。我的双脚沉重得像长在了水里,两只手硬邦邦地垂在身体两侧。这是一个僵直的等待状的身体,我却不知道在等待什么。

  水房里不规则的声音有所变动,它突然开始加速。一个人影从水房里跑出来,在我看清她的时候,她也看清了我,并且发出一声尖叫,站在原地发抖。

  她是晶晶。但是,为什么看见我要尖叫呢?

  我突然开始向她的方向移动。但不是用脚,我感觉不到脚的存在。只是这样一直向前移动,像是浮在水面上,速度很快。晶晶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原本精致的五官现在已经扭曲变形,她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她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恐怖的东西。

  我究竟要做什么?我对自己产生了疑问。

  我已经站在晶晶的面前。就在这时,我的两只手突然活动起来。它们从我的身体两侧猛然抬起,好像胳膊上安装了弹簧一类的东西。我看清了自己的手,我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和我梦中的那个她一模一样,指甲不知在什么时候变得又长又尖,毫无血色的惨白的手指正紧紧地绷成一个爪的形状。黑暗的密度正在我周围一点一点地变浓,但晶晶和我眼前的手却清晰无比。在我抬起胳膊并看清已经变形的手指的那一瞬间,我的手突然抓住了晶晶的脖子!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急忙想将手收回,但是双手已经不受我的控制,反而更加用力地掐住她。她拼命挣扎着,整张脸涨得通红,一根一根青筋从脑门上突起,双手和双脚不停地拍打在我身上,但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只有手心里能感觉到她喉咙骨节在皮肤下的微小但又急促的活动。

  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更让我厌恶自己的身体。我待在这具还不知道变成了什么的身体中,无法做任何事情,却偏偏让我能够看见!怎么办?怎么办!

  晶晶的挣扎开始变得缓慢和艰难,像一阵猛然吹来的风,慢慢变小,最终消失。她的眼睛渐渐变得无神,然而死前的恐惧与绝望还残存在那张已经变成青紫色的脸上。她的双手最终无力地垂在身体两旁,头部向一边歪斜着。

  这时,我身体的感觉突然回来了。我的手猛地松开,晶晶随即倒在水里。我急忙伸手去抱,但是当手经过她时,就好像经过空气。我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沉到深及膝盖的水里去。黑色的水慢慢没过她的身体,她的脸,直到最后掩埋了她。

  “为此,你必须杀掉一个人。”“海报就是死亡的讯号。”于思说。

  现在,我真的杀了人,我从海报里出来杀了人。

  此时水面突然开始快速地上涨起来,越来越高,很快淹到我的肩膀了。但我一点也不想动,不想逃生。我的心里已经失去了任何哪怕是一点点的求生欲望。如果说我不可能死第二次,那么,就让我在这水里受尽折磨吧。

  水已经涨到喉咙,如绞索一样紧紧地抓住我的脖颈。我开始感到胸闷。心脏在水中的跳动似乎也变得艰难。再过一两分钟,水将堵住我的嘴和鼻孔,然后灌满整个肺部。我闭上眼睛,想尽可能平静而安详地接受步步逼近的死亡——如果鬼也有死亡的话。

  水已漫过我的嘴,继而涨到我的鼻子。我停住了呼吸。我的肺拼命想要吸入新的空气,但这里已经没有空气,有的只是冰冷的水。

  我即将死去。死,归根结底,还是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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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晶晶失踪

  “你又做噩梦了?”张生说。

  我已经醒来多时了,躺在床上急促地喘着气,眼前的黑暗让我一时无法分辨是否仍在做梦。我的脸上都是泪水,大概是哭声吵醒了他。醒来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各种扭曲了的疼痛,全身就好像被修理过一遍似的,各个关节、每块肌肉又酸又涨。但这些痛似乎又并非是真正的疼痛,虽然相当接近,但准确说来,又不那么正常。

  接着,我发觉自己正穿着宽松但被汗水浸透的睡衣,躺在一张双人床上,身上搭着毛巾被。而我旁边的人是我的男朋友张生。这里有新鲜的空气,有熟悉的家具、天花板,还有确定无疑的向前推进的时间,但我仍然一时无法很好地理解它们的存在,直到我终于想了什么。

  我没有死,我在两个月前就搬出了寝室,和男朋友张生在湖边村租了一间房子,同居在一起。我的确不认识姜为这个人,也许从来就没有姜为的存在。现在是夏天,8月,而不是初夏。晶晶也没有死,昨天我们还在一起上课。于思也根本不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她十分温柔,对人善良友好。晶晶的床上没有那张海报,她只是在过去曾经提过,她很想要张韶涵的签名海报,尤其是珍藏限量版的那一张,但她确实从来没有得到过。

  我想说点什么,但舌头转动不灵,发不出声。于是我用恢复了知觉的手紧紧地抓住张生的手,继而又转身抱住他。

  “睡吧。”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然后就睡着了。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害怕睡着以后再继续那个可怕的噩梦。我拿起床头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清凉的感觉顿时充满整个身体。我接着喝完了整杯水,感觉好多了。

  我从来没做过这么长的梦。我在心里仔细回忆着。一个长长的梦,我都不知道我到底睡了多久,好像从昨天中午就开始睡了,一直就没有醒来,又好像刚刚睡着,只有一两个小时,如果这么长的一个梦只要一两个小时就做完了,想起来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如果说梦的世界真实地存在,说不定就是所谓的天上一日,地上千年。也许世界就是谁的梦,我们在别人的梦里,也有人在我们的梦里。

  我想到梦里的那个我。我还没有查清楚梦里的秘密就醒来,这让我有些遗憾。于思和防空洞、海报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我躺在床上,不由自主地做出种种假设,就好像自己和自己的一种游戏,直到窗外慢慢亮起来,才恍恍惚惚地睡着。

  再次醒来时,我感到身体极为虚弱,上眼皮重重地压在下眼皮上,全身发烫。

  “你发烧了。”张生说,“躺在床上好好休息,我把水放在这里,记得要多喝。中午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饭,再买点药。”

  “嗯。”我无力地点点头,接着合上眼睛,就像乘电梯般直接沉入到无底的黑暗中去。

  整整花了两天时间,我的身体才恢复过来。这段时间里,张生除了上课,一直守在我身边。我几乎起不了床,一站起来就两眼昏花,什么也吃不下,几乎顿顿只是喝稀饭。夜里我昏昏大睡,白天也是一样,但什么梦也没做。好像那一个晚上就把几天的梦都做了。只是没想到做噩梦也这么耗费精力。也许发烧只是心理性质的,纯粹想要恢复一下被惊吓的神经。

  “那以后不会再做噩梦了吧?”林子在电话里听我讲完目前的情况后问。

  “看来这几天是不会了。”

  我没有告诉她噩梦的内容,当然也没有告诉于思。我只是说,做了一个相当长而且相当恐怖的噩梦,醒了以后就发烧了,很可能就是因为发烧才做噩梦的。她们都接受了这样的解释,还帮我向老师请了三天的假。

  第三天早上,我终于能够站起来而不感到眼花了。走路时双脚虽然还是软绵绵的,但吃过早饭后,感觉身体明显恢复了精力。我站在镜子前,镜子里的脸实在有些惨不忍睹,与其说是疲惫的活人,不如说是颜色适中的死尸,做表情时也显得很不自然,人整个瘦了一圈下去。好吧,既然如此,也只能接受了。

  我带着这样呆滞而且苍白的脸来到学校,在寝室里也吓了于思和林子一跳。再次见到她们,真是恍若隔世。于思给了我很多进补的意见,我尽管脑袋正在发胀,但还是乖乖地接受了。寝室里还和前几天一模一样,晶晶的床上果然没贴着那张海报。林子和我们说了一会话,就接到男朋友的电话,然后出门了。

  于思和我谈到了噩梦。

  “你究竟做了个什么样的噩梦啊,居然还会生病?是不是很可怕?”

  “没什么啦。”

  “说嘛,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看来果然挑起了她们的好奇心,早知道当初说忘了做什么梦就好了。

  “你真的想知道啊?”

  “当然想知道了。”

  “那我说了你不要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难道梦里也有我?我不会死了吧?”于思睁大了眼睛。

  “死倒没有死,就是有点变态罢了。”

  我笑着,接着讲起了那个梦。讲述的过程中,于思的神色一直很专注。讲了很久,终于讲完了。我突然发现于思的脸色非常难看,好像想极力保持镇定但是又无法控制,身体微微地发抖,好像是受到了极度的惊吓。我连忙问她:“你没事吧?”

  “像真的一样。”于思的声音颤抖得让人头皮发麻,“我背后现在说不定就站着一个……那个什么。”

  “其实,鬼也没什么好怕的,”我反过来安慰于思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实在想不到它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害人,顶多把人吓死。也有可能,它们的形象原本没那么恐怖,只是被我们想象成那样而已。何况也想不明白鬼魂害人的理由,如果真有阴间的存在,鬼魂都出来害人,那世界早就乱套了。所以就算有阴间,也肯定是和阳间井水不犯河水的。”

  “我才不怕呢,呵呵。”于思勉强地笑了笑,但是比刚才看上去稍微平静了一些。

  然而我的话却并不能说服自己。我们都对世界之外的事物一无所知。

  “对了,晶晶去哪里了?”我问于思,刚才进来就没看见晶晶。

  “好像去约会了吧,”于思敷衍地说道,神色突然显得有些黯淡,“你回湖边村那天晚上她就出去了,一直没回来,周末大家的活动都比较频繁,不要胡思乱想了。”

  我知道于思也不太想谈有关晶晶的话题,所以也没好多问。老实说于思不是那么漂亮聪明,人稍微有点孤僻木讷,所以从大一开始,就没听说她有男朋友。活泼漂亮的晶晶就不同了,家庭条件好,成天小公主似的,偏偏大家又很宠她。她和林子还有于思都是张韶涵的Fans,但是只有她基本上拥有张韶涵所有的经典CD和限量海报。有很多男生围绕在晶晶的身边,捧着她,周末不是和这个约会,就是和那个约会,忙得不得了。

  但是这一次,她出去了,却再也没有回来。




第九章 下一个是谁


  我沿着东湖边走了很久,其间穿过一条两边都是小吃店的街道,走过弯弯曲曲的小路,路过有蓝色围栏的建筑工地,最后又回到东湖边。我不断地改变着步伐的节奏,偶尔假装弯腰系鞋带,或停下来打手机。

  那种感觉一直在身后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同一步调存在着。有好几次,我装作很随意的样子东张西望,却一直没有发现它。可我明明在经过安静的街道时,听见了脚步声,不止一次,而且每次的节奏都很相同。我在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猛然回头大喊一声“我看见你了!”,但又觉得似乎毫无必要。再说我对它究竟要做什么也感到好奇。是纯粹的跟踪?我想不明白,像我这样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既没有富有的父母或亲戚,也不曾目睹杀人案,更没有和谁结下冤仇,跟踪我有什么意义呢?

  我低着头,然而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身后。某个时刻,湖边凉爽又略带水腥味的风曾经让我怀疑这是一种错觉。我不知不觉离开人来人往的道路,走进满是两层民宅的幽暗地段。

  它突然消失了。我在身后伸出的那只感觉的触手,顿时扑了空,毫无准备地重重地跌倒在地上。而这时我也发现,不知不觉中,我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的道路十分狭窄,两旁的住宅相当陈旧,静得出奇。从各家阳台的情况看来,几乎一半以上都是废弃的空房。墙上写着白色的“拆”字,不时能看见楼房之间杂草丛生的空地。想必这一带将很快被整片拆除,然后建成新的楼房。就是那些尚有人居住的房屋阳台上,很多花草也正在枯萎,大概主人也正忙着从这里搬走,无暇照顾了。还看见两三辆三轮车被扔在门口。几只流浪猫在阳台和楼道里若隐若现。现在是黄昏,正是下班回家的时间,但这里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好像刚刚梦游过来似的,东南西北也分辨不清。也许是湖边村和学校之间的狭窄地带,但又不能完全肯定。我开始转身往回走,但遇到路口时却想不起来,刚才是从左边还是右边过来的。我是一个方向感极差的人,遇到眼前这种情况,也只有随便挑选一条走走看了。

  就这样,我不可思议地在这片其实面积不大的住宅区里迷了路。很多次看上去险些就走出去了,但是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路。我怀疑这片住宅区根本就是圆形的,因而如果沿着一条路走下去,就又会回来。如果是这样,那么出去的路只有在这个圆的某个岔路上。然而当我沿着某个岔路走下去的时候,发现眼前的道路更加陌生了。

  “不会吧,你在学校附近迷了路?”张生在电话里惊讶地说。

  “是啊,不知道怎么走过来的,现在又出不去了,你来找一下我吧。”

  “好吧,描述一下你的位置?”

  我断断续续、毫无信心地描述了一下周围的情景,张生说很快就来,然后挂了电话。在他来之前,我还是待在原地不动比较好。于是我找了家空房门口的石凳,坐下来。走了半天的路,这样一歇,居然很是舒适。因为巷子狭窄,在黄昏时,阳光已然被两旁的建筑挡住,整条道路都笼罩在房屋的阴影下,风也变得十分凉爽。被这样的风吹着,不知怎么突然产生也许应该养只猫的奇怪想法。

  巷子里还是半个人也没有。也许还有其他的路通往这些房屋,我所在的,很可能是一条平时根本不走人的路。所以我闯进来,出不去也是理所应当的。

  突然,那种感觉又来了。就是刚才那种被人死死盯住,但又找不到视线来源的感觉。我握紧了口袋里的笔,随身携带的东西里面,也只有这个可以拿来防身。和刚才一样,它没有靠近,只是在某处,一直观察着我。这种被观察的感觉让我浑身不舒服。我拿出手机,拨了张生的号码,故意很大声地说:“你到哪儿了?怎么还不过来?”

  张生在电话里好像有点生气,“你说的路根本不对,我找了半天,这哪里有什么烧烤屋?”

  “怎么会没有呢,好像是在……”

  “行了行了,”他叹息着,“千万别跟我说,我自己来找,你在原地待着别动啊。”

  说完他挂了电话。那种感觉还在,看来打电话对它没有丝毫的影响。他在哪里呢?到底是什么人?天越来越黑了,不知道张生能不能找到这里。我明明记得,就在东湖边入口的地方,我经过了一个烧烤屋,屋子里当时只有老板一个人,背对着我,正埋头在做着什么。

  如果沿着东湖走,是一定会看到烧烤屋的……不过想起来也很奇怪,现在明明是晚饭时间了,这条巷子里却没有一家人在做饭,连一丝饭香味都没有。

  这时,突然有什么在我背后划了一下。我猛地从石凳上跳起来,回头去看。

  没有人。只有一间空屋。门是紧闭的,窗户上拉着窗帘,看不见里面的东西。

  在木质的破旧的大门上,贴了一张纸。刚才我坐下的时候一直没注意,现在终于看见,那是一张寻人启事。

  “刘甘,19岁,2004年6月25日于附近走失,走失时身穿白底蓝花吊带背心,深蓝色牛仔裤,紫色凉鞋,身高一米六,长发,精神正常。望知其下落者与其家人联系,定有重谢!电话……”

  看着这段文字,以及旁边脸部模糊的黑白一寸照,我的头皮开始发麻。手脚也变得冰凉,几乎是惊惶失措地朝着不知道哪条路快速地跑开了。建筑物在奔跑时的视线里不断呈现着一种诡异的线条,静谧的道路和四壁之间,只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脚步声。脚板有些生疼。

  这样跑了一阵,发现奔跑根本是徒劳的。我仍然在这片废旧的住宅区里转来转去。经过很多个“拆”字、很多间空屋和无所事事的猫们。

  我开始大声叫张生的名字,希望他恰好能在不远的地方听见。不久后,电话响起来了。张生说:“你刚才是不是叫我了?”我说:“是啊,你快来。”挂了电话,我又大声叫了几次。

  就这样,张生终于七拐八拐地出现在不远处。我跑过去,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可是,”回去的路上,张生听我讲完刚才的经历以后,疑惑地说,“跟踪你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那你也不应该往那个巷子里跑啊,那么偏僻的地方,多危险。”

  “本来都快到家了,但是想到万一被跟踪到家里,就不太好了,所以一直在绕路,不知不觉就走进去了。”

  “你也是,那条巷子那么容易就出来了,你居然绕了半天还困在里面。”

  我有点羞愧。的确,张生带着我,只花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拐了两个弯,轻轻松松就走出来了。看来我果然是没什么方向感的人。

  在我们没有留意到的时候,天空不知何时聚满了乌云。当一股带土湿味的风刮过来时,我们才发现很快就要下雨了,于是赶紧往回跑。我们路过的每个人都匆匆忙忙。夏季的雨来得很快,稍微慢一点就会被淋得很狼狈。如果我现在还在迷路,不知道哪里可以避雨,空房子里面是不敢进去的。

  在大粒的雨点打下来之前,我们已经站在了单元门口,都在心里暗自庆幸,幸亏跑得快。

  这时,张生突然说:“你衣服的背后是什么?”

  我用手摸了摸,“是什么?”

  “好像是蹭到什么东西,弄脏了。”

  回到家里,我脱下衣服,看见背后有一道划痕。像是用烧焦了的树枝划上去的,黑色的,一长条,从右肩下方一直划到腰部,触目惊心。

  这天夜里,我通宵未眠。背后始终有那一道划痕的触感,似乎整个晚上都有东西在背后不停地划着。我翻了好几个身,没有一点作用。我很想睡觉,但如果睡着,肯定要做噩梦。为了让心情镇定下来,我喝完了晚饭时张生剩下的一瓶啤酒,戴上耳塞听CD。我很想和谁说话,但是张生已经睡得很死了。我甚至一直盯着床头的手机,希望有谁半夜不睡给我发个短信,但是没有。

  当模模糊糊的黑暗慢慢从脚底爬上来的时候,我终于睡了过去。做了一个浑浑噩噩的梦,也许不算噩梦。醒来时头脑发胀,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与此同时,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从心里冒出来:

  我逃不了,也不该逃。不管是哪里,它也一定会追过来。

  晶晶已经五天没有露面了。她的手机一直都关着,上课也不见她的影子,床上的被子整齐地叠着,就是她周末出门时的那样,甚至放在床头的那支笔也是原样摆着。但是除了我以外,大家似乎都不怎么担心。

  “反正她以前也总是在外面过夜,好几天不回来的。”林子和于思都这样认为。

  只有我好像有点神经脆弱。毕竟,我做了一个杀死晶晶的梦。这个梦一醒来,她就不见了,这不得不让人有些放心不下。

  晚饭时,林子在楼下传达室里收到了一个邮包,看上去厚厚的。回到寝室,我们迫不及待地拆开来看,一张被叠成几折的纸制品露了出来。

  “啊!”林子惊喜地叫出声来,“居然是珍藏限量版的海报!”

  听见“海报”两个字,我的心里顿时一惊。然而眼前看见的,的确是我最害怕的——

  张韶涵的珍藏限量版海报。深蓝色背景,白色长裙的张韶涵。

  怎么会是这样?我突然好像再次掉进了梦里,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聚拢过来,压在头顶。于思看着我,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她在背后拉了拉我的衣服,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不要对林子提起我的噩梦。

  即使于思不提醒,我也不会说出来的。这张海报不吉利,因为我做了一个噩梦,噩梦告诉我海报是死亡的讯号,所以坚决不能贴——这样的话谁也不会相信的。我只有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绝望地看着林子兴冲冲地将海报贴在床边的墙壁上。

  和晶晶一样,林子想要这张海报很久了。

  那么,是谁寄来的呢?我拿起桌子上的信封。没有寄信人的地址和姓名,邮包的右下角空空如也。邮包里也没有其他的信件或者任何有说明作用的东西。

  “谁寄来的啊?”我问林子。

  “不知道……”林子一边贴着海报,一边说,“也许是歌迷会的朋友,看下邮戳就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了嘛。”

  我差点忘记这个了。邮戳……是本地的。

  “本地的邮戳。”我说。

  “啊,那就对了,以前歌迷会的组织人就说过,要帮我们弄几张这样的海报,就是前几天。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不过我还没给钱呢……下次聚会的时候带去好了。”

  她从床上跳下来,拍拍手,欣赏着刚得来的意外惊喜。

  “真是太幸运了。”她说。

  这句话,似乎晶晶在梦里也曾经说过。

  噩梦成真未免太匪夷所思。但不安的感觉始终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只要一闭上眼睛,黑暗潮湿的感觉就扑面而来,仿佛仍在洞里。然而第二天,晶晶突然有了消息。是发给林子的短信,说是正在旅行,要过一阵才回来,让林子帮她向老师请个假,就说家里有急事,要回去两个星期。

  短信是在傍晚时发来的,因为张生晚上有事不在家里,所以我拉着林子一起出去吃饭,正走在路上,手机突然响起来。等看完内容后再发过去,晶晶又关机了。

  “我总觉得晶晶这次有点奇怪。”林子若有所思地说,“但愿她别出什么事情。”

  我点点头。然而脑中却冒出晶晶也许到防空洞里去了的想象,那是我梦中的一个游戏,杀掉一个人,就可以从洞中解脱出来,之前是我,现在是晶晶,那么下一个又是谁呢?这个游戏什么时候能结束呢?我知道这样想是不对的,也是不合逻辑的,但忍不住就是会那样想:晶晶说不定正被困在防空洞里。也说不定,此刻正通过海报看着空无一人的寝室。

  为什么从那个梦里醒来以后,我就一次也没想过要去看看那个防空洞?虽然没有去看的理由,但也没有不去看的理由。于是另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来:我要去看看那个洞。也许是和张生一起。

  晚上,我回到家里,张生已经躺在床上看书了。我进门后换上拖鞋,倒了杯水,一口喝光以后,还是觉得很渴,于是又倒了第二杯。整个过程中,张生一直在看着我。当我终于停下来,坐在椅子上时,张生说:“你干什么去了,怎么看起来那么累?”

  “没干什么。”我说,“想睡觉了,你睡吗?”

  “好啊。”他放下书。

  “我去洗澡。”

  “哦,对了,你的那件衣服好像洗不干净了,后面的黑色划痕怎么也洗不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我将脸放在水龙头下,闭上眼睛。

  “我知道。”我说。





第十章 重返防空洞


  低矮的民房静悄悄地坐落在道路一侧。摇摇欲坠的灰色雨云作为背景,看上去像是被画家作为草稿而丢弃的素描。如果不是时不时有人从里面出来,恍惚间总觉得像是时间因为某种原因而暂时停止了。我从口袋里拿出口香糖,剥去外包装纸,塞进嘴里,蓝莓味的。眼前一切都掺杂着闷热的潮气,没有风,没有声音。蓝莓味混杂着潮气、土湿味,在肺部进进出出。

  就快要下雨了。这几天的雨总是下个不停,走在外面很没安全感。我想起在梦里时曾经称防空洞里的黑暗为90%的黑暗,那么黄昏时阴云密布的黑暗大概算是40%的黑暗了。至少能看清自己的手指。然而这40%的黑暗中,定又隐藏着50%或者80%、90%、100%的黑暗,墙壁间的角落、门背后、床底下、没有灯的公用厕所、昏暗的楼道甚至衣服的口袋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存在着各种不同的黑暗。这么一想,觉得即使是熟悉的街道和房屋,也变得陌生起来。

  我走进这座民房。我居住在这里的三楼,最顶层。东湖村实际上就是由这些低矮的民房组成的,大部分出租给学生,房主被称之为“房农”——盖房子赚钱的人。我从来没有见过我们的房东,每个月的房租是由一楼的租客代为收取,然后一次性交给房东。

  电话铃急促地响着,分不清是我家还是隔壁的电话。我拿出钥匙,打开门,铃声扑面而来。是我家的。我连忙跑到电话机旁,拿起听筒。

  “喂?”

  然而电话里只有空气的沙沙声,我又“喂喂”了两声,但是仿佛被什么厚墙一样的东西原封不动地反弹回来一般,对面仍然是寂静无声,只听见我自己的“喂”。是对方手机信号不好吗?我在沙发上坐下,耳朵紧贴着听筒,屏息敛气地听着话筒里的动静。沙沙的声音,好像在海螺壳里听到的那种。不久后,“嘟嘟”声突如其来地传入耳朵。我挂断电话,等待着铃声再度响起。但是电话好像就此被埋在了什么里面,不肯发出一点声响。

  会是谁呢?电话的来电显示早就坏掉了。

  实际上,我的确是在等待着一个电话。刚才在路上,我正给林子拨电话的时候,手机突然没电了。她今天不在寝室,据说是参加歌迷会的活动去了。手机没电关机之前,我凭着还剩下的一点点电力,给她发了短信,让她几分钟后打我家的电话。

  刚才的电话是林子吗?

  我在沙发上安静地等待着。几分钟后,电话铃再度响起,我拿起听筒。

  “喂,苏晓?”是林子的声音。

  “是我。”

  “我正在回去的路上呢,你找我有事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想问一下,你们歌迷会还有没有多余的海报了?”

  “我正要跟你说呢,好奇怪,我今天去问,说是根本还没弄到那批海报,不知道是谁给我寄过来的。”

  “这样啊,那好吧,等以后再说。”我挂了电话。

  那张海报,果然不是歌迷会寄来的。一张来历不明的海报,和梦里的一样。

  我拿起桌上的充电器,将手机插在上面。

  晚上,张生从外面回来,浑身被雨淋得湿透。但是他进门后不久,雨却停了下来。我对他说了晚上打算去防空洞的事,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拒绝。

  “我本来以为你要拒绝的。”

  “为什么这么说?”

  “我想你大概会觉得我有点神经过敏什么的。”

  “是有点。”他尴尬地笑了笑,“但是不让你去,又怎么能打消你的疑虑呢?去看了你才会知道,和你梦里想象的一点也不一样。”

  我很感激这样的张生。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似乎总是能猜透别人的心思,但又在猜透的同时保持缄默。

  “但是,”他又接着说,“现在的难题是怎么弄开那把锁。我们毕竟没有钥匙。”

  “在梦里的确是很难开的,不过那大概是因为正在做梦,也许用一把铁锤之类的就可以砸开。”

  “到哪里去弄铁锤呢……等等,我到阳台上找找看。”

  阳台上有一个堆放杂物的柜子,里面放着我们平时用剩下的绳子、塑料袋还有螺丝刀、电线之类的东西。张生打开阳台的门,但却并没有马上蹲下来找铁锤,而是愣了一下,然后转身对我说:“你的衣服不见了。”

  “什么衣服?”从打开的门里看出去,阳台上挂着几件衣服,“不是都还挂着吗?”

  “我说的是你昨天穿的那件。大概是被风吹到楼底下去了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向下看。

  我猛然想起,他说的是昨天那件背后有黑色划痕的衣服。的确,昨天洗了之后,晾在阳台上了,但是现在看去,阳台上只有张生的一件蓝色T恤、一条牛仔裤和我的一条裙子以及若干内衣裤,而没有那件衣服。

  “楼下没有啊。”张生有点疑惑地四处张望着,“是不是被谁收回去了?”

  我也走过去,向楼下张望着,没有,楼下是一条狭窄的小巷,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什么也没有。

  “算了,”我说,“反正那件衣服也穿不成了。”

  “嗯,也是。”

  张生说完,就蹲下来,开始在杂物柜里翻找着能砸开锁的工具。下了雨的水泥地面,在晚上看起来就像是浑浊的铜镜一般,反射着昏黄的路灯的光。对面过来一个穿雨衣的人,他的脚步很奇怪,走起路来似乎有些僵硬。雨帽下看不清他的脸。他缓缓地走到楼下,突然停住,就这样一动不动……

  “哎?这根绳子是什么时候用过的?”张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将视线从那个奇怪的人身上收回,扭过头来看着张生。他手上拿着一根绳子,很粗的麻绳,上面沾满了泥土。但我似乎从来没见过它。

  “不知道啊,以前好像没见过。”

  “可能是以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张生放下绳子,继续在柜子里翻找着。

  我又转头去看楼下,但那里已经一个人也没有了。

  张生没找到铁锤,但是找到了一把老虎钳,挺沉的,应该可以派上用场。后来我们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两个手电筒,几节电池。大约晚上11点的时候,我们出了门。

  下完雨的夜晚颇为凉爽,地面的湿气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有道路两旁还传来新鲜的土湿味。路上静悄悄的,前面没有人,背后也没有人。我们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道路上回响着,仿佛再次走在梦里。幸而我能够实实在在地握着张生的手,也能实实在在地听见除了我还有别人的声音。这让我十分安心。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我们到了防空洞的铁门前。从铁门上的窗口望去,里面是黑洞洞的一片。我们打开手电筒,往里面照了一下,有深不见底的感觉。然后张生拿出了老虎钳。

  “被人发现了可就难解释了。”他冲我笑笑,然后猛地向门上的大锁砸去。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金属撞击的声音立刻四散而开,随后又从各处反弹回来。

  就像张生预料的,锁比梦里要脆弱得多。几分钟后,铁锁被最后一下撞击砸开。我几乎是有些激动地伸手去取那个已经坏得差不多的锁。希望保安这时不在这附近。

  我们拿掉了锁,然后把铁链从门上取下。门打开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也许是梦里想象得太真实了,此刻这个洞口和梦里居然相差无几,我不可抑制地产生旧地重游的感觉。张生没有看我的表情,而是抓紧了我的手,用手电筒的光照亮前面,往深处走去。

  长满苔藓的墙壁,粗糙的水泥地面,潮湿的土腥味,90%的黑暗……也许现在加上电筒的光,应该算是70%了。我偶尔会回头看看,其实是不由自主地担心铁门再次被锁上。但这种担心似乎是毫无必要的,因为我们走了不久之后,就到了洞底。

  与其说是洞底,不如说是一面将洞拦腰切断的墙壁。一面用砖块垒起来的墙,红色的砖,而洞内四周墙壁上的砖又是青色的。而且仔细看去,这面墙比四周的墙壁要新很多,看来是防空洞建成好多年后才筑的墙。不管怎么看,它都显得和这防空洞里的一切格格不入。我把耳朵贴上粗糙的墙面。张生看看我,也把耳朵贴上去。

  尽管没听见任何实际的声音,但感觉上,墙壁的另一边应该是空的。听了一阵,我从张生手里拿过老虎钳,在墙壁上敲了几下。

  果然,空洞的回响立刻从墙壁的那边传来。

  我看了看张生,发现他也正在看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知道,我们都有同一个疑问——墙的那边是什么?

  为什么要筑一道墙,将洞分成两半?洞的那一半到底有多长呢?

  “不过今天也只能这样了。”张生最后说。

  的确,今天只能这样了,一道新筑的墙已经成为这个防空洞的洞底。但是不知为什么,对于这样的结果,我仍然不能放下心来。

  “不管怎么说,”张生在回去的路上说,“我们刚才看到的和你梦里的是不一样的。就算有道奇怪的墙也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我没有说话,一直到打开家门,坐在沙发上的时候,我看着张生在阳台上放下老虎钳和手电筒,才对他说:

  “张生,我看见那块石头了。”

  “什么石头?”他问。

  “梦里我用来砸锁的石头。”

  他的脸色一变,但很快安慰般地笑了笑,“石头大多都很像的。”

  我还没有告诉他,不仅仅是一块,而是三块。

  不知什么时候,我置身于另一种黑暗。和我自己的房间比起来,空气不同,温度不同,黑暗的深度也不同。也许只有一秒钟的时间,我认出了这个房间。心脏发出很大的声音,迅速地收缩不止。

  我在姜为的家里。房间与我记忆中的样子毫无区别。然而终究有些细微的不同,比如茶几上的水杯已经挪了位置,电话机也有些歪斜,烟灰缸换了一个更大的。但是总有种感觉在心里,好像在我没来的这段时间,房间里的各种物品都死去了,被人闲置了,遗忘了。

  于是沙发上坐着的人影也就散发着近乎怪异的生机。这个人影也是熟悉的。

  “我知道我又在做梦了。”我在沙发上坐下。

  他坐在我对面,手指间夹着一根烟,烟雾在他的脸部附近懒懒散散地向上升起。

  “为什么这么说?”

  “看见你就知道了。你是我梦见的一个形象。我现在正在梦见你。”

  他微微地笑了。

  “你怎么知道我是你梦里的形象,而你不是我梦里的形象呢?”

  “是的,这一点我也不太能确定。大概是我希望你是我梦里的形象吧。”

  “也有可能我们都在做梦。”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

  “为什么你抽烟总是抽一半就掐灭呢?”

  “是吗?我没太注意。既然我是你梦里的形象,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我知道,这就不是梦了。”

  “你总会知道的。”他掐灭了手里的烟,“我也想问你。”

  “说吧。”

  “在你的梦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仔细地看了看他。

  “大概就是我梦想中的那个人。”

  “那倒是挺好的。”他笑着,看不清眼神,“还有别的问题要问吗?”

  “有。我想问你,噩梦有可能变成真的吗?”

  “刚才我们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我想了想,是的,已经讨论过了。

  “那好吧,没问题了。”接着我又说,“但我不会再梦见你了,因为那是个噩梦。”

  “顺其自然吧。”他满含深意地看着我,“睡觉时别把脚放在枕头上就行。”

  那是什么意思?然而黑暗顿时包围了我。看不见姜为,也听不见任何声音。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是在等待着房屋内的景物再次出现,还是在等待着醒来。

  脚下突然感到很痒,似乎是有什么尖利的东西正在挠着我的脚心。我正打算低头朝脚下看去时,却猛然惊醒过来。

  心脏怦怦地跳动着。房间里一片漆黑,只能看见家具模糊而静默的形象。脚心里的感觉仍然真实地存在着。好一会,才想起那不过是个梦。

  接着,脚下传来一阵特殊的感觉。然后,头部也感觉不对。我立刻清醒过来,睁大了眼睛。

  从窗外照进来的微弱光线下,我发觉,我正头脚颠倒地睡在床上。原本放在头下的枕头,现在正放在脚下。

  “睡觉时别把脚放在枕头上就行。”刚才在梦里,姜为是这么说的。

  一股从脊椎深处升上来的凉意顿时使全身变得僵硬起来。

  那是什么?是什么在我的脚心里划了一下?

  为什么那种尖利得有如动物爪子般的感觉那么熟悉?

  正想着,突然手机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是林子。

  “我总是觉得晶晶的失踪非常蹊跷,她为什么要不辞而别呢,更何况没有必要把手机关了呀,我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觉得呢?”林子说。

  其实这些我都想到了,自从我在梦里杀死晶晶后,晶晶就失踪了,我也很难相信晶晶真的是去什么鬼地方旅游了,但是我还是不敢把我的梦告诉林子,我一定要自己弄清楚。

  “别多想了,说不定过两天就回来了呢。”我说。

  “那好吧,你自己小心,不要老是做噩梦。”林子说完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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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5 12:29: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1章 夜半敲门声

咚咚咚的三声,刚才从客厅的大门那里传来。是错觉吗?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按亮。刺眼的光线中,能努力看清楚时间。数字显示为四点零二分。凌晨。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敲门?莫非真的是错觉?咚咚咚。又是三声……

  不要老做噩梦。




  这句话不远不近地传来,似乎不是由某个具体的人说出,而是来自于很深但又很近的地方。比如内心的深处。因而听不出说话者的语调,更不知道是男声还是女声……不要老做噩梦……不知是劝诫还是警醒。但它至少在肯定地说:你老是做噩梦。

  于是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我哪里做噩梦了?就在这句话从脑中被硬生生抛出来的那一瞬间,我猛然清醒过来,好像自己也被硬生生地从睡眠中丢弃出来。

  我的确做了噩梦。梦见什么来着?不,不是刚才。是前几天,我梦见自己变成了鬼,还有防空洞。的确做了噩梦这个事实,让我此刻清醒得就像掉进北冰洋的海水一般。话说回来,为什么偏偏是北冰洋?难道印度洋的海水就不冷?不知道。那一刻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景象就是北冰洋。一只又一只的企鹅散落在冰面上。而我,在冰面以下,在企鹅的视线里感受着海水的冷。

  乱七八糟地在想些什么!我用力眨了眨眼睛,抬起软绵绵的手揉了揉,左眼右眼一起转了一圈,肯定了周围的环境。我躺在床上,身上搭着一条毛巾毯,胳膊和腿都露在外面,和床紧紧接触的皮肤略微有些潮湿,黏糊糊的。空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何况这样的空气里还掺杂了蚊香的所谓无毒无害的味道。鼻腔开始发涩,眼睛也干得不得了,像是活生生给吸去了水分,有如旱地一般的干。喉咙也好不到哪儿去,迫切地想要喝水。可是动不了,双手双脚全部瘫软在原地,丝毫不听从大脑的指挥,但抬起手揉揉眼睛这种小事倒是没问题的。我抿了抿嘴唇,嘴唇粗糙得很不真实。

  天花板静静地俯视着我。以前也不是没有像这样半夜醒来,盯着天花板看过。可偏偏这个时候,就是觉得有来自天花板的视线居高临下地,静默地,窥视地,得意地,颇有些怜悯地看着我。我躺在床上,感觉和天花板之间隔着晦暗不明,缓缓流动的黑色空气,像是因加了很多水而显得还不够黑的墨汁。

  也许夜晚就是这样一种东西。灯光驱散黑暗的方式,就是用扫把扫去这些墨汁。扫过的地方亮起来,我们称之为光。有时扫不干净,我们称之为微光。远远的,我们透过墨水看着一点微光……

  怎么又在胡思乱想!另一个声音在心里对自己说。我翻了一个身,侧向右边,吃惊地发现身边躺着一个人。

  好一会才想起来那是张生。不会是别人。只是胡思乱想之间,偏巧对身边躺着这样一个人的事实感到不适应而已。没错,就是张生。不论是现在醒来,还是昨天晚上醒来,又或者是后天,大后天,旁边的人总会是张生,而不是其他什么莫名其妙的人。两个月以后就难说了。再说也用不着去想两个月以后的事。

  他睡得正熟,好像变成了床的一部分。这个想象让我忍不住想推一推他,以证明他和床之间,还是有些许不同。但我最终没有这么做。这个想像从理论上说,终究还是荒谬的。又感觉他好像不知不觉地死去了,尽管胸膛在起伏,温热而潮湿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打在脸上,但我还是觉得,张生好像已经死去了。

  话说回来,人们不也经常在第一瞬间分不清一具死尸究竟是睡着还是死去了吗?也许我们经常在睡着的时候死去一小会。短暂的死亡,短得不能再短,几分钟,几秒。以给你旁边半夜醒来的人一个错觉:他(她)死了吗?

  但也有真正的死去一小会,马上又活过来的人。

  这样胡思乱想下去就真睡不着了。那个声音又无奈地说。

  我努力地闭上眼睛。但从天花板笔直传递而来的视线怎么也挥之不去,闭上眼睛也没用。天花板是什么时候竟然有了视觉?这样一想,又觉得床旁边的衣柜,不远处的书桌,甚至地上的拖鞋,也有种种的视线传来,从四面八方,以一种隐秘的方式。

  我不知道的方式?

  我猛地睁开眼睛。视线更强烈了,看不见的针从房间的各个角落里发射过来。射在皮肤上不感到疼,只是心脏一阵一阵地跳个不停。汗也大量地从毛孔里涌出,势不可挡。毛孔好像失去了身为毛孔的作用,水分正在不停地从身体里流失,好像烈日下融化的冰激凌。眼睁睁地看着它融化,先是变软,然后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直到最后变成一摊干涸的印记。我想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

  我看着张生,一边犹豫,一边伸出手,想去推他。就在手指刚碰触皮肤的时候,门上突然发出咚咚咚的三声。

 手停在半空。

  是敲门声?准确无疑,残留的声波还在空气里。咚咚咚的三声,刚才从客厅的大门那里传来。是错觉吗?我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按亮。刺眼的光线中,能努力看清楚时间。数字显示为4点2分。凌晨。谁会在这个时间来敲门?莫非真的是错觉?




  咚咚咚。

  又是三声。这一次,无论如何可以肯定不是错觉了。那声音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从客厅传来,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是客厅的大门。感觉上,如果我不去应门,必然会有人在门外轻喊我的名字。

  可没有。过了一会,又是,咚咚咚。节奏一样,力度也一样,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敲门声。如果不是这么真实,还以为是录音机录制好,放在了凌晨4点2分的我家门前。

  如果我不去开门,敲门声会一直继续?

  这个想法似乎立刻被敲门声感知。咚咚咚,又是三声。

  我忍不住了,将伸向张生的手往前推了一推。张生嘴里咕哝了一句,翻了个身,将背对着我。我又推了一推,这时,敲门声,又响了一遍。如此重复,真是让人无法忍受。我接着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推张生,可是喉咙里不知为什么发不出一点声音。不能叫张生的名字,连“喂”也不能说。再三地推他却没有任何回应之后,我开始有些气恼。

  这人,难道真的死了吗?

  敲门声在这段时间不知响了几遍。不折不扣的如出一辙的敲门声,连中间相隔的时间长短都一样。再这样敲下去,我非疯掉不可。甚至可能会无法忍受,踢张生一脚。但转念一想,这又关他什么事呢?听见敲门声的人是我,我不敢起来去看看也就罢了,还要莫名其妙地踢别人一脚?可我心里的确有踢上一脚的冲动。

  这样想了一会,开始无奈地考虑自己的处境。现在只有两条路可选:一,任由敲门声响下去。把自己缩在毛巾毯里面,或者撕下床头柜上的纸巾,揉成两团堵住耳朵。二,从床上坐起来,孤身一人到客厅去看看是怎么回事。或许问一声是谁,然后再决定开不开门。

  除了这两条,没有其他可选。

  张生仿佛下了决心般的,就是今晚地震、火灾、天上突然掉下一颗陨石砸在床上,他也不会醒来了。他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还在继续往下沉去。

  实际上,我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当我用毯子盖住自己的头,以及试着用纸团塞住耳朵的时候,敲门声依然清晰可闻。咚、咚、咚。好像知道我对此必然一筹莫展。我气恼地将毯子踢掉,从耳朵里取出纸团,扔在地上。其中一个掉在了拖鞋里,起床将脚塞进去的时候,吓了一跳,以为是甲虫。

  终归,我不得不起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把纸团从拖鞋里倒出来,对眼前这并不够彻底的黑暗感到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心里慢慢升起……四周静得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怦、怦、怦。比敲门声还要让人烦躁不安。我还在等待着。如果敲门声能在此刻突然停下来,我便不管它,重新躺下,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然而奇迹总是在你祈祷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求它,它偏不来。

  我反复地咬着下唇。咬住,松开,再咬住。最后,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大脑感到了短暂性的缺氧。一时没喘过气,心脏又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无论如何,总要去看看。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似乎好了一些。只是心脏仍然挂在喉咙那里,一不小心就会从嘴里蹦出来。

  我定了定神,放轻脚步,轻得只有脚下的灰尘听得见。可以说是蹑手蹑脚。同时警觉着敲门声——频率没有改变,轻重也没有变化。这让我稍稍放下心来。走到客厅,借助微弱的光线,我凭感觉摸到了墙上的按钮。手指在上面犹豫地停顿了一下。荒谬的是,手上此时居然停留着张生皮肤的温度。这种感觉非常奇怪。我因而回头看了一眼张生。

  他似乎还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下定决心,朝着开关狠狠地按下去。嗒的一声,刺眼的灯光在身边迸发开来。沙发,茶几,电视,鞋架上歪歪扭扭的鞋,没有一个不是亮得刺眼,仿佛都一同砸向了我的视网膜。

  敲门声在这时也陡然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受惊一般的,又像在确认此刻屋内的状况。声音是停了,但那种感觉仍然还在门外,甚至紧紧地贴在门上。

  可以说,灯光给了我无限的安慰。这时就算发生什么,我也不怕了。只要有光,什么都无所谓。就在心脏因此而刚刚从喉咙那里降下几公分的时候,敲门声再次响起了。咚,咚,咚。

  刚刚好不容易散去的恐惧感,此刻陡然强大了百倍,铺天盖地地卷土重来。

  就是这样。比刚才更加恐惧的恐惧。

  因为灯亮着。因为敲门声还在继续。这就说明,我得以支撑自己走到门前的光亮,在“它”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或许,这光亮根本就是一个假象。也许我一开门,潮水般的黑暗就会把我吞没,把整个屋子都吞没,包括正在死着的张生,还有那些家具,天花板的目光等等。全部吞没。




  敲门声认同了我的想象。我甚至感到门外邪恶的得意洋洋的笑容。一切都在“它”的掌握之中。

  我抿了抿干涩的嘴唇。与此同时,一声干瘪如皱巴巴的气球般的“谁?”从唇瓣间滑出。这声音一听就是弱者的。无力,苍白,颤抖,犹豫不决,随便什么都能把它撕碎,彻底消灭在空气里,甚至不费任何力气。它刚一说出,就已经消失得连影子都不见,仿佛奄奄一息的鱼嘴里吐出的最后一个气泡。

  所以敲门声仍然在继续。咚咚咚。我站在客厅惨白的灯光下,觉得自己特别可怜。我站在那儿,不知是迈左腿还是迈右腿,也不知是该继续问一句“谁”,还是到厨房拿把菜刀,打开门看个究竟。尽管看不出来,我知道自己的手在微微颤抖,全身都凉得可怕。

  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不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最让我恐惧的,还不是这些。最让我恐惧的是,心里已经有个声音在替我暗暗下了决定。

  到厨房去,拿上菜刀,然后开门。

  接着,另一个声音说,菜刀一定是没有用的,谁知道门口是什么?

  但它们至少达成了一个共识:去开门。

  这难道就是此刻,凌晨4点2分的我的宿命?我在瑟瑟发抖。先是从身体最深处的地方颤抖起来,接着一波一波地蔓延到全身。我转身到厨房,用冰凉的手从橱柜里找到一把生锈的菜刀,也不知管不管用,紧紧地抓在手里。另一只手握成拳头——这没什么用,纯粹是由于紧张。同样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好像下意识地要给对方出其不意的一击。

  咚咚咚。敲门声近在耳边。心脏跳得厉害。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放在门把上。这时,我发现了自从决定开门以来的第二个严重的问题。

  门是反锁着的。也就是说,如果我要开门,绝不可能实现那种突然一击的效果。我必须先把锁扭开才行。可以想象,这个过程将如何消耗掉我得之不易的那么一点可怜的勇气!在扭开锁的这段时间里,门外将发生些什么?对方说不定已经做好准备,还没等我发起攻击,便已将我击倒在地,或者干脆就是囫囵地吞下去。又或者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仅仅是看着我,天花板一般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对于恐怖的想象,那一瞬间也仅限于这些。我心里的种种念头最后决然地达成统一:豁出去。人在恐惧到极点的时候,不是昏厥便是疯狂。我是后者。如果在丛林里与狼搏斗,也一定是这种情况。过去我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那种情形。与狼搏斗,它咬我,我也咬它。逃命一般狠狠地咬。

  于是我以最快的速度扭开了锁,丝毫没有注意这时的敲门声是否起了变化。然后猛地拉开!

  我愣住了。拿着菜刀的手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大脑发出的指令就这样硬生生地被掐断在途中。

  门外什么也没有。

  从屋内猛然投射出来的灯光扑了个空,砸在地上。但好歹照亮了走廊和楼梯。让我看清,不仅门外什么也没有,走廊和楼梯上也空空如也。只有黑暗被灯光驱散了一部分。墙壁反射着斑驳的灰白。

  没有任何动静。听觉一下子被抽走了。眼前静默而又粗糙得有如铅笔素描。不,是炭笔素描。我愣愣地看着它,好一会都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什么也没有?那么,敲门声从何而来?莫非是凭空响起的吗?甚至,我连关门都犹豫不决。生怕门一关,敲门声又再次响起。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

  这些,终究都只是一瞬间的念头。在门口东张西望的时间仅仅用去了三秒。

  一,二,三。然后关门。

  就在那时,一股冷风从门缝里幽幽地钻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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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5 12:3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2章 夜半敲门声

  好像无论我把眼睛转到哪一处,那里都必然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闪身躲开。但它又始终在我周围,只是我无法捕捉到它。

  我意识到这点时,已经晚了。门无情地,干净利落地在面前关上。门锁发出咔嗒一声,以证明它确实老老实实地关上了,不会给我后悔的余地。




  那股从脊梁上滑过的冷风,此刻已经来到了客厅。我神经质般猛地回头去看,但什么也没有。唯独灯管发出阴森的白光。

  我感到了强烈的不安。那是自从得知晶晶失踪以后,从来没有过的不安。这感觉是由敲门声带来的?不是。敲门声仿佛在此刻已经很遥远了似的,甚至很不真实。

  那么,就是那股关门时的冷风带来的了?

  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我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用闪烁的余光打量着,或者说是紧张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什么。也许是存在于这个房间里,现在正游荡在我身边的某种东西。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身体也迟迟不肯陷进沙发里去,好像随时准备跳起来逃命。

  我究竟在害怕什么?仅仅是一股冷风而已。说不定是关门的时候,被门的动作挤压的空气。但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自己。

  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关门而暂时吹来的风,难道我就从没感觉过吗?刚才那个,明显和往常不同。它的冷,甚至不是风的冷,而是金属的。冰凉的金属贴着脊梁的皮肤滑过。却又不具备任何形体,因而无法言说。

  当我想到一个什么东西已经进入我房间里的时候,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全身也立刻变得冰凉,肌肉紧紧地绷在骨头上。甚至能听到骨节被挤压的咯咯声。我的目光开始在屋里四处张望,试图寻找不安的源头。

  这时,奇异的感觉又来了。

  好像无论我把眼睛转到哪一处,那里都必然有什么我看不见的东西闪身躲开。但它又始终在我周围,只是我无法捕捉到它。

  某种无形的东西。除此以外,它还怀有某种恶意。

  然而这种感觉又非常真实。就好像是,上课时突然感到背后有股视线,回过头去就发现真的有人在看你一样。

  我下意识地捏紧拳头,发现菜刀还在手里。于是又抓紧菜刀。

  这是一种新的对峙。从有声,到无形。我开始后悔开门。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幻想到,就在我开门的一刹那,有什么悄悄进来了。

  我想起了那个噩梦。在梦里,因为我变成了鬼,而看到种种平时生活中看不到的场景。站在身后一下一下扯着你头发的女鬼,抱在你腰间因而导致腰酸背疼的鬼童,把你的钢笔藏在手里的骷髅般的老头,时不时伸出脚绊你一跤的孤魂……诸如此类,每幅场景都让人心惊肉跳。

  如果,那不是梦……

  不行。我无力地劝解着自己:别胡思乱想。可越这么想,脑子里的想象就愈发地不可阻挡。

  在我屋里的,究竟是什么?

  我紧张得连汗毛也竖了起来,皮肤变得异常敏感,不一会便隐隐约约感到针刺般的疼痛。我有一种想要伸手去驱赶什么的冲动。胡乱挥舞一下,或许有用。这样想着,我就不自觉地就伸出手去,但刚察觉到这个动作,就又收回来,觉得这会让我感到更加恐惧。

  同时我想到了张生。熟睡的、死去一般的张生。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叫醒他。我看了看手中的菜刀,把它放在茶几上,又看了两眼,确定它不会突然消失在空气里,或者旁边多出一只苍白的手之类,然后就迅速地,仓皇逃进卧室,生怕背后有什么追来。

  我用力推了一下张生,叫道“张生、张生!”然后又用手抓住他的胳膊摇晃不止。终于,他咕咕哝哝地翻过身,眼睛勉强睁开一条缝。

  “怎么了?”

  “刚才有敲门声。”我说。

  张生看了我两眼,又看看窗外,最后好像松了口气般,闭上眼睛说了句“这个时候有谁会敲门?”。

  “没有人。”我说,“我去开门了,但是门外没有人。”接着,我又说:“但是真的有敲门声,不骗你。可开门又没有……”

  还没有等我说完,张生这边又没有任何声音了。

  这时我突然感到,也许张生和那东西是一伙的。他睡得如此之沉,目的就是为了把我丢弃在这种危险的处境里,对我不管不顾。

  说到底,张生也的确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而我又能抱怨些什么呢?不能。他有自私的权力。只能怪我每每遇到这样的人,总是无计可施。为什么这样的人会是我的男朋友呢?

  然而我又为自己的判断感到不安,就最近的来说,我噩梦醒来,生病的那几天,就是他照顾我的。还有陪我去防空洞一探究竟的那个晚上,张生都表现得看不出一点自私的样子。关于他自私的判断,究竟从何而来?我又糊涂了。

  好像事情从现在起变得有些异样。原本规规矩矩运行着的轨道,某个连接点突然被打乱了。事物开始呈现出不同的一面。

  那么,眼前的张生,还是不是张生?

  我不能肯定,我心慌得要死。只感到除了自己,屋里的一切都不可信任。然而自己就真


的那么可信吗?我看了看手,又用手在胳膊上掐了一下,顿时感到火辣辣的疼。

  别乱想了。我对自己说,再想下去一定会疯掉的。然而另一边,又冒出一句:难道不想,它就不存在了吗?

  这一句话,顿时把所有的希望统统打入谷底。

  那东西的确是存在的。

  刚消失了一阵的寒意再次涌上心头。天花板、衣柜、阴森如白骨般的墙壁,全部都在俯着身看我。居高临下的、阴冷的、挥之不去的、在我身边幽幽游荡的某物。

  甚至可能,它根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第13章 夜半敲门声

  房间里似乎有一个穿着很多又大又长的衣服的人,衣角拖拽在水泥地上,就在不远处默不作声地来来回回。

  整个晚上,我紧紧地抓着张生的胳膊。即使这样,他也没有醒来。我平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我看不见自己的脚。这让我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安心,时不时要动一下,以确定它还在那里。这段时间,我常常产生错觉,总觉得脚心被什么不经意地划了一下,猛然一惊


,那感觉又消失了。

  空气里隐隐流动着不安的气息。

  灯一直开着,但那一点作用也没有。灯光好像是假的,塑料的,只是暂时存在于眼前,稍不留心,就会啪的一声破掉,露出房间里原本就存在,此刻也一定存在的黑暗。巨大无比的黑暗。

  以前我怎么从未想过?巨大无比的,虎视眈眈而又无时无刻不存在于身边的黑暗,也许这才是真相。宇宙归根结底就是黑暗的。

  黑暗无所不在。

  我不自觉地摇了摇头。脊椎深处传来生涩而突兀的咯、咯两声,不像是从骨节之间传来的。然而,这时在我身边,难道还有其他足以发出声响的事物?又屏住呼吸,侧耳听了一阵,什么也没有,但又不能肯定。动了动右手的手指,张生的胳膊还在那里。天花板也还在头上。灯管在墙角的一侧,发出幽冷的白光。

  突然,厨房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窸窸窣窣?

  神经顿时紧绷起来。不知为什么,马上想到的是那把生锈的菜刀。可它正在客厅的茶几上,和声音之间没有任何联系。随后想到老鼠,想到这个那个具有实在形体,能在凌晨4点多制造出此类声响的任何生物。

  但这样的想象不过是安慰自己。

  因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不久后变为了脚步声。的的确确是脚步声,没有听错。甚至能在第一时间判断出鞋的种类。不是皮鞋,也不是高跟鞋,没有硬底敲击地面时清脆或沉闷的声响。不是运动鞋,没有橡胶底和地面摩擦时尖叫的尾音。

  那声音,勉强形容的话,是这样的:

  嚓,嚓,嚓,嚓。

  是布鞋。没错。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见过这种声音了,怎么此刻偏偏是布鞋?

  总共响了四声,迈了四步,恐怕已经走到厨房门口。说不定正打量着客厅的各个角落,决定下一步往哪里走。厨房的门斜对着卧室的门,卧室的门又斜对着我的床,而靠近卧室门的,是床尾。我的脚放在那里。想到这里,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的脚。自然是看不见的,枕头太低了。既然如此,我也无法看见卧室门。除非这时我坐起来,才能看见厨房门口站立的到底是什么。我对这声音的来源一无所知。

  但,它一定能看见我。

  一览无余。

  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动着。我把指甲狠狠地嵌入张生的手臂,想刺激他猛然醒来,这样我就也能坐起身来,看看几米外的厨房门口究竟发生了什么。

  张生竟然没有醒来。我不敢相信。指甲嵌入皮肤的力度足够使任何一个人大叫着醒来。他究竟是怎么了?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词:活死人。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不是真的死了,而是还活着,却与死人无异。比起真正的死人来,恐怕更加让人绝望。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张生刚刚曾经醒来过,不可能在几十分钟之内变成活死人。这不仅匪夷所思,简直荒谬,大脑里无数根麻线正在搅成一团。也许事情从刚才开始,就不能以现实的逻辑来进行判断。究竟自己现在是不是身处于现实之中,也是无法证实的事。

  声音仅仅沉寂了一会。

  嚓,嚓,嚓。

  这回,是三步,估计已经走到了客厅内部。却又无法确定,它究竟站在客厅的哪一部分。但这一次,除了听出布鞋与地面的摩擦之外,还听出一些其他的杂音。像一个人穿着很多又大又长的衣服,衣角拖拽在地上。这时好像突然明白为何脚步会如此缓慢。脑子里试图想象出一个身穿一层又一层不合身衣物的形象,竟然想象不出。总之模糊一团。

  然而全身的汗毛却在这时毫无预警地竖立起来。似乎比大脑更加敏锐——它们首先感到了来自客厅的那股视线。怀有恶意的,寒冷的,仿佛顿时便会把人击穿,又将你笼罩其中,无论逃向哪里都必然尾随脑后的视线。

  没有错。即使不抬头看,也知道那视线正在看我。这屋内除了我一人未睡,睁大了眼睛,还有什么值得一看?莫非“那个”会对客厅的沙发感兴趣不成?可偏偏在这个时候,很不合时宜的,突然想知道现在是几点了。看了一眼窗帘的缝隙,仍然是一片黑暗。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

  如我所想,脚步声果然向我这边走来了!

  嚓,嚓,嚓,嚓……不知有多少步。声音由远及近,先是从客厅走到卧室门口,嚓,嚓,嚓,嚓……接着,走到脚边。

  我仍然在看着天花板。假如我将视线稍稍挪动几厘米,或者刻意去留心余光,一定能马上看到站在脚边的,穿着布鞋的,究竟是什么。




  但我不敢。稍稍挪动一下眼球的神经都已经绷得僵直。连汗毛孔也紧紧地关闭着,冷汗聚集在皮肤下面,以至于全身都在发冷。彻底的冷,从头皮,到脚趾。恐怕脚趾更冷一些。心跳声也已经听不到。右手也感觉不到任何来自张生胳膊的温度。只有心里的声音在大喊着,张生!快点醒过来!

  自然是没用的,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梦呓也听不到,呼吸声也不知哪里去了。

  “那个”却在脚边站立了很久。

  脚步声再度响起。嚓,嚓。走到小腿所在的位置。

  嚓……嚓……到腰部旁边。搭在身上的毛巾毯仿佛轻轻动了一下,但又不能完全肯定。大脑的血液正急速地向上奔跑着,然而额头却凉得要命,彻骨的凉。莫非我真的完了吗?这样的事情真的会轮到我头上?死前就是这样一种感受?

  嚓……嚓……手臂附近。这时我才感到有些不对。

  我竟然什么也没看到。刚才便应该出现在余光里,然而直到手臂这里,没有任何哪怕是错觉的影像出现。眼球再也无法忍住,终于开始有了动作。一点一点,先是从天花板向左,看到衣柜的顶端,枣红色的衣柜,接着是衣柜门的上半部分。再接着,下半部分,快看到了,就要看到了,能看见把手了。斑驳的,有些褪色的把手。这时,看到把手这里,已然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

  眼前只有空气。空的,什么也没有。原本脚步声应该站立的位置,什么也没有。除此以外,卧室门,床的周围,甚至能看见的客厅一角,全部空空如也。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更没有任何响起脚步声的理由。

  怎么会这样?心里在喊着,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在这时,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嚓,嚓。

  我眼睁睁地看着床和衣柜之间的空气,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地面。

  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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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5 12:32: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4章 一双布鞋

  还有那双布鞋……它的真相又是什么?我所能见到的只是,蓝底,白花。它放在那里,鞋尖朝外,仿佛正在等待着我穿上去……

  梦?

  我扭头去看台灯。灯罩里没有一点光亮。身上也没有毛巾毯。毛巾毯不知什么时候被踢


到地上。全身又酸又痛,脑袋也胀到了极点,轻飘飘的。像是身体已经飘到了半空,某根神经却又死死地被拉住。总之难受得要死。

  张生已经不在了。我猛然想起还有课要上的事情。怎么他早上起来没有叫我?连窗帘也没有拉开?似乎他一清早便走得急急忙忙,屋子里毫无清晨的气息。浑浊的空气仍然浑浊,如果闭上眼睛,便与昨晚没有任何分别。

  手机没电了,不知道几点。睁着眼睛考虑了几分钟,最终决定不去上课。现在这样,根本连床也懒得起。

  然后,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屋内一切与昨天早上一模一样。不是吗?天亮了,有阳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尽管不那么明亮。这个城市也许从来就没有明亮过。没有灿烂的橙子般的阳光。哪里都灰蒙蒙的。清晨的卧室也灰蒙蒙的,衣柜灰蒙蒙的。但毕竟没有改变。

  不是吗?

  是这样的吧?忍不住要反问。接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床边,侧耳细听了一阵,又向卧室门口看了一眼。客厅的光线同样微弱,奄奄一息。但现在毕竟是白天。这多么重要。

  不是吗?

  我在床头柜里找到充电器,把手机插上,然后开机。开机画面之后,出现闪烁不停的时间格式。那意思是,在手机没电的这段时间里,记忆体已经丧失了对先前设定的记忆。必须重新做一道填空题。

  所以我仍然不知道现在几点。而屋内没有任何可以提供答案的凭据。没有电视,没有电脑,除非打电话给谁,问道:喂,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似乎毫无必要。于是我又按下取消。时间便被自作主张地被定为2000年1月1日。

  放下手机。剩余的时间里我一直盯着天花板发呆。同样的视角,同样的孤身一人的我,同样的天花板。和梦里一模一样。除了时间和光线不同。这样的同一背景的梦,我还是第一次碰见。那理应算是一个噩梦,我想。穿着布鞋的脚步声。嚓,嚓。从厨房,一步,一步,来到床边。

  我却什么也没看见。

  想着想着我翻了个身,侧向张生睡过的那一边。天花板我已然盯得腻了,现在盯着书桌旁灰白的墙壁在看。很不纯粹的灰白色,完全是光线原因所致。按理说应与天花板有些相似,但又不是那样。必定有许多细节不同,但一时只觉得浑浊。接着这浑浊突然传染得到处都是。整个早上的全部感觉就是浑浊。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好像哪里有些不对。但目之所及,没有一样不是正常的。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仍然如此。然而心却莫名地,毫无理由地悬了起来。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我就这样一直呆呆地看了不知有多久。完全无心留意墙壁的任何细节,只是呆呆地看。脑子里也什么都没想。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仔细体会那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希望能有所收获。

  几分钟过去,接着又是几分钟。

  然后,明白了那是什么——这里太安静了。

  可以说是安静得不可思议。没有任何声音。差点想伸手去证实一下,耳朵里是不是被塞进了棉花。不仅是窗外,连走廊偶尔会响一下的关门声,脚步声,楼下低低的隐隐约约的说话声,甚至下水道理应每隔几分钟响起的水流声,一点都没有。

  屏住呼吸又细听了一阵,的确,这里安静得像是连时间都静止了。又或者,整个世界沉沉地睡去了。所有的人都消失了。

  只剩下我一个。

  大脑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更多的是害怕。的确害怕。害怕打破这也许尽管是表面的宁静,害怕一站起来,一离开这张床,原本只是缓慢发生变化的什么,会突然急剧地运转起来,让人措手不及。好像站在薄冰之上,稍一动作,冰面就会喀嚓喀嚓地裂开,随即掉进彻骨的无边无际的寒冷中去。

  我的视线在屋内巡视了一圈。好了!我在心里对自己喊了一句。无论如何要起来看看。于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支撑着身体,缓缓坐起。静得能感觉到皮肤上有空气滑过。我坐起来,停了一停,确定在坐起来的时候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之后,随即双腿曲起,正打算伸向左边的地下。

  这时,我看到了一双布鞋。蓝底,白花。

  仅仅愣了那么一下。双脚立刻像被火烫到似的,急促地从半空中收回,同时喉咙里也倒抽了一口凉气,心脏猛烈地狂跳不止。

  布鞋……那双布鞋!

  嚓——嚓——的声音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仿佛一直存在于屋内。我抱紧膝盖,在床上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那双布鞋,好像稍不留神,它就会猛扑过来。

  怎么会……那里原本放着我的拖鞋,况且刚才一直没有发现……它是什么时候放在那儿的?脑子里急速地回忆着醒来后的种种细节。但想不起来自己是否朝地面看过。不,似乎是看过一次。但那时好像没有拖鞋的印象,更不可能对这双布鞋视而不见。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就是在我侧身向右,看着书桌旁灰白色墙壁的这段时间里,那双布鞋静悄悄地来到了我


身后。

  急促的呼吸声充满了整个房间。怎么办?现在怎么办!逃跑,还是求助?我迅速将手机抓在手里,慌乱地按下张生的号码,谁知接电话的是于思,再一看,慌乱之中竟然拨错了号码。

  “喂,于思,你快过来!”我一边颤抖着,一边又暗自庆幸,幸好手机仍然能够拨通。

  而于思好像迷迷糊糊刚刚睡醒似的,说:“怎么了?”

  “你快过来!”我压抑着自己的声音,生怕惊动了什么,“快过来,求你了。”

  “你到底怎么了?”于思的声音清醒了些,说,“大半夜的,发生什么事了?”

  我愣住了,“你说什么?大半夜?”

  “是啊,天还没亮呢。几点了……喂?怎么了,说话啊,喂?苏晓?……”

  我的手无力地从耳边垂下,瘫软在床上。手机里不一会传来嘟嘟的忙音。我只感到全身发冷。那是从脊椎深处一阵一阵传来的寒冷。

  现在是半夜!

  这么说……我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什么才是真的?

  也许窗外此刻正是一片黑暗。一切死绝。沉寂。说不定推开窗就能看见。也许走廊上空无一人,所以听不见关门的声音,也没有人上楼下楼。我看了看身旁空着的床铺。也许……此刻,我旁边正睡着张生。

  还有那双布鞋……它的真相又是什么?我所能见到的只是,蓝底,白花。它放在那里,鞋尖朝外,仿佛正在等待着我穿上去……

  我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尖叫了一声,光着脚从床上跳到地下,不敢再看一眼那双拖鞋,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门口,打开门就往外跑。

  等我意识到时,眼前已经漆黑一片。门消失在背后,再想回头已经找不到入口。半点光亮也没有,仿佛突然落下的黑漆漆的屏幕。任何有形的东西都无法识别,连自己的手都看不见。空气也与平日楼道里的不同,夹杂着一股霉味。

  我静静地站在那儿,浓重的黑暗向手脚施加着无法言喻的压力,将我牢牢地钉在那里。一股不可救药的虚脱感俘虏了我,仿佛身上所有的毛孔都在黑暗中暴露无余。我的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我伸出脚,向前试探地迈出了一小步。脚还没确切地落到地上,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苏晓?你在这里干什么?”

  是张生。听到的第一瞬间,原本刚要松一口气,却猛然间警惕起来。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时间,张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会在黑暗中向我发问?

  “张生?”我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是你吗?”

  “当然是我。”

  从声音判断,张生就在我前方不远处。我又问,“你能看见我?”

  “能看见。你看不见我?”

  “我看不见你。这是哪儿?”

  声音沉默了一下,说:“这是我们家啊。”

  我想了想,的确是我们家。然后说,“我看不见,你过来扶我一下。”

  “嗯,那我过来了。”

  就在这时,张生的脚步声响起:嚓,嚓,嚓,嚓……

  是那双布鞋!

  我尖叫着跳起来,向后退去,一边大声喊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眩晕感在逐渐加重。四面八方的各种声响、光线快退镜头一般地从耳朵和眼皮里钻进来。

  醒来时已然大汗淋漓。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张生半笑不笑的脸。猛然间还吓了一跳,接着很快发现,我已经醒了。

  又是一个噩梦。然而看到张生,仍然忍不住脱口而出,“我没在做梦吧?”

  张生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又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张生笑了笑,就转身去了厕所,不一会传来刷牙的声音。几分钟后,他喊道:“该上课了,快起来。”

  我无力地应了一声。从床上坐起。地上好端端地放着我的拖鞋。窗外阳光灿烂。现实的感觉果然与做梦不同。声音,光线,既真实又立体,没有任何部分的缺失。

  但,谁知道呢?谁知道这不是另一个噩梦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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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5 12:34: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5章 魂行道

  “据说十字路口经常会遇到鬼魂,”年轻女人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大概也会在十字路口走来走去吧。”

  八岁的于思真切地听到那个声音时,正是深夜。她睁开眼睛,摸索着打开床头的台灯。墙上的挂钟显示是两点多。深更半夜,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疑惑地辨别着声音的方向,那来自窗外。她从床上站起来,扒开窗帘,向外面看去。




  一轮满月白亮亮地浮在天空中,院子里洒满银白色的光芒,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树木完全没有了白天的温馨与亲和,在吹来的风中颤抖着的黑压压的枝叶,发出瑟瑟的声响。院子里的石块看上去就像一张死人的脸。

  那声音沉默下来。于思心想,除了自己听见,还有人听见呢?爸爸和妈妈也醒了吗?要不要叫醒他们?可是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来过。冷飕飕的风突然吹进房间,于思打了个寒战,将被子裹在身上。要不要去厕所呢?她在心里犹豫着,上厕所就必须自己穿鞋,走出门,到院子的另一边去。算了,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

  她熄掉灯,闭上眼睛,但怎么也睡不着。月光从窗帘的边边角角投射进来。当那声音再度响起的时候,于思毫不迟疑地坐起来,这回没再开灯,她在身上披一件衣服,掀开窗帘的一角从缝隙里向外看去。

  她看见的是两个黑黝黝的身影。两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其中一个佝偻着,走起路来有些僵硬。另一个人的手上拎着一个黑色的包裹。这么晚怎么有陌生人到自己家的院子里来?狗为什么没叫?

  黑影们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像是低声商量什么。看不见两人的面部。四下里许久都没有动静。看上去一切都似乎沐浴着虚幻的皎白的月光。于思纹丝不动地趴在窗户的一角,凝视着那两个蹲在地上的黑影,无法移开视线。

  过了一会,也许是商量好了,佝偻着的那个人突然从背后拿出一根长长的东西,于思仔细辨认之后发现那是铁锹。他用铁锹在靠近树干的地方挖起坑来。嚓嚓的声音在庭院里回荡着。于思心想,爸爸妈妈不久后就会被这声音惊醒。但是,谁也没有醒过来。挖坑的人对四周的动静似乎也不在意,动作有条不紊,恰到好处。不久后,铁锹下就出现了一个大坑,这人将铁锹靠在树干上,站在旁边打量四周的光景。

  坑不是很深,大概也就比八岁的于思膝盖略高一些。稍后,他从提包里拿出一个黑黑的东西。说不定那个人要往坑里埋什么人的尸体——于思想起了父母常在私下里谈论的杀人犯,心脏怦怦跳得厉害。但是从大小看去,也不像是人的尸体,也有可能是猫,或者婴儿之类的。但是为什么偏要埋在我家呢?

  她似乎有种预感,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即将发生了。她咬紧嘴唇,不由自主地抓住自己的胳膊。如果半夜没被吵醒就好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不可能当做没看见。她把鼻子贴在窗户玻璃上,密切地注意着院子里的动静。已经不再指望爸爸妈妈会起来。如今看来,就是发出再大的声音,他们也不会醒过来了。

  那人弯下腰,轻手轻脚地将包裹里的东西放进坑里去,然后毅然决然地拿起铁锹填坑。填完了以后,又轻轻把表面踩平。之后拎起已经空了的提包和铁锹,慢悠悠地离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爸爸就死了。”于思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平静地看着窗外。咖啡店里的冷气开得很大,大提琴低沉的声响在头顶以及四周回荡着。

  她理了理额前的发丝,继续说道:“爸爸的身体很好,但是妈妈却告诉我他是病死的。为什么一夜之间会突然生病?我想起晚上看见的那两个人,似乎没有影子。奶奶曾经说过,如果半夜看见没有影子的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因为那多半是鬼魂夜里出来找替死鬼。后来我一直认为,那两个人是鬼,他们偷走了爸爸的灵魂,埋在树下,所以爸爸才会死。因为很害怕,所以一直没有将晚上看见的事情说出来,也没想过要挖开那个坑看看。直到两个多月以后,警察突然出现在我家,这才发现了那个坑。”

  “坑里是什么?”我问。

  “坑里是钱,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这才知道,那天晚上是两个小偷翻进我家院子,把赃物藏在这里。后来他们在一次行窃的时候,被警察捉住,交代了其他的赃物都藏在这里。而我爸爸,也不是暴病去世的……他是自杀的。”

  我无法形容心里震惊的感觉。平日里温柔善良的于思,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惨痛的经历。

  “从此以后我就不再相信鬼魂一说了。有时我们会把一些无法解释的事情归为鬼魂作祟,但是后来弄明白了,也就不可怕了。不过都是一些巧合。就像你昨天晚上,很可能是因为睡得不安稳,所以头脚颠倒过来,这种情况谁都发生过。至于脚心的感觉,说不定是张生在你旁边,无意中用手碰了一下。再说人有时做梦也跟睡觉的环境有关,比如外面下雨,梦里可能就真的梦见下雨。比如从床上摔下来的时候,正好梦见掉下悬崖。梦是说不清楚的,但总之不过是梦,不用那么担心啦。”她笑着看我。

  我点点头。

  她又接着说:“至于张韶涵的海报,我想你可能是前段时间听她们总是提起,所以会在梦里反复出现。这些都不用放在心上,不去想它,也就不会梦见了。”

  “呵呵,好,不想了。”我做出轻松的表情。




  大提琴仍然在低沉地回响着,偶尔能听见杯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和人们低低的谈话声。窗外的阳光很刺眼,但与我们没有丝毫关系——夏天坐在有空调的房间里,每每想到这点就不禁有些恍惚。即使是白天,世界大概也分成很多个吧。

  我们在咖啡店一直坐到太阳下山。正打算去吃晚饭的时候,林子突然打电话来,问我晚上有没有时间。

  “干吗啊?有安排?”我问。

  “陪我去一下青山吧。我去舅舅家拿东西。”

  “干吗非要晚上去啊?”

  “舅舅家只有晚上才有人在啊,白天都上班去了,再说白天那么热,也不想跑那么远,正好我还有点关于晶晶的事情想和你讲。”

  我看了看于思,说:“于思也在,要叫她一起去吗?”

  “于思也在?”林子显得有点不自然。

  我明白的,她一直和晶晶来往密切,和于思关系非常一般。

  于思似乎明白了什么,说道:“我不去了,你们去吧,我感觉有点累。”

  我说:“好吧,我在咖啡店等你,一起吃晚饭。于思不去了。”

  “哦,好,我马上过来。”说罢林子就挂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于思说:“今天有点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我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一起吃晚饭吧。”

  咖啡店就在学校附近,林子不一会就赶了过来,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晚饭,但是在吃晚饭的时候我觉得她们两个都很不自在,好像都有点小心翼翼。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无法找到答案。吃完饭后,于思先回了寝室,我和林子走到公交车站,等待着81路的到来。所谓青山,实际上是一片区域的总称,那附近并没有山,但的确离市区很远,只有这辆晚上12点收班的公交车才到那里。我们坐上车的时候已经是8点多了,如果速度快的话,12点以前应该能够回来。毕竟到青山大约要行驶一个小时。城市不知是何年何月开始变得庞大和杂乱起来的,也许某个时期,它曾经只有一个小镇般大小,人们用步行可以到达任何一个地方。城市的周围应该是无人居住的荒野,包括了坟地、猎场、山林,后来城市逐渐扩大,树木自然被砍伐了,那么坟地呢?大约也被铲平,在上面盖了房子。总有人知道一片土地的历史,然而土地的历史最终也会被遗忘掉。

  林子背了一个很大的帆布背包,也许是因为要装东西,才背了那么大的包,现在里面空空扁扁的,像是一件倒挂着的衣服。我坐公交车的时候有个习惯,就是不爱说话,只要上车,好像就讲不出话来,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车上的人好像都是这样,夜间的公交车里只听见引擎沉闷的声响,或是偶尔有人打手机说那么一两句。车上的人并不多,一路上三三两两地下了又上,上了又下,走了大概三十多分钟后,道路两旁的景色开始变得萧条起来。城市仍然是城市,只是路上的行人和车辆较少,稍微偏远的地方就是这样的。

  公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等红灯亮起来。引擎低沉的突突声在车厢里响了一阵,突然停了下来。噪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还有点不适应,连沉默也变得巨大起来。然而绿灯一直不亮,十字路口的那边也没有任何车辆通行,司机看了一阵,似乎是决定闯红灯了,于是发动车辆。引擎突突突地响了一阵,但怎么也发动不起来。

  车上开始有些骚动。大家都焦躁不安地看着忙碌的司机。最后,司机检查了一下车前部的引擎,无奈地对大家说:“没办法,熄火了。”接着下车,向路的两旁张望,希望碰见一辆其他的公交车,能把车上的乘客捎上。

  “啊,怎么办?”林子在我身边低声说道,“我还要把张韶涵的海报带给别人呢,这下来不及了。”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把海报也带来了?不是说要到舅舅家拿东西吗?”

  “是要到舅舅家拿东西啊,但是那个人也住在青山,就顺便带给他了。”

  “什么人啊?你不是很喜欢那张海报,怎么又要送人?”

  “也是张韶涵歌迷会的,前几天在网上碰见她,她知道我这儿有这张海报,说要拿张韶涵的签名CD跟我换,她也想要这张海报很久了。我想了想,签名CD也是很难弄到的,所以答应了跟她换。”

  我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希望那个要林子送海报的人住在林子舅舅家附近。

  车上除了我们,还有三个人。一个坐在我们前面,从背影看是个很年轻的女人,此刻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双臂偶尔动一下,好像在发短信。还有一个在左前方的第三排,是个中年人,夹着一个手提包,正焦急地看着窗外的司机,时不时小声嘀咕几句。最后一个坐在左后方,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坐立不安的样子,同样看着窗外的司机。

  奇怪的是,车辆熄火已经有二十多分钟了,但是居然没有一辆车从这里经过。没有出租车,没有货车,没有任何小型车辆,甚至连自行车也没有,更没有行人。红灯在车头前方虎视眈眈,就是不肯变成绿的。

  司机在路口张望了一阵,突然向前跑去。瘦高的年轻人噌地站起来,从窗户探出头去,对司机大喊了一声:“喂,你去哪儿?”




  但是司机似乎没听见,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路口。

  “可能是到前面哪个路口拦车去了吧。”坐在我们前面的年轻女人回过头来说。她的话也是对大家说的。

  “我还要去送货呢,现在都来不及了。要赶在11点之前把货送到啊。”瘦高的年轻人焦急地看着手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也赶时间,老婆还等着我回家呢。”坐在前面的中年人说。

  “不行,我要下车了,跑过去搞不好还来得及。”瘦高的年轻人噔噔几步跑到车门前,跳下车去,在马路上跑起来,很快消失在前面的不远处。

  他这一走,剩下的几个人似乎都有点动摇。司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这样死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你们到哪儿?”前面的女人语气和蔼地问。

  “我们到青山小区。”林子说,“你呢?”

  “在你们前一站,正好顺路。要不我们一起下车到前面路口看看?这么晚了也好有个伴。司机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也一样是要坐另一辆车,与其等下去,不如到前面拦车。”

  我和林子互相看了看。司机确实还不见踪影,到前面路口看看也好。时间那么晚了,如果不早点到林子的舅舅家,恐怕晚上就回不来了。于是采纳了她的建议。

  “你到哪儿呢?”年轻女人又问前面坐着的中年人。

  “我也到青山,住在那儿。”

  “那一起走吧。如果能拦辆车,正好坐下四个人。”

  中年人看看手表,也答应了。

  于是我们四人一起下了车。顺着这条路望去,前后左右都没有任何车辆、行人,这根本不像是10点多的城市街道,就算是凌晨,也会偶尔有车辆通过的。现在是怎么了呢?路上除了我们,居然什么也没有。

  我们沿着81路的路线向前走着。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走过了一个路口,仍没有看见一辆车,也没有看见沿着这条路跑开的司机。年轻女人说她在一家公司做文员,这么晚下班还是第一次,一路上几乎都是她在跟我们说话。那个中年男人一直比较沉默,总是紧紧地把那个手提包抱在胸前。走到第二个路口时,终于看见了人群。一辆救护车从我们身后呼啸着开过去。奇怪了,刚才怎么不见救护车呢?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

  “前面好像发生车祸了。”年轻女人说。

  的确,前面的路边,停着一辆货车,一辆警车,货车正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车头已经变形,不知道司机怎么样了。我们加快了速度,向那里走去。大概是深夜的缘故,围观的人并不多。然而总觉得奇怪,这些人,这些车,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我们走了这么久,总应该看见一个两个,但是刚才却一直走在无人的道路上,这真让人想不通。

  走近以后,我们看见医护人员正从驾驶室里把司机抬出来,放在地上的担架上,进行基本的抢救。当我们看清司机的脸时,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正是刚才在公交车上第一个下车的年轻人。不会是刚下车去送货,就……

  几分钟后,抢救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医护人员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交警说:“不行了。”然后将人抬上了车,又呼啸着离开了。旁边几个人议论纷纷。一个声音传入我们的耳朵。

  “都一个多小时了,能不死吗?”

  一个多小时?!我看见林子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的脸色也不好。

  从那个年轻人下车到现在,不过是二十多分钟,而车祸却发生在一个多小时前,也就是说……

  “我们还是走吧。”一直没开口的中年男人突然惊慌地说道。

  于是我们匆匆地离开了事故现场。此后的路上,大家一直沉默着。很快,我们发现,路上又变得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了。

  “刚才那个……”林子的声音有些颤抖,“不会是鬼吧?”

  “不知道……大半夜的别说那个字。”我也有点害怕。

  “据说十字路口经常会遇到鬼魂,”年轻女人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大概也会在十字路口走来走去吧。”

  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说这种话。从刚才看到货车司机开始,这个年轻女人和中年男人似乎都变得有点不对劲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不要死的好。”中年男人说,“比如我吧,其实已经半年多没工作了,可是我都不敢跟老婆说,因为她也下岗一年多了。每天早上我假装去上班,其实是在找工作。我也根本不赶时间,只是老婆如果看我这么晚还不回家,会打电话到公司去问,那就糟糕了。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还是一事无成,家里小孩上学的学费都是借来的,有时想想真不想活下去。也想过自杀……”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脸色突然变得十分难看。他慌忙打开自己的手提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瓶子。那是一罐透明的液体,尽管盖子塞得很紧,还是能隐约闻到汽油的味道……

  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幸好瓶子还是满的,还没有用……”

  “其实,”年轻女人说,“我和你也差不多的。我和男朋友……应该说是以前的男朋友了,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我们上同一个小学,同一个中学,高中时也约定好考同一所大学,最后也真的如愿了。但是大学毕业的那天,他却告诉我,他在大学里早有了另一个女朋友,而我居然一直没有发现,他们已经相处了半年多。我和他分手了,但是分手以后不知道为什


么总是忘不了他。就在前几天,听说他和那个女人一起外出旅游时,发生了事故,两个人都死了。如果那个人还在这世界上,即使不是我的男朋友了,心里总觉得还有个牵挂,至少这个人还在。但是他现在已经死了,我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活着的意义。我今天刚刚去了他家,出来以后,过马路时很想向哪辆车撞上去,死了算了。幸好当时看见这辆回家的公交车,才没有做那样的傻事。”

  我现在真的觉得两个人有些不对劲了。这个晚上怎么了,他们怎么突然开始讲起自己的这些事?林子和我攥在一起的手都开始变得冰凉。此后我们就一直在路上走着,我几乎不敢和这两个人说话,心里焦急地盼望着能出现一辆出租车,赶紧办完今天晚上的事,然后回家。

  但是我们始终没看见任何车辆。又走了十多分钟以后,突然路边的远处出现了一点火光。那里着火了吗?我们停下来,向那里张望着,那似乎是一栋楼房的楼顶。

  “是那里……”中年男人呆呆地望着那点火光,低声地喃喃自语道,“怎么会?不是没用吗?怎么会这样……”

  接着,他突然向那个方向跑去,很快消失在建筑物在地面投下的黑暗之中。

  “他不会也是……”林子低声在我耳边说道,声音比刚才颤抖得更厉害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了一眼同行的最后一个伙伴。年轻女人一直低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大半个脸,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我们刻意和她保持着距离,不住地用眼角观察她的动静。我和林子的手心都在不停地冒汗,时间越长,两只手越像是要粘在一起。

  走了一阵,林子终于忍不住了,她站住,拉紧了我,对年轻女人说:“你不会也已经死了吧?”

  她抬起头,似乎林子的问题在她意料之中,她笑着向我们伸出手来,“摸摸我的手。”

  我壮着胆子伸手摸了一下,是温热的。

  “是热的。”我对林子说。她也伸手去摸了一下,然后舒了一口气。

  “不好意思。”林子笑了,“主要是刚才……呵呵。”

  年轻女人颇为理解地点点头,“要是我,也会怀疑的。啊,终于有车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们看见一辆出租车远远地开过来。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最大的安慰。而且,上帝保佑,还是空车。我们连忙伸手去拦,车辆在我们面前拐了个弯,然后停下。

  我们分别坐上了车的后排,年轻女人坐在最里面,我和林子坐在外面。

  “到青山。”林子说。

  然而上了车才发现,应该让年轻女人坐在外面的,她比我们要先下车。但是车辆已经启动了,只有到时候我和林子下车让她出来。我看了看表,11点过一点,现在似乎离青山也不远了,说不定还能赶最后一班公车回去。车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也许大家都有些疲惫。

  几分钟后,到了年轻女人说的那一片住宅区。林子急忙叫司机停车,说要下一个人。

  我们打开车门,我先下了车,然后是林子,最后是那个年轻女人。她出来后,我和林子又上了车。但是这时,司机突然很奇怪地回头看我们。

  “怎么又上来了?”他问。

  “没有啊。”林子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是很快,她猛地看向我,一张脸霎时变得惨白。

  我们回头看去,在车辆后方的道路上,根本没有那个年轻女人。

  我努力向司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看错路了,还是到青山吧。”

  我不敢告诉他,其实刚才,还有第三个人。

  ……

  “你是说,你又做噩梦了?”张生头也不抬地说。

  “嗯。就在公车上,睡着的那么一小会,做了这个噩梦。到站的时候林子叫我,才发现只是个梦,虚惊一场。不过后来海报终究还是没送到那个人家里,刚一下车,林子的手机就没电了,找不到那个人的电话号码,只好下次再送去。后来我们到她舅舅家拿了东西,然后就一起回来了。”

  张生抬起头,仔细地盯着我的脸看了一阵。

  “不,你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做梦的。”

  “什么意思?”

  “晚上你根本就没和林子出去啊。晚饭后你就回来了,说很累想睡一觉,然后就睡着了。”

  我惊讶极了。

  “怎么会呢?我明明记得和于思坐在那个咖啡店里。快吃晚饭的时候,林子打电话来,说要我们在那里等她,再然后于思回了寝室,我就和林子一起出去了。”

  “你下午6点多回来后,说是有点累了,就睡了,你看,”他指了指床上的被单,“你睡


过的痕迹都还在的。”

  的确,床单上有一个皱皱巴巴的人形,枕头中间深陷下去。而早上我出门之前,明明是整理好了的。可是我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下午6点多曾经回来过。我只记得,和林子坐最后一班车回来以后,看见张生正在桌前看书,就没说话,直接躺在沙发上休息了一下,再醒来时已经是深夜1点多了。

  “那么,我应该在床上醒过来才是,为什么会在沙发上呢?”

  “你的确是在床上醒来的,大概就是半个小时前,你起来倒了杯水,喝了几口,迷迷糊糊又倒在沙发上睡着了。水杯现在还在茶几上呢。”

  我面前的确有个水杯,里面剩下浅浅的一层水。

  “我觉得,你的问题真的很严重。”张生忧虑地看着我,“要不要考虑去看一下医生?”

  我静静地想了一下,隐约觉得,我似乎在下午6点多回来过,然后躺在床上睡着了,我可能也确实喝过水。

  “可能是我最近休息不好吧,噩梦做得太多,所以精神有点恍惚。过一阵看看再说吧,实在好不了就去看医生。”

  “或者开点安神的药先吃着也行。”

  我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又困又乏的感觉仍然没有散去——即使按照张生所说,我已经睡了六七个小时。我去洗了个澡,出来时看见张生放在沙发上的背包。

  “你今天没去上课?”

  他沉默了一下。

  “嗯,没去。”

  “怎么不去呢?”

  “突然不是很想去,就在家里待了一天。”

  “哦。”

  我拖着疲倦的身体,倒在床上,连动也懒得动一下,就这样睡着了。

  半夜我醒来过一次,蒙蒙眬眬听见窗外有鸡在叫。我翻了身,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看了看,上面的时间显示是凌晨4点多。而张生仍然坐在房间一角的桌前,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埋头睡着了。我的隐形眼镜早已摘下,眼前模糊一片,看不清张生的样子,只感到台灯的光十分刺眼。我说:“张生,你听见鸡叫了吗?”

  他没有回答。而我实在太困,抬起右手放在额头上,遮住一部分光,接着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了。我刚一醒来,便想起凌晨看见张生还没睡觉的事。接着,我发现,我的头再次放到了床的尾部,而脚正放在枕头上!

  我急忙推醒张生。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干吗?”

  “你睡觉的时候有没有看见我头和脚颠倒过来?”

  “什么头脚颠倒……”他的眼睛又快要合上了。

  我又用更大的力气推他。

  “我今天醒来又是这样了。”

  他的眼睛总算是睁大了一些。他看看我,明白了我说的意思。

  “那你做噩梦了吗?”

  “没有。”

  “那有什么关系。你本来睡觉就不是很老实。”

  不对,在此之前,我睡觉一直都很安稳,连被子也没踢过,临睡前什么样子,醒来就是什么样子。然而张生又睡着了。已经8点了,我急匆匆地从床上下来,冲到卫生间里,洗脸、刷牙,然后穿好衣服。我心里很不安。非常非常不安。为什么,一连两个早上,我醒来时都是头脚颠倒着?这与那个梦有关系吗?姜为说,睡觉时别把脚放在枕头上就行……接下来,会不会又发生些什么……

  我拎着在楼下小吃店买来的早点,一边吃,一边沿着东湖向学校走去。一路上总是碰见晨练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今天并不是一个好天气,一大早就阴云密布,即使是东湖边也没有一丝风。在这样的天气里,我总是浑身不适,上腹部的肌肉痉挛着,呼吸也很不顺畅。好像有什么一直在身体内部,沉甸甸地拽住五脏六腑一般。我走在路上好几次都在犹豫,今天要不要去上课,但是想来想去,却发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的路,学校就在前面不远处,于是又强忍下来。

  好不容易,终于到了宿舍楼底下。门口站着一群人,正围着一个地方指指点点,一辆警车停在门口。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看了警车一眼,里面没有人。我接着走到那群人旁边,从缝隙往里面看,发现地上有一个人形的图案,是用粉笔画的。这种情况我很熟悉,电视里经常看见,是发生了凶案的现场。怎么,难道这里发生了什么?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我站在一旁,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所以然来。胸口实在闷得不行,于是站了一阵,就走上楼去。

 “你的脸怎么白得这么厉害?”于思看见我,惊讶地问。

  我无力地笑笑,“有没有水?”

  她连忙给我倒了一杯。




  “可能有点晕吧,今天天气很闷,再说也没休息好,半夜总是醒……我跟你说,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又是头脚颠倒着。”

  “又做那个梦了?”

  “梦倒没有做,因为昨天晚上根本连睡都没睡好。张生一直坐在桌前看书,灯开了一晚上。半夜醒过来还听见鸡叫。”

  “不会吧,鸡叫也能吵醒你?”

  “可能是睡得不安稳,先醒了,然后碰巧听见了鸡叫。对了,楼下怎么了?”

  “张师傅死了。”她说。

  天蒙蒙亮的时候,203寝室的女生贾梅就已经醒来,和平时一样,她穿好衣服洗完脸,就要去东湖边跑步了。贾梅走到一楼,正打算叫收发室的张师傅开门的时候,发现宿舍的大门已经打开,张师傅不知道哪里去了。接着,她看见门外不远处的路边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这个人穿着背心、短裤,脚上只穿着一只拖鞋,而另一只被丢在了门口。贾梅第一眼就知道,这不是一个醉汉。他面朝下躺在地上,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当时她第一个念头就是,他是不是晕倒了?贾梅缓缓地走过去,蹲下来查看。这时她立刻发现,这个人就是宿舍楼下看门的张师傅。于是她叫了一声“张师傅”。但是地上的人没有回答。她又伸手去推,摸到了张师傅已经变得冰冷的胳膊。

  贾梅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她用了很大的力气,将张师傅的身体翻过来。不久后,203寝室的女生们被惊惶失措的贾梅叫醒。她喘着气,一只手扶着门框,全身颤抖着说:“快来人啊!张师傅死了!”

  警车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张师傅的尸体被一大群学生围着,据说脸上的表情极其可怖,眼睛睁得很大,嘴也张得十分夸张,脸上隐约透着青白的颜色。当时在场的人听见警察作出初步的鉴定,认为死者是心脏病发而猝死,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3点左右。早上7点多,尸体被救护车运走,警察则留下对学生进行问话。

  我目瞪口呆地听于思讲完这些,仍然有些不敢置信。昨天,我还看见张师傅好好地坐在收发室里看报纸,今天怎么就死了?而且,张师傅的身体一向很好,还经常帮我们拎行李,一口气爬上五楼都不在话下,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脏病呢?

  “别想了。”于思说,“走吧,快上课了。”

  我点点头,这时猛然发现,从刚才开始,寝室里就一直少了个人。

  “林子呢?”我问。

  “昨天晚上就没回来,大概在舅舅家过夜了吧。现在说不定已经在教室里了。”

  “你说什么?”我的心脏一下子怦怦地狂跳起来,“你说昨天林子去了她舅舅家?”

  于思奇怪地看着我,“昨天不是你们两个一起去的吗?”

  “等一下,”我深吸了一口气,“于思,我问你,昨天下午,我们是不是在一起喝咖啡?”

  “是啊。”

  “一直喝到下午6点多?”

  “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吧。”

  “然后呢?”

  “然后林子就打电话来,说要你陪她去舅舅家拿东西。当时我说想回寝室,就不去了,然后你们两个就出去了。”

  怎么会是这样?张生昨晚明明说,我是下午6点多就回去了,然后睡了一觉,我好不容易相信了他,现在,于思又说,我昨天的确是和林子去了林子舅舅家。究竟哪一个才是真的?难道,我又在做梦?

  对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昨天林子是带着张韶涵的海报出去的,那么,如果张韶涵的海报还在寝室里,就证明张生的话是对的;如果不在了,就证明林子的确是去了舅舅家。

  于是我抬头向林子的床上看去。

  原本贴在墙上的海报,现在已经不见了踪影。那里是空白一片,隐约可见透明胶的痕迹。

  “难道我不是在做梦……”我呆呆地看着于思,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怎么了你?你在说什么啊?”

  我完全糊涂了,发现张韶涵的海报不见了之后,就更加糊涂了。海报不见了,加上于思的话,说明昨天,我确实陪林子去了她舅舅家。那么,张生说的是假话了?他为什么要说假话?但是,难道他真的说了假话吗?

  “哎,算了,边走边说吧,快迟到了。”于思打断了我思绪。我看了看手表,的确快迟到了。我拿起书本,和于思一起走出门去。

  楼下那个用粉笔画的人形仍然在地上,好像具有了某种生命一般,躺在那里说“我就是以那样的姿势死掉的”。

  张师傅,他为什么会在凌晨3点醒来?是什么让他决定打开门走出去?如果只是单纯的心脏病发,他的一只鞋为何会丢在门口?

  想到这些问题,以及可能成为答案的答案,我的后背就开始发冷。然而这种不安的感觉,却不是从刚才开始的,也许是很早很早以前。

  我们到达教室的时候,已经开始上课了。我和于思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为了不引人注意,坐在了最后一排,但老师还是给了我们一个责备的目光。我打开笔记本,却完全无心听课,而是一直用眼睛从第一排扫描到最后一排。




  “林子不在教室里。”我低声对于思说。

  于思也挨个看了一遍,然后点点头,“确实没来。不过别担心了,她舅舅家那么远,说不定她现在正在赶公车过来。”

  她提醒了我。的确,林子舅舅家远在青山区,坐车要一个多小时才到学校,她不来上第一节课,也是合理的。

  我开始等待,等待林子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然后吐一下舌头,笑着说:“我迟到了。”

  但是第一节课、第二节课都过去了,林子一直没有出现。中午,我和于思在食堂吃了饭,在寝室待到下午2点上课。最后,下午4点半下课时,仍然没看见林子。

  寝室里,我拿出手机,给林子拨了一个电话,但是她关着机。我开始有些焦虑,一言不发地坐在床上。

  “没事的,她可能就是在舅舅家待了一天。”于思安慰我说。

  “我真的……昨天和林子一起去舅舅家了?”我犹疑着开口。

  “对了,我还没问你呢,早上你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做梦,是怎么回事?”

  “我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对于思讲起了昨天和林子一起出去,在公车上做梦,接着回到家里,睡了一觉醒来,却被告知,我从来就没和林子一起出去过,我是从6点多就开始做梦了。

  “本来我都相信了张生的话,以为自己的确在做梦,但是今天你却告诉我,我和林子昨天晚上去了她舅舅家。”

  “我也有点糊涂了,”于思一脸迷惑地在我对面坐下,“可是昨天你的确和我一起喝过咖啡,而且昨天林子也确实给你打了电话的,对了,你看看你的手机上,有没有昨天林子的电话?”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我快速地拿出手机翻看。果然,昨天下午5点47分,有一个和林子的通话记录。

  “有。这么说,昨天的确和林子出去了。但是张生又为什么要骗我呢?”

  于思低头思索了一阵,然后说:“我觉得,倒有一个可能,张生没骗你,而你也确实接到过林子的电话。”

  “那不是互相矛盾吗?”

  “不矛盾。是这样的:你昨天下午接到林子电话以后,就在店里等她,之后她也来了,你们出门去的时候,你突然不想去了,于是就回了家,然后睡着。林子一个人去了舅舅家。因为你下午才和林子见过,所以回家后做了一个关于林子的梦,也不奇怪。这样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说你和林子出去过,而张生又说你6点多就回家了。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你昨天晚上到底和林子出去了没有,当时你接完了林子的电话,我就回学校了。”

  于思说得有道理,很可能是这样的。如果假定为张生和于思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就只有这一种可能:林子是一个人去的舅舅家。

  我的心里一阵释然。但同时另一种不安又冒了出来:我不会真的有些精神恍惚吧?

  “等林子来了,我再问问她就知道了。”我说。

  晚饭后,我回到家里。张生又比我早回来,我下意识地看了看他放在沙发上的背包,看样子今天是去上了课的。

  “我们宿舍的张师傅死了。”我对张生说。

  “啊,什么时候死的?”

  “说是凌晨3点左右吧,心脏病发作。”

  “哦。真没想到。”

  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阵他的脸。我说:“张生,你最近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这么说?”

  “你最近不爱跟我说话了,而且……还有点……说不上来。”

  “是吗。可能是最近要写的论文闹的,有点心烦。”

  我没再说话了。但是我觉得,张生的不对劲,不仅仅是论文的原因。但又是为什么呢?他变得让人难以琢磨。每次看到他,都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上,沉甸甸地压着。他开始变得对周围的事情漠不关心,包括刚才说到张师傅的死……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

  刚才,张生听说张师傅死了的时候,为什么会说那样一句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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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7-5 13:27:3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6章 夜 鬼

  在我们一生的记忆之中,也许只有儿时的记忆最为光怪陆离,也最真假难辨。我们的眼睛在那时是否真的看见过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但后来又被遗忘了?我们长大后,再看婴儿,他们躺在摇篮里,经常盯着空白的天花板,或者人的身后,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吸引着他们的视线。

  那里究竟有什么呢?




  小时候我听过这样一个鬼故事。说的是在一个暴风雨的夜晚,一个村子里有户人家,正准备熄灯睡觉的时候,听见院子里响起了巨大的敲门声。砰砰砰,砰砰砰。吵醒了正在睡眠中的孙子。爷爷和奶奶商量了一阵,最后决定还是开门看看,也许是过路的人想借宿,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毕竟天气这样恶劣。爷爷披上一件衣服,走到院子里,打开了门。门外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看上去十分狼狈,他说自己是要去邻村走亲戚的,但是却遇上暴雨,无法继续赶路,问能不能在这里借宿一晚。爷爷正犹豫的时候,小孙子突然大声哭起来。于是他对那个陌生人说,他需要和家里人商量一下。说罢,返回屋中。

  他刚一进门,奶奶就拉住他,神色慌张地说,别让那个人进来。看见奶奶这样的神情,爷爷答应了她,然后走到门口,对那人说,小孙子见了陌生人就要哭闹,所以不能留他住宿。陌生人只好黯然离去。

  后来,爷爷问奶奶,为什么不让别人住宿呢,这么晚了,外面又刮风下雨的,叫他一个人去哪里好?奶奶说,你知道刚才孙子为什么哭吗?因为他看见,在那个陌生人背后,还跟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脸鲜血的女人。爷爷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几天后,从邻村传来消息,说有一户人家发生了凶杀案,丈夫杀了妻子,然后逃走了。而案发的时间,正是陌生人来敲门的那个雨夜。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鬼故事。但那时我们乐此不疲地反复地讲述着它,觉得它真的很恐怖。而我怎么也想不起,这个故事最初是从哪里听来的。是爸妈讲的吗?他们似乎不怎么讲鬼故事给我听。是从同学那里听来的吗?不对,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是第一个讲出这个故事的人。是《故事会》上看来的吗?也好像不是,按照这个故事的篇幅,如果刊登出来,顶多是一个豆腐块般大小的版面,况且就故事本身而言,也并不怎么新鲜。每每想到这个问题,都让我很头疼。

  也许它是以某种隐秘的方式被告知的。也许是某个夜晚,当我迷迷糊糊躺在床上,一个细微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它讲了这个故事,然后被我记住。在我们一生的记忆之中,也许只有儿时的记忆最为光怪陆离,也最真假难辨。我们的眼睛在那时是否真的看见过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但后来又被遗忘了?我们长大后,再看婴儿,他们躺在摇篮里,经常盯着空白的天花板,或者人的身后,仿佛那里有什么正吸引着他们的视线。

  那里究竟有什么呢?

  据说在我小时候,父母从来没有教过我说话。妈妈说我是在睡觉的时候学会说话的,她看见我闭着眼睛躺在襁褓里,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响,日日如此,直到后来莫名其妙地说出了第一句话。妈妈说,我说出来的是一个非常奇怪的词语,但她不记得是什么词了。

  我经常想象那时的情景。婴儿床的旁边,一双眼睛日日夜夜看着我,我也看着它,不知道那是什么。它移动的时候,我的眼睛也随之移动。它时而在天花板,时而在柜子上方,时而趴在妈妈的肩膀上。让婴儿来了解这个世界未知的一部分,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因为当他们长大后,便会忘记这些未知,因而也就没有了恐惧。之后才会健康的成长,读书,工作,赚钱,做正儿八经的事——至少一部分人的确是这样的。

  然而我们真的永远和它告别了吗?你明明放在抽屉里的笔为什么隔天却跑到了床底下?你卧室的墙壁附近没有水管,最近也并不是梅雨季节,为何墙上会有一个发黑的水印?无风的时候,虚掩着的门为何缓缓打开?你的狗为什么总是冲着一块空地狂吠不止?突然停电的那一瞬间,你看见了什么?走在路上,突然有人叫你,你回过头去为何什么也没看见?

  有人会说,如果它真的存在,那为什么我从来没看见过一次?好吧,请你看看桌上的杯子。它真的是你的杯子吗?还有莫名其妙飘进你家窗户的树叶,乃至你再熟悉不过的一件衬衣,你真的清楚它们是什么吗?

  一种没有形体的东西,反过来说,它可以是任何形体。比如你的右手小拇指,请你现在就看看它,它是否在某些时刻莫名地颤抖了一下?我们之所以看不见它,也许并不是因为我们真的看不见,抑或是它真的不存在。也许还有第三种可能:它就在我们周围。可以是杯子,可以是树叶,可以是一个拖把,可以是一根手指,可以是一件衣服,可以是枕头、被子、床单,可以是拖鞋,甚至可以是一束光,一片黑暗。

  或者,一张海报。

  生活中的每时每刻,我不能确定我吃下了什么,遇见了什么人,走在哪一条道路上,我坐着的公车将开往哪里,因为我真的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比如我现在坐在电脑前,然而它真的是台电脑吗?如果它真的是台电脑,那么,我为什么会写下如此奇怪的话?而电脑又是什么呢?构成一个芯片的物质,它们是不是可以被我们完全了解?




  再比如,张师傅,他临死前究竟看见了什么?是什么让他在凌晨3点多,衣服也没穿好,就打开了大门,走出去?他的脚上为什么只穿着一只拖鞋,而另一只却在门口?从门口到他倒下的地方,这几米远的路程里,他有没有发觉自己的鞋少了一只?

  我们的生活里无处不是一个迷宫。我们以为杯子就是用来盛水给我们喝的,但是却无法知道它哪一天突然掉在地上碎掉。我们将碎片扫进垃圾桶,之后把垃圾袋丢在垃圾堆里,后来整堆垃圾被送去了垃圾场。再然后呢,碎片们都去了哪里?它们会不会在某一天再次回到这个房间,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我们不知道。

  我们走不出这个迷宫,活着时是这样,死后也同样如此。

  “事情也许不像你想象得那么玄。”于思说。

  “我也但愿它是这样。但是晶晶为什么至今还没有消息?即使出外旅游,也没有必要天天关机,她的手机卡是可以全国漫游的。还有,”我拿出手机,“昨天半夜,林子发来短信,说她在舅舅家住几天,就先不回学校了,让我帮她请假。”

  于思接过手机看了看,“那不是很正常吗?以前她也在舅舅家住过。”

  “但是,当我再打过去的时候,她又关机了,和晶晶一样。这难道是个巧合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总觉得,应该没你说的那么玄,即使出了什么事,也是人为的吧?”

  “好。晶晶失踪的前一天……姑且先算她失踪吧,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杀死晶晶的梦,最关键的是,我梦见了张韶涵的那张海报,在梦里,我被关在了防空洞,最后居然从海报中爬出来。而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必须杀死晶晶。这让我想到传说中的替死鬼一说。在梦里我很可能就是被从海报里爬出的另一个鬼魂当成了替死鬼,因而死掉的。这是一个循环,不断地有人死去,从海报里爬出,然后又去杀人。我在防空洞所在的山上醒来,这也不是一个巧合……”

  “但那是一个梦啊。”

  “我真的已经弄不清楚,到底什么是梦,什么是现实了。”我叹了一口气,“尤其是,紧接着,林子就收到了匿名寄来的张韶涵海报,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而且,她失去联系的那天,正好是去送这张海报的那天。难道这也是个巧合吗?如果是巧合,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这个世界上巧合也是很多的。”

  “就在同一天,张师傅心脏病发,倒在了寝室门口。为什么同一个晚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按照时间来算,林子坐上最晚的一班车回来——我也搞不清楚我到底有没有和她一起去过,就算她做最晚一班车回来吧,应该是在凌晨1点多到达学校门口,走回寝室的时候,应该是2点左右,而张师傅出事的时间是凌晨3点左右……”

  “可是林子并没有回寝室啊。”

  “我是在做一个假设,在事情没弄清楚之前,做任何假设都是可以的。我们先假设林子回来过,那到达寝室的时间,与张师傅出事的时间相差不过一个小时,甚至可能更短。这个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尤其是,林子回寝室,是一定要叫张师傅开门的。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张师傅大半夜会醒过来。还有,我觉得张师傅有心脏病这种说法十分蹊跷,你记得吗,他经常帮我们搬东西的,跑上几层楼都没问题,根本不像是有心脏病的人。”

  “但是听说警察在他身上没有找到任何伤痕,而且当时在场的法医也说,是心脏病发死亡的样子。”

  “你知道吗,有一种死法,叫吓死。原理是,人受到突然刺激后,肾上腺激素会大量分泌,导致心肺功能迅速衰竭,突然死亡。看上去就像是心脏病突然发作一样。我在想,像张师傅那样一个健康的人,是不是因为看到了某种恐怖的东西,才会……”

  “啊,你不要说了,”于思大声叫道,“别说得那么恐怖,现在寝室里就我一个人,晚上我都不敢一个人上厕所了。”

  我嘿嘿地笑了一下。

  “于思,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要不怎么敢大半夜地上山去?”

  于思的脸色一变,但很快又平静下来。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上山了?”

  “如果你没上山,你脚上的泥从哪里来的?最近只有晚上在下雨,白天你又都和我在一起,只有我回家之后,你才有独处的时间。学校的道路不会有这种泥,如果是走到了水泥路旁边的土地上,也不会沾得这么多,连鞋面都沾上了不少,这证明你曾经长时间地行走在泥泞的道路上,如果不是山,又是哪里呢?”

  我没有想到的是,于思却比我更加惊讶地叫起来。

  “我的鞋上怎么会有泥?我昨天晚上回寝室以后,就没有再出去过,不信你可以问对面寝室的人,我一直都在和她们打牌,一直打到11点多,然后我就回寝室睡觉了。这鞋……我睡觉前还看见它是干净的呢。怎么会这样?”




  接着,她的脸色开始变得惨白,用充满恐惧的眼神看着我说:“该不会是……”

  我点点头。

  “也许吧。也许林子真的回来过。”

  我又对于思说:“你听说过夜鬼吗?”

  于思仓皇地摇了摇头。

  “夜鬼,是一种专门在深夜潜伏于床头的恶鬼。当你一旦睡得不安稳,头朝下,脚朝上的时候,它就会在枕头边探出头来,用尖利的爪子挠你的脚心。连着三天,我都是这么醒来的。”

  我盯着于思的眼睛,她仿佛不认识我一般看着我。

  “小心哦,”我打开寝室的门,走出去,“半夜千万不要醒来。”

  尽管如此,我仍然常常在半夜醒来。这样醒来有些浪费时间,因为除了那个刮挠脚心的,像是改锥,又像是长指甲的尖利感觉之外,没有出现任何异样。我已经熟悉了,况且想好好睡一觉的欲望早已盖过了由此而产生的慌张、焦虑和恐惧。于是这天,我和于思告别后,又到校医院去开了点药。

  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不好,显得有些颓废和沮丧,所以那个看上去比较严肃的女医生,对我十分警惕,只给我开了七片安定,是一个星期的用量,并建议我假如真的休息不好,应该多吃点安神的补品。我对她说,因为附近的工地正在施工,所以晚上睡不好,吃补品是没有用的。

  我把安定放在口袋里,感到一阵轻松。今晚,或许我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了。

  走在路上,张生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晚些才能到家。我说我到医院开了安眠药,晚上他回来可能听不见任何动静了。他说:“哦,没关系,你早点休息也好。”然后就挂了电话。

  从医院出来,我在教工食堂吃了饭,然后往回走。路上经过防空洞,发现那天撬开的锁已经被人重新锁上了。一把崭新的大锁闪闪发亮,和门上的铁链十分不配。

  打开家门,一股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隐隐约约还有些发甜。那是早上没喝完的酸梅汤,正放在茶几上。我拿起杯子,将酸梅汤倒掉,然后接了杯水,放在床头。我把那七片安定也放在床头。然后把台灯的光调到最暗。洗完澡之后,我躺在床上,喝了口水,静静地等待着睡眠的到来。

  张生在深夜回来,尽量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声音,然而我还是听见他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他把背包放在沙发上,然后走进卧室看我。他的鼻息正在我的脸部上方不远处。他轻轻地叫了一声“苏晓?”,我没有回答。然后他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片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接着放下。他走出去,像是走到门边。我从眼皮中间的缝隙里,看见他拿着一双鞋,应该是今天穿着的鞋,走到卫生间,再然后就听到水的声音,还有刷刷的声响。

  他在刷鞋吗?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刷鞋?

  声音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最终结束。他似乎很满意地松了一口气。

  鞋上有什么是必须现在,而且必须用水刷掉的呢?

  他拎着鞋,经过卧室时向里面看了一眼。我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均匀的呼吸。之后,他把鞋放在门口,再次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澡。

  我悄悄地坐起来,展开紧握着的布满汗水的手,里面有一片安定。我将这片半湿润的安定放进嘴里,然后喝了一口水,咽下。

  这一次,睡眠应该如期而至了。

  早上,我醒过来,自然,又是头脚颠倒着醒来的。张生在一旁睡得很沉。起来之后,我走到客厅,关上卧室的门,然后来到门口的鞋架前。在第一层上,放着一双白色的阿迪达斯,是张生的鞋。与已经变得灰白的鞋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刷得亮白的鞋帮。我拿起一只,仔细地查看着。

  刷得很干净,的确很干净。但奇怪的是,鞋面又没有刷过。为什么只刷鞋帮,而不刷鞋面呢?我接着拎起另外一只。前后左右看了一圈之后,终于发现,在其中一只鞋上,鞋帮凹陷下去的纹路里,有一些黑色的东西。

  是没有刷掉的泥土。

  我又拿起他的背包,背包的底部也沾上了一些泥土。当我拿起它时,从背包的缝隙中还掉出松树针叶。看了一阵之后,我放下背包,尽量将它还原成原来的样子,鞋也一样。然后刷牙,洗脸,出门。

  今天,我要搞清楚那件事。更重要的是,要去证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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