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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炭-感灵

《小城旧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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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59:04 | 显示全部楼层
小建东在父母怀里撕心裂肺地哭。汤玉成虽是心痛万分也无计可施。看来今天他们四人注定命丧于此了。盼只盼朱承厚如愿后,肯甘心归于地府,不要再害人性命。

  正欲闭目待死之际,本已是强弩之末的指骨忽然又似受到什么支持,青光竟再度振奋。汤玉成清楚地感受到指骨的法力波由紊乱重归井然,一波波青光自成节律,分明在和他物相互呼应。

  难道尚有一线生机?

  心疑间,一声浑厚洪亮的梵唱从众鬼魂的厉嚎中突围而出,譬之白莲独立于污泥,虽有万滩泥淖也难掩其芳香洁白,又或碧涧深藏于空谷,虽有千仞绝壁也难阻其畅流不息。

  汤玉成听在耳里,遍体舒通,顿将百鬼纠扰的苦楚抛却身外。再看王纬三人,惨白无血的脸上也都露出安详的神色。独因众鬼重重包围,难知朱承厚是何面色。

  确有高人来救无疑了。汤玉成遂振奋精神,将法力缓缓疏导入雏龙体内,继续奋臂疾书第二重印。雏龙当即精神大振,复清啸一声,重整神威,白色闪电一般在群鬼中疾驰,所到处但见青烟袅袅,不复见恶煞凶鬼。

  梵唱声愈来愈近。未几,一道金色光柱破空而出,利剑般直直插入鬼群。金光所及,凄鸣一片,不知多少魂魄烟消云散。而半空金光所出处,也现出一个大洞,其中景致虽仍是祠堂中景致,但颜色却比周围略显明亮。并且此洞边缘仍像经过高温一样,不停向四周扩化开去。

  汤玉成知是笼罩住祠堂的幻界被破,心下大喜,便一瞬不瞬地紧盯破界处,一心要早早搜得高人身影。当洞口融解到可容一人进出时,随着紫光乍闪,一道矫捷的身影纵身飞入,正立定在他眼前几步之遥。

  呼的一声风响,立时有近一半的厉鬼转向而攻,幸而那紫光也迅速暴涨自动将那人从头到脚护得严严实实。

  那人竟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更让汤玉成吃惊的是,来人手上紫光大盛,俨然和自己手中指骨相呼应的法器,竟是二十多年前和小秀芬离别时,他亲手送与老和尚留作他日相会凭证的念珠!

  汤玉成震惊之余,不由自主地再一次中断了画符。时间隔得太久,以至于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眼睛。莫非,只是物有相似?

  然而青紫光芒互得裨益,各自不断扩大控制的范围,甚至逐渐有相互融合的趋势。犹如人间的骨肉情深,虽疏隔了数十载,一朝相逢也必定血浓于水。

  是了。世上也许有比师父的念珠更胜百倍的法器,但除了师父的念珠,还有什么法器能和师父的指骨如此呼应。

  来人显然并不懂如何操纵念珠,只是单纯的将一己法力加于念珠,共促成一个光球。他和汤玉成虽素不相识,却极有默契地一齐发力,加速青紫光芒的融合。

  有了年轻人的帮助,形势明显好转。

  当青光紫芒终于顺利融合时,光芒更炽,已是满头大汗的汤玉成顿觉精神一振。但也仅仅片刻而已,随即疲乏扑天盖地而来。他自知法力消耗过多,恐怕不能支持多久了。再看年轻人,额上也有细密汗珠渗出,料想也不轻松。

  年轻人问,前辈可是姓汤?

  正是。

  年轻人霎时面露喜色,说,晚辈特奉先师之命完成当年约定。说罢将念珠掷还。

  汤玉成连忙问,当年所托婴儿呢?

  晚辈背着孩子一路走来,因见念珠突然光芒四射,知道附近必有邪物作祟。不敢带孩子同来,因此匆匆将孩子安置后只身前来。

  她可好?

  先师以二十余年精诚总算于将孩子身上怨气驱尽,因怕她再有反复,不敢即时送回,又放在身边养了两年。

  汤玉成大喜,心道这是让朱承厚开解怨气的好机会,忙高声道,老爷,你可听见了,刚才我们说的婴儿就是沐阳少爷和苏小姐的孩子。朱家血脉还没有断!

  孰料稍顷,传来一声雷霆怒吼,汤玉成,你欺人太甚!竟以这种卑劣手段恶死求生!

  随后也不见群鬼遮掩的朱承厚又施了什么邪术,呼啦啦又飞来数以百计的冤魂恶鬼。当真大火未灭,又添薪柴。

  这边汤玉成愈是分辩,那边朱承厚愈是恼怒。

  无奈,汤玉成只得凄然缄口,勉力祭起念珠。年轻人也全力相助。

  念珠在他手中便和在年轻人手中大不相同。法器都是有灵性的,只有在主人手中才能发挥最大威力。

  群鬼也许是感觉到法器力量的增强,也许是大量同伴的湮灭叫它们开始懂得畏惧,总之,它们虽然依旧在光圈外乱舞,却不再大无畏地撞击光圈。

  汤玉成却轻松不起来。他知道他们还是不能逃出生天,更或者把这个好心救他们的年轻人也一同拉入了等待死亡的沼泽。因为表面上是他二人勉强与朱承厚打成平手,可实际上他们仍为群鬼所困。这就像一场耗时废力的持久战,一口气没撑住就会失败。而一旦失败就得交出性命。

 必须速战速决,却又如何才能速战速决。

  惶惑之际,倒是年轻人先问,前辈,这些厉鬼可是引邪幡招来的?

  汤玉成闻言一怔,答道,我并不识得什么引邪幡,只见他手中有支形状古怪的小旗,内藏九人魂魄。遂把小旗形状描述了一遍。

  年轻人一听,骇然失色道,必定是引邪幡无疑了。便把他所知道的拣紧要的讲出来。

  炼制引邪幡不易。先要用八人魂魄炼成幡体,将用之时,再用一道生魂祭幡,便大功告成。引邪幡一旦招展,方圆百里内的游魂野鬼都为其所驱。

  汤玉成也不得不哑然失色。战火连绵了数十年,枉死的人真是不计其数。尤其抗战时期,一场战斗结束,尸体堆叠,血染沙土。牺牲的战士里有多少还是十六七岁的半大孩子,稚气未脱却已粉身碎骨。他都是亲眼见过的。如今方圆百里之内,恐怕鬼比人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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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59:17 | 显示全部楼层
 当今之计,唯有毁掉引邪幡才是釜底抽薪。

  你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破引邪幡?汤玉成问。

  有。年轻人急忙回答,先师曾教导过,引邪幡是至阴之物,因至阴故能引邪,只要破了它的至阴之气,引邪幡就形同废物了。

  要破去至阴之气?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汤玉成立时计上心头,对年轻人道,法器还得由我来掌控,我不能妄动,这事还得由你去办。便叫过年轻人,附在耳边细细吩咐。交待停当,忽大声道,我们左右都逃不过了,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实在不必陪我们死在一道,不如趁我还能支撑极早抽身,只求你带上孩子,就是恩重如山了。

  年轻人坚持道,身为修行中人,不能降妖除魔已经大不应当,怎么再能临阵脱逃不顾他人生死,我情愿和前辈共存亡。

  汤玉成面露急色,跺脚道,你硬要给我们陪葬有什么用,孩子才两岁,你宁可看着他死,也不愿拼死保他一命吗?

  一旁的王纬夫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也齐声哀求。

  年轻人始有些动容。低头沉默了一回,再抬头仍是一言不发,只极庄重地抱拳一拜,便转身去抱小建东。怎料小建东惊骇已极,也不懂他是好意,反而哇哇大哭着抓紧父亲的手更不肯放。王纬夫妇也是满脸泪水。

  汤玉成体力消乏,忍不住催促道,不要再拖了,我支撑不了多久了。

  话音刚落,顿时传来朱承厚得意的笑声,他说,不要再枉自挣扎了,你们谁也逃不掉。

  年轻人眉头一紧,一手抓住小建东的手,一手抓住王纬的手,猛然扯开。霎时,小建东哭得震天抖地。年轻人迅速地把手舞脚踢的小建东负在背上,用腰带一起绑好,随即张开护体金光。双足轻轻点地,便像一只展翅大鹏冲出汤玉成的护体光圈。虽有为数不少的鬼魂追去围击,但年轻人胜在速度极快,眼看就要逃出祠堂。

  朱承厚大为恼怒。出了祠堂就不在他控制范围内,他岂能坐视仇人之子逃脱?

  当下不及细想,大喝道,哪里逃!于是一纵入空,曲掌为爪,疾往年轻人背上的小建东抓去。

  一错眼的功夫,就将抓上小建东。恰在此时,年轻人仿佛脑后长了眼睛,陡然转身,竟也是伸手狠狠一抓。一人一鬼相距不过两三尺,朱承厚猝不能躲,瞬息之间只想,便吃了这一招也无妨。

  却听风响过,中招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手中的引邪幡。

  对方攻来的一手正牢牢抓住引邪幡,露出一抹意味高深的浅笑,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急速退回汤玉成的护体光圈。

  朱承厚不是愚蠢之辈,直觉对方一进一退恐怕不止如此简单。果然,引邪幡忽然邪气外泄,内中阴气冰雪消融一般逐渐变弱。受引邪幡驱动的群鬼顿时大为动摇,纷纷迫于法器的威力四散奔逃,顷刻间便走失大半。

  这一回轮到朱承厚大惊失色。急忙展开引邪幡细观,但见沾染数点血迹,血迹之间有红色煞气交互流动渐渐扩散。

  这……这怎么可能?朱承厚难以置信道,你没有煞气护体,你的血又怎么会带煞气?

  年轻人大笑道,我当然没有。转身一指王纬铿然道,可是他有。

  你什么时候取了他的血?

  就在分开他们父子时,我趁便抓伤了他的手,沾了一点血迹在手指上。我假意要带上孩子逃走,结果你果真中了计。

  朱承厚恍然醒悟道,引邪幡以魂魄炼成,你用煞气破魂,等于截断了阴气的源头,阴气散则百邪不来。好计谋!恨恨地看向汤玉成,咬牙切齿地继续说,我一直以为你软弱无能,想不到你竟然有这么深的城府,招招步步都算定了我。

  汤玉成无言以对。

  年轻人大声道,如果不是你连一个两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又怎么会中我们的计?

  朱承厚怒目而对,你是局外人,我不与你多废唇舌。转身又对汤玉成道,你今日索性打我个魂飞魄散,否则我总有一天要取你们的性命!

  年轻人也面露愠色,劝汤玉成说,我看他冥顽不灵,留着只会是祸害。说罢便要出招。

  汤玉成连忙喝阻,只道,先师曾传下镇邪三重印,专意压制他。

  说完也不看年轻人是什么反应,径自将第三重印结毕,把指骨和念珠一同抛出。一时间,青紫白三色齐盛。雏龙御起第一重印自朱承厚头顶贯下,箍儿似的紧紧勒住,朱承厚痛得面目扭曲大叫不止。

  汤玉成道,如果日后你再殃及无辜,我也不会再手下留情。

随后,念珠和指骨分别御起第二重印和第三重印,将整个朱家祠堂封在印内。轰地一声闷响后,一切恢复了平静。

  年轻人虽然觉得不妥,无奈事已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

  使用苍龙的反噬即猛且烈。就好像手臂里一直潜伏着的嗜血恶魔,毫无预兆地突然发难。汤玉成按住左臂,冷汗直流。

  爸,爸!你快醒醒!

  汤玉成悚然睁眼,看见女儿汤秀芬正满脸担忧地看他。怔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又陷入回忆不能自拔了。

  女儿三分埋怨七分关心地说,中午躺一会儿是好事儿,可您怎么老忘记盖条毯子。年岁大了不比小年轻的,着了凉怎么办?不肯回家住就随你了,怎么也不知道照顾自己!

  女儿越说越多,絮絮叨叨得好像她是做爸爸的。

  汤玉成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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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59:30 | 显示全部楼层
因为受怨气侵扰,生长几乎停滞,直到成为正常人后才开始成长。所以当年那位小法友将她送回时,看起来就和两三岁的孩子无异。可现在她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了,而王纬也已辞世多年。

  时间过得太快了。

  您还笑!汤秀芬更有些恼了,气了一会儿到底拿自己父亲没辄,只得收了气拿过保暖壶说,中午包了饺子,你孙子一心念着你,他自己的妈还没捞上一口呢,就催魂似的叫我先送给爷爷吃。说着扭开壶盖,连同筷子一起递给汤玉成。

  汤玉成夹起一个咬了一口,他最喜欢的白菜肉馅儿。

  女儿坐了一会儿,便说,慢慢吃,家里还有大小两个太爷等着我侍候呢。

  汤玉成点点头,看女儿脚底蹬火轮似地走了。

  勉强又吃了两个,终于放下了筷子。面擀得很软和,馅儿也调得好,煮得也很烂,可是他还是嚼不动了。眼花耳聋,牙齿松动得厉害,就像一部即将报销的破铜烂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瘫痪。他甚至觉得大限就在这几日了。

  汤玉成一步一挪,重新躺回躺椅。一边轻轻摇晃,一边又在想最近时常想起的一个问题。听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从出生到临死经历过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而在死亡的最后一刹看到的人,会是一生中最放不下的。如果这是真的,他的最后一眼又会看到谁呢?

  父母?他们生前,他确实没有好好的尽孝。

  兄弟?王纬,他仁至义尽,对朱沐阳却不能不算心中有愧。

  儿孙?小三口儿一直过得和和美美,少了他这个糟老头瞎拖累,只会过得更好。

  ……

  大概会是朱承厚吧!从恩情有加到势成水火,朱承厚固然伤害了无辜,可是也正如他所说,如果不是自己一再阻挠,他也不会不择手段。

  他汤玉成终究是欠朱家太多。可是上一代的恩怨怎样也不能祸延下代。他一死,再也没有人能制得了朱承厚。不过不要紧,朱承厚是鬼,等他死了也便是鬼了。到时他必定要拉着朱承厚同归地府,最坏的打算他也不进入轮回罢了。

  胡思乱想了许多,人又觉得困起来。眼前渐渐模糊出一道身影,青葱水嫩的衣裳,脸却不大看得清,只看得清那人脸上有一抹浅笑。

  原来,他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一抹浅笑。

  汤玉成笑着缓缓闭上眼睛。

  处理完最后一份文件,王建东伸了一个懒腰。

  下班时间早就过了,只有欧阳春还没走,痴痴呆呆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便上前拍拍欧阳春的肩膀,说,就剩咱们俩了,一起走吧。

  于是看欧阳春急急忙忙收拾好办公桌,两人笑闹着走出办公室。

  走到院儿心里,斜后方吹来一阵冷风,净往脖子上蹭。王建东当即打了个寒战,感到鸡皮疙瘩全都站起来了。便一边搓着胳膊一边说,真是秋天了,晚凉变重了。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话,欧阳春听了却刷白了脸,二话不说抓住他就跑。

  王建东被他弄得没头没脑,甩开手便要问,干什么。

  话还没全出来,脑后却突然响起一道冷嗖嗖的笑声。

  王建东霎时毛骨悚然,激出一身冷汗。

  他以为欧阳春也听见了,谁知欧阳春却一脸惊惶地抓住他问,你看见了什么?

  那道笑声一直在他身后盘桓不去,一会儿贴在左耳,一会儿附在右耳。然而欧阳春还在专注的等待他的回答。王建东开始发觉这件事的诡异。这笑声只有他听得见。

  然而他是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的。他的父亲就是老革命,身经百战,杀敌无算。如果真有鬼,父亲还能干革命吗?一定是有人搞鬼。

  想到这里,王建东强壮起胆子猛然转身。

  看到却是一腔无头断颈,鲜血汩汩而流。

  王建东心脏为之一窒,眼睁睁地看那无头身直挺挺地抬起两手掐上他的脖子。极度恐惧瞬间剥夺了他思考的能力。他只能死死盯着不断涌出鲜血的断颈截面,连反抗都想不到。颈上那双手越收越紧,舌头不受控制地伸出,窒息的痛苦也让他全身发软,渐渐跪到地上。

  欧阳春却还是看不见他的遭遇,竟自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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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59:44 | 显示全部楼层
他真的要被无头鬼勒死了。王建东绝望地想。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飞速闪到,抓住无头鬼一扯一推,那鬼便风筝一样倒飞出去。

  王建东立时像无骨蛇一样软倒在地。昏迷前一刻,依稀看见救他的人是他岳父汤玉成。

  汤秀芬守在丈夫的病床前,满怀期待地看丈夫满布病容的脸。

他已经昏迷了好几个月,可是她却始终相信丈夫很快就会醒来。相信的依据一半出于对丈夫的爱,也有一半出于丈夫出事不久后做的一个梦。那是一个和父亲汤玉成有关的梦。

  那晚,她同样守在丈夫的病床前,带着儿子。

  儿子说,妈妈,我困了,要睡觉。

  病房里没有多余的病床,她只好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地哄。没多久,她自己也眼皮发沉。将睡未睡时,听见有道熟悉的声音喊她。

  秀芬,秀芬?

  她连忙振作起精神,眼眼一看,却是父亲。她大喜道,爸,你没死?!说完便一把抱住老父痛哭起来。

  儿子也醒了过来,抱住爷爷的腿叫个不停。

  父亲轻拍拍她的背,抱起儿子对她说,不要哭了,爸好得很,爸今天来,是让你看看爷爷。

  汤秀芬这才看到父亲身后还有一位老人,正眼神哀凄地看她。

  在父亲地示意下,汤秀芬叫声爷爷,儿子也叫了声太爷爷。老人旋即把她们母子搂进怀里,高兴得哭起来。

  汤秀芬看老人哭得伤心,自己也跟着伤心起来,这大概就是骨肉天性吧。

  哭了半晌,老人对父亲道,玉成,这么多年,我竟错怪了好人。悔不该当初不听你的话,如果我早归地府就可以早知真相,又何至于报错仇,还枉害了那么多的人命?

  父亲也满脸悔恨地叹了口气,错怪好人的,又何止您。

  汤秀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父亲也不愿解释。于是一家四代聊了许多闲话,多是她儿时的事,老人听得津津有味。直聊到窗外开始发白。

  父亲说,建东来年春天就会醒了,你带好孩子不要急。天亮了,我们也该走了。

  汤秀芬吃了一惊,一人拽住一只手死活不肯放。

  父亲和老人相视一笑,齐齐用力挣开。

  汤秀芬失去平衡向后倒去,吓得大叫一声。睁眼看时才知道原来做了一夜的梦。只不过这梦奇怪得很,梦里分毫都仿佛真的发生过。

  儿子在怀中揉揉眼睛也醒了,开口却说,妈妈,昨晚我看见爷爷了。

  汤秀芬唬了一跳,嘴上却还说,胡说,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了,你怎么会看到?

  儿子认真地说,真看见了,还有太爷爷呢,妈妈不是也在吗?你和他们讲了好多好多话呢!

  汤秀芬惊愕不已。儿子不会乱说的,只是他不知道那其实只是他做的一个梦。可是儿子做的梦竟然跟她一样?或者,她跟儿子根本是在同一个梦里?

  就算只是巧合,她也宁愿相信是父亲特意托梦告诉她,建东一定会好起来。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草木新芽,北雁难归。

  汤秀芬下意识地看看窗外逐渐明媚的春光,再看向丈夫。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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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0:23 | 显示全部楼层
。。无头鬼完,下面是青玉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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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0:44 | 显示全部楼层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还记得第一次念这句诗时,他才七岁。教书先生颇动情地反复吟颂着,说这是几千年来历代文人墨客公认的《诗经》中最为优美哀惋的诗句。那时的他却不觉得好在哪里,只顾和那年才五岁的她一起傻乎乎地笑,因为觉得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活脱脱(活脱脱,意指非常像)正在吐丝结茧的胖头蚕儿。

  可是如今呢?

  断壁残垣,蓑草萋萋。有谁能想到这里便是二十年前青柳镇首富之家。

  雪,漫天而下。风,呼号悲泣。云,墨染碧空三万里。

  今时今日,还容他不懂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清,同治十年。

  青柳镇有两位神算,都无卦不准,也都有点怪脾气。两人素有嫌隙,可到底是什么嫌隙却又无人知晓,反正各自占了南北半镇从不往来,因此镇上的百姓便以南北半仙分称。

  有南半仙的地方,绝不会看到北半仙;有北半仙的地方,也绝不会看到南半仙。这于青柳镇,是妇孺皆知的常识。实际上也从没有人敢同时邀请南北半仙。在青柳镇人的眼里,这二位就是神仙下凡,谁敢犯神仙的忌讳?

  然而今天,两位半仙却碰头了。

  南半仙见了北半仙,一声冷哼;北半仙见了南半仙,双目一斜。同一个大堂,仍是一个站南一个站北。众人都知道这二位的脾性,个个儿识趣地绕开。于是,宾客济济一堂,唯独他二人周围荒芜,越发显得气氛僵硬。

  有人笑道,这二位轻易劝不得,只能等沈大善人开解了。

  那一个说,可不是,除了沈大善人,还有谁能把南北半仙都请动了。

  说话间,忽自门外传来一阵开怀大笑,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并一个年轻后生走了进来。老爷子且笑且向众人连连拱手,说,老朽和犬子在前门忙于迎客,怠慢各位之处万请海涵。

  众人连说,沈大善人言重,言重。

  原来,老爷子就是沈大善人,后生则是他的独子。沈少爷也于去年得子,取名沈慈。今日乃是沈慈晬盘之喜。

  要说沈府在青柳镇的地位,丝毫不比南北半仙差。沈府是远近响当当的医药世家,传到沈大善人是第九代,医术精湛不必赘言。单说祖传秘药长生汤,那可真是延年益寿能袪百病的神药。据说此药配方是沈家先祖于梦中得仙人传授,乃沈氏传家之宝,就是儿子,不到老子行将就木之际也不知道配方究竟如何。数代以来,青柳镇上哪家哪户没受过沈家悬壶之恩?更难得的是,沈家代代都是菩萨心肠,时常周济贫穷。知道他家心善,许多花子就专在沈府门前候着,沈大善人也不气也不恼,有多少便安置多少。

  这样好的人,谁能不敬重?

  只有一样不好。沈府一直香烟稀薄,虽然每一代沈老爷都要娶好几房夫人,可总只得一个男孩儿,连女孩儿都难再有半个。要说善有善报,沈家不配子孙满堂还有谁家配?要说没有善报,好几次以为要断后了,又偏偏老来得子。总之沈家的命脉就如同春蚕吐丝,丝虽细,不到身死丝难尽。

  沈氏父子陪宾客谈笑不几时,乳娘抱着小沈慈出来了。

  众人见沈慈长得眉目清扬,齐声称赞。沈氏父子满脸喜色。

  早候在一旁的丫头立刻奉上晬盘,有玉,有笔,有书,杂七杂八堆得满满的。

  沈大善人抱过沈慈让他抓。

  几百双眼睛跟着沈慈的一双小胖手摇来晃去。只见他先摸摸玉,后碰碰果子,最后抓起一只荷包,里面意思着放了几枚铜钱。

  众人又贺道,小少爷好福气,将来定要家财万贯啊!

  沈大善人笑道,承各位吉言。

  话没说完,沈慈忽然把荷包往地上一掷,里面的铜钱骨碌碌滚了出来。

  众人都一怔,随后有机灵地说,小孩子家拿得累了,无忌无忌。众人一迭声地附和,沈氏父子的脸色才又好转。

  丫头正要去捡铜钱,突然响起一声暴喝,慢着!两道身影急急挤入人圈。

  众人都被唬得一跳,满堂寂然。仔细一看,原来是南北半仙。怪道刚刚那一声响如震雷,盖因两人同时大呼合为一声。

  只见他二人还是分踞南北,盯着一地铜钱猛看。看着看着,皆大惊失色。不同的是,一个惊中带喜,一个惊中含惧。

  两人抬头,目光相接,却都不开口。忽然极有默契地拨开人群,聚在角落里耳语。

  南北半仙竟会有如此亲密的举动?这可叫众人都傻眼了。又不敢妄自打扰,只得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哪里知道,此时南北半仙遭受的震惊恐怕是他们一辈子也想不到的。

  南半仙说,今日之卦非同小可,不敢妄断,请兄长赐教。

  北半仙叹道,小弟见识短浅,数十载都不曾见过如此大凶之卦,恐有差池,还望兄长赐教。

  南半仙讶然道,大凶?莫非小弟误听了?

  北半仙察觉事有蹊跷,反问,兄长所判如何?

  大吉。南半仙道,依卦象所言,此子是大善之人,将来必能普渡众生,甚而位列神佛。

  荒谬。北半仙不觉斥道,明明是大凶之卦,此子豺狼本性,不出十八载便会骨肉相残,自灭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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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1:02 | 显示全部楼层
初时二人怒目相对,须臾都似想起了什么,一起转身又去看一地铜钱。这一回就颠倒了个儿,南半仙居北,北半仙居南。看得越久脸上血色越少。

  半晌后再抬头,二人都已满头大汗。他们终于有了统一的答案,这一卦居然是。

  影卦。二人异口同声道。

  关于影卦,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文字记载。所有的,不过在少数善卜高手之间口耳相传的一个故事。

  相传商朝末年,殷太史和西伯侯同以善卜驰名天下。一日,有人献给纣王一名绝世美女,纣王一时兴起,便和左右道,孤王尝闻太史与西伯侯善占,不知谁更胜一筹?今日不妨皆为美人一占,看此女入宫是凶是吉。

  说罢便命美人亲手裂龟,太史西伯侯同解一卦。

  二人对面而观,殷太史大惊,西伯侯大喜。纣王观二臣神色迥异,心中疑团顿起,因西伯侯爵尊,便命西伯侯先奏。

  西伯侯奏曰,恭贺大王。此卦实乃大吉。卜辞曰,莠草除而嘉禾生,朽树凋而良木成。得此女必能以仁伐不仁,以德平不德,成就传世王业。

  当时,殷商颇受戎狄之苦,久战难胜。纣王听了西伯侯一番解说,便认定扫荡群夷只在朝夕,当下大喜。

  不料,殷太史奏曰,臣观此卦大凶,主月升日沉,有山崩河枯之象。月者,阴也,即指女子;日者,阳也,即指男子。月升日沉将谓女代男主,祸起宫闱。山河者,江山社稷也。山崩河枯实乃国祚断绝九鼎易主之兆。宜速杀此女!

  殷纣王素来喜顺恶逆,又贪爱美色,怫然大怒道,汝不闻西伯侯先前何解?乃敢妖言惑众!今日是汝自取死耳!遂喝命殿前武士推出去斩首。

  西伯侯知道太史性情耿直,从来都是依卦直言,连忙领群臣请纣王息怒,禀道,太史言出必有因,待臣再细细察看。

  于是绕卦再观。走到太史方才站的位置,果见卦象大变,由吉转凶。

  西伯侯暗暗称奇,回奏纣王道,太史并非诳言,臣亦不曾判错,实因此卦大有蹊跷。正观为吉,反观则为凶。一占两卦,吉凶难定。请大王定夺。

  纣王这才收了怒气,笑道,区区一个女子,不过侍奉孤王沐栉罢了,有何能耐干扰国运。说罢,先免了太史死罪,又着宫人将美人送进后宫。

  这个美人就是妲己。

  十数年后,武王伐纣,殷商覆灭而周朝建八百年王业,既应了殷太史大凶之解,也应了姬昌大吉之说。

  但影卦毕竟不见任何记载,甚至文王著周易,演伏羲八卦为六十四卦,也不见有这一卦。如果真有此卦,别人不记载,何至于连文王也不见著?可见是后世编派的了。

  不想,今日却叫他们碰个正着。南北半仙生平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沈氏父子见二人神色古怪,又迟迟不肯开口,不免有点儿急了,问,二位到底看出了什么?

  南北半仙打了个对眼儿,回道,方才小少爷随手一掷,竟得了一卦。

  沈大善人忙问,是吉是凶?

  北半仙回道,此卦我二人生平仅见,疑是传说中的影卦。

  何为影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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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南半仙道,镜中影像,水里倒影,都会变左为右,易上成下,此卦正看为吉,反看则为凶,吉凶颠倒有如镜中水里,所以名为影卦。说着同北半仙一同拱手致歉道,非是我二人不愿坦言,实在是见识有限断不得吉凶,恐怕误了小少爷的前程。

  连南北半仙都断不了的卦,该有多古怪?人群里开始传出嗡嗡嗡的议论声。

  沈氏父子也不好受,忐忑难安。

  眼见满堂喜气越来越淡,突然外面一阵混乱,冲进来一个花子。众人嫌他酸臭难闻,纷纷捏起衣袖掩住口鼻。

  花子视众人如无物,兀自往地上一蹲,边捡铜钱边嬉笑道,命自天定,奈何凭人力妄度?平白浪费了几个好钱,不如给花子我买酒吃!

  这时,沈府的两个下人随后赶到,连忙跟沈氏父子讨了饶,揪起花子就走。

  沈大善人听这花子寥寥数语倒不平常,赶紧喝住两个下人道,不许无礼,快放开老先生!待下人退走,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老先生特来造访,不知有何赐教?

  花子却不理他,反盯着他怀里的小沈慈看了又看,忽然顿足痛哭,俄顷,又仰头大笑。惹得众人一惊一乍,都以为这花子疯了。只有沈大善人越发觉得花子必非俗人,不肯怠慢,更上前一步行礼请教。

  这一回花子竟转身就走,嘴里不成调儿地哼唱,善即是恶,恶亦是善,是善是恶,终须到头!

  遂扬长绝迹。

  沈大善人脸色微变,若有所悟地看向才满周岁的沈慈。

  沈大善人现有一妻三妾。

  如今的夫人姓杨闺名文琴,是继室,和故去的原配夫人是堂姊妹。原配夫人十八岁嫁进沈家,直耗了十年,连蛋也没生一个。男人总要指望儿孙满堂,饶是沈大善人这般讲理的也不能再等十年。况且沈家这样的家世,沈大善人这样的人品,早几年自愿送女儿作小的就把铁门槛儿也踏破了。沈大善人只得对原配夫人说,我知道原是我家命中注定烟火稀薄,不怪你的,可总不能叫沈家断绝在我手上,你也不必埋怨,纵然新娶进两三房,或有子有女,也是你的儿子闺女,叫她们一声姨娘罢了。原配夫人虽然心中凄苦,无奈自己身犯七出之条不被赶回娘家就是丈夫可怜了,再者丈夫所说字字在理,何苦争一口闲气,便低头从命了。谁晓得二夫人进门儿才半年,原配夫人却又有动静了,九月怀胎生下了少爷沈原,把个沈大善人高兴得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可没几天,原配夫人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连沈大善人也没能医过来,熬不出一个月就两腿蹬直了。临死前哭哭啼啼地哀恳,说,咱们沈家也算百里内的大户,往后不能没有个当家管事儿的主母,我堂妹文琴自幼聪明灵俐,《列女传》都是熟读的,如今正是二八待嫁,你要是看得入眼,就娶来做填房吧。沈大善人七窍玲珑,哪里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她是怕自己走得早了,将来沈原受欺负。更何况自打夫人有孕,杨文琴就一直在沈府陪着,两人早相熟的,索性顺水推舟应下了。如此,一年丧满后,杨文琴顺利嫁入沈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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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1:29 | 显示全部楼层
可怜原配夫人盼儿子盼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到头来却成了别人的儿子,岂不是枉使心机闲计较,终为他人作嫁衣。

  二夫人姓李名玉娇,娘家是有名的富贾,专做丝绸生意,北京城里都有店铺。单看李玉娇的人,倒不像出生商贾,说话轻声细气进退有度,全没有商人的厉害算计。全府上下,谁不说她最好侍候。只可惜进门后肚皮总不见圆。

  沈大善人等了六七年,还是只有一个儿子,难免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于是娶进第三房。三夫人是镇上丁屠户家的女儿,名叫月红。丁家银钱也略有些,加上丁月红是独女,人又长得神仙似的,所以虽是贱户,爹娘也不怠慢,从小儿学正经人家的小姐一样养着。这丁月红真真是个厉害角色。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娘家的杀气过来的,最会支使人,但有丁点儿不如意,便恨不能揭下你一层皮。偏偏又最会在沈大善人面前撒娇弄痴,倒落得别人千般不是,她一个人委屈得了不得。大家伙儿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她怕得胆颤心惊。进门第三年有喜,沈大善人满心以为又得一个孩儿,活该她恶极生悲,跌了一交生生摔没了一个成形男孩儿。从那儿后也再不见动静,为人总算乖觉了些。

  四夫人珍晴新进门儿还不满一个月。沈家从来都是分两头置办药材。一头由大掌柜的负责,办的药材和别的药材铺没多大区别,另一头由沈大善人亲自去办,专办制长生汤的配药,绝不经外人手。上个月沈大善人又去置办药材,偶然跟友人同游温柔乡,碰上了花魁珍晴。见珍晴言谈举止颇不俗,细问才知她原也是书香门第里的小姐,火烧圆明园那年,和父母一起从北京逃难出来,不想半路走散才被赚入青楼。沈大善人半是倾心半是怜悯,便给她赎了身。和家人走散时她才六岁,记得的事儿不多,只记得原来名字叫珍晴,如今既然脱了身便仍用以前的名字。

  男人们在前厅吃酒取乐,女眷们就在内宅治宴。李玉娇丁月红前后脚到,沈原的媳妇儿柳静嘉也在,白煞煞着一张脸发呆,活像魂魄出窍。

  李玉娇走去一握手,冰凉,惊道,莫不是病了吧?

  柳静嘉也不答她。丫环只好代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早几天就这样了,少爷说少奶奶这是心忧神伤,可又不知道到底忧什么伤什么,今早醒来越发厉害。

  李玉娇道,怎么不请老爷看看?

  请了,可老爷忙,总不得空儿。

  丁月红凑过来看了看,说,这光景不是跟刚怀上的时候又一样了么?还有坐月子那会儿也是,成天价木木呆呆的,该不是撞邪了吧?

  李玉娇赶紧道,三妹不要关心则乱,咱们沈家世代悬壶,阴司里积了厚厚一本功德簿呢,哪里有邪可撞!我看,少奶奶这是略着了些凉,不妨事。说完,叫丫环扶柳静嘉回房歇着去,自己和丁月红照料着。

  忙了半天,也不见杨文琴和珍晴来。

  丁月红气咻咻地往椅上一靠,摇着帕子道,大的不来倒也罢了,小的也不来。瞥了眼李玉娇,故意叹了口气接着说,合着拿咱们中间两个寻开心呢。

  其时李玉娇端了茶正徐徐吹凉,喝了两口又放下,似乎并没听见。

  丁月红看看四周吵闹,向李玉娇歪过身子,用帕子半掩着嘴道,二姐,我真替你不值。进门儿你最早,年岁你也最长,大家都没一儿半女,凭什么她骑到你头上去了。

  李玉娇笑道,三妹说笑了,少爷难道不是大奶奶的儿子?不等丁月红开口,拿起丁月红面前的茶盏塞进她手里笑劝道,这是今年的新茶,香得很,你坐着细细品味,我且去招呼客人。说罢,转身和他人说笑去了。

  丁月红自觉没意思,灌了一大口茶,方有些解恨。

  放下茶盏的功夫,一个小丫环匆匆跑过来回话,四奶奶来了。

  丁月红正没处撒气,劈头骂道,跑什么跑,急得跟死了娘似的,又不是什么正经奶奶。

  小丫环唬了一跳,委委屈屈地低头站到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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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1:01:49 | 显示全部楼层
那边珍晴带着贴身丫环雪霁刚好一脚踏进房里,把丁月红的话听得一字不落。雪霁十岁那年和父母逃荒走散,要不是珍晴赏她一碗饭吃早就饿死了,对珍晴的忠心自不必说。又是个直性子,听这话有辱慢珍晴的意思,便要回嘴,叫珍晴扯了一把才忍住,可面上终有不平。珍晴也不是怕丁月红,须知她也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所虑的不过进门不久,不想太早撕破脸罢了。可心里还是气恼的。她虽陷在泥淖中多时,但从不曾忘自己也是清白书香出身,可恨卖入青楼时太年小,只知惜身不懂爱节,以为还能和父母相见,比及长大了,早在青楼中浸出一身的淫荡气味儿,纵然一头碰死也和贞节烈女沾不得边儿了,何苦陨了身子还遭人耻笑。然而到底是心强气傲的人,最听不得别人拿这个说她。

  于是索性拿出十二分的风流,脸带桃花,步步生莲。

  众人看得发痴,单单丁月红看得眼里喷火。

  珍晴见了李玉娇,客客气气地喊了声儿二姐,见了丁月红,面上还是客气。三人次序坐好,旁的丫环立刻端茶的端茶,捧果子的捧果子。内中有一盘瓜子。小丫环正要放珍晴那一盘,雪霁眼明手快地挡住道,这瓜子儿是新炒的么?

  小丫环答道,是前些日子一并置办存着的。

  雪霁便将盘儿推回去道,这瓜子儿,我们小姐可不吃。

  小丫环有几分伶俐,陪笑道,姐姐唬我呢,都听说四奶奶素爱嗑瓜子儿的。

  雪霁正色道,骗你做什么?我家小姐爱嗑瓜子儿也有讲究,只要新的不要陈的。陈的哪有新的香。你这盘都不知道几时的陈货了,虽则外面看着像新的,其实内里的香味儿早跑得七七八八。哪里能跟新的比呢?

  小丫环只当她真说瓜子儿呢,笑道,姐姐既这么说,这就给奶奶们都换了。

  丁月红气得脸上通红,怎奈雪霁没有一个字明指着她,只得硬忍下。

  珍晴笑骂雪霁道,我又不是见不得陈的,你倒会扯出一堆话来。

  一会儿,新瓜子换上来。珍晴斜靠椅背,一腿叠上另一腿,半露出尖削削的三寸金莲。绿罗裙,红绣鞋,正叫人想起一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

  看珍晴嗑瓜子也别有趣味。白玉也似的手指就着捏起黑色的瓜子轻轻巧巧地翘成兰花状,两片红嫩嫩的嘴唇微启出几点贝齿,一声脆响,便见丁香欲露未露地轻轻一扫,白白的瓜子仁儿就进檀口了。

  嗑了没几颗,又有小丫头报信儿,大奶奶来了。

  众人忙恭敬地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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