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加入灵隐岛
楼主: 炭-感灵

《小城旧事系列》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2:04 | 显示全部楼层
 杨文琴被好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缓缓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只黑猫,毛皮油光发亮,两只眼珠子碧绿碧绿的,看得叫人发怵。这黑猫个头儿不小,蹲在地上时足有人的膝盖高,分明一只小老虎。要说杨文琴生得弱不禁风,性子也软弱得很,不知怎的竟然会养这么一个凶物,而且走到哪里都带着。

  李玉娇三人向她问好,她温和地一一回好,便领着众人坐下了。

  吃酒间,珍晴无意一瞥,正瞥上那黑猫。那黑猫竟也睁着绿幽幽的眼睛在看她。一人一猫视线碰个正着,黑猫忽然冲她打了个呵欠,尽露利齿血舌。那模样儿竟不像猫儿打呵欠,倒像虎狼血肉餍足后的惬意。

  珍晴掌不住打了个寒颤。

  吃完酒,众人撤了酒席,另简单置备了果品继续玩笑。珍晴多喝了几杯,头胀眼酸,实在吃不消吵闹,和众人再三告饶,才放她出来透一回气。

  雪霁扶着珍晴一路跌跌撞撞地走,抬眼望见一个颇有些荒废的小院儿,院里有一口水井,便跟珍晴说,小姐,那边没人,咱们去那儿歇歇吧。

  珍晴半眯着眼睛一看,笑道,谁说没人,不是已经有一个先在那里歇着了么?

  雪霁愕然地看看,仍是不见人。

  珍晴点了点雪霁的脑门儿,指向院里道,不就在那儿……话尾生生断开。先前明明看见已有个女人坐在井沿歇息的,怎么一错眼就不见了。珍晴暗吃了一惊,酒略醒了一二分。

  雪霁笑道,您啊,可真喝多了。

  珍晴想想也是,便轻轻一笑,由着雪霁把自己扶进院儿里。雪霁拿帕子铺在井沿上,才扶珍晴坐下。

  珍晴倚在雪霁身上略闭了一会儿眼,只觉背上一阵阵发凉,后脖颈儿不时被寒气侵拂。心里渐渐有点慌恐,便问雪霁觉不觉得背后发冷。

  雪霁不以为意道,水井多是这样的,因为打到极深的地下才有水,所以冬暖夏凉。如今正是六月心里,自然凉得厉害。

  听雪霁这样说,珍晴心里舒缓了些,便大起胆子回头看向井里。这井深得很,黑黢黢的,看不到底,连水光也不见半点。看不多时,珍晴又怕起来。不敢再待下去,拉起雪霁匆匆回去众人那里。

  一个下午,珍晴都心不在焉,脑里动不动就闪现出在小院儿看到的女人。她的皮肤很白,白得甚至有点发灰,五官不很精致却也清秀,算得上美人。不知为什么,当女人的脸反复在脑里出现后,珍晴忽然觉得匆匆一瞥中看见的女人,是在对她笑的。

  用完晚饭不久,杨文琴便先回房了。大奶奶一走,众人便如鸟兽散。

  珍晴心里仍有女人的影子,不免留心那荒废小院儿,谁知走了多时也没看见。

  同行的李玉娇见她一路张望,便问,四妹看什么呢?

  珍晴旋即笑道,后晌午出来,在一个小院儿里歇息来着,明明记得并不多远的,怎么走了多时还看不见。

  李玉娇温婉一笑,道,咱们家前前后后多少回廊庭院,就是我嫁进来二十年了,也还有不知晓的地方。四妹进府的日子浅,一时记差也不稀奇。

  珍晴点点头,随口道,不过那院子很显眼,应该很好找才是。像是许久不经打扫,荒废得很,里面尚有一口井。

  李玉娇脚步一滞,随即展笑复行。珍晴眼尖看个正着。

  李玉娇面色不改地说,地方大了,难免有用不着的地方。些许小事儿,不值得咱们上心,四妹就别惦念了吧。语气听来很随意。

  珍晴却觉得话里的意思并不随意,不禁疑窦暗生。

  回到房里,珍晴还在想荒废的小院儿,一闪即过的女人,漆黑幽深的水井,以及李玉娇看似寻常的话。想了半天也没有理出个头绪,却又总觉得其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空扰得心神烦乱。

  被雪霁连叫了数声才醒过神来,抬眼一看雪霁手里端着一碗淡黄色的汤水。说是淡黄,在灯下又略透着点儿红。

  小姐,你想什么呢,丢了魂儿似的。雪霁微嗔着递过碗。

  珍晴一面笑着说没什么,一面凑过去嗅了一回,忙掩住鼻子问,这是什么东西,一股怪味儿,难闻得紧。

  雪霁一怔,回道,这是长生汤,送来的婆子说沈家的规矩,每个月初喝一回,小姐进府的时候已经过了月初,所以才从这个月算起。

  珍晴满脸厌恶道,什么劳什子的长生汤,我看是短命汤。这味儿熏得人恨不得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快拿走。说着伸手就推。

  不是雪霁躲得快,一碗灵药就作贱到地上了。

  雪霁知道珍晴不爱吃药的毛病又开始作怪了,埋怨道,瞧您说的,谁不知道沈家的长生汤是好东西。外面多少人捧着大把大把的银子也难买到一杯半盏。端到自己鼻子跟前儿嗅了嗅,接着道,不是挺好闻的药香么。您看,老爷和大奶奶二奶奶都比同年的人看起来年轻十好几岁,三奶奶更不必说了,明明三十好几的人了,往您旁边一站,就跟大不了几岁的小姐妹似的。您啊,只当喝养颜汤好了。

  可任凭她说出千万种的好处,珍晴只管捂住鼻子站得远远的,当真避洪水猛兽一样。只得作罢道,得,反正这会儿您也没生病,用不着硬逼着您吃。可也不能糟蹋了,合该便宜了我。

  见雪霁真要喝,珍晴又道,你也不许喝。

  小姐,您也太霸道了吧,自己不喝就算了,连我也不许喝,真倒了不成?

  珍晴没商量地说,不许喝就是不许喝,趁早倒了。

  雪霁没奈何只得拿去浇屋外的花草。

  等雪霁回到屋里,珍晴又把她叫到跟前儿,吩咐道,明天,你去给我打听打听那个小院儿是怎么回事儿。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2:21 | 显示全部楼层
雪霁一点就通,笑道,原来您魂不守舍半天就想那个院子呢?想了想接着道,其实我也觉得有些古怪。下午扶您去歇息的时候,那小院儿明明几步就到的,怎么回头就找不着了。

  珍晴心里一紧,握着雪霁的手道,我原以为是我喝醉记错了,可你并没有喝一滴酒,如今也这样说,可见我并没有记错。

  雪霁点点头应道,明儿我一定问清了的。

  无独有偶。

  珍晴不肯喝长生汤,沈家还有一个人也不肯喝。

  任凭沈原怎么哄,儿子沈慈只顾摇头晃脑地大哭,连一勺都喂不进去。看看儿子哭得小脸通红,两手乱舞,沈原只得作罢。然而沈慈还不罢休,兀自哭得撕心裂肺,连喘带噎。

  柳静嘉歇了一下午,脸色还是不好,对儿子的哭闹置若罔闻。

  沈原只得仍旧自己哄。一边心疼地拍着儿子的背,一边苦恼地道,这孩子,怎么一让他喝长生汤,就活像要他的命似的。

  房里的丫环劝道,小少爷怕是不喜欢药味儿吧,再大一点就知道少爷是为他好了。

  手忙脚乱了一气,沈慈总算睡着了。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鼻尖也红通通的,时不时抽噎一下,甚是惹人怜爱。

  沈原满怀初为人父的疼爱,把儿子抱到妻子身边道,静嘉,你看咱们儿子生得多好看?

  柳静嘉半垂着眼睛,一动不动,不久竟滴下一滴清泪。

  沈原大吃一惊,连问几次怎么了,柳静嘉都是默默流泪。急了一阵,猛然想起缘由,于是皱眉责问屋里的丫环,是谁把小少爷扔出影卦的事儿告诉少奶奶的?见几个丫环支支吾吾,便大怒道,少奶奶身上不舒服,我再三吩咐不许告诉,你们都当耳旁风了!

  丫环们都吓得卟通一声齐齐跪到地上。

  原来她们也不是存心,以为柳静嘉在房里已经睡着,便在外屋小声议论着,谁知柳静嘉并没有睡着,都听去了。

  既是无心之过,沈原也不忍为难她们,训斥了几句就叫她们退下了。

  沈原让柳静嘉倚在自己肩头,低声宽慰道,不过传说里的东西,你不要太上心了,况且只说吉凶未定,并不一定就是大凶。要实在担心,我明日不去铺上,陪你去宁国寺烧烧香拜拜佛,你看可好?

  宁国寺香火鼎盛,都说那里的菩萨灵。沈原不光为儿子,也为妻子。柳静嘉时时犯这精神恍惚之症,吃多少药也不见好,怕是邪风侵身。

  所幸柳静嘉终于有了反应,在他肩头轻点了点头。沈原这才舒了一口气,沉甸甸的心轻松了几分。

  可沈原怎么也想不到,明日的进香非但没有为他的妻儿禳灾祈福,却给他自己打开了一条通往死亡的捷径。

  第二天,沈原一早便去和父亲请安。

  沈大善人习惯早起,连早饭都已用过,正坐在房里擦一只玉戒。看见沈原来,便道,你来得正好,也看看这玉戒。

  沈原点头接在手里。玉戒质地细腻,一看便知是上等羊脂玉,雕工也好,戒面儿上的一只龙头虎晴利角,甚是威风凛凛。沈原连连赞好。

  沈大善人说,这是咱们沈家的传家宝,原想待你接手家业后再传你,既然今日叫你碰上了,早传晚传也是一样。说着忽然叹了一口气,不无惋惜地接着道,这戒指原本是一对的,一只龙,一只凤。龙传子孙,凤传媳妇。可那只凤戒在你死去的娘手上丢了,至今也没找到。如今就只好单把龙戒传你了。

  沈原自小孝顺乖觉,忙劝慰道,好好儿一样东西总不会平空没了的,儿子以后一定留意,把凤戒再找回来。

  沈大善人也算了了一桩心事,便问沈原还有什么事儿。听完沈原的话,点头允道,去进进香求个心安也好,你早上都不必去铺里了,下午再去。

  沈原应了声,便回房去了。

  夫妻二人各乘一顶小轿,带着一个丫环到了宁国寺。要说沈原以前也不经常拜佛。可柳静嘉是很信佛的,嫁进沈家后,夫妻恩爱,沈原便常陪柳静嘉礼佛。

  时候尚早,来进香的人还不多,花子倒有十来个,或跪或坐,也有拄着根棍儿四处游荡的,逢人便少爷小姐乱叫一气。一见沈原夫妻来,一个个疾步赶来,严严实实围成一圈。不为别的,就因沈原夫妻都是心善的,每回进香碰见花子,总是挨个儿给钱,绝没一次给过脸色。

  沈原抬眼一扫,又看见那个疯婆子,疯婆子一如往常跟在众花子的后面不挤也不抢,静静等他过来给钱,接了钱很周正地行礼道,谢谢少爷赏钱。

  第一回时沈原吃了一惊,谁见了疯疯癫癫的女花子突然知礼识分起来谁都会吃惊。可看她其他时候行事又极昏聩颠倒,确是疯子无疑。久而久之,沈原对这疯婆子比别的花子多了几分恻隐之心,待别的花子散了总多给些。

  散完钱,沈原扶柳静嘉一同进寺。沈原默祷完妻儿平安,见柳静嘉仍在闭目颂祷,只得也闭上眼睛陪着。如此三五次,寺里香客渐多,沈原恐怕人多不便只得开口催促。柳静嘉这才缓缓睁眼,脸上说不清的虔诚,对着佛祖再三拜过。

  沈原看着妻子缺乏血色的侧脸,心中隐隐作痛。唉,她就是太多心事了,又不肯说,身子骨这才难好。

  夫妻两人又添了不少香油钱,便带着丫环出寺。

  方欲上轿,忽然听到一阵吵杂叫骂。沈原回头一看,却是那疯婆子在和一位锦衣老爷拉扯。因为离得远,听不清在争吵什么,只见疯婆子任凭旁人怎么打骂就是不放,似乎还在争夺什么。定晴一看,那位老爷也是相识的。

  沈原少不得动了软心肠,便叫下人先侍候少奶奶等一会儿,自己迎上去劝解。

  那位老爷被疯婆子搅扰得面皮涨红,对沈原无可奈何道,沈少爷见笑,我哪里会跟一个花子过意不去,况且又是个妇人,实在是她疯病发作,冲将上来便要夺我的戒指。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2:36 | 显示全部楼层
沈原细细看去,那人被疯婆子抓牢不放的手上确戴着一枚白玉戒指。令他吃惊的是,戒面上雕的居然是一只凤凰。

  疯婆子一味和那人撕缠,反复嚷嚷道,大仙的戒指,快还我!

  沈原听得一头雾水,好声好气地问疯婆子,你说这戒指是谁的?

  疯婆子倒给沈原面子,暂时不跟那人使劲儿却还是不松手,煞有介事地说,当然是大仙的,谁要拿了大仙的戒指,就会不得好死。说到后来,眼里露出恐惧。

  既然是大仙的,怎么不叫这位老爷还给大仙,却还给你呢?沈原顺着疯婆子继续问。

  疯婆子不肯再答,又跟那人争闹起来。

  那位老爷烦躁道,沈少爷,你跟一个疯子说什么话。这戒指明明是我花二十两银子定作好的,前几天刚戴上手。

  沈原便知不是自家丢的那只凤戒。但看疯婆子又哭又嚎,闹得惨戚戚的,仿佛这戒指真与她性命攸关一般,心下老大不忍,索性向那人问价,欲买下送她算了。那位老爷也是个爽快人,坚持不受沈原的银子,自留下戒指走了。

  疯婆子把玩着戒指转哭为笑,喜不自胜地向沈原行了礼,便疯疯傻傻地转身就走。沈原心道一个疯婆子要这玉戒指有何用,顿起了搜奇猎异的心思。便随手抓住一人,请代为传话让下人们先陪柳静嘉回府,自己紧赶两步追在疯婆子后。

  疯婆子走得不快,东摇西晃,拐到宁国寺后一处偏僻所在。沈原小心翼翼藏在树后,见疯婆子先左右看看没人,遂奔到另一棵大树前又跪又拜,嘴里念念有词。须臾,用手刨挖起面前的土。沈原一面看一面猜想她到底在挖什么。不久,疯婆子突然停下手,愣了好一会儿,又突然笑起来道,不是大仙的,大仙的还在。于是一把扔掉玉戒,重新埋好土,没事儿人一样嘻嘻哈哈地跑掉了。

  沈原亲眼见疯婆子跑没了,才寻了块坏瓦也来挖。瓦片到底比手指管用得多,不多时便把疯婆子掩埋好的地方再次刨开。

  一只白骨人手出现在沈原眼前。

  其中一根细长尖削的指骨上套着又一只白玉凤戒。

  珍晴自从嫁进沈家,整日无事,又不想与那几位奶奶多作纠缠,从早到晚都靠琴棋书画消磨。今日读的是李商隐的诗,正为锦瑟惘然时,院儿里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抬头一看,不是雪霁那疯丫头还能是谁。

  珍晴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卷,看雪霁慌里慌张地跑到自己面前,笑骂道,什么事儿慌成这样,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不成?

  雪霁想来跑了不短的一段路,满脸通红地喘个不停。听了珍晴的一番调侃,非但没松懈下来,反而更添了几分惊慌。

  珍晴看出不对,一边迟疑着问怎么了,一边把椅子让给她歇着。

  雪霁眼神游移了一会儿,猛然捉住珍晴的手开口便道,小姐,真邪门儿了。

  昨晚听了珍晴吩咐,雪霁今早便留心去打听小院儿的事。雪霁知道大户人家的事儿,越往上越问不出个所以然,于是打点了些淡酒小食去和杂使的丫头婆子们套话儿。

  刚听雪霁形容完那个小院儿,婆子们就都变了脸色道,哎呀姑娘,你怎么把四奶奶搀到那里醒酒去了,那地方儿合府上下哪个不躲着走。

  雪霁疑惑道,那地方儿怎么就去不得?

  婆子们但笑不答。

  雪霁把婆子们扫视一遭后,有意轻笑道,大娘们见我年小,近府的日子浅,故意串合起来唬我呢吧?

  婆子们陪笑道,姑娘这样体恤我们,我们怎么敢拿话诓骗您!总归离那地方儿远些的好。

  雪霁信口胡谄道,难道有鬼么?

  如果说起先婆子们还有几分故弄玄虚,此时都白着脸默然无语。有两个更是借故想脱身。雪霁方知其中定有隐情,忙拉住两人连连赔罪,抓了一把钱给为首的只道,请大娘们吃酒。

  婆子们这才松动了,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姑娘,你说那院里有鬼,怎见得没有?那院里死过人。

  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大奶奶房里新添了一个叫紫烟的丫头,生得可真水灵,可惜手脚不干净,几次三番偷东西。

  其实大奶奶早知道房里丢的东西都到紫烟那里了,只不过大奶奶向来是个软心肠,指望她早晚晓得好歹便一直没点破。不承想,这丫头竟越发心贪,把大奶奶娘家陪嫁的宝贝也偷去了。大奶奶这才发起狠来,给了一顿好打,叫她来日回家去。

  结果第二天,人就不见了。床上是没睡过的,东西也还在。

  直找了七八日,有人闻见那院儿里,哦,就是你扶四奶奶去歇息的那院子,传出一股恶臭,进院一闻,原来是从院儿里的水井传出来的。忙找人下去一看,才知紫烟丫头早死在里面多时了。大抵是知道没脸见人了。

  要我说,这丫头还是假正经。真知道要脸面,又怎么会接二连三地偷东西,是大奶奶才那样容得她,撞在三奶奶手里,头一回就打得遍体开花。

  您说,谁能想那丫头这么着就寻死了。那院子也偏僻,要是换个地方儿,也不至于死了多久也没人知道。

  姑娘,你是没亲眼看见,捞出来时真真烂得不成样子,原本顶标致的一张鹅蛋脸被水泡得发起来的馒头一样,那臭味儿直冲上天去。她家里人来,一看就哭得呼天抢天。她老娘尤其可怜,想将闺女抱进怀里,谁想身上的肉一抓便稀烂,碎豆腐一样掉下来,当场就厥了过去。

  雪霁听得寒毛直竖,连肚里酸水都翻上来。勉强撑着又听婆子们絮叨了几句,便来回珍晴的话。

  珍晴听罢,手脚冰凉。雪霁见珍晴脸色难看,慌忙扶她坐下。

  刹那间,女人灰白的脸闪电一般在眼前掠过,快得让珍晴无法看清她是否在笑。珍晴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前的景物又恢复了正常。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2:51 | 显示全部楼层
珍晴的脑里不由得现出一个念头,反复盘旋:那个女人会是投井而死的鬼魂么?

  沈原看着眼前的白骨和凤戒,思绪陷入混乱。

  这只凤戒无论质地还是雕工,都跟父亲传给他的龙戒十分相配。如果它就是丢失的那只,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具白骨的身上?那具白骨又是谁呢?

  父亲说,凤戒是在母亲手中丢失的,那具白骨又会和母亲有怎样的牵连?

  沈原越想越觉得心神难安。有一些问题本是他身为沈家子孙不该想到,竟也一个个跳出他的心头。他想知道真相,却又对真相产生了恐惧。可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

  他应该报官,可是他选择摘下凤戒,重新掩埋好白骨。这种身心矛盾的做法,连他自己也没法解释。

  把白玉凤戒牢牢攥在手心里,沈原终于为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是不是沈家的凤戒还不一定,须得找人认一认。

  一路紧赶回府,正撞上要找的人。管家沈忠正指使小厮丫头们打扫庭园。

  沈原反复思量过,这事儿牵扯定了一条人命,和沈家无事便罢,倘若有事岂不惊坏了父亲。继母那里也不能问,一则戒指是在生母手上丢的,她也未必见过,二则她一个妇道人家有甚主意。只能问沈忠。沈忠是沈府的家奴,从小儿贴身跟随父亲。除了父亲,沈忠就是最了解沈家的人。

  沈忠看见沈原回来,连忙上前行礼道,少爷回来了。

  沈原点点头,说,忠伯,你跟我来,我有些话问你。

  是。沈忠躬身应道,转身嘱咐小厮们,好好打扫。便跟上沈原。

  一主一仆找个僻静地方站定。

  沈忠问,少爷有什么话要问?

  沈原拿出玉戒道,你仔细瞧瞧,可认得这戒指。

  论年岁,沈忠还比沈大善人小几岁,可并没有长生汤将养,一双老眼早已昏花。接过沈原手中的戒指,眯逢起眼睛看了半晌,才惊讶道,这不是咱们府上早先丢了的那只凤戒么?

  沈原心一沉,说,你再仔细瞧瞧。

  见少主人这样说,沈忠便又上上下下看一遍,坚定道,真是咱们沈府的东西,老奴不会看错的。见沈原面有忧色,接着道,这戒指丢了有二十年了吧,当初老爷为了找它,费了好大心思,如今叫少爷找着了,真是件大喜事儿啊!不知道少爷哪里找到的?

  沈原道,你先别问这个,且告诉我,这戒指是怎么丢的。

  沈忠年老迟钝,想了会儿,才回道,那还是夫人在世时的事儿。那段时间,夫人因生下了少爷,常常去宁国寺烧香还愿,哦,大奶奶那时候还是做姑娘的,便时常陪着。结果有一次竟碰上一个女疯子。那疯子只管跟夫人纠缠,好大的力气,大奶奶和夫人的贴身丫头两个人都扭不过她去,好不容易挣脱开,便慌慌张张地一齐跑回来。三个人都吃惊不小。后来就发现戒指不见了。多半是和女疯子挣闹时,被捋去了。老爷请了多少人去宁国寺找人找戒指,就是找不到。

  沈原听到此处方松了一口气,点头道,这就对了,我今日正是因那疯婆子才找回的戒指。便把早上的事儿说与沈忠知道,单单隐去刨出白骨一节。

  沈忠感慨道,那年正为丢了这戒指,夫人才得了怪病,早知今日总归还由少爷找回,夫人又何苦去得那么早。顿了顿又说,老奴这就给老爷报个喜信儿去。

  沈原心想,这回那副白骨总跟沈家没干系了,就等父亲来商讨商讨也无妨,便吩咐沈忠道,你索性就请老爷早些回来吧,说我在他房里等着。

  一盏茶的功夫,沈原就在房里听见沈大善人和沈忠一路笑语而来。沈原急忙走到门外,把父亲迎进房里。

  沈大善人吩咐沈忠,中午多做几个好菜,大家伙儿都喝一杯。沈忠唯唯而退。

  沈大善人向沈原急切索得凤戒细看,越看越欢喜,自言自语道,二十多年了,总算又能龙凤合璧,可见老天还是庇佑我沈家的。

  沈原一时无法开口,便转身将房门关好。

  果然,沈大善人迟疑道,原儿,你这是干什么?莫非有什么紧要的话说?

  沈原这才寻着机会,把凤戒从一副白骨上找到的事儿备细说了。末了道,儿子觉得此事虽和我沈家无关,可是有凤戒在,难免被小人诽谤,不如对凤戒绝口不提,只把白骨报与官府。爹意下如何?

  沈大善人本一心为重拾凤戒高兴,孰料却牵出一桩棘手之事,霎时尤如艳阳天突下骤雨,浑身浇得透凉。沉思了半晌道,此事切不可外扬,你只当没见过那白骨。

  沈原愕然道,爹,这样做妥么?万一那人死得冤枉,岂不是沉冤难雪?

  沈大善人阴着脸道,这凤戒戴在那白骨上,必定和那白骨有甚干系。你把那白骨报到官府,即便你不提凤戒,官府迟早也要查出来,到时要如何解释?我们自己虽知道与人命无关,外人能信么?

  沈原虽承认沈大善人所虑有理,可总觉得有两全之策。父子二人渐起争执。说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气氛愈来愈僵。

  沈原力劝道,爹,那可是一条人命啊!知而不报,令人冤沉海底,和害人性命有什么区别?咱们沈家代代行医,救人无数,怎么能枉顾人命!

  沈大善人恼羞成怒,猛然拍桌道,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沈家的声名在你眼里竟还不如一堆无名腐骨,你哪里是我的儿子!

  沈原自知自己言辞太过,卟通一声跪到地上,惶恐难安道,爹这话真叫儿子没法儿活了!爹生我养我,亲娘又死得早,儿子怎敢忤逆?这事儿是我错了,就听爹的话,再也不提了!

  沈大善人看沈原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心里也痛起来,一边扶起沈原一边叹道,原儿,爹也说过了,只是一件,咱们沈家走到今时今日不容易,怎能在咱们爷儿俩手上叫人抹黑呢?

  沈原看父亲眼里都是无奈,只得点点头。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3:09 | 显示全部楼层
 为声名显赫,也为声名所累,这个道理他也懂。

  珍晴在摇曳的烛火下写字。四周静悄悄的,雪霁已经去睡了。她不知为什么还不想睡,也不知该写些什么,漫无目的地信手乱涂。

  忽然门被一阵冷风吹开,连同单薄的烛火也一并熄灭。

  珍晴抬手掩过这阵风,只觉鼻间残留了一些湿冷的臭味儿。加上眼前的一片漆黑,心难以克制地悬起来。她颤抖着点灯,冷不防伸过一只手将火苗捂灭。

  珍晴吓得惊喘一声,大步猛退。抬头看时,一个女人也正看她。惨白的皮肤,小巧的鹅蛋脸,清秀的五官藏着一抹不太清楚的笑意。正是那女人。

  珍晴越发恐慌,齿颤心寒道,你,你是人是鬼?

  女人也不过来,隐在黑暗中幽幽地笑。她说,我叫紫烟。

  珍晴腿软得厉害,要不是扶住椅背,早跌坐在地。她把椅背握得紧紧的,几欲开口都不能言。

  紫烟静静地看她挣扎恐慌,柔声道,你又不是第一回见我,何必怕成这样?

  她不说犹可,一说珍晴更想起前次在院儿里刹那所见。原来那次真不是眼花。当下,全身上下千百万的毛孔都冒出寒气来。珍晴怕得几乎哭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一点儿声音,你为什么一再地找上我?我与你又无怨无仇。

  我没有要害你。

  珍晴哪里肯信,只顾抖个不停。谁不知道淹死鬼不寻个替死鬼,是断然不能投胎转世的。那些死在河里的都要把人勾到河里去,这死在井里的大概也要把她勾到井里去。

  紫烟叹了一口气道,你当真怕我!眼里露出几分凄凉,仍轻声慢语道,我就站在这里不到你面前去,你莫要再怕了。我真要害你,还会和你费这般口舌么?

  珍晴听紫烟说得有理,又见果然分毫不来,心里缓和了几分。猜想她虽是个女鬼,神色言行却极温和,想必生前也是个好说话的脾性。本也觉得紫烟正当风华便凄凄惨惨地死了,原就有几分怜惜,此时愈加壮起胆色,问,你既然不要我做你的替死鬼,又为什么找我?

  紫烟苦笑道,你还是怕我。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半低下头似是自言自语,世人既这样怕鬼,为什么还要作许多孽。复抬头对珍晴道,我来真是一番好意,你要信就跟我来,不信便罢了。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珍晴看她背影单薄,忽然觉得甚为可怜,血气一热,赶上去道,我便随你走一遭。话一出口,就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

  紫烟微笑不语,径自走在前头。

  珍晴把脚一跺,心想,死便死了,早晚都逃不过,何必受鬼耻笑。抬头便赶。

  一路跟在紫烟身后忐忑难安,似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又似只走了一会儿,眼前一花自己就站在一口水井前。那井漆黑一团,深不可测,仿佛洞穿向冥府。

  珍晴尖叫一声,后退着四处乱看,正是紫烟死的那个小院。她竟然跟着女鬼走到了这不祥之地。真真鬼迷心窍!无暇多想,珍晴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一个湿淋淋却腐臭无比的东西,额上鼻尖立刻蹭了一层粘腻的汁液。那股臭味从口鼻直钻进五脏六腑,真叫人连胆汁也要吐出来。忙后退一看,立刻骇得全身僵硬。

  面前的身躯膨胀不堪,哪里还看得出人形。肿涨得像泡过的馒头一样的脸,翻白的眼睛,吐露的舌头。全身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水珠子滴滴答答地落个没完没了。

  这女鬼还是安心要拉她做替死鬼。珍晴绝望地想。

  淹死鬼一步步逼近,珍晴只能一步步退,很快小腿就抵上了冰凉的井沿。她眼睁睁地看那双臃肿腐烂地双手伸过来,只轻轻一推,眼前的世界就天旋地转。

  她掉进了井里。

  寒冷刺骨的水包围着她,冲进鼻腔钻进脾肺,整个头疼得像要裂开。可是她更怕那无穷无尽的黑暗,看不见任何得救的希望。她在垂死的边缘挣扎,徒劳地延长痛苦的时间。

  小姐!小姐!

  珍晴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中,雪霁正担忧地坐在床前。

  雪霁一面给她擦汗,一面问,小姐,你做什么恶梦了?好吓人呀,两手在空中乱抓,呜呜地哭叫个不停。

  珍晴这才知道原来只是一场恶梦,喘了半天才缓过来,管雪霁要茶喝。

  雪霁赶紧倒了一盏凉茶送到珍晴嘴边。就在低头喝茶的当口儿,珍晴的视线无意从地上扫过,却看前床前有几个湿漉漉的脚印,很小巧,明显是女人的。心口一窒,失手打破了茶盏。雪霁因此也看到了脚印。主仆二人不约而同地沿着那些脚印看去,直绵延到门口,有来也有去,都吓得面无血色。

  珍晴揪紧了一颗心,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柳静嘉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肮脏的秘密。

  早晨,她站在门边看丈夫出门儿,晚上,她还是站在门边盼丈夫回来。如果不是怕再也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她早已弃世而去。

  所以柳静嘉根本是为她的丈夫而活。

  今早,她像往常一样为沈原整衣正冠,还拿出新绣好的荷包给他挂上。

  沈原微笑着看了看荷包,握住她的手道,静嘉,只有你这双巧手才绣得出这么精致的活计。这几天你的精神好多了,我总算放心了些,看来往后,我要多陪你去拜菩萨才好。

  柳静嘉笑而不语。她所苛求的,只是这样平淡的生活,和丈夫厮守一辈子。

  慈儿这几日都在爹和娘房里待着,你就趁机好好歇一歇吧。沈原说罢放开柳静嘉的手,向外走去。走了不几步,又突然回头,暖暖一笑道,我走了。

  柳静嘉缓缓点头,看沈原快步离去。此时她的感受跟以往送丈夫出门并没有不同,有点怅然若失,却也安慰自己:很快,他就会回来。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3:23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是,沈原从此再没有回来。

  如果柳静嘉早知道今日一别会是永别,那么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放开手。

  可惜,没有如果。

  注定失去的,就只能失去,任凭你痛得刻骨铭心。

  弹指一瞬。

  世间最难熬的就是时间,最易逝去的也是时间。

  有人点点滴滴度日如年,也有人月月年年三秋如一日。

  经历了五年的时间,青柳镇没有多大变化,沈家也没有多大变化。沈家上下似乎都已经从沈原莫名失踪的焦虑痛苦中恢复过来,难忘的大概只有柳静嘉。她的容貌依旧年轻娇好,可却让人失去了她还活着的感觉。当她每日早晚倚门而望时,一动不动得像一尊手工精致的腊像。初时,下人们一看见少奶奶这样,还会想起那个待人和气的少爷,时间久了便也随她去了。

  这世道,人情本就比纸还薄,何况更有一句话:人在,人情在。

  沈慈七岁了,天生禀赋过人,诗文经书都能过目不忘,单单不记得他的父亲沈原。这也难怪,沈原不见的时候,他还是个连爹娘都不晓得是什么的奶娃娃。柳静嘉连自己都要人照顾,更别提抚养沈慈。所以这些年沈慈都在祖父祖母房里养着,跟母亲并不十分亲近。

  这一日起床,沈慈闹着不肯去读书,站在床上搂着沈大善人的脖子又跳又叫,爷爷,爷爷,今天有庙会,咱们去赶庙会!

  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每年今日,青柳镇都有一场热闹非凡的庙会。

  沈大善人连连说好,一面任孙子撒欢,一面吩咐下人,去告诉先生今天不读书了,请他明日再来。好不容易给沈慈穿好衣裳,上下一看,大红褂子更衬得小脸儿白玉娃娃似的。欢喜得了不得,抱进怀里就亲了一口,逗得沈慈格格直笑。

  祖孙俩一起吃早饭时,沈大善人问,一会儿就爷爷跟慈儿去?

  沈慈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说,再带上四姨奶奶,雪霁姐姐,还有忠伯。

  沈大善人故作生气道,不请奶奶一道去?

  沈慈扁扁嘴道,奶奶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儿吗?

  说起来真是古怪。按理杨文琴才是沈慈的正牌祖母,对沈慈的好那可真是有目共睹。冷了怕冻着,热了怕闷着,吃少了怕饿着,吃多了又怕撑着,就是喝口茶,都怕他噎着。小心翼翼地把沈慈当小祖宗侍候着,偏偏小祖宗就是不领情。在襁褓里时,一看见杨文琴就哭得天翻地覆,杨文琴要不走,他能哭得肚脐眼儿都鼓出来,吓得杨文琴有沈慈在就不敢待着,常常躲在自个儿房里淌眼抹泪儿。丫环们见了,好大不忍,都说祖孙俩一定前世结了怨,所以沈慈这辈子才成了杨文琴的磨头星。后来沈慈大了些,才有所好转,但一遇到杨文琴还是闷头无声。却跟珍晴好得没话说。大概珍晴年轻,能变出许多法子陪他玩耍的缘故吧。两人脾气也相投,别的不说,长生汤都是死也不喝的。

  见孙儿老大不情愿,沈大善人只得无奈地笑道,好,我们慈儿说不请就不请,爷爷逗你玩儿呢!说罢,拉起孙子的手往珍晴那里去了。

  街上人来人往,挤得水泄不通。多的是善男信女去宁国寺上香。

  沈慈一行见越往宁国寺越走不动,便打消了去上香的念头,转而去逛一逛店铺和各色临时摆出的小吃玩意儿。

  沈忠怕沈慈人小经不住挤,便弯下腰哄道,小少爷,忠伯背你好不好,把你扛在肩上,能一眼看出去老远。

  沈慈一扭头,说,我要爷爷背。

  沈忠还要劝,沈大善人呵呵笑着伸手阻住,说,好,爷爷来背我的乖孙儿。伸手一抱,扛在自己肩上。

  珍晴笑着跟在后头,托住沈慈的背道,老爷,你要宠坏慈儿了。

  沈大善人道,我只嫌宠他不够。他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法儿掰一块儿给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沈家统共这么一根独苗苗,不宠他宠谁。

  珍晴知道沈大善人又想起沈原了,一时也不知怎么劝慰。

  沈原失踪得着实蹊跷,那天早上明明是柳静嘉亲眼送他出门儿的,铺里的伙计却说根本没来。为了找他,不仅青柳镇翻了个底儿朝天,连附近城镇都请人找遍了,哪里有他的影子。珍晴虽然和沈原相处不多,却也知道他和柳静嘉夫妇恩爱,平日行事极有规矩,断不会弃父母妻儿于不顾。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出,好好儿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一声不吭地没了呢?这么多年,生又不见人,死又不见尸,真叫人空把心肠牵扯断了。

  想到这里,珍晴不得不为柳静嘉叹一口气。芳颜未老,心却一点点地枯死了。

  几个人在喧嚣人群中陡然无言,更显得忧心惨然。沈慈只管在祖父背上东张西望,拍手嘻笑,全然不知愁滋味。

  还是沈大善人自己开解道,罢了罢了,今儿是陪慈儿出来开心的,何苦提这些,都放在一边吧。

  一行人便随着人流往前涌。说实在的,都是平常也能见到的东西,不过难得像今天都聚到一处,图个热闹。逛了半个时辰,都有些累了,便往人流稀疏的地方走,好歇一歇。

  沈慈坐在祖父肩上指着前方道,爷爷,你看,那里有好多人。

  大家顺着沈慈手指的方向看去,百来步远的地方确有一群人围着,像在看什么热闹。沈慈闹着也要去,沈大善人只得答应。渐渐走进,听得人圈中传来一阵阵稚儿的哭泣。人圈中有人看见沈家人过来,立刻大喜道,沈大善人来了。众人都转头来看,纷纷给沈家人让道。

  原来是一对落魄母女。女孩子才五六岁,瘦瘦巴巴,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看着就叫人心疼。她母亲也是蓬头垢面,歪在地上,任凭女孩子怎么哭叫也没动静。

  有人劝道,小姑娘别哭了,这位老爷可是大善人,他来了,你娘就有救了。

  女孩子正哭得悲切,原没注意有人来,一听这话便肘膝并用地爬到沈家人面前,一面磕头一面哭道,老爷,夫人,求你们救救我娘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祝您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3:37 | 显示全部楼层
珍晴听这女孩子说话行事竟比一般大人有进退,暗暗称奇,当下又添几分怜爱。亲自上前扶起女孩子,也不嫌她脸上脏污,一边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抹泪,一边好言哄劝。

  沈慈第一眼看那女孩子就觉得亲切,心里老大不忍。连叫了几声爷爷道,救救她们吧。

  沈大善人放下沈慈,趋步上前为妇人诊脉。只片刻的功夫,便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对女孩说,你娘已经去了。

  女孩子当场哭得昏死过去。

  沈慈摇摇沈大善人道,爷爷,咱们把她带回府吧。

  好。沈大善人应道,我的乖慈儿开口,哪有不行的道理。便留下沈忠处理后事,自己抱起女孩子带珍晴他们回府。围观的人虽然同情那女孩子,总不能硬要沈大善人起死回生,又见沈府肯收容那孩子,嗟叹了一场便各自散去。

  珍晴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地喂女孩子米汤。女孩子长得乖巧秀丽,左耳垂上还有一点米粒大的红痣。沈慈乖乖地扒在床边看着。打从女孩子被带回沈府,珍晴就把她留在自己房里照顾,喂汤擦脸都要亲力亲为。

  雪霁在一旁道,小姐,你怎么对这孩子这么上心啊?

  看着女孩子清秀的小脸,珍晴回道,你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遭逢人生大变,想我和爹娘走散的时候,也和她一般大。叹了一口气道,同病相怜吧!

  雪霁见勾出珍晴的伤心事儿来,懊悔不已,便故意逗弄沈慈,连小少爷也是,本就爱三天两头儿的往我们这儿跑,如今更是花点子哈巴儿一样赖着,赶也赶不走了。

  沈慈仰头冲雪霁嘻嘻憨笑,圆圆嫩嫩的脸颊上立时现出两只深深的酒窝,越发像那憨傻可爱的小哈巴儿。雪霁反被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主仆三人笑闹间,女孩子突然模模糊糊地喊了声娘,醒了过来。珍晴欣喜不已,立刻着雪霁去报信儿,沈慈也高兴得拍手直跳。不一时,女孩子想起死去的母亲又大哭了一场。珍晴见她哭得喘喘吁吁,好生不忍,抱在怀里一同流了许多泪。直到沈大善人来劝了,才都止住。

  沈大善人欲妥善处置女孩子,因问,你姓甚名谁?几岁了?家里还有人么?

  女孩子站到地下,回道,姓齐,名归晴,五岁了。家里本也不必受寒忍饥,两个月前爹爹突然生了场大病,把银子都花光了也没能治好,也没有可投靠的亲友,这才和我娘一路讨饭。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

  珍晴蕙质兰心,一听即知这名字多半是化用了一句元曲:冬寒前后,归晴时候,谁人相伴梅花瘦?便问,你认得字么?

  归晴忍住哭点头道,认得,都是爹爹教的,背了三字经,千字文,还读了幼学琼林。

  珍晴心想,果然也是个书香门第,越发像我了。心念一动,向沈大善人软语央求道,老爷,这孩子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你看她小小年纪便能识字知礼,不如留她在我房里吧。

  你既喜欢,就依你。沈大善人微笑道。

  沈慈却跳出来抢人,拉住祖父的手撒娇道,爷爷,让她跟我玩儿,陪我读书。

  沈大善人惊讶道,我们慈儿也喜欢归晴?

  沈慈瞪圆了眼睛拼命点头,惹笑了一屋子的人。

  她醒来的时候,看见床前坐着一个妇人。

  那妇人皮肤黝黑,小腹微隆,大概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看见她醒来,便呵呵笑起来,说,你醒了。一转头,对着门外叫道,她醒了。

  不一会儿,门被有些粗暴地推开,进来两三个魁梧男人,为首的一人眼神犹为凶悍。

  那人大步过来便扯她的手腕。她吃了一惊,连忙又打又踢,可拳脚落在那人身上竟像打在铜筋铁骨上。她手脚麻痛,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样。

  她更加害怕,拼足了劲儿打他,妇人拉住她劝道,你不要枉费了人家一番的好意,他这是在为你诊脉呢,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吧?

  她将信将疑地放下拳头,那人确实按在脉上并不曾动手动脚,方信妇人所言不假。

  诊了一刻,那人仍一言不发地带人出去。真是来如疾风,去似骤雨。啪的一声,门被牢牢关上,只听窗外传来一道声音,从今天起,可以让她服药了。大概是为首那人的声音。她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那道声音透着股阴狠的味道,不觉缩起身子。

  她惊惶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问那妇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看看身上,原本脏污破烂的衣裳换成了干净整齐的新衣裳,慌忙在身上搜摸一气,直到确定她要找的物件还在,才松了口气。

  妇人笑道,大嫂,是我给你换的衣裳,那宝贝看你贴身收着,想必是紧要东西,所以仍给你贴身放回去了。做得可真漂亮啊,不知是个什么物件儿?

  她低低地道谢并不想细说。不自觉地把手紧紧按在收宝贝的地方,掌心里被硬物硌到的感觉让她有些心安。这东西是丈夫临死前再三嘱咐她小心收好的,就是几度差点儿被饿死她也没拿它卖钱。

  须臾,想起更为重要的事,大叫道,归晴,归晴。不算狭小的房里一眼便知只有她和妇人而已。她一把抓住妇人追问,我女儿呢,我女儿在哪里?妇人被她猛力摇得头昏脑胀,见她又向门边扑去,赶紧一把拉住道,你莫慌啊,我虽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刚才那些人绝不是恶人。

  她哪里有心思听妇人说,挣开妇人就去开门,可门是锁死的,任她拼死哭闹就是没人应。

  妇人好心地在一旁劝解道,你不顾着自己也要顾着肚子里那个。

  这话倒管用。她也拍门拍得手疼腕酸,只得含着泪瘫坐到地上。

  见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妇人接着道,我不是本地人,在家乡实在穷得活不下去,所以跟着男人出来讨饭,这几年大江南北都跑了个遍。这不,我那死鬼男人四个来月前真成了死鬼,他用不着忍饥挨饿了,却给我留了个小的在肚子里,唉,要不是为这个,我当时就一头碰死了。不过现在想想,幸亏当时没一头碰死,不然也不能被那个好心人收留了。

  就是刚刚那个替我诊脉的?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3:55 | 显示全部楼层
 没错,我那时候已经饿得走不动,躺在地上只管等死,就是那位老爷把我救下的。你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本来也是和女儿一起沿途讨饭,走到这里一时掌不住,眼前一黑,再醒来就在这里了。说到这儿,她又想起才五岁的女儿,心里刀剜似地疼,眼泪直掉。

  妇人同情地长叹一口气道,你一定也是被那位老爷救回来的,可你女儿恐怕……

  她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放声大哭。妇人未完的话她也默认。如果女儿有救,人家岂有只救她的道理。越想越伤心,捂住脸哭个不停。

  珍晴今日醒来得比往常晚。她也没有急着起床漱洗,头发顺也没顺就坐在床沿发呆。

  雪霁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珍晴。

  小姐,你醒了怎么不叫我。雪霁讶异地倒了杯温茶权且给珍晴润喉。见珍晴慢了一拍才接茶,不由得疑虑地说,小姐,你要是还没睡够,就再躺会儿,咱们又不像大奶奶天天赶早儿起来念经呢!

  珍晴笑问,归晴呢?已经陪小少爷读书去了?

  雪霁嗯了声,一面倒热水给珍晴挤抹脸的帕子,一面回道,小少爷跟归晴真是好得一个人儿似的,不像归晴是丫头,倒像他是书僮。每天不等归晴去等他,他自己就先跑来找归晴了。挤好帕子回头一看,珍晴压根儿没听她说话。

  小姐,你又想什么呢?

  珍晴拧眉道,昨晚我又做梦了。

  啊?雪霁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把帕子扔在地上,几步上前偎在珍晴身旁问,又是被女鬼淹死的梦?不是好些时候没梦到了么?

  珍晴拍拍雪霁的手道,不是那个梦。

  那是什么梦啊!

  我……好像梦到了我爹。珍晴带着几分迷惑回想梦里的内容。虽然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我就是知道他是我爹,而且梦里的我也小得很,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雪霁一听悬着的心顿时落回原地,抚着胸口道,梦什么都好,只别再梦那个女鬼。虽然她只是听小姐口述过那个梦,也着实吓出一身冷汗。尤其第一回,她和小姐都亲眼看见房里来回的潮湿脚印,真是胆都吓破了,好几天都是两个人守成一堆。不过也奇怪,好像也只那回做完梦房里有水脚印。

  梦里边,老爷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仿佛弄坏了什么很紧要的东西,爹很生气,头先一直骂我,后来我哭了,爹又舍不得,把我抱在腿上笨手笨脚地哄,我还是不依不挠地哭,后来我娘也来,拿了块糖哄我,我才饶了我爹。珍晴说着说着便微笑起来,不多久又怅然地平静。接过雪霁递来地帕子用力擦了擦脸,再抬头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太用力,不光脸颊红通通的,连眼角都有些发红。沉默了半晌,珍晴才继续道,就这一个梦,昨儿一宿翻来覆去地不知做了多少回,刚做完就又从头开始。以前虽也梦到过爹娘,从来没有像昨天那样的。做到后来,我都疑心是不是梦,竟真像小时候发生过的事了。

  雪霁拉住珍晴的手道,小姐,你是太想念爹娘了,我也是,常在梦里看见他们。她本想安慰珍晴的,不想自己也眼里有些热。

  反而珍晴劝她,别哭了,爹娘最盼的就是咱们过得好,咱们天天快快活活的比什么都让他们放心。

  雪霁这才忍住泪。一会儿,强笑道,小姐,今天是紫烟的死祭,你要还想早上去拜她,咱们可得快着点儿,一会儿人都醒来就不方便了。

  我竟差点忘了。珍晴点点头。随后紧赶慢赶地洗漱好,幸好拜祭用的香烛雪霁早已准备妥当。

  主仆二人一路走得急匆匆的,不时左右张望,生怕撞上早起的丫环小厮。虽说紫烟的死可算咎由自取,不干沈府的事儿,但对沈府这样名声显赫的大户来说,自家水井里陷着一条人命到底不光彩。缄口不提,闭目不见,早就是二十几年来合府上下默认的规矩,更不用说祭拜,那真是触犯沈府的忌讳。珍晴之所以还要祭拜,一则怜她死得太惨,二则指望她的鬼魂不要再纠缠自己。总是夜夜惊魂,虽是梦里,也足够人折寿损命的。这不,自从时时拜祭紫烟后,当真不怎么做那噩梦了。

  只是珍晴一直想不明白,她和紫烟素昧平生,为什么紫烟要一再来找她,又不真害她,只反复的在梦里淹死她,到底有何意图?最令人不解的是,还说什么全是一番好意。有时,珍晴不得不泄气地想,说不定这女鬼,就是看她心软好欺负,才故意拿她戏耍着玩儿的。

  进了小院儿,珍晴和雪霁绕到水井另一边,既方便她们看着院外动静,也方便借井身遮住香火。雪霁点好信香递给珍晴,又扶珍晴跪到铺好的丝帕上,自己就在斜后方跪着。

  珍晴端好信香庄重地拜了三拜,把信香在井前的土里插好,接着闭目合掌默祷了一会儿。正起身要走,忽听一声凄厉地嘶叫,有如婴儿被扔进沸水中发出的最后嘶嚎。珍晴和雪霁俱是狠狠一抖,两人本能地紧挨到一块儿。只见院外窜进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腾空一扑,张开血口白牙,闪电般直劈向珍晴面门。

  珍晴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雪霁已经尖叫起来,两人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后倾。没来得及后退,那黑东西已稳健地落在对面井沿上,一点儿声响都不带。

  原来是杨文琴养的大黑猫。

  那畜牲睁着一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盯住珍晴,弓起背龇着白森森的尖牙,不时抽搐着血口发出低低的嘶嘶声,像蛇一样。珍晴顿感呼吸困难,全身像石头一样僵硬,心却跳得又重又快。那猫的个头儿竟比一般猫儿大出一头,四只脚爪也格外地厚大锐利,走路也一点儿不像普通猫儿一样步子碎小轻快,反而像虎狼一样,耸着颈背一步一缓,完全是一种恶狠狠的慵懒。

  真不知道杨文琴是怎么想的。像她那样深居简出鲜少问事儿的软弱性子,怎么把这样吓人的畜牲养在身边。以往但凡见她,总见她手里抱着这猫的,今日竟然放它跑出来了!想到这儿,珍晴又怕又气,她到底作过什么孽,一只女鬼也就够了,连这凶恶的畜牲也把眼睛毛捣到她身上来(注:偶那儿的方言中指针对某人的意思)。

  黑猫不动,珍晴和雪霁也不敢动。黑猫的喉咙里一直发出类似毒蛇吐信的嘶响,越听越叫人心寒。珍晴和雪霁牢牢攥住彼此的手,都攥出一把冷汗也没知觉。两人就像站在荆棘丛里,把些许工夫也熬成了数个时辰。

  这边珍晴还哆嗦着,那边黑猫却先失去了耐心,吊起嗓子厉叫着猛扑过来。珍晴毫无准备,眼见黑猫揸开钩子一样的利爪迎面抓来,只能慌张地抬臂挡住。黑猫一下抓住珍晴的手臂,一连声惨叫。大概也不会是惨叫,只是听在耳里,就像有人拿了把又锈又钝的残刀在心窝肝肠上挨个儿刮了一遍。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4:32 | 显示全部楼层
 雪霁当场吓哭了,也不敢去抓那猫,只敢有一拳没一拳地打,结果黑猫猛一转头,显些被咬。珍晴更惨,连哭也忘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甩臂,那猫却挠着爪子越抓越紧,叫得也越来越凄厉,沉甸甸地吊在珍晴臂上时不时往上窜。

  珍晴觉得脑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眼看就要绷断时,有人跑进院儿里高声道,墨团儿,快下来。话音刚落,珍晴就觉得黑猫的力气变小了,赶紧尽力一摔。闷响一声,黑猫落在了地上。它扭过头冲珍晴低低呜咽一声,便跑回主人身边。

  那人站在院口也不进来,笑道,这畜牲让四妹受惊了。都是我的不好,一时疏忽让它跑了出来,找了半天竟跑到这里来了。

  珍晴这才反应过来是杨文琴来了,连忙强打起精神领着雪霁过去给杨文琴行礼,看她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一付要出门儿的样子,便问,大姐今儿又要去宁国寺烧香么。

  杨文琴点了点头,轻声细气地问,四妹,你怎么一早来这个地方儿?

  珍晴脑筋动得快,赶紧胡谄道,我原本也要去烧香的,谁晓得碰到了姐姐的黑猫,好不吓人。在雪霁额上戳了一下,假意骂道,我这丫头又不如姐姐房里的有用,只好一齐没头没脑地乱跑,不想竟跑到这里来了。幸好姐姐来得及时,多谢了。

  杨文琴看着珍晴但笑不语,一会儿道,既然四妹也要去烧香,时辰选得妙不如凑得巧,你我姐妹便同去吧。

  珍晴看那黑猫就头皮发麻,要问真心,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去,奈何话已说在前头,只得应下。两人各带上自己丫头一同出府。

  杨文琴抱着黑猫像哄婴儿一样摸头抚背。那黑猫很舒服似的半仰起头对她温柔地喵了一声,真跟刚刚活要撕下珍晴一片肉来的凶悍模样儿天差地别。

  珍晴在心里把这畜牲骂了个够,心道,下回非在身上揣一包砒霜,就有九条命,姑奶奶也给你一条一条地掐死。

  正想得痛快,那猫竟像知道珍晴在咒她,陡然转头直视,绿荧荧地眼里凶光大盛。珍晴心里发虚,忽然有了个不详的念头:我要是不杀了它,说不定哪天真要被它食肉饮血。

  沈慈一手拿着风筝,一手拉着归晴往珍晴院儿里走。半道上,碰到丁月红房里的丫环正领着李裁缝和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后生往里走。李裁缝为人老实本分,手艺又好,给沈家做了几十年的衣裳,沈家上下没有不相熟的。三个人一看见沈慈便慌忙行礼。

  李裁缝弯着腰,笑呵呵地说,小少爷几天没见,又长高了。看看归晴打扮像是丫环又不像丫环,便拱手问,这位姐儿是?

  沈慈笑眯眯地回道,这是归晴。

  沈慈也不说身份,李裁缝不好称呼,为难地看看丫环。

  丫环笑道,这是四奶奶房里新收的人,比我们可不同,从来不许使唤,只每天陪着小少爷读书写字。

  李裁缝哦了一声,垂着手道,也问归晴姑娘好,请归晴姑娘向四奶奶转个口信儿,上回吩咐的衣裳正赶紧做呢,两三天就送来。

  归晴还礼道,有劳老人家。

  沈慈从没见过那后生,又看他一直低头捏自己的手指,因问,他是谁?

  李裁缝正等他问,连忙扯过跟在身后的后生道,这是我家小五,十六了,不怕小少爷笑话,我这几年越发老没用,眼睛花了,手脚钝了,做衣裳都靠小五帮着。想我也撑不了几年了,不如趁早把儿子带出来练练活儿。转头轻斥儿子道,快好好儿行个礼,你爹这辈子全仰仗沈老爷照顾,你将来也要靠小少爷赏口饭吃。

  小五红着脸依言行过,便又不知所措地傻站在李裁缝旁边。一看就知也是个本分人。

  沈慈只当小五是个大哥哥,便把风筝扬了扬,说,你会放风筝么?我和归晴要去找四姨奶奶放风筝,要不要一起去?

  小五吃惊地看了沈慈一眼,又看看李裁缝,仍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李裁缝也不好直接回掉,便对丫环陪笑几声。

  丫环心领神会道,小少爷,三奶奶还在房里等他爷儿俩量身做衣裳呢。

  沈慈点点头说,既是这样,你们快去吧。说罢,不等他们行礼,便拉着归晴走了。

  到了珍晴院儿里,迎头正看见珍晴在屋里喝茶。其时,珍晴和雪霁刚陪杨文琴烧完香回来。沈慈和归晴边往里跑边叫,四姨奶奶,雪霁姐姐,咱们放风筝。

  珍晴慌忙放下茶盏,正好接住猛冲过来的沈慈,惊讶道,今天怎么这么早?不用念书了吗?她记得那位教书先生是个地道的老学究,虽然考了三十多年也只是个秀才,但自负甚高,言必曰孔,行必曰孟。老爷不过带沈慈去赶了一回庙会,便成天价被那老秀才说有孙不教致令游玩丧志,亏得老爷还给他面子连连谢罪。今儿竟会转性?

  沈慈露出孩童式的憨笑道,先生说不舒服,所以先回去了。

  珍晴眯起眼睛道,真的?

  沈慈嘻嘻乱笑,眼睛弯成两瓣月牙儿,就是不说。归晴也用两手捂着嘴笑了一会儿,而后嫩声嫩气地回答,今天先生讲了《采薇》,可动情了。然后压着嗓子,学先生一样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时连沈慈也一同模仿起来,两人一同仰头长叹一声道,妙不可言,真乃千古绝唱啊!

  屋里和廊下的丫头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一时间整个院落里仿若银铃玉磬响个不停。

  珍晴笑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忍下,气喘吁吁地问,先生就这样念着念着就不舒服了?

  沈慈和归晴鬼鬼一笑,仍由归晴回道,后来,小少爷见先生没空儿管看我们,正巧房里摆着的那盆儿佛手上爬着一只小虫子,小少爷就去弹那虫子玩儿,谁晓得一不小心弹进了先生的茶里,先生早不渴晚不渴,偏偏那时候要喝茶竟将那虫子也一起喝进去了,小少爷想说明都来不及。再后来,先生就肚子疼了。

  珍晴笑得肚子也疼了,点着归晴脑门儿道,你这死丫头倒会说,明明是先生着了你们的道儿,你倒说得尽是先生的不对了。笑着笑着,又有些伤感起来。看沈慈和归晴就像老天爷造就的一对玉娃娃,只是眼下两小无猜,将来却难有善果。若是尽由她作主,真巴不得现在就给他俩定下。

  两个孩子哪知珍晴脸上虽还笑,心里却为他们愁肠暗结。沈慈拉住珍晴的手撒娇道,四姨奶奶,咱们在你院儿里放风筝吧。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珍晴微笑着说好,拿过风筝带他们去院儿里。院子很大,风劲儿也足,珍晴两三下便把风筝放到天上,越放越高。沈慈又蹦又跳,直嚷着要玩儿,珍晴便把他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放。谁料,沈慈顽皮,硬要乱拉乱扯一番,竟把线挣断了。

  那只漂亮的风筝便摇摇摆摆地乘风西去。

  众人都引颈看风筝远远地飘摇直下,见没有了便觉得有些惋惜。珍晴却看得有些痴了,怔忡了半晌。被雪霁叫醒神儿,才看到沈慈正沮丧着小脸,于是淡淡地笑道,老爷过几天又要出远门儿办药材,家里正忙着准备,等一切停当了,四姨奶奶赔你一只更大更漂亮的,咱们去外面放,不放到天黑不回来。

  沈慈这才又咧嘴笑了。

  转眼,她在这不知名的地方待了半月有余。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前后后有几间房子,俱被圈在一个大庭院里。每天只和妇人相伴,两人不熟也熟,互称姐妹。饭菜总有人定时定点地送来,此外还会送一种很苦的药来,看她们喝下就走,从不跟她们说话。庭院里也容许她们走动,只不许出院子。先前,她自觉身上轻松许多便想离开,刚到院门,就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凶汉子赶回来。几次三番都如此结果。她不免心生疑惑。

  这一日,用完午饭和药,房中又只剩她和妇人。她问,大姐,你在这里住了许多时,那药也喝了不少,你就从没听他们说过是什么药?

  妇人有些不耐道,妹子,你怎么又问这话?我反反复复答了你好几次,确是不知,你怎的不信?你呀,莫怪我心直口快,你是忒多疑了。人家虽不肯说这是什么药,可吃进咱们肚里,是好是坏,你难道没知觉么?

  她被问得语塞。确实,喝了这药以后,不光大人觉得浑身通畅,连腹中胎儿也安定了许多。

  妇人接着道,就真是毒药,你喝了也有三五斗多,华佗在世也救不得了!何苦操这份儿心。

  她听妇人大有怪她不识好歹的意思,只好尴尬地笑道,大姐说的极是。可话虽这样说,你我终是女流之辈,又都一身二命,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提防着些总不会错。况且,你我跟这家主人浮萍偶遇,蒙他搭救已是大恩难报,再在这里叨扰如何说得过去?不若请这家主人来,我们好就此谢过,他日生当衔环,死当结草。

  妇人微嗔道,妹子,你说话怎么总像戏文!我不过一个没田种只好讨饭的,哪里懂这许多道理?人家既肯养着我们,每日好饭侍候,好衣穿戴,便是我们的福气来了,没见过有福不享还要去受苦日子的。

  听这一番话,她已知妇人不过一个榆木疙瘩,不谙事理得很。多说无益,只得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丈夫留下的物件,一边细细把玩,一边自个儿心里暗暗计较。

  妇人凑过来,一脸羡慕地道,妹子,你这宝贝当真好看,像朵花儿似的,又不是花儿,怕值好些银子吧。

  她知道妇人没有恶意,否则早就趁替她换衣时拿去了,她醒来也只当半路上丢的。正事不能商量,说些体己话也可,便实话告诉妇人,这是我相公为他大女儿做的,我是填房。相公和我家大娘夫妻情深,只得一个女孩子,欢喜得掌上明珠一样。这宝贝就是相公为那走失的女孩子定做的。相公自己画的花样,天下只这一件,打女孩子出生,便一直带着。后来女孩子一时顽皮弄坏了,相公便收起来准备第二天送去修理,谁想洋人杀进北京,哪里还顾得这些?一家人匆忙往南逃,路上竟走失了女孩子。大娘想女儿想出病来,不久也死了。相公变卖家产,孤身一人南南北北往来几遍,找了十年也没找着。这才心灰意懒在我家乡买下一分薄产住下,娶我续弦。说到伤心处,她泪眼涟涟,摸着遗物道,相公时常把这宝贝握在手里想念死去的大娘和走失的女儿,到死才把它交给我,说他那女孩儿未必死了,倘若有见面的一天,这便是相认的凭证,我要是遇见了,万万要告诉她爹娘从没有忘记她的。

  妇人也陪着落泪道,你男人可真难得!我那死鬼,要不是我有了他的种,只要给他一坛酒喝一口烟抽他就能卖了我。怪不得你宁愿饿死也不拿它典卖。

  她默默地点点头,越想越心伤。接着道,我相公娶我不久,我也生了个女孩子,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兴,给她取叫归晴。你知道我相公为什么要给我女儿取名叫归晴?

  妇人摇摇头。

  因为那女孩子的名字里有一个晴字,相公一直希望老天爷能把她还回来。

  珍晴斜倚在床头就着灯火看书。看着看着,眼皮酸重,不觉放下书打起瞌睡。突然身上一阵发冷,有人轻轻推她。

  连忙睁眼一看,是紫烟。

  灯火自然是灭了的,都说鬼怕火光。黑暗中紫烟的脸苍白清秀,似乎还带着一抹感激的笑。她就站在床前伸手便可掐住珍晴脖子的地方。

  珍晴吃了一惊,背上像爬着一条湿冷的蛇。今早刚祭拜过她,为什么晚上就跟了过来?她不是很久没有出现在梦里了么?难道她长久没有出现在梦里,并不是因为祭拜的缘故?

  一个接一个问题像浪一样打过来。珍晴的脑里就像波涛起伏的海面,根本无法冷静。

  紫烟笑问,好久不见。笑里带着几分显见的腼腆。

  珍晴惊恐地看着紫烟的一举一动。如果紫烟不是鬼魂,她绝对会认为这是一个友好的表示,可是紫烟的的确确是一只鬼,死得很惨的鬼。这只鬼不止一次用它惨死的样子把她推进那口幽黑深暗的井里,井里的水寒冷得像一根根的针扎进她的身体,扎进她的五内。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等待死亡。

  这一切都发生在梦里。

  可是足以让她深刻体会濒临死亡的恐惧。

  珍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突然,有个想法从脑中跳出:难道现在,她又在做梦了?

  珍晴立即毫不犹豫地狠狠拧了自己一把,不期而至的疼痛令她倒抽一口凉气。她惊恐地发现,这一次竟然不是梦。

  紫烟说,这是我第三次来见你,也是最后一次,所以你真的不用再怕。

  珍晴强自镇定道,何止三次,五年来,你数十次地进到梦里将我淹死,次次都叫我夜半惊醒。

  紫烟无奈道,你误会了。我只入你梦中一次罢了。应是你最先做有我的梦时。除了那一次,你可在醒时看见房中有水迹?

  珍晴细细想过,确实没有。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加入灵隐岛

本版积分规则

手机版|小黑屋|灵异志

GMT+8, 2024-9-27 19:15

Powered by Discuz! X3.5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