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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炭-感灵

《小城旧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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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4:25 | 显示全部楼层
半路上,却又看见两拨人正吵闹不休。其中一拨汤玉成认识,是城南一户姓苏的人家,另一拨就不认识了,口音不太像县城里的。

  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正揪着苏家儿子的大辫子,捶胸顿足的大哭道,你还我闺女,你还我闺女。

  苏家儿子涨红了脸对妇人说,妈,我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这不,正要上您那儿找呢,谁晓得在这里撞个正着。

  妇人扯着苏家儿子的辫子,闷头挥了三五拳在他身上,啐了一口道,呸,上我那儿找?你倒会扯!我老闺女最孝顺了,知道我身上不舒服,前几天特地请人捎了口信给我,说前天一准儿回来看我,这都过了两天也不见人影儿。你说,是不是你欺负了我闺女,不放她回来,没想到我这把老骨头会找上门儿来,你就把她藏起来了!

  一边说一边打个不停,后头还有一帮人跟着一起嚷。

  急得苏家老母直在旁边喊,亲家,亲家,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无奈心实嘴拙,比不得妇人牙尖嘴利,终是在一旁抹眼泪儿。

  苏家女儿既心疼母亲又心疼哥哥,强忍着怒气道,大娘,凡事总逃不过个理字儿,您是个明白人,怎么也做起不分青红的糊涂事儿?嫂嫂自从进了我苏家门儿,公婆姑嫂谁给过她脸色,更别提我哥哥这个做丈夫的,真是连桶水都见不得嫂嫂提。前几天嫂嫂听人说您病了,急得饭也吃不下,可碍着农忙没好意思说要回去看您,还是我哥哥开口劝她回去好好看看您,说家里事还有咱们呢。前天一大早,嫂嫂就收拾了包袱出门儿去了,是我亲眼见的。本来哥哥见嫂嫂两天没回来,心里正担心,也想抽空儿去看看您,谁料您竟奔我家来要人了。乡里乡亲的谁不知道我哥哥自小老实本分,您这个做上人的怎么平白给自己女婿脸上抹黑。常言道嫁出门儿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嫂嫂是您闺女,更是我们苏家的媳妇儿,您这样跑来吵吵闹闹,是要给我们苏家难看,还是要给您闺女难看。

  妇人挨了苏家女儿好一顿抢白,脸上白了红红了白,气了半晌也只得松开女婿的辫子,故作强势地问道,那我闺女到底怎么办?

  苏家女儿缓缓口气道,大娘,您跟我们急也没用,我们也不知道嫂嫂去哪儿了,现下天都黑透了,您跟这几位赶路进城也该累了,不如今晚就在我家歇歇,明儿一早,再找几个人一起去找嫂嫂。

  一场吵闹就此打住。众人偃旗息鼓随苏家人往城南走去。

  苏家女儿从汤玉成身边擦过时,弯起杏眼笑着说,汤玉成?

  汤玉成一怔,不忍多看了一眼那灿若桃李的笑容,心里没由来一阵慌乱。苏家女儿看来也是十二三岁,眉眼还有几分熟悉,仿佛以前见过。

  到了槐树下,师傅已经不再睡着,而是在打坐。汤玉成不敢贸然打扰,捡了一块略干净一点的地方坐下,怕时间久了粥冷掉,便把瓦罐抱在怀里。

  等了约有半个钟头,师傅终于出声了。他问,孩子,你怎么还不回去?

  汤玉成微微一愣,原来师傅早知道他在旁边。他说不清师傅的声音给他的感觉。有些疲惫,有些温和,却又意外的镇服人心。

  汤玉成默不作声,挪了个位置到师傅面前,拿起倒扣在瓦罐口的碗筷,倒了满满一碗粥递到师傅面前。那粥还有些热气。

  师傅看着汤玉成的眼睛,目不转睛。一会儿,微低下头长长吐出一口气。这个似是点头又似是叹息的动作,很叫汤玉成疑惑不解。

  师傅说,一会儿,你一定要在我旁边,切莫离远了。

  汤玉成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便问,师傅,你不跟我去老城隍庙吗,那里总算有几片瓦遮头

师傅说,等完事后,你再带我去。

  汤玉成有点明白了,师傅看来是要他一起去办什么事。可是师傅吃完饭,又在树下打起坐来,手里拿着一串念珠挨个儿拨弄,过了老半天也没动静。汤玉成不禁有些着急,倒不是怕走夜路回去不安全,而是怕再晚了爹妈要担心。

  正要问师傅话,忽然卷起一阵风,又寒又利,吹在脸上像被刀刮过似的,又夹杂着一股厚重腥气,令人闻之作呕。汤玉成连忙抓起袖子捂住口鼻,同时,师傅一跃而起,于怪风中岿然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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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4:37 | 显示全部楼层
 师傅将念珠掷于汤玉成怀中只匆匆地说了两个字,小心。

  话音未落,原本绕着他和师傅的怪风轨迹突变,从两人之间利刃般插入。师傅伸手欲抓过汤玉成,谁料汤玉成的本能反应竟更快了些,自己向后退了一步。这一步便使怪风顺利将两人隔开。

  汤玉成把念珠牢牢套握在右手,不敢妄动。片刻的时间,他已经嗅出风里的腥气是血味和泥土味的混合,而且这风不是从东南西北任何一个方向吹来的,而是在这棵老槐之下兀自盘旋。

  汤玉成以前听老人们说过,这种旋风叫鬼风,鬼越厉害风越厉害。以往他也遇到过两三回,当时有爹妈在,爹妈都是一把拉过他叫磕个头,嘴里念叨一句,有冤有仇,您自去报,莫要为难我们无辜小民。那旋风便仿佛有意识一样,绕开他们了。汤玉成那时候曾问过爹妈,为什么不干脆躲开,非要拜拜。母亲却像他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样,惊恐万分地捂住他的嘴,对四周一片空气又跪又拜,说,小孩子家不懂事,胡说八道冲撞了哪位大仙,请千万别跟孩子计较。然后一把拖过他,狠揍了两下屁股,叫他跪着烧了一叠纸钱。烧完纸钱后,母亲才对他说,要是得罪了大仙,真被鬼风刮上,再跪再拜也没用。一再嘱咐他以后再不能乱说话。

  槐下的风越刮越烈,渐渐地,汤玉成的眼前仿佛刮出一道灰白的风墙,腥气愈胜。他从没见过这么剧烈的风。以往见过的鬼风都不过是细细的一卷,转速也要缓和得多,他心知自己已经被困在这鬼风的中心,就是磕破头也不能逃脱。对鬼神由来已久的敬畏尽数转化为恐惧,十二岁的汤玉成汗出如浆。

  忽然左肩上一阵锐痛,仿佛骨头都要被捏断。汤玉成没来得及看清袭击肩头的东西,右手就已经条件反射地去抓。只听身后一声惨叫,并着耳旁一阵滋滋声,像极了生肉入油,掌下东西一滑,退去了。低头一看,右掌上套着的念珠一颗颗都亮起来,紫光漫漫,透着股瑞气。念珠上残留着一些污物,但随着阵阵青烟袅袅升起,水一般蒸发了,只五根手指上还有一些泥土。方才抓到的那个东西,湿湿粘粘还很冰冷,依稀觉得像只人手。

  汤玉成忍着疼又看向肩膀。衣服和皮肉都被抓破,裸露的血肉竟微泛青白色。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伤口上有什么东西在往肉里面钻,往血里面溶,针刺一样的疼。

  汤玉成心念一动,将念珠按在伤口上。顿时肩上有如烙铁加身,滋滋作响,青烟不绝。汤玉成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越疼越死命按住。等到灼热感退去,他已是满头大汗,身子虚软得像在棉花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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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4:5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回再看向伤口,才是鲜红淋漓的一片。

  师傅的念珠不是凡物,恐怕刚刚袭击他的也不是凡物。汤玉成气喘吁吁地想,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警惕四周。忽然想起师傅把念珠给了他,不知师傅还能依靠什么。

  正为师傅担忧,突然耳中响起一道声音,孩子,快将念珠正对槐树所在,然后大声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是师傅的声音。

  汤玉成的心一下子清明起来,大有云开见日之感。他连忙手执念珠正对槐树,却不及两手伸展,又僵住了。

  眼前全是灰茫茫一片,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

  汤玉成心里一虚,急道,师傅,我看不到槐树在哪儿。

  回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

  汤玉成直觉不妙,又连声高叫了两次师傅,但仍听不到师傅的回答,不由一阵慌乱。心里怀疑这鬼风不仅能阻断眼前的景物,还能隔离声音。现在的他实在不比钻进风箱的老鼠自在。

  但汤玉成是从不轻言放弃的。别人眼中的他是木讷的,甚至是软弱的,然而他内里却比任何人更懂得坚持,只是他从来只想坚持自己想坚持的。他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就是他该拿出这份坚持的时候,一旦放弃,就意味着等死。

  他咬紧唇攥牢念珠,仔细观察四周,期盼能找到哪怕是一点点的方位提示。然而观察下来,哪里都是一样。到底槐树在哪里呢?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

  既然眼睛不管用,汤玉成索性闭上眼睛,把全身的精神集中起来冥想。千头万绪的纷乱中,他好像突然看见有一柄利剑凌空直下,斩断了所有解不开的乱麻。

  知道了。

  汤玉成睁开双眼,将念珠伸出。

  槐树就在那里。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念珠紫光大盛,最后结成一道儿臂粗细的光束,呼啸着刺破鬼风。

  轰地一声巨响。

  汤玉成觉得脚下一番震动,鬼风消失了。师傅正一脸惊讶地站在几步远的地方看他,渐渐地转露出赞赏的微笑。

  汤玉成走到师傅身边,师傅对他说,小心,事情还没完。

  汤玉成还没来得及点头,四周一下子变得白雾重重,快得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用力眨了眨眼睛,眼前还是一片浓稠的白雾。

无尽的黑固然令人心底生寒,无尽的白也同样可以。因为一样的伸手不见五指,好像秘密藏匿了无数的KB。

  汹涌的迷雾中似乎暗藏着某种脉动。随着一次又一次无声的脉动,迷雾像是凝结成一股股暗流,交相融汇,又好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不停搅动这团雾。

  不同于寻常雾气的乳白湿润,这团雾触在皮肤上有些胶粘。那个时候还没有胶带,如果有,当时的汤玉成会知道那是一种类似剥掉胶布的感觉。这种过度的粘性让人觉得心在被一层一层的剥落。

  汤玉成渐渐觉得呼吸困难。

  至于师傅,当然非汤玉成所能比,一下子就看出这一招叫迷心雾。普通人在这雾里待久了,就会迷失神志,轻易被勾去魂魄。想不到,这新鬼竟有如此能耐。

  他微微一笑,将身上袈裟一扬而起。刹时袈裟放出道道金光,直入迷雾。所到之处,白雾化尽,星星点点地露出被掩盖的夜色,看起来,就像雪白的云片糖上多了千疮百孔,然后被这些孔洞渐渐融掉。

  汤玉成看着眼前异景,惊讶之余,对师傅倍添尊敬。

  师傅收回袈裟重裹在身上,只温和地看了汤玉成一眼,对着空无一人的槐下喝道,我知道你本非作恶之辈,不如及早现身,让我超度你吧!

  空中传来一道哀怨地女人声音说,师傅,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也超度不了我,还请快走吧。

  师傅回答,我既说了能超度你,必定是能够的,难道你情愿自堕恶类?

  稍顷,槐下隐隐绰绰现出一个女子,对师傅道,你真能超度我?

  汤玉成大吃一惊,那女子正是苏家媳妇儿。

  原来苏家媳妇那天因挂念母亲的病,天蒙蒙亮就出了门。走到槐树附近,恰巧碰见姜大叔。姜大叔昨晚带了一帮狐朋狗友在家折腾了大半宿,气得姜大婶子心里像揣了一团火。等那帮地痞一走,她就把锄头往姜大叔怀里一扔,叫他既有劲儿没处撒不如趁早下地去,把他关出门外。姜大叔叫骂了一阵,见屋里姜大婶不搭半句自熄了灯,自觉没趣,便扛着锄头打算去城隍庙睡一觉。于是,这两人便冤孽相逢了。姜大叔平素就见小媳妇儿有几分姿色,当日又多灌了几杯黄汤,便酒壮色胆拦路调戏。小媳妇儿抵死不从,推开姜大叔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姜大叔怕吵起众人,一时狠劲儿发作,扬手就在小媳妇儿后脑瓜上给了一锄头。可怜小媳妇儿当场脑裂而亡。姜大叔的酒劲儿立时散了大半,索性心一横,把尸首拖到槐下,草草掩埋。小媳妇儿的血也拖了一地,姜大叔便一路把土翻了翻,重新踩实。别看他一年半载也难得下几回地,这一回使起锄头来比谁都利索。一切收拾妥当,他又像没事儿人似的,大大咧咧往城隍庙去了。

  汤玉成没想到姜大叔竟是这种人,想起小时候姜大叔也曾把他抱在腿上逗他玩耍,心里一阵哀伤。纵是每天都见面的人,谁又能保准他就是你看见的模样儿。

  小媳妇儿的鬼魂哭道,我枉死在这丧尽天良的人手上,怎么心甘?也是他自作孽,恰恰把我埋在了这棵老槐下。这老槐树聚了不少阴气,我只用其一二便畅畅快快报了仇。本想心愿已了,便去阴间报道,谁料竟走不出这槐下,要是用强,全身便好似电打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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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5:07 | 显示全部楼层
说着说着,哭得越发厉害。

  师傅叹了口气。汤玉成原以为师傅会像以前见过的和尚道士一样说些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可师傅什么也没说,只垂着头若有所思了一阵,然后从汤玉成手上接过念珠,对女鬼说,你且到我身后,我要封住这槐树,不再让它聚集阴气,恐怕你被符光伤到。

  女鬼向师傅谢过,飘到他身后。

  师傅将念珠绕上左掌,右手单手结印道,苍龙伏邪!

  字字掷地有声。当最后一字从师傅口中喝出,左掌心爆发出一个硕大耀眼的光团,直径约有半个成人的高度。出于本能反应,汤玉成立刻抬手挡在眼前,只听耳边一声浑厚绵长的嘶吼,强睁开些眼睛时,正看见一条苍青色巨龙从师傅掌里游出。龙头一摆,直直飞向老槐树。汤玉成原以为老槐大约要被穿出个大窟窿,可是眼见着巨龙的身子已飞进了一半,然而老槐仍然没有半点损伤。就像它飞进了老槐内藏的另一个乾坤。

  眨眼的功夫,巨龙完全消失了。

  突然而来的宁静中,汤玉成怔怔地看着巨龙消失的地方,那里一切如常。虽然从小一直见到各种各样有关龙的绘画雕刻,但龙这种神兽一直活在汤玉成的幻想里,真龙是从没见过的。大家都说皇帝爷就是真龙,可他还是无法把人的形象和这威风凛凛的祥瑞联系在一起。今天却真的看见了。尽管只有一刹那,那巨龙震摄人心的风姿深深刻入汤玉成的记忆之石。

  师傅身形忽然一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

  汤玉成吃了一惊,连忙扶住师傅问怎么了。

  师傅深吸一口气,淡淡道,无妨。对身后的女鬼说,现下,老槐已被我封住,你可以自去地府了。

  女鬼连声感谢,身子逐渐淡去。

  你扶我去城隍庙吧。师傅说。

  汤玉成说,师傅,你的脸色不太好,要不要先歇一歇。

  师傅摇摇头说,不了,刚刚动静太大,恐怕已吵醒了人家,还是赶紧快走,免得撞上人不好解释。

  正说着,真有几家窗户亮起来。于是汤玉成点点头,扶着师傅匆匆向城隍庙走去。

一大早,汤玉成跟着母亲出了门。

  昨晚他回去时,正碰上爹妈找出来。见他肩头有血,都吓了一跳,汤玉成骗说遇见一只黄皮子,不小心给抓了。父亲细看了看,说没什么大碍,叫他以后提防着点儿,便也没说什么了。回到家里,母亲告诉他,老爷和三少爷都惦记着他,老爷说了,他从小就和三少爷一起玩儿,跟家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不必讲许多忌讳,叫他明天一起进府里玩儿。

  汤玉成跟在母亲身后,却不知不觉想起在城隍庙的师傅,他现在应该还歇着。

  昨夜把师傅扶到城隍庙后,师傅对他说了很多话。

  师傅先问,鬼风可令人迷失方向,你是怎么找出老槐在哪里的?

  汤玉成笑了笑,说,其实也没什么,当时我只是想既然看不清东南西北,那就别分什么东南西北了,我记得被鬼风困住前,槐树是在我的右手边的,困入鬼风后,我只动过有限的几步,一步步倒退回去,就找到了。

  师傅听了,苍白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又问,你肩上的伤八成是女鬼所伤,应受鬼气所侵,不与寻常伤口一般,我如今看着,却全无鬼气,难道是你自解的?

  汤玉成讷讷地回答,这个纯粹是我蒙上的,被女鬼抓上肩头时,我并不知道伤我的是谁,只是忽然觉得痛得厉害,就也伸手去抓,恰巧手上缠了师父的念珠,竟凑巧反伤了女鬼,当时念珠上残留了一些黑渍,可渐渐地没有了。后来我见自己的伤口怪异,便想说不定是因为被鬼所伤的缘故,于是想既然那些黑渍能被念珠去掉,伤口上的异色大概也可以。

  师傅的笑意更加明显,点头道,你做得很对,正是念珠净化了你伤口上的鬼气。如若不然,一炷香的时间鬼气就会随血液周行全身,介时,你也会沦为鬼物。你现在虽说得轻松,但我知道那时的情境实是险恶之极。我一双脚踏遍了多少地方,一双眼睛见过多少人,平日里一往无惧真遇上鬼怪就瘫在地上的,真是见多不怪。难得你年纪小小,倒有这份气魄。我实话与你说,我是一个将死之人,总不活不过今年去了。我二十岁上就四处云游,原先不打算收徒弟,只盼死去便化白骨,路边荒野都是无所谓的。可到临死竟遇上了你,想我也是修行半生,若能收个徒弟法道得传,也不是坏事。不过我必须先告诉你,修行中人注定夭寿折福。你莫听信什么替天行道,要知道,修行人再修行也脱不了凡胎俗骨,天道自有天行,不是凡人能替的。所以,我一生修行并非为替天行道,只不过不能眼见妖魅害人罢了。再者,我观你面相应是福厚的,你家到你这一代该是七代单传,你的先人又多行善事,福泽都积到你头上了。你会寿过百岁,子孙满堂。可一旦你决定修行,命数就不可知了。这样,你可愿意做我的徒弟?

  汤玉成大吃一惊,他家到他这一代正是七代单传,师傅的能耐果然不比他们这个小地方儿的人。迟疑了一会儿,说,师傅,我不是个伶俐人,恐怕……

  师傅摇头打断,说,你能在鬼风中找出槐树的方向,是因为你冷静从容,知道用念珠净化鬼气,是因为你心思细腻,还有,你能听到我教你破解之法,这也弥足珍贵。鬼风不仅可以叫人看不见,还可以叫人听不见。当时我也被困在另一道鬼风中,心里一直担心你,除了用通心术传话给你别无他法。可是如果当时你只一味想着自己的生死,通心术断难成功,只因你有一时半刻担心我的生死,我才能顺利把话传到。生死关头,你还能为素不相识的人担忧,足见你本性纯良。这三点都比一个伶俐更重要。

  汤玉成从没有这样被人肯定过,当和别的孩子同在时,长辈们总是不约而同地忽视他,似乎和他相比,任何人都可以出色。他早已习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所以师傅的这席话并没有让他喜形于色,相反给他带来了慌乱。他只想一辈子做个老实本分的人而已。

  可是,师傅是救了他的人。

  也许师傅看到了他的犹豫,对他说并不急着他立刻回答,如果他不愿意,也不会强求,然后叫他先回去好好想想,明天晚上再去告诉他。

  就是今天了。

  可是,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玉成,玉成!

  母亲的声音让汤玉成猛然回神。汤玉成抬眼一看,母亲已经离他老远,连忙把问题暂放一边,紧跑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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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5:37 | 显示全部楼层
 孙少爷开满月酒所用碗碟一摞摞一叠叠,已有先到的两三个妇人开始洗盘子。这几个妇人,汤玉成都认得,挨个叫了人,便也找张小凳坐下,挽起袖子帮忙洗涮。

  刚洗了两只碗,忽听见道清脆童音叫道,玉成哥。

  一抬头,正看见小东子猛扑到他身上。汤玉成慌忙接住,怀里的小顽童搂着他的脖子嘿嘿直笑。

  别胡闹,哥哥正忙着呢,你不听话,叫你爹把你拎回去。王婶子几步赶上来,把小东子拖走,狠狠刮了几句,看东子安静下来才换上笑脸问汤玉成,你怎么到这后头洗碗来了,该去帮你妈摆放碗筷酒杯啊!

  汤玉成腼腆的笑道,妈说我年纪小不懂规矩,怕要摆错的,昨儿听说这里人手不够,就叫我来跟着婶子们忙忙,也算凑个数儿。

  然后大家寒暄了几句,便都忙开了。

  小东子搬张凳子靠在汤玉成旁边,也跟他母亲拿了块抹布学着洗碗。大概觉着新鲜,小家伙擦得还挺来劲儿。看着东子拼命擦洗,用力得仿佛要擦出窟窿的样子,汤玉成笑了笑,也低头用心擦洗。耳旁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调侃和笑闹。

过了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四周起了一片骚动,十几道声音陆续道,三少爷。

  汤玉成停手一看,淡金色的阳光中,三少爷朱沐阳正笑着向他走来,说,瞧你认真的,我来了你也不知道。又对站着的众人笑道,你们忙吧,我只随便来看看。

  满院的人便又各忙各的。

  汤玉成只一笑,拿起一只碗又擦开了。

  朱沐阳也不恼,半弯下身说,玉成哥别忙了,昨儿跟乳娘说叫你来,又不是要你来洗碗的,咱们从小一处玩儿的,同睡同吃也是有的,怎么现在大了,反倒生分了。

  朱沐阳的乳娘就是汤玉成的母亲。乳兄弟俩的生日只相差七天。

  汤玉成说,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吧,那我来干什么呢?

  朱沐阳笑道,都说不是要你来洗碗的了,家里帮手的人这么多,还差你一个半大孩子?说着伸手去拉汤玉成,接着道,你来,叫你来自然是有更紧要的事。

  朱沐阳一味拉着不放手,汤玉成只得匆匆擦干净两手跟他走,没走几步,小东子从后头跟上来抱住他问,哥哥,你去哪儿玩儿,我也要去。

  汤玉成为难地摸摸他的头,朱府里头可轮不到他说话。

  王婶子慌里慌张地跑来,劈手揍上小东子的屁股,瞪着眼睛道,三少爷叫你玉成哥是有事儿呢,哪里是去玩儿的,不许胡闹。抬头半躬着身子,对朱沐阳陪了个笑脸道,三少爷,这孩子不懂事儿,您千万别往心里头去。

  小东子倔强地搂紧汤玉成,他母亲越打越不放手。汤玉成虽心里不悦,人家管儿子也不好说什么,只好尽量把东子往怀里带,挡掉多少是多少。

  朱沐阳对王婶子摆摆手,问,这孩子是你家的?

  王婶子忙回道,是,大名儿叫王守东,还是个没开眼儿的胡淘子呢。扬手狠拍了一下儿子,气咻咻地说,还不快叫三少爷好。

  小东子紧靠在汤玉成身上,死瘪着嘴。

  王婶子又羞又急又气,抡圆了巴掌,直抽小东子的脸。大家伙儿都没料到王婶子急成这样,还当只是在三少爷面前作作样子。

  啪的一声皮响,东子的脸上迅速浮出鲜红的巴掌印。汤玉成低头一看,东子眼睛红红的,咬着唇硬忍着不哭。当下又心疼又恼怒,一言不发地把东子紧紧抱在怀里。

  王婶子还要打,还是朱沐阳及时出声阻止,不叫就不叫,他才多大,没紧要教他这些做什么。

  王婶子忙垂了手连连说是。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他要去就让他去,一个小孩子总没什么大碍。朱沐阳一面说一面伸手要摸东子的头,东子竟一转身把自己的脸埋进汤玉成的臂弯。这一躲,朱沐阳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才收回去。

  你……王婶子再度怒火攻心,狠捏了东子一把。

  朱沐阳无奈道,算了。转头对汤玉成说,走吧。

  汤玉成完全没料到,朱沐阳带他去的地方是朱府的正厅。这里的客人和朱家关系最亲密,也是最显要的。汤玉成四周看了一圈下来,县里的几个官老爷都在,和朱老爷大少爷坐一桌。其余那些恍惚有些面熟,想来也是他小时候来帮忙时见过的,大概地位也不低。

  汤玉成站在门口,有点儿不想进去。小东子躲在他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左看右看,不敢上前。

  朱沐阳笑着说,来呀,你跟我和二哥坐一桌。见他仍站着不动,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今儿,爹有大事儿当着这些老爷们的面儿说呢。

  汤玉成心里有些犯疑,牵着东子的小手随朱沐阳一起跟其他宾客行了礼才坐下。

  朱沐阳侧身问二少爷,二哥,爹什么时候办正事儿?

  二少爷也不过十五岁,但比起朱沐阳明显老成许多,笑着说,急什么,爹心里自有主张,到时候了就办正事儿了。

  朱沐阳略有些顽皮的对哥哥撇撇嘴,转而笑眯眯地对汤玉成说,玉成哥,咱们先吃菜,一会儿有好戏看。说完,夹了几筷菜给汤玉成。

  汤玉成一头雾水,搞不清朱沐阳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意思着扒拉了几筷子,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朱老爷。朱老爷挥洒自如,气度不凡,竟比那些官老爷更威风。汤玉成只觉得那一桌相谈正欢,一点也看不出会有什么大事。

  几轮酒下来,更助长了众人的兴致,人人都乐得春风满面。

  朱老爷又站了起来。汤玉成先以为又是敬酒,留心一瞧,朱老爷手上并没拿酒,只见他面上微笑却不同方才笑得开怀,多了几分庄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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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朱老爷敞开两手轻轻一按,宾客们知道他有话要说,渐渐静下来。

  汤玉成看见身旁的两位少爷都笑起来,心知朱老爷就要办正事儿了。

  果然,朱老爷抱拳四周一恭,朗声道,趁今日诸位都在,承厚有几句话要跟诸位说。这几话十分紧要,承厚断不是贸贸然言之,实是在肚腑中百转千回了数月,今日不吐不快。

  说到这里,小小的一停,让众人都严肃起来。

  朱老爷双眼一扫全场。当他的视线落在汤玉成身上时,汤玉成分明感觉到了他眼中的深沉和坚定。还有一点别的什么。汤玉成还不能反应出是什么,却可以肯定那是迄今为止的他一直缺乏的。

  朱老爷平稳地说,满清鞑子,已经完了!

  寥寥数语一出,不亚雷霆击顶。

  在场的人哪一个不晓得,自从去年十月十日起革命party人首先拿武汉开刀后,各地纷纷响应,现在,连他们这个偏僻小县也摘下了清府衙门的牌匾换上了革命go-vern-ment的旗号。可实际上,人人都还觉着大清朝才是正主儿,难保革命party不会成为第二个维新party。最明显的标志,莫过于一个个男人头上还留着的大辫子。牌匾可以换来换去,辫子一旦剪了可不是说留就能留成的。

一片惊愕甚至惊恐中,朱老爷处之泰然,继续道,满清皇帝都宣布退位了,鞑子们再也不能回来了,这天下再不是一个人的,而是国民们共有的了!承厚今天,就要请各位做个见证,亲手剪了这辫子!

  一招手,丫头捧着托盘上前。朱老爷将辫子甩到胸前,揭开盘上红布,露出一把乌黑大剪,只两片窄窄的刃儿银亮银亮的。朱老爷拿起剪子用力一绞,一条长辫齐尾根断下,像一条绵软无力地死蛇,被扔到了盘上。

  朱老爷的动作在静谧中完成。即使县太爷失手摔了杯子,也无人出声。

  汤玉成看着傲然而立的朱老爷,只觉血气沸腾,而平素爱闹的小东子也异常沉默地贴在他身上,把他的衣服攥得紧紧的。

  师傅!汤玉成一进庙门就对师傅跪下,大声道,请您收我为徒!说罢,狠狠扣下头去纹丝不动。

  正在闭目打座的师傅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汤玉成慎重地问,你都想好了?

  是,都想好了。汤玉成看着师傅斩钉截铁地回答。

  从昨晚到今天,他已经想了很多。直到亲眼看到朱老爷剪辫的一刹,他才明白迄今为止的他一直缺乏的是什么。

  是勇往直前的果断。

  他可以一辈子平凡,却不可以一辈子优柔寡断。

  师傅叹了口气,对他招了招手道,你过来,给我磕三个头吧。

  看着汤玉成磕完三个头,师傅说,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徒弟了,你的命数也从此改变了。

  汤玉成坚定的说,这都是徒弟自己选的,就是将来横死荒野,也不怪师父。

  师傅微微一笑,眉头却隐隐纠结。突然眼中精光一闪,说,有人来了,是个孩子。

  汤玉成回头一看,并没看见有人,便爬起身走出庙外。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正东张西望地向这边走来。竟然是小东子。那时,他急着来见师傅,酒席一结束嘱咐完小东子自己去找他母亲,就匆匆出府了。没想到这孩子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竟然一路跟来了。

  汤玉成无奈,只得叫了一声。小东子立刻咧了嘴,笑嘻嘻地跑到他跟前。

  刚领进庙里,小东子一见着师父,就猛拍着手笑,咦,疯子疯子。

  师父眯着眼睛看了小东子一眼,一言不发地闭上了眼睛。汤玉成知道师父不是为这种小事生气的人,恐怕是有什么话要说,连忙对东子说,东子你看见外面的那颗木枣树了没,已经开始结果子了。

  小东子眼睛瞪得贼圆问,真的?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师父果然又睁开眼睛,看着外面开始爬树的东子摇了摇头。汤玉成忽然想起,这回应该算师父第一次见到小东子。

  上回在槐树下的时候,师父只看了汤玉成一眼,虽然连他的姓名也没问过,却可以只看面相就知道他家已经七代单传,莫非也从小东子的面相看出了什么?

  汤玉成问,师父,你怎么了?

  师父看着他沉吟了一阵,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拿着念珠的右手紧紧一握,在膝头上轻轻按下,却仿佛有千钧重。

  师父沉声道,这孩子的命本也是不错的,主日后小有功名,偏偏眉间藏了一股戾气,只怕将来功名虽有,但要血孽缠身。

  汤玉成大吃一惊,连忙问,师父,可有办法化解?

  师父摇头道,面相我也只是略懂皮毛,心有余而力不足,你往后小心引导他平和之气,莫要将他眉间的戾气引出,也许可避血孽,对他我言尽于此,你且回去晚上再来,我教你入门修行。

  见师父不愿再说,汤玉成只得离开。

  到木枣树下,汤玉成叫下小东子。小东子接了满口袋的青木枣,抓了一大把给他。

  汤玉成怔怔地看看手里的青木枣,又看看拉着他的手边走边跳的小东子,不禁问自己,这样天真活泼的孩子,真的会有血孽缠身的一天吗?

  回朱府后,汤玉成从朱沐阳那儿知道,晚上原订要来的宾客有小半儿已着人来回了。

  朱沐阳轻蔑地笑了笑,说,一个个都说突然得了这个毛病那个毛病,哼,我看得的是胆小气短病。

  汤玉成看看朱沐阳剪了的头发说,剪子在哪儿,帮我也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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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6:11 | 显示全部楼层
朱沐阳这回真笑了。

  既然客人少了,也就不需要那么多帮手的了。汤玉成和母亲以及另几个妇人便提早回去了。王婶子是不能先走的,她家是朱家的长工,总要留下做事,只请玉成和母亲把东子也照顾上。

  母亲起先见汤玉成没了辫子,急得打骂了一通。小东子见他的玉成哥被打,对母亲也张牙舞爪了一回,搅得母亲又气又好笑。但她心里也晓得再打再骂,辫子也不可能接回去了,只得懊恼着一路闷走,直到同行的婶子嫂嫂谈起了城南苏家的古怪事儿才来了精神。

  一个婶子说,我也是听吴二婶说的,她家到朱老爷府上必定经过那棵老槐树,今儿一早打那儿过的时候,正看见苏家从老槐树下挖出了小媳妇儿,脑瓜子都裂了,哎哟,真真儿吓死人了。这个婶子说的就好像她亲眼看见的一样。

  汤玉成想起昨晚看见的小媳妇儿的鬼魂,什么也没说。

  母亲问,这苏家怎么好好儿的想起来去那儿找?

  那位婶子一脸神秘地说,可不是,听说是小媳妇儿自个儿去托的梦。正好她老娘也来苏家找她,闹得不丑呢,可她老娘再厉害也比不过苏家的小女儿,后来就在苏家歇下了,准备天亮一起找人。谁知道晚上,她老娘和苏家儿子都梦见了小媳妇儿,说什么被个畜生害了,可她自己已经报了仇,只求把她在槐下的尸首好好安葬,就不枉这一世的情分了。苏家这才一大早的去挖槐树,果真挖到了。唉,也不知道到底哪个畜生害人。

有人问,小媳妇儿托梦时没说吗?

  没说,苏家儿子刚要问,小媳妇儿就走了。

  另一个说,怪事还不只这一件呢,听说姜大婶子的男人也不见了两日了,姜大婶子一听说在槐下挖出了苏家媳妇儿,吓得了不得,跌跌撞撞自己扛了一把锄头也去树底下挖人,挖了半天,挖出一把锄头,正是前天家里丢的那把,搂在怀里也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小媳妇儿的心眼儿还是好的。汤玉成心想,她到底给活着的姜大婶子留了脸面,不然,姜大叔一个死鬼总不相干了,只苦了姜大婶子。只是姜大叔的尸首既不在槐下,又能在哪里呢?

  半年后。

  这半年陆续发生了些事,不算大,但也非说不可。

  首先汤玉成的修行进展缓慢。师父每种法术只教他入门,往后就要靠自己研习,有了疑问再提点一二。汤玉成虽然学得用心习得刻苦,但也常有力不从心的时候。他自知天赋有限,恐怕不能承师父衣钵。而师父的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显得枯瘦,上个月起开始咳血了。汤玉成心痛难当,又自恨愚钝,有时不禁在师父面前滴下泪来。师父却反而劝慰他说,你不必心急,我一个将死之人早没什么可求可憾的了,想我也没能学通你师祖诸般法术的一半儿,修行这事儿本就强求不来的,再者,博而不精,不若少而求精,你真能把我现今已传你的修行到家,也足以捉鬼降妖了。汤玉成这才渐渐打消了急于求成的念头,安下心稳扎稳打地修行。

  师父也总叫人琢磨不透。他不问汤玉成是谁,也不告诉汤玉成自己是谁。汤玉成要想自己说,不等开口就叫师父拦住,好像师父能预先看出他想说什么。只有一次,汤玉成问,师父,咱们修的是佛还是道?师父微微一笑,说,不曾想,我也会有被徒弟问这话的时候。话音里却带着沧凉。师父怔忡了一回,也不知想起了什么,自顾自的笑了,而后对汤玉成说,我修的是我修的,你修的是你修的,答案总要你自己去找。一来二去,师徒二人间的言语极少。

  第二件事,姜大叔的尸首始终不见。姜大婶子头两个月还放在心上,得空就四周找找,逢人问问。渐渐的,不仅城里城外都找遍连人也问遍了,就是没有姜大叔的下落,如今也心灰意懒了。当然,姜大婶子仍不知道她男人早就死了。汤玉成疑心是小媳妇儿心里有恨,有意藏起尸首,好叫姜大叔不得善终,连家里人一炷薄香都享不着。眼下,再没人知道尸首在哪儿,也只有顺其自然。

  再有一件,苏家女儿进了朱府。朱夫人原先的贴身丫头到了年岁,回乡下嫁人去了。朱夫人说她和朱老爷膝下有三子偏只少个贴心的女儿,与其新买个生人,不如就在亲友里挑个知根知底的半大女孩儿在身边当女儿似的养着。先在娘家近族里找了一气,不是已经嫁人,就是太小。问来问去,最后问到了苏家。朱夫人先听说苏家刚横死了一个媳妇儿,心下觉得大不吉利就想回掉,可到底禁不起七姑八婶一径地赞苏家女儿好,只把苏家女儿说得天上有地上无,就犹疑着叫人带进府见了一面。这一见,便满心满意喜欢上了,当时就留了人,还特意请朱老爷和三少爷过来见了见。朱老爷自然也十分满意。三少爷朱沐阳见多了个妹妹,也很高兴,从此常和她一处玩耍。另一方面,朱沐阳也常央求玉成母亲多带汤玉成进府玩儿,汤玉成也少不得隔几天就去一回。东子是个跟屁精儿,当然也有他一份儿。于是原本看似没有交集的四个人也就时不时玩儿到了一块儿。后来汤玉成才晓得,原来苏家女儿就是小时候常在一起玩儿的一个唤作二丫头的小姑娘。她从八岁开始不大出门儿。怪不得她知道他的名字,他也老觉着她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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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6:2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一天,汤玉成又去朱府,小东子也照例跟着。

  到朱沐阳房里时,苏家女儿已经在了。两人本来在对奕,看见他们来,齐齐收了棋子,笑着说,你们来了。

  东子一路都拉着汤玉成的手,现在却一把甩开,直扑到苏家女儿身上,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牛皮糖似的粘在她身上。苏家女儿便笑着搂住他,吩咐丫头拿些糖果来。

  朱沐阳看东子手里拿着糖糕吃还不忘腻在苏家女儿怀里,故意取笑道,你不是不爱吃糖糕吗,上回我拿糖糕给你,你看都不看一眼,挥手就拍到地上,活像糕里夹了苍蝇,怎么现在又吃得跟饿死鬼似的。

  小东子白了朱沐阳一眼,扭过身子压根儿不理他。

  苏家女儿忍不住笑道,你到底哪里得罪了他,我怎么觉着他就是瞧你不顺眼?

  朱三少委屈地说,妹妹,你真是冤枉我了,我平白无故的干嘛跟一个小不点儿过不去,他每次跟着玉成哥来玩儿,倒要我陪着笑脸给他吃这个让他玩儿那个,他就是不买帐我能怎么办,真不知道谁是少爷了。

  话音刚落,从小东子手上呼地飞出一个白白的东西,直直招呼在朱沐阳宝蓝色绸缎坎肩儿上。

  大伙儿定睛一瞧,不是东子吃剩下的糖糕是什么?

  朱沐阳瞪着衣服上的半块糖糕又看看始作俑者,后者正示威地向他做鬼脸,没奈何大叹了口气。汤玉成也皱起眉头微瞪了东子一眼,和丫头一起帮忙清理朱沐阳的衣服。

  糖糕本就软乎乎粘巴巴,越擦越腻开来。

  小东子越发得意,直到苏家女儿点了他脑门儿一下,才扁着嘴不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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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6:49 | 显示全部楼层
玉成哥你别擦了,苏家女儿站起来,又对朱沐阳说,三哥还不如换件儿衣裳,趁早把这件儿拿去洗了的好。

  朱沐阳便换了一身衣裳,出来时好不懊恼地说,你们可都看见了,我真是没招他也没惹他,可惜了妈新作的坎肩儿。看了东子一眼,接着说,搞不好我跟这小鬼头八字犯冲。

  汤玉成和苏家女儿都被这明显泄愤的话逗乐了。

  苏家女儿劝道,他才多大,你跟他计较什么,咱们找玉成哥来不是想央恳他带咱们出去玩儿的吗?

  哦,对对对。朱沐阳猛一点头,连声应道。

  原来这两位在府里闷久了,心里厌烦得很,往常又听多了小东子说的带着一帮孩子摸鱼捉虫爬树打鸟,新鲜得不得了,一直琢磨着也出去玩儿一回。

  汤玉成哪里肯,连连摇头。一旁的丫头也跟着劝,说让夫人知道了不得了。

  朱沐阳一句也听不进去,笑着说,我妈的脑筋儿还留在皇帝爷那儿呢,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了。对着两个丫头指指点点着说,你瞧你们,也不过比我们大了两三岁,怎么也学得我妈那半百人的脑筋儿去了,一天到晚就会说夫人怎么吩咐,怎么不说老爷怎么吩咐的,老爷常叫我和大哥二哥出去走走,就是大嫂,也叫别老在府里闷着呢,这些话都从你们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再说,又不是只有我和妹妹出去乱撞,有玉成哥带着呢,怕什么?你们呀你们,白长得花儿似的,却原来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

  一席话说得苏家女儿直捂着嘴笑,白玉脸儿染了胭脂一样。汤玉成看着,笑容不觉怔了怔。两个丫头也笑了一会儿。只有小东子瞪着笑意盈盈的朱沐阳又生起气来。

  而后苏家女儿也跟着一起央求汤玉成。汤玉成嫩心葫芦一个,说也不说不过他们,拗更拗不过他们,只有答应的份儿。

  四个冤家由树上玩儿到草里,由城里玩儿到城外。汤玉成和东子倒没什么,朱沐阳两个最是高兴。玉石细瓷这些精致玩意儿,朱沐阳在朱府里已经司空见惯,就是外面的闲情野趣从没见过,苏家女儿小时候虽也玩儿过,可毕竟久远了。东子成年累月领着一帮孩子上跳下窜,举凡县城里能玩儿的地方儿没有他不知道的,这一回自然大显身手。打鸟儿,指哪儿打哪儿,捉鱼,一捉一个准儿,把个朱沐阳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小东子更神气了。

  玩儿了大半天,收获不小。

  汤玉成看看天色不早,提醒道,咱们回去吧,再晚路不好走。他和东子不打紧,这里的路再坑坑洼洼,他们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朱沐阳和苏家女儿可就不能了。

  朱沐阳还有些不舍,苏家女儿也说,三哥,还是趁早回家吧,头一回老实点儿,以后要出来才不难。

  朱沐阳这才收起心。

  几个人正要走,东子突然说话了,还有一处好玩儿的地方呢,正要带你去,你倒要回家了,不是怕天黑吧。这话正冲着朱沐阳,末了还哼了一声说,没胆儿的小狗。

  朱沐阳鸟打不过东子,鱼也捉不过东子,已经被这小子嘲笑了一下午,如今再也憋不住,难免使起性子问,谁没胆儿了,你倒说说要去哪儿,我难道还不如你一个小鬼豆子!

  小东子一扬下巴,说,那你跟着来啊!说完,就在前头走开了。

  朱沐阳的脾气也上来了,一甩袖子就跟上。汤玉成和苏家女儿劝了半天,一大一小都不肯听,只好跟着他们一道走。

  殊不知东子竟把他们带到了城外的坟地。

  苏家女儿躲在汤玉成身后拉着他的胳膊抖个不停。汤玉成回头一看,她脸色发白,眼里尽是害怕,他也不会安慰人,只由着她抱牢了他的胳膊。

  朱沐阳也有些害怕,碍着东子和苏家女儿才硬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问,你说的好玩儿的就是这些坟头儿?哼了一声说,坟头儿谁没见过。

  东子又白了他一眼说,瞪大眼睛看好了,一会儿就有好玩儿的了。跑到苏家女儿身旁拉起她的手说,姐姐别怕,有东子在呢。认认真真的,像个小大人。

  苏家女儿一笑,缓解了几分。

  此时,四野尽是黑暗,只有这一片土馒头此起彼伏的沉默着,仿佛一只只蜷曲着的沉睡的灵魂,在暗淡的月色下泛着灰白。冷嗖嗖的风一旦吹过,便扬起坟茔间未烧完的纸钱,任它们飘飘摇摇地再觅落地之处。

  苏家女儿如同惊弓之鸟,死命贴在汤玉成身上。汤玉成虽然知道这纯粹无意之举,仍不免脸上一阵红热。说只一阵,实在是因为坟地阴气太重,压迫得他透心透骨的凉。

  凶煞之地不宜久留。

  这个念头刚跳进汤玉成的脑海,耳旁就传来一声抽气。是朱沐阳!

  汤玉成慌忙转头,看见朱沐阳大瞪着双眼,抖着双唇说,鬼……鬼……

  他大吃一惊,回头一看,黑漆漆的坟间不知何时亮起星星点点的绿光,忽明忽暗。细细看去,竟像火一样升腾燃烧,有一些甚至泛出幽蓝,一簇簇都是鬼气森森。

  苏家女儿惊得尖叫一声,汤玉成也是心中一虚。但也只愣了一愣,便立刻把朱沐阳三人都挡在身后。身为兄长,他必须保护他的弟弟妹妹们。

  当汤玉成的注意力都放在前方时,冷不防身后响起一道细细的声音说,这是鬼火。

  汤玉成本能的脑后一阵麻凉,才想起是小东子。朱沐阳和苏家女儿当然也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东子仍捏着嗓子说,你们知道吗,一团鬼火就是一个鬼,他们都想早早做人,所以从坟墓里钻出来,只要找到替死鬼,他们就又能做人了。

朱沐阳额上手心都是冷汗,白着一张脸死死看着小东子,东子的乌黑眼珠却分外明亮。

  汤玉成看着对视无语的两人,冷下脸低喝道,东子,不许胡说了。

  东子别过脸哼了一声,嘟嚷道,又不是我胡说,是我妈告诉我的。

  那张扬起眉稍的侧脸,像一道白光在汤玉成的脑中闪过,照亮了一个一直暗藏在角落里的念头。

  东子讨厌朱沐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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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7:07 | 显示全部楼层
所以他从不叫朱沐阳,即使朱沐阳让他叫哥哥他也不叫,不让朱沐阳摸他的头,也不要朱沐阳给的糖糕,还把朱沐阳带到坟地来……看鬼火,说那些关于鬼火的传说。他是故意的。他在戏耍朱沐阳。

  汤玉成的沉默引得东子转回头。他迟疑了一会儿,露出孩童的怯畏道,哥哥,你生气了?

  汤玉成霎时回神,不禁埋怨自己的胡思乱想。东子才八岁,所有的也只是孩童的淘气罢了,为什么要把一个孩子想得如此可恶?再说朱沐阳虽然娇生却不惯养,从小就很明白事理,也不嫌东子顽皮,能有什么地方招东子讨厌?

  想到这儿,汤玉成不觉缓下脸色,说,我没生气,可你再不听话就真生气了。看到东子垂下脑袋,接着说,鬼火也看了,该回家了吧?

  苏家女儿连忙附和,快走吧,这地方儿怪害怕人的。这一回,大小两人都没异议。

  汤玉成嘱咐道,别急,慢慢走,走得越快鬼火反倒会跟着跑。

  于是四个人聚成一团往回走。

  眼见就快出坟地,走在前面的朱沐阳突然踩到块石头,身子一歪,整个儿倒在一个坟堆上。其余三人都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去拉。朱沐阳自己也伸手想撑起身子,撑到半中间儿,右腕不知被谁抓住。

  朱沐阳叫道,哎哟,这是谁的手啊,冷得像冰疙瘩,快松开。

  汤玉成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朱沐阳说的是谁。

  朱沐阳急道,不松开就帮忙拉一把呀,这么杵着,还让不让人起来。

  汤玉成忽然从头冷到脚,苏家女儿和小东子更是大退一步,不由自主地抱成团儿。

  他们谁也没拉着朱沐阳。朱沐阳叫快松开的时候,他们就都松开了。

  朱沐阳恍然惊醒。不等他低头去看,紧抓右腕的那只冷手猛然一拽,整条右臂嗖地一声陷进坟堆,胸膛和脸也狠狠贴上泥土,只用另一手苦苦支撑。

  最先醒过神来的还是汤玉成。他跳起来拉住朱沐阳的胳膊,一边死命往外拽,一边冲苏家女儿和东子大喊,快过来帮忙!

  三个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敌不过坟墓中的那只手。朱沐阳的身子依旧一点一点的,却不可挽回地向坟里陷去。不多时,已经斜进去半个肩膀。朱沐阳痛苦地昂起头,脖子上绷出条条青筋。

  汤玉成知道再不想办法,朱沐阳很快就会没入坟里。可是他修行尚浅,能行吗?

  玉成哥,救我!朱沐阳痛苦地呻吟。

  看到朱沐阳脸色惨白汗如雨下,汤玉成痛得心如刀绞。他们是吃同一个妈的奶水长大的。这也是他的弟弟。

  汤玉成定定神,捏起厉火诀。师父说过,坟墓乃阴死之气汇聚所在,最忌阳热。而厉火诀恰恰导引的是至刚至阳的厉火。

  四肢百骸都涌起股股热流,尽数汇聚汤玉成的右掌。黑暗中,汤玉成的右手开始发红发热,有如火炉中的烙铁。如果是师父,一定毫不费力由两掌生出斗大火焰,可他能力有限,只能做到这一步。

  攸关朱沐阳的生死,不行也得行!

  不顾朱沐阳三人的惊异眼神,汤玉成压后右掌呈蓄势待发。他紧盯着朱沐阳陷落处,深吸一口气,以离弦之势将右掌迅猛插入。穿过厚厚一层土,竟然发现坟堆是中空的。汤玉成的右掌延着朱沐阳的右臂一路游下,在手腕处果然摸到一只手,顺势一抓,坟中顿时传来一声闷闷的惨叫,那只手松开了。汤玉成片刻不敢懈怠,揪住朱沐阳的手用力一拔,两人都抽离了坟堆。

  快走!汤玉成搀起朱沐阳,急急地道。

  四个人相互扶持着,都不敢再回头,只憋着一口气快跑。

  耳旁尽是呼呼风声,暗蕴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浊臭腥味儿如影随行的紧跟上他们。汤玉成感到自己的心跳已经快到不能再快,心知三个弟妹也一定惊恐难当。他很想回头看看到底有什么,却又怕一看之后会吓得软倒在地,那么该由谁来保护他们?可鼻间的那股味儿也越来越重,他甚至可以感觉后背被什么隐隐地刮到,一点一点的麻痒,就像有人用尖利指甲的最顶端,时不时地轻抓一下他的皮肤,顽皮的,恶作剧的,等着他回头的一刹那。

  他只有强稳下心,两眼直直盯着城里传来的明明灭灭的灯火。老城隍庙就在那个方向。到了城隍庙,一切都有师父。

  却在这紧要关头。

  啊呀!

  苏家女儿竟然跌倒了。

  汤玉成惊恐地回头,迎面扑来的腥风中,一团黑影向跌坐在地的苏家女儿掠去。汤玉成脑中轰地一声响,等他再清明过来,他已经牢牢抓住对方攻过来的两手,势成对峙。

  眼前的人有一双凶戾的眼睛,青黑的面皮,还有一对野兽似的獠牙。

  姜……姜大叔?是小东子结结巴巴的声音。

  汤玉成霍然明白了。那天槐下鬼风里,他就已经碰到过姜大叔了。一是因为气味,二是因为触感。姜大叔身上散发出的腥气和鬼风里的腥气是一样的,都是鲜血混和了泥土的味道。而他现在抓到的姜大叔的手和那次在鬼风里重创的手也是一样的,粘粘湿湿还很冰冷。

姜大叔已经死了吗?可他明明还有气息。如此近的距离,绝不会有错,然而也绝非常人。

  你们快走。汤玉成喊道。

  上回是因为有师父的念珠才侥幸得胜,这一回如何逃得过?

  朱沐阳叫了一声玉成哥想说些什么,被汤玉成一口打断道,我还能撑一会儿,你们留在这里只会拖累我,不如赶紧去城隍庙找我师父,快!

  他没有精力回头,而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和姜大叔的僵持上。不一会儿,身后传来一阵衣物摩擦声。他听到朱沐阳说,玉成哥,你一定要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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