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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炭-感灵

《小城旧事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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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0: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汤爷爷昏迷的时候,嘴唇一直在歙动。欧阳春附上耳朵仔细听了听,原来汤爷爷说的是,不要待在后院。

  一正两副三个局长商量了一下,决定照办,叫所有在后院办公的人都暂时去前面的两个小院待着。然后由一个副局长带了欧阳春王股长和另一个同事送汤爷爷和小徐去医院。

  医生一检查,就说小徐已经死了,汤爷爷倒还有救。

  欧阳春等人虽有心理准备,但看着一个天天和自己工作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开始发冷发硬的尸体,还是忍不住鼻子发酸。但是很快,这种悲伤就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恐惧。

  他们都听到了小徐的遗言。

  鬼……无头鬼……

  小徐用他最后一点生命绝望地呐喊,发青的脸上满是惊惧。

  看着医生护士为小徐蒙上白布,那最后的呼嚎在四人的脑海突兀响起,带着一遍又一遍的回音,空荡荡阴森森。

  不知过了多久,副局长干巴巴地说,欧阳春你去通知小徐家人。

  欧阳春正要点头,副局长又说,不了,还是我亲自来,你和王股长看着汤爷爷。

  副局长带着另一个同事步履沉重的走开了。

  医生给汤爷爷做了全身检查,出来的时候却露出疑惑的神色。

  欧阳春心一沉,以为汤爷爷情况不妙,紧张的问,怎么样?

  医生又换上一副有病包治的自信模样说,没什么,给他检查过了,就是有点体虚。

  体虚?欧阳春不信道,可他刚刚吐了很多血。

  医生脸上微微发红,不免提高声音道,不信你自己检查,心肝脾肺肾,没病着也没伤着,你这人真怪,没事儿不好非得闹出点儿毛病来才痛快?

  欧阳春一时气结。这些医生治病不见得多强,脾气倒不小。

  那边王股长已经和护士们一起把汤爷爷往病房里送了,欧阳春便也不跟这蛮横的医生计较,一起往病房去了。

  不一会儿,汤爷爷的女儿带着小孙子来了。汤爷爷的女儿说,来时看见小徐的爸妈也来了,哭得泪人儿一样,好不可怜。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好好儿的一个小伙子说没就没了?

  王股长沉默了一会儿,按照大伙儿之前通气儿通好的话回答,说是让突然掉下的蛇吓的。

  汤爷爷的女儿连连咂舌,说,都说你们单位邪,还真邪,不然你说天花板封得好好儿的,从哪里钻进去的一条蛇。

  这也正是欧阳春感到疑惑的地方。天花板封上后,白蛇绝没有可能钻进上面,可是当年封天花板时,工匠们也不见得把一只蛇封进去。好吧,就算是后一种可能,也就等于说那条蛇在那个密闭的小阁楼里生存了近五年,它以什么为食?

  而且,他隐隐觉得白蛇跟汤爷爷有某种联系。白蛇一开始就以受伤的面貌出现,而汤爷爷一出现也是面无血色。其后白蛇吐血而亡,汤爷爷则吐血昏倒。这就好像一人一蛇血脉相连一样。可是人和蛇又怎么可能血脉相连?

  一切就好像天方夜谭。

  两个多小时后,汤爷爷醒过来了。

  然而他不急着跟家人说话,却一把抓住欧阳春着急的说,快让大家别待在后院。

  欧阳春连忙告诉他局里已经那么做了,汤爷爷才松了一口气。

  过了一会儿,汤爷爷又像想起了什么,叫欧阳春低下头,压低声音说,你赶紧找块木板,咬破你的食指,滴几滴血在上头,然后把有血的那面对着窟窿封上,你一个人去,千万别找别人帮忙,要快!

  欧阳春还想问什么,但看到汤爷爷忧心忡忡的模样,把一切都咽了进去。

  他在心里是尊敬汤爷爷的,总觉得汤爷爷不是普通人。他叫他这么做,必定有重要的理由。

  想到这里,欧阳春起身向外走去。

  欧阳春得了汤爷爷的嘱咐,赶紧找了块木板回局里。小许和魏大胆本来要帮忙,欧阳春想起汤爷爷强调千万不能让别人帮忙,便赶紧回绝了。

  到了办公室,却又有了件古怪的事儿。

  小许桌上的白蛇不见了。欧阳春四处看了都没有,心里不仅疑道,难道当时并没死,爬走了?

  可白蛇的下落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汤爷爷的交待要紧。

  于是,他狠狠咬破自己的食指往木板上滴血。滴了几滴怕不够,忍着疼又挤出好些,才拿去封窟窿。封上前,欧阳春忍不住又看了几眼,除了那股腐湿的气味儿更大了点儿,仍然一切如常。

  没过多久,汤爷爷也回来了。

  大家都对汤爷爷没留院休养很惊讶。王股长无奈的说,他硬要出院,我们也没办法。

  汤爷爷却谁都不理,只拉着欧阳春问,都弄好了吗?

  看到欧阳春点头,汤爷爷这才如释重负一样。但也只是一会儿,很快又拧紧了眉头。

  魏大胆问汤爷爷,现在能去后院了吗?

  汤爷爷点点头,却总让人觉得有气无力。

  后院的同事们一面为小徐的死唏嘘不已,一面向各自的办公室走去。

  民政股剩下的四人,可说是全局最为小徐伤心的。他们也无法像其余的科室那样发出种种议论,在沉默中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然而老王刚迈进一条腿便打了个哆嗦,条件反射的重新退出来,讶异的说,怎么这么冷?

  啊?老殷疑惑地看看老王,自己向里走去,人还没站稳便哎哟了声,说,还真冷,都冷到骨头里了。

  老王的提醒多少让老殷有几分心理准备,这才没像老王一样触电似的缩回去。

  欧阳春最后一个走进办公室。除了鼻腔间有几缕木材的腐朽气味儿,倒没觉得冷。

  另外三人毫不掩饰惊讶,纷纷搓着臂膀问,你就没觉得冷?

  欧阳春摇摇头,问,真有这么冷吗?

  我们三个合伙骗你不成?王股长干脆卷起衬衫袖口说,你看!

  裸露的小臂上站着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你真不冷还是假不冷啊?王股长倒过头儿来开始怀疑欧阳春,一把拽过欧阳春的胳膊就拉起袖口。

  一颗鸡米粒儿没有。

  两人握了握手,一只像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另一只像刚在暖手炉上暖过。

  奇怪了,王股长说,跟你握握手,我身上倒也好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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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0:5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转眼间,小徐死了有七天了。

  这天的太阳格外精神,金灿灿的,直晃眼睛。

  欧阳春从家一路走到局里,出了一身汗。心想,没几天都立秋了,怎么还这么热。几步快跑到了办公室,才觉得舒爽下来。

  办公室里的异常寒冷直到大前天才有所缓解,当然欧阳春是感觉不到的,他是听老殷他们说的。开头几天,老殷三个人甚至特地多带了件儿厚衣服,一进办公室就加上。

  老王好像也刚到不久,脸上也被晒得红通通的。见欧阳春来了,打了个招呼,停了一停,说,今天是小徐的头七了吧?说完叹了一口气。

  欧阳春擦汗的手顿了顿,轻轻嗯了声。

  那个坐在他身后的年轻小伙子再也不会回来了。欧阳春看着那张没有人坐的办公桌,心里泛起酸涩。

  局里对外宣称小徐是被一条大白蛇吓死的。但是同事们都知道小徐被吓死是真,却不是被蛇吓死,而是被他所说的无头鬼。那天几十双耳朵一起听得真真儿的。局里对无头鬼的解释是,小徐看到蛇后,因惊吓过度产生幻觉。

  最初的怀疑后,大多数同事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当时欧阳春和小徐一起看着天花板上头,欧阳春却没看到。再说即便真有无头鬼,这鬼又不是老鼠,它既然有本事大白天害人,为什么不索性站在大家伙儿的面前,非得在天花板上蹲着。小徐平素确也是个胆小的主儿,可见十拿九稳就是吓得看花眼了。

  只有三个人仍不太信这个说法。魏大胆,小许,还有欧阳春自己。

  魏大胆和小许都跟那玩意儿打过照面儿,当然有理由保留意见。至于欧阳春,他也说不清楚。

  小许说,说不定你跟我们有什么不同,你看,就我们仨儿在天黑的时候待过局里,我跟魏大胆都看见了,你没看见,你跟小徐一块儿往上看的,小徐看见了,你又没看见。

  欧阳春想想,觉得小许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还有汤爷爷那天不许别人待在后院,却放心叫他一个人来,老殷他们都觉得办公室里冷得慌,就他一点儿感觉没有。最叫他想不通的是,汤爷爷干嘛非要他滴几滴血在补窟窿的木板上头,还非得把有血的那面儿对上?好像木板是次要的,他的血倒是顶顶紧要的。

  真是越想越糊涂。

  魏大胆说,我现在在意的不是欧阳为什么看不见的问题,而是另一个更严重的问题。

  什么?小许问。

  你们没注意吗?魏大胆脸色发白的说,我跟你看见的可都是完完整整的,小徐看见的可是没头的!

  小许也刷地白下脸,声音发抖的说,难道说……有两个?

  晚上,欧阳春照例讲了个故事哄女儿睡觉。见女儿睡着了,欧阳春给她掖好被子,便倚在床背上想这些天发生的事。

  想着想着,不知哪里吹来一阵风,把桌上的蜡烛吹灭了。欧阳春连忙下床想重新点上,刚摸着火柴盒,就听身后有人说,大梅,别点了,先跟奶奶说几句话儿。

  欧阳春以前叫欧阳梅。因为父亲很爱种花,所以给孩子们以花为名。欧阳春十四岁后觉得原来名字太女气,就自己改了名字。

  他也不害怕,转身一看,角落里站着一个面目慈祥的老太太,仿佛在哪里见过。

  母亲的母亲直到欧阳春十六岁才死,欧阳春当然认得,父亲的母亲却没见过,但这老太太和父亲的眉眼也不像。那是哪个奶奶呢?

  老太太好像看穿了欧阳春的疑虑,笑着说,我抱你的时候,你跟猫崽儿一样大,现在当然不记得了。

  欧阳春只觉脑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念头,脱口而出道,十三奶奶?你是十三奶奶!

  哎!老太太满脸笑容的应道,莫说这些了,奶奶只有几句紧要的话告诉你,说完就得走了。

  欧阳春连连答应。

  说实话,朱家祠堂里的老东西本也是个可怜人。他害别人我不管,但他要害你奶奶就不依了。本来他也奈何不了你,不过近日有场天灾,恐怕要让他钻了空子。你要小心!

  余音未散,十三奶奶已消失不见。

  欧阳春一急,叫道,十三奶奶!

  猛地一睁眼,哪有点什么蜡烛,头顶上的电灯正亮堂堂的照着。原来刚刚不小心睡着了。

  女儿在一旁仍睡得死死的,像一只小猪,一只小猪蹄还抓牢了前些时候母亲送来的玉佩。这玉佩从那天起女儿就一直戴在脖子上。

  欧阳春慈爱的摸摸女儿的大脑门儿,重又坐好。他深吸了口气,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托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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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一连几天都没事儿。

  只是过了立秋,天气反而有点儿回热。后院花坛里的知了又叫开了嗓子,一声比一声有劲儿,直吵得一排办公室人心浮燥。

  民政股办公室这几天倒挺热闹,其他科室的同事多有搬了椅子往欧阳春他们那儿跑的,都说他们办公室凉快。

  王股长说,防汛期总算过去了,咱们又清闲咯!

  老殷端杯茶晃到门口看看天,头上正是个好艳阳。他却摇摇头说,我看不见得哦,今年气候有点儿反常,往年这会儿都开始凉下来了。

  老王也附和道,我看老殷说得不错,这几天太阳都这么厉害,得攒了多少雨水,指不定明后天就来场大雨给你瞧瞧。

  老王的论断保守了些。当天午饭后,天边儿就飘来几片乌云。起先像化在水里的墨,只清清淡淡的透着点儿灰,渐渐的就浓起来,后来黑鸦鸦的占了大半的天空,沉甸甸的压在人头顶上。

  欧阳春刚出门时,天际只是传来闷闷的雷声,谁料半路上突然咔嚓一声巨响,生生撂下一道雪白的闪电,就像在沉沉天幕上撕开一道大口子,哗地泄出倾盆大雨。饶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撑起伞,还是被浇了个透心凉。附近也没可躲雨的地方,只得一路快跑,避灾似的奔进局里。

  一踏进办公室,就惹得老王惊叫了一声,哎哟,怎么淋成落汤鸡了?

  欧阳春笑笑说,雨太大,又猛,伞撑了也是白撑,还好刚刚路过传达室的时候,汤爷爷拿了条干毛巾给擦了擦。

  说到汤爷爷,欧阳春觉得他老人家的精神不如从前了。以前吧,汤爷爷给人的感觉是虽老不衰,双眼有神,走路步子慢却也稳当。现在呢,真正显老态了,眼睛里的神气黯淡了不少,走起路来也有些步子发虚。总之,上回吐血昏倒后,元气大伤。

  老殷看着窗外昏暗的天色说,看这劲头儿,晚上也不见得能消停,搞不好得发防汛警报。

  东楚县是个标标准准的水乡,全县布遍水脉。大大小小的河流湖泊一旦水漫出来,就能连成片儿。每年夏季暴雨时节,全县上下都要为防汛捏把汗。以前也有过了立秋落雨的,可也只是龙王的喷嚏--意思意思,从来没有像今年这么大阵仗。

  果然,老天爷直倒了两个多钟头的天水仍旧没有半点偃旗息鼓的念头儿。后院儿里积了不少水,一眼望过去,满地面溅起千朵万朵的水花儿。

  欧阳春心想,下成这样,运河水得涨了多少啊。

  不久,局长过来说,看来今晚你们股得留个人值班,恐怕乡镇上有突发情况。

  四人面面相觑。老殷老王决计不肯,况且也是老同志了,吃不消。王股长的老娘正住院,病得不清,今晚轮到他去守夜。只剩下欧阳春。

  欧阳春心里有点不愿意。他记着十三奶奶在梦里给他提的醒儿,要小心天灾。今天可不就算天灾了。但非常时刻,总得有人值班吧?

  犹豫再三,还是自己应承下来。

  身正不怕影子斜。欧阳春自问没做过亏心事,他不怕那些邪乎事儿,他也不信就凭朱家祠堂里那不干净的东西能拿天灾做文章。

  这是欧阳春第二回值夜班。

  七点来钟的时候,汤爷爷冒雨送来一碗果子面儿(注:当地小食,京果磨成粉,热水泡成糊吃)。怕果子面儿进了雨水,汤爷爷特地用一个塑料袋罩在碗上。

  这回汤爷爷却没有像上回一样留下说会儿话,只让欧阳春吃完了自己把碗送过去。

  雨一直哗哗哗地下个不停,雷声也轰隆隆地响个不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闪电变了颜色,在黑云里隐隐透着暗紫。

  欧阳春的办公桌就临着窗口,把暗紫色的闪电看得真真切切。他的心突然烦躁起来。

  从小到大,欧阳春就是个棉花里包石头的性格。表面上看起来很好说话,内里却坚强的很,不管做什么都稳如磐石,鲜少有烦躁的时候。

  可是这一刻,他就是没由来的烦躁。

  心底像有一把火在烧,烧得他心焦,呼吸也急促起来。他努力的深吸一口气,那把火反而越烧越旺。

  他忽然很想出去走走。但自己也觉得这个想法很不妥。

  外头正是瓢泼大雨电闪雷鸣,被淋得透湿是小,小心被雷劈到才是真。

  可是怎么办,他现在真的觉得如坐针毡非出去不可。

  紫色的闪电再度亮起。

  当最后一丝紫色余辉消失在天际,欧阳春霍地站起来,向外跑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跑 ,反正非跑不可。

  嘭地一声轰鸣。

  欧阳春刚跑出办公室,一道落地雷就狠狠打下来,在他办公桌上方炸出个大窟窿,碎砖碎瓦砸满了桌椅。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办公室里腾起阵阵青烟,脸上仍有热浪拂过。他不敢相信,一个落地雷就在他几步远的地方炸开。如果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多待一秒,岂不是尸骨无存?

  你要小心!

  十三奶奶的话在脑海中跃现。冥冥之中,是否又是她救了他一命?

  有人猛的拉住他,他转身一看,是满脸焦虑的汤爷爷。

  汤爷爷像在对他说什么,可他的耳朵还在隆隆作响,他听不见。

  汤爷爷脸色惨白,进办公室拿起他的公文包和伞就往他手里塞,还一个劲儿的把他往外推。欧阳春明白过来,汤爷爷这是叫他赶紧回家。

  他脑子里乱成一片,几次想撑开伞竟都撑不开。他看见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

  汤爷爷拉着他直奔到传达室,拿起笔奋然疾书道,你快回去,但要记住,千万别让你的妻子女儿来局里,你自己不妨事,只怕你身边的人会遭殃!千万记住!

  欧阳春勉强稳下心神,用力点点头,转身冲进茫茫夜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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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1: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回到家里,因怕妻子担心,欧阳春没把刚刚的惊险遭遇告诉妻子。他也不敢多说话,怕说多了,妻子瞧出他耳朵的不对劲儿,便草草洗了手脸睡下了。

  欧阳春整宿惊魂难定,只在天快亮时勉强打了个盹儿。耳朵里还有轻微的轰鸣,但听人说话已经没什么大碍。吃早饭时,欧阳春想起汤爷爷的告诫,又不方便和妻子明说,便假装随意地说,这几天恐怕局里又要忙起来,你没事儿就别带孩子去找我了。

  妻子却干干脆脆地回道,谁要去你们局里,那么邪,躲还来不及呢。

  欧阳春苦笑了一下,原来倒是他白操心了。这样也好。

  临出门儿时,妻子在身后提醒,今天轮到你接孩子放学,早点去接。

  到了局里路过传达室时,欧阳春意外的没看到汤爷爷,却听见有吵闹声从后院传过来。走过去一看,一大堆同事半围着汤爷爷和一个陌生的年轻小伙子。汤爷爷紧抓着小伙子不放,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

  同事们七嘴八舌地劝汤爷爷别闹了,越劝汤爷爷越急。

  欧阳春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说,大清早的,什么事儿这么热闹,让我也凑一个?

  老殷说,你来得正好,你跟汤爷爷最谈得来,快劝劝他!

  汤爷爷不说话,仍抓着小伙子。小伙子一脸无奈。欧阳春看看小伙子手里的工具箱,又看看办公室里架起来的梯子,知道是局里找来修葺办公室的。

  欧阳春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经过昨晚,他已经站到汤爷爷的阵地上。但是这种理由怎么跟同事们说呢?即便说了,也没人信吧?

  大家都在等欧阳春说话,欧阳春却无话可说,古怪的气氛在突然降临的沉默中悄然发芽。

  最后由王股长打破。

  王股长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强忍着怒气说,爸,你这不是捣乱吗,我们要工作,人家师傅也要工作,你这样拦着叫什么事儿?

  汤爷爷看看女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终别过脸说,我自有我的道理,再说我也不是不让修,要修也得等中午。

  为什么非得中午?王股长问,好不容易雨停了,不趁现在修一会儿又下雨怎么办,你看看。王股长指着办公室里水汪汪的地面继续说,灌了一夜的雨,都水漫金山了。

  汤爷爷抿抿嘴角,不容商量的蹦出几个字,等中午再说。

  你!王股长脸涨得通红。换成别人,他的火爆脾气早上来了。这会儿在自个儿岳父面前硬忍着,来回猛转起圈儿。

  老殷出来打圆场道,要不就让师傅先去别家修,中午咱们再修,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欧阳春瞅着是个机会,也连忙附和道,是啊,我看这天一时半会儿也下不了雨,中午兴许还能出太阳。

  本来这事就这么定了。也该这小师傅命苦,偏他自己在一旁不依地嘀咕,哪儿有这样寻人开心的,大清早的叫来就是拉来扯去一回,中午我就没别的事了?

  王股长猛地站住脚,上前半扶半拖住汤爷爷说,您老去歇歇吧,别给人添麻烦了。

  汤爷爷身子一震,一把甩开女婿,说,不用你送,我自己走。一回头,竟已老泪纵横。这下可把众人搞懵了。汤爷爷长叹了一口气,似是狠下心来,扭头就走。一面走一面说,造孽,造孽啊!

  苍老的声音沉重地打在每个人心上,人人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也只是一闪即过。随后,小师傅背好工具箱,麻利地爬上梯子。

  人刚钻进小阁楼,就惊叫了声。

  欧阳春立刻想起死去的小徐,心头一紧,失声问道,怎么了?

  小师傅探着头回答,没什么,有只死猫。

  一甩手,啪的扔下只黑白黄三色相间的花猫,唬得大家一跳,女同事还有尖叫的。

  那猫被水泡得浑身发涨,身上的毛烂成一团一团的,散发出一阵阵湿漉漉的臭味儿。欧阳春忍不住一阵恶心。

  之后倒也没什么事儿,小师傅很顺利的修好了屋顶和天花板。

  然而下午发生了一件让欧阳春措手不及的事。

  当时欧阳春正站着和老王他们说话,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后边猛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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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1:38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春回头一看,女儿仰着小脑袋正冲他笑,脆生生叫了声,爸爸!

  他惊讶极了,才三点多钟,女儿应该还在上幼儿园。

  叶叶,你怎么跑到爸爸这儿来了?欧阳春问。

  老师们有事,提早放学,我就自己来了。女儿说着,骄傲地扬起脑袋。

  真是千算万算,没想到女儿这么容易就跑来了局里。欧阳春急得要命,勉强挤出笑容夸奖道,叶叶真能干,不过爸爸现在要工作,你先去传达室找汤爷爷玩儿,好不好?

  女儿不是第一回来局里,跟汤爷爷混得很熟。况且交给汤爷爷,欧阳春最放心。

  小叶子歪歪脑袋,点头同意了。

  眼见着女儿蹦蹦跳跳地向外跑去,欧阳春总算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和老王他们谈事情。

  到了下班时间,欧阳春去传达室接女儿。不料汤爷爷瞪着眼睛问,小叶子什么时候在我这儿了?

  啊?欧阳春的心顿时一沉,说,我让她到您这儿来玩儿的啊?

  两人都明白小叶子不见了。汤爷爷懊恼地说,昨天不是跟你再三说过,不能让孩子来局里!

  我也没想到她会自己跑过来。欧阳春也后悔极了,早知道多走几步路自己送她过来好了。

  汤爷爷摆摆手说,先别说这些了,眼前最要紧的是把孩子找到。

  两个人赶紧挨个儿办公室找,从两个小院儿找到后院儿,哪里也找不到。问同事们,同事们也说没看见。最后只剩会议室没找。

  会议室平时都锁着,开会的时候才用。

  欧阳春推推门,锁得好好的。明知道女儿不可能进得去,他还是找来钥匙开锁看看。空荡荡的会议室根本没有可藏人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欧阳春默默地捏紧拳头,心里开始翻江倒海。

  汤爷爷安慰着说,也许小叶子跑回家了,我眼神也不大好没看见也说不定,你赶紧回家看看。

  欧阳春恍然醒悟,汤爷爷说的也是个可能,连忙和汤爷爷退出会议室。就在要关门的一刹那,他忽然听见清晰的一声,爸爸!

  欧阳春立时愣住了。他不会听错,是女儿的声音,从会议室里传出来的。

  汤爷爷问,怎么了?

  欧阳春失控的大声回答,叶叶就在会议室里。

  汤爷爷脸色陡变,旋即大步走回会议室,说,你在外面等着。说完便嘭的一声把欧阳春关在会议室外。

  欧阳春心知事有蹊跷,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会议室里寂静无声,连汤爷爷也好像消失了。一分一秒的等待都是折磨。欧阳春等无可等,决定再进会议室。他刚要开门,门却从里面打开了,汤爷爷抱着小叶子走了出来。

  此时的汤爷爷,说是面如死灰也不为过。他把小叶子递给欧阳春,吃力的说,放心,孩子没事,只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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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1: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一个月的时间不到,汤爷爷的生命能量仿佛倏然流失,流沙一样不可挽回。有时大家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大能听见,再后来甚至从他身前走过,他也没看见一样。汤爷爷的精神真是显见的一天比一天差。

  欧阳春不知道汤爷爷是不是为了救叶叶才会迅速衰老。他一直都很纳闷儿那天会议室里究竟发生过什么。女儿醒来后告诉他,那天她本来听了他的话要去前面找汤爷爷,可没走出后院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会议室门口站着个老爷爷正在向她招手。她想也没想就跑过去了。老爷爷一直陪着她。后来她就看见爸爸来了,可是爸爸却不理她,要自己走。她刚叫一声爸爸,却突然睡着了,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欧阳春问,那个老爷爷是不是穿着白褂子蓝裤子,还戴顶草帽?女儿拍着手笑,说,对啊对啊,爸爸也认识那个老爷爷,他是谁啊?欧阳春不禁背上发凉。他哪里会认识,要认识也是小许和魏大胆认识。面对女儿天真的笑脸,欧阳春只得说,是啊,那个老爷爷以前也在局里待过。唉,何止以前,现在也待着呢。

  好在这几天局里还算太平,人心也轻快起来。但小许魏大胆和欧阳春却不像别人那么庆幸,三个人总觉得在前一段时间频繁发生的怪事后突然而来的平静反而透着古怪。谁知道这是不是暴雨前的宁静?提防着点儿总是没错的。

  欧阳春正在办公室整理最近的会议记录,忽然听见小许在窗外叫他出来。欧阳春略怔了怔,直觉不妙。

  小许见他出来,压低声音说,又出事儿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儿,便让欧阳春的心跌落谷底,问,怎么了?

  你还记得上回来修房顶的小师傅吗?小许故弄玄虚中又带着点儿恐惧。

  嗯,记得。欧阳春点点头。

  那天汤爷爷为了不让那个小师傅上房差点跟王股长闹翻了。汤爷爷那么激动,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当然记得。

  死了。

  什么?欧阳春乍听之下,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小师傅也就二十来岁。欧阳春还记得那天他哧溜一下就爬上了屋顶,矫健得很,怎么会突然死了?

  你哪儿听来的?欧阳春问。

  小许一向喜欢道听途说,也许搞错了。

  小许急得一跺脚道,我亲眼看见的。见欧阳春一脸怀疑,连忙解释道,原来那个小师傅跟我姑妈住一条巷子里,昨天我去看望姑妈,正巧碰上他家出殡,那斗大的照片儿就打我面前过去,可不就是那天的小师傅,我姑妈说这小师傅死得奇怪,没病没伤,眼瞅着精气神儿一天不如一天,就这么没了。

  说到这儿,小许停下看看四周确信无人才对欧阳春说,听说那家人起先看病吃药不管用,后来请了个老神婆,老神婆看了那小师傅吃惊不小,扭头就走,他家里人又哭又求,老神婆才勉强说了实话,说这小师傅是被厉鬼吸了精气,只能等死。

  欧阳春身子一抖,手心直冒冷汗。

  回到办公室,欧阳春还没能从突然降临的阴影中恢复,满脑都是一团灰蒙蒙的雾,未知的却也令人恐惧的雾。他从没见过这层雾下掩盖着什么,但雾里缓慢渗透出的寒气却无时无刻不在他左右。

  就这样昏昏噩噩地,到了下班时间都不知道,还是王股长过来叫醒了他。

  想什么呢,一下午都魂不守舍的。王股长笑着说,就剩咱俩了,一起走吧。

  欧阳春出了一身汗,不是因为王股长,而是看到外面已经发暗的天色。连忙点头道,快走吧。

  王股长大笑道,刚刚你比谁都不急,现在又比谁都急了。

  欧阳春没法儿跟王股长明说,只一面笑着一面拉了王股长一把。两人一起向外走去。

  真是到秋天了,晚凉变重了。王股长突然搓着胳膊冒出这么一句。

  欧阳春一愣,说,还好啊,我并没觉得……话没说完,心里突然冒出一丝凉气。因为他想起来了,有一种凉是别人感觉得到而他感觉不到的。

  来了!一定是来了!

  十三奶奶说过,那鬼平时是奈何不了他的。那么这一次,它的目标,是王股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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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2:14 | 显示全部楼层
欧阳春猛抓住王股长的胳膊直往前跑。起先王股长惊得呆住了,跟着跑了一小段路,不过一会儿就反应过来,一把甩开欧阳春道,你干什……  

  么字还没出来,王股长的脸突然扭曲起来,豆大的冷汗从额头迅速渗出。  

  欧阳春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扑上去抓住他的双臂问,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王股长面露古怪之色,反问欧阳春,你没听见吗?问完,脸色一沉,牙越咬越紧,然后眉尖一抖,毅然转身。  

  欧阳春只看见王股长的背影瞬间僵直,像一把拉到极限的强弓发出不能抑制的颤抖。渐渐的,僵直的身体萎靡下来,竟是跪在了地上。欧阳春惊觉大事不妙,赶紧上前想扭过王股长,却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力量在和他对抗。他慌忙伸头一看,王股长已面色发绀,舌头也不由自主的伸出口腔,而两眼暴睁得几乎掉出来。  

  只有咽喉被勒,人才会这样!  

  欧阳春慌忙看向王股长颈部,平白无故的陷进了一圈,并且还在不断收紧。尤其喉结上部有两个相对的略显半圆的小凹痕,最为深陷肌理。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这……这分明是被人手掐住了脖子,而那两个小凹痕,正是左右手大拇指施力处。  

  欧阳春幡然意识到,那个鬼就在他面前,要置王股长于死地,而他仍然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办,怎么办……王股长就快撑不下去了。  

  汤爷爷,汤爷爷……欧阳春无计可施,只有大声向唯一的可能求救。  

  跑到传达室,汤爷爷竟然在躺椅上睡得正香。欧阳春心急如焚,几步上前就是一阵猛摇。然而汤爷爷依旧一动不动。心头闪过不祥的感觉。欧阳春把手指伸到汤爷爷的鼻前,气息全无。  

  汤爷爷已经静静地走了。  

  巨大的悲痛令欧阳春泪如泉涌,但他没有时间慢慢悲伤。王股长还等着他去救。  

  对了,血。汤爷爷曾叫他用自己的血封天花板上的窟窿,说不定他的血有用。  

  想到这里,欧阳春连忙咬破食指,冲向后院。王股长已经倒在地上,蜷缩得像一只虾米。  

  难道已经晚了?  

  片刻的微怔后,欧阳春跑上前扶起王股长,发现他颈上的一圈凹陷已经消失了。他颤抖着去探他的呼吸,不久舒了一口气。  

  太好了,还有呼吸。  

  难道,真是他的血在最后关头起了作用?欧阳春来不及细想。他怕时间久了再生变故。他现在只想赶紧把王股长送去医院,还要把汤爷爷的死讯通知他女儿。  

  究竟当时王股长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又因什么保住了一条命?恐怕只有王股长自己知道。而他醒来,已是来年的春天。  

  现在可以告诉大家的是,王股长的怪事后,东楚县的民政局真的平安了,直到现在也是。所有的怪事都在1978年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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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3:21 | 显示全部楼层
。。怪谭1978完,下面是无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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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3:53 | 显示全部楼层
1912年春

  绵绵长夜笼罩着沉睡中的小城。万籁俱寂中,只有一丝丝无形的寒气在黑暗中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弦残月终于从厚重的云朵里挣扎而出,给这惨淡的夜带来少许光亮。微弱的月光洒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上,在地上投射出淡而斑驳的黑影。没过多久,树影上又重叠了另一团浓重的黑影,激烈地晃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渐渐地,寂静中多了挖掘和喘息的声音,随着黑影的动作越来越急切,喘息也越来越粗重。

  怎么回事……明明就埋在这里……就在这里……

  紧绷的声音带着股狠劲儿,却又像在压抑不安。男人的声音。

  突然,男人手中的小锄头挖在土里发出卟的一声闷响,似乎挖到了什么软物。男人的脸上立刻露出欣喜,连连挥动锄头松了一大片土,而后扔掉锄头,直接用两手去刨。浮土很容易便被清理开,露出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她的五官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只是头上有条裂得很深的口子,几乎可以看见内里隐隐有些白花花的东西,还有两三条细黑小虫正在其中扭来扭去。

  男人却并不惊慌,反而大松了口气,闭起眼睛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喘气一边用袖子擦汗,自言自语道,死婆娘真是胡说八道,说什么早上还和她一起下地(下地:指去田里干活儿),呸,死人怎么可能下地,害得老子还以为那一锄头没给实在,大半夜的跑来挖地,累得老子一脸一身的汗,回去非治治那婆娘不可。

  略缓了缓气儿,男人重新睁开眼睛。当目光落回地上,男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翻挖出的土坑仍在,而土坑里的死人不见了。

  男人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得连发抖都做不到。他大张着嘴死死瞪着几秒钟前还躺着一具尸首的土坑,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嘶声。他的鼻子甚至还能嗅到土坑里残留的死亡气味。

  其实不见的不仅是尸体,还有那柄锄头。只是男人的精力都被尸体的吸引了,才没有注意到锄头也不见。

  极度恐惧后,接踵而来的是想要逃离的本能。

  然而没等他攒够足够的力气撑起发软的身体,他竟然看见身前的地上倒映着一条长长的影子。他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影子,因为他仍坐在地上,而那条影子却是站立的姿势。那被西斜的冷月拉得又细又长的影子手中,正高扬着一把锄头……

  几只鸡在地上走来走去,咯咯嗒嗒地叫个不停,时而啄一下撒在地上的稻粒儿,时而挥动爪子从土里刨出一条半条的蚯蚓。

  不远处,十二岁的汤玉成脑后垂着一条乌黑的发辫,怀里端着一小簸箕的稻粒儿坐在一张小凳上,有一把没一把的撒向那几只忙碌的鸡。

  一会儿,母亲从房里出来说,玉成啊,今天中午妈就不回来做饭了,昨晚上还剩几个山芋(就是红薯),你和你爹凑合凑合吧。

  汤玉成点点头。

  母亲又交待他看着点儿鸡,别跑丢了,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汤玉成目送着母亲直到她的身影消失,重又低下头去看几只老鸡带着一群小鸡吃食。

  母亲今天特意穿了最体面的衣服。今天朱老爷家的孙少爷开满月酒,请她过去帮忙。朱家世交亲友众多,满月酒要摆三天。第一天主要是族人亲戚,第二第三天则是世交友人。说起来,汤玉成家和朱老爷家有几分关系。大概七八代前的一位老祖母是当时朱家老爷的乳娘,因那位朱老爷很小就死了娘,汤家的老祖母对他又好,所以那位朱老爷心里把汤家的老祖母当成亲娘一样看。后来他当家后,就白送了汤家五亩上等良田。汤家凭这五亩良田,虽不富裕但也算个殷实户。自那代起,汤家的女儿媳妇就多有做朱家乳娘的,朱家待汤家,当然也不比寻常下人。逢年过节或遇上红白事人手不够时,汤家总是第一个被朱家请去帮忙。

  朱家现在的当家老爷名叫朱承厚,在县里的威望远超过其他三家的当家老爷。朱老爷中过光绪朝的举人,后来却有官不做去东洋喝了几年洋墨水儿,学问可大了,平日里待人又和气,全然没有大户人家高高在上的神气劲儿。他经常教导几个少爷莫要有纨绔习气,甚而常常粗衣躬耕。远近几座县城,就属朱老爷家的佃户长工日子过得最舒坦。光绪爷大搞维新的时候,他也为县里的维新party人出了不少力,但并没正式加入维新party。事实证明朱老爷不加入维新party的做法是有远见的。尽管全国上下大刮了一通维新风,实际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在众人嘴皮子上风光了一回。没多久老太后一横眉竖眼,维新party被砍瓜切菜般的扫荡干净了不说,连光绪爷都被一起办了。而朱老爷非但没被这股飓风扫上,相反在地方上更添威望。人们都不说朱老爷是维新余孽,只说他眼光独道,办事有分寸。朱老爷得人心之深,可见一斑。

  汤玉成年幼时也随母亲去朱家帮过忙,只因如今大了,怕冲撞了府里的女眷,这才没去。汤玉成还记得几年前见着的朱老爷的模样,中等身材,略有些瘦,无论什么时候腰板儿都挺得特别直,仿佛这世道没有什么能叫他折腰的。不过最叫汤玉成留心的,是朱老爷的那双眼睛,炯然有神。他总觉得别人的眼睛看人那是看的外头的一层皮囊,朱老爷的眼睛却能看到人心里头去。那几年,汤玉成说是随母亲去帮手,实际上谁也不会真叫一个小孩儿帮手。他都是陪朱三少爷玩儿。朱三少爷是朱老爷最小的儿子,和汤玉成年纪相仿。

没多久,稻粒儿都撒光了。汤玉成把簸箕反过来使劲儿拍了拍,把残留在簸箕缝儿里的稻粒儿也拍了出来,然后转身回屋准备收起簸箕。脚刚踩上门槛儿,就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急急的叫他。

  玉成哥,玉成哥。

  汤玉成回头一看,正看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扑过来,拉起他的手就把他往外拽。他由着小孩儿拉了几步才稳住,微微笑着问,小东子,又怎么了。

  小东子大名儿叫王守东,附近一代有名的孩子王。他家世代都是朱家的长工,和汤玉成家也是几辈子的老邻里了。汤玉成是家中独子,跟人又不大说话,只有这个小东子,他当成自己弟弟一样疼着。

  小东子看来快跑过一阵,整张脸红扑扑的。他拉着汤玉成兴奋地说,街上有个大疯子。说完,又跟头小蛮牛一样死命把汤玉成往外拖。

  汤玉成心想疯子有什么好看的。由着他本来的性子,十个疯子他也没眼瞧。可这小鬼头偏偏来劲儿的很,要是不跟去,非闹翻天不可。只好哭笑不得地说,等等等等,哥哥把簸箕放回屋里就跟你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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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3-9 10:44:10 | 显示全部楼层
小鬼头倒凶得很,说,一个簸箕哪儿不能放。说着就把簸箕夺过来往地上一扔。

  汤玉成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得匆匆关上院门儿,跟他一路跑去。

  远远的,汤玉成就看见几个孩子嘻嘻哈哈的围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面生得紧,近四十岁的样子,身子虽瘦倒也筋骨强健。他穿了一件破旧道袍却又在外面围着一件儿袈裟,披头散发的睡在树下。孩子们有的捡了石子砸他,有的在一旁蹦来跳去大叫疯子,还有飞快跑上前吐了一口唾沫再飞快跑开的。大人们也都不管,只三五个聚在一块儿,看玩笑儿。那不僧不道的男人竟跟没知觉似的,任凭人取笑羞辱,兀自睡得安稳。

  小东子捡了一兜碎石子儿,没头没脸地往男人身上砸,还塞了几块给汤玉成,要他也砸着玩儿。汤玉成微皱皱眉,扔掉石子,把小东子用衣服兜着的也一把扔了。

  小东子撅着嘴说,玉成哥,你干什么呀?

  汤玉成说,东子,你带上他们去别的地方玩儿,你上回不是跟哥哥说想要个笼子养蝈蝈吗,你听话,哥哥今儿个晚上就给你编一个漂亮笼子。

  小东子高兴得了不得,一招手,领着一帮孩子跑开了。

  汤玉成走到那人身前,轻轻摇了摇他,说,师傅,这里连块挡风蔽雨的瓦都没有,前面有座废旧的城隍庙,我带您去那儿成不?

  师傅双眼睁开条缝儿,看了汤玉成一会儿,什么话没说又闭上了眼睛。

  汤玉成本就是话少的人,一下子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劝这位师傅,但要他放着不管,又觉得于心不忍。

  沉默的时候,有人过来拍他的肩膀。汤玉成回头一看,原来是姜大婶子。县城就这么大,城西的跟城东的都熟得慌。那时候的人又特别看重家族宗祠,各姓的女儿小子嫁来娶去的,如此一算,各门各户都沾亲带故。

  姜大婶子急得眼里冒火,问汤玉成,看见你叔没,今儿一大早就没见他,家里又少了一把锄头,还以为他破题儿头一遭赶早下地去了,哪个晓得到处都不见人影。

  汤玉成摇摇头。

  姜大叔出名儿的懒鬼,成天游手好闲,要不是姜大婶子勤快,他们家早喝西北风了。

  姜大婶子更急了,骂道,这个好吃懒做的,成天侍候着他还嫌不舒服,又到哪里挺尸了?转头跟汤玉成说,玉成,要不你也帮婶子找找?

  汤玉成看了一眼师傅。师傅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心想就先让师傅睡睡,帮婶子找姜大叔要紧。于是,对姜大婶子点点头,一起走了。

  灶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汤玉成又扔了些柴火进灶,估摸着够煮一锅粥了,便歇了手从怀里掏出路上折的苇叶子编起蝈蝈笼子。小东子小狗儿似的趴在他腿上,动不动便毛手毛脚地扯扯因编织而摇来晃去的苇叶子。

  这个小家伙总是精力十足。先是带了一帮胡淘子摸了一早上的虾蟹,吃了中午饭后,又帮他和姜大婶子找了一下午的人,这会儿还像有一身的劲儿没处撒。

  也不知道姜大叔跑到哪块地方快活去了。他和姜大婶子领着一群孩子几乎逛下了大半的县城,找遍了姜大叔往常爱摸估(注:方言,按照音译写滴,不知道是不是这么写,汗……大概就是磨蹭,消磨时间的意思)的地方,就是不见人影。姜大婶子又气又急,找一路骂一路。眼见日头落了,姜大婶子一来不好意思再叫孩子们找,二来她自己也气得够呛索性不找了,说,让那老东西疯去,没得吃没得喝就知道回来了。

  汤玉成知道姜大婶子说得是气话,他想要是今儿晚上姜大叔回来了就好,要是还没回来,明儿他替姜大婶子去找。眼下正是农忙,家家户户都在地里忙得抽不开身,别叫姜大婶子误了农活儿才好。

  米粥的香味渐渐在空气里飘荡开来。

  汤玉成嘱咐小东子道,东子,你去拿把勺子把粥搅搅,免得糊底。

  小东子太好动,老揪着苇叶扰得汤玉成没法儿好好儿地编笼子。汤玉成便找个事儿支使支使他,省得他憋得浑身遭了跳蚤似的。

  小东子立刻来了精神,捞起自己的小凳绕到灶台前,嗖地一下跳上小凳,一手抄起大勺,一手揭开锅盖,卖力地搅动。

  汤玉成看小东子搅得有模有样儿,不觉微笑起来,一会儿编编笼子,一会儿拨拨柴火。

少了那个鬼灵精打岔,笼子很快就编好了,米粥的香气也越来越浓。

  隐约听见院门儿吱吱呀呀的声音,汤玉成知道是父亲干完活回来了。

  汤玉成利落地收拾好灶头,盛了三碗厚实实的粥端上桌子。父亲正跟小东子逗趣儿,摸着东子的脑袋说,小子,多吃点儿,长大了跟你爹一样壮实。

  见小东子就着碗大口刨饭,父亲露出了长辈人的慈爱笑容,自己也端起碗。刚要吃,却看着粥愣了愣,疑惑地问,这粥……

  不等汤玉成解释,小东子自豪地说,大爷(注:当地方言中指大伯),哥哥烧的火,我来搅得粥,好吃啊?

  父亲又一愣,哈哈大笑道,好吃好吃,这面糊糊真不错。

  吃了一阵子,父亲瞄见汤玉成脚边儿还放了一只瓦罐,便问,这罐粥是要做什么?

  汤玉成老实地回答,今天碰到一个师傅,一个人儿坐在那棵老槐树下呢,也不知道一天下来吃着什么没有。

  其实他中午就想给师傅送饭了,可那时姜大婶子急着找姜大叔,他吃完饭连桌子都没来得及收就一起出去了。

  嗯,父亲点点头说,把中午剩下的两个山芋也带上吧,一会儿吃完饭你就送去,顺便把东子也送家去,虽说他家离我们家没几步,但大晚上的到底叫人不放心。

  吃完饭,由父亲收拾碗筷,汤玉成便一手拎着瓦罐,一手牵着小东子出门儿了。

  小东子起先闹着不肯回家,说要跟他一起去看疯子,汤玉成站在他家门口好说歹说也不顶用,后来还是东子的爹妈王叔王婶儿在屋里听见动静,跑出来揪着东子的耳朵拎进屋里,又对汤玉成说了许多感谢的话。

  现在,汤玉成终于可以一身轻巧地去那棵槐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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