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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3-9 10:43: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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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年春
绵绵长夜笼罩着沉睡中的小城。万籁俱寂中,只有一丝丝无形的寒气在黑暗中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弦残月终于从厚重的云朵里挣扎而出,给这惨淡的夜带来少许光亮。微弱的月光洒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上,在地上投射出淡而斑驳的黑影。没过多久,树影上又重叠了另一团浓重的黑影,激烈地晃动着,仿佛在寻找什么。
渐渐地,寂静中多了挖掘和喘息的声音,随着黑影的动作越来越急切,喘息也越来越粗重。
怎么回事……明明就埋在这里……就在这里……
紧绷的声音带着股狠劲儿,却又像在压抑不安。男人的声音。
突然,男人手中的小锄头挖在土里发出卟的一声闷响,似乎挖到了什么软物。男人的脸上立刻露出欣喜,连连挥动锄头松了一大片土,而后扔掉锄头,直接用两手去刨。浮土很容易便被清理开,露出一具年轻女人的尸体。她的五官还是有几分姿色的,只是头上有条裂得很深的口子,几乎可以看见内里隐隐有些白花花的东西,还有两三条细黑小虫正在其中扭来扭去。
男人却并不惊慌,反而大松了口气,闭起眼睛一屁股坐到地上。一边喘气一边用袖子擦汗,自言自语道,死婆娘真是胡说八道,说什么早上还和她一起下地(下地:指去田里干活儿),呸,死人怎么可能下地,害得老子还以为那一锄头没给实在,大半夜的跑来挖地,累得老子一脸一身的汗,回去非治治那婆娘不可。
略缓了缓气儿,男人重新睁开眼睛。当目光落回地上,男人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翻挖出的土坑仍在,而土坑里的死人不见了。
男人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得连发抖都做不到。他大张着嘴死死瞪着几秒钟前还躺着一具尸首的土坑,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嘶声。他的鼻子甚至还能嗅到土坑里残留的死亡气味。
其实不见的不仅是尸体,还有那柄锄头。只是男人的精力都被尸体的吸引了,才没有注意到锄头也不见。
极度恐惧后,接踵而来的是想要逃离的本能。
然而没等他攒够足够的力气撑起发软的身体,他竟然看见身前的地上倒映着一条长长的影子。他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影子,因为他仍坐在地上,而那条影子却是站立的姿势。那被西斜的冷月拉得又细又长的影子手中,正高扬着一把锄头……
几只鸡在地上走来走去,咯咯嗒嗒地叫个不停,时而啄一下撒在地上的稻粒儿,时而挥动爪子从土里刨出一条半条的蚯蚓。
不远处,十二岁的汤玉成脑后垂着一条乌黑的发辫,怀里端着一小簸箕的稻粒儿坐在一张小凳上,有一把没一把的撒向那几只忙碌的鸡。
一会儿,母亲从房里出来说,玉成啊,今天中午妈就不回来做饭了,昨晚上还剩几个山芋(就是红薯),你和你爹凑合凑合吧。
汤玉成点点头。
母亲又交待他看着点儿鸡,别跑丢了,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汤玉成目送着母亲直到她的身影消失,重又低下头去看几只老鸡带着一群小鸡吃食。
母亲今天特意穿了最体面的衣服。今天朱老爷家的孙少爷开满月酒,请她过去帮忙。朱家世交亲友众多,满月酒要摆三天。第一天主要是族人亲戚,第二第三天则是世交友人。说起来,汤玉成家和朱老爷家有几分关系。大概七八代前的一位老祖母是当时朱家老爷的乳娘,因那位朱老爷很小就死了娘,汤家的老祖母对他又好,所以那位朱老爷心里把汤家的老祖母当成亲娘一样看。后来他当家后,就白送了汤家五亩上等良田。汤家凭这五亩良田,虽不富裕但也算个殷实户。自那代起,汤家的女儿媳妇就多有做朱家乳娘的,朱家待汤家,当然也不比寻常下人。逢年过节或遇上红白事人手不够时,汤家总是第一个被朱家请去帮忙。
朱家现在的当家老爷名叫朱承厚,在县里的威望远超过其他三家的当家老爷。朱老爷中过光绪朝的举人,后来却有官不做去东洋喝了几年洋墨水儿,学问可大了,平日里待人又和气,全然没有大户人家高高在上的神气劲儿。他经常教导几个少爷莫要有纨绔习气,甚而常常粗衣躬耕。远近几座县城,就属朱老爷家的佃户长工日子过得最舒坦。光绪爷大搞维新的时候,他也为县里的维新party人出了不少力,但并没正式加入维新party。事实证明朱老爷不加入维新party的做法是有远见的。尽管全国上下大刮了一通维新风,实际上却是雷声大雨点小,不过在众人嘴皮子上风光了一回。没多久老太后一横眉竖眼,维新party被砍瓜切菜般的扫荡干净了不说,连光绪爷都被一起办了。而朱老爷非但没被这股飓风扫上,相反在地方上更添威望。人们都不说朱老爷是维新余孽,只说他眼光独道,办事有分寸。朱老爷得人心之深,可见一斑。
汤玉成年幼时也随母亲去朱家帮过忙,只因如今大了,怕冲撞了府里的女眷,这才没去。汤玉成还记得几年前见着的朱老爷的模样,中等身材,略有些瘦,无论什么时候腰板儿都挺得特别直,仿佛这世道没有什么能叫他折腰的。不过最叫汤玉成留心的,是朱老爷的那双眼睛,炯然有神。他总觉得别人的眼睛看人那是看的外头的一层皮囊,朱老爷的眼睛却能看到人心里头去。那几年,汤玉成说是随母亲去帮手,实际上谁也不会真叫一个小孩儿帮手。他都是陪朱三少爷玩儿。朱三少爷是朱老爷最小的儿子,和汤玉成年纪相仿。
没多久,稻粒儿都撒光了。汤玉成把簸箕反过来使劲儿拍了拍,把残留在簸箕缝儿里的稻粒儿也拍了出来,然后转身回屋准备收起簸箕。脚刚踩上门槛儿,就听见一道稚嫩的童音在急急的叫他。
玉成哥,玉成哥。
汤玉成回头一看,正看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子扑过来,拉起他的手就把他往外拽。他由着小孩儿拉了几步才稳住,微微笑着问,小东子,又怎么了。
小东子大名儿叫王守东,附近一代有名的孩子王。他家世代都是朱家的长工,和汤玉成家也是几辈子的老邻里了。汤玉成是家中独子,跟人又不大说话,只有这个小东子,他当成自己弟弟一样疼着。
小东子看来快跑过一阵,整张脸红扑扑的。他拉着汤玉成兴奋地说,街上有个大疯子。说完,又跟头小蛮牛一样死命把汤玉成往外拖。
汤玉成心想疯子有什么好看的。由着他本来的性子,十个疯子他也没眼瞧。可这小鬼头偏偏来劲儿的很,要是不跟去,非闹翻天不可。只好哭笑不得地说,等等等等,哥哥把簸箕放回屋里就跟你去,好不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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