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长生与美貌,弥补不了那片无边无尽的寂寞。
1
某天,当我笔直穿过圣马克广场,风吹起我黑得发蓝的长发,沉沉的,流水般泻在肩上,身旁众人的目光步步紧随,我有些叹气,来了多久了?当那些金发碧眼的美少年不再有魅力,威尼斯的日子便有些单调乏味,我开始想去中国。
其实,我之现在,开始的源头,就在中国。
那一年,我十六岁。
天真烂漫,被父母捧在手中如宝似玉,我美丽,骄傲,尊贵,自信,总以为世上一切,全会自动臣服在脚下,所以当那个男人立在面前,他含笑调侃的目光立刻挑起我愤怒。
他是一个苍白而俊美的男人,目光阴郁,衣着怪异,行动之间带着不可抑止的颓废慵懒,他看我,不是惊艳,只有沉思。
“你真是个美丽的女人。”他仔细打量,叹气摇头,“可惜,总有一天也要老弱团皱。”
第一次,居然有人胆敢这样羞辱我,这句话,与其说是冲撞,不如说是点到了痛处,我忍无可忍,挥手给了他一鞭子。
要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这一鞭子的代价有多么昂贵。
长鞭扫在他脸上,鞭梢翻卷,在皮肤上击出血痕,可是一瞬间,那道血痕便消失了。他的面容犹如润玉腻脂。
“妖怪!”随从们大惊呼救。
慌乱中,有人伸手拉我,“郡主,我们快逃。”
我不可置信,呆立在原地,只是盯着他不放,妖怪?难道就是这样的?
对面,他已伸出手来,修长有力的手臂,如柔风吹拂大地,只轻轻一触,保护我的侍卫便吐血倒地,余者更是恐惧失措,他们抛下我,自顾自逃命奔开。
他又伸过手来,这一次,奔向我。
“别……。”我突然知道害怕,拼命要避开他的手:“求求你,别杀我。”
黑夜中,他‘咯咯’地笑,身上的黑衣与四周混为一体,我根本看不清他是如何动作,只觉得耳旁响起风声,我们腾空而起,在他的怀里,我惊骇莫名。
他拥着我,如一只捕食的大鸟,穿过街区,跃过城墙,连绵的林木从脚下涌过,离家多远了?我不知道,终于,他把我放在一片坟地中。
“救命。”我只叫了一声,便知道是蠢。他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求求你,别杀我。”我再一次讨饶,生命对于我来说是锦绣前程铺地,我才尝了点甜头,不想这么快放手。
他微笑,低身过来看我,暗夜中,他的眼睛闪闪发光。
这一刻,他看上去是个男人。
我稍稍镇定了点,只要他像是个人,哪怕是一丁点儿,我就可以不死。
“求求你放了我吧,我父亲是咸阳郡守,他会赐你无数珠宝财富。”
“哼。”他摇头。将手放在我面颊上,轻轻抚摸。
“他同样可以赐你无数的美人。”我紧张起来,皮肤上暴出粒粒疙瘩:“各种各样的美人,每一个都比我鲜妍漂亮。”
“哦。”他不停地打量我,上上下下,犹如在估算评价。
“求求你,我发誓,他肯的。”我探不出他的意思,绝望无奈,惊惶中还是痛哭出了声音。
“嘘。”他轻轻止住我的悲泣,凑过身子来,在我耳跟舔吻。
我更害怕了,他竟然对我有兴趣?这样一个妖怪,他会不会吃了我?
“来,让我好好看看你。”他柔声说,起手松开我的发髻,钗环珠花‘叮叮当当’落了下来,长发立即披满一身。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惊叹,用手搭起一缕:“如上等丝锻般滑沉生光,我很喜欢。”
其实离近了看,他才是个美丽的男人,有着俊秀的轮廓面目,身体舒展修长,可是,我心悸于他阴冷的面色、怪异行为,他根本不可能是人。
我张了张口,可说不出一个字,如同挣扎于午夜梦魇,周围是凄凉寂静的坟场,而一个黑衣诡异的男人,他正仔细地观察我,那目光,已不是一个男人在看女人,却像一个商人在挑他要的货物。
他解开我的裙带袍襟,露出身体,认真查看每一寸肌肤,连指甲也不放过,虽然惊骇莫名,可我无力抵抗,他的目光似有魔力,我不由自主,浑身瘫软如泥。
“不错。”终于,他低笑起来,满意地点头,然后,俯下身,舔我。
我十六岁,并没有近身过男人,最亲近的男人是父亲,连我的夫婚夫——杰,都没有真正触到过我的手。
这样的接触是陌生而强硬,我无力挣扎,眼看他凑过来,冰冷的唇贴在我的颈上。
冷,真冷,如玉石一样的冰凉,他竟是没有温度的。
我急急喘息,浑身发抖,任他覆在身上,仰起头,遥见一轮明月清冷无情。
他缓缓地移动,舌尖滑过我的耳垂,突然,向后长身而起,面上,露出两支尖尖撩牙。
我骇极大叫,他却强按住我,扑过来,长长利齿刺咬进皮肤,牢牢地制住,耳旁,有‘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他在吸我的血。四周极静极静,我甚至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在吸吮声中渐渐由强转弱,人受惊吓到顶点时相反会镇定下来,这一刻,我甚至在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许多的鲜血,娇生惯养的一身,平时连擦破块皮肉也算大伤,当此刻,鲜血汩汩涌出,我才开始明白生命的意义。
可是已经晚了,我只觉浑身的力气外泄,由那个小小的创口,游离出身外,我无比恐惧,甚至忘了疼痛。
如一只瘪了气的皮球,人渐渐神志昏迷,他却突然停下动作,俯身在上看我,面上犹豫不决,反复沉吟不定,我早已眼花魂散,朦胧里仿佛见到他唇上殷红,点点滴滴都是我的生命。
我突然头晕,只好闭上了眼睛。
在此时,却有温湿的液体溅到脸上,他抬起我下巴,把一样东西硬塞进我嘴里。
毫无意识,本能地,我张开嘴,任一股腥甜汁水涌进口中,开始的时候,我呛了一下。
“慢慢来。”他说,捏着我的颌,引导我吮吸吞咽。
那是鲜血,他的鲜血,待我再有些力气,睁开眼来,可以看到他腕上伤口,正汩汩流出红色。我吃了一惊,顿住了。
“小宝贝,多喝些。”他‘咯咯’地笑,又在我口里挤了些。
咸、甜、浓、郁,血液原来是这样的东西,我只觉自己慢慢地无法控制,虽然心里厌恶着,身体却渴望地凑了上去,含住那脉井源,深深汲取。
慢慢的,他笑不出来,努力要收回手去,但我如附骨之蛆,紧随不放。
“停下。”他喝,可是没有用,他只好用力扯我,如同拎着只蛆从腐肉上剥落,一抖手,把我抛在一边。
我仰面倒在地上,腹中鼓涨,喘息咻咻,仍是意犹未尽。
他也在喘气,面色更白,忿忿地道:“你想干什么?你会害死我的?”
我并没有听进去,喝进去的鲜血是温热的,从那个男人身上流出,说不定还混杂着我自己的成分,可是现在,它在我身上蠕动,瞬息变得冰冷,冷到如雪刃刺人。
我抱住身体,在地上翻滚起来,体内一截截地,似乎正在结冰。
“冷。”我哭泣,哀求他:“救救我。”
没有人伸出手来,周围一片死寂。
我觉得自己这次是真的要死了,这感觉比刚才被吸尽血时还要深刻鲜明,但痛苦并没有引导至死亡,我的神志越来越清晰,一寸一分,分明感到自己的变化,饱涨在胸中的水分如同自己生了脚,在四下飞窜,每到一处,便用鞋底冰棱杀个遍体鳞伤。
“啊……,嗯……。”耳边有人在嚎叫,却是我自己在大声呻吟。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冰寒尖痛中沉浮磨难,死去活来,再一次立起身来,是在那个男人的搀扶下,我浑身无力任他摆布,他将我依靠在一块墓碑上,然后,从身上摸出把锋利的匕首,过来整理我的长发。
“多么美丽的头发!”他再一次称赞,不住用手掌衬起细看:“闪着重重蓝影,这头发简直是有自己的生命!”
我哪里还有力气理会,浑身由里至外冰凉空虚,眼神无助地看他,欲哭无泪。
“是不是很冷?”他问我:“饿不饿?”
饿?我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种搜肠刮肚难受的空虚是饿,立刻拼命点头。
他放下匕首,神秘一笑:“等一会,我会送你礼物。”
他走了。不,准确的说,他跃身走了,体轻如燕,在林中飞窜,每一跳起,要过很长时间,才下地换力。
黑夜笼罩住我,抬起头来,满眼星辰明月,再往四处打量,我是坐在墓石堆里,星星磷火在远处上下飘荡,暗淡清冷孤寂,可是,我却并不害怕。
我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块石头,冰凉僵硬,可我的腹中虫噬般的抓痒钻心,似有一堆无形的小嘴在里面吸吮寻食,它们遍觅不到,便露出细小的牙齿,一点点的叮咬狠刺,我熬不住,发出阵阵痛苦地呻吟。
等他回来时,我已在地下翻滚,手指抠着石块,几乎要折断成节,面孔在粗石上狠狠擦过,也不知道会有疼痛,他不是单身的,手里,还抓着一个年青人。
见我疯狂,他放下猎物,俯身来问:“你觉得怎么了?”
我哀哀地叫,声音凄厉,双手乱抓乱舞,无法回答出一个字。
“别急。”他安慰我,一把将身后那个悚悚发抖的人拉过来,拧起他颈子,如别转只鸡头,扭送到我面前。
“乖,喝一口”,他说。
我哼声睁眼,看了一看,又闭上眼睛不肯。
他怒,猛伸过头来,自己露出长牙尖利,一口咬上去,那人痛声大呼,鲜血立刻喷洒在我们脸上。
“张嘴。”他暴喝。
我紧咬着牙,唇上却已感到了那股温湿,血香刺激得我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微微张开条缝。
“哼。”他冷笑,手上使劲,那可怜的人大声惨叫不绝,鲜血喷得我一身。
有几滴溅进嘴里,触在舌头上,立刻自己滚下喉去,鲜美温热得令我再也忍不住,不知不觉张了嘴,堵上去,‘咕咚咕咚’地狂饮不放。
“慢点。”他满意地笑,一手抚着我的长发,另一手也松了劲,让我自己按着那个男人,不住地猛吸。
这一顿饱餐,直吸得那人眼珠翻白,痉挛抽动,一滴血也没有浪费,统统进了我的肚子。
我沉沉地贴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感觉怎么样?”他微微的笑,“反哺后的身体是特别需要血液的,否则就会干枯而死。”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突然,发觉不对,伸手摸索在唇上,我失声大叫起来,我的面上,赫然竟也有了二只尖尖牙齿。
“啊……。”我拼命里用力,想扳断这些异物,可是它如同生了根,紧固有力,倔强不屈。
“你干什么?”他皱眉,上来拉开我的手:“难道刚才你没有发现自己的变化?”
“这是什么?”我哭叫挣扎:“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暗夜一族,”他边制服我边道:“我们是黑夜的主人,加入了我们,便会有无尽的美貌与生命,人类渴求了一生的东西,现在,你都已拥有了。”
见我听不进去,他也懒得多说,站起来拖着我头发,一路拉到一湾泉水边,强捺着我的头,往下看。
“来。”他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我被大力制服着,借着明亮的月色,看到水里有一个女孩子,她的头发披散如蓬头鬼,面孔像羊脂玉一般的白腻,星辰一样的眼眸和无血色的双唇。
“满意么?”他贴在我耳旁低低的笑:“你的美丽再也不会枯萎,从今天起,每时每刻,你都如鲜花般的芬芳。”
“我要回家。”我只是哀求他:“不管你把我变成了什么,求求你,放我回家吧。”
他一愣,突然,仰天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他狂笑着指我:“你已成了我的族人,人类只是我们的猎物,你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你的。”
乘他不注意,我拔脚就跑,出乎意料,我跑得如飞一般轻盈,双脚只一点地,便可跃起上半空,借着风向,像一只巨大的风筝。
他并没有追来。
我一路夺命狂窜,辩不清东西南北,树林在身边丛丛呼啸而过,头上的明月紧紧相随,跑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来到了离城很远的一片山林里,每年,父亲都会带我到这里打猎,再过去,便是狩猎休息的驿馆,从这里到家,通常要有一天的路程。
可现在,我已完全不同,这些路,不过花了半柱香的时间。
我含着泪,冲进去,看门的仆人只眼一花,便见我进了郡守府。
已是四更天时分,郡守府灯火通明,大堂里,父母面容悲伤,坐在里面叹息,见我狼狈奔入,所有的人都立了起来。
“姬儿。”父亲大喜若狂,上来抱住我:“你到哪里去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扑在他怀里,伤心地哭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父亲努力地哄我安静下来,不住追问:“出了什么事?那个抢你的人呢?”
“郡守大人。”一边有人说话:“小姐才回来,又受了惊,还是不要强迫追问的好。”
他走过来,却是我的夫婚夫杰,他是个削瘦英气的年轻人,满面关切神情,凝视我,轻轻说:“大人,朱姬是我的夫婚妻,不管出了什么事,她都是的。”
“好。”父亲又是欢喜,母亲也已走上来,紧紧抱住我,含泪叹息:“事情都过去了,姬儿,别太伤心。”
他们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低头看自己衣裳不整的模样,抬起头,撞到母亲躲避心痛的眼神,终于有些明白过来,可是,现实比想象更残酷,他们根本料不到,我虽然没有被强暴,但已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另一个怪物。
“父亲。”我说,喉头‘咯咯’地响,却说不出话来。
“大人。”看门的一众仆人已奔了进来,他们神色惊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不敢靠近,只是对着父亲惊魂未定地说:“小姐她……。”
我眼光转过去,他们顿时噤声,不敢再说话。
“算了。”父亲不明究里,只是叹气:“今天小姐发生的事情,你们所有人,一个也不许吐露出去,否则,我决不轻饶。”
“是。”所有人低下头来,齐声答应。
“来人,快扶小姐去休息”。父亲吩咐下人,又向杰抱拳:“中郎将也等了半日了,天气不早,今夜也不必回府了,在我府里安歇一晚,明日,我们将姬儿的婚事再商榷一下。”
他还是不放心,怕杰后悔。
我随着婢女回房,她们端来热水为我擦身,说也奇怪,我的衣裳上血迹划痕累累,可身体上一点伤处也没有,哪怕是一丝小小的伤口也见不到。
婢女们人人奇怪,面上却不敢说什么,为我净身换了衣裳,才出去了。
我睡不着,遥遥更漏声传来,我知道,不久便要天亮了。
2
黑暗中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房间不大,我开始在里面走来走去,说不清楚的烦闷抓心,一刻也停不下来。
暴躁中,我推开窗,跳了出去。
窗外便是花园,我隐身进了花丛,在繁枝密叶围簇中才稍觉些安心,脚尖轻点,如只暗夜的鬼魅,在园中闪过。
圆月半遮,乌云几堆,花园里静无一个,但我却份外眼明耳利,远远有人声传来,身不由主,我寻觅而去。
所有的楼宇沉浸于昏黑,只有父母的房中透出亮光,房里有人声正激烈交谈,我跃过去,贴在墙上,从窗缝里往里瞧。
满满地,房中全是人,父亲、母亲、杰,地上还跪着看门的屈伯和我的贴身侍女香球。
“大人,小人实在不敢撒谎,刚才我眼一花,小姐便飞进了门,还有她看我的模样……。”屈伯喃喃地说不下去了。
“是的,大人。”香球也来证明:“小姐站在面前看上去和以前一样,可是浑身却多了种说不出的味道,她身上冰凉冰凉的,就是用热水洗过也暖和不起来。”
母亲脸色发白,无助地看向父亲:“难道真是这样?”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姬儿真是被鬼怪附了体?老爷,我们快去找个道长来画符驱妖吧,好歹救救姬儿的性命。”
父亲不响,只抬眼看杰。
杰立刻上前一步,施礼道:“大人,此事不宜宣扬,依我看,也许先不急着找道长来,如果是鬼怪附身,用新鲜黑狗血一泼便知。”
“不错。”屈伯立刻在地上应声:“小人自己就养了一条黑狗,马上便可取出热血来。”
面对杰坚定的目光,下人们恳求的表情,父亲终于无奈,点头:“好吧,来,我们商量一下,如何布置安排。”
我无力地靠在墙上,听墙里的人算计对付我的方法,一时胸中翻涌悲伤,是不是要进去向他们说明?还是由他们用肮脏的狗血来泼我?
此刻,快天亮了,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种烦躁恐惧的感觉又攀爬上我心头,如有隐敌伺机在身旁,立刻就要张牙舞爪上来,可是我看不见,摸不到。这种感觉压迫着我,渐渐膨胀,我忍不住,呻吟出声。
“谁?”房里的杰听到,他抢先一步,窜出房来,一见我,顿时呆住。
我苍白狼狈地看他,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记得他曾用那样惊艳的目光追随我,上翘的唇角勾起一圈又一圈的浮想连翩,可是现在,他的眼中鬼影幢幢,每一只影子都是我在逃窜。
“姬儿?!”父母奴婢们也跟出房外,父亲叹息着唤我,一边杰已使了个眼色,屈伯识相地退下。
有什么事情是瞒得过我?他们所有人的细微动作,在我眼里饱胀到盈溢,然而我不声不响,装作不知,也罢,还是让他们泼一泼吧,如果狗血能试出我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变成了什么东西。
“姬儿。”母亲低唤我,她上前半步,立刻便被杰挡在了面前,我可怜的母亲泪珠欲滴,偏偏又要强作镇静。
我们僵持成局,半晌,还是父亲柔声问:“姬儿,睡不着么?”他这是在虚假地漠视我的行径,想稳住我好施展试妖的法器,我更加难受,父亲呀,为什么要同我客套谎言,我情愿默默地等待,等你将污血洒在我洁净花瓣似的面上。
我牢牢地闭上了嘴唇。
安静下来,可以听到许多不同的声音,远处有打更人疲惫的脚步在划过青石板地面,东街的豆腐坊已经开始运作,而郡守府里,院落一角有动物在低嚎,它发不出声来,某人用布袋捂住了它的脑袋,然后,刀声出鞘,再后来,是水溅铜盆的声音,我点点头,黑狗血已经准备好了。
唉,温热新鲜的血,只一转念,便令我莫名的兴奋。
短短的时间,他们不知道,这一瞬间,我等了很久,不仅仅是因为情景难堪,不仅仅是因为我变身后的敏感迅捷,乌墨浓郁的夜色中,我是一只紧张的困兽,不明白,自己会害怕什么。
屈伯端着铜盆,小心而蹑手蹑脚,他已来到了我身后,这时,父亲问到我是否有不适的感觉。
我摇头,不适?还是您更多一些吧。
不用回头,污水已漫天洒下,好一场腥风血雨凄迷,兜头盖脸,众人惊呼,我依旧不声不响,隔着粘滞胶连的血衣,透明沉静地观望他们。
“没有变身。”父亲狂喜,他冲上来拉我的手:“姬儿呀,不要怪为父鲁莽,这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呀。”
我看着他熟悉而陌生的面孔,说话时,他额头青筋暴起,一突一突,连接到颈旁跳跃,还有他拉我的手,腕上纹络中空,澎湃暗流汹涌,恶毒纠结的污秽,已于脏乱中悄悄透出浓香,我只是管不住自己,伸出舌头,在面上舔了一记。
“啊!”父亲惊骇大叫,他立刻丢了我的手,一路向后退去。
黑狗龌龊,浓血却是甘美,不知不觉,二枚小小利齿崭露头角,沿着红唇柔顺地垂立。我悲哀地看着众人,他们退后狂呼,拥挤中母亲受惊翻倒在地。
杰毫不犹豫,抽出腰下长剑,挺身向我刺过来,边刺边喝:“大人小心,让我来对付这妖孽。”
妖孽!我被这扑面而来的喝声一击而中,剑伤不过是剑伤,它刺在我身上,抽出时,伤口已经痊愈。
“啊!”耳旁轰鸣,是杰和众人的声音,我只无泪地看他,他根本不知道,我早已经被刺伤,只是不在身上。
刀光霍霍,郡守府的侍卫闻声而来,这些曾经保护过我的人们,此刻虎视眈眈,招式剑拔弩张。
我觉得难受,如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天空中有什么东西将出未出,它已在遥遥怒吼,气鼓鼓喷薄欲发。我承受不住重负,慢慢蹲下身,抱住膝盖,面色惊慌失措。
众人见机行事,立刻震声奋起,每一把刀都走得准确无误,气势汹汹地蛮不讲理。
我不想躲,躲开了这一次,以后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次。
然而他们立刻又全身而退,明刀暗器丢了一地。有人自身后伸出长臂,拥住我腰际带着我飞一般跃起。
那个黑衣的陌生人,一切噩耗的始作俑者,他凑在我耳旁低低的笑:“怎么样?这下是否相信了我的话,他们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是我的族人。”
他长啸一声,现出二支同样的利齿,在月色暗淡的黑夜里,映着火烛灿灿发光,他一手拥着我,足尖点过人群,如支婉转轻盈的掌上飞燕,向着远方,展翅腾空。
“我们要快些。”他继续在我耳旁低低地说:“天快要亮了。”
天要亮了?我茫然,难道这就是我一直莫名的恐惧?天要亮了,每一个字都暗遁杀机。
“有很多事情我要慢慢教你。”他说:“我们虽然长生而优越,可是也有软弱的地方,你要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说话间,我们已越过庭院、城墙、灌木丛,高大的树林中,透过枝叶间斑斓空隙,我看到远方已是火云红彤。
“快,快。”他急急自语,领着我扑向一片山麓,如两只迷途的蝙蝠,我们在山壁上慌不择路,寻到阴影洞穴,一头扎身进去。
最后一瞬间,我眼角瞟到金黄,自那轮圆盘光圈射出,一瞥间如有万箭钻心,焚心灼骨,我痛不可抑,倒头栽在洞底。
“怎么了?”他跟过来看我,自己也是心有余悸:“好险,只差了一点点。”
等我略略好些了,他说:“起来吧,这一课,我们慢慢的学,只是要记住,从此后,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长生并不是一帆无阻,需要有伙伴相助及一些灵巧手段。”
我依在他怀里,渐渐安定下来,寂静中,他没有心跳,我也没有,这已不能使我再惊奇,区区一日,我已受难无数,纵是天崩地裂,也只好当它刧数难逃。
“我们这样冲出来,城里必定大动干戈,你父亲会派人挨家挨户的搜查,我在城中的住址就不再安全,我们先在这里躲几天,然后再转去别的地方,朱姬,世界之大,不是你所能想象,而任何地方角落,只要有人,便有我们生存的基础。”他一个劲往向下说,我却疲惫不堪,慢慢坠下梦去,闭眼前,我听到最后一句,他在说:“我的名字叫笙。”
笙,是一种乐器,音质低沉哑韵,他本人也如那缕妖异的音域,似语非语,欲唱还休。
我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下意识紧紧抱牢他的腰身,隐约间又有些明白过来,从今天起,往日的一切渊源瓜葛,父母、杰、甚至是小小的香球,到此为止,覆水难收。
三天后,他带我离开咸阳,去往江南名都,在那片繁华富庶的土地上,有着我们最需要的丰富源泉。
到达后,笙找了一处城外的房宅把我安置下来,傍晚时,他出去了。
留下我一人在空荡荡的房中游走,陌生的土地,陌生的房间,连我自己也是陌生神秘。百无聊赖,我把脸孔贴在精雕细刻的窗框上,肌肤连着木质,同样的冰冷艳丽无情。
等到半夜,笙回来了。
他并不是一个人,远远的,我听到车轮滚动,在楼下道旁止步,然后脚步凌乱起来,他和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上楼。
我无声无息地走过去,房里没有灯光,淋身在黑夜的阴影里,我看到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身着丝线密绣的彩衣,乌髻高耸如云,有两串明珠缨络自髻顶垂至颊旁,然而她轻轻一笑,珠辉宝光也顿失颜色。
幽暗中,他们紧紧相拥,女孩的红唇被吻住,纠缠得鼻息咻咻,在他怀抱里深情到发抖。
我有些发怔,不知不觉已走到笙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仍继续做吻她的动作。女孩伸展了四肢去迎接他,我可以感到一波波热浪从她身上传来,滚烫的女人温度包裹在男人冰凉的躯体上,如漫生的藤萝,一圈圈环绕不放,他从容不迫,不缓不急的舔吻她,沿着脉膊蠕动的走向,一路跟随到耳垂下。
“嗯……。”她呻吟出声,浓酣蜜意无限,而此时,他已深深进入,迅速得连一丝鲜血也没有溅出。
她终于抽搐起来,缨络从发上跌落下来,砸在地上断成散碎走珠。他仍紧紧抱着她,如一个小小婴儿,把她捧到我面前,“来。”笙说:“尝尝这种美味”。
可我只是看着她的脸,额头光洁面颊娇嫩,于满身彩花纱裙衬托下面色雪白如纸,她死死地瞪着我,原先杏仁般美丽的眼睛凸了出来,瞳孔已开始变化,可她并没有死,眼皮跳动,浑身颤抖。
我突然也发起抖,不顾一切扭头便跑,笙丢开她窜身上来,一把抓住我肩头,倒拖着直推到那女孩面前。
“不。”我奋力挣扎尖叫,这女孩的面孔似曾相熟,我的许多闺中密友都是这样的身材容貌,她甚至长得有些像我。
他恼怒不依,硬是捺住头,将我迎到她颈上,玉琢似的肌肤上,两只小小的伤口诱人地渗出血。“喝。”他贴在我耳边冷冷地道:“你已经不是人了,若再对人心存怜悯,只怕自己会活不下去。”
我被推得倒在她身上,挤动到伤口,二道血液如桂花红糖浓浆,顺着白玉般的皮肤往下淌。她还是没有死,嘴唇贴在我耳边,喉口‘嘶嘶’作响。她的衣上有玫瑰熏香,然而香不过,她身体深处粘稠的液体。
我的唇已抵在她的颈旁,笙吸过的地方血水不断,奋力刺激着我饥渴的欲望,转眼利齿绽开,我在她颈上又留下了新的创口。
笙没有说错,年轻人的血液是最甜最纯,如果那人是死在动情时刻,她/他的汁液就是天下无双的美味。
只一滴入口,我便扑在她身上再也不肯放弃。
迫不及待地猛吸了几下,笙突然伸手将我拉开。
“你到底是什么?”他暴喝问我:“是不是人?”
我被饥饿与美味逼迫到疯狂,想要努力冲回去,却被他一把大力拦截。
“说。”他冷冷追问我:“你到底还是不是人?”
“不是。”我急不可耐,只好求他妥协。
“大声些,说清楚。”
“我不是人,我是你的族人。”
他哈哈大笑起来,这才松开手,让我扑回她身旁。
“朱姬。”他得意地道:“疾病、衰老、伤害,这些都已不成问题,除了烈日骄阳,我们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无用的同情和善心,你须要牢牢记住,这些人类不过是我们的食物,倘若要怜悯他们,结果只会令你自己挨饿受苦。”
3
妥协不过是第一步,几天后,他带我入城去猎食。
走在宽阔的官道上,身边所见路人不过三三两两,然而转过几条街后,我们进入一条灯火通明的大道,两旁玉宇高楼,点缀着红花绿柳绣衣佳人,行人马车如流穿过,处处纸醉金迷飞彩。
在人群深处,他忽然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有些害怕,行人拥来挤去,我小心翼翼地凝视他们,他们也在上下打量着我。
其中大半是女人,脂粉浓丽香艳,簪花披纱闪翠,年轻的和不再年轻的,每一个,面上都堆着笑容。从身边擦过时,有人对我冷冷地啐骂,也有人轻轻地问了一句:“小姑娘是新手吧,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不答话,只是慢慢走了开去,街很长,人又多,我无法跃起飞奔,只好随着人流起伏前进,才走了不远,迎面便遇到一辆马车。
四匹骏马高大肥健,口里嚼着镶金环佩,车上垂挂下轻薄而柔丽的金丝锦帘,女人们立刻围了上去,手搭住车架探身往上甜腻娇唤,马夫衣饰鲜亮,用柄乌黑油滑的马鞭将她们的手一一拨打开去。
“滚开,骚娘们。”他不住咒骂。
他到底不过一个人,抵不住众人七手八脚,一个照顾不到,窗帘被扯开一角,露出里面的贵人面孔来,那是个明秀的青年人。
乍见风流人物,女人们更是兴奋踊跃,她们争先恐后,努力要攀拉上前,口里呖呖地做出娇音宛转。此情此景,我心里渐渐明白过来,但仍被挤得一齐涌上前,头上马车夫的鞭子霍霍,一不留神,被一记抽在面孔上。
我被抽打得偏侧过头去,心里恼怒,随手用力推过去,女人们尖叫起来,扑落落跌滚了一地。
马车原地顿住,车夫半举着马鞭,瞪住我说不出话来。
我冷冷看他,平庸粗野的面孔,这样的人笙是最讨厌的,他很挑剔,只喜欢俊美出众的猎物。
他被我看得心惊,可是放不下面子,略一犹豫,鞭子便又要招呼上来。
我静静的等着,他的动作并不快,尤其是在我的眼里,一格格延展过来,并不比只蜗牛爬行快多少。我暗中捏拳,只等他再一鞭过来便要反击而上。
可是,我没有等到机会,他还是停了下来,车中人猛地喝住他。
“根发,不许无理。”
他自己已揭开窗帘,向我微笑打招呼:“对不起,刚才的确是我的下人鲁莽了,姑娘,有没有打到你?”
我转目看他,江南雅致的富家子弟,绫罗素锦,璞玉乌簪,一举一动俱是文秀有礼,他向我含笑抱拳,“姑娘若是不嫌弃,请容许在下载你一程以作赔礼。”
他在邀我上车。我早已明白,这是条奢糜繁华的流莺花街,所有的倚门卖笑温床,他请我上车,也是把我当成了其中一个。
我有些犹豫,笙在哪里?是不是正在附近觊觎我的作为?转眼的时间,车上的人儿已殷勤地揭起帐帘,连那个粗声粗气的马夫也低下头来,将踏脚锦凳捧来放在我脚边。
“姑娘小心。”青年伸出手来,他是不知道要发生什么,若是明白,借他十个胆子也不会再敢来看我一眼。
我终于踏上马车。昨夜,笙可也是这样踏上了另一辆马车?
我们一同驶出街去,马夫继续用力挥打马鞭,莺莺燕燕的娇语变成了咒骂,声流不相关得如对岸观塘的潮水,我偏过身去,只用心思去看车里的那个人。
不比笙的俊美,杰的英姿,他的清秀只是文雅贵气,衣饰整洁昂贵,玉带下垂出一道丝络缠花结,结上勾着环龙凤通透圆璧。
富贵子弟的从容和鲜明,令他顾盼自如间气度高人一等,其实来到这春风街上的男人,本就是为了花钱找取乐的女人,但是他的运气太差,他找到了我。
我被带到一栋高楼深院,也许是处藏娇的外室,诺大的锦绣庭阁,只得一个看门人在把守。
根发放下锦凳,势利无理的小人嘴脸,在权贵面前温顺得像只猫咪,从马车到大门,短短的一段路,他呵腰谄笑极尽媚态十足,然而他不过是个最下等的下人,连铜钉的大门也走不进去。
锦衣公子扶着我手,挽起裙裾卷了长袖,缓缓拾级而上,“姑娘,小心。”一路上他殷勤照顾,不住合紧手掌体贴:“怎么手里这么冰凉。”
当然是冰凉的,如果他此刻近身来,俯在胸口静听,就会知道所有的秘密,可他并没有这么大胆,也许最后终是如此,但是现在,他还要维持客套。
我们入了房,同样的雕梁画栋,一室石器字画古玩,朴素外表掩不住底子里的奢侈,他转过身来,眼里含着些许骄傲满意,“姑娘,千万请不要客气”。
我茫然看他,房中四角各悬有一盏琉璃宫灯,四道霞瑞怒瞪若四双冷笑慧眼,叫人看得刺目心惊,我本能的轻轻一指,说:“灯太亮了。”
他顿时‘呵呵’笑了,风尘女子惯有的刁钻小计,在这房里曾施展过多少,他又到底见识了多少,心上了然烂熟,虚架子便成了多余的东西,熄灭了所有的琉璃灯后,他走上来紧紧拥抱住我身体。
黑暗里,第一次,我遇到男人的唇齿温存,软蠕绯红的两片洞天,展开来,露出粒粒白玉珠光璃璃,手攀着腰肢,颊贴着颊,含咬住唇角,柔滑钻探而入,口里低低地含糊不清,他在说:“好冷。”
昏暗的幽室里,他看不清四周环境,而我却可以凝视他,合上的双眼上,有指甲长短的丝丝浓睫,男女之情,春宵之秘,以往深闺午夜的羞涩隐谜,赦然昭昭显露,叫人猝然不及防备。
我手足僵硬,狼狈到无法招架。他奇怪起来,“怎么了?”他问,眼里有一抹疑问,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卖笑女子神情竟会如此生疏别扭,可略一停顿,他还是善意的改变了话头,“来,”他说:“脸上怎么这么冷,让我帮你暖和一下。”
一边说,一边手已寻去解我腰带,再将头抵蹭在怀里摸索上下,纠缠里,我开始慢慢地贴在他身上,深深吸口气,低下头,是什么在暗中一跳一跳的涌动,它引诱我不住俯低下去,将唇舌舔在他的颈上,轻轻触滑。
“不错。”他欣喜地赞了一声,手上缓下力来,重新闭上眼等待。
我就在那里反反复复曲曲环环的舔遍,隔着薄薄紧韧的皮肤,可以感觉到底下那股热烫,它在召唤着我,一波一波,泛着香甜的芬芳。
他突然‘哼’了一声,我这才惊觉舌头微甜,忙抬起头查看,眼下颈上已是两汪血泉。
漆黑里他不觉异状,反而来劝我:“没什么,轻些,再来。”但我手足无措,盯着他犹豫不决,两弯利齿在暗中映出幽幽浅光。
他终于觉出不对,盯住我看了又看,渐渐睁圆起眼睛。
两条有力的手臂突然自身后禁锢住他身体,束住他往后退去。笙从他脑后探出头来,只一照面,已贴上去咬住颈子。
我退到一边,看两个男人在房中狠力恶斗,他又如何能胜得了笙,被强硬地按在怀里硬生生吸去大半的血,直到他手足酸软,笙才松了手,对我说:“来,该你了。”
我走近些看他,已呼吸沉重,双眼紧闭,那两弯指甲长短的浓睫如两只跌入蛛网的蝴蝶,抖抖的,垂死之颤。蹲下身去,再次抚上那张唇齿,绯红褪成青白,这是他第几次买笑贪欢,不过是个轻薄粗心的良人,纵情云雨贪新鲜,这一次,他走了眼,只一眼之差,可到底是赔上了性命。
自那天起,我才真正成为笙的族人,每日白昼,我们藏身在城外的旧楼里,楼下有一处暗室,笙从外面买来两口馆材,一人一口,令我睡在里面。
“馆材是我们积聚力量的地方。”他告诉我:“这是我们最安全的蔽护地。”
然而我不明白的地方仍有很多,比如是谁把他变成了这个样子,而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吸血一族?
无数的问题在我脑中盘踞,每一个都如雷电轰隆,笙无动于衷,他并不在意我是否明白,他关心的只是血浆来源,一到夜幕降临,他便带我在城中游走,寻找中意的目标。
他的需要单纯而简单,只是年轻人的鲜血,美丽的女人和男人,尤以男人为佳,隐身在黑夜的幕布下,他的眼睛明亮到尖利。犹如一团强力磁级,她们总是逃不出他的手心。
待他得手后,我便又出来,继续寻找新的目标,行走于暗夜的一男一女,猎物也是一女一男。
城里很快便传出流言,不断有人失踪或死去,死者尸体苍白浑身不留一丝血液,惊恐的人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将之称为巫毒恶咒,请来高僧道人,日夜于城中摆放香案念佛诵经,家家门上贴满了经文扭曲的符语。
我们并不在乎,那些曲曲弯弯的梵文,暗涩难懂,即是不知所云又怎么会去害怕,笙甚至撕下一张来把玩嘲笑,他说:“朱姬,除了桃木剑和银匕首,我们不需要害怕任何别的法器。”
在巫毒传言闹得最为厉害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沿北而上。
自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当生命没有了尽头,时间便成了无用的东西,我们日复一日,重复着狩猎生涯,与此同时,周遭世界也在改变,连连征战不断,草原上的女真人闯了进来,他们夺取了帝位,又要巩固霸业,塞里塞外的政治杀戮,死尸堆积无数,人类的残杀极其状观,一日千人也不足为奇。
我有些震惊,而笙指着硝烟与废墟,不屑一顾:“天灾人祸与太平盛世,本来就是一个循环,朱姬,人类的生存轨迹是周而复始的上演,他们酷爱战争夺取,本性也是嗜血的。”
他总爱说这些冷酷高深的话,令我听得莫名其妙,然而他说得很多,却从来不去关心我是否会明白,在缓慢而单调的日子里,我忍不住一次次的与他产生争执。
那一夜,我同他照例在街上巡走,笙悠闲的走在人群里,他一惯的姿势是挑剔而懒散的目光,我在离他不远的身后,人流里,暗夜中,我们看起来并没有与众不同。
这座城市也算繁华,只有繁华之地才有歌舞笙乐,连同无边的靡烂奢华,人们在风月场所寻找目标,然而螳螂捕蝉,我们伺机左右,既是饵食,也是猎手。
擦肩错臂间,我似乎看到杰,熟悉的面孔,只一晃便没入不见。于是在满街人流中,我蓦然止步,犹如一石投湖,圈起漣漪无数,在这遥远北方的城市,怎么会有他,最初烂漫的记忆,无忧无虑的往昔生活重回脑中。细细又一想,不由哑然失笑,当然不会是他,虽然我已忽视遗忘了时间,可时间不会遗忘人类,几十年了,纵然不死,他也早已应该白发苍苍。
前面的笙突然加快了脚步,好像已找到了目标,我却没有跟上,调转了头,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从后面看,他的确长得像杰,一样修长有力的身躯,略略侧过脸来,可以看见那张轮廓酷似的面孔,而他的鼻梁更坚挺秀气。
我看他沿着长长的街慢慢走过去,犹如一个梦境冉冉升起,一时无法克制自己,步步紧随其后,也许我已不算是个人,没有了心跳、温度和年龄,可记忆却在深处微启,它召唤我,连同埋藏于最底处的某些温柔牵引。
我随他走入一条僻静的长巷,在一扇院门前,他停下脚步,开门时,他转头看到了我。
“姑娘,请问你在找人么?”他微笑,这一笑使他脱离了杰的影子,回复到陌生人的本质。
我还是失望,身材侧面都这么相像,可他毕竟不过是另外一个人。沉默中,不愿回答他,只是漠然回身走开,不,我不想吸他的血,这个肖似杰的男人,因为记忆里残存的温柔,我不会要他的性命。
长街上朱光碧影依旧,笙已不在原地,昏沉的子夜中一幕幕香艳迷梦渐渐粉墨登场,盛装的女人缠绕着醉态的男人,贪欢纵欲,纵然只是片刻虚情假意,却也叫人耳眩神迷。
我信步漫游,黑衣长发孤寂的女子,周身似有寒流与人群隔开,一个粉衣少年抬步追上来,“小姐,你要去哪里?”他边追边喊,引得路人驻足笑骂。
我毫不理会,加快步子从众人缝隙里钻过,他追赶不上,只好在身后徒呼叹气,“小姐,你为什么走得这么快?”这些凡夫俗子,他们总不相信世上真有红粉骷髅,一点点的艳丽夺目,便引得如狂蜂乱蝶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