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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炭-感灵

《小城旧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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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7:26 | 显示全部楼层
然后是一阵不齐的奔跑声,渐渐远去。

  汤玉成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现在他没什么好怕的了,最坏不过陪上自己一条命。

  心里一松,手上也不禁松了劲儿,那双湿冷鬼手一下子抓在汤玉成肩头。他吃痛一呼,肩上好似利刃切肤割肉,连忙再用右掌捏起厉火诀,往姜大叔胸口狠狠一拍。

  姜大叔身子一晃,汤玉成乘机往后一跃,转身就跑。可他并没能跑多远,那股厚重的腥气便又沉重地裹上。忽听脑后一阵风响,他回头一看,冷冷的月光下,那青面鬼已伸着如钩利爪凌空直下。

  汤玉成可以看见那双凶眼中绿光莹莹,锐利的双爪撕裂冷冽的空气逼上他的双晴。仅差咫尺之距时,脑后传来一声清啸,一团炽红色火焰呼啸着迎头撞上半空中的青面鬼。

  嘭的一声巨响,青面鬼发出一声惨嚎,倒飞出去,重重撞上一棵树,顿时口里喷血,枯蚕似的蜷在树下。

  师父!除了师父,小城中没有人可以发出这么威力十足的厉火诀。

  汤玉成一转头,正见师父箭步奔来,一袭袈裟飘飘扬扬。想不到师父竟来得这么快。

  你不打紧吧?师父满面忧心的问,一手扶起他。

  汤玉成摇摇头,说,师父,他是姜大叔,救救他吧。

  师父看向仍在挣扎的姜大叔,一步一步走过去,直到面前才停下,叹息道,晚了。说罢,扬手又捏厉火诀。

  这一掌下去,姜大叔定要魂飞魄散。

  汤玉成慌忙一跪,拉住师父求道,姜大叔不是鬼,还有气呢!

  师父仍扬着手,缓缓道,虽肉身不死,但鬼气已经周循全身,深入经脉骨髓,除非能换经洗髓,否则,他就注定是个不人不鬼的邪物!

  汤玉成一怔,手上不禁软下来,可见师父又要捏诀,连忙又扯住。

  师父看着他说,你忘了惨死在他手中的无辜性命了吗?

  汤玉成紧抓师父的双手陡然发僵,却仍不肯放手。苏家媳妇儿地哭诉恍然还在耳边,悲悲切切,似断似续。可是……姜大叔还没死啊!

  几番挣持,师父脸上忽然现出恼恨,任由汤玉成抓住不放强行捏诀。

  炽红的火团再度亮起,以雷霆之势撞击在姜大叔身上。巨大的火光后,只余焦土一片,悠然的冒起几缕青烟。

  汤玉成完全被这最干净的消灭震呆了。火光闪亮的最后一刻,他看见了姜大叔惊惧的脸。他久久地看着青烟越来越淡,直到听到一声痛苦的闷哼才回过神。

  一抬头,师父的景况像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

  师父!汤玉成惊慌地大叫,忙不迭地扶住摇摇欲坠的师父坐下。

  师父面淡如金,胸前被血浸湿了大片。他的手紧捂着胸口,仿佛想急促喘息,却又勉力不去吸吐。不多时,连脖颈上的冷汗都汇聚成了细流。

  汤玉成不懂师父怎么会突然如此虚弱,可他看得明白,师父胸口痛得厉害,连呼吸都很勉强。连忙捏好衣袖,一边帮师父擦汗,一边急切地问,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闭了会儿眼睛,轻轻地道,不打紧,只是……师父该走了。

  汤玉成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句话,愣了一愣,才想到问师父为什么这么说。

  师父缓慢地答道,其实在槐下收伏女鬼的那日,我就知道还有一个邪物跑了。现下想来,大约女鬼取他性命时,他并没有死透,反而吸了不少老槐的鬼气,就此沦为邪物。你还记得当时,女鬼曾说过每当她想离开老槐,就会痛得如遭雷击?

  汤玉成点点头。

  师父便继续道,那是因为她已经受制于那老槐。看了一眼青面鬼消失的地方又说,他也是。那老槐道行不浅,不过木石类要修到可行可动的地步太过不易,于是它便利用一鬼一邪帮它害人以吸收精血。可惜不巧,一鬼一邪未及害人,先碰上了我。而你那日用我的念珠重创了老槐,恰恰解开了老槐对他的控制,于是他便乘机逃走了。他既受鬼气相侵,就必须藏身阴气重地,再者他又是个活物,少不得要吃东西,栖身的最好地方自然就是这片坟地。如果我没猜错,这些日子,他应该靠生吃尸体为生,既吸收了尸体的阴气,又可维持血肉之躯。所以我一直都注意着这片坟地,否则今天哪能及时赶到。

  汤玉成听得冷汗直流。伴着师父无波无澜的叙述,一丝凉气从脚底升起,延着脊梁骨慢吞吞的爬行,把全身都冷遍了。

  汤玉成稳稳心神,想起一件要事,问,师父看见东子他们了吗?

  许是说久了,师父觉得有些累,歇了一会儿才回答,在路上看见了,你放心,他们都好得很,我让他们先回去他们不肯,大概在庙里等着你呢!

  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了。

  汤玉成吐出一口气,说,师父,你好点没有,我先扶你回庙里吧?说完伸手去扶师父。

师父却推开他的手,迎上他的眼睛道,师父说过我该走了,只还有最后一着法术想要传你。

  汤玉成看着师父坚定的眼神,眼睛渐渐湿润。他低下头说,师父,我不想学。眼泪就那样一滴滴掉在手背上。他想,只要不学完这最后一着,师父就不会走吧?

  师父叹道,学不学由你,我都是要走的。本来留在这里,就是想除去这最后一害,其实我早该走了。

  汤玉成知道师父去意已决,咬了半晌唇道,师父,你教我吧。

  听汤玉成真要学,师父却又犹豫起来,低低地说,其实师父也不知道该不该教你这着法术,论威力,确属上乘法术,可是……

  师父没有说下去,直接捋起宽大的袖袍露出左臂。

  汤玉成乍看之下,几欲作呕。如果不是长在师父身上,他几乎不敢相信那是活人的手臂。整条手臂像熟蚕一样透明,内里横着一条两三指粗的长条,中间特别粗了一转儿,周围全是粗粗细细的线裹着,都是青黑色,仿佛随时会把脆玉一样的皮肉裂开。再仔细一看,那根长条正是臂骨,较粗的一转儿恰是肘节,而那些密得网一样的线全是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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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7:43 | 显示全部楼层
15楼

  汤玉成看着师父诡异的手臂,根本说不出半个字。

  师父微微一笑,却有些惨淡,然后轻轻放下袖袍像往常一样连整只左手都盖住。

  天道自有轮回,凡人若想修习奇术就必须遭受应有的惩罚,师父平静地解释,这就是反蚀。越是厉害的法术,反蚀也会越厉害。你还记得师父是怎么封印那棵老槐的吗?

  记得……师父用了苍龙。

  师父点点头,继续道,师父要传你的最后一着,就是召唤苍龙。召唤苍龙必须以自己的精血为代价,将其种在体内。从种到休内的那一刻开始,苍龙就会和宿主气血相联。我二十岁时在左臂种了一条苍龙,当时它还是一条细雏龙蛇的模样。十几年来,它一共蜕变了五次,每蜕变一次,就更接近青龙的形态,当然,每次使用它后,对我的反蚀也更严重。那种痛苦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师父如今的样子就是最好的证明,这样,你还要学吗?

  汤玉成跪在师父面前,双拳紧握,最后还是回答道,要学。

  师父看着汤玉成,沉默了很久才将召唤苍龙的方法告诉他,又摘下一直缠绕在左掌的念珠说,这串念珠是我后来用来减轻苍龙反蚀的,现在于我也没了用处,你留着吧,也不枉我们师徒一场。本来该把这袈裟给你的,可师父还有用处……说到这儿,伸手摸摸他的头,眼里到底有了不舍,接着道,师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是有的时候,仁慈和残忍一样,也会害死人的……

  汤玉成不甚明白地抬头看师父。师父略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深深地看了汤玉成一眼,转身离去,清瘦的身影很快融入茫茫夜幕。汤玉成仍傻傻地跪了一阵儿,总觉得那落寞的衣袖飘扬声会再度回转。

  汤玉成一踏进城隍庙,就听见两道欣喜的声音。

  玉成哥。

  哥哥。

  朱沐阳带着笑一下子站起来,东子则一头蛮牛似的撞进汤玉成怀里,顶得他胸口一阵发闷。汤玉成看到朱沐阳手上裹了厚厚一匝布条,苏家女儿也紧闭着双眼倚在旁边,本来因师父的离去而有些游离的神魂又紧绷起来。恰在这时,东子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死搂着他的腰连气都要背过去。

  其实东子只是后怕而已,却唬得汤玉成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战战兢兢地问,这是怎么了,不是都好好儿的吗?

  朱沐阳一怔,知道汤玉成想歪了,而后笑道,都好好儿的,妹妹那时受了惊吓晕过去了,我一路背她来都没醒。半路上遇见你师父,给看了看,说不打紧,睡醒了就好。我这手只是被抓伤,师父也帮忙看过了。

  又仔细说解了一回遇见师父的经过,汤玉成这才放心。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朱沐阳突然想起了什么,往门口看看,问,哎?你师父呢?

  汤玉成只说师父救了他便走了,朱沐阳再往细里问便什么也不肯说了。对于修行的事,他还是觉得越少人知道越好。

  东子哭了一场,渐渐缓过来,眼泪吧嗒地跟汤玉成保证,再也不这样皮了。

  汤玉成没表态,朱沐阳忙跟着说好话道,我看是真的,我这手还是他包的。说着笑嘻嘻地扬了扬那只胖成粽子的手。

  汤玉成一时掌不住,噗地笑起来。东子臊得满脸通红,撅着嘴别过脸去。

  也许今儿晚上的事未必是件坏事儿。汤玉成笑着笑着,忽然这么想。

  略休整了一会儿,汤玉成说,真晚了,赶紧回去吧,怕老爷夫人要满城地找你了。

  朱沐阳点点头。

  汤玉成背起还没有苏醒的苏家女儿,对东子说,东子,过去扶着些沐阳。本以为要费些口舌,不料东子只瘪瘪嘴,乖乖溜溜(当地方言)地就去扶住了。

  汤玉成不觉一怔,微微而笑,越发觉得先前的想法儿不差。

  劫后余生的四人出了庙,迎着城里传来的灯火走去,渐渐地却发现有几簇灯火向他们飘来。又走了几步,才看清都是朱府的下人。打头儿的是老管家,提起灯笼遥遥叫了声三少爷,便领着众人紧跑上前。

  四个人被十几个人忽拉拉围了一圈儿,老管家只看了朱沐阳一眼就拍腿叫道,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你这是……直急得说不出话,扶着朱沐阳上下前后看了又看,最后才把受伤的那只手搁在自个儿手里,摸也不敢不摸,看又看不着,白白叹了好几口气。

跟着来的下人也都急得跟什么似的。

  朱沐阳却笑着说,你看包得这么严实,其实只是擦破了点儿皮。对众人道,都别当回事儿,回去了就回去了,不许添油加醋地告诉老爷夫人,没紧要让他们白操心。

  老管家问了一些话,朱沐阳都是避重就轻。

  汤玉成知道朱沐阳这是有意为东子掩盖。他本也想尽早把人送回去,不要惊动了老爷夫人,可现在什么都晚了。低头看看偎在他身边的东子,东子正睁圆了眼睛看那乱糟糟的一团人。心想,这回他和东子恐怕不好过了。

  果然,老管家捧着朱沐阳受伤的手道,我的少爷,看见你这模样儿,老奴都心疼得紧,更别提夫人。你从小夫人就把你捧在手心儿里,给你喝的茶都要亲手吹一吹,不吹怕烫着你,吹多了又怕凉着你,如今你受了这样重的伤,夫人还不比刀剜了心尖子!这会儿,怕急得在府里哭呢!转过头去狠狠瞪着汤玉成小东子道,你们两个这样撺掇三少爷和苏小姐,等着被扒皮吧!

  说罢,硬是亲自背起朱沐阳,另着一个年长下人背过苏家女儿,领着众人转回城里。

  进去朱府正厅,朱老爷正在厅里背手站着,朱夫人坐在一旁频频抹泪。一见人回来了,双双调头看过来。汤玉成匆匆一瞥,看见自己父母和东子父母都在,脸色都不好。

  朱夫人没等管家放下朱沐阳就大哭着迎上去,摸着朱沐阳的脸说,我的儿,脸怎么白煞煞的,这手……怎么回事儿啊!说罢,也不等朱沐阳开口,一把搂进怀里,调头责怪朱老爷道,我就说不能让孩子出府,那外头儿哪有什么好东西,今儿,你要是听我的一早把他们追回来,孩子们哪里会受这个罪,你这个狠心的爹啊!

  旁边的两对父母霎时白了脸,齐齐跑上来按下各自的儿子一同跪好,少不了一番拧耳撕嘴。汤玉成要比东子好过得多,父亲为人温和,从来只骂不打,母亲也少动手,这回挨了几下他也能忍。东子却不同。王叔王婶子手脚实在,每回都打得东子青青紫紫,此时更不例外。几手使下去,东子的脸上耳朵红通通一片,着了火一样。看他扁着嘴不吭一声,汤玉成不舍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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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7:57 | 显示全部楼层
两对父母打虽打了,打完也还是要为各自的孩子求情。

  朱老爷看在眼里,原本微皱的眉头更紧了些,对夫人沉声道,何必这么早揪心揪肺,问清了再哭也不迟。便问管家,怎么回事儿。

  管家垂着手回禀了一些,都是先前路上听朱沐阳说的。

  朱老爷吐出一口气,说,你看,原也没什么紧要,值得你这样哭闹不休?我看天色也晚了,及早放孩子们去睡吧。

  朱沐阳见缝插针,连忙附和道,对对对,妈,我也真累了,你和爹也早早休息吧。

  汤玉成心知朱老爷有意息事宁人,不觉松了一口气。

  孰料不及身旁的父母现出喜色,朱夫人横眉道,没紧要?捧起朱沐阳受伤的手遥伸向朱老爷,恨切切地说,都伤成了这样,你怎么还不心疼。又指向仍昏迷不醒的苏家女儿说,这都听咱们说了几时的话了,还昏着。顿了顿,收手就去解缠在朱沐阳手上的布条。

  朱沐阳吓了一跳,连忙夺回手,痛得五官挤在一处,朱夫人也跟着脸上发白。

  朱沐阳勉强笑着说,妈,你别瞎操心了,真没什么。

  这回朱夫人再也不听了,捉过朱沐阳的手臂,飞快地扯下布条。众人一看,都呆住了。

  血糊糊的一只手,从腕部到手背皮翻肉绽。

  朱夫人痛哭流涕道,老爷,你往日但听我一句,好好管教这帮粗野鄙仆,我们沐阳何至有这等祸事。如今还能不拿出规矩来?见朱老爷不置可否,又是一股火气上冲,连说了三个好字儿,才愤愤道,你做你的仁主厚长,我的儿子我心疼,今日非要一正尊卑。言罢,转身喝命管家着人拖走朱沐阳房中的两个丫头,各打五十。耳听见廊下传来声声惨叫,才指着跪在地下的两家父母骂道,我朱家待你们不薄,却不曾想你们养出这样如狼似虎的两个毒心鬼,竟把我儿引到野外坟地里去,这不是生生要我儿的命么!

  汤王两对夫妻登时面无人色。

  汤父抖着唇说,老爷夫人,我们汤家几代上承您朱家照顾,再不敢动害主子的心思,如果真是我家玉成窜掇少爷小姐去那晦气地方,让两位遭了罪……汤父含泪看着玉成好久,才把眼紧紧一闭道,这个儿子我就当没生过,全凭老爷夫人处置。说完,一叩到底,又起身昂头道,可如果不是我家玉成起得头儿,也请夫人还我家玉成一个清白!

  你……朱夫人一时气结,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汤父仍直着身子说,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知道,再没有比他更安分守己的,说他带少爷们出去抓鸟儿捉鱼儿,我信,说他把少爷们带去那种地方,我怎么也不信。

  朱夫人满脸涨红,向朱老爷怨道,老爷,你看看,这就是你一味心慈手软种下的果,他们眼里哪还有我,哪还有你,哪还有咱们朱家!

  够了!朱老爷拍桌而立。

  满厅里跪着的站着的都唬了一跳。朱老爷鲜有发火的时候。他就是不发火,满县城的人没有不对他又敬又畏,更别提发火了。这会儿,连朱夫人也是一怔,只敢用衣袖擦擦眼泪,嘤嘤地抽泣。

  朱老爷略顿了顿,想压下情绪,却又没能压下,急冲冲大步踏完一个来往,定在夫人身旁道,沐阳是你儿子你心疼,难道就不是我儿子了?三个儿子中,数沐阳天资最高,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将来必成大器。我告诉你,等他再大些,我还要送他去东洋读书的,我会不心疼他!孩子受了伤,你不急着想方设法的医治,倒有心把精气神儿花在这儿,于事何补!

朱夫人不依道,难道沐阳的伤就白白受了?这回只伤了手,下回呢?

  断没有下回了!朱老爷敛眉怒斥,这件事儿的来龙去脉必要问清楚,该罚的也必定重罚,可凡事总有个轻重缓急,眼下有什么事儿能比给沐阳请郎中要紧!随后挥手招来管家,命速去请最好的郎中。

  汤玉成知道这事儿不得善了了。

  郎中在灯下反覆细看了朱沐阳的手,口未开,先长叹了一气。

  他一人出了一口气,却叫满屋子的人个个儿悬起一口气。

  原先在正厅中的一干人等,早在请郎中的空儿里尽数转移到了朱沐阳的房中,苏家女儿也着人送回了闺房。

  朱夫人爱子心切,连忙问,怎么样?

  郎中神色凝重地说,无性命之虞,只是……只是伤口太深,动了筋骨,恐怕日后不大灵便了。

  朱夫人当下泪如泉涌,坐在朱沐阳床旁痛哭得似能呕出心肺来,连声说,这可如何是好,咱们沐阳知书识理,往后岂不是连字也写不了……

  朱沐阳躺在床上勉力笑笑,道,妈,你先别哭呀,先生只说恐怕不大灵便,并没说必定不行,就有个不灵便了,我也不是只有这一只手啊……

  朱夫人哪里肯听这话,气冲冲道,你还要替那两个冤孽说话!腾地站起身高声叫过自己房里的两个丫头道,少爷要好生休息,你们给我好好儿服侍着,要是少爷再少一根头发,有你们好看。

  说罢,也不管那两个丫头吓得手抖脚颤,径自带着一阵儿冷风推门而去。众人也只得跟着,重回正堂。

  朱老爷一路都沉默着。朱夫人看了越发有气,问,老爷,现下儿子的手都废了,你这个作爹的怎么还不拿个主意?

  朱老爷面色阴沉,一双灼目扫过两个孩子,仍是不明喜怒,平板地问,你想怎样?

  日照阡陌。

  黑黄的田地里,一把把锄头此起彼落。

  翻好自家田里最后一块土,汤玉成扶着锄头略作喘息。视线有意无意地一扫,落在了不远处的王守东身上--他打着赤膊,正专心致志的干活儿。每一锄下去,地上便是一道深深的坎印儿,扒拉出厚实实一块土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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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8:13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八岁少年的脸,有努力成长的坚毅,也有稚气未脱的青涩。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微微有些凹陷,显得不合年龄的深邃。

  他已经满身都是汗。额上的汗水有几滴渗进眼角,也只是用力眨了眨,手上却仍没半刻的懈怠。背上的汗汇聚成小股的水流,滑过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伤痕。

  十年了。

  十年的时间依旧没有磨灭去任何一道伤痕。厚厚的痂掉了,肤色也由起初的嫩红一点点变成现在的淡褐色,可依旧那样醒目的盘踞在王守东的背上,狰狞得像一只多脚的怪物。

  汤玉成从那些伤痕,又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血淋淋的夜。

  玉成。

  汤玉成听到朱老爷沉沉的叫了他一声,便心惊胆颤地抬起头,看到朱老爷背着双手缓缓向他走来。朱老爷一直到立定在他面前,也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拿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汤玉成不由得捏了满手心的汗,下意识地展开手掌攥住膝头。

  朱老爷这才又说,玉成,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了解你不比了解自家儿子少。说你会带沐阳他们去那凶险地方,莫说你爹,就是我也不信。你老实说,究竟是谁起的头儿?

  汤父汤母也都急切切地看着他。尤其汤父只笃定自己儿子绝不会这样胆大妄为,却也没想到会是东子,只一心以为是朱沐阳使出少爷脾气一定要去的,所以更是连连催促汤玉成快说。

  要他说实话,那是万万不能的,东子还那么小。只要把这事儿推到朱沐阳的身上,一切就能烟消云散。这些汤玉成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现在,朱沐阳已经废了一只手,就算他不怪他,他又怎么能再把这过错推到朱沐阳身上?

  心头几番挣扎,汤玉成不敢看父母殷切的眼神,只看着朱老爷,咬咬牙答道,老爷,是我起得头儿,不敢请老爷夫人原谅,只请老爷重重罚我一个就好。

  王叔王婶立即大出了一口气。父亲却是怔了半天,才低下头闷叹了一声,母亲早已捏着袖口低低抽泣。

  片刻的时间,朱老爷眼里的光越来越暗,最终敛眉闭目踱了回去。

  朱夫人霍然起身,喝道,来人,给我拖下去好好儿的正正家法礼数。

  汤玉成一惊,朱夫人连个准数儿都没给,知道这是存心要他的命了。庭外的两个丫头起先还在哭嚎惨叫,现下早没了声音,只听得见嗖嗖的挥竹鞭声。

  父亲头先已表了态,如今再舍不得也不能替他求情。只有母亲和王叔王婶儿哀哀地求夫人,东子傻愣愣的看着他,一张小脸上再看不出别的神情。

  夫人青着脸道,一百下。见他们还要再求,旋即对王叔王婶不耐道,这里没你们什么事儿了,还不快走,再要多嘴,连你家的一起教训。

  王叔王婶顿时噤声,看了父亲一眼,连忙拖起东子往外走。汤玉成把眼一闭,只当认命,却听王叔王婶齐齐惊叫了声,就觉一个小小的身子扑上来紧紧抱住了他。

  一睁眼,东子倔强的小脸正正对着堂上二位主子,大声道,不许你们打我玉成哥,是我带他们去的。

  王汤两家的心情霎时来了个天翻地覆。

  王婶白着脸过来,一面捉东子,一面斥道,你胡说什么,不要小命儿了!少爷的一根儿头发都比你的小命金贵!你跟你哥好,也不能胡说!

东子继续巴在汤玉成身上,接着喊,玉成哥不让去,是我骗他们说有好玩儿的地方,硬把他们带去的。

  朱老爷登时道,我就说玉成没有这样野的性子,原是代人受过。

  堂上又起一番混乱,可朱老爷有心偏护玉成,最后终是落实在东子头上。王叔王婶伏在地上痛哭流泪。朱老爷无奈地一叹,不顾夫人不快,对着屋外简短吩咐,莫要伤人性命。便背起手,转入后堂。

  眼见着东子被拖出屋外,又添一道竹鞭声,汤玉成忽然明白,小无嫌猜的日子彻底离他们远去了。

  汤玉成直到现在还深深记着那呼啸的竹鞭声,和一百下后,东子血肉模糊的背。那时候,连县里最好的郎中都说这孩子定要准备后事了。东子却硬是挺了过来。汤玉成几乎天天守在他身边,看着他一点点的好起来,心也一点点的轻快,却也只是开头几天高兴。渐渐的,就发觉东子再没有以前活套,成天抿紧嘴巴,只用一双眼睛沉静的看人。

  后来朱沐阳和苏家女儿也不大见得着,有限的几次也由下人看得死死的,按着主仆规矩闲闲几句。没几年,朱沐阳十六岁,果真被朱老爷送到东洋去了。读到整二十回来,正准备年底跟苏家女儿拜堂,谁料朱夫人竟得了不治暴疾,两天就一命归西,连冲喜也没来得及。只得又等三年到现在。

  直到日头西沉下去,大伙儿才陆续消停。汤玉成一如以往和王守东一道回家,走至半路,忽然听见有人叫他。

  回头一看,原来是苏家女儿身边的丫头。

  她走到汤玉成面前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王守东。王守东二话没有,扛起锄头径自走到前头去了。

  等王守东渐渐走远,丫头才开口,小姐正在城外旧城隍庙等你,快些跟我走吧。

  汤玉成微怔了怔,也不知道苏家女儿这番是何意图。他心里也知道,如今再比不得小时候,不说男女大防,也有主仆之分,但终究有一丝莫名的牵挂,到底讷讷地跟上了丫头。

  既不是聪明人,又何必想烦心事,一切都随意吧。

  两人都熟路,不多时就到了。丫头站在门外,使眼色叫他一个人进去。

  汤玉成犹疑着踏进旧庙,看见一道窈窕的身影。

  苏家女儿一身青葱水嫩的衣裳,两手握着一方白绢手帕娴静地交放在身前。看见他来,浅浅一笑,叫了声玉成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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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8:29 | 显示全部楼层
汤玉成看着她笑,木呆呆地问,小姐,找我来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苏家女儿又是浅浅一笑,这一回因半低下头,那笑越发显得恍惚。汤玉成等了一阵儿,也没见她有只言片语,自己也不晓得该说什么。两人便都半垂着头,谁也不看谁,却又谁都不离开。

  最终还是苏家女儿打破寂静。

  她说,昨儿个老爷并族里的几个长辈合计停当了,说下月初三是黄道吉日,要给我和三哥办了亲事。

  汤玉成惊愕地抬起头,脑里一片混乱,久久也没能说出一个字。

  苏家女儿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眼圈渐渐发红,嘴上却仍平淡地说,是时候该办了,一拖再拖拖到现在,再也拖不得了。何况又是夫人未了的心愿。听汤玉成只是含糊的嗯了一声,便又接着说,其实当年夫人把我接进府里时,我就隐约知道夫人的意思了,只是那时候还懵懂。本来我想,既已到今天这一步,什么都不用说了,可是……不说不快。她深深地一顿,似在积聚勇气,而后缓缓地道,如果十年前救我的,不是三哥,而是你该多好。

  汤玉成似乎有些明白她在说什么,脑中更加混乱,唯一清晰的就是胸口不知何时有点隐隐作痛。他总觉得苏家女儿弄错了一些事,可却无法向她说明。

  苏家女儿抬起头,定定地看着虚空,慢慢平静下来,似乎自言自语地道,虽只一句话,一但说了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如此,我也该安安分分地做朱门苏氏了。说罢,看着汤玉成浅浅一笑,轻轻离去。

  汤玉成怔忡了很久。等他清醒过来,四周已经一片黑暗。眼睛有些痛,脸上也凉凉的。伸手一抹,湿漉漉的一片。

  一个月后,朱府办了一场大喜事,汤玉成却生了一场大病,昏昏噩噩了数日才好。勉强能进些米粥时,忽然想起几天没见王守东了,一问才知,王守东也已经不见了好几日。朱家办喜事那天,王守东本该随他爹妈一起去府上做事的,谁知怎么也没找到。起先王叔王婶还以为他躲懒去了,现下想来,大半从那天起就不见了。王叔王婶也和姜大婶子一样,多日寻不着难免就倦怠了找下去的心,跟没事儿人一样过着日子。

  一切都很平静。

  然后,那噩梦似的一天,来了。

  五年后。

  父母试着给汤玉成说了两三次亲事,都被汤玉成推拒了。无论父母使硬还是使软,都改不了汤玉成的心意,父亲只得作罢,说随他去。

  汤玉成偶尔还去朱府,可朱府近年有些不利。先是大少爷出门拜望外省的世伯,一去不回,恐怕凶多吉少。而后朱沐阳和苏氏生的两个孩子接连夭折。眼下苏氏怀上了第三胎,也不知道这回能不能养大。

  朱府祸不单行,外面的议论自然而然就多起来。人们连朱夫人的暴疾都算上,猜度朱府怕是冲撞了哪路神仙,要不就是福祉尽了,否则岂会灾祸连连。更有危言耸听者说,眼前的都不过小冲小撞,只怕大祸还在后头。不过朱老爷对这些流言蜚语毫不放在心上,他说福祸本就难料,何必自己吓自己。

汤玉成也见过几次朱沐阳,每回都是他夫妇二人一起,恩爱非常的模样儿。这时汤玉成就更容易想起王守东,想起以前总是四个人在一起玩耍的日子。

  这一天,汤玉成觉得身上有些困乏,便早早睡下。翻覆了几回,睡意渐浓,却听见屋里有人在轻声说话,语调哀哀戚戚的,听不真切,好像还有婴儿的啼哭。

  汤玉成勉力睁开眼睛,转头一看,惊得坐起身子。

  床前不远站着一个人,细细弯弯的秀眉,红红嫩嫩的嘴角。

  汤玉成很久才回过神,不敢相信地叫那个人,小姐?

  来人正是苏氏。往日爱笑的一双杏眼默默地看着汤玉成,白玉一样的脸颊上蜿蜒着两道女儿红般清洌的泪迹。

  汤玉成不知为何就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口里翻江倒海,生生要把五脏六腑都撕裂。

  许久,他才硬挤出一句,小姐……三少奶奶,您怎么会在这儿?

  苏氏不答,眼里不断有泪珠滚落,延着那两道泪迹淌到下巴,再一滴滴落下,落入黑暗。

  又是一声婴儿的哭声。

  汤玉成这才看到苏氏手上抱着一个赤裸裸的婴儿,摇首蹬腿哭得很凶。他吃了一惊,问,这孩子……

  苏氏这回开了口,答道,是我和三哥的孩子。

  汤玉成猛觉一阵宽慰,却又觉得有哪里不对。略想了想,又想不出哪里不对,便索性放开不管,微微笑着说,都已经生了?看来母子平安,这就好这就好……

  谁料不等他说句恭贺的话,苏氏便轻轻地打断道,玉成哥,我马上就要走了,这孩子我只能托付给你了。

  汤玉成一怔,问,你说什么?

  苏氏只递过怀里的婴儿,说,这孩子,是朱家唯一的血脉……语音未落,人却烟雾一般融入了黑暗。

  汤玉成骇然失色,本能地伸手去抓。一时用力过猛止不住势头,整个人向前倒去。

  这一跌身上打了个激愣。睁眼一瞧,原来是做梦做得跌下了床,悬起的心总算缓缓回到原处。他一边喘气,一边用袖口擦汗,擦得整只袖子都湿透了。可是心里还是有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安。因为梦里种种都那么的真切。

  苏氏的沉默,苏氏的哀伤……还有那个婴儿!

  一想起那个婴儿,汤玉成的背上突然变得凉嗖嗖的。他不自觉地绷紧脊背,感受到一股令人心寒的压迫感,尖锐得如芒在背。

  几乎同一时间,腕上师父留下的念珠开始发射出紫色的光茫。

  汤玉成喉间更觉干涩。师父走后,他一直不敢懒惰,生怕辜负了师父呕心沥血的教诲。可是这些年来,他从没有遇到过一件邪事,苏家媳妇儿和姜大叔两回,都有师父在。而这一次,真的只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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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8:47 | 显示全部楼层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他确信邪物就在身后,甚至有可能就在他背上。一想到这里,汤玉成更是全身僵硬。

  僵持中,念珠的光茫渐盛。汤玉成还感觉到从念珠上传来一波波热气,迅速地渗进他的皮肤血脉,很快周行全身。汤玉成忽然有一种错觉,师父从没有离开过,他一直都在看着他,帮助他,这次也不例外。

  勇气骤然倍增。

  汤玉成深吸一口气收紧拳头,猛然转身。黑暗中,一双血红的眼睛正与他咫尺对视。心脏陡然一沉,他连忙退后一步,勉强看清了那个悬浮在空中的小小黑影。

  是怨婴!

  汤玉成迅捷地抓过手腕上的念珠,结印念咒。紫光炽盛间,照亮了怨婴的模样。就这一眼,叫汤玉成硬生生咽下咒语的最后一字。

  这婴孩儿分明是梦中苏氏交托给他的。

  现在,汤玉成才弄清梦中一直萦绕在心头的不对。明明一团漆黑,却把苏氏和她手里的婴儿看得真真切切。

  一个清晰的念头白虹贯日般闪现在脑海:刚刚的梦并不是梦,苏氏真的来过!

  对怨婴的恐惧霎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不详预感:苏氏梦中托孤,所托之孤还是怨婴,究竟出了什么事?

  越想越不安,越不安越心乱。

  惊疑间,他已犹豫多时,而怨婴却没有任何的攻击,不禁另生疑团。即使有师父的念珠护体,可怨婴性情残暴,断不至于如此安静?

  汤玉成知道脑中所虑太多,必须冷静。他拼命嘱咐自己暂且先想法儿处置眼前的怨婴。

  既然知道这婴儿是朱沐阳和苏氏之女,那么纵使它要害他,他也绝不可能攻击它,索性稳下心神,全力感知它身上的怨气。

  这怨婴身上的怨气不甚至平稳,时强时弱。强时,有如瀑布直下,弱时,则如丝绦缕缕。似乎怨气还没完全集结。对,一定是这样,所以才一直没有趁隙攻击他。

  可他并不十分了解怨婴的特性。当年随师父修行,实在时日有限,师父交待得并不多。但他也知道,现在抓紧时机,这个怨婴也许还有救。

  一想到这儿,连忙祭起念珠。喃喃的咒语声中,念珠闪着柔和的紫光向怨婴飞去,自头顶罩下将其缚住。怨婴细细的呻吟了一声,眼里的红光烛火般灭去。

  汤玉成轻轻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接住在空中缓缓下落的小小身躯。借着念珠的紫光,他看见怀里的孩子用黑漆漆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便一偏头睡去了。就在此时,汤玉成突然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叫喊,仔细一听,好像是着火了。赶紧把孩子放到床上,又施了个障眼法把它隐去。而后,急匆匆地跑出门。

站在院心一看,火光已经照亮不远处的夜空,正是朱府方向,当下心头一紧,须臾不歇的折去父母房里,摇醒熟睡中的父母道,朱府恐怕失火了!

  父亲母亲闻言,瞌睡虫立刻跑得一干二净,慌忙披衣起身。一家三口锁了门,一起急冲冲向朱府赶去,路上又碰上不少邻里。一个个的脸上都是心慌意乱。

  汤家离朱府本就不近,等他们赶到,朱府已经烧成一个硕大无比的火球,救火的人来来往往乱成一片。

  汤玉成看来看去,没看见一个朱府的人,心里急得油煎一样。没头没脑揪住人问,老爷少爷呢?

  那人说,都在里头呢!

  汤玉成心猛地一坠,像被人绑了一个铅块在心上,沉沉的怎么也恢复不过来。呆了一会儿,又冲着那人吼,为什么不进去救!吼完,把人一搡,就要往火场里冲。

  附近几个人慌忙围住他,抱腰的抱腰,拉手的拉手,任他怎么挣,一个也不肯放手。

  汤玉成急红了眼睛,大喊道,都放手,你们不去救,也不让我去救吗?

  众人纷纷劝道,不是我们不救,是救不了啊。发现的时候,就已经烧得没天没地了。按说睡得再死,也不至于全府上下都没有一个往外逃的,恐怕……恐怕里头早没活人儿了!

  父亲含着泪说,玉成,你有这份儿心,老爷少爷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了。

  汤玉成终于停止了挣扎,眼泪汹涌而出。

  一个时辰后,大火被扑灭了。其实灭不灭也没有多大差别了。

  朱府上下三十多具尸体从灰烬中抬出,一字排开地暂停在朱府大院儿里。

  人们围观着那一具具变成焦炭的尸体,或惊惧难安,或呕吐不已,或淌眼抹泪,议论声嗡嗡隆隆不绝于耳。只有汤玉成一声不吭,没魂魄似的盯住一地焦尸。

  朱府有多少人,他心里有数,一个不少。他根本无法分辨谁是谁,只知道有两具与其余略有不同。那两具都没有头。可是找来找去,却只找到一颗烧焦的头颅。

  他知道,朱府上下都是死于非命,他也知道,朱府上下有莫大的冤屈。可是究竟有谁能告诉他,真相是什么?

  汤玉成痛苦地闭上眼睛,却清晰地看见年幼时的朱沐阳和苏氏都笑盈盈地站在面前。

  他们在亲昵地叫他,玉成哥。

  低低吟咒,幽幽紫光。

  明灭不定的紫色光茫中,小小的婴儿也在时沉时浮,双眼里的血光也同样有节奏地时盛时衰。

  已经是第六天了。

  怨婴因在母体中魂魄未熟时就受强烈怨气浸染,所以出生后,怨气和魂魄胶着汇融,自成一体。此种情况,断不能依靠法力从外强行驱怨,只能依靠自身善念慢慢净化。他思来想去,也只有一面仍以念珠封缚,一面日日为他颂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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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9:06 | 显示全部楼层
也不知道这对驱除她身上的怨气到底有多大效用,但总归聊胜于无。至少在他颂念佛经的时候,婴儿比其他时候安静。

  从一开始,汤玉成就意识到给这孩子驱除怨气是个极其棘手的事。

  一直过了子夜阴气最盛时,汤玉成才松了口气停止念经。

  他将婴儿放在身侧一起盖好被子。婴儿吮着手指睡得很熟,任谁看了都是一个惹人怜爱的乖宝宝。汤玉成看着看着,眼里就不觉热起来。

  翻过身去,仰躺着看黑漆漆的房顶,久久不能入睡。

  那天尸首抬出来不久,县里就有人来处理了。人前忙了一转儿后,说确实是先死后烧的。可是烧得太干净,除了这个再也看不出别的了。这样的尸首再带去县府里停着也没多大意思,便由县老爷亲自作主,交由朱家同族搬回祠堂。

  然后由族里的几个长辈做主,把朱老爷手里的田地由几家分摊了去。

  说起来,官府里做事还没朱家这些亲长干练,乱糟糟忙碌了几天,还是没有一丝半缕的确实头绪。只有两三个怀疑朱门惨案是五虎帮干的。

  这五虎帮的名头儿在江浙一带响了约有七八年,近几年越发横行。之所以叫五虎帮,正因为有五个当家的,且个个儿身手不凡。听闻他们尽干些杀人越货的勾当,却一向自诩劫富济贫,以侠义自居。细究起来,五虎帮历来所劫杀的,确是富人望门,但却善恶不分。只见人家有些钱银,便一率杀奔去。做起活儿来,手段利落残忍。总选在夜深人静时,让人在熟睡中便成为刀下冤魂,妇孺老叟也不手软。待将财物搜罗一空后,便倒酒浇油放上一把大火。等他人从梦乡中惊醒,火势早已凶不可挡,一帮人也早就形迹沓沓。是以多年来,五虎帮虽办得买卖不少,却从未与人把柄,竟连一个活口也不曾留过。官府也是从其他落网匪类口中风闻此帮。尤其是五虎帮的大当家,一直盛传他生得慈眉善目身骨单薄,却最为狠戾,竟素有生割人头的喜好。因此,纵然他们也分与贫穷人家不少财物,终究为善良人不齿。

  这番猜测,叫汤玉成凉透了心。他心知朱家要沉冤昭雪,真不知是猴年还是马月了。

  思来想去,直到天将明才勉强打了个盹。出门前,仍旧造出幻界把孩子藏好。她还是捏着拳头睡得正香。也许是白天阳气盛,压住了婴儿身上的阴气,她白天总是没完没了地睡。等到日头渐落,便渐渐醒来,越入夜便越精神。他常常是草草吃了饭,便匆匆躲入房中开始念经。

  再加上他这几天脸色不好,父母不禁担心地问,是不是病了。

  他只笑着说,有些累,就想早早歇歇。

  父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最终信了。

  今天是朱府的头七。汤家都不用下地,一齐早早吃了饭,赶往祠堂。老远就看见祠堂里外密匝匝地挤着人。好不容易排着进去,朱氏族人早已挨个儿拜过,按辈分远近站了一地,拱着堂中间黑糊糊一堆尸首。因为尸骨都已经烧灼得分辨不得,便索性没有再分,一总当作朱家人。

  为了找当日没找到的那颗人头,众人又将朱府的残烬细细扫了一遍,还是没有。有人说,恐怕烧化了罢,又或者变了形,并到哪具上去了。因此只得把仅有的一颗头颅放在两具无头尸的中间。

  汤玉成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磕头。磕完一抬头,视线正对上那颗头颅。黑黢黢地令人心底生寒,他不由自主地一怔。就这一怔的时间,却看见炭球一般的头颅动了动,吓得他瞪大了眼睛。再看,却又丝毫不动。料想是自己眼花了,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下首。

  络绎不绝的人流直拜到晚上,才逐渐稀疏。朱氏族人仍叫一个老仆人守夜,也自散去。

  汤玉成跟在父母身后踏出祠堂,下意识地回望一眼,心想:朱家祠堂,积三百年陈阴,当真阴冷砭骨。

  刚踏进自个儿房门,便有一阵阵动荡之气扑面而来。汤玉成心知自己回来得太晚,怨婴已经在幻界中醒来。慌忙关好门几步上前解去幻界,果然看见婴儿双眼红光大盛。念珠的紫光虽将它尽数罩住,却受它的怨气冲击,像波浪一样缓缓鼓动。

  恐怕再晚来一步,念珠就要被怨气生生迫碎。

  汤玉成大气不及喘息,就地盘坐合掌颂经。颂了约有一两个小时,怨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渐渐平静,一直在紫光中挣扎不休。随着子夜的逼近,汤玉成身上的汗越来越多。

  不知何时,黑暗中响起一声轻叹。

  汤玉成本一心放在眼前,被这身后突然而起的一叹惊得头皮发麻。猛转头看去,却是故人。

  小姐?汤玉成讷讷地吐出这两个字,讶异非常。静心一想,今日原是头七,还魂夜。

  苏氏遥遥地站在屋角道,玉成哥,能不能先收去念珠。

  汤玉成晓得如今她已成鬼魂,很惧怕念珠的法力,可又怕镇不住怨婴。

  苏氏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轻地道,无妨,我是她的生身母亲,七日前抱得她,今日也抱得。苏氏自幼善解人意,生前,朱府上下没有一个不说她好,死后,也不改贴心。

  汤玉成不再迟疑,招手收回念珠。

  果然,婴儿眼中的红光虽盛了些,却一路飞向苏氏怀中。

  苏氏把婴儿抱在怀中,轻摇低哄,不多时就滴下眼泪,哽咽着说,孩子,妈知道你生来便遭灭门惨祸,不能不怨,可是与其要你怨生心中变得不人不鬼,妈宁可你做个寻寻常常的人,如此才能为朱家保住血脉啊!说罢,泣不成声。

  汤玉成心里也难过起来。不知是不是眼里含了泪,看得不清爽,婴儿眼里的红光似乎弱了点。待他擦干眼睛再看,却已经闭上双眼又自睡去了。心知她们母女今夜一聚,以后再没有机会相见,真不忍心打搅她们,可今天也是知道真相的好时机。

  便狠狠心问道,小姐,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氏闻言猛地一颤,然后全身便止不住的发起抖来。她抬起头,却并不看汤玉成,僵硬地重复道,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

  待丫头熄了灯退出房外,朱沐阳才轻叹出久藏在心底一声气。

  睡在朱沐阳身侧的苏氏原已闭上了眼睛,听到这一声忧心难安的叹息便又睁开了眼睛。翻了个身,偎在丈夫身侧柔声问,怎么了,最近总听你叹气,眉头也好像打了结,到底为什么这样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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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9:23 | 显示全部楼层
朱沐阳微微转头看了看苏氏,笑着说,没什么。反而握住苏氏的手问道,这几日,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你一向隐忍,不到真受不住的时候,再不肯说难受的。

  好得很呢,苏氏笑道,你要是真担心我,更应该把心里担忧的事儿告诉我,否则留我一个胡乱猜测,才真是伤神伤身。

  朱沐阳知道瞒她不过,略略停顿,便将心里的话一起说了。苏氏仔仔细细地听了,才知他是为长兄之子朱恩麟烦心。朱恩麟因是朱家的长房长孙,自小就被家人众心拱月的供着。起先还有公公时不时管教一二,后来出了朱沐阳废手的那件事后,公公就再也拗不过婆婆去了。前几年,大少爷又下落不明,大嫂更把他当作命根子,直想捧上天去。因此,十来岁的朱恩麟养成了骄横无礼的脾性,非但不好好念书,反倒整日价嬉耍闹事。

  苏氏劝慰道,麟儿虽没有了父亲,可还有母亲祖父管教,你何必费神。况且公公素来是个严正的人,如何会放任他,今日一早不是就亲穿了粗布衣裳,押着他去田间和长工们同耕,说一日不磨去他浑身的富贵骨,便一日不配做朱府的主子?

  朱沐阳先点点头,而后还是叹了一口气,说,麟儿是该磨炼磨炼,只是我爹年纪大了,一日半日还可,可麟儿那么顽劣,没有一年半载是不顶用的,我爹的身子怎么受得了?外面又总说我们朱家近几年不利……说到这儿,又叹了一口气。

  苏氏笑道,亏你还是留过洋的,怎么也在意起外间捕风捉影儿的说法。若全族来看,朱家岂不是早就年年不利了。况且我倒觉得今年格外顺当。肚里的这个乖巧得很,八个月了,也没叫我难受过。

朱沐阳脸这才真正有了笑意,轻抚了抚苏氏隆起的肚皮道,当真?先前那两个,在你肚子里就没叫人安生过,这回的想必是稳的了。

  苏氏点点头。

  朱沐阳又道,这么乖巧,莫非是女儿?

  苏氏道,公公想了那么多名字,都是给男孩儿用的,若是女儿岂不让他老人家失望?

  朱沐阳道,哪里的话,是女儿才好,乖乖巧巧的多好。便当真凑到苏氏腹上道,女儿啊,莫气,爷爷没给你想名字,爹给你想一个。接着自言自语地说,取个什么名字呢?我们朱家到你这一辈儿,男孩儿是恩字辈儿,女孩儿虽不入族谱也同族说好当用秀字儿,嗯,你妈爱花儿,就再用个芬字吧。

  取定了名字,夫妻二人都是一阵欢喜,又聊了几句便要睡了。

  将睡未睡之际,苏氏忽觉颈上一凉,不待惊呼,便觉被一只大手牢牢捂住嘴巴。睁眼一瞧,床前站着几个贼人,个个儿亮刀,把她和朱沐阳齐齐制住。

  惊骇中,夫妻二人被这几个贼人押到正堂,第一眼就瞧见地上聚成一堆的尸首,都是府里的奴仆。每人皆是脖颈上一刀,尸身下的一汪血泊直连着数道由门外而内的尸体拖过的血迹。

  苏氏当场惊得心底生寒,腹中绞痛。知道恐怕动了胎气,连忙深吸了口气想定定神,却不料吸了满腔的血腥气更是冷汗直冒。只得捧住小腹,转过脸去不看。

  兄嫂侄儿们也已被押跪在屋里。两位嫂嫂正搂了侄儿侄女抖个不停,也不敢大声哭,只有二哥还能强自镇静。他们身后零零散散围了半圈人,人人腰间别一只酒葫芦。苏氏也不及细数有多少贼人,总有十好几个吧,就也被逼着跪下。抬头一看,公公往常坐的那把儿大红木椅上坐着一个瘦精精的男人,手里颠簸着把薄刃短刀。瞧这光景,多半是贼头儿了。

  这人面色苍白有如病夫,腮帮子上也没块肉,竟还是陷进去的,衬得两旁颧骨高高突起,真真像骷髅头上只蒙了一层薄薄的人皮。深眼眶里的一双细眼直直盯着她,直盯得人背上发凉。便匆忙低头,不自觉往朱沐阳身上靠了靠。

  不多时,公公也被人押了出来。苏氏等人连忙看去,只见公公面色发青,却仍不改惯常的肃穆庄重。那人的目光便一下子转到公公身上,拧紧眉头仍是不开口,只用阴森森的眼光上下打量。旁边的一个黑脸光头倒先喝道,不是叫把没用的都收拾了,怎么押了个老奴才来。

  苏氏一听这话,腹中又添一阵绞痛。朱沐阳原本身子一挺就要站起来,看了一眼苏氏,最终只是咬紧牙。苏氏口里不说,心里明白,朱沐阳这是为了她为了孩子不敢贸然拼命,可贼人如此贱视人命,恐怕今日都在劫难逃。然而虽知希望渺茫,但为了孩子,再渺茫也舍不得轻弃。

  押着公公的贼人面露难色道,他说他就是这家儿做主的。

  光头还要说什么,被贼头儿抬手拦住。他把短刀插回腰间,慢慢晃到公公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面上浮起冷笑道,朱老爷好兴致啊,上好的绸缎衣裳不入眼,倒把穷人家的粗贱衣裳扒拉上身儿了。

  公公也同样报以冷笑,道,朱某自认来去光明,不曾认得见不得光之辈。

  那人兀自阴冷地笑着回道,好说好说,朱老爷生在富贵窝,自然不晓得贫贱人谋生的难处,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就贸贸然行事,我五虎帮早十年就叫人灭得干干净净了,您说是不是?

  接着便逼问起家中藏宝处。

  朱家从来没有什么藏宝的暗室机关,公公自然无从回答。

  那人却一口咬定道,朱老爷莫要糊弄我,谁不知道你们朱家是方圆百里内的老名门,听说你家祖上可是在明朝做过大官儿的,能没有几件藏着掖着的稀罕物?就是有皇帝老儿打赏的宝贝,也不稀奇。你痛痛快快地说了,便让你们痛痛快快地上路,否则,死也有千百种不得好过的法儿呢!

  说罢,对手下使了个眼色。苏氏和朱沐阳立时又被捂牢了嘴,眼睁睁看着架在兄嫂侄儿们脖子上的刀子齐齐一收,血花四溅。

  苏氏瞪大了眼睛,很快感受到来自腹中胎儿的不安。她感觉得到孩子在她的肚子动个不停,搅得五脏六腑拧起来地疼,眼前也模糊起来。朦胧中,她看见朱沐阳怎么挣扎也不能到她身旁。明明只两三步的距离。

  然后又听见那道阴沉的声音说,怎么,还不肯说?听说你平日最偏心小儿子夫妇,果然不假。

  苏氏此时疼得腹如刀绞,眼前迷茫一片。隐约看见有个人影儿走向朱沐阳,手里一扬,极快地闪起一道银亮亮的光,带出一大片红光直扑到她脸上。

  眼前血红一片,脸上有腥滑的液体在缓慢流动……

  苏氏的眼前终于只剩下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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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9:4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四周蒸腾的热气灼醒。睁眼一看,就先看见倒在身旁的丈夫,头颅却不见了。苏氏霎时泪如雨下,忍着下身巨痛蹭过去摸到朱沐阳的手。明知他再不能答她,却不能不叫他的名字。抬头见公公身首异处,发青的脸上竟是死不瞑目。苏氏想去为他老人合上眼睛,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

  熊熊烈火中,身上的阵痛越来越厉害。已生过两胎的苏氏知道,这是分娩的前兆。

  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一面不停地对自己说,一面紧紧地握住丈夫仍然温暖的手。

  等到那声啼哭响起时,她终于可以放松地闭上眼睛。下一刻,又赶紧睁开眼睛。她坐起身,咬断脐带,抱起还在啼闹不休的婴儿。果真如丈夫所说,是个漂漂亮亮的女儿。

匆匆看了一眼无头的丈夫,苏氏抱起女儿想勉力站起来,不想竟意外的轻松,丝毫也没有意想中的疼痛无力。她满心疑窦,忽然想通了什么,回身一瞧,看见另一个她还躺在地上,裙上染满了鲜血。

  原来她已经死了。

  原来她已经是鬼了。

  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苏氏默默流泪道。

  汤玉成一直紧捏着双拳,却又不知能打在何处,胸口里塞得满满的,都是悲愤酸楚。

  苏氏整夜抱着睡着的女儿不曾放手,直到第一声鸡鸣才满怀不舍地交到汤玉成手上。正要走,却又回转道,哭哭啼啼了一夜,险些忘了要紧事。这几日我在下面见着了兄嫂他们,独独不见公公和沐阳……不知他们又发生了什么事?玉成哥,我知道你是有些神通的,公公和沐阳……苏氏没能说下去。

  汤玉成强忍着眼泪点头道,你放心吧。

  晨曦微透中,苏氏浅浅一笑,黯然隐去。

  这一个月来,外面渐传起闹鬼的流言。传得人虽多,其实传来传去也就那几个人的话。

  几个晚归的人经过朱府废墟时,说看见有模糊的人影晃动,大问一声是谁,却又嗖的一声不见了。至于究竟看见了几个人影儿,什么样儿的,却又众说纷纭。还有几家的媳妇儿都说半夜里听见有女人在忽断忽续的哭。起先全以为是邻家的媳妇儿挨了丈夫的打,结果几个人一对话儿才知道都没哭过。朱家的事还不远,想不扯到朱家头上都难。

  认真计较起来,还是邓老头儿家传出来的还算有鼻子有眼。

  邓老头儿是谁?邓老头儿就是朱家留在祠堂守夜的老仆人。

  他年轻时也极会干活儿,后来意外伤了腿脚成了瘸子,干活儿不利索了,好在人还有些胆量,就一直给朱家守夜得两个酒钱。

  说实话,守了十几年的夜,经了好几场白事,古怪总见过些。不过也不像人们嘴上流传的那么吓人。所谓久居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对邓老头儿来说就是久守灵堂不恐其怪。

  前几天夜里,邓老头儿像往常一样带了一壶乔家白(当地的一种烈性酒)和一油纸包儿的花生米去祠堂守夜。老酒配小菜儿,快活似神仙嘛。只要喝上两杯,关起门来蒙头大睡,管他门外是风还是雨,保准没事儿。

  喝完吃光,邓老头儿带着几分醉意关好门,钻进暖和和的被窝,不多久就迷糊起来。正欲魂游太虚之时,忽然听见极有节奏的三声儿:咚,咚,咚。

  原来有人敲门。虽不很大,可很清晰。

  邓老头儿只得扯回飘飘欲仙的三魂七魄道,哪个?被人搅扰了好觉,声音里难免带着些不满。

  外面的人却没有立刻回答。

  邓老头儿心里的气又涨三分,拔高嗓门儿道,问你哪个呢,哑巴了!

  回答他的又是三声极有节奏的敲门声儿,还伴着些嚓嚓嚓声。听起来怪怪的,像是踩在树叶儿上的声音,又好像不太像。

  邓老头儿一下子火了。心想准又是那几个半大小子结伙儿来吓他了,有一回捏着鼻子阴阳怪气地说话,真把他吓得够呛。这回又不知怎么弄出这些怪声。

  忍不住低啐了口,暗骂道,一帮狗娘养的死崽子!

  捉也被他捉住两三回了,打也被家里人打过,偏偏就是不学乖。便心里憋了一股气,故意嚷道,不吭声儿就不给开门了啊!人却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抄起角落里的扫帚。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帮死崽子还不死心,依旧一言不发地敲门儿。

  咚,咚,咚……

  邓老头儿鼓足了一身劲儿,掐准第三声儿刚冒出来便猛地把门一开,大骂着劈头砍下一扫帚,狗崽子我让你敲魂儿!

  这一扫帚真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惜邓老头儿年纪大了,一身老骨头。这一回动大发了,腰上立时酸痛得紧,只得就势弯下腰去拄着扫帚。

  同时,耳旁听得砰的一声,紧接着一连串滴里咕噜的滚动。

  邓老头心里顿时痛快不少,知道刚才那一下打实在了,一边扶着腰缓缓站直一边解气地笑道,小崽子,看你这回再拿老子开……

  余下的一个心字,无论如何也出不了口。

  邓老头作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倒在地上的会是这样一个人。确切的说,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具漆黑的无头焦尸。一具会动的焦尸

  它正试图用两只已经烧炙得萎缩的手臂撑住地面爬起来。每动分毫,炭化的体表上就会有细细的炭屑掉下,并且发出嚓嚓声。

  邓老头儿大张着嘴连呼吸的本能都要忘记,直看到它以异常缓慢的动作爬起来,才惨叫一声软倒在地。

  焦尸并没有向他走来,而是寻找什么似的向另一个方向走去,直到踢到了一个黑乎乎的小球才停下,伸手去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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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9:59 | 显示全部楼层
邓老头儿突然明白了。那不是什么球,还是被他那一扫帚撂下的焦尸的头。立刻吓得魂飞魄散,惊叫不断。好在还知道要逃命。

  站是站不起来了,便手脚并用仓仓惶惶地爬出祠堂。

  一路连滚带爬地跑回家,刚擂鼓似的敲开门人就厥了过去,直叫一家人为他手忙脚乱了大半宿才缓过来。瞪着眼睛喘了好几口气才把脸一抹道,可真见鬼了!便把所遇之事一股脑儿地讲给老婆小子听,又吓白了好几张脸。

  朱家得了信儿,第二天便派人去看。一行人战战兢兢进了祠堂,却什么古怪也没瞧见,一具具焦尸仍是老样子停着。然而终究没人敢去守夜了。

汤玉成突然想起苏氏最后的交待,疑心是朱老爷和朱沐阳的阴灵还在其中徘徊。他想,应该找个时间好好儿看看。

  仍是念经念过子夜。

  汤玉成将睡熟的女婴安顿好,由窗户翻出屋外,打算先去朱府看看。

  一路寂静。行至朱府三四十步远,果见惨淡月光下有人影晃动。汤玉成不敢贸然上前,屏气凝神藏在一棵树后静静地看。看了一气,却觉不像是鬼,倒像是人。瞅了个机会紧跑几步躲在一堵废墙后再看。那人影儿脚下分明有淡淡的影子,十成十是人。只见他拖着一个白布口袋,手里拿着一片小铲,翻来捡去了一会儿,却铲了几把灰倒进口袋。

  汤玉成看得一头雾水。反正不是鬼便好办,便大大方方走出来问,你这是干什么?

  倒把那人唬得半死,一屁股跌到地上去了。

  两人一打照面儿,原来都认识。

  那人道,玉成兄弟,原来是你。言语里显见得轻松了不少。

  汤玉成见他一惊一乍,也觉得好笑,缓缓语气问,大半夜的,跑来这里挖灰做什么?

  那人却像他说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样,连忙嘘嘘地吹着手指叫他小声着点儿。鼠头鼠脑地看了看左右,才近前堆起满面笑容道,玉成兄弟,既然被你撞见了,那咱们兄弟就平分了这好处,你再别告诉旁人了。

  汤玉成又纳闷又好笑,道,有什么好处?

  那人提起小半袋灰说,这里面可有金子啊!说到这里,眼里已然放起光来。

  哪里有金子?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想当年八国联ammo烧圆明园,有人就偷偷扫了园子里的灰去炼金子,炼出几十斤的都有呢!

  这话汤玉成听过。可那是圆明园,到处镶金雕玉,灰里面有熔掉的金子确实不稀奇,朱府哪里能比?这分明是想钱想疯了。

  心里虽又恶又气,无奈老实人说不出刻薄话,只问他,你没听见大伙儿都在说朱府闹鬼,大半夜的一个人儿,就不怕撞鬼?

  那人嘿嘿笑道,什么闹鬼,是我让我媳妇儿去传的话,她们女人家就爱传这些没根儿没底儿的,只是不想越传越邪乎了。

  汤玉成哭笑不得,原来朱府的鬼就是这样闹起来的。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只得摇摇头径自走了。

  到祠堂外,便觉大不一样。

  阵阵寒气暗流一样汹涌而来,直渗到入骨子里,五脏六腑都冷了个遍。微弱的月光中,祠堂门口的两只石兽沉默的蹲着,青黑的模样衬得朱黑大门愈加阴气森森。

  祠堂本就是重阴之地,再加上刚过子时,自然阴上加阴。

  汤玉成定定神,抖擞起精神去推门。

  厚重的大门在一片静谧中发出刺耳的声音,支支呀呀,像一把破旧二胡拉出的残音。而更汹涌的寒气迫不及待地从渐渐大开的门里迎面压下,狂放的气势有如江海中的波涛。

  汤玉成一时顶不住,匆匆后退了两步。只觉得各处关节都酸冷作痛。

  朱夫人死时,还不曾觉得祠堂的阴气如此厉害。转念一想,兴许也因自己的修行有了进展,所以感觉更敏锐了。

  寒气源源不绝地从祠堂里涌出。汤玉成的全身就像浸在一股无形的冷泉中,少顷便冷得浑身发颤。忙运起气在体内循环往复了几回,才觉得身上有了些热气。

  他用力挺了挺有点发僵的脊背,一步一步登上两只石兽间的青石板梯。

  祠堂里面黑洞洞的,只勉强辨得清一些轮廓。

  汤玉成警慎的一步一停,心里着实紧张。

  混水好摸鱼,是因为搅混了的水混淆了鱼的视听,捉鱼的人却能俯瞰全局。而此刻他的处境却正好相反。过分凛冽的寒气在四周暗流汹涌,轻易混沌了他的感觉,于鬼物倒是大有裨益。一个不小心,就会探鬼不成反为鬼害。

  脚下石板铺成的小道是整个黑暗中唯一有点白光的物件,却也因是反射月光而泛出一种森冷的气息。踏着这条冷光莹莹的小道,汤玉成慢慢通过二门,走进大后院。

  周边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身上本来是一阵阵的冒冷汗,可是因为太冷,刚有点要渗出皮肤却又被逼回去。内外交迫的结果只是心越来越沉。

  站了一会儿,也许很久,终于感觉到身上湿漉漉的冰凉,仍然不是汗,而是夜晚浓重的露气。

  汤玉成提起全身的精神把整个后院过了一遍,仍然没有任何发现,这才真正松了口气。想着明天地里还有许多活儿,赶早回去还能小睡一会儿,便转身欲走。

  哪知刚一转身,就听见后面传来一道沙沙声。汤玉成立时颈后一凉,同时察觉到周遭的气流也有了异动。他没有立刻转身,而是选择以静制动。

  沙沙声持续响着,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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