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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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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21 14:40:0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6月19日深夜,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击坏了变压器,使我居住的城西一带完全陷入了黑暗。我点燃蜡烛,继续我的恐怖小说写作。这部名为《背后有人》的东西使我着迷。小说的原型是一名医学院女生以前讲给我听的。这位名叫郭颖的女生现已在美国休斯顿大学攻读心理学博士。隔着浩渺的太平洋,对发生在十四年前的惊心动魄的往事,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淡忘。几天前,在与她通越洋电话时,她提到,在实验室时,有好几次产生背后有人的感觉。这表明当初的阴影仍然跟随着她。

  我得将这一切写下来。外面轰响的暴雨像收到了某种指令
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烛光昏黄,映得我这独居的室内异常安静。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敲门声很轻,但很坚定,不像是晚归的醉汉敲错了门。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晚上11点31分,没有预约,这种时候我这里是绝没有客人登门的。?

  我心里有点发紧,轻手轻脚走到门后,弓身从猫眼里望出去,外面楼道上的路灯熄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谁呀?”我的声音和平时有点不同。“我找余老师,有点急事。”一个男人的声音,粗哑中有点怯怯的感觉。我开了门,一个高大的男人挤了进来。他三十多岁,宽额大脸,手里提着一把正在滴水的黑雨伞,伞尖是发亮的金属,伞布漆黑,像是把外面的夜色都收在这伞里了。?“董枫又出事了,”来人盯着我的脸说,“她整夜做梦,说是我要死了,并且就在这几天。”?我大吃一惊,董枫是我前一部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的一个人物,她二十六岁,个子高挑,是一家精神病医院的护士。?今夜,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与董枫有关系的人来?我镇定地问:“你是什么人?”?“我是董枫的丈夫。”他迟疑了一下回答。“董枫是谁呀?”我已经预感到有什么麻烦,她只是我书中的一个人物,并且,她没有结婚。来人在我的木  椅上坐下,他1.80米左右的大个子像是要把木椅坐垮似的。他抬起头对我说:“余老师,我知道你在书中用的是化名,但是,这个精神病院的护士你是认识的。她姐姐董雪失踪的真相大白之后,你还去看望过她,要她从姐姐之死中解脱出来,不是吗?”这都是事实,我无言以对。但是,董枫从没对我提起过她已结婚的事。来人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说:“我姓严,是桥梁工程师,我与董枫一年以前就办了结婚登记,因为一直在凑钱买房子,所以就没住在一起,也没对朋友们宣布。”我“哦”了一声,示意他讲下去。“两个多月前,董枫的楼上搬来了新邻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独身女人,长衣长裙,给人淑雅庄重的感觉。昨天,董枫出门时,正遇见那女人从楼梯下走上来,与董枫对面时,那女人突然喃喃道,‘注意,桥下有死人。’董枫一惊,正想发问时,那女人已经脖颈僵硬地向楼上走去了。你想,我是搞桥梁工程的,我的名字里面也有个‘桥’字。”来人用有些惊恐的眼光扫了我一眼,接着说,“我叫严永桥,你说,那女人的话是一种巧合吗?并且,今天下午,董枫出门去上夜班时,又听见那女人在楼道上喃喃自语,说的是‘黑啊,屋子里很黑'。奇怪的是,董枫刚才上夜班时,大概是晚上10点多吧,她医院里的黑屋子就出事了。”“什么黑屋子?”我惊诧地问。

“你还不知道呀?那所精神病院的黑屋子已经有几年没住过人了。一开始,住进那病房的人老是自杀。你知道,住进病房的人是什么东西都搜走了的,比如钥匙啦、指甲刀啦、扎裤子的皮带啦等等,总之一切可能用来自杀的东西都不得带进病区。但是,住进那间编号为219病房的人却老是自杀。第一个病人是将塑料牙刷柄磨尖后刺穿颈动脉死的;后来住进去的一个病人更简单,将床单撕开拧成布绳往脖子上一挂,在床头上就吊死了。后来,就没人敢住那间病房了。

  偶有不知情的病人住进去后,没几天,家属便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了传闻,跑来医院大吵大闹,一定要让病人换一间病房。从此以后,这间病房就闲置了,终年没有灯光,门上的锁也生了锈,大家都叫它黑屋子。”?这家精神病院我是熟悉的,大约有百年历史了。开始是法国人建的一所教会医院,解放后改为精神病院。几天前,我熟悉的一位副主任医生还请我过去聊天。当天他从住院部到门诊大楼去值守专家门诊,半天就看了十六个病人。他说头都要爆了,想听我聊聊文学或笑话之类。但是,我从没听说过黑屋子的事。望着这个闯进我家的不速之客,高大粗壮的桥梁工程师,自称是董枫的丈夫的人,他身旁的黑雨伞还在滴着水,我能相信他的这些荒唐之言吗??“你说,一个多小时前,董枫在黑屋子遇到了可怕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问话已经有点不太礼貌,这是自己心里有点慌乱的表现。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气。

  “董枫受了惊吓后就一口气跑回家来了。回来后就大哭,嘴唇发白。她叫我赶快来找你,她说只有你会相信她遇到的事是真的。”?这时,我开着的窗户“砰"的一声大响,在深夜看不见的大风卷了进来,将我书桌上的稿纸吹得满地都是。这是我正在写的小说呀,我说过,书名叫《背后有人》,绝对是一部顶恐怖顶恐怖的作品。我赶快弯腰捡拾这些精彩的篇页,姓严的大个子也放开雨伞,帮我捡这些其重要性相当于他的桥梁图纸的东西。一阵忙乱之后,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仿佛消除了一些。重新坐下后,我几乎开始相信他所言的奇谈怪论了。我说:“我相信董枫的诚实。你讲,董枫遇到了什么呢?”

工程师又将雨伞提到了手里。看得出,他虽然个子粗壮,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并且还常常伴有紧张感。他说:“晚上10点,董枫照例去病房作最后一次巡察。病人都服了药,或打了针,或作了电休克治疗,所以在这个时候都沉沉入睡了。整个病区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当时正是雷雨交加,到处都停了电,董枫手握一支电筒逐个地察看病房。突然,她看见走廊尽头的219病房有亮光。我说过,那病房就是几年没住过人的黑屋子,怎么会有亮光呢?董枫好奇地走过去,从窗口往里一望,天哪,一个衣服整洁的女人正坐在屋里梳头,小桌上立着一个小圆镜和半截点亮的蜡烛。董枫赶紧缩回头来,用电筒在这间屋子的门上一照,门是锁着的,和平常一样,那把老式的大挂锁还吊在那里,证明这道门从未被打开过。这一幕让董枫几乎崩溃了,她神志不清,也没回值班室,便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来了。”工程师说话期间,我的目光无端地一直盯着那把雨伞,伞尖的金属亮得像一根钢针,伞布漆黑,我想像着它待一会儿又回到雨中撑开的样子,那形状最有可能像一只蝙蝠。

雨又下起来了,我盯着工程师的宽额大脸,不知道这一切是开始还是结束。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4:40:31 | 显示全部楼层
《背后有人》这本书是这样开始的……?医学院大二女生郭颖半夜醒来,她感觉是被一阵低语声惊醒的。低语声说些什么没有进入她的意识,只是在惊醒的一瞬间,她听见了最后一句低语,是“小心,背后有人”。

  这是谁在说话呢?郭颖翻了一个身,睁开眼睛从蚊帐中望出去,寝室里朦朦胧胧的,门上的副窗将走廊上的路灯光折射进来一些,使室内有一种月夜的感觉。这间女生寝室立着三张上下铺,共六个铺位。可是,六位女生挤满寝室的时候几乎没有。有的在学校外面租了房住,这寝室仅仅是她们中午休息的暂栖地。有的名义上住在这里,但一到晚上,坐在床头对着一面小圆镜梳妆以后,就急急忙忙地外出了,有的会在半夜后像影子一样溜回来,有的干脆彻夜不归。只有第二天在教室上课时,六位室友才会相互看见。

  这一夜,郭颖从蚊帐中看见,对面和侧面的上下铺都是空荡荡的。那么,刚才的低语,一定是她上面的那位同学在说梦话了。?

  “卓然,”她对着上铺叫道,“卓然,你做什么梦了?”没有回答。郭颖睡不着了,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她穿着一件宽大的睡裙,尽管这样,她肥胖的身子还是将睡裙撑得满满的。从中学时代起,这身体就是她的敌人。她穿最紧的胸衣和收臀裤,想压制住这些地方过分汹涌的发育,可是任何外力对付遗传基因都显得无能为力,她绝望地成了一个胖姑娘。她吃过各种减肥药,半绝食直到晕倒,可是没用,只好听其自然,平时常选长裙和宽大的上衣穿。“卓然。”郭颖一边叫着,一边攀上上铺,她将下巴放在上边的床沿一看,上铺叠得整整齐齐的,没人。她这才发现,今夜是她一人睡在房间里。半夜时分特有的宁静使她醒来,而醒来的瞬间,分明听见了一种模糊的低语声。 “小心,背后有人。”郭颖打了一个冷颤。她打开了吊在屋顶的电灯,光线有些刺眼,三张上下铺靠三面墙立着,像粗糙的货架。她将胸前的扣子扣上了一颗,推开窗,黑色的树梢正好与这三楼的窗口平行。教学楼、图书馆都在相反的方向,从这窗口望出去,只是一片空旷。稍远处是医学院的后山,黑糊糊的一大片,细看有毛茸茸的感觉,那便是遍布后山的密密树林了。?后山是一座假山,六十年代挖防空洞堆出来的。

  由于下面的防空洞很大,这山也堆得连绵起伏,颇具规模。如今,已长大成林的树木更使得这后山幽静无比,上百人走进去分散后,也无人似的,只有密林和灌木,经风一吹,摇摇曳曳,模仿出某种原始气味。据说,久已关闭的防空洞里曾发现过几具白骨,是文革时期派性武斗时的囚犯。错落的白骨中发现有衣扣、钢笔之类的东西,甚至还找出了一个发夹,证明死者中至少有一名是女性。郭颖刚入校时,听一个校工讲,这后山上曾经发现过一条很肥的蛇,极可能是从下面的防空洞里爬出来的。这种毫无根据的猜测,听来使人毛骨悚然。现在,这夜半时分的后山只是一大片黑影,郭颖突然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到窗前来透气。她像触电似的退后一步,随后又扑上前去,砰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她坐在床沿,心里莫名其妙地咚咚直跳。她不敢关灯睡觉,害怕屋内什么地方再次发出那句使她醒来的低语声。奇怪的是,自己不是亲眼看见卓然睡下的吗?当时是晚上11点过了,郭颖困得不行,但卓然去浴室洗澡一直没回来,郭颖只得继续翻看一本书,等她。

  这座三层旧楼房是学院的4号女生宿舍。浴室就设在三楼,从她这寝室出去,顺着走廊拐一个弯就到。浴室门口挂着厚厚的深蓝色布帘,里面沿墙装着十多个喷头。从进入大学以来,郭颖总是要等到夜深人静了,才最后一个溜进浴室去冲澡。这样,她可以放心冲洗自己的身体,而不必担心女同学们的目光。她不能忍受自己的一身肥肉暴露在同伴们面前,尤其是自己像农妇一样硕大的乳房和屁股,她觉得很难为情的。卓然去浴室很久才回来,还端着一盆洗过的衣服。她瓜子脸型,身材苗条,两个小包子一样的乳房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高中女生。近来,她去浴室呆的时间越来越长,郭颖常常等得不耐烦,可是,又没有理由说什么,每次都只好久等。

  卓然到窗口晾了衣服,然后爬到上铺睡下了,郭颖这才去了浴室。回来后,她看见卓然面向里侧动也不动,可能已睡着了,她也关灯上床睡下。现在,这半夜三更的,上铺却没有了人,卓然什么时候消失的呢?卓然是班上有名的淑女,进大学快两年了,晚上就很少离开过这间寝室。尽管这六人寝室不到一年就搬出去了三位,但卓然认为,这样更清静一些。确实,剩下三人住在这里更顺心。而且对面床的谢晓婷虽说没在外面租房,但总是有很多晚间活动,常常彻夜不归的。这样,实际上就剩下郭颖和卓然住在这里。

  “我们这里,是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有一次,郭颖躺在床上,对着上铺的卓然自嘲道。

  “怎么,你也想找个替你付房费的人了?”卓然的声音从上铺传来,“这样早就和男朋友到外面过同居生活,太不尊重自己了。”郭颖沉默。无论如何,这种现实还是让自己深感寂寞。卓然不同,她是有男生追而她自己不理不睬。而郭颖自进入大学以来,几乎就从没得到过来自异性的关照。

  而此刻,半夜醒来后发现卓然也终于从这里飘走,这使郭颖感到震惊。有什么约会是从半夜开始的呢?这不合常理。并且,自己是被一阵低语声弄醒的。“小心,背后有人!”那声音很低很惊慌。郭颖躺在床上慢慢回忆着,突然感到,那正是卓然的声音,那音调她是非常熟悉的。郭颖睡不着了,仿佛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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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4:41:2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背后有人》这本书写得很不连贯,
我将原因归结为那天晚上的停电。试想,如果不是停电,那个拿着黑雨伞的不速之客会撞进我的家里来吗?尽管理智告诉我,这两点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那天晚上我就是这种感觉。我认为黑暗会掩盖很多东西,街道、建筑、人的面孔,以及声音的来源及事物的原样,统统都会被掩盖得严严实实。如果在这种大片的暗黑中突然显露出一点什么,那种刺眼的东西反而让人惊惶。那天晚上,我没法继续写作。我盯着木椅旁地上的一小片水渍,那是刚才那个男人带来的黑雨伞滴湿的。这个高大疲倦的桥梁工程师,董枫的丈夫,深夜冒着雨来告诉我董枫的奇遇,将我的写作完全打断了。

  我想像着董枫所看见的那间黑屋子。在精神病院的最深处,一把生锈的老式大挂锁吊在它多年未开启过的门上,门是潮湿的,大面积停电的雷雨之夜,这黑屋子里悄然有了光亮,有了镜子和梳头的女人……而这不可思议的景象恰好被董枫撞见了,我能够想像这个值班护士是如何地魂飞魄散。

  小时候,在我居住的大杂院里,有一个时期,几乎不断有老人去世。每当这时,我和小伙伴们便不敢在夜晚的院子里乱窜了,因为那些花圈和祭帐,在夜里显得特别冷清可怖,看一眼都会做噩梦的。我躲在被子里,隔着一道木板墙,听到隔壁邻居在咳嗽,是那个姓曹的老头子。我想,这老头可千万别死啊,因为我家和他仅一道木板墙之隔,他若死了,停尸在屋子里,这距离就太近了。然而,你越怕的事越要发生,不久,这老头果然死了,果然是停尸在屋子里,家属又哭又叫地折腾了好几天,丧事办完,一切才恢复平静。那段时间,我夜夜用被子蒙着头睡觉,一个多月过去了,有天夜里,我突然被隔壁的一阵咳嗽声惊醒,是那早已死去的老头子在低低地咳嗽。我吓得头发都立了。第二天,我将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沉吟了一会儿,说别怕,曹爷爷喜欢你的。晚上,母亲买回了一叠纸钱,带着我在院里的墙根下烧了。当夜,我睡得特别安稳,以后也再没听见过咳嗽声了。

  长大后,对这事我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解释,那只是一个胆怯的小孩子的幻听罢了。或者是,将另外什么地方发出的咳嗽声感觉为隔壁发出的了。确实,声音是飘浮的东西,尤其在漆黑的夜里,有时很难辨别它的位置。我想到小时候的这个经历,主要是想给董枫看见的可怕景象找到一种解释。董枫所看见的黑屋子里的亮光,也许仅仅是雷雨时的闪电在窗玻璃上反射出的;坐在屋里梳头的女人呢,也许是墙上的一幅画吧。但是,我立即感到这种解释很难成立,因为,据我亲眼所见,这家精神病院的病房墙上是从没贴过什么画片的。那么,是这间病房已住进了一个女病人,而作为护士的董枫还不知道?这也不太可能,而且,据说董枫当时还清清楚楚看见那病房的门是锁着的。还有一种可能,这与未来的科技难题有关了,这就是,多抨以前的一个雷雨之夜,一个女精神病人在夜里梳头时猝死,当时的一道强烈雷电将这一画面储藏在了这一间病房里,像激光全息片一样。在此后的岁月里,如遇相同的雷电频率(像我们开电视找对了频道一样),那影像就会重新闪现。

  我吸着烟,坐在大椅子上对那间黑屋子作着种种推测。突然,我对有无此事产生了根本上的怀疑。刚才的来客是谁?他拎着的黑雨伞滴着水,而这些小水滴在室内的地面蒸发以后,有一种异样的气氛使我头晕。当然,也许是我本身有些头晕了。但无论如何,我得搞清楚这位来客的真实身份才行。

  我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凌晨1点42分。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拨通了董枫家的电话。

  电话响着呜呜的长音,一直没人接。是董枫已经睡熟了?这完全可能。在医院值班时遭遇到那种惊吓,奔回家来,吞下几颗白色的镇静药片,那么,电话铃是不能将她叫醒的。但是,那个拎黑雨伞的男人呢?作为董枫的丈夫,他现在应该守在董枫的床边,即使躺下了,也一定会在困惑的失眠中盯着天花板左思右想的。

  于是,我再次拨通电话,呜……呜……仍然没人接。就在我快要放下话筒时,突然听见对方摘机了。“喂,喂。”我对着话筒叫道。对方没有声音。“是董枫家吗?”我急促地问道,对方仍然沉默。我也停住了口,感到话筒里的沉默比洞穴的死寂还深不见底。突然这洞穴封住了,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占线声。

  我放下电话,感到屋子里出奇地安静,并且,有点儿空旷。我说过,这是6月19日深夜,到现在,应该是6月20日凌晨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造成了大面积停电,我点燃蜡烛,书桌上是《背后有人》这部书的手稿。我吸着烟写作,这就是我的深夜生活。然而,这一夜我是没法继续写了。

  我回忆着我和董枫最近的一次见面,大概在三个月之前了。我到精神病院找她,是因为一个朋友的妹妹患了抑郁症,却不肯去精神病院治疗,她说她怕,去了精神病院,别人就认为你是疯子了。我说不服她,便到精神病院找董枫,约她去与我朋友的妹妹谈谈心,一来可以疏导,同时也可打消这位患者的某些顾虑。

  当时,董枫正带着十多个女病人在医院的草坪上活动。这些穿着统一的条纹住院服的病人,有的在散步,有的坐在长椅上晒太阳,这情景让我走进这里时的压抑感得到了放松。然而,我还没来得及对董枫说明来意,一个呆坐在长椅上的女病人突然走到了董枫面前,伸手就向董枫脸上抓去,喉咙里同时发出一种嗷嗷的叫声。幸好草坪边还站着一位强壮的判医生,他跑过去拦住了那个女病人,将她送回了病房。董枫说,这是一个因失恋而患精神分裂病的患者,对漂亮女护士常有攻击行为。是由她以前的精神创伤造成的。

  精神创伤?当我想到这个词的时候,墙上的挂钟正敲响凌晨3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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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4:41:51 | 显示全部楼层
如果这个世界, 如柏拉图所说,既不会增加什么,也不会消失什么,包括时间,包括过去的事物,这些东西仅仅从我们的车窗口退到后面去了,那么,如果有什么途径能够回去,一切就还在那里。十四年前的医学院,女生寝室,散发着幽会和死亡气息的后山,手指肿胀的橡皮手套,神秘的银发夹……都还在那里。郭颖撒手将那发夹丢在地上的时候,听见清脆的叮当声。那一夜,郭颖蜷缩在被窝里,一直有点哆嗦。一周前,睡在上铺的卓然用一句梦话将她惊醒,接着是谢晓婷在半夜的后山上摸到了那只橡皮手套,到今夜,厄运轮到了自己:一张没有署名的约会纸条将她带到了深夜的后山,而去赴约之前竟鬼差神使地戴上了这个不明来路的银发夹。她在被窝里翻了一个身,感到头痛在加剧。难道真如卓然所说,这发夹与压在后山下的防空洞里的死者有关吗?天亮之前,郭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看见自己坐在后山上的那个凉亭里,而谢晓婷和班上那个叫高瑜的男生就坐在她对面亲热着。她看见一只手在谢晓婷的脸上抚摸,但那手有些异样,她努力瞪大眼睛细看,那手变成了一只鼓胀的橡皮手套。这时她听见卓然的声音说,我们走!也不知卓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她跟在卓然身后就往山下走。她看见卓然的背部袒露着,像是刚淋浴后的样子,她感到奇怪,卓然却回头凶狠地命令她,下去!她看见一道石门,里面是防空洞,一片漆黑,那黑色像水一样涌出来,突然,叮当一声,一枚银光闪闪的发夹掉在她的脚下。她想跑开,但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她又急又怕,蹬着被子醒来。

  由于一夜未睡踏实,郭颖一大早起来跑步的时候,感到脑袋昏沉沉的。她没有开灯,借着从已经发白的窗户透进来的微光,摸索着穿上一条白色的运动短裤,上配一件短袖T恤,这样她充满运动感。尽管胸脯高耸,大腿也粗了些,但黎明时分的校园几乎没人,她也就不在乎了。上铺的卓然睡得正香,对面铺位上的谢晓婷也正发出匀称的呼吸声,透过蚊帐,能看见她的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很美。这丫头从不锻炼,却天生一副好身材,郭颖真是羡慕死了。

  整栋女生宿舍寂静无声,她从三楼下来的时候,在楼梯上几次产生了有人在背后跟着她下楼的感觉。当然,回头张望却是连个影子也没有。就这样,一直走到楼外的操场上,在6月清晨的凉爽空气中,她才觉得彻底清醒过来。远处,有人在单杠上做着引体向上的动作,整个身体在手臂的拉动下一上一下的,像一根弹簧。她看清了这人是同班一个叫吴晓舟的男生。他个子不高,略显瘦弱,看来他是在为强壮而操练了。郭颖没从操场中心穿过,而是沿操场外边慢步跑开,她不愿让男生看见她这身打扮。她沿着人工湖转向后山脚下的小道慢跑,这是她晨跑的老路线了。晨光还未将周围完全打亮,树丛还显得暗影重重而富有层次感。当上山的石梯出现在跟前时,她仍按平常的习惯折身向上,开始了登山锻炼。她感到身体已开始出汗,据说这是耗掉脂肪的好方式,石梯出现了一个向上的弯道,她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此时此地,伸在头上的树桠使她想起了昨夜的发现,一条女人的长筒丝袜搭在这树桠上,她昨夜从凉亭下来时,曾伸手摸到了它。而现在,那条丝袜却无影无踪。她记得昨夜看见它时已是深夜了,难道,后半夜还有人在这里活动,并且取走了这丝袜?她感到不可思议。

  从这里往上望,清冷的凉亭清晰可见。昨夜,一张向她示爱的匿名约会纸条让她在这凉亭里等到深夜,却一直没有人出现。她想起了老校工所说的,曾望见这凉亭里出现过一个浑身着白纱的女人,在老校工远远的一声咳嗽声中,那白影一下便消失了。据说那是文革中死在山下防空洞里的一个女生的亡魂。当然,对这些传闻郭颖从未认真相信过,但这次,在树桠上出现又消失的长丝袜,却是她的亲身经历了,她无法解释。

  本来,新近发生的一连串古怪事足以让一个大二女生从此不敢再上这后山的,但强烈的好奇心使郭颖忘掉了恐惧。在树桠下略为犹豫了一下后,她继续向凉亭走上去。那让人头痛的发夹就是卓然从凉亭边拾来的,她觉得这里幽深莫测。她在凉亭边转悠,一堆黑糊糊的纸灰突现在石阶下,她好奇地蹲下身去,看见了一些未燃尽的纸屑,那是纸钱!烧给亡灵的冥币。在大学校园的后山上,谁会干这种事呢?况且,这里绝无陵墓。郭颖作证,昨夜她呆在这里时,一个人影也没有啊,这些事应该都发生在她离开以后,那应是后半夜的事了,谁来过这里呢?她突然感到她收到的约会纸条有些可怕,应该说,猴急的男生如果约了她不会自己不来的,想到这点,她感到背上发冷,一直到跑下山来,身上才恢复了热气。上午是心理学课。何教授的声音在教室里缓缓流动。人由本我和自我组成。自我是浮在海上的冰山,本我是沉在水下的那一大部分。胃痛、呕吐、腹泻等躯体疾病,不少病例不关内科医生的事,而是该由精神科医生来诊治的。基因排列组合,一开始就将人钉在宿命的十字架上。被本我藏匿的记忆,只有通过梦或者催眠术,才能打开寻回的通道……?何教授的声音逐渐激昂,郭颖望见他那清瘦的脸上有些泛红。这是一位真正具有学术热情的教授,在课堂上激动起来,与平常的冷静判若两人。同学们都喜欢听他的课。但郭颖却老是集中不起注意力。昨夜今晨的古怪经历让她有精疲力竭的感觉。

  她的眼睛在东张西望中,看见卓然端坐在座位上,一副专心听讲的样子,但眼神并不集中,显然心在异处。谢晓婷的课本下压着一本画报,长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很有点“魅”的感觉。郭颖就这样心神不定地等着下课,这时,一个小纸团滚到她的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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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4:42:16 | 显示全部楼层
世界上不少事物很难分清它的界限。比如说,
一杯清水在灯光下是透明的,而关灯之后,在漆黑之中它会成为深渊的一部分。再比如说生活与写作,在生活中会认为写作是一种虚拟,在写作时又会觉得当生活在纸面上呈现时才露出它本来的真实。

  我生活。我写作。我将郭颖告诉我的十四年前她在医学院读书时的奇遇记录下来,准备写成《背后有人》这本书,然而,一个叫严永桥的陌生人打断了我的写作。我说过,这事发生在6月19日深夜,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使我居住的城西一带全部停电,这个自称是桥梁工程师的汉子敲开了我的家门。他的黑雨伞滴着水。他告诉我刚刚发生在精神病院的恐怖事件。他个子高大,眼睛惊恐,仿佛在无人居住的医院黑屋子里梳头的女人是他亲眼所见。他还自称是董枫的丈夫。那天晚上,当他弯腰帮我捡拾被风吹落在地上的稿纸时,我清楚地看见他手背上的血管像蚯蚓突起,是一双有力的利爪。

  这就是发生在我生活中的事实。然而,董枫的否认却让这事实变得像是影子。毕竟,二十六岁的董枫从未结过婚这事实更让人信服。 “我从不认识这个叫严永桥的男人,”董枫紧张地绞着手指说,“这太荒诞了!凭空钻出个我的丈夫,太荒诞了!”董枫说这话的时候,我正从她房内的卫生间出来。我说没发现什么异常。那么,刚才响起的“叭嗒”一声是从什么地方传出的呢?我和董枫都听见了,不会错,这屋内肯定发生了什么。

  我的心里也有点紧张,后悔不该在董枫的住处呆到深夜。本来,在精神病院打探了一个下午就有点累了,我该直接回家,把这些没有谜底的事忘掉才对,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被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非要接近这件事情的深处。现在,我感到害怕。

  如果说,昨晚出现在我家里的那个不速之客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他又怎么会讲出真实的事情呢?在精神病院的女病区,走廊尽头那间已锁了几年的黑屋子,昨晚的雷雨中出现了烛光,一个女人正坐在屋内对着一面小圆镜梳头。这可怕的一幕被护士董枫遇见了,这是发生在昨晚的真实。董枫说:“这是我独自遇见的事,我敢保证,在现场除了我的影子,不会有第二个人看见。”那个身份不明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并且,在事发后仅仅一个多小时就撞进我家,他怎么会知道我和我家的地址呢?我眼前又出现那人的形象:个子高大,眉毛很浓,眼光游移不定,手中的黑雨伞滴着水。

  并且,他还讲了些其他的事,我记起来了,他说董枫家的门外有个长衣长裙的女人,在上楼下楼时老爱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第一次说的是“注意,桥下有死人”,第二次说的是“黑啊,这屋子真黑”。说完,这女人就脖颈僵硬地走上楼去了。撞到我家的那个家伙说这女人讲的话都是预言。“没见过,”董枫听了我的转述后肯定地说,“我在家门外从没见过这个女人,更没听见过这些疯言疯语。”“楼上的邻居,你都认识吗?”我问。董枫居住的这幢住宅共有七层,她住二楼,上面就还该有五层,从单元的楼梯上去,每层楼两户人家,上面总共还有十户邻居。我要董枫认真回想一下,在楼上的住户中,有没有类似神经质的女人,长衣长裙,走路时脖颈僵硬。

  董枫说,楼上的住户她都不认识,大家都早出晚归,从未有过来往,即使在外面遇见,也不敢断定是自己的邻居。但是,不速之客所描述的那个女人,她确实毫无印象。

  看来,这个脖颈僵硬的女人只能是那个不速之客编造的影子了。更可怕的是,那个自称为桥梁工程师的不速之客自己就是个影子。他飘进我的住处,给我讲一些恐怖的事情,然后,又消失了。这时,我想到回家,想到推开家门,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因为,那是不速之客坐过的地方,他还会出现吗?夜已经很深了,董枫的室内灯光柔和,将我正在吸烟的身影打在墙上和地板上,我有些害怕。

  董枫将一条方格披巾披在裸露的臂上,她的裙子单薄,显然感到了夏夜的寒意。这房内就一间客厅,一间卧室,一间带浴缸的卫生间,转瞬就可以一览无遗的小空间此刻却显得危机四伏,尤其是刚才不知何处发出“叭嗒”一声后,这室内的寒意便渐渐升起了。一切都无法解释。已是半夜时分,我这样呆在一个单身女子的家里合适吗?我对董枫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便起身告辞。

  她突地站起来,拉住我说:“别,别。”我感到她的手在发抖。我无声地又坐回沙发上。要在这半夜时分回去,我本来也是心存恐惧的,我甚至相信,如果我这个时候回去,走上楼梯,打开家门,屋内会正坐着那个昨晚来过的人。看来,不能轻易接待陌生人应该是一个准则。何况我还让他进了屋,听他讲了一大通离奇事件,这真是太轻率。我的一个朋友讲过,他要是在夜里接到陌生人的电话,尽管对方有可能是打错了号码,但那种莫名其妙的问话总会让他久久难以入睡。由此可见,从丛林中走出的人对黑夜烙有很深的恐惧的印痕。但动物从不惧怕同类,而最让人惧怕的却是人——身份不明的人;夜路上撞见的人;死去的人;活着却又忽隐忽现的人。已是半夜过后了,屋子里静得让人心慌。我不经意地望了一眼董枫露在裙下的腿,有一种木偶的感觉,这种不真实的意味像电流一样打得我意识麻木。我望着她的脸,清秀,很美,但有些苍白。她是谁?我突然在心里问道。董枫在沙发上伸了一下腰,开口说道:“余老师,我现在看到你眼镜片上的光,感到害怕。”我突然大声笑起来,只是这笑声我一点儿也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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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4:42:57 | 显示全部楼层
意识对于人来说.
犹如太阳对于地球。如果没有那个光芒万丈的火球,地球将永陷黑暗之中,冰冷、死寂。十四年前的那个黎明,对于大二女生卓然来说,意识与神智的太阳已不可能再升起了。她坐在寝室的窗前,穿着碎花睡衣。窗外是医学院的校园,在黎明中依稀可见的树木、人工湖和后山,但她看见的只是烟雾。

  她是在夜里什么时候起床坐到窗前的,没人知道。郭颖在她的下铺睡得很熟,对面床上的谢晓婷只是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过一阵阵奇怪的咀嚼声。黎明时分,谢晓婷隔着蚊帐看见了这个呆坐的人。郭颖也被谢晓婷的惊呼声惊醒。她俩翻身下床,看见卓然木偶似的坐在那里,嘴角浸着血迹,那是由不能自制的磨牙咬伤的。

  “卓然!卓然!”俩人摇着她的肩头喊。但卓然仿佛毫无所知,眼睛大睁着,目光呆滞地望着正前方,突然开口说道:“啊!背后有人!”她一边说一边跳了起来,不断往后退,椅子绊倒了她,她便顺势在地上爬了起来,最后,蜷缩在墙角,浑身发抖。

  卓然疯了。

  作为医学院的学生,郭颖和谢晓婷都知道这叫精神分裂。意识和神智的太阳已在卓然的大脑中沉没,代之而起的是茫茫迷雾和深渊般的黑暗。

  这事实令人难以接受。小妹妹般的卓然聪明、秀气;上课时像个听话的孩子;洗衣时高兴起来,会将水弹到郭颖的脸上,惹来一阵青春洋溢的打闹声;躺在床上看爱情小说时,稍不控制就会看得泪流满面,那种柔情惹得谢晓婷打趣道:“卓妹妹好可爱啊,下辈子我要是做男人,一定要娶你。”

  卓然的精神分裂惊动了整个学院,教室里、食堂里和走廊上,到处都有人议论纷纷。同班的同学们则川流不息地到寝室来探望,尽管卓然已被送到医院去了,她的家人已从外地赶来守护着她,但同学们对这间卓然住过的寝室还是都想来看一看,当然,更多的还是想听听郭颖、谢晓婷这两位室友的讲述。

  她们讲到了卓然的梦话、洁癖似的淋浴、深夜的梦游,同学们运用已学到的医学知识分析着、争论着,都想从中找出点令人信服的病因。她们还讲到了卓然从后山上捡回来的发夹,以及谢晓婷在后山发现的断手……当然,实际上是一只填满沙土的橡皮手套,同学们对此惊奇不已。当郭颖讲到在后山的树枝上发现一条长丝袜时,不少男生笑了起来,一些女生红了脸。谢晓婷隐隐感到这里面有肉欲和野合的意思,但她仍然感到迷惑,她说:“这不合常理,就算是有人激情所至做了什么傻事,也不会将这丝袜扔在后山作展览呀。“一个叫柳莎的女生说:“那也不一定,做那种事时,是可能将什么都忘记的。”

  高瑜立即插话说:“你一定是有这方面的经验吧?”这位高大的男生不会放过任何和女生开玩笑的机会。

  女班长路波用胳膊撞了一下高瑜,不满地说:“正经一点,卓然无缘无故地精神分裂,我们大家得找找原因才对。”

  路波说话时瞪了柳莎一眼,心里骂道:“骚货,什么时候都想和男生调情!”她看见高瑜的眼光不断向柳莎身上溜,心想这种女人真是狐狸精。谢晓婷观察到了路波的心情,感到一阵开心,她想:“我还没讲是和谁一起发现那只橡皮手套的呢。你以为你的男友是白马王子么,其实是花花公子一个!”这时,何教授也来了,走进寝室便说:“奇怪奇怪,好端端的卓然怎么会精神失常呢?”何教授刚从医院回来,大家立即围上去询问卓然的病情,何教授说:“打了针,已经睡过去了。初步诊断她是受了剧烈刺激后造成精神分裂的。下一步,可能要考虑电休克治疗。”这时,屋角突然有人“哇”的一声大叫,那声音撕心裂肺。大家循声望去,只见吴晓舟捂着胸蹲在地上,脸色惨白。问他怎么了,他不断地摇头说:“别,别作电击,别作电击,那太残酷了!”他一边说,一边拉着何教授的手摇晃,仿佛即将要被束缚在病床上作电休克治疗的是他自己。

  何教授大惑不解地望着他说:“你怎么了,作为学医的学生,还害怕电休克治疗?”高瑜插话道:“晓舟是诗人嘛,惜香怜玉,电休克真让人柔肠寸断。”

  高瑜话音刚落,吴晓舟猛地站起来,挥拳就向高瑜打去。无奈他个子不高,手臂瘦弱,拳头打在高瑜的胸上只像在石墙上碰了一下。“你这个混蛋!流氓!白痴……”吴晓舟声嘶力竭地吼道。

  大家拉他坐下,为他这种情绪反常面面相觑。高瑜也因为这突然的狂怒怔住了,喃喃地说:“我没说什么呀。”何教授拍着手说:“好了好了,大家都回到各自的寝室去好不好?卓然病得不轻,让我向她的室友好好了解一下情况,也许对治疗有帮助。”寝室里安静下来,郭颖、谢晓婷、何教授都坐下来,准备好好聊聊。路波也留在了屋里,作为班长,她对同学的关照的确是挺热心的。她紧挨着谢晓婷坐在床边,有一股好闻的香水味。“是法国的CD,”谢晓婷心里判断着,“这时髦的女班长看来还挺有钱嘛。”

  何教授拿着那个银发夹反复观察着。“是卓然从后山拣到的?戴上后就头痛?”他疑惑地询问道。郭颖证实确实如此,她自己就戴过这发夹,后来也头痛、失眠。“据说,二十年前,文革中,有个女生死在后山下的防空洞里了,后来只发现了白骨、衣扣和发夹……”郭颖小心翼翼地提示说。

  何教授的脸色突然十分难看,像发生了胃痛一样。“这毫无联系,”他说,“这会是二十年前的那个发夹吗?完全是你们的胡思乱想,胡思乱想!简直是集体癔症!”几个女生面面相觑,不知道何教授为何生这样大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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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4:44: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的这本书始终写得战战兢兢。一方面,
十四年前发生在医学院里的怪事搅得我头晕,从女生寝室到后山的那一片地带显得危机四伏,作为当事人之一的郭颖至今心存疑虑,这增加了我试图在写作中发现真相的难度;另一方面,闯进我书房的不速之客严重干扰了我的写作。要命的是,吴医生证明这人是一个已死去的精神病患者,这使我对自己和自己的处境都产生了某种虚幻感。可疑的是,据吴医生介绍,这个叫严永桥的精神病人已住院三年了,他在一个多月前的夜里从医院跑出,死在夜半的高速公路上。既是这样,作为医院的护士,董枫怎么会表示从不认识这个人呢?

  更让人迷惑的是,我的那个年轻朋友张江在望远镜里爱上的女人竟是董枫。我详细询问过了,张江家住城南大道体育馆东侧,他在窗口用望远镜看见的那个女人所住的楼房在他斜对面一百米左右,是一幢杏黄色的七层住宅楼,他望见的女人住在二楼,窗帘是乳白色的,阳台上有晾衣架和六盆植物。一切都没错,那是董枫的家。然而,当张江昨夜推开董枫的房门时,怎么会是一个老太婆正对着他呢?

  真是邪了。我差点要怀疑是不是我正在写作的书触犯了什么,那些十四年前的鬼魂要借那个不速之客给我带来一连串的惩罚。

  无论如何,我现在连退缩的余地都没有,我必须搞清楚一切才能心安。

  上午11点,我举手敲响了董枫的房门。真是活见鬼,我现在要见董枫这样熟悉的人时心里也有点七上八下。门开了,董枫站在我的面前。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薄绒浴衣,长发盘在头顶,眼睛里已有了往日的光亮。看来,她已逐渐从遭遇黑屋子的恐惧中解脱出来了。

  坐下后我说:“你精神好多了,怎么,医院黑屋子的事搞清楚了?”“在家睡了两天,”她说,“我想,也许是我的幻觉吧。当时是雷雨中,又是深夜,闪电打在窗上,也许让我看花眼了。那间病房长久无人住了,怎么会出现一个正在梳头的女人呢?我反复想了,只能是我的幻觉。”

  “也许是吧。”我一边应和着,一边起身走向阳台的门,“通通气。”我推开了这道门,看见了阳台上晾着的几件衣物和花盆。

  夏日的阳光从阳台上射进来。我转脸问道:“你晾在阳台上的丝裙掉到楼下去了吗?”董枫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这事奇怪极了。那裙子如果要掉,只能是往楼下掉的,可是不,它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门外的楼梯上。今天早晨,我听见下楼的邻居在问,谁的裙子呀,怎么扔在这里?我开门一看,那不是我晾在阳台上的裙子吗?真是奇怪,我拾了回来,泡在水池里,还没洗呢。”看来,张江没找错地方。我把张江在望远镜里被她迷住的事详细讲了一遍,当讲到昨夜张江从楼下拾起她那被风吹落的裙子送上来,推开门却看见一个老太婆时,董枫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昨夜我没听见有人敲门呀!”我说:“据张江说门是虚掩着的,屋里没有开灯,屋里的老太婆正对门坐着,嘴里还说了句,‘你来干什么?’他吓得返身就跑,那裙子也就掉在楼梯上了。”这事实让人迷惑。如果说张江上楼时找错了地方,这裙子就不该掉在董枫门外的楼道上。那么,这里哪来的老太婆呢?而且,昨夜这门是虚掩着的,屋内没有开灯,一个老太婆正在暗黑中对着门坐着……?我望着董枫,鹅黄色的浴衣衬出极好的身材,长发盘在头顶,还散发出浴后的香味。这年轻的女子在夜里会变吗?一刹那间我脑海里掠过这个荒诞的想法,心里惊跳了一下之后随即感到好笑,看来,我也快让这些怪事给搞昏头了。

  董枫想了想说:“哪来的老太婆?那个张江是不是神经有问题,或者,他故意编造这个故事来吓我们?你想,躺在窗帘缝中用望远镜望女人,这说明他心里本身就有些阴暗。”

  董枫毕竟是精神病院的护士,对人的行为爱从精神方面作出解释,这是一种习惯。但是,我知道,事情还不是这样简单。

  我说:“不对。据我了解,这个爱好文学的大学物理系学生非常健康,别把正常人都想成你们医院的患者。至于在望远镜里的一瞥便迷恋上一个人,这对于一个敏感而富有想像力的年轻人来说,完全可能,正常得很呢。”

  董枫的脸上飞过红晕,她将眼光垂向地面,喃喃地说:“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突然想到,董枫的隔壁邻居是什么人呢?会不会是一个老太婆,而张江昨夜上楼来走错了门。然而,董枫肯定地说:“没有什么老太婆。这幢楼别的邻居我都不了解,但隔壁这家我是知道的,住着一对夫妻,常人说的老夫少妻吧,男的五十多岁,女的二十多岁。平时,只有这女的一人在家,男的在外地办公司,每个月回家来住两三天。哪来的老太婆?”为了证实隔壁的情况,我让董枫以借改锥修电器为由,敲开了隔壁的房门,我也顺便跟了过去。

  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站在门内,穿着白色的吊带背心,胸脯高耸。她的身后是一个漂亮的客厅。“改锥,”她笑吟吟地说,“我家没有这种东西。”说话时她望了我一眼,我想她一定把我看成董枫请来的电工了。“哦,”董枫应道,然后编造着说,“昨天有个老太婆在楼下找人,是你家的客人吧?”那女子笑了起来:“我不知道,我家没有客人来的。”

  回到屋内,我和董枫都陷入了迷惑,张江昨夜在这里的遭遇是怎么回事呢?我曾一度大胆地猜想,董枫租住的这套房子,以前也许有一个老太婆住过,后来,这老太婆死了,房东把屋子打扫干净,又租给了不知情的董枫。这想法一闪而过,但我没说出口,因为我自己也知道,这种设想绝对荒诞,毫无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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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4:45:13 | 显示全部楼层
世界上有些东西,
要找回它的真相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好比一张纸被烧成灰烬以后,要找回它的原形只会让人陷入绝望。十四年前,卓然由恐惧而导致精神分裂就有些类似于这种情况。因为真相她自己已无法述说,但她的两个同学——郭颖和谢晓婷,显然还留在笼罩过她的阴影中。卓然用过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还遗留在她们的寝室里,再加上遗弃在暗黑的后山中的橡皮手套、像蛇一样滑腻冰凉的丝袜、来去飘浮的身着白纱的女人……这些都让郭颖和谢晓婷夜里失眠。

  郭颖给买回的电筒装上了新电池,她执意要去后山探秘,并且,好说歹说把谢晓婷拉在了一起。这天是周末,按习惯谢晓婷是要外出的。在学院的大门外,每到周末的傍晚,就会有锃亮的轿车停在那里接走漂亮的女生,这一事实让同校的男生们气得咬牙切齿。

  晚上10点,郭颖和谢晓婷在半明半暗中向后山走去。因为以前发生的玄乎事件都在夜半时分,郭颖认为现在上山还早了点,但谢晓婷直嚷着天气太热,早点上山去凉快凉快。

  天气是很闷热,云层很低,说不定有场暴雨。郭颖穿了件黑色的小背心,外罩一件休闲衬衣,这使她的胖身材得到极大的修饰,飘逸之中,顶多是显露丰满而已。谢晓婷穿着一条短裙,上身随便配了一件T恤衫,她的这种曲线优美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好,女生们最羡慕她的就是这点。

  二人结伴而行,引起了一群刚下山的男生的注意。他们向她俩行着注目礼,有人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然后就爆发出一阵杂乱的笑声。

  “这些小公鸡,想打鸣也打不好。”谢晓婷对着背后的打闹声说,“别理他们。”

  郭颖被刚才那些眼光盯得很不自在,幸好是在夜里,不然会脸红的。当然,白天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这些文质彬彬的男生到夜里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

  “厕所里的那些下流文字,很可能就是这些男生写的。”谢晓婷凑在郭颖耳边说,“这些人的雀雀长醒了,慌得很。”

  郭颖感到耳朵里嗡的一声,她推了谢晓婷一掌说:“你坏!”

  谢晓婷笑着说:“我说的是知识,在医学院读到大二了,你还不知道这些?”书本上的东西,郭颖当然懂得,即使在做人体解剖实习时,面对人体器官她也从没产生过羞怯感。但这不同,实际接触到异性是另一回事。

  她俩一直上到山顶,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这里视线开阔,密匝匝的树林在她们脚下起起伏伏,深藏着郭颖希望了解的秘密。她准备夜半时分再深入下去,如果再发现涨鼓鼓的橡皮手套,或者搭在树桠上的长丝袜之类的东西,便拾回去认真研究。当然,郭颖最希望遇见的,是谢晓婷看见过的来去无声的女人,郭颖将在发现她的第一时间用电筒的光柱罩住她,然后和她对话。很有可能,那个来历不明的发夹是她扔在后山的,卓然的头痛以至后来的精神分裂,将会与这女人有密切的关系。

  “如果,这影子真是二十年前死在防空洞里的那个女生的魂灵呢?”谢晓婷怯怯地问。夜越来越深,她已意识到陪郭颖来冒险是一个错误。“哈哈,你也是医学院大二的学生了,还不懂这些?”郭颖用谢晓婷刚才的话来回敬她,“人的生死界限,其实并不神秘,也不可怕。”

  郭颖回忆起她第一次接触死亡,是在十五岁那年,因心脏病住院的父亲在夜里去世了,她是在病房里守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这种令人心碎的场面也是她后来报考医学院的理由。

  那一夜下着暴雨,母亲、姐姐出差远在异地,只有她守在父亲身边,病房里紧张的抢救工作结束了,各种医疗器械开始撤出病房,父亲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脸部已蒙上了白被单。郭颖在床边哭得天昏地暗,后来,护士将她劝到了值班室,这里有一张小床,护士叫她在这里休息,她听见护士们议论说,管太平间的人没找着,只有天亮后再运父亲的遗体去太平间了。

  半夜过后,郭颖悄悄溜出了护士值班室,回到了父亲的病房。她无端地认为父亲如果有一个儿子,此时一定是守在他身边的。那么,作为女儿,她也能这样做。她要陪伴着父亲一直到天亮。她走进空无一人的病房,在父亲的床边坐下,突然,一种无法遏止的巨大悲痛再次袭来,她伏在父亲的遗体上痛哭起来。她掀开白被单,用手抚摸父亲的脸。护士们再次拥了进来,安慰她并劝她离开,她几乎是吼叫着说:“不!”

  就这样,她坐在床边,握着父亲冰凉的手一直到天亮。从那以后,郭颖对暗黑和死亡不再恐惧,有时在夜里听见家里有什么响动,她便会从容地从床上坐起来,她希望父亲的身影出现,尽管那是不可能的事。听完郭颖的讲述,谢晓婷瞪大眼睛说:“你太胆大了!”

  郭颖说:“不是胆大,如果是你父亲,你也会做到的。”

  谢晓婷认真想了想说:“我做不到。一个人守着遗体到天亮,我会崩溃的。”郭颖取笑她说:“你父母白养你了。”

  这时,谢晓婷的眼睛突然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紧张地说:“有人!有人!”

  郭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一片黑色的树影中,显露出凉亭的轮廓,一个人影在凉亭的柱子旁晃动。

  “别大惊小怪,也许是谈恋爱的吧。”郭颖拍了拍谢晓婷说。?“我看不像是谈恋爱的,”谢晓婷说,“我注意那凉亭

  很久了。一直是一个人影。开始我没觉察到,因为那影子凝固在那里没动,像一根树桩,现在他动起来了,我才确认是一个人。你想,一个人,在那里做什么呢?”

  郭颖看了看表,夜里12点15分,她心里格登一声。看来,夜半之后,这后山上总要出现点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说:“我们悄悄地走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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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4:45:37 | 显示全部楼层
死去的人总是或多或少地带有神秘色彩,
这是因为人虽死去,他的故事还在延续。在家人亲友中,在爱过的人心中,死亡使人的形体消失,但影子尚存。十四年前,郭颖和她的女伴们在医学院后山的种种经历,与后山下防空洞里的死者有关,这毫无疑问。然而,我自己现在正面临着的困惑,也与死者有关吗?几天前闯进我住宅的这个不速之客,经证实,是一个早在一个月前就死于车祸的精神病患者。他的妻子我也见到了,坟也见到了,遗物也见到了,这都是真的。天啊,我撞着鬼了吗?

  在严永桥的遗物中,有他在医院读过的书,其中一本就是我的那部刚出版不久的恐怖小说《死者的眼睛》。显然,他是在书中知道了我和董枫,并且,在住院的那段时间,他显然认出了董枫。于是,在他死后,他就来找我聊天,给我讲董枫在精神病院里遭遇黑屋子的怪事。这可能吗?天方夜谭!?但是,严永桥来找我是千真万确的。现在,当我坐在书房里的时候,我真希望他能再出现一次,带着他的黑雨伞来敲门。这样,我就可以弄清楚一切了。我将战胜恐惧,询问他:你死了吗?你现在是谁?你怎么知道董枫在黑屋子遭受的惊吓?还有,你当初陪老婆来找吴医生看病时,吴医生怎么断定你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人呢?诊断室的窗户是你打碎的还是吴医生打碎的?因为这种歇斯底里的行为足以让人被关进精神病院。归根到底,你当初真是精神病人吗?如果不是,吴医生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吴医生来电话了,问我,去山里见着严永桥的老婆了吗?情况怎么样?看来,他对严永桥死而复生似的来找我也十分困惑,并且想协助我找出答案。同时,他告诉我说,那个27床的病人最近清醒了,这人在几十年前的文革中有不少传奇经历,听起来像故事一样。吴医生让我去与他聊聊,说不定,可以为写作积累一些素材呢。

  27床?我回忆起我上次去精神病院,在花坛附近遇见的那个人,五十多岁的半老头胡茬很黑,眼睛像梦游一样,对着我身后的空茫说:“往前走,前面有红旗……”这次,当我在病房里见着这个梦游似的人物时,他已经收拾得很整洁,胡茬也刮干净了,这使他年轻了不少。带我进病区的吉医生对他说:“龙大兴,今天感觉怎么样?没看见什么影子吧?”

  “什么影子啊,那都是假的。”他咧嘴一笑,“我完全清醒了,都想下围棋了。”

  吉医生说:“不过,你还得继续服药,巩固治疗效果。这位是新来的余医生,他给你作心理咨询,你精神上会更轻松。”

  看来,吴医生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尽管我赶到医院时他正巧又被院长叫去开会,他却让吉医生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以前我对他讲过,说是医院里如发生有趣的事,出现有趣的人物,让我去接触接触。搞写作这行,脑子里得装满奇事才行。看来,这吴医生够哥们儿。

  吉医生给我们介绍后就走了。这个叫做龙大兴的27床的病人望着我,似乎要从我的白大褂上看出什么破绽似的。我不像医生吗?不,连这里的护士也说,我穿上白大褂的样子,至少也是个主任级的专家。当然,这也许有点恭维我的意思。

  我沉住气,对这位病人说:“我上次在花坛附近见到你时,你正念念有词地往前走,你当时看见什么了呢?”

  “记不得了。”他说,“清醒后是记不得病中的所作所为的,只有半清醒的时候所看见的东西才能记住一些。”

  “你看见过什么呢?”我问。

  “唉,不说那些了,都是假的。吴医生说过,那是幻觉。可当时却像真的一样。我老是看见红旗。医院里的墙啊树啊什么的,我有时看去都是红色的,还在飘动。每当这时,我心里就很激动,我忍不住要到处走,有几次走到了一个悬崖上,我往下伸头一看,天哪,崖下躺着一个女学生,已经死了。我感觉是我把她推下去的。于是又惊又吓,忍不住大吼大叫。吉医生说,每当这时都给我注射镇静剂,我睡去后才忘记这些情景。”

  我望着这个五十多岁的病人,他那略微发胖的身体表明他住院已经很久了。我说:“听吴医生讲,这些都是你在文革中的经历沉淀下来的东西。都过去三十多年了,这些东西怎么还会缠着你呢?”“嗨,我也不知道。文革结束后我便常犯这毛病,这医院进进出出,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也许是当时的印象太深了吧。我那时刚读大学,是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头儿。武斗期间,我有两支枪,可威风了。晚上睡觉,我的枕头下也放着一枚手榴弹。为啥?防止对立派组织攻进来嘛。如果遭遇突袭,也不能束手就擒,实在不行了,伸手往枕头下一拉,嘿嘿,同归于尽,这才是好样的。唉,那时的日日夜夜可精彩了……”

  说到往事,这个病人的眼中开始放光,很兴奋的样子。

  “你打死过人吗?”我突然问道。

  “没,没,”他矢口否认,“武斗时双方对着楼房什么的对射,子弹都打在砖墙上,没伤着人的。”

  我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的幻觉中曾出现过一个女生死在崖下的画面,我想探寻这与他的经历有没有联系。

  想到死者,我突然问道:“这里以前有个叫严永桥的病人,你知道吗?”

  “噢,”龙大兴仰起脸回想着,“个子高大,三十多岁,是搞桥梁建设的,对,他叫严永桥,以前就住我隔壁的病房。唉,偷跑出去干什么呀?黑灯瞎火的,在高速路上被车撞死了。”

  “他为什么要逃跑出去呢?”我问。

  “这不太清楚了。你知道,我多数时候也是迷迷糊糊的,清醒的时候在走廊上我听他说过,他没有病,他早就该出去了。”这时,吉医生走进了病房。他附在我耳边说:“今天就谈到这里吧,吴医生开完会了,叫你去他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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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21 14:45:59 | 显示全部楼层
人对往事的反复追忆,
实际上是对自己那永不回返的青春岁月的怀念。在十四年前医学院的后山上,何教授对自己年轻时代的一段奇异恋情的讲述,作为大二女生的郭颖听来,感到陌生而又新奇。她想像着她所不了解的文革时代,年轻人将激情和浪漫交付给了革命,而爱情的萌动只能蛰伏于这浩大的洪流之下,像无声的鱼潜游在海底。

  郭颖只是不明白,何教授为什么突然对她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也许是这后山的凉亭使何教授触景生情,也许是这深夜的暴雨使人时空错位,无论如何,二十年前那个叫卢萍的女生此刻一定活在何教授的眼前,使他难以自禁。

  郭颖突然想起了她前段时间在凉亭边发现的纸钱灰,这是何教授为他二十年前的恋人而烧的吗?还有,学院的老校工曾望见过这凉亭里站着一个白纱飘飘的女人,而这个圣洁的形象,谢晓婷和高瑜在后山幽会时,也在附近的树林中发现过。并且,结果都一样,当你揉揉眼要看清她时,她瞬间就消失了。

  这会是二十年前那个叫卢萍的女生吗?郭颖几次想开口向何教授提及这个疑问,但话到嘴边又觉得荒唐,便忍住了。

  郭颖想到了两小时以前,当她和谢晓婷在这后山的山头眺望到凉亭时,谢晓婷还误以为何教授一人呆在这里是因为寂寞呢。谢晓婷还由此产生了来挑逗何教授的念头。郭颖实在不理解谢晓婷作此决定,是真的对何教授有好感还是想闹着玩玩。

  然而,谢晓婷在从山头到凉亭的路上消失了。午夜时分,郭颖看见谢晓婷隐入树林后便再没出现,一直到她自己赶到凉亭,一直到暴雨倾下,她听何教授讲了长长的故事以后,谢晓婷也没出现。

  快凌晨两点过后,夏夜的暴雨停了下来。何教授也不再说话,只是抽烟,红红的烟头在暗黑的凉亭里显得孤寂。郭颖对他说了些安慰的话,表示要回寝室去了,并且劝他也回宿舍去休息。?

  “你,先走吧。”何教授木然地说,“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在这里陪陪她。”这句话让郭颖心里也阵阵发痛。她知道凉亭是何教授与那个女生最初和最后见面的地方。二十年了。郭颖突然又想到了发夹,心痛中又夹杂着一点儿恐惧。

  独自下山的路上,黑糊糊的树林又使郭颖想到了在一棵树上蠕动的黑影,这是她刚才去凉亭的路上发现的,现在猛然回想起来,倍感蹊跷和后怕。

  她几乎是像逃离噩梦似的跑出了后山。走进女生宿舍楼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她想谢晓婷也许已经先回到寝室了。她要问问谢晓婷,为什么没到凉亭来?

  快凌晨3点了,整个宿舍楼悄无声息,连楼梯和走廊上的路灯都已关闭。她摸黑上了三楼,尽量放轻脚步,以免楼梯响动让人发现她这样晚才溜回来,有人问起缘由是很难解释的。

  在推开寝室门的一刹那,郭颖似乎听到屋内有一声响动。“晓婷。”她叫道。她想谢晓婷一定早已回到寝室来了。?

  然而,屋内空无一人,灯亮着,她记不清是不是自己走时未关灯。

  郭颖脱掉外衣,一头倒在床上将全身放平,她感到头有些晕。“谢晓婷到哪里去了呢?”她纳闷地想着,侧脸望着对面的床铺,床上很整洁,谢晓婷确实没回过这寝室。她想到了后山近来发生的种种怪事。谢晓婷该不会出什么事吧?

  突然,她看见床边的地上掉着一条毛巾。她翻身下床拾起,这是一条粉红色格子花的枕巾。这不是卓然的吗?怎么掉到地上来了?她抬头望了望上铺,自从卓然精神分裂住进精神病院后,她的上铺就一直是空的,既没有卓然在上面翻身的声音,也没有夜半的梦话了。卓然的大部分生活用品都已带走,但床单被盖之类还是铺得整整齐齐的,好像预示着她很快会病愈归来。

  卓然的枕巾,怎么会掉下来呢?郭颖爬上了上铺,抓着上铺床头的铁栏往铺上看去,床单很凌乱,像是有人在上面滚过的样子,那么,这枕巾也是被人碰下来的了?郭颖感到有点紧张,正想下到地面,突然感到抓着上铺床头栏杆的手心有点发粘。她将手掌举到眼前一看,“哇”的一声惊叫,从床架上滑落下来。

  坐在地上,郭颖两眼发直。卓然床头栏杆上有血,红红的,粘在了她的手上。这血很红,很滋润,显然是刚刚留下的。

  卓然早已住医院去了,谁会钻进这寝室,并且在那里留下血迹呢?本来,卓然的精神失常就非常蹊跷,先是说梦话“背后有人”,令郭颖在下铺听到时感到离奇和恐惧,后来出现了梦游,并且在浴室淋浴时会忘掉时间,久久地站在喷头的水流下像一根木头。而今,在卓然住院以后,她的床头哪来的鲜血呢?

  仔细想来,最早的不祥之感是那个发夹带来的。卓然在后山拾回的那个发夹无人认领,好像故意要给这间寝室带来凶兆。卓然戴了那发夹后就说头痛,郭颖戴过一次,似乎也有不舒服的感觉,早知会有后来的一切,真该将那发夹扔回后山去。

  郭颖从地上慢慢地站起来,手心里的血粘腻腻的,头脑里也是一片混沌,她想去开门,想走出屋去,站在走廊上大喊,然而,两条腿软绵绵的,竟迈不开步子。

  她想起了刚才开门进屋时,屋内的什么地方发出了一声响动,这使她更加紧张。她顺势在自己的床沿坐下来,突然,有什么东西从床下碰到了她的小腿。她刚反应出床下有人,已经有一个人的身子从床下爬了出来。郭颖本能地抬起腿让他,同时发出一声惊恐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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