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性德:终古闲情归落照—— 徐于斌
纳兰的词,意境哀惋,谭献《复堂词话》评之为“幽艳哀断”,《词苑萃评》中,顾梁汾也认为:“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
然而,我总觉得,他的这一怀凄惋,其实是情发无端。
性德生于康熙“圣明”之世,又出身豪门。其父明珠,官至大学士、太傅,是康熙初期的权相之一;性德本人,十六岁(一说二十二岁)中进士,即授三等侍卫,旋晋一等。他能文能武,康熙南北出巡,性德随从左右,深得宠信。谁能相信,他仅活了三十一岁!他生病期间,皇上牵挂,御旨随时要将性德病情上奏;他去世后,皇上思念、惋惜,钦嘱相关人等,在性德的灵位前哭告边关捷报。以此可想,其生前显贵已达何等程度。
这样一位“缁尘京国,乌衣门第”的贵公子,又身处“开国之初”的“康熙盛世”,却有世事无常的兴亡之叹:“汉陵风雨,寒烟衰草,江山满目兴亡”、“须知今古事,棋枰胜负,翻覆如斯”,仿佛已预感到三百年后的“大清”末日似的;有失意之士的“不平”之鸣:“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怪人间厚福,天公尽付痴儿呆女”;亦生不满现实的“归去来”之心:“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且乘间五湖料理,扁舟一叶”;《纳兰词》中篇幅最多最伤心的是,咀嚼爱情的缠绵断肠:“一般心事,两样愁情,犹记碧桃影里誓三生”、“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
不妨作这样的设想,在现实生活的层面,以他的身份地位,所爱女子,不为难得;要“功成身退、归隐山林”,仗康熙的垂爱和开明,亦有“准奏”的可能。世俗中人兀兀以求的一切,他均唾手可得,又何必自苦如此?
而更多的人,是把纳兰与和李后主相比较,如周之琦评他是“南唐李重光后身也”;性德自己也推崇李煜,他在《渌水亭杂识》中说:“《花间》之词,如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绕烟水迷离之致。”性德主观上如此,客观上却“生不逢时”,李后主身经国破家亡的沧海桑田,其灭顶的绝望,纳兰哪得“绝知此事要躬行”?所以李煜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大悲凉,不可能从性德笔端流出:“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天地如此之大,李煜之心,却无所逃遁!
严格地说,性德的词,单篇地看,如七金楼台拆碎,气韵、厚重皆不足。追踪晏、李,实不及晏、李。我赞同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评说:“意境不厚,措词亦浅显。”然而,性德的词,虽不耐单看,却值得通观,万种凄惋汇聚,如一声长叹,足能碎人肝肠!
我看纳兰,初怪于他的“情发无端”,终怪于他的“愁生盛世”。
旧文化熏陶下的中国人,心理脆弱而世故,所以,终难产生古希腊式的大悲剧!
难得的是,中国的历史上,有几个朝代,在它诞生之初,倒发出了一种可贵的悲鸣。就如生命起始,没有侥幸的愚蠢,没有麻木的欢愉,只有担荷,如释迦基督之担荷人类罪恶。这种发乎事物起始的悲鸣,是悲天悯人,是光明正大!清代的开国之初,让纳兰性德用短暂的生命,发一声长叹,那声音不是纳兰的声音,那是时代之声;似乎在唐朝的初年,我们也听过这样的声音:“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也不是陈子昂,他那一串凌空绝世的热泪,是时代之泪。两相比较,时代愈大,悲怆愈深。
“末世”之悲,已属难得,“开国”之恨,尤为可贵。正是在这个层面上,纳兰的凄惋情结为我所钟爱,它具有深层的反文化传统的象征意味。
纳兰容若的词,可以毫不夸张他说是词苑里一枝夺目的奇葩,与他同时的和后世的词家对他的评价都非常之高,陈其年将他和南唐二主(李中主、李后主)相提并论,聂晋人称他的词是:“笔花四照,一字动移不得”;王国维先生更认为他的词不但是清代第一人,而且是宋代以后的第一人。这些评语,对纳兰容若来说,我想当不是过誉之词。
有一件非常奇怪、几乎令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是:纳兰容若为什么会写出《饮水集》那样的词来?那些词一片悲恻情调,不是昔怀昔日便是感慨今朝,十首有九首都是痛苦的倾诉,怆凄的呻吟,如果不知道他的生平的人,一定以为他是穷愁潦倒的文人,谁知道他却是极尽人间富贵的相国公子呢!他二十一岁中进士,官至通议大夫,一等待卫,皇帝非常宠爱他,到各处巡视都带他同行,在封建时代,那可真是一种旷世的殊荣呢!许多人将纳兰容若与李后主相比,可是李后主那些悲苦的词,都是在他被俘之后写的;在被俘之前,李后主的词却是充满了个人的欢乐。但纳兰容若一生没有受过什么波折,始终都是过着贵族公子的生活,为什么他的词也会那样悲苦呢?
据我看来,正是因为不能忍受贵族生活的腐朽,他曾经有几句词道:“电急流光,天生薄命,有泪如潮。勉为欢谑,到底总聊!”看来,他对那种“勉为欢谑”的生活,是感到无聊透顶的。纳兰容若的父亲名叫纳兰明珠,官至太傅(相当于宰相),可说是位极人臣。但此人庸俗卑鄙,而且贪财,和纳兰容若那种清高绝俗的性格,正是极端相反。我想,也许又正是因此,使他在贵族的血管里流着“叛逆”的血液,他本质上是一个有正义感的读书人,他父亲的所作所为,都令他听不惯,看不惯,可是在封建的压力下,他又不能公开地反抗父亲,因此精神上就感到郁闷,正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一样。在封建压力下,不能求得精神的解脱,于是在词章上就化为悲苦之声。纳兰容若的情感非常丰富,他说自己“不是人间富贵花”,而是天上的“痴情种”,这一点也很和《红楼梦》中的宝玉相同。无怪有些“红学家”,甚至认为《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即是纳兰容若的化身,大观园之事,即是纳兰相府之事,做起详细的“索引”来。这种说法,当然是几近附会,但两人的性格,却拥有共通之处。
纳兰容若自称是“痴情种”,事实也是如此,他在十八岁的时候有几句词道:“十八年来堕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那时他大约尚未结婚,在梦想一个能了解他的伴侣。后来他结婚了,真的碰到了一个知心的人,夫妻非常恩爱,可惜婚后不久,他的妻子短命死掉,他就更悲苦了。纳兰容若写过好儿首悼亡词,情感之真挚,允称千古绝唱《七剑》里曾引过一首,只从那首词中也可看出,他是如何的“痴情”了!“纳兰容若词中,常自称薄命,不料竟成“词?”,他后来真的短命,只三十一岁就死了!
残雪凝辉冷画屏,
落梅横笛已三更,
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
知君何事泪纵横,
断肠声里忆平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