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不可以。”我一面指挥仆人把食物取来,放在她面前,脸上始终是微笑,说:“萨宾娜,吃完了这一餐后,你必须离开。”
“没良心的女人。”她怒,愤愤地把面包塞到嘴里,瞪我:“那天若不是我在,死的人会是你。”
“那就是命。”我冷冷地,回瞪她,已经过三天了,鬼才相信她是自己逃出来的,笙的手下从来不会留活口,我同他共处这么多年,怎么会不清楚。
“我的命大,所以没死。”她说,嘴里满满食物,抓过杯子灌红酒,含糊不清:“如果你能收留我,我就是命好。”
“你死了这条心吧,这不可能。”
不错,我喜欢她,但还不至于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她不是刘夫人,她有自己的目的与手段,此时我心里分外明白,她这次回来必有蹊跷。
“婊子。”她一时没了办法,放泼撒野,用力把手中杯子抛过来,红酒如血溅了一地,玻璃碎片飞到我身上,把衣裙划破一角。
“你不要忘了,这是我的地方。”我淡淡地,看她下不了台,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想你本来是很世故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不准备留后路了吗?或者说,你早有了退路,已经无所谓人情了?”
她顿住,嘴里犹咬嚼食物,眼中却透出警惕的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我笑笑,泽不动声色在一旁听,于是我走过去,检起地上玻璃碎片,在脸上刺一下。血立即渗出来,伤口立刻愈合。
我看她,动作停了停,又继续,不是吃惊呆滞的表情。
“看,你早知道了。”我笑,表现这么冷静,是因为笙已把一切向她说明,于是抢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你想干什么?”她害怕,扭着身子要躲开。
“来,我们看看否是这个谜底。”我说,把手里的玻璃片刺在她手面上。
“啊。”她痛叫,鲜血流下来,一滴一滴淌在沙发上。
“看来我必须对笙有所改观。”我捉住她的手,舔一下伤口,抬头笑:“一方面他放弃原则,开始与人类勾通,另一方面,幸好他理智未失,还知道不能破坏了规矩。”
“放了她。”窗帘后人影一晃,笙闯进来。
他喝了一声,手上不停,十指如利刃,扑过来齐齐插进我身上。
突然生出的变故,我哪里会料到,被他一击得中,立时松手放了萨宾娜。
笙十指如吸盘,紧紧扣在我身上,他并不是要杀我,也不可能成功,只是他恨毒了我,既便是令我多流些血心里也舒服。
电光一闪的空隙,泽已冲到面前,他一拳击中泽,把他硬生生从我身上拨出去。
“啊!”萨宾娜狂声尖叫,原本坐在沙发上的她此刻如一只疯兽,猛地从背后跳到泽身上,拼命掐住他喉咙,嘴里又撕又咬,泽身材高大,后背处如被扑了只猫,一时竟拉她不下来。
我缓过神,走上前,用力将她扯下来,她仍不肯放弃,尖利狂叫双手乱抓,我顺手一记耳光把她打昏过去。
乘此机会,泽重新站稳,转头询问地看我。
“你没事吗?”我问,只见他脸颈处被萨宾娜抓伤的地方已慢慢恢复,放了心,转头看笙,他也站定了,怒气冲冲,十指握成拳。
“朱姬,他保不了你一辈子。”他冷冷地,眼光自我转到泽,又从他身上转回来:“我会有办法让你死,只怕,到时候谁也救不了你。”
“随时恭候。”我笑笑,他真会威胁人,其实我也很好奇,究竟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死得那么彻底。
笙咬牙,从地上把萨宾娜抱起,与我们面对:“咱们走着瞧。”他走了。
“你看,他多坚定。”我向泽苦笑:“连新伙伴也找好了,仿佛万事俱备,只等我一命呜呼成正果。”
“别怕,有我在,他伤不到你。”他说,面上凝重。
他的脸上虽然已光洁如玉,但头发乱了些,是萨宾娜的杰作,我不由伸手过去,抚一下,理齐了。
“你放心。”他说,按住我的手,轻轻压一下,转身走出房间。
皮纳尔在门外探头探脑,脸孔吓得雪白,碰到我的目光,忙奔过来,动手去检地上的碎玻璃。
“小心。”我说。可他还是伤了手,指上一抹红。
我微笑,用手势阻止他,掏出手绢递过去:“皮纳尔,你是个粗心的孩子。”
他红了脸,其实从外表看,他比我年纪大。
房间里灯光明亮,照得他头发深栗红色,眼睛是极浅的蓝,自己用手绢包了指头,抬起头,说:“朱小姐,你要小心,那个萨宾娜非常厉害,有一次我看到她打雪维尔伯爵的猫,几乎是活活打死的。”
“她打不死我的,她没这个本事。”
“可你一定要小心。”他关心的,偷偷看我一眼,问:“你今天要喝我的血吗?”
“不。”我温和地说:“皮纳尔,谢谢你,我不需要。”
“你要不要喝鲁克的血?”
“不,我不想喝。”
他没了辄,可怜巴巴地看我:“主人吩咐我今晚一定不能让你空肚子。”
“你怕他吗?”我问:“泽对你好不好。”
“很好。”他不住点头:“主人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从不害怕他。”
哦,真难得,我想,如果笙做了城堡之主,情况一定大大不同,泽惯于笼络人,正如他自己所说的,要做个成功的商人。或者说,世人本与我们相同,总有些人被压榨或抽血,自愿或强迫,一切,不过靠手段高超。
我回了房间休息,第二天晚上才睁开眼,便感到饥饿,出了密室,皮纳尔早已候在一边,他殷勤地将手腕伸过来:“小姐,今晚我们有很特别的客人。”
我埋头吸了半饱,看他渐渐支撑不住,于是停下动作,起身,叫人来换了件衣裳。
“小姐,主人在大客厅。”皮纳尔微弱地说,面上煞白,有气无力。
“好,你快回去休息。”我走出房间,大厅里,泽正与一个女子说话。
仍离得老远,我已听到女子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贴着人的骨肉爬过来。
“你知道那修道士对我说什么?童身之后,至圣玫瑰之后,孩子,你犯了十诫中‘不可杀人’的一诫,他居然同我说这样的话,于是我略动了动手指头,便让他直接去参见他的圣主。”她边说边笑,笑时也是迷人的磁性,我情不自禁走过去,看她一身奇异紧身的服装,黑色丝绒,手上戴了明美华丽的钻饰。
泽一直听她说话,微微皱了眉,见我过来,才展颜一笑:“妮达,让我介绍给你一个新朋友。”
于是她转身来看我,白腻之极的一张脸,浓眉大眼,柔唇腥红芬芳。
她的头发是金黄色,灯光下秀丽如云,灿烂到耀眼的一种艳,仿若她身体动一动,美丽也会在原地停留。
“这就是你的东方女孩?笙就是要杀她?”她笑着,打量我,支着脸瞟一眼泽:“你喜欢黑头发黑眼眼的伙伴,这点老也改不掉。”
我才喝了血,脸色微红,更显出她的沉沉的白,她笑起来是一个动作,嘴角弯弯,其实并没有多少笑意。
“你放心,我会和艾兰尔处理此事,我们会去警告笙,让他不可胡来。”
此时我已明白过来,妮达是我们的同类,在法国,我们果然不孤单。
“朱姬,这是妮达。”泽说:“她的伙伴是艾兰达,今晚只有她来拜访我们。”
“你好。”我说。
“我不好。”她哈哈笑:“我犯了十诫,愿主饶恕我。”
“什么?”我一下子没有听懂。
“妮达!”泽皱眉,责怪她。
“你有没有去过威尼斯?”她过来搭我的肩:“亲爱的,泽把你关得太牢,你应该到处走走,来看看我们的地方,那里房子潮湿,空气里有腐烂中的松木味。”
“朱姬不会去的。”泽说:“她不喜欢过于湿润的地方。”
我看他一眼,很明显,是他不喜欢我到处走动。
妮达非常特别,不仅仅是她的奇装异服与怪谈,她喜欢在房间中四肢爬行,在地毯上,甚至墙壁上,如一只身躯柔软的猫、猎豹或壁虎,黑夜里眼睛泛出光。
仆人们都害怕她,自她来了后,大家不约而同天黑时只呆在自己房间。
“不要伤了我的下人。”我听到泽警告她:“妮达,到了我的地方便要遵守我的规矩。”
“OK。”她流媚地笑,而一转脸之后,复又面无表情,她的无情在于真正的冷艳,整张脸石灰一样白。
“你可否快乐?”偶尔,我问她。
“哦,宝贝。”她看我一眼:“入世后我们不谈论尘世,难道这点道理泽都没有教过你?”
原来如此,笙不是个好教师,而泽对我宽容多多,因此我竟从不明白本族的规矩。
“我喜欢旅行,伦敦、曼谷、布拉格到巴塞隆那,可惜所有的地方都一样,人也一样,还有修道士也一样。”她腥红的嘴唇抹了胭脂,我猜想没有化妆的时候她一定青白如死尸模样。
而且她不喜欢多话,整夜流连在城里,酒吧餐馆舞会城堡众多场合之后,她说:“笙已经离开本城,我找不到他们的踪迹。”
“也许他已带着那女子远走别处。”泽思索着,道:“他会去哪里?”
“这与我无关,事情已经办完,我也要走了。”
临走前,她来吻我面颊,又去吻泽,说:“亲爱的,好好管教你的宝贝,她还不太懂规矩。”
“这点也与你无关。”泽淡淡地,让她碰个软钉子。
“OK。”她无所谓,笑笑:“有空时请来威尼斯,艾兰尔最近迷上中国文化,他很需要你的意见。”
这是一个微雨的晚上,我们与妮达挥手作别,转过头去时,她浑身俱是漆黑,直接与夜色浑为一体。我突然良心发现,对泽说:“谢谢你,泽,一直以来你待我太好。”
“那不算什么。”他微笑:“朱姬,我们本可以更快乐,如果你愿意放下那些多余的忧虑,我们可以是本城最美满的一对。”
咦?真的可以吗?假装的快乐?名不副实的情人?
可是生命这么遥遥无期,姑且让我沉沦下去,试一试,或许也有些快乐。
我们果然成了本城最貌美幸福的爱人,且慷慨体贴,拥有最好的城堡、最忠实的仆人与最得体的招待,我们的舞会永远最光彩夺目,每一支舞曲后我与泽紧紧拥吻,对视如胶似漆,众人的眼神因此含着赞美与嫉妒,其间,我想,或许也有不自知的幸福。
但还是慢慢地生了厌,日复一日的生活并不适应于漫长到无绝期的生命。
某日,我在舞会中看人激昂陈词,一个据说来自波希米亚的小伙子,年轻、强健、冲动、丑陋,他站在椅子上愤愤说:“什么是自由?诸位,不是免于政治压力后便可获得自由,从肉体到精神,一切占有、窥视、强制性行为之后,在法国,连国王都不曾有真正意义上的自由。”
所有的人哈哈大笑,掌声稀里哗拉响了一室,而我却怀疑是否有人真正听懂了他的话。
于是我单独约他到小客厅喝茶,以一种主人欣赏的角度,恭维他,差最美的女仆娜塔立在他身旁边。
他兴奋得脸也发红,捏着来自中国的精致骨瓷茶具,啜一口,说:“谢谢你。”
“你珍视自由,因此你绝不会为政府做事?”我问他:“年轻人,你平时依靠什么维生?”
“我写作,用文字表达我的渴望与激情。”他欠欠身:“如果生命中没有文字与纸笔,将会多么空洞黯淡。在我书写时,一无所惧,甚么都可以,我的生命因此而光采荣耀。”
书写与作家?听上去不错,我微笑,示意娜塔倒茶,作家坦然受之,动作已比刚才舒展许多。
“除去写作时间呢?你还做什么?”
“我参加游行、演讲,有许多东西可以表达,感动与热情,一切都可以与大众分享。”
“那么对于谎言你有什么看法?”我说,舔了舔唇,有一丝等待滋味。
“那是一种罪行,也是自由最庸俗最淫亵的敌人。”他激动无比,立起来,不小心打翻茶具,马上又表情惶惶:“哦,真是对不起。”
“没什么。”我挥挥手,一切答案已经得到,破碎的不止是茶具,连他本人也变得无意义。
“先生,我很忙,恕不奉陪了。”站起来,笑一笑,娜塔捡起骨瓷碎片。
“呃。”他呆在原地,不知道到底哪一句话说错,我究竟为什么突然失了兴趣。
事后,我同泽说,全是骗子,自欺欺人的家伙,他书写、游行、演讲,根本只是在发泄情绪,或者说,他要满足自己的才华虚荣,你看,他甚至还不明白自己所说的自由是什么。
“你想得太多了。”泽宠溺地,温柔责怪我:“对于人类,要求不应太高。”
“我开始以为他是个懂得自由的人,可还是令我失望,打破了一套瓷器便显出惶惑惊慌,如果给他一栋古堡、一群佣人,我打赌他一定会享受其中,绝口不再谈论占有压迫或强制,彼时自由会自动演变成精神上的东西,这种夸夸其谈虚有其言的人,他的文字本身就是一种谎言。”
“可爱的朱姬。”泽轻轻笑:“此刻你的模样也像足了他,神情认真振振有词,艾兰尔专注于研究人类语言,他想要写一部关于语言史,依我看,你倒可以成为一个哲学家,坐在我的丝绒沙发上发表意见。”
唉,他在取笑我的虚妄挑剔,也许我本人也如那个作家,时刻说着一切华而不实空洞无物的东西。
“算了。”我白他一眼:“生命本来是场磨难,追求自由更是看来高贵却愚蠢无比的念头,我只是一个傻女人,泽,你不必理会我。”
“哈哈哈。”他大笑,过来吻我,如果我们是人类,此刻也许可拥抱抚摸以及更深入的交合,看着他苔绿温和的眼睛,我叹一口气。
“不要忧郁,朱姬,不要叹气。”他把手指穿入我长发,认真的:“也许我该带你出去走走,只住在一个地方的确对你太不公平。”
22
他果真带我去旅行,皮纳尔与鲁克提着厚重皮箱,坐马车、火车、轮船,一路游过去,所谓旅行,其实并不适合吸血鬼,我们只是在拜访同类,他们分散居然在各个城市里,宿在高楼、深宅甚至豪华饭店中,日入夜出,城市的晚上灯光像五彩璎珞珠,照着面色疲惫的人群与吸血鬼,我开始体会到妮达所说的话。
所有的地方都一样,因为所有的人都一样,依稀的,我的印象中只留下伦敦的浓雾,意大利大尊雕像,西班牙人声一片,威尼斯水城橹浆摇动咿吶,各色深黑浅黑深灰浅灰流动的光影。
在威尼斯重又见到妮达,距分别时已经过大半年,她与艾兰尔住在圣马克广场附近,地处闹市中的一栋高楼,艾兰尔沉稳冷峻,在本地颇有学者隐士的盛名。
“这就是泽的伙伴,朱姬。”妮达向他介绍,于是他过来与我握手,完全是人类的礼貌方式,动作含蓄儒雅。近看他有三十左右的年纪,有一头半长的卷发,是金色的,平时用根黑色丝带系在脑后,配麻布白衬衫与黑长裤,清秀且古朴。
纵然非常地有礼,文质彬彬,但还是令人心生畏惧,在艾兰尔面前,所有人俱是俯身贴耳,其中似有无形威力笼罩。
“既然来了,你们就在我这里多住几天吧。”艾兰尔说,“泽,我有许多问题要同你讨论。”
我们带了皮纳尔与鲁克住进他们的楼房,他们只得一个仆人,万分忠心且惜言如金,只是已经老弱,办不了什么事情。
晚上,泽关照我:“在艾兰尔面前千万要恭敬,他是族中最老练的人物,向来执掌规矩与处罚。”
然而他的担心多此一举,艾兰尔并不想与我见面,他整夜坐在书房里,专叫了泽去高谈阔论。
我自己单独出去散步,在街心的喷池边,看到年轻的恋人拥吻,他们的身影投在喷水池里,有人过去喝水,影子便立刻碎成千片万片。
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异域风情,我与他们擦身而过,往回走,穿过石板街衢,来到圣马克广场,此刻,我突然想,异地与异乡本是相对相生的影子,或许,我应该回去中国。变身之地,才是我的家乡。
然后,我又往回走,偶尔抬起头,看到了萨宾娜。
她穿得华丽,大朵大红郁金香的丝绒花连衣裙,颈上腕上戴了钻石链子。她的一双眼睛,焦灼莫名,凝视我,野性难驯。
我们隔着水池相对,她到底是在跟踪我,虽然被发觉了,可她并不尴尬。
笙也来了吗?我想,他一定在附近某处,为了在长生中寻个伙伴,他们失踪了这些日子后,到底还是不甘心,千山万水的跟来了。
于是我静静对她对视,看她卷曲的长发,火一般热情的女子,不知变了吸血鬼之后会是怎样?
“我始终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回到房间后,我对泽说,“只是她那么坚强、凶狠、目标肯定,泽,萨宾娜比我更适合做吸血鬼,笙果然好眼光。”
“的确。”他微笑,“萨宾娜有野性,这点,如同笙一样。”
“可我与你不一样。多可笑,我并不是一个好伙伴,不若妮达对于艾兰尔,萨宾娜对于笙,我只是你的累赘。”我叹,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有一些感慨,“你如此强大远虑,怎么会同我走在一起。”
他闲闲地笑,不说话,眼眸弯弯,此时呈浅碧色的温柔,泽是最优雅的吸血鬼,甚至可以这么说,他也不像是吸血鬼,善解人意、诚挚可亲,他更像一个人类。
如果我是人类,也许会和考虑这样的男子终老,不为了他的美丽与优雅,只为了他有宽容体贴的心,哈,我突然好笑,泽怎么会有心,他同我一样,只是一具不烂的尸,他所擅长的,只是一种貌似宽容妥贴的手段。
从窗口处往外看,威尼斯确实美,深入骨髓的颓废,码头繁忙,每天有无数船只靠过来,无数个水手勿勿上来,身体强健有力,而且他们飘泊无根,我开始明白为什么妮达与艾兰尔会选择这个城市。
“泽,我们回去吧。”我忽然对他说,“也许你可以和我一起去中国,你以前不是曾经向往那里吗?让我们像妮达他们一样隐居,平静的过日子,原来世上一切都是大同,见识再多变化,都是虚幻的热闹。”
“好。”他拉住我的手不放,“我们会一起回去,等艾兰尔的问题讨论结束,我们就走。”停了一停,他说:“我很高兴,朱姬,你终于明白了。”
“是。”我说,想一想,“只要笙不找我的麻烦。”
“哟,说什么呢,这么亲密的模样?”妮达从门外走进来,她像只黑猫,走路没有一点声音。
“艾兰尔希望你们多住几天。”在栖身地威尼斯,她穿得很正式,精致绣花的长裙,居然是淡粉色,上面缀满累累的奥地利花边,颇有几分淑女模样。
可是一张脸出卖了底细,没有淑女会有这样惨白的皮肤,红腻到阴郁的一张唇。
她向我笑:“艾兰尔说要见你,朱姬,听说你是从中国来的,他想问你几个问题。”
我觉得奇怪,来了些天,他终于想到要与我单面,只好站起身来。
“我陪她一齐去。”泽也站起来。
“哈哈哈,泽,你这是干什么?”妮达仰天大笑,尖尖玉指一点他,“你怕什么?难道我们会吃了你的小宝贝?泽,你也太认真小心了。”
泽被她讥讽得苦笑:“那么,朱姬,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他向来温文尔雅,沉稳笃定,难得露出尴尬表情,倒颇有几分可爱相,我不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脸,他转头看我,眼睛如一泓绿水清波。
“等我回来,泽。”
我随妮达一直走到楼层顶,艾兰尔喜欢安静,他住在顶楼的房间里,同楼下的人声鼎沸隔离,房间里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堆满了书本。
我随妮达一直走到楼层顶,艾兰尔喜欢安静,他住在顶楼的房间里,同楼下的人声鼎沸隔离,房间里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堆满了书本。
他坐在书桌旁,从一叠书前抬起头,看我:“你是从中国来的?”
“是。”
“你原先是笙的伙伴?”
“是。”
“你曾经有过另一个伙伴叫何其?”
“是。”
我开始渐渐觉得不妙,他的口气仿佛在审判。
“在何其之前,你可曾令其他人变身?”
“没有。”
“真的?”他冷笑,看我,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变身并不是一次就能成功,总要经过几次的尝试,你可曾杀掉过试验成功的伙伴?”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突然发现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笙从巨大的窗幔后显出身来,脸上一丝笑意,踌躇满志。
“回答我的问题。”艾兰尔说,“如果你令某人变身成功,他便是我们的伙伴,如果你杀了他,便是杀害了同族人,朱姬,你究竟有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他阴沉沉地看我,眼珠透明,根本没有一丝感情。
“你这算是已经在定我的罪了?”我冷冷看他,又看看笙,“既然这样追问,想必光承认或否定都是没用的。艾兰尔,你是族里最老练的人,如果定要判我的罪,我希望能看到证据。”
“这点你不用担心。”笙踏上一步,盯着我,“前些日子萨宾娜与我去了次中国,朱姬,也许没有人告诉过你,杀死自己的族人与杀死人类会有什么区别?他们会变得全身僵硬,如石头一样,火烧不化,我们在中国找到了那人的尸体,把他飘洋过海地运来,东西已经停到码头,萨宾娜正去提货,你要看证据?好,我等会让你看个明白。”
尸体?那个何其之前变身的人?事隔这么久,我早已不记得那人如何模样,只是依稀记得确是有这么一个人,我令他变身,然后扑杀了他。沉默中,我的意志一点点沉下去,怪不得他们失踪了这些日子,原来一早有预谋,他果然知道如何令我死无葬身之地。
“很好。”我叹,“笙,原来我还是小看了你,你其实会得诡计,想来在中国时你始终在跟踪我,我做的任何事你都在一旁边偷窥,放了这么个大圈套令我钻,不知道这算不算杀害同类?或者在于你们,杀人非得见血,阴谋并不算什么?”
“住口。”他大怒,窜过来给我一记耳光,“朱姬,你根本不是我的同族,听,到现在你还在说‘你们’,你何曾把自己当作过吸血鬼?”
“好了!”艾兰尔喝,“住手,除非你们竟敢在我的面前放肆。”
妮达走过来抓住笙的手。“嗨,小伙子。”她懒洋洋地笑,“别在我面前打女人哟。”
他们还是把我关进了楼下的密室,艾兰尔说:“我已发消息召集了其他人聚来此地,等证据到了,需要一同审视判决,朱姬,所有人未到之前,你必须关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
事到如今,我倒也不害怕,坐在笼子一样的铁牢里,三面墙壁一面铁栏,安静的时候可以听到外面人声,卖花女长裙扫过街面,一路迤逦到码头的船汽笛轻鸣。
泽来看我时神情惨然,他说:“我等了半天,你竟然没有回来。”
我突然觉得郁郁的闷,像空气中饱含了雨,无法坠地,因而沉甸甸地痛。
“别怕。”穿过铁栏,他轻轻抚摸我的长发,“有我在,总会有办法解决。可是朱姬,你真的做过那件事吗?”
“是的。”我说:“那人变身后我杀了他。如果笙没有骗我,我的确杀了同类。”
“唉。”他愣住,深深叹息,不知如何安慰我。
于是我们隔着铁栏相拥,他喃喃地说:“不要紧,我会去想办法。”
“那是梦话。”身后有人幽幽地笑,萨宾娜依旧红衣,靠在门旁:“东西已经上岸了,朱姬,你百口莫辩,唯有死路一条。”
她话还未说完,人影一闪,泽突然飞身过去,一把掐住她喉咙。
“呃……呃……。”她立时出声不得,手指拼命扳在泽手上,哪里搬得动。
“小姐,你真是胆大。”泽瞪她,雍容优雅变成夺命锋利:“不错,我不能杀笙,但你是人类,我总可以杀了你。或许你一死,笙便不会要朱姬的命,这事因此不了了之也未必。”
他是动了真怒,毫不留情,拽着她身体顶在铁栏上,对我说:“朱姬,也许你需要点鲜血养精神。”
萨宾娜虽然身材修长,但骨架子纤细,肩头从铁栏空隙中塞进来,衣领破了一角,芬芳香美的肩膀裸露在外面。
而我没有扑过去吮吸,铁栏外,我看着萨宾娜的脸,她是那种五官深刻表情狂野的美人,纵然被掐住了脖子,仍咬牙恶狠狠地撑住,决无一丝恐惧与告饶。
“算了吧。”我叹气:“泽,不要为难她,你知道,笙一定要我死,有没有萨宾娜,他都不会放过我,泽,你让他们去吧,一切都是命。”
他呆了呆,渐渐松了手,萨宾娜瘫软在地上,痛苦地喘做一团。
“朱姬。”泽转过脸来,面无表情:“原来不仅仅是笙,连你自己都在努力除掉自己,为什么至今你仍这么悲观,你原本就不想活下去。”
他停了停,继续说:“我很生气,如此费尽心机地去救一个根本不想活的人,就像是被人欺骗了一样。”
然后他扭头出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密室里顿时静悄悄,只有萨宾娜蜷在地上狠命地咳,像是要把肺也吐出来,她是一个生命力极强的女孩子,永远不会放弃,才略好些,便抬头瞪我,眼神凶猛而不羁。
“为什么要救我?”她声音都已经变掉,可还不认输,从喉咙里挤出话:“别以为我会承你的情。”
“没什么。”我淡淡地,心思全在泽身上,他临走时面色很差,不错,我根本就不想活,但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想他明白这点。
“你别以为我会因此而放了你,朱姬,不是你死就是我死,只有我才配与笙在一起。”
“不错。”
我漠然的表情激怒了她,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扑上来紧紧拉住铁栏:“你根本不配做吸血鬼,你不懂得笙的好处,为什么不把位置腾出来给我,我会永远照顾他。”
“那很好。”我收回思绪,看她一眼,多激动,难道她爱上了笙?一个人同一只吸血鬼?有一些尘封的记忆开启一角,我迷茫:“萨宾娜,变身之后一切会有不同,如同一只杯子被打碎了,地上只留下一摊水,作为吸血鬼便是那只被打碎的杯子,不会再装得下任何的水,也许可以活得长久,但感情消失,徒只留下生命。”
“那又怎么样!”她恶毒地看我:“男人我看了太多,感情本来就是废话,女人不过是婊子,只供一个人的,或供许多人的婊子,我要做吸血鬼,笙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她一定是吃了许多苦,我凝视她的眉目,又找到些许刘夫人的影子,只是她不会再有机会得到八十岁的人类经历,吸血鬼的年月,与人的年月完全不同。没有意义、目的与时间的压力,不一样就是不一样的。
“如果想要笙,就去得到他。”我说,转头面壁:“萨宾娜,选择生命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不必向任何人解释。”
回花敏过敏者:吸血鬼只能令一个人变身,而且只能和一个伙伴在一起。笙以前曾与泽是伙伴,到了中国,为了生存需要,令朱姬变身,并只有她一个伙伴。
至于令人变吸血鬼,鲜血反哺的量是关键,因人而异,每一个人的反哺量是不同的。所以需要反复试验。试验不成功的便被血毒死啦。
铁牢里没有棺材,我只得一席空落落的砖地,然而这并不算什么,真正可怕的是,他们把我关在楼下,与鲜血绝缘。
其间,妮达来看过我一次。
“嗨,你好吗?”她‘咯咯’地笑,想来才出游回来,穿了一身鹅黄的纱裙,上面密密地打了一层层美丽的褶。
我已经没有力气同她废话,看一眼,漠然转开。
“不要怪我,我与你并没有什么过节。”她笑:“朱姬,看来你并不了解我们的过去,泽把你宠坏了,就像是一个孩子,他只给你最好的东西却不教会你规矩。”
我不响。
她也不生气,转身走出去,再进来时,身后跟着皮纳尔。
“这是泽托我带给你的礼物。”她说。
皮纳尔温顺地走过来,手腕穿进铁栏,轻轻说:“朱小姐,主人说你应该喝些血。”
我凝视他伸过来的手,明明是此刻我非常需要的东西,却不想上前。
“小姐。”他有些着急,声音哀哀地求我:“莫非你还在生主人的气?他如此为你设想周到,难道你竟忍心拂了他的好意?”
一提到泽,我心软,慢慢过去接住他的手。
“唉。”妮达叹息:“朱姬,你果然不像我的同族,至少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如你一样的吸血鬼。”
纵然饥饿难耐,我仍小心的,暗暗注意皮纳尔脸色,唯恐他承受不住,适可而止。
待我停住,他虚弱地收回手。
“皮纳尔。”我说:“以后不要来了,请你转告泽,说我对不起他。”
“主人不会生小姐的气。”皮纳尔脸色雪白,犹急急地拉住铁栏:“他只是在想办法,任何时候他都不会不管你的。”
“好啦。”妮达说:“礼物收到了就可以,不用在这里哭哭啼啼演悲剧,朱姬,我还有话对你说。”
她打开门,把皮纳尔推出去,又转身回来向我:“朱姬,你可知道自己的命运?”
“如何?”
“你破坏了族里规矩,生还的机会会有多少?”
“根本没有。”我叹:“妮达,艾兰尔不会让我活下去,对不对?”
她笑笑,不说话。
“也许艾兰尔迁怒我的,不是杀了同类,而是引起纷争,令笙与泽的反目,我破坏了他所希望的安静局面,因此他不会留我这个争端在族内。”
“喝,你倒明白。”她笑:“你知道为什么泽突然带你出去旅游?为什么最后又来到威尼斯?朱姬,我早说过,泽把你保护得很好,可惜,他实在是没有那个本事救你。”
我一挑眉,还是沉默。
“哈,朱姬,你也知道艾兰尔最痛恨的是什么——同类相争,而有你存在,泽与笙的矛盾就永远化解不开。”她眯了眼,一手托住腮,风情无限:“不错,笙也犯了倾轧同类的错误,他会为此事受到应有惩罚,但你必须得死,泽原想把你藏在外面,可艾兰尔下了最后警告,令他不得不回来。”
那种闷闷的感觉突然又回来,我不想再说,问她“其他的人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才能定我的罪?”
“快了。”她伸出手指,上面涂了鲜血的丹蔻,点在铁栏上,晴蜓立水一般:“再过五六天,他们一定能到了。抱歉,朱姬,也许如你所说的,一切都是命。”
她婀娜地走了,留下我一人沐在黑暗里,靠在铁栏上,有种入骨的疲惫,只觉得世上的繁华,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泽来的那日,我已经浑身无力,蜷缩在地牢一角,无论他怎么唤也不答应。
“你究竟怎么了?”他问:“朱姬,让我看看你的脸。”
可是我不敢,几天几夜的禁闭,我的皮肤上渗出青紫色,一条条蚯蚓似的,活像只鬼。
“算了吧。”他温和地叹:“都到这一步了,还在乎模样做什么,朱姬,早知道向艾兰尔求情无用,我原该带着你回中国,远远离开这里。”
他的口气这样无奈,我不由慢慢抬起头,看他,果然眉头紧皱,脸色十分灰败。
“他们来了吗?”我喃喃道:“其实结果怎么样并不要紧,艰难的是过程,与其这样被关着忍饥受罚,我倒情愿早些被定罪,要杀要剐地痛快些。”
“他们都在客厅。”他轻轻地说:“等会就下来。”
“我现在是不是很惨状?”我苦笑:“原来你一开始不肯我让离开法国,后来又突然带着我到处跑,全部是为了躲避艾兰尔,但我们躲不开的,族人遍布各地,如果你惹恼了他,你也罪责难逃。”
“你站得起来吗?”他关心。
我勉强试着,扶住铁栏慢慢立起来,,手指握住栏杆,肌肤也是灰白色,生命正一点一滴的流失,感觉自己如一只旧皮袋,污秽破烂,无法再立直立正。
“泽。”我悲哀:“审判时请你不要立在一边,我不想你看到我这么狼狈落泊的模样。”
“哦,不会的。朱姬,有我在,你不会狼狈不堪。”他贴近栅栏,手臂穿过栏间,触到我头发:“不要太悲观了,最后一刻还未到,艾兰尔的命令并不是至高于上,还需要获得其他人的首肯,我会尽一切努力帮你说话。”
他还是不死心,我闭了眼,泽永远成熟睿智,可惜我学不到他本事的三分。
“你必须撑下去,来,喝我的血,我们一起站着听审判。”他说,把手腕伸到我唇边。
我不置信,看他,如此肯定急切,他的面容依旧光润如玉,衬出我丑恶的皮肤,想必发肤已经干枯萎缩,我一直配不上他,可他从来不愿放弃我。
“为什么?”我问:“泽你为什么这样帮助保护我?仅仅是为了找一个伙伴吗?”
他顿住,想了想:“也许我同你很有缘。”
“是吗?”我不信,笑,皮肤是紧绷的涩,此时一定像极了妖魔。
“泽,也许,是因为你也寂寞,所以你如此护着我,因为我的矛盾能缓解些你的空虚。”
他一愣,“也许。”
我突然胸口不舒服,侧过脸,避开。
“怎么了?”他叹:“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来,喝我的血,我们一起听审判。”
他努力地,自己咬开手腕,眼角处血光一瞬,我‘咯咯’地喉间作响,拼不住,扑倒在地上。
“过来,听话。”他哄我,手上已是一片灿白:“自己咬开了喝。朱姬,我不想看到你在他们面前软弱成这样。”
可是软弱已成了我的特点,因为我的软弱不自救,他才会这样另眼相待,笙说得对,我们没有感情,也不能有任何感情,一切寄托都是多余,人类固然是势不两立的敌对,自己的伙伴,也只是伙伴而已。
我拧头,恶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腕上。
艾兰尔一共请了八位族人来,其中有些是我曾见过的,他们代表了八个不同的地区,也代表了最高的权力队伍。
当他们在铁栏外半环形立定,笙抬进一个长长的棺材。“托运尸体向来是最容易的事情。”他笑:“人类相轧相争,对死人却万分尊重。”
他蹲下去把棺材盖启开,于是我见到那具尸体,在何其变身前的那个人,他果然没有腐烂,身体僵硬如石,五官四肢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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