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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会开多久?”
是她问我的第二十三个问题。在此之前,我们一直在诸如:“天气是否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好转?”“下期《i-D》销量会否超越《THE FACE》?”私人一点如:“你喝拉佛伊格要加冰抑或水?”此类毫无营养的互相提问中徘徊。
自然最后一个提问招来她白眼,喝苏格兰原产威士忌加冰,罪过罪过,回家打老婆还较可饶恕。
然后她问了我那个问题。
“烟花会开多久?”
我说:“很久。”
她沉吟一下,说,“你可以走了。”
我啼笑皆非。“喂喂,小姐,是我在采访你,一轮放松神经的游戏已过,我满足你的要求,如今是否可以听在下说几句话?”
不知是否错觉,我捕捉到墨镜下她的眼神一闪。那种小小的复古金丝边圆框墨镜,可不是谁都戴得出的。太多人戴了像瞽目测字先生,她戴,却是一段诡异的俏丽,无法言说。
在酒吧里看到她,多半因她这股说不出的气质和古怪装扮。头顶整整齐齐编着一圈小辫归到顶心,结一条大辫垂在脑后。左耳上戴一只白果大小硬红镶金大坠子,右耳塞一个米粒大小翠玉塞子。白缎唐装衫裤,银线拈了透着蓝的冰蚕丝绣淡淡菊花。身边扔着一件珍珠色皮外褂。我迷花了眼。上帝啊,后退百八十年,这身打扮正是《品花宝鉴》里一个秋水神琼花骨的苏媚香。
别小看我一个哈泼时尚的兼职记者,想当年我还拿过个北京大学铁硬的硕士学位。且是古典文学。我,James·Bond。老花花公子,他们说。三十六岁男人,没有婚姻,不算老。我的专职是个作家。是的,作家,并非秘闻周刊撰稿人。
是我看错了吧。墨镜下,她的眼神闪闪烁烁,柔软的,是羚羊般矫捷敏感的动势。她有一双不会死掉的眼睛。
我耐心地等待着。然后她轻轻地笑起来。水色的嘴唇微微抿成弧度。水晶色的唇彩在暗光里出奇明亮。这个女孩,她隐藏在黑暗里,可是有一点光,她就会惊人璀璨。不能忽略。
她开口,声音有一点沙,同她的年龄,装束不搭调的甜蜜蛊惑。年轻男人会为这把嗓子赴汤蹈火。哦不,我在承认自己什么。
她问:“你想知道些什么?”
“很多……如果你可以信任我。你可以说的有很多,比如你的衣服,化妆,以你的年龄……请原谅,你是中国人?”
她轻轻摇头,摘下墨镜。然后我跌进深不可测的水光深处,蓝莓布丁般柔滑凝冻的色调里面混着我半夜赶稿时救命的浓咖啡那般的黑。是她的眼瞳。
我深呼吸。“对不起。”她不置可否地笑,戴上墨镜。
“很漂亮的衣服,可是为什么戴墨镜?”
她再次挑起嘴唇微笑,这一次仿佛有淡淡嘲讽意味。“以我的年龄?”
“噢,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擅长猜测女士的年龄……”
“不必介意。”
她把一只手放到桌面上,慢慢伸到我面前。“请继续。”
“以你的年龄,应该不会热爱把自己装在这样一身衣服里。”
她放声大笑。前仰后合的放肆。突然止住。“好的。”她说,“还想问什么?”
“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你是混血儿?”
她比出V字手势。
“你的工作是什么?或者你还是学生?”
她第三次露出那种若无其事的嘲讽笑容。我有一点忍无可忍。
真奇怪。我早已不是血气未定的毛头小子。可是在这个不会超过二十岁的女孩面前,我感觉自己随时有崩溃可能。
“我在找一个人。”她轻轻地说,笑容没有改变。
“必须,找到她。”
我竖起耳朵。“然后?”
“杀了她。”
看着我陡然一震的表情,她再次哈哈大笑。我有点恼羞成怒。
“好了,小姐,如果你不介意,让我们谈些正经的问题。”
她不答话,“烟。”我皱一下眉。她的手指洁白细长,指甲像精心打磨过的珠贝般泛着古怪闪光。烟盒在她的手里,她点烟的时候睫毛在脸颊上微微垂下阴影,一瞬间孩子气十足。
她缓缓吐出一丝烟雾,然后递还给我烟盒和打火机——给我!
那只银红色刻有我名字缩写的ZIPPO,我某一任女友的礼物。
我下意识地摸了外套口袋,然后目瞪口呆。她轻轻地甩给我一丝笑。指节抵住苍白尖细的下颏。
她近乎耳语,“让我们谈些正经的问题。先生。”惟妙惟肖的模仿。
“是怎么做到的?”我居然没有半点感觉。
她的手势优雅而戏剧化。细长的10公分520夹在指间摇摆,居然和谐无比。“不,不是这些。”
我抹一下汗,几时额头上冰凉一片。
她猫一样俯下身去,趴在桌上自下而上仰望我的脸,那个角度让我不自在地怀疑自己下颏上或许有胡茬不曾刮净。
仿佛听到这傻气的一句,她微微笑起来。完全是年轻女孩子的笑容,自在淘气,带一点无邪的邪气。究竟是年轻,皮肤仿佛新雪浸着真丝,洁净闪光,只是好像粉底铺重了些,虽说是夜妆,但她显然忽略了胭脂。细看,也不曾用眼影睫毛油眉粉,只是唇彩的色泽透明如水,不见血色,是这一季女孩子疯狂追求的冷澈质感——不,别怀疑我的取向,我只是正好有一个做造型师的前任女友——不过我个人觉得那一套妆像极吸血鬼。
“还有,更有趣的呢。”
她轻轻地,呼气一般地说:
“看,烟花。”
我下意识地随她的手指回过头去。有人撩起一扇窗帘,窗外,温暖繁盛的花朵满天爆裂,开出令人兴奋的缤纷艳丽。酒吧里的女孩子开始尖叫,欢呼,亲吻,扑倒在男伴怀里。我回头看她,她看着我,目光沉静地衔着烟,双手交叉,态度把玩。
那姿态里倏忽流露的冷静自持令我惊异。她瘦巧精致的轮廓那一刻漫过空虚的影子。
寂寞至彻骨的气息。但这只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女孩而已。
“呼,有趣。”她说,若无其事地吐着烟圈。
——烟花的温暖,终究是幻觉中的奇迹啊。
“你究竟是做什么的呢?”
“告诉过你了啊……”又是若有若无的笑容,恍惚成虚无。“不信吗?那么,还在听我的每一句话……”
她忽然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按熄烟头,我大吃一惊,不由自主探身抓住她的手。
洁净白皙至透明的肌肤纤毫无损,没半点灼伤痕迹。
我,又被捉弄了吗?
慢慢盯住她的眼睛,墨镜下的眼神神秘而冷酷。
简直,和抓着的那只手一样冷呢。这样一想,掌心触及到的如雪肌肤,居然真的是雪的温度吗。
“穿的太单薄了吗?”我脱口而出,再次地,那种嘲讽慢慢地,慢慢地浮上来。不同的是这一次稍微淡了一点。
“烟花开了多久?”
“啊……不会很久吧。”这么一说,刚才还真的应该应景地干一杯呢,烟花。
她手里的520只剩一半了。“问下去吧。”她说,重新点燃烟。
“哦?”
“你只有这么长的时间了呢。”她举起手里的烟。“我等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哦。”
“为什么来这间酒吧?”
“MERCURY啊……”诡秘的笑容,这一次已经根本不像孩子了。
“是因为,有很多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喜欢这里啊。”
“爱人吗?”
笑容一刹那冰冻。她的眼睛重新焕发那种逼人的,锐利美艳的光亮。
“说起来,都是老故事了呢。”
我终于有一点成就感。终于,还是打开了这个女孩,她的故事。
“我有六个小时。”
她诧异地看着我,摇头大笑,“不,不,不够。”
我扬起眉。“要多久?”有一点气愤,这样年轻的女孩子,这样会撩拨人。
“你可有二百年?”
我终于胜利地大笑起来。“吸血惊情吗?要更久一点吧。”
“好的。”她没有笑,声音很低。我发誓这一次我是真的看到了她眼中深浓的寒意。我再也笑不下去。
“……烟花开过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但是所谓的幸福美满,也只有烟花开放那么久。”
我举手发问,她不理我。“他们没有在一起,她死掉了,他被孤孤单单地留下来面对一切,然后过了一些年后抱着某种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愿望郁郁而终。这样的故事你还满意吗?”她一气说完。
我盯着她脸颊上那一层勉强用力才能看清的红晕,半晌才记起问她。
“那么,他的愿望是什么?”
她声音低下去。“在天堂……或者地狱里,无所谓哪里,只要可以和她相聚。”
“那么,为什么不可能实现呢?”
“因为她没有死。”
我睁大眼睛。
“她变成了一个吸血鬼。”
十八世纪的贵族世家,作为首席继承人的男孩和女孩疯狂相恋。女孩的亲生哥哥却在暗中策划着一场谋杀和颠覆。
“她是他的嫡亲堂姊。”
是的,天谴的爱恋。脑海里突然迸出这样的应答,我沉默一下,然后差点跳起来。谁?谁在我的脑袋里对我讲话?
过程和结局都很简单。女孩杀死了自己的哥哥,然后重伤不治。男孩继承爵位,抱恨终生。
“他是否爱她至死,终生未婚?”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当然没有。而且他的儿子很聪明。”
“可是读者不会喜欢这样的情节……”我咕哝。
“他们喜欢他为她出生入死,受尽折磨。她为他柔肠寸断,珠泪盈池。最后英勇的男孩打败反派大BOSS……当然这个人不应该是女主角的亲哥哥——救出女孩,最后伤痕累累的他和她紧紧拥抱,并发誓爱彼此至死不渝。”
她表情平静地看着我,“……你是个神经病。”
“不,我是个记者,还是个作家。”我纠正她,“小姐,事实上我很喜欢你的故事。你很有创作天赋,可以试试写小说。请相信我的态度是诚恳的。”
她不说话,只摆了摆指间的烟,只有三分之一了。
我必须抓紧时间。
“那么故事发生的地点是哪里?”
“英国。伦敦。”她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直扑我脸孔。而她的声音幽幽传来。
“1782年。她死在1782年。”
我记下来。手提电脑的屏幕在暗影中闪烁蓝光。我不抬头地打字,“她后来怎样?”
“活着。”
我抬起头。
“她,和那个制造她的吸血鬼在一起,过了一些年,她遇到了当年那个男孩的后人,然后和他度过了一段时间。直到那个年轻的男孩为她而死。她很愤怒,于是迁怒于制造她的吸血鬼。她杀死了他。然后,才知道,其实,他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她。”
“然后?”
“她一个人活下去,二百年。”
我发起呆来,几乎被她简单的叙述蛊惑。
“然后呢?”
她叹一口气。“还想知道更多吗……”
“她杀死了那个制造她,保护她,陪伴她的吸血鬼。她把他肢解之后混着昂贵的香料填进壁炉,烧掉。很难想象,那么高大的一个身体,留下来的骨灰只有那么一小撮。”她比出一个精致的手势。
“她把他的骨灰带在身边。二百年。”
是安慰呢,还是悔恨。或者,什么都没有吧。只是单纯的想要留住一点什么。可以把握的,不是生命,而是死亡。死亡,只有死亡,才可以把你永远地留在我身边。
只有这样,居然只有这样,才能够安心啊。
知道你,再也不会离开。
她的领口微微敞开,想是因为热。锁骨的线条清俊美好……我不敢再看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女孩还活着。”
“此时。现在。”她声音里有模糊笑意。“也可能,她就在这间酒吧里,同你一起,看接下来的烟花。”
仿佛迎合她的话一般,满天璀璨盛放,闪闪发光的粉末仿佛蝴蝶的残骸,那么多那么浓郁动人的冰蓝色,夜空布满细密的菊花,几乎令人以为触手可及。
回过头,正好赶上看到她缓缓喷出最后一口烟雾。
“结束了吗?”
“什么?”
“你的故事。”
“那个啊,早就结束了啊。”她音调是奇异的轻快。“他死掉的那一刻,一切,就断裂停止了呢。”
……那一刻的烟花,那么美那么美啊。好像永远都不会熄灭一样。就像以为他的血永远都不会流干一样。
是谁,在我心底这样轻微地,暗昧地诉说。
——那个他。哪个他?
“其实,是早就绝望了。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就不应该揣摩所谓幸福和永远的含义了。”
“那样,就不再有故事了吗?”
嘲讽的笑意到底还是飘起来。
“所谓故事,其实是因为不敢面对,所以才给事实起的别名吧。”
酒吧里突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我回头,看见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穿着刺绣长裙笑吟吟走了进来。
她向那美得简直不像真人的女孩挥手。然后看着我。暗示很明显了。
“这故事真的结束了吗?”
她不再说话。
我在放弃之前最后垂死挣扎,“可否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淡淡地一笑。
“萧。”
“萧?”
“S—O—A—R.。Soar. ”她说,然后起身。
“好熟悉的姓氏呢……”我自言自语。
她的声音仿佛贴在我耳边。
“别再找我。”
我一愣,看着她同那个年纪比她更小的美少女换了桌子,离我很远。
我把电脑联上网,开始查找。
“姓……萧啊……”
敲下Enter等待搜索引擎给出我要的答案之后,我险些摔了电脑。
我几乎是贴在屏幕上迅速浏览完那些密密麻麻的资料。然后才发觉双眼如此灼痛。
……怎么会忘记了呢?这个妖艳而耀眼的姓氏。
抬头,那两个女孩已不知所踪。
我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外面一片人声鼎沸,纽约西区的灯火辉煌,耀花人眼。而我冷汗淋漓,仓皇四顾,面如土色。
“说过了,别再找我。”
我猛回头,她在我身后三步左右距离,白衣飘飘,惊人的优雅洒脱。
她慢慢地摘下墨镜。
我的大脑在极度的紧张和兴奋中居然急速运转,将面前这张出奇清丽的容颜和方才电脑上看到的一张被疯狂炒作过的新闻照片契合。
怎么会那样相似呢……面前的这个女孩,和照片上的她。
“Echo·Glitter·Soar。英伦萧氏第二十三代继承人,英国最富传奇色彩的15岁女侯爵。”
夸张夺目的大字标题。时间是大约三年前。而我面前的她,看上去也的确比照片上的女孩成熟秀美几分。
“很像,不是吗?”
我目瞪口呆。
“不,我不是她。”
她顽皮地笑,向我走来。
“这样,都没有印象,没有感觉。难道,是因为太难以置信吗?真是……枉费了我的故事呢。”
她打个响指,我听见身后传来沉闷爆炸声。路边的一辆车子突然起火,随后是第二辆第三辆,一片熊熊的火焰和浓烟窜起来,尖叫声和慌乱奔跑的脚步响彻身边。
她看着我一动不动。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只是你不肯相信。”
是的,她说的对。根本我已经被暗示了一切,只是我没有胆量去相信。
现在发觉自己的愚蠢,已经为时太晚了吧。
她敞开的领口露出洁白清冷肌肤。那是方才的我不敢注视的诱惑。现在终于可以清楚面对。不敢注视吗,还是,只因为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不敢去确认。
那样的苍白,然而明艳。火光,烟雾,昏暗灯光仓皇面孔的流动之中,蔷薇般盛开的女孩。像一块滴血的玉。
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
她戴一根细细的墨色丝绳,衬得肌肤凛冽如冰雪。微微倾身的时候,黑色织锦的小香袋滑出领口,上面绣着一些殷红的花朵。
是真的。只是你不肯相信,而已。
……她把他的骨灰带在身边,二百年。
盛世的纠缠。二百年前的杀戮和爱恋。1782的夜晚,血染的红莲熠熠盛开。有一个女孩,拥有晴日微雨般妩媚清丽的名字,奢华绝望的宿命。
“为什么会找上我呢,作家?归根结蒂,是你自己不好啊。”
她向我走来。
我的意志渐渐恍惚迷蒙,似乎看到那翩翩垂下的长袖中,已经有一痕水色无声扬起。
她轻轻地投入我怀中,几乎是下意识地,我抬起手臂拥抱了她。一刹那突然涌起的深浓怜惜,仿佛是真实。
那样纤薄冰冷的刀锋,没入心口,居然毫无痛楚。
“……最后一个问题。”
她轻轻地笑起来。
“问吧,作家。”
“为什么……再也没有故事。”
沉默。
她离开我的怀抱。我颓然跪倒在地。
清冷微沙的声音远远传来。
此生最后一次的倾听。
“是因为,爱到可以不再爱了吧。”
爱情之所以消逝,不过是因为爱得太深。即使是再坚强的人,也已经无力承担。
太坚强,就脆弱了。所以世界上最温暖和灿烂的时刻,只能被我们远远观望,无法靠近。
一束烟花,是我给你的礼物。徘徊绝望与轮回之间,我踟蹰不前,无力决断。
归根结蒂,我仍在梦想和渴望。冥冥之中,立于永恒的审判面前,我骄傲而嚣狂地,不后退。似乎仍有一种百转千回若即若离的宿命,令我如此期待。虽然已堕入末世尘凡。
亲爱,你要说些什么。我明白。然而我依旧期待。
——烟花,其实并不会为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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