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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午相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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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9 00:57:0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吾LOVE零 于 2010-1-20 23:15 编辑

再推荐一部很好看的灵异鬼故事----《子午相交》

“我们下个月的经营目标是三千五百万,为此,各个部门,尤其是……”潘总的指挥棒在业绩图上指指点点,似乎在指挥一场大型战役。产供销各部门头头全都抻长了脖子跟随指挥棒的红尖尖目光起落。人力资源部经理于鹏怀里一阵抖动,手机不识趣地跳起来,他没接,直接把电话挂掉。未几,手机又振,再关,第三次进来的是个短信,于鹏悄悄拿出来一看:“叔病故,速来市医院!”发短信的是老婆吴云。  

停尸房里冷气森森,吴云娇小的身躯战战兢兢缩在于鹏后面。青色被单掀起,下面叔叔于占彪面色苍白,生命色泽早已穷竭,富有个性的嘴唇高高撅起,似乎在和谁运气。嘴巴略略展开,一句若有若无的话被卡在生死之间。眼皮半睁半闭,有被强行按合的迹象。他的领导,省史志办公室王主任面色沉重,喃喃道:“中午吃饭没见占彪出屋,去叫他时,没成想占彪攮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夫说是突发脑溢血……占彪的眼睛,是我合上的。他死时一定有话,一定有话要说阿……”  

于鹏面色铁青,贴近死者,想从叔叔的脸上搜寻到什么,看了好一会,于鹏才向管理员摆摆手。管理员奋力拉开藏尸柜的铁门,浓重的白色雾气倾泻下来,向于占彪的尸体飘荡。突然,被单猛然跷起一个角,死者的左手直直弹出外面,青灰色的手指蜷着,似拳非拳,似握非握。吴云吓得妈呀一声差点背过气去,其余的人也虎得后退连连,管理员满不在乎,过去一把就按下了于占彪的手,解释道:“人死了偶尔有抽搐现象,就是‘就筋’,有的死了好几天还会动呢,没事!”  

众人长吁一口气,看着管理员慢慢将死者推向藏尸柜,于鹏突然想起什么:“慢!”管理员一顿,于鹏疾步过去掀开被单,叔叔伸出又被压回去的手里,赫然是半张纸条!王主任咿呀道:“阿,奇怪,当时我们怎么没注意这个。”吴云频临变故,心力交瘁,呜呜抽噎起来。于鹏顾不上许多,伸手拿那纸条,没拉动,死者抓得牢牢的,再拉,怕是要断。  

管理员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顺手拿过一个似钳非钳,似剪非剪的古怪工具,压进于占彪手指间只一转,咯咯两声,死者手被撬开,于鹏轻轻取下纸条,众人凑过来一看,纸条上寥寥数字:下角村,崔。图库垒,那。  

回到家,保姆将热腾腾的晚饭端上桌,于鹏夫妇都毫无食欲,吴云匆匆喝了口汤就上床就寝,怎奈心事重重,无论如何无法入睡。于鹏拉开床头柜小抽屉,拿出安眠药,想想又放了回去。吴云侧过身来夺药瓶,旋开盖子,丢了几颗进嘴,于鹏伸手想拦,半空中又停下,由她去了。  

夜色拉下沉重的帷幔,明绅花园社区一片宁静。保姆收拾好卫生后悄悄缩回自己的小单间,吴云此刻药性发作已昏昏入睡。于鹏点上一支烟焦躁地在客厅里徘徊,在一个沙发上坐坐,旋即又站起来徘徊。烟灰烧出好长,无声地飘落,于鹏的拖鞋碾过,一条灰迹便随他的脚步延伸开去。

于占彪没有儿子,老伴和女儿多年前出意外双双殒命。于鹏的父亲,也就是于占彪的哥哥于占鲲,也在若干年前病故,其妻不到一年也抱病而亡。而于鹏的祖父于飞死期也非常接近。两三年内亡故如此多的亲人,不能不说是超乎寻常的打击。加上于鹏的奶奶在文革时期突然失踪,不能不给这个不祥家庭又涂抹了一道神秘色彩。吴云当年嫁他的时候,娘家人竭力反对,并不是于鹏如何不好,而是这个实在奇怪的家庭背景让人不寒而栗。  

于占彪在史志办的经年工作和家人的惨痛损失,使他变得孤僻内向,常有些怪异。由于家人稀少,他待于鹏亲如父子,但除了生活上的细微关照,却不肯让于鹏接触他工作上哪怕一点点的事情。故多少年来于鹏始终不知道叔叔到底在研究些什么,写些什么,叔叔家里那些奇怪的图形文字和器皿都是什么用途。  

如今,叔叔留下的纸条又成了一个谜。  

下角村,这个地名熟悉,这是他们于家的原籍,祖上多少代人都安葬在这里,而图库垒,是他奶奶的娘家所在,距离下角村三十多里,在更深的山中。叔叔怎么会突然研究起老家?而老家的什么能把他刺激成这个样子呢?于鹏又点上一支烟,陷入更深的云雾中。  

于鹏学业顺利,毕业经商没几年,年纪轻轻就窜到了部门经理的重要位置上,不能不说明他的能力和水平。在瞬息万变的商海中,他对自身业务游刃有余,也不以邻为壑,时常钻研其他部门的业务知识。公司的潘总对他很器重,大家传闻不久于鹏还要升迁。突闻于鹏叔叔噩耗,潘总二话没说,直接让于鹏领两万块钱丧葬费,并拍着胸脯说他的加长林肯随时待命,只要出殡用得上。  

于鹏苦笑着谢绝了,他需要的不是金钱和排场,他只要叔叔,那个多年来慈如母,恩如父,谆谆如师的叔叔,默默无闻却又无微不至的叔叔。于是,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来安排叔叔后事。  

叔叔于占彪是个学者,一辈子不曾发达也不曾享乐,不能说家徒四壁,起码也是清水人家,除了满架子的古籍书简和一柜子古物,家里的电器家具还都是早先的样式,老破不堪。于鹏多次表示要送钱送物,叔叔全都谢之门外,坚决不受。现在,什么都不用送了。  

于鹏想起了暴亡的父母,婶婶、表妹、爷爷,失踪的奶奶,有的面孔清晰,有的面孔模糊不堪,毕竟,好多年了……难道叔叔的死和他们依旧有什么神秘的关联?
史志办的人次日将于占彪的旧物收拾利索,电话通知于鹏过去看看,是否有必要拉走。于鹏匆匆赶到史志办,一堆又一堆的书稿、信件、活页夹和零星纸头,还有更多的书,将叔叔的办公室铺满。王主任抱歉道:“占彪生前工作太辛苦,你看这……哎,好同志啊。我们用了四五个人才收拾利索,为了不误他出殡,你再瞅瞅,有啥要留的,有啥要炼的?咱史志办虽说是个穷衙门,车还是出得起的。”  

于鹏没客气,将打成捆的文稿重新抖落开来,他要寻找一些线索,到底是什么,自己也不清楚。他还带来一个人,刑警队的朋友马宽,一身笔挺的警服振了王主任一下,于鹏善意笑笑:“这我朋友,帮忙参谋的,不是办案。”王主任尴尬地挤出些笑容,没多久就寻个理由走开去,只剩下史志办的一个小跑腿帮忙收拾。于鹏恍惚认识他,这人叫张文全,不过文不如名,史志学问实在一般,在史志办跑腿办事却是手拿把掐,号称第二办公室主任,王主任派他收拾故人遗物,再合适不过了。  

整整一上午他们三个都陷入无边的纸海中,马宽凭着职业敏感,搜罗出死者近日接触过的一系列文档,还有若干年来较重要的笔记,还有很多不知名的古器物,满满装了一大包。王主任午饭邀请他们下馆子,于鹏谢绝了,他不喜欢这个满嘴官腔毫无学术价值的人物,也许他善待叔叔,可能叔叔的健康也不会磨损得这么快。马宽临走还直直盯了他一眼,王主任立刻似乎被马蜂咬了脸,抬手去擦,张文全也不闲着,挠起后脑勺来。  

于鹏要请马宽海鲜,马宽不干,非要拼酒,二人于是在史志办附近随便找了个小馆子。沙锅炖菜,火炕,打扮像翠花一样的服务员,一些影像基本要素慢慢在于鹏眼前摇晃起来,桌上的酒瓶在不断增加,增加……突然,他看到墙角站着个白色衣服的女人,一动不动,面目不清,于鹏一激灵,举起的酒杯哗地一抖,在马宽的警服上泼了不少。马宽大笑起来,说你喝不动犯不着用酒泼我吧,于鹏再看去,墙角又什么都没了。是酒喝多了眼花吧!他捏捏鼻梁,尴尬地向马宽笑。  

酒后,马宽说回去研究一下这些资料,于鹏看着他那蓝白相间的破吉普消失在车龙中,伸手去掏车钥匙,准备开车回家。不料掏了个空,钥匙不见了。于鹏想了想,可能是盘腿坐时落在火炕上,于是扭身回店。“翠花”正在收拾残更冷炙,见他回来脆生生打个招呼,于鹏直奔刚才坐的位置,钥匙果然在,他抄起钥匙就在一扭身的功夫,墙角的白色女人又出现了!这次绝对不会看错,只是看得不那么清晰,仿佛信号不好的电视转播,飘飘曳曳。于鹏看得呆了,伸手去指给“翠花”看,“翠花”不明就里,向墙角扫了一眼,又看看于鹏,不知道这个“客官”要表达什么。
“女人,一个白衣服的女人……”于鹏喃喃道。  

“啊呀!”翠花打碎了整摞碗碟,跳出单间,仓皇的尖叫一路传向后橱。  

直到傍晚,眼睛红肿的女老板才把于鹏送出门。于鹏看到的那个白衣女人,是老板几年前为情自杀的妹妹,死的时候就是白衣白裙,长发盖脸,一点也没变。老板舍不得妹妹,更舍不得房子,怕妹妹不肯归阴,于是硬破了门窗开起饭馆来,想用客人旺盛的人气冲散妹妹的孤魂。怎奈妹妹结怨太深,始终不肯走,差不多三月五月就要现身一次,不过大白天被人看到,这还是第一次。  

女老板想求于鹏帮忙超度,于鹏哪会这个,谢绝了,不过留下自己的名片,称有事可以找他,尽量帮忙。老板千恩万谢,满脸浓重的粉黛也被泪水冲得一塌糊涂。  

车子穿过繁华的市区,正值下班高峰,车龙缓慢推进。借个红灯的当儿,于鹏给老婆打个电话,吴云嘤嘤夜夜哭了几声,要他赶紧回来陪她,她很害怕。于鹏安慰一番,说再有二十分钟就到家了,要她别着急。  

绿灯闪烁,于鹏熟练地将车拐上高架路口,直奔2号出城高速公路,明绅花园社区距离市区15公里,2号高速是必经之路。心事重重的于鹏忘记看到一个灯光闪烁的工程告示,或者看到了,根本就没反应。他现在满脑袋都是那个白衣女人。  

平日这条路是很繁忙的,但因为近日施工不便,很多车都改走普通公路,于鹏似乎没有发现车流的变化,只觉得脚下生风,油门狠狠踩下去,车子擦擦地贴地“飞行”,忽然,一道白影闪过,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于鹏下意识点了一脚刹车,轮胎和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尖叫,车子的方向变得难以把握。一个施工封闭用的反光锥桶赫然出现,于鹏来不及闪避,车子硬生生冲了上去,碰!锥形桶飞起来,然后又是一个,于鹏的车砍瓜切菜一样接连撞飞七八个,于鹏死死握住方向盘,深深踩下刹车,车子慢下来,刚刚要停,一道深深的大坑突然横在车前。  

轰隆!车几乎是跳进坑里,气囊暴开,于鹏被顶在头枕上,他眼光迷离,突然手一松,放开方向盘,昏了过去……
什么地方?什么时间?我是谁?  

白色的,蓝色的,绿色的影子在晃来晃去,没有声音,安静的如同天国。  

于鹏努力睁开眼睛,发现无论眼皮开合,看到的景物都是一样的,淡色的影子在晃,在晃,在晃……不知道是昏迷的间歇,或者是昏迷中的幻觉。  

一个古装的人,身披麻片“衣服”,挥舞长剑……  

一个女人扑向一团红红的东西,顿时灰飞烟灭……  

还有,还有……  

于鹏又在朦胧中听到一些声音。  

肺内出血,加呼吸机!  

心跳40,很弱。要不要打强心针?  

做好这个准备。还有,准备电击。  

左侧肋骨劈裂性骨折……  

轻微脑震荡症状……  

眼睛充血,眼压过高……  

一切又重归黑暗。于鹏的身体似乎活动起来,像在游泳,又像在跋涉,无边的黑暗看不穿,摸不到,脚下崎岖不平,像山路,脚上好像没有鞋,但没有痛感。猛然,黑暗中伸出无数的手来拉扯于鹏,劲头十足,他的身子几乎被撕裂,那些手边撕边把他向更深的黑暗拖拽,拖拽……疼痛、无助、恐惧,于鹏无法喊叫,无法挣扎,没有力气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任凭那些陌生而粗蛮的手任意安排他的躯壳,他要绝望了,难道这就是死么?难道已经死了么?  

一束光。  

一束神奇的光,说不上什么颜色,可能包含所有的颜色,也可能没有任何颜色,看不清,却实实在在,感不到,却通体谨存。  

那光直直地从于鹏头顶射下来,光线所到,鬼魅的手纷纷撤开,不再纠缠。于鹏沐浴在温润无限的光柱中,无比安定,无比祥和,那光略作停留,旋即呈巨大扇面展开,直到将所有黑暗全部驱除,于鹏的眼界迷离了,又清晰了,那光变作无影灯的润泽,他看到了忙碌的医生,护士,门外哭泣的妻子和安慰她的保姆,焦躁不安的马宽……他看到了手术台,和一个人,那人是……  

他自己!  

他还看到很多人,在医院的走廊和病房里走来走去,他们不用开门,墙和门被他们随便穿过。那些人,姑且称他们是人,漠无表情,垂首各走各的,互相不招呼,不接触,也对外界的一切不闻不问。但就在他东张西望的当儿,那些飘忽不定的家伙开始注意他,并慢慢聚拢过来,于鹏这才看清,这些人有的开膛破肚,有的手足不全,有的虽然肢体健全却面部溃烂,无比恶心!  

他想喊,可是出不了声音,嘴巴一开一合地,眼看那些鬼魅就要欺身上前,无数干巴巴的“爪子”平伸而来,不知谁推了他一把,于鹏猛然跌回到手术台上,嘴巴一张,喊出声来:“滚开!快滚开!”  

正在紧张操作的主治医师吓了一大跳,护士胆子更小,哗啦啦扔了手术托盘,刀剪纱布滚了一地。外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也虎得够呛。  

于鹏慢慢睁开眼睛,周身麻木毫无知觉,主治医生的大口罩凑过来,柔声道:“还有一会手术就做完了,安心些,你没事的。”大夫的话好像高效催眠剂,于鹏迷迷糊糊又陷入睡眠,眼睛闭合间,仿佛那些鬼魅匆匆离去,不再纠缠。但他顾不得许多了,困。实在是很困!  

走廊里,交警来了,高速公路施工队的头头也来了,马宽把交警拉到一边咬了阵耳朵,交警立即对施工队长严厉起来,说出他施工现场安全设置的种种不是。吴云嘤嘤而泣,施工队长焦躁得一会挠头一会搓手,交警略加指点,他才想起来去垫付手术费和住院费。马宽背着手走了三五十个来回,他和吴云不熟,没法太深安慰,只好时不时拿施工队长撒气。  

无比混乱的一夜。  

而后天,就是于占彪出殡的日子。于鹏生死未卜,吴云哭作一团,根本无力主事,出殡这么大的场面,谁来安排呢?奇怪的一家人,难道都要死光才算安宁么?
手术很成功,于鹏被推进病房,吴云等人随后进去探望,但不久都被护士赶了出来,理由是病人需要静养。  

交警留下了施工队长的联系电话,和吴云打过招呼匆匆离去。施工队长见伤员无大碍,才算宽心,满脸堆笑想再客套一下,吴云讨厌那张横肉过多的脸,把他打发掉。走廊静了下来,马宽见吴云的情绪逐渐稳定,和她略作商量,将于占彪的出殡推迟一天,自己好去联系社会上的朋友帮忙维持。  

吴云千恩万谢,马宽用破吉普把吴云和保姆送回明绅花园社区,到家已经是后夜。从于占彪办公室拿来的资料和物品满满堆了一桌子,此时马宽困意全无,索性研究起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来。从资料看来,虽然于占彪是做史志的,却又掺杂了很多上古神话的东西,从女娲伏羲到黄帝蚩尤,庞杂纷乱,无所不包,一些资料还被红蓝铅圈圈点点,似十二分用心。圈点最多的,是黄帝和蚩尤大战的一段。  

这些毫无根据的传说和力求史实的地方志能刮上什么干系呢?  

再看看那些器物,有从于占彪办公室拿来的,有从他家搜来的,五花八门,稀奇古怪。所有物品都被于占彪标上名签,马宽才看得如此轻松。先拿起一串铃铛,依稀记得是萨满教跳神用的,放下又拿起一块石头,石头黑呜呜的,像个劣质土豆,标签上标了一个问号,马宽端详半天看不出子午卯酉,顺手扔进准备好的杂物筐,筐里的东西,都是准备和于占彪一起火化的。剩下的东西有唐代铜镜,有明代的陪葬物,还有先秦时期的竹简,最下面是厚厚一本墓葬壁画的临擎,显然不是出自于占彪之手。马宽将认为有用的器具归在一起,无足轻重的扔进筐里。
为了保险起见,他又在筐里搜寻一遍,尤其是那块石头,反复掂量,最终还是扔进去。  

马宽第二天去医院看于鹏,于鹏的精神好多了,正在吃吴云给他熬的粥。马宽看小两口恩爱的样子吃吃笑起来,于鹏也不谦让,一边听马宽和他说研究结果一边吃饭。最后马宽把一堆要随于占彪炼的东西给他看,于鹏也不细想,粗粗扫了一眼道:“炼了吧,叔叔的东西太深奥,你我都不懂,他那些破烂同事我也不想给,给了人家也未必敢要,炼了吧!”马宽点点头,临走时告诉他:“出殡的事儿你别操心了,不过明早请弟妹过去,算是家属。”  

出殡是很顺利,马宽没白忙活,车、人全部到位。警车开道,豪华的灵车,还有后面一串串奔驰宝马,潘总和一些商界头面人物的出席真是给足了面子。史志办的破面包简直不敢凑在其中,只能灰溜溜跟在后面。遗体告别在云峰殡仪馆的一号厅举行,吴云作为唯一出席的死者家属,黑衣黑裙,在灵堂门口作答理。众人围着水晶棺鞠躬、瞻仰遗容。于占彪被手艺高超的整容师弄得满面红润,栩栩如生,恐怖的表情被勉强弄平,略显滑稽。眼皮却始终没有完全闭上,两点灰色的东西暗藏在里面,若有若无地注视着经过他面前的每一个人。  

行礼毕,大家纷纷把白花挂在停车场两旁的小树上,马宽找了几个兄弟给大家发酒和饼干,老板们就着白酒洗手,吃掉饼干,招呼过后就纷纷驾车离去,史志办王主任讨好般凑在吴云前面问还有何要求,六神无主的吴云摇头不语,垂类不止。马宽拉过王主任,几句过场话打发了他。仪式结束,尸体被运往炼尸房,剩下不多的亲近相好纷纷跟随,炼尸工看看一身笔挺西装的于占彪,还有身边放的一堆同炼物事,犹豫一下,问马宽:“都炼了?东西可不少阿。”  

马宽塞过去一张百元钞,炼尸工不再言语,麻利地卸车、上铁床,开门……黝黑的炉膛如狮子巨口,于占彪的尸体慢慢滑进去,再无声息。马宽等人到出灰口等待接灰,吴云捧着一个汉白玉骨灰盒,沉重而实在。大家看看烟火生灭的烟囱,看看庄严肃穆的火葬场庭院,偶而咬咬耳朵,似在为生死无常而感慨。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炉膛里仿佛爆炸了一颗炮弹,厚重的铁门顿时被炸飞,带着呜呜的风声打破玻璃窗飞出好远,咣当当落在庭院,炼尸房窗户全被震碎,炉膛里稀里哗啦一阵乱响,浓重的烟灰从炼尸房呛出来,众人不知何事惊慌闪避,片刻,满脸灰土的炼尸工大声咳嗽着从灰土里钻出来,二话不说,直奔马宽:“你,你小子炼了什么东西?啊!炸弹那这是!”  

马宽还没来得及辩解,炼尸工突然向他身上一蹿,马宽疾闪,炼尸工扑空摔在地上,不动弹了。  

众人翻过炼尸工,那人早反白眼,死了。胸口上,赫然插着一片黑色的锋利东西,正是马宽几经犹豫最终丢掉的那块石头崩碎的残片。难道爆炸的是它?什么石头这么厉害!  

马宽苦苦思索,全然不顾火葬场的职工纷纷跑来,最终有人扭住了他的领子……
请假办私事,胡乱炼东西引起人命,大操大办,同商界人物接触过密,研究封建迷信物件……马宽的领导列举了一大堆罪状,最后要他交枪停职,反省半个月。马宽没有怨言,也没解释什么。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何卷进这个莫名其妙的漩涡。  

火葬场要起诉他,死者家属也到刑警队闹过两次,无外乎都是要钱,马宽不在乎,在家里只等法院传票。吴云来看过他,替于鹏表示万分歉意,马宽憨厚地笑着,将自己的麻烦形容到很小很小。吴云满脸愁容,一面是丈夫病情痊愈尚需时日,一面丈夫好友因为自家陷入无端的官司。马宽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心里有些酸,不知道是为于鹏夫妇,还是为自己。  

真正令他惊奇的是,于占彪的骨灰收拢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半月形的金属物品,上面的铭文非字非画,半阴半阳。火葬场虽说恨死了马宽,却也不敢私藏,原物交给了他。马宽捏着这个一指长的小东西去找于鹏辨认,于鹏也没见过这东西,几个人一推测,一定是那块奇怪石头爆炸余下的。难怪于占彪研究多时不得其解,最终还是标了个问号,不用烈火烧灼,只怕这奇怪金属用无现身之日。  

半个月后,法院开庭,火葬场和马宽的律师各执一词,唇枪舌剑,半日尚无结论。休庭后,马宽在旁听席上找到了吴云,也意外地看到了潘总,他礼貌地过去招呼,潘总有力地握住马宽的手:“放心,你一定没事的!”说罢还在马宽肩膀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马宽良久还在想这一拍的含义,了无结论。但下午继续开庭时,局面为之一变,马宽的律师举出很多不利于火葬场的证据,比如炼尸工私收贿赂,比如火葬检测不周全,又比如……火葬场一方似哑了火的炮,越来越处于不利地位。几个审判员在合意后鱼贯而出,宣布了审判结果:火葬场因为管理不善造成疏忽,炼尸工私收贿赂不按安全操作规程作业以至发生爆炸,火葬场及炼尸工负主要责任,马宽一方因无法预见石头会爆炸而发生过失,负次要责任。至于赔偿问题,马宽没有负担多少。潘总当庭表示,这个费用他包了,不用马宽。
马宽再次握住潘总的手时格外用力。他知道这案子没有潘总的幕后操作,只怕自己要赔得一塌糊涂。之后的几天,潘总宽厚的笑容在他面前晃了好一阵子,有时问问还需要什么,有时又好奇地打听起于占彪的死因。刑警队长见诉讼顺利结束,也没难为马宽,他很快又领回了枪和证件。马宽和潘总为此似乎很快就成了朋友。  

于鹏出院了。  

很多人去看他,马宽没去。他被派到外地去执行一次远程抓捕。于鹏很遗憾,潘总的秘书送来一大束花,并贴耳告诉他,潘总正在酝酿升他为朱城地区经理,以后就算是公司的封将大吏了。朱城地区,正是于鹏的老家所在。下角村,在朱城东南一百五十里。于鹏的车也修好了,被人送到绅花园社区,那个倒霉的高速公路施工队长负担了很大一部分医疗及修车费,因为他的承包标段在高速公路,而不是什么野工程,他跑不脱。  

吴云为老公的升迁着实高兴,也为两人暂时分开而焦躁。保姆在家准备了很上档次的西餐,又点上许多红蜡烛,然后熄灯。于鹏夫妇隔着豪华餐桌相对无言,于鹏举杯,吴云也举杯,二人微笑,饮酒。再举杯,再饮。但谁也不肯先说话。他们的婚史并不长,同时与鹏的优越条件也是他们直接跳过了一般柴米夫妻的奋斗过程,直接进入富裕时代。房、车、保姆,高收入的稳定工作……令人眼红的境遇使吴云忘却了昔日的理想抱负,她越来越喜欢软绵绵地享受伸手即来的幸福,而对父母的提醒充耳不闻。  

她无须工作。  

晚饭很好,但两个人都没怎么吃。第二天于鹏就要去朱城地区走马上任,并择时将叔叔的骨灰运回老家安葬。这一去,最短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于鹏一时语塞,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来安慰吴云,只好沉默。  

酒席将散,吴云提议将最后一杯饮尽,于鹏应允并举杯,他猛然发现吴云背后的落地窗外,有个白色的人影匆匆飘过,似走似飞,一闪而过。他浑身一冷,红酒在杯内震荡起来,如殷红的鲜血。  

那里不该有人的,这里是郊外。
于鹏终于要走了,潘总前来送行,还有一堆公司幕僚和头头。大家的笑容亲切而实在,堆积在每个可见的角落,像欢送出访元首。于鹏虽然人缘不错,但也没见过如此热烈阵势,感动之余只有握手再握手。同去朱城的还有新配秘书黄晓晓。她是潘总从全公司精挑细选出来的干将,辅佐于鹏很是般配。  

车子轻快穿行在高速公路上,于鹏略微加油,时速表就指向了190迈,黄晓晓偷眼看看速度,不好直说,打开CD放起舒缓音乐来。于鹏的脚渐渐抬高,车子降到150迈。二人都没说话,但彼此读懂了对方的意思。于鹏想:有这么个聪明助手真不错。  

省城到朱城要走四五个小时,于鹏伤愈不久,身体毕竟有些虚,开着开着就犯困,黄晓晓轻声道:“于经理,我来开会儿你看怎样?”于鹏怀疑地看看她,黄晓晓一笑,拿出驾驶证来晃了晃,2000年考的,还是B照。于鹏真是困,也顾不得许多,把车停在路边,二人调换了座位。黄晓晓轻快启车,稳稳地把车子加速到150迈,于鹏见她操作稳重,毫无不当之处,心下甚宽,困意袭来,他放躺了靠背,不一会就打起呼噜来。  

一个古装的人,身披麻片“衣服”,挥舞长剑……  

一个女人扑向一团红红的东西,顿时灰飞烟灭……  

许许多多飘忽不定的人,兵器,血……  

于鹏又回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梦境,他努力分辨每个像素,却无法有效捕捉任何一个点。他似乎穿行在一个与他无关的世界,只能看,却不能感受。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触觉,没有……一幕幕的哑剧不停上演,谢幕,循环往复。突然,一声叹息让梦境戛然而止。  

很真实的叹息,来自脑后!  

于鹏浑身激出冷汗来,后座上应该什么都没有,除了叔叔的骨灰盒!  

他瞪大眼睛猛然回头,骨灰盒完好,没有异常。但就在他扭头的一刹那,一条极淡的灰影闪过,复归骨灰盒。  

于鹏的暴醒把黄晓晓吓了一跳,她一面稳住车子,一面从手边小冰箱里抠出一听饮料递给于鹏:“于经理,空调太冷了么?我关小点。刚才都看你打哆嗦了。”  

于鹏勉强笑笑:“没事没事,作了个不好的梦。”  

黄晓晓不再问什么,悄悄把空调降了一档,看看时间,到朱城还有两个多小时,她拿起车载电话,拨了一个长途:“朱城分公司么?我,黄晓晓。于经理的车大约两个小时以后到,请你们做好准备。” ? 于鹏很欣赏黄晓晓的体贴劲,不过有吴云的样子在,他对过分专注的职业女性总是喜欢不起来。确实,黄晓晓干练有余,温情不足,什么事情都要弄个水落石出,都要问个为什么,难怪二十七八了还没个男朋友。谁要她,工作是轻松了,家里一定很累。
高速公路走到了尽头,在收费站交了通行费,车子顿时颠簸起来,从一马平川的高速公路直接到年久失修的二级路,还真难过渡。前面不远是黄泥岭,从这开始,到朱城只剩下八十公里,不过这段路是最难走的。黄泥岭是老爷岭的支脉,山不算高,但群峰密集,树木葱茏,被当地政府硬是冠以”塞北小桂林”的称号,向外推销特色旅游。不过酒香也怕巷子深,公路不怎么样,游人如何来得,除了去朱城办事拉货的车,很少有外地车走这条公路。车少了,公路就显得很冷清,附近也没什么人家,满山的针叶阔叶林随风呼呼作响,大白天也觉瘆人。  

出站后二人又换了位子,于鹏开车,黄晓晓听音乐。于鹏还在回想刚才的那声奇怪叹息,黄晓晓则眯起眼睛小猫一样聆听音乐的变化,二人无话。只听车下砂石因摩擦哗哗作响。于鹏的车底盘重,倒也不算太颠簸,舒缓的音乐有效化解了恶劣环境带来的坏心情。于鹏慢慢地也跟着音乐的节拍敲打着方向盘。太阳西斜,和朱城发的最后一班客车打过照面后,就再也没见对面来车。朱城的经济真是太差了,哎。于鹏摇头,在这鬼地方要推广业务,真的很难。难怪上任经理打了退堂鼓,他去,弄不好还不如以前。  

胡思乱想间,CD突然扑扑几下不响了,然后车子一顿,熄了火。靠惯性滑行一段距离,于鹏停好车子,叉起腰下去检查,油路没问题,滤清器没问题……查到最后,原来是电路,一个保险爆掉了。黄晓晓也略懂机械,不时出谋划策。于鹏从工具箱拿出个备用保险插在电路板上,刚一打火,扑扑!保险电火一闪,又报废了。于鹏百四不得其解,拿起手机拨了一串号码想问问朋友,手机却嘟嘟嘟地罢工起来——大山里,没信号!  

于鹏觉得公路虽然偏僻,不至于老没车,哪成想等了个把小时,也不见一辆经过。黄晓晓试过了自己的手机和车载电话,也统统不好使。两个人只剩下一罐饮料,和越来越低的斜阳。于鹏试过了所有办法,也无法让车子重新活跃起来,备用保险也用完了。车子真成了一堆废铁。太阳一点点隐去,山风冷起来。没有空调的轿车里仅存一点热气,于鹏和黄晓晓都披上了外衣,在越来越黑的暮色中焦急等待来车。随着日光的完全消失,这一点点希望也破灭了,他们不得不在这里过上一夜,等候明天早起赶路的车。  

“晓晓,你怕么?”于鹏没话找话。黄晓晓艰难地笑了一下:“说不怕是假的,不过,这不是有你么。”于鹏也笑起来,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又有些暧昧。黄晓晓把饮料递给于鹏,于鹏又推回给黄晓晓,二人谁也没喝。天色完全黑下来,刚刚有点月光,但云彩很不识相地扑上去,把这点光亮也盖得严严实实,真正是伸手不见五指。  

“于经理,听说你的老家就在朱城?”黄晓晓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啊,不过不是在市里,还很远呢。”于鹏随波而动,脑海中浮现出老家的模样,不过很模糊,那些记忆都是少年时代的,很远了。  

“山里一定很好玩吧,我可从没去过山里呢。”  

“过两天我就回老家看看,你想去么?” ? “那当然好了,不过,山上有狼么?我怕。”  

于鹏想,城市白领还是有弱点的,一旦离开她们赖以生存的环境,很可能就变成了一摊毫无用处的软体动物。于是他笑了:“呵呵,现在没有,我爷爷那时候还是有狼的,后来就跑光了,林子也砍没了,没啥好看的。”  

黄晓晓继续问着下角村的风土人情,于鹏也尽力搜索记忆中的故土影像,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竟也不觉得害怕,宽敞的轿车似乎成了他们露营的玻璃帐篷。一切都很平和自然,那场不期而遇的车子故障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不知道是谁先困了,也不知道是谁先睡着了,聊天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在二人的梦境里。夜一点点深下去,时针指向午夜。  

子时到。  

于鹏突然感到车里很冷,他被冻醒了。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头来,借着月光,于鹏看到车窗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哈气。真的很冷。黄晓晓身子略偏,外衣反扣在身上,已滑落了一半,发髻松散,全无白领丽人干练的样子。于鹏正要伸手去替黄晓晓盖衣服,突然感到一阵奇寒从背后袭来,硬生生的,从尾骨一直麻到后脑勺。他不敢扭头,也不想扭头,但一股奇异的力量将他的头生生扭转过去,直向对面的公路。
公路上月光惨淡,砂石路面坑洼不平形成无规则的漫反射。不远处,有一个人,或者说,可能不是人。因为那几乎只是一个影子,飘飘地,轻轻地,向车子这里靠过来。于鹏仿佛被蛇吸住的青蛙一样,呆呆地看那影子飘,渐渐看清了,是一个红衣女孩,似乎还背着面目不清的旅行包,似走似飘,不见腿动,只见身行。于鹏的背麻得不行,一阵阵寒意直袭后脑。  

红衣女孩并没有走到车子跟前,只是规规矩矩顺对面的车道与于鹏的车擦身而过,向后“走”去。于鹏许久才嘘出一口气,轻轻地,轻轻地,似乎怕破坏一件脆弱的沙雕。然而访客并不只是如此,远处又来了个粗壮身影,也许太过粗壮,竟然看不到——脑袋。他滚着什么东西,圆圆的,很大,他“走”得不快,好半天才到轿车附近。于鹏战战兢兢细看他的面貌,却看了个空,那人竟然没有头,粗壮的肩膀上空空如也,他滚的东西,是一条货车轮胎。没有声音,是的,一点也没有。  

壮汉目不斜视,专心致志地滚那轮胎,慢慢消失。于鹏看看表,十二点二十。  

一个声音从车后响起。于鹏冷汗犹如决堤洪水,浑身爆发。他一点点扭过头去,车后竟然是个白白面孔的书生,不是现代装束,很像古装片里的举子,背了书篓,要向前走,可是车子挡住了去路,他向前走,就被车子挡回去,再走,再挡。车子发出的撞击声似有似无,于鹏感到这个“人”有点滑稽,怎么不知道躲闪和绕路呢?他几乎笑了,旋即又严肃下来,这个时候实在不适合玩笑。  

书生过不去,就一直撞,撞,突然,于占彪的骨灰盒里传出一声响亮的咳嗽,那书生似乎受了惊,把脸凑近车窗,于鹏见了,差点吐出来。书生的脸上满是蛆虫,五官早已溃烂不堪,破破烂烂的眼睛向外努着,怎么看都不是活人样子。骨灰盒里又一声咳嗽,书生不看了,转身离去,青白色的长袍飘荡了好久才消失。  

于鹏连内裤都湿透了,不知道是汗还是尿。  

一直到三点多钟,“行人”密集的路上才静寂下来,不再有访客经过。于鹏掰手指头算了一下,一共经过了十七个。  

这一夜,哎,这一夜……  

于鹏很久才腾出手来给黄晓晓盖上衣服,晓晓发出轻微的鼾声,嘴角是微微上翘的。那梦一定很甜。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00:57:55 | 显示全部楼层
于鹏不知何时也睡过去了,而且很沉,恍惚中黄晓晓碰过他的衣服,似乎要给他盖上,可又不像。或者根本就是个梦。  

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穹庐渐渐由黑色变成灰蓝,变成浅蓝、青白、粉红,第一缕阳光扫过车窗,黄晓晓在不明不白的呓语中醒来,发现于鹏衣着散乱,深深陷进座位中,本来很年轻的脸上似乎过早地出现了皱纹。黄晓晓笑了一下,很浅的那种,没有惊动于鹏,而是拿出粉盒略微瞧了瞧镜子。  

天色大亮时,于鹏大大地伸个懒腰,多日来的心力疲惫加上一夜的紧张,浑身酸疼不止。黄晓晓迎着阳光送他一个淡笑,把饮料递过来,这一夜,他们谁也没舍得喝。于鹏不好意思接,二人推让间,轰隆一声,有辆大货车像天上掉下来似地从他们前后掠过,向省城方向开去,于鹏刚想起拦车求助,货车早已消失在倒车镜中。公路上又寂静下来。  

“好了,有第一辆车,就有第二辆,我去路中央等他们。”于鹏说罢拉开车门,黄晓晓哎了一声,把于鹏落在座位上的外套递过来。  

山中的空气清新无比,于鹏陶醉地深呼吸着,疲乏略解,昨夜那群鬼行路的地方了无一物,草长树茂间百鸟争鸣,并无半点恐怖迹象。难道是一枕黄粱不成?他善意地想忘却这段记忆,可那些来来往往的影子却始终挥之不去。思忖间,黄晓晓在车里闷不下去,也下来活动,怎奈山中清冷,刚出来就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于鹏过去把外套给她披上。黄晓晓脸一红,也没推辞。  

一阵沙沙沙的摩擦声传来,听声音像是轿车。果然,山路一转,一辆黑色红旗从朱城方向开来,于鹏连忙伸手拦车。不知是他衣冠楚楚,车子不破,或是那红旗司机好心,红旗车吃吃地煞住了,砂石路面上腾起一小股黄烟。“师傅,帮忙看看吧,我这车……”于鹏过去连忙招呼。红旗车前排坐着两个中年人,略一咬耳朵,司机拉门出来,很客气地点头问道:“怎么了?出毛病了?”  

于鹏简要说了一下故障症候,那司机倒也精明,回车从后背箱拿出工具包,于鹏把线路板扯出来,那司机把几个保险拔拔插插捅咕几下,从包里拿出新保险把烧掉的替下来,统共不到五分钟,车子呼嗵一下就打着了。于鹏连声感谢,拉住司机非要掏钱,司机不收,称有急事要走,于鹏把公司为他新印的“朱城地区总经理”名片掏出来递过去,称以后有事尽管说话。  

司机无心恋战,不多客套,匆匆接过就走,刚走了五步就啊呀一声,于鹏和黄晓晓吓了一跳,那司机举着名片对他喊:“你是安氏集团的?你们的车子出事啦!就在前面十公里!”红旗车里的人听司机大呼小叫,不耐烦地按下车窗对他喊:“老李啊,修完没?咱们赶紧赶路哇。”那司机道:“赵局长,他们是安氏集团的,前面出事的车就是他们的阿!”
被称为赵局长的中年人眉头紧锁,下车来直奔于鹏:“你是安氏集团的?”于鹏不知道出了什么车祸,有些慌恐,随口应道:“我是安氏集团的,正准备去朱城分公司。”赵局长语气沉重:“你抓紧过去看看吧,你们朱城分公司的车,掉下山崖了,里面的人……唉。”黄晓晓阿了一声,于鹏也脸色发白,赵局长不再多说,摆摆手道:“我要赶着去省城开会,你去的时候慢点儿开,小心呐!”李姓司机解释道:“这是我们朱城文化局的赵局长。”赵局长向他一摆手:“哎,别局长局长的,咱们先走吧。”  

于鹏被钉在地上,头皮麻麻地,手脚也不听使唤,根本忘了和赵局长招呼,赵局长也不挑理,冲他略点头后就和司机回车,“红旗”卡卡发动起来,一溜烟走掉了。  

黄晓晓捅捅于鹏,他这才回过神来,拉起黄晓晓上车就走,油门给大了,轮胎在沙石路上磨出四道蓝烟来,嗡地一下冲出去。黄晓晓一皱眉:“于经理,别着急,要不我来开?”于鹏头也不扭:“他们一定是等咱俩不到,昨晚迎过来的。怎么会这么巧?怎么会这么巧?”  

车祸的场面惨不忍睹,来往稀少的公路上竟也停了不少车,少见多怪的司机们对山崖下摔得稀烂的轿车评头品足,几个交警匆匆忙忙拉尺子,画草图。120救护车也靠在路边,因为没有生还者,他们似乎并不急于下去抬尸体,几个绿衣人物开了门窗在那里扯淡,偶尔向车子投去木然一瞥。  

死者是安氏集团朱城地区分公司即将卸任的艾经理和三个干事,他们在朱城苦等于鹏不到,打电话又不通,同总公司联系过后得知他们早已出来多时,艾经理放心不下,于是连夜驱车来接,没想到在过山间一段险路时车子失控,一头栽下二十多米深的山崖。车子被起早赶路的司机发现并报案,朱城分公司的大小头头闻讯后全部到场,一个个拉长了脸看交警和医护人员在车子里翻来找去。  

于鹏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一阵骚动,大家不知道是热情欢迎好,还是道声“节哀”好,仿佛脸上挂了五味瓶,于鹏和他们握手,也没说什么。此刻,又能说什么呢?
事故处理完毕,死者被运到朱城市公交医院,那里是交通肇事的定点医院。在半路上于鹏给老婆报了个平安,但没说这起事故。吴云的声音娇弱无力,似有无限担心,于鹏心里一紧,挂了。他让黄晓晓先去公司,自己跟分公司的去太平间。  

太平间外面,交警和安氏集团办最后的交接。艾经理是南方人,家属一时过不来,交警让于鹏签字代领艾经理的遗物。于鹏抖抖,那是一小塑料口袋的东西,手机已经摔烂了,银行卡上涂满了鲜血,多半已经折断,可见当时交通事故的猛烈。现金不多,不知道是真带的不多,还是被外人顺手牵羊。另外还有一个古朴的小布包,黄色的长方形,花纹很奇特,似旋转的**,四周分别缀以麒麟、龟、小佛像和一件金黄色长条器具,类似法杖。于鹏刚要打开看,只听外面人声嘈杂,另外三个死者的家属到了,走廊顿时充满呼天抢地的号哭声,安慰声,和老人的絮叨声。  

有办事员为于鹏引见,于鹏努力拼凑些节哀顺便的话语,打算抵挡一阵,怎奈那些人除了拂尸号哭,就是指责他带来厄运。确实,如果不是接他,也许现在大家都是好好的。于鹏语塞,闷在那非常尴尬。分公司的职员有的劝家属,有向院方打听尸体存放事宜,场面混乱不堪,足足凑了二三十人。于鹏的耳朵仿佛灌进了一百只苍蝇,嗡嗡嘤嘤,无休无止。他挥起手,却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突然发现手里还攥着那个黄布包,顺手揣进里怀,深吸一口气,尽最大的耐心去面对那些快要失去理智的家属。  

这场车祸断送了分公司的精英人物,加之死者家属不断上门,有的要钱要物,有的要讨个说法,业务简直没法开展。于鹏上任伊始,公司实际上已经处于瘫痪状态。由于艾经理没来得及和他交接,得力干将又一并归西,一时有兵无将,一时有将无兵,要不是黄晓晓帮忙抵挡,用焦头烂额来形容他,都显得用词太轻。直到晚饭时分,他才来得及喝口水,伸伸懒腰。黄晓晓把一张宾馆房卡轻轻放在桌角:“于经理,艾经理的房子本来要给你倒出来的,可现在……这几天委屈你了,先住在祥龙宾馆吧。”于鹏拿过房卡,在腮上轻轻敲了敲:“那你呢?”黄晓晓没直接回答,把手机号留给他:“我住的不远,有事电话联系。”  

欢迎宴会取消了,这种场合实在不好欢聚。几个部长和他打过照面,夹包回家,职员们也作鸟兽散,公司一下冷清起来。于鹏陷在艾经理的大皮转椅上悠了两圈,他在想是否需要把艾经理用过的办公家具统统……他突然停下椅子,把手伸进怀里。那个包,那个黄布包……他拿出来捏在手里,布包的封口有好多结,组成奇怪的图案,想看里面东西必须很耐心地解开才成。这个难不倒于鹏,他小时候是玩九连环的高手。
说起来容易,作这番水磨工夫还是需要时间的,最后一个结被解开时,夜已经很深。于鹏轻轻理顺拆成二三十股的粗红线,捏住开口将手指轻轻探进去,拉出来的是略小些的黑布包,两面绘的都是八卦。里面的东西硬硬的,用力捏捏,有些凉,像铁。黑布包没有绳结,也没有开口,四面被缝死了,针脚错综复杂,很是缜密,拆开么?于鹏犹豫了,没准是艾经理的传家宝呢,万一他家人追问起来……  

管他!已经拆一半了,这次非要看个究竟。于鹏操起壁纸刀,接连挑开一溜针脚,一股寒气猛然从布包里冲出,于鹏下意识向后仰去,布包滑落,一件黑色物事从拆开的裂口跳出来,在地上砸出一阵脆响。  

是半月形的金属,和火葬场炼叔叔时出现的一模一样!另个月牙铁在马宽手里,正托人研究它的来历,没带来朱城。  

哐哐哐!哐哐哐!  

于鹏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原来是个打更老头子,在敲他的玻璃门,一大盘钥匙被晃得哗啦啦作响,见于鹏有反映,伸手指指表,又指指门。于鹏一皱眉,向老头直摆手,顺便把两个布包和月牙铁塞进口袋。  

这个不知好歹的老头子,经理室的门是随便敲的么!于鹏憋一肚子火,匆忙收拾好了提包文件和一些杂物,出门正要责问,可是,空空的走廊里除了两盏淡蓝吊灯勉强照明,哪里还有人影?  

于鹏背后一凛,麻麻的感觉又来了,也不敢四下找,一路小跑嗵嗵嗵地下楼。保安正在收发室看电视,于鹏喊他出来,一问,楼里根本没什么打更老头,前年有过,岁数太大被艾经理辞掉,回家不久就死了。
祥龙宾馆虽然挂着二星级的牌子,却是个外强中干的地方,电视很破,信号糟糕地不行,床铺有一股闷闷的味道,洗手池渍住了,摸上去麻麻的。于鹏将行李扔在对面床上,将叔叔的骨灰盒摆在电视贵的夹层里,和衣躺下,肚子咕咕叫起来,这才想起晚饭没吃。拉开冰箱,只有两桶康师傅和四听饮料。拿起电话,里面没有忙音,只是卡卡的微弱电流声。  

妈的!于鹏骂了一句,什么破宾馆。他撕掉“康师傅”包装,拿起水壶正要倒,却发现水温温的,热度根本不够。“服务员!服务员!”于鹏开门向走廊里喊了几声,没人应。他提着水壶走向五楼服务台,准备向值夜服务员兴师问罪,可服务台没人,后面服务员寝室锁了门。  

于鹏一肚子火,趿拉着拖鞋去二楼,他依稀记得上楼时那的拐角有热水器。走廊灯很暗,四楼五楼根本没房客,悄无声息。于鹏背后一阵发冷,因为暴躁耳沉重的脚步逐渐放轻,再放轻。楼梯镶边的铝合金条子拔榫了,踩上去咯吱咯吱很是刺耳,走到三楼拐角,头顶的灯卡卡卡地弱下来,由黄转红,由红转青,最后噗地灭了。  

于棚陷入黑暗中,他试探着伸出脚,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数下去,他突然感到什么东西在不远处,没呼吸,没心跳,只是存在。于鹏努力瞪大眼睛,借着隔层的极弱光纤想寻找什么,但目力所及,除了一团雾蒙蒙的黑暗,一无所有。但那团黑暗似乎旁的不同,他走,黑暗也走,停,黑暗也停。于鹏心跳激烈,一时不知进退,毕竟不是公路遇鬼,那时尚有轿车可阻挡。相持须臾,他的手抖起来,腿也抖起来。  

轰隆!  

暖壶掉在楼梯上,炸出一声巨响。楼下咿呀几声,服务员闻声跑上来,灯也亮了。于鹏瞪着那团黑,想在灯下看个究竟,但什么都没有。  

于鹏没训那些聊天不肯值班的服务员,只告诉把暖壶钱记帐,然后回房。他早已不饿,稀里糊涂脱掉衣服钻进被窝,旋即又跳出来,打开卫生间和廊灯,又打开电视,然后,他突然弯腰去看电视柜里面的骨灰盒。  

骨灰盒的位置,比他最初摆的偏移了一指多……  

黄晓晓早上发来一条短信,请他到楼下的粥铺吃早餐。于鹏临走照照镜子——满眼睛的血丝,胡子没刮干净。  

潘总在于鹏刚进办公室时来了电话,除了安慰和鼓励,还告诉他今天下午将有一名副经理过来帮他主持工作,以弥补三个骨干死者的空缺。于鹏他俩总话平时就少,潘总对他知根知底,也不客套。三言两语电话就挂了。黄晓晓把文件夹放在案头,给他留了一个微笑走掉了。于鹏胡乱翻看着,本来他想开个骨干碰头会,既然下午副经理要来,这会也得推迟。  

手机又响,这回是马宽。  

“哥们儿,听说你那出车祸了?”马宽好像在外面,电话里风声很大。  

“你属狗的,鼻子这么灵?我这都焦头烂额了!”于鹏用腮夹着电话,在文件审批单上签意见。  

“我说,你叔留的那东西,挺神呐!”马宽故弄玄虚。  

“咋的,说!”  

“我开始找了洪盈轩古玩城的戚老板,他说这玩意比秦代还早,怕是周朝的,问我开多少价,多少他都收!我让他唬得心里没底,觉得买卖人不可靠,又找了省城师范学院考古系的陆教授,你猜他咋说?”  

“哪那么多废话,说!”于鹏这几天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听马宽卖关子就来气。  

“告诉你,陆教授说这个东西至少比秦朝早三千年!” ? “阿!那不成精了!”  

“你听我说,我当时看陆教授盯着这玩艺儿眼睛直放光,觉得不把握,他看过以后又要回来了。”  

“你咋不让他继续研究一下,就问出个稀里糊涂的年份?”  

“多亏我拿了,要不……”  

“咋的?”  

“陆教授昨晚让人给做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我现在这个负责这个案子呢!”马宽的语气不再调侃。  

于鹏扔了笔,把手机攥起来盯了三五秒钟,他似乎不相信那铁圪塔里出的动静是真话。马宽在那面哎哎哎了一通,于鹏才拿起来继续讲话。  

“你把那东西保存好,我这又找到一块!从现在开始,咱俩都得注意安全。你有时间,顺便关照一下我老婆,实在不行送她回娘家!”  

“嗯,你保重,这几天事儿挺玄的,咱俩多联系。” ? 他还想说点什么,一个部门头头敲门进来找他签字,于鹏含糊几句挂了电话。  

他下意识摸摸怀里的铁片,硬硬的,凉凉的。

总公司派来的经理姓穆,于鹏没见过他,穆经理自我介绍说是从外地临时抽调过来的。寒暄过后,两个人就如何开展工作,结束目前的混乱局面碰了一下头。于鹏感到这个穆经理来头不小,说话滴水不漏,而且很有主见,双方虽然都很客气,但话题深入后就暗暗较起劲来。如果不是原先在人事部时交流经验丰富,他几乎让穆经理掌握了谈话主动权。  

之后的科室以上干部会议上,穆经理纵横捭阖,夸夸其谈,将会议导向牢牢把握在手中,于鹏心绪烦乱,几次插言都无疾而终,脸上虽没什么,手中的钢笔却在笔记本上点来点去,漫无目的。他偶尔抬眼扫视一下大家,发现人们的注意力完全被穆经理抓过去,一个个伸脖瞪眼,鸦雀无声。只有一双眼睛同他的视线碰了一下。  

是黄晓晓。  

看到他,于鹏脸上略有轻松的味道。黄晓晓抽动嘴角以示交流。二人心思都没在穆经理的讲话上,他们明白,有这么个人物在,他俩以后的工作不好做了。之后的几天里,双方果然合作不大愉快,下属们开始还无所适从,但鼻子灵敏的很快就嗅出谁利谁钝,纷纷钻到穆经理帐下,不再听于鹏调遣。  

于鹏没有和穆经理直面冲突,也没有和潘经理反映,他也不想反映。既然穆是临时抽调来的,就有夹包滚蛋的时候,他不着急,相反,有穆经理在,反倒可以腾出手来办理叔叔骨灰的安葬事体。打定主意,他在电话里和潘总告假,收拾东西准备去下角村。  

这些日子,马宽一天一个电话,告诉他案件的进展情况和诸多困难。吴云已经被他送去娘家了。亲知好友也被叮嘱近期多加小心。于鹏听着马宽沙哑嗓音,心里很热,却又说不出什么。什么叫朋友,这就是。  

黄晓晓听说于鹏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些失落,于鹏不在的日子,她一定会受穆经理的气,不过这个她不怕,是有别的心事。于鹏也不好深说什么,略作安慰,并把宾馆房卡交还她,告诉退了宾馆客房,等他回来帮忙安排个合适的住处,哪怕租房也可,只要舒适些。黄晓晓不好意思地答应着,她也才知道那宾馆的糟糕名声。  

于鹏去和穆经理辞行,穆经理很客套,对安葬事宜问长问短,似乎要帮很大的忙,其实说的都是空话。于鹏全当放屁,不过有一句还是听进去了:“你来的时候见过那么多死人,就这么安葬你叔叔不大妥吧,怕招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去之前,到庙里拜拜的好。不是我迷信,老人的话,总还是有些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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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00:58:43 | 显示全部楼层
于鹏向属下打听,朱城果然有座寺庙,是乾隆年间的,年头久了香火比较旺,朱城的老百姓都认这个。  

说去就去,他安排妥了交接事宜,驱车出城五里,山路一转,慈渊寺黄瓦红墙的庄严场面扑面而来。于鹏停好车,过前门,入山门,一口气上了二百多台阶,才到慈渊寺的主要殿堂。寺庙不是很大,但整修一新,朱城地区政府似投了不少钱在里面。连续三进大殿一次供奉弥勒佛、释迦牟尼和阿弥陀佛,左右厢房又有关圣殿、地藏菩萨、观音菩萨、文书菩萨等。现在午时课颂已过,僧人们都到归云堂歇息,只有星星点点的香客,有的跪拜,有的默念。山峰习习,百鸟妙音,一派肃穆祥和。  

于鹏从没拜过佛,不知从何下手,随便挑了看来比较顺眼的弥勒佛,趴到蒲团上磕了个头,咕噜站起身来。只见两个上年岁的老太太斜眼看他,不知自己哪里出错。一个老太太心善些,过来说了句:“要上香啊!”于鹏一拍脑袋,从门口香案上取了根香过来,在香炉口点着,正遥拜,那老太太瞪他一眼:“要三根啊!”于鹏又一拍脑袋,如数取来点着,跪拜,然后插在香火极旺的铁鼎中。  

老太太见他毛手毛脚,问:“你不是来拜佛的吧,怎么这样举止,是不是求签?”  

于鹏心里一动,应道:“对对对,大娘,这庙哪能求签阿?”  

老太太顺手一指后殿:“喏,在那儿。记得,下次拜佛不能出错的!”说罢,捻着一小串佛珠去追走远了的另个老太太。  

于鹏走进殿门,一个穿工作服的中年妇女坐在案后,于鹏以为她是看门的,问:“师傅,我要求签的找哪位大师?”  

女人上下看看他:“求签阿?等会儿!”说罢进了殿后,片刻又出来,手里拿着签筒。签筒很旧,已经看不出颜色了。于鹏向她身后看,没人,难道和尚还要等会来?他没作声。  

女人皱眉道:“你到底求不求阿?”于鹏:“求阿求阿,大师呢?”女人一撇嘴:“求签归我管,来不来?”于鹏大失所望,怎奈已经到这,不好不求,于是陪个笑脸:“请你……”女人手一伸:“五块钱!”
于鹏忍气吞声交了钱,女人瞧瞧签筒里的签子,大致数目不错, 刚要交给于鹏,不料后院一声喊,女人连忙应声,不知何事火烧屁股一样起来就走,于鹏急道:“哎哎哎,别走啊!”女人道:“有急事,有急事,哎呀你自己……对了对了,印光师傅,你帮他算算吧,我先走了!”她手指着院中一个扫地的老和尚,边说边走掉。  

老和尚闻听将粗笨扫把靠在石阶,慢腾腾踱来,看看于鹏,看看签筒:“施主可是求签?”于鹏有种被戏弄的感觉,那粗俗女人倒也罢了,这会儿又换个扫地的粗和尚,怎么能算呢?即便求了签也不会准。他起身想走,和尚呼呼吃吃在门口似要进来,似挡他去路,又问:“施主可是求签?”于鹏皱眉,淡淡道:“求签,不过……”老和尚将签筒递给他,指指佛祖塑像:“佛前问签,心有所想,签有所云。”于鹏拿了签筒跪在蒲团上,一个戏弄和尚的念头滑过,他心里暂时空起来,诸事不想,只是摇筒,哗啦哗啦半天跳出一根签来,也不看,直接递过去。和尚不看签,微微笑道:“两头点土,中心虚悬。人足踏跋,不肯下钱。”于鹏不懂,问:“师傅为何不看签?”和尚道:“施主心无所想,此签不看也罢。”于鹏一振,这老和尚原来深藏不露,顿时和气起来:“烦劳大师为我再次看签。”老和尚道:“再看再交钱。”于鹏递过张十元票,老和尚摇头,竖起食指。于鹏掏出百元票递过去,和尚笑而摇头:“贫僧借施主一元钱。”于鹏纳闷,这老和尚怎么要这么少,既然就一元倒不如不要,最上没说,只在身上一阵乱抹,最后递过一枚一元硬币。老和尚接了,道:“施主此签不用求,施主胸中魔障贫僧已了然。我想略做法事以求破解,请施主退至殿外等候。我不叫你,不可开门,也不可观瞧。”  

于鹏觉得老僧古怪,没说什么,退出去带上殿门。他背过身看着四周景物,游人此刻几乎没有,和尚们也都午休,整个院落出了鸟鸣,再无其他声息,连山风也止了。红墙威严,黄瓦肃穆,十数棵古松如华盖接云,昂然虬劲。于鹏无心观赏风景,侧了耳朵听殿内动静,怎奈里面声息皆无。好半天,只听扑通一声,似有人跌倒,但和尚并没有叫他进去,于鹏也没敢动,又过了十几分钟,只听和尚苍老的声音道:“施主可进来了。”  

大门开处,一股异香扑鼻而来,于鹏同那香气撞了个满怀,那气味决不是香火烟气,也非香料挥发,香得纯朴天然,毫无痕迹。老和尚萎顿在地上,僧袍不整,喘息不定,于鹏过去将他掺起来,只见蒲团前一个香炉无端炸成两半,再看老和尚面色苍白,略有颤抖,问道:“师傅,您没事吧。”老和尚咳嗽一声:“施主,你这魔障怕有些麻烦,不过,拿好这个……”和尚递过一元硬币,于鹏接过,感觉那硬币似铁非铁,温润滑腻,虽为金相,却有玉感。和尚道:“拿了它,可以避些祸事,但运虽能转,命却天定,生死关头,要看施主你的造化啦!”  

于鹏待要继续问,老和尚又道:“施主胸口那块顽铁,还是不带的好,不带的好。”这时,原先管事的女人回来,眼见殿内变故大呼小叫起来,印光和尚朝她摆一摆手:“我年老里衰,不干这施主的事,由他去吧。”于鹏还想问什么,印光只说一句:“天机不可泄。”别过头不再看他。

朱城客运站。  

于鹏将叔父的骨灰放入黑色旅行包中,手机在老家算是废铁,银行卡也成了摆设,所以除了钱和换洗衣服,别的都没带。黄晓晓买了两张长途车票给他,一个他坐,另个座位放骨灰。于鹏感激她的细心,坐好后拉开玻璃,说了几句贴心的感激话,黄晓晓脸有些红,车开了,她就没再说什么,挥挥手,一群土头土脑的民工刚好挤过去,于棚就看不到她了。  

从朱城去下角村基本都是乡间土路,于鹏的车子地盘太低,对凸凹不平的路面吃不消,只好坐长途车,从朱城到榆树钱镇,再从榆树钱镇换乘方便车去下角村。这一路运气好时要走4个小时,运气不好,中途住下也不好说。于鹏只是在小时候来过一次,儿时的记忆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极淡的影子,同窗外葱茏的山丘和碧绿的农田一对照,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这一带属微丘,山麓起伏不大,更谈不上奇峰,只是山形平缓随和,颇有些韵味,至于什么味道,于鹏也说不好,只是傻傻地看,傻傻地想,慢慢的,困意冲上大脑,窗外景色模糊起来。  

一个古装的人,身披麻片“衣服”,挥舞长剑……  

一个女人扑向一团红红的东西,顿时灰飞烟灭……  

无数的人,无数的兵器,烟、血……  

无数看不清的面孔挤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肉色漩涡,越来越大,越转越快,没有声音,只是飞快旋转,旋转……  

当!  

金属掉在地上的声音。  

于鹏醒过来,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西服被划了个口子,老和尚给的硬币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好远,掉进地板上修理口的夹缝里。  

小偷!于鹏差点喊出来,如果不是那个硬币,衣服里怀早被划烂了,里面是三千块钱呢。他四下张望,车上人有的看风景,有的打盹,都一幅“和我无关”的模样,乘务员向这里望望,和他眼神一对,旋即转开去。  

于鹏摸摸钱还在,没声张,猫腰去捡那硬币,硬币卡在夹缝里很紧,也很深,没处下手。于鹏招呼乘务员过来帮忙,乘务员见是一块钱,非常不以为然,扔给他一把螺丝刀,于鹏费了半天劲才把硬币抠出来,吹吹。硬币还是那么温暖,仿佛是个恒温小动物,他把它揣进最里面的口袋,回到座位,却发现,装叔叔骨灰的黑色背包被拉开了。  

“你们这些狗娘养的小偷!”于鹏再也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因为于鹏的一嗓子,再没小偷敢招惹他,只是客车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停了走走了停,不放过每一个镇子,和路上每一个挥手的人,因为是运输淡季,车子一直不满,这就更增加了停车侯客时间。十点发的车,下午三点还没有到榆树钱镇。  

于鹏没有再睡,靠在窗边想事情。又过了个镇子,比前面的更破旧,更贫穷。上车的几个老乡同售票员商量老半天,统共免了三块钱,还乐得不行,好像沾了天大的便宜。车里空座不多,五六个挤挤坐了,剩下两个站着。  

“您了是上哪阿,县城来的吧?”一个蓝布中山装的老乡突然发问,把于鹏吓了一跳。  

“阿,去前面。”他不想搭理这些人,自从被小偷光顾后,他对所有乘客都失去了信心。  

“是探亲吧,还是回老家?”那老乡并没觉得于鹏的冷淡是一种拒绝,  

“探亲,不,回家。”于鹏脸别向窗外。  

“这非年非节的,探亲做啥,不是家里有啥事了吧。”  

“你!”于鹏一脸怒容,那老乡却不知打住。  

“家有生老病死,天道常情。心焦气躁都伤身体,你也别太望心里去,阿。”  

于鹏一歪脖子,他觉得这么体面的话从一个土头土脑的老乡嘴里出来很是意外。  

“呼呼呼呼”一阵抽风似的干笑,几个同中山装一起上车的老乡都笑起来,浓烈的烟草味道和干咳声蔓延开来。  

“他呀,自称半仙,逢人三分话,见鬼七分言,别信别信。”一个老乡掏出铜烟锅来边装烟叶边数落,颤颤地拿出火柴来,看售票员横了他一眼,没敢点。  

“哎,生死有命,生死有命。离地三尺有神仙,可不敢胡说呢。”中山装见于鹏开始搭理他,更卖起力气来。  

“哦,你倒说说,我这是去哪,要做什么?”于鹏好歹来了些兴致,反问中山装。  

“叫我老于,叫我老于哈,于京水。”中山装先来个自我介绍。于鹏心里一动,难道是本家?他没点破,等于京水自圆其说。 ? 于京水拉圆了腔调:“这个,你西装革履,气度不凡,绝非乡下供职,想必是大城市来的,最次也是朱城人。前面只有两站,而你不急不忙,定是到终点榆树钱镇下车。看你的面相清秀儒雅,不是书生便是生意场上的得意之辈。你这包么……”  

于鹏下意识抚了一下黑包。  

于京水闪过一丝淡笑:“这包不放行李架上,不放座位下面,却常护身边,倍加关照,不是极重礼物,便是……便是先人骨骸。小兄弟,你瞧我说的对不?”  

于鹏眉头一皱,旋即又浮现出职业化的笑容来。不置可否道:“可也差不多。”  

于京水捻起胡子嘿嘿笑起来:“不错便是对,看来咱俩挺有缘,今儿算白给你算一回。小兄弟有啥心事,尽管跟我讲。”  

于鹏见他蹬鼻子上脸,也不很热心,随口道:“家人暴亡,可是何原因?”  

于京水更细打量他一番,慢悠悠道:“这个说道可多了,从先人讲,上辈罪孽深重,不利后代,阴宅选址不好,不利后代……”  

“阴宅?”  

“阿,小兄弟没听过?阴宅就是,就是,咳,坟地么,你祖先的坟在哪儿,哪儿就是阴宅。咱们活人住的,叫阳宅。”  

“哦!”  

“还有,从同辈讲,八字相克,妻克夫,夫克妻,都可能有暴毙情形,晚辈如果八字过硬,也可以克上辈人的。”  

“什么克呀克的,不懂。”  

“呵呵,大城市都不讲迷信咯,对咱这土郎中看不上,这么跟你说吧,打小玩的五兽棋知道吧?”  

“玩过。”  

“着啊,啥吃老鼠呢?”  

“猫。”  

“嗯哪,接着狗吃猫,狼吃狗,老虎吃狼,狮子吃老虎,最后是啥来着?”  

“大象。”  

“嗯哪,大象么,老鼠又可以吃大象。你看,一物降一物,这就是相克。”  

“人又不是耗子,怎么会吃来吃去的,那还不都死光了?”于鹏摇头不信。  

“你瞧,有相克就有相生,你命里有小人,有煞星,也有贵人,有福星,就像庄稼遇见水,恶狼遇见肉啊。”  

于鹏被于京水说得迷迷糊糊,满脑袋糨糊。他似乎一下子走进同日常生活完全迥异的境界,即使他不信于京水的信口雌黄,可是相生相克、阴宅阳宅那些陌生的词汇却如射钉枪打出的子弹,牢牢钉在心尖。  

车子又到了一站,乘客呼噜呼噜下去大半,于京水找了个左邻空座。前面不远就是榆树钱镇了。  

“你瞧,小兄弟,果然去榆树钱吧,你住哪啊?”  

“哦,我要去下角村。”  

“下……你现在去?”于京水眼神变了,脸上皱纹不自然地扭动起来。  

“怎么了?”  

“哪儿这些天可死了好几口子,不干净呢!你有亲戚在?” ? “恩,不过都过世了。”  

“哎,天遣天遣!哦哦哦,我可不是说你先人。”  

“又怎么了?”  

“没没……”于京水连连摆手,尴尬地闭嘴,什么能让一个能说会道的半仙戛然而止?于鹏感到有些滑稽,但不祥的感觉更浓郁起来,仿佛一张巨大的黑网正在向他罩来。  

下角村,下角村,他尽力在记忆中搜罗对下角村的回忆,却一无所获,接下来的路途很沉闷,于京水惶恐地缩在座位上,嘴里念念有词,手微微有些抖。  

榆树钱镇终于到了,此时已将近五点,镇子不大,只有一条街,商家满打满算不过十来户,瓦房多半很旧,不是还有土房掺杂其间。有人搬了凳子在门口吃饭,有人揪个向日葵嗑上面的瓜子,期堆扯淡的,发狠打孩子的,架烟锅抽一口的,鸡鸭鹅狗乱咬乱叫,倒也热闹。此刻太阳已隐没在山颠,昏黄的影子撒了一地,有些家早早点上灯。山中日落早,于鹏这次算感受到了。  

客车就停在路边,行李箱被打开,车顶的梯子也被放下来,有人在下面掏,有人在上面搬,不很大的客车一下子变出巴巴拉拉几大堆货物行李来。没有重载的老乡慢吞吞散在镇子里,这里是终点了,没有人着急。  

于鹏却很急。  

他不知道什么车可以去下角村。客运站的牌子上只有一条线路,就是回朱城的,榆树钱镇是这条公路的死胡同。  

“咋啦小兄弟。”于京水没着急走,探着脖子看于鹏,活像个上年岁的公鸡。  

于鹏也不隐瞒,道:“我想去下角村,可是,你看哪儿有车阿?”  

于京水叹口气道:“小兄弟,不是我胡说八道,你看这天,晚啦,马上黑啦……你要非去阿?不成先在我家住一晚,明儿起早我让我那老小子开三轮送你。”  

于鹏心里烦乱,也没多想,道:“于,于大爷,我真是着急,您要有方便车,能不能现在送我,我,我给钱。”  

于京水没说啥,刚摆摆手,一个黑大个挤过来:“爹,你可真是的,刚才还给我拉生意,这会儿咋又想搅黄呢?我说那谁,你要真走,我送你,一口价,三十!”  

于京水气得脑门通红,推了那个黑大个一把:“你懂个啥,就知道钱!”  

于鹏听话音知道那黑大个是于京水的儿子,看到有车,他怎能放过:“三十就三十,现在能走不?”  

于京水的儿子惯常拉三块两块的零活,满以为三十是个天价,能蒙点是点,没想到于鹏一口答应,顿时乐得开了花,拉住于鹏就向一边走,不远处停了台漆色斑驳的三轮车。  

“哎,大忠子,你,你叫我说你啥好呢!”于京水拗不过儿子,气得直跺脚。  

“得啦爹,别咋呼了,拉完这趟活,明儿我跟你喝酒。”大忠子拉开三轮车后斗门,于鹏钻进狭窄的空间,大忠子又帮忙把黑提包递进去,从外面销上了小门。  

“大忠子,我跟你说,过四道岗的时候,有人叫你名字,可千万别应阿!”于京水声音里三分牵挂,却另有七分恐惧。  

“知道啦,神神道道的。”大忠子满不在乎,扑通一声打着了火,三轮车冒出一股不良燃烧的蓝烟。
榆树钱镇昨天刚下过雨,本来就坑坑洼洼的道路行走更加艰难,三轮车像个快活的跳蚤,冒着蓝烟通通通一路颠过去,于鹏的脑袋时不时在棚顶当当地撞几下,疼得他直咧嘴,只好猫起腰作龙虾状,紧紧把黑提包报在怀中,生怕把骨灰盒颠散了。  

三轮车的后斗四面漏风,玻璃却不怎么样,毛毛的,花花的,好像多年没擦的样子,于鹏在颠簸中看着窗外的风景也不断跳上跳下,天色更暗了,于鹏肚子一紧,骨碌碌连叫起来,这才想起自己午饭还没有吃。抹末口袋,除了钱,什么吃的都没有,手滑过黑提包,突然觉得除了骨灰盒还有点别的东西,摸索着拉开侧面夹层,里面赫然是两瓶矿泉水和一个面包。  

黄晓晓,一定是她。  

于鹏心里有些暖,好吃懒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吴云平日是想不到这些的。  

于鹏拧开矿泉水还没等喝,路上有个大土包把三轮颠得腾空起来,一口水全呛进鼻子里,他卡卡咳嗽起来,嘴里叨念着,不知道是骂土包,还是骂司机。三轮车不大,马达声却奇响,大忠子沉醉在征服土路的快感中,什么都没听见。  

于京水说的四道岗于鹏是知道的,以前父亲和叔叔都提起过,从榆树钱镇到下角村一共要过五道岗,那四道岗是上角村的坟地所在,离路边不远。他父亲和叔叔儿时曾在那里玩耍,因为天晚迷路,被大人打灯笼找回去,一顿胖揍是难免的,所以这个地方对他们记忆尤深。  

于鹏反复掂量于京水的话,不知他用意何在。车子拐过一个山洼,榆树钱镇就看不到了,上山的坡路三轮很吃力地突突着,这是头道岗。于鹏学聪明了,把矿泉水瓶子凑在嘴边,飞快喝了一口,然后旋上盖子,再吃口面包,如是往复,到三道岗的时候,面包吃光了,第一瓶水也被喝掉。肚子好歹被安顿下来,只是山中夜间很冷,三轮车斗毫无保温措施,不一会,冷意便从硬硬的座位传上来,于鹏不禁打几个寒颤。  

突突,卡卡,哗啦!  

车子一下慢了,大忠子骂了句什么,煞住车子。  

“怎么了?”于鹏拉开前面小窗子问。  

“掉链子啦,哈哈,妈的。”大忠子骂着俯下身去看车链子。  

“要帮忙么?”  

“没事儿,马上就妥!”大忠子在车下咯噔咯噔弄了一小阵,拍拍手钻出来,突突的发动车子,两人又上路,于鹏心下稍安,开始思考去下角村如何落脚的问题,毕竟离开太久了,那里的亲戚,差不多都是五服之外,五服之外不算亲么,找地方睡觉真成了问题,他有些后悔没听于京水老人的话,可已经走到这儿,回头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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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00:59:32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突,卡卡,哗啦!  

走了不到二百米,车链子又掉了,大忠子用更响亮的咒骂来招待他的钢铁伙计。  

然后修车,上路,再坏,再修……如是往复,等他们折腾到四道岗,已经快到半夜十一点了。  

于鹏想想从省城到朱城那个鬼怪之夜就不寒而栗,没心没肺的大忠子不知道他的心事,只是不断地修着,走着,骂着,再修,再走,再骂。  

天上没有月光,但不算是阴天。有层穿不透的雾气挡在头顶,说厚不厚,说薄不薄,车走,它也走,车停,它也不动。大忠子起初没有注意,但不论他心多粗,毕竟不是傻子,老爹日常说的那些怪力乱神一股脑涌出来,把他冲得心神不宁,只盼一股油门冲过四道岗,可是车子不争气,刚冲到四道岗还不到四分之一,咔嚓,链子又掉了!  

大忠子这次没骂,也没出声,宁在座位上好半天才下来,操起扳子默默地收拾车链条。  

没有风,于鹏却感到车子四周有东西在流动,缓缓地,有时发散,有时聚敛,他不敢想,静静地等大忠子修车,等车子的再次启动。  

这时,两个人都听到一声很清晰的呼唤,声音不大,似在很远,有如同在耳边:“于忠~”  

大忠子正专心修车,以为是于鹏叫他,想也没想,下意识哎了一声。 ? 于鹏吓得头发全竖起来,只觉得车子咯吱一声,大忠子撂下扳子,慢慢站起来。一点点地背过身去,开步走。  

“哎,你……”于鹏喊了半句,哆嗦得不行,眼见大忠子一步一步僵僵地离开车子,走向四道岗的路边,走向远处的黑暗。于鹏想下车,推门,不动,使劲推,还是不动,手心全是冷汗,抹抹额头才想起来,从榆树钱镇出发时大忠子在外面销了车门,于是从车窗伸出胳膊,很别扭地够到门销,使劲一拔,门开了。  

腿此刻已不太听使唤,下车差点卡一个狗抢屎。等他定定神,只见大忠子已在三十步开外,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他不敢喊,也不敢追,正左右为难,只听刚才的声音又出现了:“于鹏~”  

于鹏头皮发麻,生生悟了嘴不敢应,那声音又叫:“于鹏~~过来~~”前次仿佛十米左右,这次已到了耳边!他也顾不得大忠子,连滚带爬跑回车上,紧紧拉上门,又从窗口伸出胳膊去插铁销,猛地,一只手,异常冰冷的手从外面抓住他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出奇,几乎一下把车门拉掉,把他的胳膊拽折。于鹏阿呀一声怪叫,死命去抽胳膊,怎奈那胳膊仿佛被铁铸铜打,被那冰冷的“手”死死拉住。  

电光火石间,只见于鹏怀中一道金光蓬地炸出来,在窗口一闪,那“手”顿失松开,也不知是跑掉还是在一旁伺机,于鹏抽回胳膊,紧紧抱在胸口,好像被抢走又夺回的婴儿。那金光兜了个圈子,回到怀里,灭了。于鹏只觉得胸口暖暖的,一摸,原来是印光和尚送他的那一元钱。
于鹏的心挂在嗓子眼,瑟瑟缩在三轮车斗里。外面再没有叫他的声音,朦胧间竟有些光亮透下来,似月光,似星光,天上却又乌蒙蒙一无所有。  

他不敢看窗外,又不得不看窗外,他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四周徘徊,更想知道怎样才能逃脱这该死的迷魂阵。窗外黑黢黢的,除了那点若有若无的光,一切景物似乎都被泡进一杯硕大无朋的咖啡中,浓得要命。  

一点红蓝相间的光从远处闪闪而来,伴随着轻微的马达声。是车,而且是……警车!于鹏大喜过望,顾不得刚才拔插销时惊魂遭遇,拉开车门跑到土路中间。慌忙间跌了个跟头,尖利的石头划过,膝盖裤子全破。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慢慢靠过来,警灯无声地闪烁着,见于鹏在路中间拦车,嘎嘎的刹车声刺耳响亮,传出好远。  

“啥事啥事!”有个赤红面孔伸出车窗。于鹏一时语塞,不知道怎样把鬼叫人的奇案讲给这位警察先生,吭哧片刻,道:“同志,帮帮忙,这三轮司机,不知咋的突然跑上山了,你看这……”  

“阿?还有这事儿,黑灯瞎火的能尥哪去阿。”赤红面孔还要说什么,另一侧的车门打开,有个高高瘦瘦的警察下来,手里拿个粗大的电筒在于鹏身上脸上晃来晃去:“你谁啊,深更半夜跑这儿干啥!”于鹏被照的心烦:“我老家在下角村,我要去那,这不,车坏了,司机也跑了。”  

“跑了?”瘦警察见他不像坏人,拿手电一顶大延帽,露出稀稀落落的头发:“他为啥跑?是不是你要抢他?”于鹏又好气又好笑,远远闻到一股酒精味道,原来这二位都是半醉状态:“我是省城来的,大老远抢个三轮司机?犯得着么我。是刚才有个声音叫他,他一听就跟着去了。”  

“邪门。我说老张,不是这坟地……”瘦警察回头对红面孔说。红面孔一摇晃脑袋:“什么鬼神的,指定你小子捣鬼,走,跟我回镇派出所去!”说罢要拉门出来,怎料头重脚轻,踩空摔了个狗抢屎。瘦警察还算清醒些,过去搀他起来。又问于鹏:“司机叫啥,在哪雇的车?”于鹏道:“他叫于忠,我从榆树钱镇雇的,他爹好像叫于京水。”  

瘦警察阿了一声:“原来是于半仙的儿子,真是挣钱不要命,大半夜的也敢来这儿。”于鹏道:“也不是半夜来的,就是一路上车总坏。”瘦子问:“于忠奔哪跑了?”于鹏指指山上,瘦子犹豫起来,红面孔却不管这套,吵儿八火从车上拿下另一个大电筒,从腰里拽出手枪,咔嚓,子弹推上膛。瘦子道:“老张,你干啥?”“干啥,他不说大忠子上山了么,咱就上去看看,找到算,找不到揪他回去审审!”  

“这可是四道岗!”瘦子不太敢去,红面孔呼哧呼哧喷着浓重的酒气,手一挥:“走,都跟我走,不走的是他玛胆小鬼!什么急吧四道岗五道岗,老子不怕,走!”也不等瘦子,径自向四道岗坡上的坟地走去。瘦子拦不住,推了于鹏一把:“走吧,一起看看,你也好说个清楚。”
于鹏背着包,踉踉跄跄跟着瘦子上山,红面孔走得快,但摇摇晃晃脚下不很利索,忽而被土包绊一下,忽而撞到灌木丛,嘴里骂骂咧咧一刻也不停。瘦子提醒他:“老张!枪上保险,别走火了!”红面孔嗯嗯的听了,却没照做。瘦子浑身发冷,也从腰里拽出手枪,一面走一面还瞟着于鹏,怕他半路溜了。  

天上依旧没有月光,但是,四道岗的山却不是很黑,朦朦胧胧的,那团雾气似乎发着微弱的光,蓝幽幽,绿森森,罩在一片山坡中上部的开阔地上。那里,就是上角村的坟地。奇怪的很,平日山间连绵不绝的蛙鸣和虫咬,到这里声息皆无,整片坟地陷入死寂。红面孔醉眼朦胧地四下张望着,哪里有大忠子的踪影,只见参差不齐的坟包高高低低散落在山坡上,有的新培了土,有的年久荒芜,全是杂草。  

瘦子清醒,早已两股战战,红面孔还仗着七分酒气,在坟地里横冲直撞。“哪儿,哪儿,哪儿有,阿,你说?大忠子在哪儿?”红面孔一个个坟包指给于鹏看,似乎大忠子藏在某个坟包中。于鹏欲辩不能,由着红面孔七拐八绕,最后,红面孔实在不耐烦,扑过来抓住于鹏的脖领子:“你说,你是不是把他给杀了?啊!我他玛不饶你!”红面孔一使劲,把于鹏推出三米多,当啷啷,于鹏踩到什么器物上,一阵脆响。三个人都吓了一跳,他们都很清晰地听到一声呻吟,苍老的呻吟。  

哎呦~~~~~~~  

瘦子差点尿在裤子里,红面孔的酒也醒了大半,仔细一看,于鹏被推到一个坟头前,那儿有一堆新摆不久的贡品,碗筷酒杯俱全,于鹏正踩碎个瓷酒杯。“谁!”红面孔举起手枪,四下瞄着,不再有人吭声,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出来,不出来老子开枪啦!”红面孔近乎哭腔,卡地掰开手枪机头,握枪的手剧烈抖动着。  

“人,坟头上有人!”瘦子突然大喊一声,于鹏和红面孔倒吓一大跳,回过神来顺方向一看,五米开外的一个坟头上,有个黑影趴在那里。瘦子和红面孔同时用枪指向那个黑影,手电筒随即扫过去——那是大忠子的样子。三个人一点点接近他,大忠子趴在坟头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红面孔仗着胆子过去,用脚踢了踢大忠子的腿,腿一晃,是软的,似乎是活人,可却毫无知觉。  

“是大忠子,咋了这是?”两个警察见是熟人,有些放松警惕,上去扶他,哪知没扶起来。原来,大忠子的右胳膊直直地伸进坟包里!“拽,拽他起来!快!”瘦子比较老道,知道这不是好事,咬牙使劲想把大忠子从坟包上拔起来。于鹏见他们吃力也过去帮忙,三个人合力慢慢把大忠子抬离坟包,可那胳膊却死死插在里面,似乎拉住了什么,又似乎被什么东西拉住。  

“使劲呀!”瘦子快哭出来了,红面孔也憋足力气不吭声,三个人眼看就要把大忠子弄起来的时候,那条胳膊突然被一股奇大的力气拉住,嗖地重新拽回坟包,三个人立足不住,扑通扑通全被拽倒,那股力气丝毫不减,稀里哗啦把大忠子整个身躯都拉过去,三个人死命不松手,却也扛不过,眼见大忠子被生生拉进那个狭窄的口子。自始至终,大忠子也没有出一点声音。  

“我的个妈呀!”红面孔的酒彻底醒了,一骨碌爬起来,撒腿就往山下跑。瘦子和于鹏也不甘示弱,紧随其后。三个人连滚带爬跑下山来,三轮也不要了,全都钻进警用吉普,瘦子卡卡卡,打了三次火,车子就是不发动。再打,还是不行,起动机呜呜呜地响怎么也带不来马达轰鸣。红面孔比他还急,恨不得把脚伸过来也踩在油门上。两个人手忙脚乱间,于鹏却惊奇的发现,山上原来南北走向的坟包,此时竟齐齐转为东西向!  

“坟包转向了,坟包转向了!”于鹏声音不大,却把两个警察吓得不行。他们闻声看去,不阴不阳的光线中,墓碑真的全部变为东西向,而且,还有很多飘忽不定的影子,在其间游荡……  

“我知道了,老王,你来发动车!”瘦子想起什么,拉门跳下车来。红面孔不明就里,也没问,窜到驾驶位上一顿狠发动。那瘦子拿出枪来,打开保险,冲天扣了一下扳机,没响!再扣,还没响!“老王,把你的枪给我!”瘦子要来红面孔的枪,再扣,还是不响!瘦子的冷汗差点把帽子冲掉,想了片刻,突然把左手食指伸进嘴里,吭哧一口,咬破了。呸呸呸,把血水吐在枪管上,向天击发。  

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当!  

瘦子一口气把整梭子子弹全打空,说来也怪,枪声一落,红面孔立马打着了车子。他生怕吉普再次灭火,使劲轰油,发动机嗡嗡作响,活像一头即将失控的野兽。瘦子窜上车:“走,快走!”  

红面孔酒意全销,麻利地挂档,踩油门,车子嗖地一声蹿出好远,在山路上疾驰起来。“开稳点儿!”瘦子不放心,叮嘱红面孔,红面孔抻着脖子,眼睛几乎要瞪出血,也不减速,任由吉普在山路上蹦蹦跌跌,把一车人颠得七荤八素。山路出奇地黑,车灯扫处,两条跳跳索索的光柱劈开夜路,红面孔左一把右一把地打方向,躲避路中间的坑坑洼洼,实在躲不过去的一闭眼睛猛冲过去。  

? 前面影影绰绰是什么?开了七八分钟,三个人同时发现路中央似乎停着个东西,车子很快,片刻就到身边,红面孔略松油门——是辆油漆斑驳的三轮车。于鹏眼尖,刚瞟了一眼就大喊起来:“别慢,别慢!”两个警察一时没转过味来,晚了几秒也看清了,那正是大忠子的三轮车。  

不是刚刚离开那里么?怎么? ? “快开快开!”瘦子紧咬牙关,恶狠狠地瞪着三轮车,催促红面孔,红面孔不敢怠慢,一踩油门,车子轰地一声超过三轮,继续向前。不料开了七八分钟,按理说应该到三道岗了,可周围的景物却异常模糊和陌生,于鹏心有余悸地盯着前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等他。果然,不出片刻,大忠子的三轮车又出现在路中央,跟刚才摆放方式一模一样。他们不知怎么,重又开回了四道岗!  

“鬼打墙!鬼打墙!”瘦子喃喃道,旋即声音变得大而绝望:“鬼打墙,我们出不去啦!”

天是紫红色的,像朝霞,但比朝霞该出的时间早得多。不久,一切冲归平静,天色也暗下来。人们没深思为何母鸡打鸣,天不亮而“亮”。睡眠的渴望强于一切。  

天大亮了,邱所长没来,说是去外村喝酒,留话说中午回来看他们审讯结果。  

于京水来了。  

老人没有大哭小叫,镇静地吓人。他直勾勾看着于鹏足足三分钟没有说话,瘆人的眼睛让两个民警劝也不是,拉也不是。老人不再看于鹏,转身扑通给警察跪下了:“同志,我不求破案,你只要把我那小子的囫囵尸首找回来就中!”王德伟连忙搀扶,于京水抖抖膝盖上的土,伸手入怀,掏出一块月牙铁来,向于鹏手里一摔:“拿去吧!都拿去吧!你不要命,我还要这条老命呢!”转身就走。  

王德伟拦住老人,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案情似乎有了点进展。  

下角村有个老“鬼客”叫崔春浩,鬼客就是专门给人看阴宅的风水先生。他原是朝族人,入赘一家风水世家,丈人无儿,传了他踏察风水的,又留下一块传家宝——月牙铁。据说这铁可以在半夜使阴阳立现,风水分明,用它帮助踏察阴宅穴位,奇准无比。但也有大害处,就是对家人及子孙不利,丈人自己就是贪恋月牙铁威力,踏穴无数,结果成名时膝下无儿,老伴先逝,晚景凄凉。崔春浩功利心切,只看到月牙铁的好处,哪管其余,加上他有股蛮劲,生吞活剥风水数术,十数年下来倒也略有所成。但其间丈人、妻子先后去世,说媒的忌讳他的行当,无人敢给他续弦,最后身边了无亲人。  

崔春浩虽有些名望在身,毕竟不是祖传,丈人去世后难题无人能解,常常苦恼,听说镇上于京水精通五行八卦,偶尔过来交流,受益不少。前些日子崔春浩拿着传家宝请于京水端详,于京水翻烂了手头的经典古籍,也找不到它的出处,甚至连花纹也不认得,提出要留下参详数日,崔春浩满口答应,留下宝物独自回去了。第二天,传来凶信,崔春浩死在下角村口。于京水慨叹不已,更信那月牙铁的不祥传说。  

于京水昨晚拦不住儿子,气闷下起了一卦,卦主大凶,他当下就眼睛发蓝,情知不好。又为那月牙铁的来处占卦,哪知头个铜钱刚扔下去竟叮叮碎成两半,手便抖了,再不敢占,瞪瞪地等候天明。好信的登门告知儿子的噩耗,他连脚都迈不开了,强忍惊愕痛惜来到派出所,见到带来不祥的于鹏,气恨交加,竟丢过月牙铁去,以求于鹏早死。  

王德伟把几个疑点穿起来,百四不得其解。难道崔案同昨晚的恐怖事件有关?  

谁也没有注意,当于京水老人扔过月牙铁后,天色渐渐变了,响晴的上午慢慢集聚起莫名雾气,远山近岭都模糊不清起来,盛夏本来闷热的气候凉下来,却不是凉爽的那种,阴阴的,怪怪的。  

于鹏蓦然想起,叔叔死时手中纸条上写的“下角村,崔。”难道,就是这个崔春浩?那么叔叔正是要得到这块月牙铁了。
这一天来得颇为漫长,整个榆树钱镇的人都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于京水老人毕竟痛子心焦,镇定一会,哭诉一会,如是反复,邱所长竟总不回来,眼看时针过了一点,向两点迈进。太阳混沌沌的如同煮熟的蛋青,一点点西斜。警察们给老人弄来饭菜,于鹏也吃了点。张德生怕所长回来骂,过了十二点重新给于鹏铐上,关回审讯室。  

老人说累了,也哭够了,毕竟年岁大,靠在长沙发上歪歪地瞌睡过去,张德生推他,让他回家休息,老人摇摇手,没动。天色很怪,早早黑下来,到下午四点已是一片昏黄,大家又困又乏,瞌睡的瞌睡,发呆的发呆,精神头仿佛都被小偷偷走了。邱所长连个电话也没来,愣是在外混了一天。  

黄昏时分,王德伟熬不住了,回宿舍喝了点酒,饭也没吃早早熄灯睡觉。张德生没吃晚饭,开了等穿个大背心满屋打蚊子。于京水鼾声一阵高一阵低,脸上时常掠过不安的抽动。于鹏静静地看着他,似乎要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读出什么。  

夜色无情地黑下来。  

张德生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于鹏逗话,于鹏知道,这是警察审讯惯用的手法,虽然从家常开头,却往往能绕出重大案情来。虽然他没什么好隐瞒,但也不想让人知道太多,出言更谨慎起来,张德生也觉没趣,到前屋开了电视,不再理他。  

夜静静地,于鹏感到一阵恶寒。猛地,村里的狗开始惊慌地咬起来,声音急促而慌乱,片刻乱了鼓点,近于歇斯底里的狂嗥。夜空中平添许多股来去无踪的冷风,几家柴扉摇曳,几家屋瓦叮当,路上浮灰四起,榆树钱镇的人们被各种奇怪的声音弄醒,都缩在被窝里不肯出来。  

扑通,似乎有人跳进院子,尽量压低声音,于鹏还是听到了。这里是派出所,能有谁来捣乱呢?他没动,听那脚步声慢慢走近外屋。外屋张德生正在看电视。  

扑!  

扑扑!  

三声沉闷的响动,好像鸡毛掸子打在被套上。  

张德生没作声。外屋电视明灭光影映在审讯室的铁皮门上,于鹏猛然在上面发现个陌生的身影。那身影略一迟疑,嗖地闪进审讯室。  

一个男人,不高,棒球帽,黑风衣,络腮胡子,手里,是把加了消音器的手枪,似乎还略有白烟飘动。那人看了看昏睡的于京水,又看了看铁栅栏里的于鹏,也不说什么,直接举起枪,瞄准他。  

砰!  

枪响了。于鹏一闭眼,只等子弹穿胸而过。  

咚!有什么重东西倒在地上,在地上。于鹏当它是自己。  

不对,枪声不应该这么响!于鹏电光火石般闪过疑问,睁眼一看,王德伟举着手枪,枪身颤抖。棒球帽男人趴在地上,死了。  

“他杀了张德生,他杀了张德生!”王德伟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于京水被枪声吓醒,眼见那棒球帽男人身下的血滩越来越大。外屋扑通一声,张德生的尸体从椅子上摔下来。  

三个人面对两具尸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王德伟想起给县公安局打电话,他顾不得许多了,既然邱所长严重失职,此时越级上报也不再是过错。  

正当他出门的当儿,三个人都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派出所锁了的铁门执拗执拗地响起来,然后,似乎门开了,有人走进来。所长么?王德伟不敢大意,端着枪响门外一探,旋即缩回来。确实有个人影,僵僵地立在派出所门口。  

“邱所长,是你么?”王德伟隔着门框对他喊。黑影不应,缓缓走过来,王德伟冷汗噼里啪啦从头上蹦出来,手抖得不行,算计着黑影的脚步,一旦进门,即刻开枪。  

黑影在门口迟疑一下,似在辨别方向,随即抬腿进来。王德伟拔枪要射,于京水突然大喊:“别打,那是我大小子!”王德伟手一偏,子弹射在门框上。于京水顾不得许多,向黑影扑过去。  

黑影确实是大忠子。  

于京水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儿子:“你这小子,我以为你死了呢,你咋就这么让人不省心呐!”大忠子浑身是泥,目光呆滞,他对于京水无动于衷,只是慢慢地举起双臂,抱住父亲。于京水以为儿子动情,更加忘我地哭诉起来。但只觉得儿子的拥抱越来越紧,两条胳膊像巨大的钳子将他慢慢夹扁。  

阿~呵~呵~~老人只觉得眼前发黑,说不出话来,空气被迅速从肺部挤出,咯蹦!咯蹦!剧痛之下,肋骨纷纷折断。  

王德伟开始还以为父子欢聚,哪知情形急转直下,老人眼看着被目无表情的大忠子抱得不成形状。  

卡!大忠子松开拥抱,于京水如一滩烂泥堆在地上,死了。  

王德伟砰地跳出一米多远,向大忠子腿上打了一枪。他想抓个活口,毕竟大忠子不同于杀手。哪知道大忠子的腿上只流出些许血和粘液,并没跌倒,相反慢慢转过身来,一步步逼近。  

“不许动,不许动再动我开枪啦!”王德伟声音全变,像一只亢奋的公鸡在鸣叫,大忠子目无表情,脸上满是污泥和血迹,腿僵直地迈出来,一步……一步……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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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12:45:40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德伟开枪了,子弹击中大忠子的肚子,淡淡的血水从弹洞渗出来,大忠子一摇晃,停了一下,继续靠近。  

砰!  

子弹打在大忠子肩膀,这次他没停。  

砰!砰!  

王德伟手抖得不成,子弹早没了准头,一颗打上天棚,另颗击中了大忠子的左眼。眼球碎了,一大团红红白白的东西挂在那,仿佛地狱里的花朵。  

咔嚓!  

撞针走空,没子弹了。王德伟早已失去理智,一面后退一面重复子弹上膛的操作,上膛,击发,上膛,击发。空空如也的枪发出可怜的、清脆的金属撞击,却不再有子弹射出。  

大忠子慢慢把他挤到墙角,伸手攥住王德伟的脖子,王德伟的血都集中在脸上,紫红如猪肝,大忠子猛地一甩,王德伟如稻草人般飞到屋子另一角,他没有喊,因为半空中就死了。 ? 他脖子被拧断了。  

一只眼的大忠子转过身来,冷冷看着栅栏里的于鹏。于鹏升天无望,入地无门,只盼粗粗的铁栅栏能挡住这个毫无人性的,不知是人是鬼的“大忠子”。  

大忠子慢慢靠过来,推推铁栅栏,那力气大得惊人,栅栏被摇得哗哗作响。  

于鹏心里一凉,完了,什么也挡不住它。  

大忠子继续摇晃,直摇得钢筋焊点开裂,插入墙中的榫头崩开,哗啦啦,不消片刻栅栏被摇成了一滩互不相干的碎条条。大忠子踏着满地的钢筋铁线走进来,伸手要抓于鹏。于鹏也不躲避,闭上眼睛等死。  

眼看大忠子冰冷的双手就要抓到他的脖子,猛然胸口一热,一道金光飞出,大忠子一晃,一道青光飞出,两道光线剧烈碰撞,发出扎扎扎地闪电声,然后同时消失。只听一声异常恐怖的吼叫,什么东西离开了大忠子,飓风般扫过内屋外屋,把东西刮得叮当乱响,后窜出了派出所大院。  

大忠子痛苦的呻吟一声,瘫软在于鹏面前,于鹏顾不得害怕,把他的头枕在自己膝盖上。大忠子刚才的枪伤弹孔一起冒出浓血,生命的迹象在他的独眼中慢慢消散,片刻,身子一挺,死在于鹏膝头。
于鹏轻轻放下大忠子的尸体,似乎对屋里弥漫的血腥味无动于衷。他收拾好黑色背包,踩着一地的杂物和血,慢慢走向派出所的院子。应该报警的,他这么想,于是拿起外屋的电话。  

电话里没有任何声息。  

他联想起警匪片里的职业杀手,对了,他们都是先截断电话线的。也许这个也是。  

无定的冷风还在榆树钱镇游荡,街面上不知什么东西滚过,当啷啷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这已完全不是仲夏之夜,这种气候甚至不属于任何季节。不属于人间。  

于鹏离开满是尸体的院落,深呼吸一口这夜的彻骨幽寒,他不知道什么是天地异变,但他知道,从今往后,可能有更多的厄运在黑暗中潜伏着,时刻准备扑向他。他的面部表情一点点深刻起来,也许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一阵轮胎摩擦沙石路的沙沙声,有辆车子停在派出所门口。很熟悉的车子。是于鹏的,车里的人,是黄晓晓。  

“鹏哥,快来!”黄晓晓从车窗探出头来,语气有些焦急。于鹏对她的出现大感意外,刚想问什么,发现从另一个方向摇摇晃晃有个人影靠近,不是生人,是邱所长。  

邱所长浑身酒气,醉眼迷离,像跳舞一样前进着,猛地发现派出所大门洞开,“犯人”于鹏正要上车,怎肯放过。邱所长拔出枪来吼道:“哪儿跑,给老子站住!”于鹏想分辨,邱所长的枪竟响了,子弹带着尖利的呼啸从身旁擦过,在地上打出一股尘土。  

于鹏暴怒了,他从没碰见过如此顽劣的警务人员,他很想扑过去抓住邱所长理论一番,黄晓晓一踩油门,车子猛地窜到于鹏身侧:“上车!你跟他说不清楚!”于鹏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刚跳上去,邱所长的第二枪就响了。不知是他枪法太差还是醉得厉害,这枪鬼才知道打到了什么地方。  

黄晓晓麻利地挂档,车子扬起一阵烟尘,示威似的兜了个圆圈,掉头而去。邱所长又打了一发,枪就卡壳了,他骂着,跳着,把枪扔在地上。他的帽子被风吹掉了,歪歪扭扭滚出好远。  

于鹏来不及想,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刚刚清醒的头脑又乱了,明亮的车灯如两柄利剑劈开茫茫黑暗。但更多的黑暗接踵而至。黄晓晓的笑容还是那么淡淡的,腾出手来递给于鹏一灌饮料:“给!”CD开始播放舒缓的音乐,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几天前的那个夜晚。  

于鹏没多想,开了就喝。慢慢地,黄晓晓的笑容,暴跳如雷的邱所长,大忠子的尸体……好多好多光怪陆离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他们跳跃,他们舞蹈,他们明灭幻化,无所顾忌地在于鹏眼前脑中驰骋。他睡了。  

?黄晓晓见于鹏脑袋慢慢耷拉下来,停了车子,伸手去掏于鹏怀里的东西。一阵剧痛袭来,黄晓晓的肩膀鲜血淋漓——邱所长的子弹还是没有放过他。  

黄晓晓忍住疼,探过半个身子靠近于鹏,无奈枪伤不轻,加上这么一动,黄晓晓眼前一黑,昏倒在于鹏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夜还是夜。  

于鹏冻醒了,车子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火,冷得不行,车窗上都是哈气。  

他想动,却发现身子沉重。低头一看,黄晓晓趴在他腿上,呼吸微弱,肩膀上的枪伤触目惊心,鲜血从肩膀流到他的腿上,又在车底集聚了一小摊。  

这样流下去要死人的。于鹏一时找不到趁手的东西,情急撕了袖子,包扎在黄晓晓的肩头。许是更痛了,黄晓晓昏迷中发出低沉的呓语。于鹏把她拖到自己的座位上,他挪到驾驶位,车子发动起来,向朱城方向冲去。  

一路上于鹏不时观察黄晓晓的伤势,毕竟袖子不是绷带,鲜血还是不断从里面渗出。前面出现了点点灯火,于鹏发现路边小镇有家大车店还没打烊,一踩油门,车子轰地冲进院套,老板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故,探头出来看。  

“老板,绷带,纱布……”于鹏心急之下有些口吃,伸手比划着,老板热情地拉他进屋,屋里很简单,饭桌收拾得干干净净,塑料椅子都摞起来放在墙角。屋子左面有个炉子,添煤不多,半明半灭地发出余热。一台不大的电视正在放着县电视台的劣质节目,似乎是武打片。
“咋了,车祸?”老板见于鹏腿上有血,以为是他受伤,埋头在杂物柜里一顿乱翻,旋即递过来一大卷似乎质量不佳的纱布,抱歉地笑着:“也没啥正经玩意,山村野店,连红伤药都没有,纱布你先对付用,得抓紧去医院啊。”  

于鹏刚要掏钱,电视里武打片中断了,一个严肃的女声插播新闻:“一个半小时以前,榆树钱镇派出所发生凶杀案,共有四人死亡。凶手估计正延公路望朱城方向逃窜,请沿线居民注意,如果发现可疑人员立即报告。再播送一遍……”  

老板憨厚的笑容僵在脸上,于鹏手尖微动,做好了搏斗和逃跑两种准备。老板毕竟见多识广,随即轻松笑着,顺手拿起个小千斤顶,哗啦一下砸碎了服务台上的电话:“你走吧,哥哥当你没来过,也不会报警。”  

于鹏感激地点一点头,扔下一张带血的百元钞在饭桌,拿了纱布上车就走。老板等他出去,捏起钞票扔进炉子,钞票很快卷了起来,化成一张带图案的灰。  

于鹏出了镇子,将车子拐上一段土路,在树丛下停好。解下黄晓晓肩头的袖子,把纱布左一道右一道缠上去,疼痛使黄晓晓苏醒过来,她默默地看着于鹏忙前忙后,眼中闪过一点泪光,只是一闪。  

“好啦,呆会我送你去医院。”于鹏轻轻对她说。“别,外面在抓你。”黄晓晓声音很弱,面色苍白。“人命要紧。”于鹏一紧嘴唇,将车子重新开回公路上,他现在最怕的是警察在路上设卡,那样,谁也走不了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黄晓晓幽幽地看着于鹏。“因为……”于鹏后面没话了,默默开车。不知是幸运,还是警察根本没有动作,于鹏一路开进了朱城市区,连个警车毛都没碰到。他七拐八拐开进中心医院,大大地鸣笛,瞌睡中的值班护士吓得一激灵,一脸嗔怪地跑出来,帮于鹏把黄晓晓从车上搀下来。  

夜班大夫护士都出来了,急救室的红灯亮起,黄晓晓被推进去,临了作了一个“快走”的手势。她的嘴唇异常苍白,似乎鲜血已经流尽。  

于鹏扔下三千块钱手术费,连登记都没作就扭头走掉,护士见他满身是血,拦都不敢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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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12:46:14 | 显示全部楼层
于鹏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分公司,挑了些紧要的随身物品。天色已经开始发亮,不走来不及了。  

车子驶在朱城大街上,于鹏打开久未动用的手机,竟然有电,一定是黄晓晓帮忙照料。于鹏心里一热,又是一酸。开机动画刚刚闪过,猛地连串跳动让他手忙脚乱,至少有二十个短信同时跳出来,逐一看去,少半是老婆吴云的,剩下是个陌生号码。吴云的短信多半都是倾诉相思,并无内容。陌生号码却是刚刚发来,只是十万火急催促他回电,半字不多提。于鹏略迟疑,按上面号码拨过去,那人竟然是马宽。  

“你他妈去哪了,到处找不到你。”马宽在那面急得骂人:“榆树钱镇大案已经上报省厅,你小子已经被全省通缉了你知不知道,你……你叫我说啥好呢你。”  

于鹏放慢车速,冷静地说:“马宽,咱俩还是朋友不?”“是,咋的?”“我说的话你信不?”“只要是你于鹏,我信!”  

于棚用大致六七分钟简要叙述了四道岗遇鬼、杀手进派出所和大忠子还魂等情节,马宽听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即便是撒谎,也没有这么离谱的,于鹏语气沉静,思维清晰,将事情讲得丝丝入扣,他信了,却也没办法挽回。  

“你打算咋办?”马宽叹口气,问于鹏。“没想好,我手头还有三万块钱,向往南走。对了,你这手机安全么?我的通话记录是不是都被劫听了?”于鹏反问。马宽道:“没事儿,这号别人不知道,查不到我。你要南下,肯定要先回省城,路上早设卡子了,你的车太招摇,你先在朱城找个地方猫起来,我给你想想办法混过去。”“你行么?捅娄子到时咱俩谁也好不了。”“都他玛什么时候你和我讲这个,快找个地方!对了,你现在关机,每两小时开一次,我用短信找你,不用回话。还有,无论谁的短信你都别回,九成是套儿!”  

于鹏想了想:“来慈渊寺接我吧。”车子拐个弯,他停到一处背静地方。  

天光渐亮,朱城的生机慢慢焕发出来,公路上开始有起早卖菜的四轮子、送奶车和匆匆赶路的人。于鹏在车里换下血衣,拿出墨镜扣上,将装叔叔骨灰的背包换成蓝色的。挎上,手中一个简易皮箱。这是他流亡的全部家当了。  

慈渊寺还是那样肃穆辉煌,由于是清早,游客几乎没有,于鹏好容易敲开寺门,巧得很,来人正是收执扫把的印光,虽然多了副墨镜,印光还是一眼认出于鹏。只见于鹏面色灰败,一脸严肃,印光也不多说,缓缓伸出手来,拉了于鹏边走。  

一间小小耳房,似是印光休息场所,于鹏刚要张口,印光掩住他嘴:“施主勿须多语,贫僧已略知晓。”说罢指指陈旧的床榻:“施主暂避一时,不可随意走动。记得,山雨欲来虽摇撼,总有云开雾散时。早课已到,贫僧就去。”说罢出门,咔嚓一声上了锁。  

整整一上午,印光除了早课就是在院子里洒扫,经过耳房窗外头不抬眼不睁,当于鹏不存在。香客游人渐多,偶有经过耳房,只见破败门楣和铁锁,也就不再过来张望。于鹏悄悄开了两次手机,有四条短信,两条是总公司黄秘书的,让他给潘总回电话,两个是老婆吴云的,也是让回电。于鹏满腹狐疑,不敢耽搁,看过短信匆匆关机。  

正午时分,印光颤巍巍推门回来,轻轻将扫把靠在门框。见于鹏满脸焦急,略一笑:“施主莫急,来也来得,去也去得,善心人自有善心门。”于鹏听得云山雾罩,也不好多问,只是悄声道:“多谢法师上次赠我法宝,果然灵验。”印光道:“雕虫小技,能保平安最好。不过,上次提及那块顽铁你不仅没弃,倒添了一块,哎,施主此行必风险莫测,只怕贫僧帮不到你了。”于鹏宽然一笑:“法师厚爱,我心领了。生死有命,不管出去福祸如何,我必记得法师情谊。”一层祥和宽淡的气息氤氲在于鹏脸上,印光脸上皱纹微动,走到墙角红漆斑驳的木箱前,打开生了绿锈的铜折页,执拗拗推开柜门。
只见里面是历年寺院分发的袈裟,每件都比印光身上的要新,印光一层层翻下去,从最里面取出一个红绸小包来,揭开四角,一串黑色佛珠发出幽暗的光泽。于鹏对法器研究不多,但只看那佛珠光泽就知此物价值不菲。印光重将红绸包上,缓缓递过来:“此乃慈渊寺开山方丈遗物,心灵性通,能佛光普照。不传方丈,只传有心人,贫僧愚钝,却受了此珠,每每发奋,仍不够有心人。施主此去可带在身边,能避祸事,添福泽。日后再赠与有心人,不必带回啦。”  

于鹏接过,只觉沉甸甸足有二斤多,他收好,双膝跪倒,要拜印光,印光笑而不扶,只侧了身,不受于鹏的跪拜。于鹏大恩不言谢,不再行些俗礼凡节,对印光略一客气,看看表,时间又到了,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跳进来:“蓝牛仔裤,褐色夹克,小胡子,佛前三柱香。”于鹏想了想,拜别印光,拿起家当直奔前殿。一个蓝牛仔裤、褐色夹克,留着小胡子的男人正在铜鼎前烧香,见于鹏过来,看看左右,对他一点头,也不说话,扭头就走。  

于鹏跟出十步,猛地回头跪下给佛像磕了三个头,恍惚间,印光在殿上一晃,不见了。  

小胡子男人一直出了寺,走到林间小路,那里停了一辆非常普通的红色捷达,男人拉开车门,拿出一个提包来,里面是男式衣裤,他指指于鹏,又指指衣服,于鹏麻利地接过去,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换上。小胡子又递过来一张手机卡,指指于鹏的手机作了一个倒换的手势,于鹏用心记住了几个关键电话,把卡换了。小胡子拿过旧卡,用力掰碎,塞在一个树洞里。  

小胡子又拿出一筒类似发胶的东西,示意于鹏伸头过去,于鹏这次糊涂了,不过还是照办,只听吃吃吃吃一顿乱喷,小胡子递过一小片镜子来,于鹏发现,自己的头发变成了营养不良似的黄褐色。他哭笑不得,小胡子没给他时间感慨,将于鹏的行李统统换装进新的旅行包中,拉开另一侧车门,将旧的塞进座椅下面的夹层里。然后打开后备箱,作一个请的手势。  

于鹏过去一看,后备箱是改装过的,空间很大,有饮水,还有通气管,铺了厚厚一层毡垫。  

流亡生涯要开始了么?他问自己。

小胡子车开的很稳当,于鹏不知不觉间迷糊过去了。  

马宽拍他脸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小胡子和马宽一点头,帮于鹏爬出后备箱,卸下行李,马宽先是一脸怪笑端详他一阵,然后把一个钱包塞到手里:“你的银行卡和信用卡都冻结了,别用,用了马上能查到你位置。从现在起,你叫常惠山。”  

于鹏打开钱包,里面是一沓钱,一张身份证。  

“兄弟,多了我也帮不到你,在外面一切小心。我知道你是冤枉的,可别人不这么想,蹲一段时间吧,等我把案子查清的。你那个潘总这两天总跟我打听你的情况,我觉得他可能不怎么地道,出门在外,给我打电话就成了,别人别打。对了,你说你又弄到两块那什么铁?”  

于鹏从怀里拿出月牙铁来,马宽也拿出一块,两下一对,一模一样。  

“真他妈邪门哈,这么多事儿都坏在它身上。哎,你怎么了?”马宽来不及发牢骚,他看到于鹏眼神有些发直,拍了他一下,于鹏伸手指指马宽背后,面沉如铁,什么也没说。  

“咋了?”马宽和小胡子都一扭头,什么也没有。忽然一阵冷风掠过三个人。于鹏没再说什么,他明明看到一对夫妇铁青了脸穿过马宽的身体,一路飘过去了,女的似乎还回头看了他一眼。
“你小子别疑神疑鬼的,让他再送你一程,往南过了沈阳再坐火车,那儿暂时没人查,现在对你还是省内搜捕。”马宽收起自己那块月牙铁,拍拍于鹏肩膀,连日奔波,他的神色有点疲惫。于鹏一点头,掏出印光法师开了光的一元硬币给马宽:“带在身上,避邪。”马宽莫名其妙,随手放进上衣口袋,又想起了什么,掏出个电话本来给于鹏:“这是师范学院陆教授的通讯录,上面都是一些精于考古的老头子,觉得对你有用,就留下吧,我这有副本。”  

于鹏接了:“照顾好我老婆……”一句下去就语塞,有些眼泪,还有些别的东西在眼睛里。一扭头,想拉开小胡子车的后备箱重新钻进去,马宽拍拍他,指指胡同深处,原来小胡子从里面又开了一辆出来,这回是桑塔纳两千,灰的。  

小胡子从高速公路一路狂奔把于鹏拉到沈阳北站,扔给他一张后夜四点的过路火车票,连道谢时间都没给他留,灰色桑塔纳就消失在夜色中。  

沈阳北站略有陈旧,于鹏看看表,距离发车大约四十分钟,他买了瓶水,悄然坐在候车大厅的一个角落,仔细打量四周。已是后夜,候车旅客很少,大部分长椅整排整排地空着,零食摊大半歇业,个别开的业主也在一张一合地打盹,没有警察,甚至连检票的铁路员工都看不到,电子指示牌上的红字孤寂地闪烁着。  

一个干瘦的老太太,慢慢从大厅门口踱进来,挨个座椅下去搜罗,一站一蹲地,她发现不远处座椅下有个空可乐瓶子,走过去伸手拿。于鹏惊讶这么晚还有捡破烂的人,于是细看了看老太,哪知那老太的手穿过瓶子,没拿到,再伸,又穿过,如是再三,终于一摇头,放弃了瓶子,向更远的长椅踱过去。  

于鹏擦了擦眼睛,只见那老太不停走着捡着,终于一个都没有成功,站起来锤锤腰,叹口气,穿过一扇并未开启的玻璃门出去了。  

于鹏想要害怕,去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害怕的生理反应,也许是习惯了?他摇摇头,看了看电子指示牌,又对对表。后夜还是很困的,他的眼睛迷离了一下,猛然发现满是红色字体的屏幕上出现了一行绿色提示信息,车次是364,发车时间是10分钟以后。  

大厅门口传来一阵声响,不大,有些古怪。于鹏看到三四十个大包小裹的旅客赶飞机一样匆匆穿过大厅,向检票口挤去。他们似走非走,似飘非飘,不断地横穿成排座椅,大部分直接穿过检票口的铁栏杆,消失在毛玻璃屏风后面。还有三两个落后的,经过于鹏身前时,一个面色铁青的男人猛地问了他一句:“喂,到点儿了,你还不走?”于鹏被吓得一震,差点瘫在椅子上,那男人说完也不再理会他,径直去了,很快也消失在屏风后面。  

于鹏一头冷汗,从旅行包里拿出面巾纸正擦,冷不丁背后有人拍他,于鹏像个弹簧一样原地跳起来。回头一看,是刚才卖他水的中年女贩子。  

“你看见啦?”女贩子满脸神秘,先天欠缺的长马脸令人不快。于鹏和她装傻:“什么?怎么了?”“别逗了,你是不看到一群人赶火车阿?”于鹏知道自己的眼睛无法骗人,轻轻点点头。女贩子把手抄在套袖里,有节奏地点着脚:“我跟你说阿,也就是看到我了,搁别人都不敢告诉你。那些人……”“他们是死人?”“哎呀,你咋知道的!”女贩子惊讶地嗓音沙哑:“他们就是鬼呀,天天晚上这时候来赶火车。他们坐的那趟车呀,是364次,服务贼差,三天两头误点,整顿好几次也不中,去年呐,它早点运行,赶倒霉,人家扳道工按点儿扳的道岔,结果它可好,入错了道,一头撞上油罐车,那个惨呐,烧死不知道多少人,政府愣是不让报呢!”  

“有这事儿?”于鹏不想和她做过多纠缠,那女人反倒来了劲头,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我跟你说阿,可不是谁都能看到的,那得有道行的人。最早是一个小孩看到的,正好我那天晚班,那小孩那个哭哇,跟中了邪似的,就指着没人的大厅乱喊,把他父母吓得,但是就不坐火车了,说是拉孩子去医院。后来断断续续总不消停,前几天吧,还有个出差的和尚,我看她眼神发直,八成也是……哎,来啦!”  

女人见有人要买吃的,一路小跑回了摊床,于鹏紧紧衣服,提了提脚下的旅行包,抬头看去,绿色的364次绿车信息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红杠杠。  

“哎,去北京的检票啦检票啦!”一个仿佛从地里蹦出来的检票员,在检票口突然出现,用一个硕大的钥匙盘子敲击着铁栏杆,发出刺耳的哐哐声。散落在大厅的几个零星旅客纷纷起身,背包的拎袋的向检票口汇集。  

于鹏背起旅行袋,刚起身,有个脸色铁青的男人匆匆走过来,于鹏一时不知是人是鬼,竟忘了闪躲,他甚至觉得那人会立即穿过自己的身子。  

“咚!”男人没想到于鹏竟不让路,两个重重地撞个满怀。  

“你没长眼睛啊!别挡路!”那人着急赶路,骂了一句就走。  

是人!于鹏露出一丝淡淡的,安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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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12:48:28 | 显示全部楼层
小胡子留下的是张软卧票。于鹏不用和硬座车厢里的人共享后夜的污浊空气了,他轻轻登上卧铺车厢,对了号,是下铺。其余三个铺位都有人,睡得很香,没人注意他的到来。于鹏尽量放轻了动作,安顿好行李后,正要就寝,一个绿衣列车员擦过去,进了列车员的屋,悄无声息。  

咕咚!有人在车厢里绊倒了,嘴里还骂骂咧咧。于鹏探头一看,原来是上车前撞他的那位仁兄,不由一笑。那人也见了于鹏,直眉愣眼地问:“哎,看见列车员没?我找她弄张床。”于鹏一指列车员的小屋,那人过去敲敲门,然后哗地一拉,瞠目瞪眼对于鹏怒道:“哪有人阿,你净瞎说!”  

于鹏再看,那小屋空了。  

那人骂骂孜孜去了前面车厢,不再理会于鹏。  

于鹏瞪了眼睛躺在铺上,睡意全无。他反复思考最近发生的事情。见鬼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那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四道岗的坟地?诡异的派出所?或者更早的,那次和黄晓晓被困山道?  

黄晓晓……  

于鹏脑海里闪过这个名字,亮了一下,仿佛放了颗礼花在夜空。也不知道她现在伤势怎么样了,真想打个电话问问阿。想到这,马宽的影子又跳出来,严厉地说:“除了我,你别给任何人打电话……”黄晓晓的名字刷地又黯淡下去。  

哎,一团糟!于鹏搔搔头,有些痒,原来奔波数日连洗漱都省了……  

车还没到山海关,天就大亮了,于鹏正在迷糊中,车辆里已经有不少人开始收拾床铺,端了牙筒围了毛巾去洗手间。于鹏的上铺刚一起身,昨晚枕边的书滑落下来,重重砸在迷迷糊糊的于鹏头上,本来梦境不佳的他猛然遇袭,阿呀叫出声来,倒把大家吓了一跳。  

于鹏额头破了一块油皮,他从半梦半醒中挣脱出来,顺手摸摸“凶手”,是本厚厚的布纹封皮著作,足有半斤多。“对不起,对不起,您……”一张俏脸从上铺伸出,向于鹏探头探脑,乌黑的长发不老实地从一边溜下来,那话音舌头发卷,一股地道的京味儿。  

“没,没事……”于鹏抹抹破皮的地方,不很严重,但也挺疼。上铺的女孩不知道在包里翻了什么,然后麻利地光脚跳下来,朝于鹏一伸手:“给!”手里是一片创可贴。  

于鹏一笑:“算了,没事的。”那丫头也不尴尬,撕开创可贴外膜就要帮于鹏沾上,弄得他决绝也不是,同意也不是,半推半就让丫头着实在额头上收拾了一把。  

“嗯!”丫头看看自己的“得意之作”满意地点点头,拿起书重新甩回上铺,朝于鹏一努嘴,于鹏不明就里,丫头指指他脚下,原来丫头的旅游鞋被于鹏挡住了。  

剩下的半个小时里,于鹏被那丫头上上下下折腾了N次,一会洗脸,一会刷牙,一会收拾行李,一会又要泡面,好容易消停了,丫头又过来问候他的“伤势”。于鹏被弄得哭笑不得,洗漱完毕,拦住推过来的小货车也要了碗面。  

对面两个人是年轻夫妇,到山海关就下去了,看样子是旅游。丫头迅速占领了对面的下铺,铺上零食和书,她一身简练的牛仔装,鞋是不肯穿的,光光的两个白脚丫子晃来晃去。  

于鹏算算,到北京还要四个小时,他吃过面拿了马宽给他的通讯录,一页页翻过去,其中不少都是北京、上海、西安的教授、讲师,陆教授记得很详细,不仅电话,连住址、电邮、单位都标得清清楚楚,不愧是做学问的。于鹏想想自己的通讯录,除了一串手机号码,什么说明都没有,也许生意场上的人,可能也就是手机号码才值得人家记住吧。  

北京……可不可以去拜访某一位教授呢,也许他能帮忙解决些问题,可是,自己现在的身份……?  

“哎~嗨~”那丫头向他打招呼,于鹏一仰头:“有事?”丫头扬扬手中的布纹面厚书:“你带书了么?我的书看完了,咱俩换换。”于鹏一耸肩:“抱歉,走得匆忙没带书。”“哈,便宜你了,这本看不看?”丫头也不经过同意,就把那本砸伤了于鹏的厚本本从小桌上传过来。  

“噢?我看看。”于鹏拿起来,书装裱很古朴,是一本有关上古神话的论文集。现在的丫头喜欢看这个?于鹏有些跌眼镜,他看看那丫头,丫头鼓励似地向他点点头,又掏出本薄的,不再理他。  

于鹏翻开书,他想起了叔叔专注研究的蚩尤一段,于是从目录上找到,匆匆翻过去

“我,我叫……”于鹏一下子忘了假身份证上的名字。谷小影撇嘴干笑:“别想啦,我不查户口。不过,出门报真名儿的人可不多呢,呵。”于鹏脸红了,他不能报真名,这倒是真的。  

“你,你信那些算命的东西?”为了摆脱尴尬,于鹏引开话题。  

“算命,哈,偏见。”谷小影碰到敏感问题,开始兴奋:“基因你懂不懂?基因?”于鹏一点头:“嗯,不是DNA么?”谷小影道:“对咯,凡是生物都有基因,生物的生长都是靠基因安排的。对吧。”于鹏又一点头。“生命看起来很多样,千姿百态,其实都是简单的基因在背后做戏,抛开生命的外表,其实真正的区别不过那几个核糖核酸,对吧。”于鹏连点了两下头,他觉得丫头说话自己根本没有插嘴的地方。  

“可是,自然界虽然多样,它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基因,按照基因的定律发展呢?”谷小影也不客气,拿过于棚的矿泉水瓶子喝了一口,于鹏有些懵,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谷小影自问自答道:“其实,古人早就给我们指明了,天道,就是自然界的基因所在。”天道,天道,于鹏喃喃重复,他是个根红苗正的学生,一路受的都是“正统”教育,什么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学校里根本就接触不到,哪知道什么天道人道,充其量听过老师有选择地讲过孔子什么“有教无类”的名言,没准还是删节过的。谷小影一番野论,把他那点可怜的知识体系冲得摇摇欲垮。  

“又蒙了吧,哈,简单点讲,算命的根本,其实就是寻找大自然的基因,从基因的构成来推断事务发展。”谷小影一说到兴奋处便眉飞色舞,也许很久都没有这么个认真听众了,又拿过瓶子灌了口水,忽而想起什么,尴尬地笑笑:“水都让我喝啦,回头给你买一瓶哈。”于鹏关切下文,又抽出一瓶摆在谷小影面前:“讲阿,挺有意思的。”“你们东北人就是实在,我说啥信啥,嘿嘿。”谷小影略加调侃,继续解释道:“生物都有细胞,从细胞的构成可以推断生物的构成,那么大自然呢,大自然的个体也应该算细胞,一山一树,一草一石,包括你我,都是大自然的细胞。”  

“我?细胞?”于棚觉得这套理论背离他的思想太远,有点不肯接受了,谷小影趁热打铁:“对,所谓算命,就是找到整体与个体的关系,从个体推断整体,又从整体回过头来分析个体,不管你算命用铜钱也好,用龟甲也好,还是水呀,石头什么的,都是随便从大自然那里取来的细胞,所谓殊途同归,只要不离开这套基因规则的推演,一切都是可以预测和追溯的。”于鹏像听了部天书,良久摇摇头问:“你找到那套基因了?”谷小影耸耸肩:“哪那么容易呀!”于鹏大觉扫兴,像斗败的公鸡,缩回了脖子。  

“不过,我爸爸一直都在研究这个呢,别看我说这么多,百分之八十,可都是他的理论,哈。”  

“哦,他一定很高明。”  

“哼,你别不服,要是没事,下车跟我去找他,他一定带你飞出九天外,让你的心脱胎换骨。那时候你才知道以前和现在的教育是多么失败。”谷小影胸无城府,一说到兴奋处,早把于鹏撒谎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只要我能。”于鹏权衡了一下,顺便悄悄捏了捏怀中的那两块月牙铁,想:没准那老先生能帮我解释解释这怪东西的来龙去脉。
“苞米,热乎苞米!”“水蜜桃,水蜜桃!”“大鸭梨!嘿!谁要!”山海关附近是瓜果梨桃的产地,早熟的水果和农作物纷纷通过小贩跳上车来。于鹏有些饿,明显感觉早上的碗面分量不足,一招手,白衣厨子样的人用老大竹夹子夹过苞米来:“苞米,热乎的,要不?”  

那是一穗青苞米,胡子还没长全,稚嫩的颗粒紧密而无力的附着在玉米芯上,散发出一股清香,于棚竖起两根手指,白衣人很麻利地递过两根苞米来,接钱走人。于鹏让给谷小影一根,自己留下一根并不吃,放在鼻子下面嗅着。谷小影老大不客气地吃了一半,见于鹏发呆,停了玉齿朱唇:“怎么不吃?”  

于鹏被苞米的香气带进了童年的片断,父亲带他在故乡的山野间穿行,阳光、山梁、庄稼,还有祖父的坟茔,许多模糊不清的回忆元素重叠在一起,在眼前形成一面迷障,推不开,解不散。直到谷小影捣了他一下,那片绵密的云雾才倏然散开。  

“瞧你这么大人还想家呢,呵呵。”谷小影把一根啃得干干净净的小苞米芯放在一边,耸着鼻子也来嗅于鹏手里的那根:“都说别人手里的东西总是好吃,喂,你们东北人不是吃苞米也要蘸大酱吧?”“阿?不,那是吃大葱。”“哈哈哈,你真逗,净说实话,你当我真没去过东北呀?”谷小影大笑着,一颗苞米粒从嘴里飞出来,钉在于鹏的额头上。二人都很尴尬,又都止不住笑。  

谷小影帮于鹏把苞米收拾干净,为了表示歉意,讲个笑话给他。她托起腮眼睛轱辘了一会:“有了,就讲个算命的吧!”“哦,好啊。”“从前有个农民,辛辛苦苦养了一头牛,没承想一天夜里叫人给偷了,老农很沮丧,找了个算命的请乩仙,给指条寻牛的路。”“鸡仙?”“呀,是扶乩的乩,也是算命的一种。你别打断我啊。”“你讲。”“乩仙来了,留下几个字:吃巴豆五钱,老农纳闷,吃巴豆和找牛有啥关系呢?算命的也不点破,收了钱就走。老农半信半疑,回家吃了五钱巴豆,结果半夜里就开始拉肚,左一趟茅房右一趟茅房,这份儿泻……”  

于鹏憋不住乐,这丫头什么都敢说。  

谷小影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到了后半夜,老农又去茅房,没想到发现一个人影牵了牛正悄悄往村外走,他看去,那牛似乎就是自己的,于是一声喊,那人心虚,丢下牛就跑了。老农过去一看,果然就是自己丢的。这才想起乩仙的话来:吃巴豆五钱……”  

于鹏哈哈一笑,他不是笑这笑话,而是谷小影那份俏皮的憨样子。
谷小影一拍手:“好啦,你不是问什么‘鸡’仙么,你一定猜成母鸡的鸡了吧,哈,其实是扶乩的乩。”于鹏不想输给她:“扶乩我知道,不是两个人用一块木头在沙盘上下推字么?”“嗯,这你知道阿,那我就方便多了,请乩仙就是通过这种形式,获得一种暗示信息。”“暗示?你可别从土郎中扯到弗洛伊德。”“哈,弗洛伊德其实不如土郎中的,他的研究方向不对呀。”“嗯,说来听听。”“西方的心理分析都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上的,但科学本身就是不稳固的,它在随时发展变化,所以心理分析都被扭曲了,有些背道而驰,有些驴唇不对马嘴呢。”“相信科学不对么?”于鹏梗着脖子,他觉得这个丫头不仅性格有意思,连思想都和别的女孩不同。  

“所谓的科学不过是人类现有知识的总和,很可怜的。打个比方,你可以用眼睛看东西,对吧。”“嗯。”“你看到东西很快就能反映出那是什么,是不是。”“这很正常阿。”“差别就在这儿,现在最快的计算机,也不会在一瞬间就确定物体的概念和相关信息,它要反复的分析、运作,再分析再运作,然后才能判断把。再看看那些放到火星上的机器人,还什么高科技呢,多笨呀,一块小石头就绊倒了,再也爬不起来。”“这说明什么呢?”“不明白么?从外部研究这个世界,是永远不会明白这个世界的。人类再进步,也赶不上上天安排的百万分之一。”“上天安排,就是你说的大自然的基因?”“聪明!”  

谷小影隔着桌子拍了于鹏肩膀一下,两个人忽然熟悉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于鹏一直在倾听谷小影的长篇大论,他觉得这个女孩子简直是从外星来的,所有的知识结构同正常人完全不同,却又能自圆其说。他试探着问上古传说中的蚩尤,谷小影很抱歉地告诉他自己也才开始研究上古神话,不过具体问题可以去北京问她的父亲——著名学者谷丁。于鹏听了这个古怪的名字,出于礼貌才没笑出来,谷小影却笑了:“别客气嘛,我爸爸名字很怪的,一般人听了都会笑的,我都习惯啦。”  

火车一路过了丰润、玉田,慢慢地窗外农村减少了,工厂和大企业开始增多,北京就要到了。车厢里的人纷纷开始收拾行李,谷小影也爬回了上铺开始折腾起来。于鹏东西一直很完好,不用收拾什么,他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跳进来,是马宽。  

“北京站有人查,在通州下车!”
通州停车时间不长,于鹏没打算说服谷小影跟他走,因为确实没什么正当理由。  

偏那丫头就好奇,于鹏低头混过检票口时,谷小影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于鹏回头,笑了。笑得很复杂。  

于鹏对通州没什么印象,只是依稀记得这里曾经闹过义和团,杀过洋人。他不知道当年那些抹香灰贴符纸的义士们是如何把手无寸铁的教民和神父弄死的,只觉得眼前繁忙的街道无一不是西洋文化的舶来品。造物弄人,现在谁能喊出拆铁路拔电线杆子的口号,一准给政府抓起来。  

如果“义士”成功了,中国会不会成为类似印第安保留地的模样?如果逃亡成功了,自己就不再是什么通缉犯?孰对?孰错?于鹏脚下有些飘,满街的牌幌车马人全呼啦啦浮动起来,似是而非。  

他俩登上去北京的短途客车,太阳挺足,偏他俩所临的窗户没有窗帘,谷小影拿出顶帽子扣在额头,向后一靠:“到北京我请你吃烤鸭!”不到五分钟,她睡过去了,秀气的小嘴微张,一个不紧不慢的梦在她呼吸间从容展开。  

北京的天很热,空气像漂浮着一顶脱脂棉的大蚊帐,闷闷地,谷小影让出租司机直接开去全聚德总店,司机快乐地应承着,车里的磁带播着强制下发的英语教学磁带。  

“说说你爸爸好么?”于鹏接过谷小影给他卷好的鸭饼,饼卷得很马虎,几根细葱丝耀武扬威地扎在外面,于鹏轻轻把它们塞回去,慢慢咀嚼着连日来第一顿安稳饭。  

“我爸爸……”谷小影望望窗外,前门大街在塞车。“他是个神奇的人,我只能这么说。”“教授都很神奇,只是神奇得各不相同。”“不不,我不是说他的学术,他年轻时候很不喜欢学习的,家乡人都说他什么也考不上,迟早是个土里刨食的。”“他后来发奋读书了?”“不是的,他年轻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差点死掉,治好了以后,他好像忽然懂得了很多道理,高考恢复,他很轻松就考上了大学。”“这么厉害……”“那时候专业有限,他没的选择,却总爱往考古和文化研究方面发展,后来考研究生的时候,就选了比较贴心的。”  

“是这样,那你母亲呢?”“我妈去美国了,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对不起!”“没什么,好多年了,我一直跟父亲过,他喜欢什么,我就跟着掺乎什么,倒也学了不少,不过,哈哈,我爸爸在生活上是粗线条的,这点我也不小心学来了!”于鹏看着她包好第二张七扭八歪的鸭饼,笑了,这点他绝对相信。“我可以去见见他么,我有好多问题。”“当然!欢迎之至!”谷小影大方地邀请。  

谷教授的家在雍和宫附近。  

门铃响过,一个穿大背心趿拉着木拖鞋的精瘦汉子开了门,他看看谷小影和身后的于鹏,搞怪地笑着:“我让你去东北看看乡土文化,你怎么给带回个大活人来?”谷小影嘎嘎一乐:“我把十万个为什么带来了!”于鹏很礼貌地同谷丁教授打招呼,教授招手放他们进屋。屋子很大,却很乱,好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挤占着所有的空间,博古架块被压塌了,书架的上面还是书和资料,一直顶到天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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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12:49:1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去拿饮料!”谷小影钻进厨房拉开冰箱,谷丁把于鹏让到沙发坐下,很平和地看着他:“别人都拿我这个老头子当怪物,你今天来是要研究点什么呢?”“谷教授,我有很多问题,一时还理不出头绪,这样吧,我从上古神话问起,好么?”  

“阿!”厨房里谷小影一声尖叫把两人吓了一跳,只见她从冰箱里端出两盘张满绿毛的菜来,气囊囊展示给他们看:“你这几天是怎么过的呀?我走的时候给你炒的菜都成这样了,你到底吃什么过来的?”谷丁笑笑:“忘了忘了,我这几天练辟谷呢,水都不怎么喝了。”谷小影一努嘴:“我下去买点东西,可不能这样招待客人呢!”也不等答话就拉开门通通通跑下去。  

“这丫头……对了,你要问什么?上古神话?”谷丁接回话头,于鹏道:“我叔叔生前喜欢研究上古神话的,尤其蚩尤一段,来前我大致看了看,我有些不明白,既然是神话,为何编得那么贴边?”“你觉得什么是神话呢?”“我说不好,应该是祖先一代代编造下来的故事吧。”“那你就是说神话都是虚的咯?”“我对这个没研究,不敢肯定或否定,可是……”“可是大家觉得那是虚无缥缈的,你就也这样认为咯?”于鹏一笑,耸耸肩:“我也不能免俗。”  

“这问题我也不能给出确切答案,但是我想你认识神话的角度该变变了。”谷教授猴子一样在沙发上盘起腿来,双目有神:“说吧,还有别的问题?”“嗯,我想我见鬼了,最近,经常的。您能解释一下么?”谷丁直直地看着他:“你最近身体不好?睡眠不好?还是鬼片子看多了?”于鹏摇头:“都没有。”“哦,见到过几个?”“大概……”于鹏想起赶火车的那群鬼,足足好几十:“太多了,好几十个。”“以前见过么?”于鹏又摇头。  

谷丁停了一下,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当然是真话。”“鬼确实存在的,你没看错。”谷丁依然面貌宽和,却没了笑容。“这么说……”“对,是鬼,不过也不用担心,他们和我们完全是两个世界,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影响什么的。”于鹏半梦半醒地点点头,谷丁拿出一本历书来,问:“你生日是?”于鹏想了一下,报出日子,谷丁一边查找一边问:“时辰呢?”“时辰?我不会换算呢,大概是午夜出生的。”“嗯……嗯,你的八字很弱,是纯阴的,怪不得,怪不得。”  

于鹏见谷丁煞有介事的样子,觉得漫天乌云开了一条缝,懵懂混沌的思想忽然有了些引导,他满心想把自己的经历全都讲出来,又怕教授接受不了,万一去报警就麻烦了,犹豫间,谷丁眼睛转转,问:“你身上带什么东西了?亦正亦邪,很不一般!”于鹏隐瞒不住,把月牙铁掏出来,递过去。谷丁一震:“你,你哪得来的?”“我叔叔留下的,还有……”“真有这东西,真有这东西……”谷丁顾不上问,把月牙铁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把查。  

“怪不得,怪不得!有了这东西,你没受到鬼怪伤害真的很幸运了!”谷丁说得莫名其妙,于鹏听得丈二金刚,正要问其原委,大门传来一阵急促的砸门声,粗暴无礼,仿佛要把死人弄醒!
砸门声一阵紧似一阵,还夹杂着高一声低一声地叫唤。谷丁从门镜望去,是几个警察。  

“警察?”他叨咕了一句,于鹏脸色当时就变了,平白无故不会有警察来骚扰教授的,一定是奔他来的,他看了看,偌的大屋子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再说,教授能不能让他藏呢?  

谷丁很敏感,他立时见到了变颜变色的于鹏,离开门镜郑重问于鹏:“警察冲你来的?”于鹏一点头。谷丁正色道:“我信你是好人,我不喜欢警察,这样……”他从博古架上拿起一个铜八卦罗盘来,大致看了一下方位,手指掐了个抉,不知叨念着什么,然后指着靠窗的屋角:“站过去。”于鹏不知他耍的什么把戏,乖乖站了过去,谷丁又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大钵盂来,从里面抓了一把黄澄澄的金属颗粒撒在于鹏脚边:“别出声,包你没事。”  

于鹏感到好笑,谷丁搞得哪门子障眼法?可紧要关头又来不得幽默。谷丁把钵盂和罗盘放回去,开了门。几个警察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怎么才开门?干嘛去了!”谷丁指指洗手间,不卑不亢道:“人有三急,怎么也……”一个胖胖的警察粗暴打断他:“你家里是不是来了外人?”谷丁道:“有,有哇!”于鹏吓得一身冷汗,难道教授要和盘托出?不过看那几个警察只盯着教授,却没人注意他。  

“人呢?”胖警察眼睛一亮。谷丁有些俏皮的笑笑:“走啦!五分钟前走的。”“奔哪儿去了。”胖警察贴近谷丁的脸,像要吃了他。“我怎么知道,他就是求教了几个问题,然后就走了。”“不对呀,我怎么没看到有人出去呢?”一个胳膊戴红箍的居委会大妈突然从后面跳出来:“我盯得可紧呢,你家来了外人我就看到啦!”  

谷丁扫了她一眼,心里明白了。他淡淡一笑:“那你们自己看吧,我可没把他藏冰箱里。”警察也不换拖鞋,老大不客气地进屋搜索,看看床下,看看厕所厨房卧室和书房,他们几次扫过于鹏站的角落,全都对这个大活人视而不见,于鹏心里称奇,却不敢透大气。几个警察折腾累了,找不到人面子上有些挂不住,埋怨红胳膊箍大妈,老太太还满腹委屈,不知道该怎样表示自己的积极和忠心才好,瞥了嘴对警察说起谷小影到处乱跑,谷丁不参加群众活动的陈芝麻烂谷子来,警察哪有心思听这个,西里呼噜开步走了,谷丁临了问了一句:“你们要找的人是怎么回事啊?”  

胖警察走到楼梯拐角,仰头横了他一眼:“问那么多干嘛,以后来了生人,记得和街道打个招呼!”  

踢踢通通地,警察们下去了,还夹杂着红胳膊箍老太太的一阵阵絮叨,谷丁像打胜仗的小孩,顽皮地做个手势,关了门。  

于鹏感觉双脚僵在原地,迈不开步,谷丁拿来个小扫把,收了金属末,又念了些什么,于棚只觉浑身酸软,蹲在地上。谷丁收拾好东西,道:“好啦,你可真幸运,我这次要是弄不灵光,他们一眼就看到你了。”于鹏感激不尽,问:“您做了什么法术,让这些人看不到我的?”谷丁嘿嘿一乐:“这是奇门遁甲中的一个小把戏,我是前年才开始研究的。说多了你也不懂,用你们所学知识来讲,大概就是转换屋内磁场,让他们产生一个很大的盲点吧。”
此时,谷小影带了一网兜吃喝气喘吁吁跑上来:“咋啦咋啦?我看见一大堆警察从这儿开车走了。”谷丁很严肃道:“咋了,还不是你领的好朋友!哼!”谷小影也吓毛了,盯着于鹏:“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呐,你看我……”谷丁脸上阴转晴,拍拍她肩膀:“爸和你开玩笑呢,傻丫头还当真了,快进来,关门,那个死老太太我可烦死她了!别让她再回来。”“你是说街道的那个齐主任?”谷小影回头看看楼道里没人,关了大门。“嗯,不提她了,朋友,你也介绍介绍自己吧。能把警察引来,也该有点非凡道行吧。呵呵。”  

于鹏有些不好意思,在沙发上坐定,问谷丁:“谷教授,你相信我是好人么?”“好不好的各有标准,政府说你好就好了?当年还天天说林秃子是大好人哩,转眼就成人民公贼了,啥事情都得亲身感受才知道好坏。”“教授说的是,那我就简单说说。”  

于鹏竹筒倒豆,把从叔叔去世到现在的奇异经历统统讲给谷丁父女,谷小影听傻了,没想到这个旅伴的经历如此复杂,谷丁没作声,只是默默听着,想着。于鹏足足讲了半个小时,口干舌燥,谷小影也想不起来给他弄点水。  

“你的经历,帮了我大忙!”谷丁听罢严肃道。于鹏不知话从何来,一偏头问:“能帮您什么呢?”谷丁进书房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给于鹏看,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心得笔记和摘抄,和于鹏叔叔做的资料很相近,但更加深远,也更详尽。所涉猎主题,完全是上古神话,以黄帝战蚩尤一段为重。  

“没想到,您也……”于鹏对其中内容不甚明白,交还给谷丁,谷丁道:“你叔叔和我的感觉很相似,也想从中寻找一些真实的记录。但是他的资料来源比较闭塞,光靠史志办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还是不行的。不过,我没想到他竟然能找到一块月骧。”“月骧?”“对,就是你说的月牙铁!”  

“那是个什么东西?”于鹏重拿出月骧来把玩,谷小影好奇,也拿过去一片细瞧。  

“记载月骧的典籍经历了几次文字清洗,秦代的焚书坑儒算一次,清代的四库全书编纂时,又被毁坏一次,我好不容易才在民间找到,但是已经残缺不全了,它的名字叫《落经》,是专门记载古代天文现象和陨星坠落的,其中很多是主观臆想,和山海经差不多,但也有部分是真实记载,只是年头久远,有些还是依据口头流传所记载,偏离较多,考证起来非常困难。”  

“那这个月骧……”“月骧的记载比较不准确,因为是发生在没有文字的时代。书上说,月骧来自于一块天外陨铁。陨落时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地上被砸出偌大的坑洞来,直贯数十丈深,后夜间焕发奇光异彩,住民以为天怒不敢接近,至于当时的具体情形及坠落地点,书上都没有提及。”“就这么完了?陨铁也不会变成这个怪样子吧?”谷小影很纳闷,翻来覆去地看。谷丁道:“这事就算了结了,直到数百年后,住民的恐惧心理基本磨灭,陨铁才被挖出,但没想到陨铁不朽不锈,阴冷异常,气象怪异,且偶有鬼魅浮现于四周,挖铁部落的大巫师警告说不可轻举妄动,就这样又过了许多年。”
谷小影终于看出于鹏的疲惫和干渴来了,递瓶可乐过来,谷丁打哈哈道:“这丫头,你爸白话的更渴呢,也不说给我弄点水。”谷小影扔了一瓶可乐到谷丁干瘪的肚子上,嗔怪道:“就你多事!快讲快讲!这段东西你还从来没和我说过呢!”谷丁道:“没研究完,我不会随便乱说,做学问么,比你做菜可得认真多了,前些天我还在你烧的菜里吃出虫子呢!”“哼!”谷小影耨了鼻子,谷丁言归正传:“书上记载,若干年后部落换了几届巫师,始终坚持老巫师的遗嘱,没有动那块陨铁,但是偏就出了那么一个冒险的,先是研究陨铁十多年,然后征得酋长和长老们同意,举行了一个仪式。”“仪式一定很好看吧?像社戏?”谷小影天真地憧憬着,谷丁一拍她脑袋:“什么呀,古代的仪式很残忍的。他们先是发动了一次侵略战争,抓获了外部落的大批俘虏,然后用他们活祭!”“噢!”谷小影掩了嘴,再也评论不出来。  

“为何要活祭?”于鹏不解。谷丁想了想:“具体什么理由,书中没有交代,只是记录了活祭的人数是七七四十九人,然后用这些人的血来泼入火中,冶炼那块陨铁,不知冶炼了多久,用化下来的铁水按照早、午、黄昏、半夜四个时间分别铸了四块月牙形的铁片,后人称之为月骧。”“真可怕。”“由于陨铁本身就有招徕怪异现象的能力,炼成了月骧后更是凶险无比,祭祀过程中各类鬼魂就开始做崇,结果整个部落都受到株连,之后的若干时间内死伤不断,巫师追悔莫及,又做了场祭祀,用自己的生命来封住月骧的力量,他的尸体连同四块月骧被深埋地下,整个部落立下祖制,任何人不得重新开启墓穴。《落经》记载到这里,就算终结了。”  

“陨铁怎么能和鬼魂扯上关系?”于鹏才想起来喝口水,舔舔舌头问。谷丁道:“我认为,人和鬼是两种磁场,平时互不干扰,只有在特定条件下,两种磁场才会发生交错,就像你能看见鬼魂在四处走动一样,机会很少。那块陨铁,可能改变了两种磁场的关系,或者混淆了它们的界限,使得鬼魂能够直接影响人类,冶炼出月骧之后,这种功能被强化了,你原来应该是看不到鬼魂的,而最近却见鬼不断,还有你遇到的四道岗闹鬼事件,始作俑者,就是这两块月骧!”  

于鹏心里豁然开朗起来,多日的疑团似乎被一一化解,  

“那个部落真的存在么?”谷小影敲敲两块月骧,发出非金非玉的清脆声音。“应该是有的,而且根据各种典籍的综合分析来看,他们应该是——九黎族的祖先!”“九黎族?这是什么少数民族,是黎族么?”于鹏问。“不,九黎族和轩辕黄帝的华夏族同属黄河流域的民族,一个在中上游,一个在中下游,九黎族的分布大致在冀南、豫北左右。”“那它现在还存在么?”“这正是谜团关键所在,九黎族,就是蚩尤所在的部落!”
“阿!”于鹏脑间迅速回放起所有关于蚩尤的回忆,难道,这月骧,也和蚩尤有关系不成?  

“剩下的部分,我还没有完成研究,现在不能给你定论,要不是你逃亡在外,我倒真有心和你一起走走,看看月骧的来源地到底是个怎样情形。”谷丁把可乐瓶子还给谷小影:“我辟谷好几天了,不渴的,你喝吧!”  

大家聊着,想着,天色向晚,谷小影烧了几个不成样的菜,和于鹏将就吃了顿晚饭,谷丁没吃,背了手在博古架前沉思,忽然感觉到什么,走到窗口一看,居委会的齐大妈还在楼下没走,凑了几个文齐武不齐的老太太正唧唧咋咋说着什么,其间还对他家窗口指指戳戳。谷丁瞪了她们一眼,拉上窗帘。  

“小影,今晚我想请鬼。”谷丁仰头道,并不看二人。谷小影噎了一口饭,回答不上来。于鹏问:“请鬼?请鬼做什么?”谷丁幽幽道:“有些问题人能解,有些人不能解。晚上请鬼,你也来吧!”于鹏也噎了一口饭,他不是怕鬼,他现在开始害怕这对父女。  

饭后三人各自休息了一会,看看时间还早,谷小影开了电脑去看资料,于鹏和谷丁在客厅里说话,于鹏以前隐隐只听说过请笔仙一类的小把戏,对于谷丁将如何做法一无所知,好奇道:“请鬼方式多么?”谷丁掰了手指头和他算:“多,而且各有千秋。常人可以请的有笔仙、钱仙、碟仙、镜仙好多种,有道行的还可以请乩仙、柜仙,还有你们东北流行的什么黄仙、狐仙。不过外面大多数都是蒙事,假的太多了,难怪被批为封建迷信和伪科学。”“怎么这么多种阿,难道鬼被请也玩花样?”“看到我的手指没有?”谷丁将食指和拇指扣成一个很小的圈。于鹏点头:“看到了。”谷丁将圈稍微放大:“现在呢?”“圈变大了。”“对了,不同的请鬼方式,对鬼魂世界的窥探能力也是不同的,就像这个圈,小的时候你只能看到一点,大些才能看得更多。”  

“那如果圈足够大,是不是鬼就可以钻过来了?”于鹏突然产生一个怪念头。  

“你……哈,这我还真没想过,应该……可以的,不过那需要多大的能量才能将两个磁场完全混淆阿,这种设想应该永远都是设想,实现不了的。”谷丁被这个怪念头吓了一跳,本来严谨的谈话一下子添加了很多不确定词汇。

时钟卡卡地前进着,时针和分针像锋利的剪刀,把时间剪成一片一片,夜无情地深着,静着。  

谷丁简要和于鹏提到请鬼之中的禁忌,比如不能乱讲话,不能随意离开座位,不能做出古怪举动等等,看看时间差不多,把他引进了书房。书房简约素然,除了高大的书架上堆满书籍外,只有一桌四凳在屋中。谷丁半掩窗帘,虚开窗扇。外面树林沙沙随风而响,谷丁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风,回过头来:“于鹏,你的两块月骧交我处理一下。”于鹏犹豫,谷丁解释道:“这东西太邪,会影响请鬼。”“嗯。”于鹏交出月骧,谷丁用一块黄布包好,放在客厅,四角分别用铜龟、鹤、蛇、麒麟压住,并置铜八卦于其上。  

“谷教授,什么时候我也能像你一样厉害就好了。”于鹏和谷丁重回书房,感慨道。“你呀,把三坟五典八索九丘都学好再说吧!”谷小影颇为骄傲,她自小就难得听别人称赞父亲,多是诋毁和非难,忽闻夸奖,似立见知音。于鹏哪知道什么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含糊着,谷丁看看时间,一摆手,大家肃静下来。他关上书房的门,熄灯,点上一根白蜡在桌子中央。  

谷小影把请鬼道具一一摆上:一碗清水,一把小刀,一张写了字的黄纸,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青花小碟。谷丁示意于鹏坐下,三个人分东、西、南坐下,虚留北面座位。谷丁抱歉地看看谷小影,谷小影淡然一笑:“又是我……”之间他拿起小刀,略一迟疑,割破了左手食指,把几滴殷红的血滴进称了清水的碗中。谷丁端过碗来,喝了一口,示意于鹏也喝,三人饮毕,谷丁不知在蜡烛上倒了些什么粉末,烛火爆燃,煌煌然如灯泡大小,谷丁将它微微端离桌面,在大黄纸的边缘缓缓左行三周,右行三周,说来也怪,六圈转毕,火苗噗地恢复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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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12:50:21 | 显示全部楼层
三人同时把右手食指按在放于黄纸中央的碟子上。于鹏的同学曾经和他提起过请笔仙,他朦胧间记得之前要叨念什么,可谷丁并没按照请笔仙套路,而是一连串急促的低语,于鹏半个字都没有听出来,或许,那根本就不是语言。就在谷丁念叨的同时,于鹏隐隐感到浑身发冷,后背一阵阵冷风从尾椎顺脊柱一直传上来,头皮微微发乍,他觉得书房忽然变冷了,很多莫名的气流在不断窜动,谷丁虽然叮嘱过他不要乱看,但还是忍不住斜眼扫了扫那虚掩的窗扇。  

窗帘动了动,不似风吹,倒像几只老鼠打下面钻过。渐渐地,于鹏看到一团青绿色的影子慢慢渗过窗帘,飘飘荡荡接近桌子,然后,同时有两三个青绿影子跟在后面渗过来,然后是更多……那些影子不断变幻,时长时短,时分时合,谷丁念叨完毕,足足有十多个影子围拢在桌子四周。于鹏看看谷丁父女,虽然一脸严肃,却似毫无察觉,难道只有自己见鬼?来不及多想,鬼们越来越近,甚至和他擦肩而过,不断飘荡着,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猛地,其中一个影子急剧收缩,向桌面上压来,烛光向下一顿,缩成了桃子形状,那个影子最后形成盈盈可握的青气浮在碟子上,于鹏手一哆嗦,但没撤回来。此时,碟子开始慢慢转动起来,三人的手被一种力量控制着,左左右右划着极圆的圈子。谷丁缓缓问道:“碟仙,月骧来历你可清楚?”碟子停止转圈,走了个直线停在“否”字上。谷丁又问:“月骧现在何处?”碟子向客厅方向划了两次,向东北划了一次,最后停在正南偏西方向。  

谷丁又问了些什么,于鹏有些听不进去了,他只觉那些青绿影子一刻不停地蠕动着,不断贴近这个,挨近那个。有两个还很放肆地扫过他眼前,于鹏脸上隐隐有汗毛随之而动,如草原上的长草被风吹成各种波纹。回过神来时,谷丁已经问到了第九个问题:“我们要去寻找月骧的底细,会有危险么?”碟子胡乱划着圈子,突然停了。  

三个人的手忽然松弛下来,于鹏感到能够活动自如了,偷眼看看书房,那些青绿影子正在慢慢撤去,纷纷穿过窗帘,消失了。  

于鹏看了一眼谷丁,谷丁轻轻点头:“等等。”他收起黄纸,在蜡烛上引燃,黄纸顷刻间被火焰吞噬,谷丁手一抖,轻飘飘的灰烬纷纷落入清水碗中。他把碗推给谷小影:“明早6点,把水泼在楼下的小路口。”谷小影点点头。谷丁如释重负般伸了个懒腰,于鹏见群鬼隐没,心下稍宽,帮谷丁父女收了摊子,谷丁向书房门一努嘴:“于鹏,咱们去厅里说话。”“嗯。”于鹏答应一声,拉开书房门。  

“阿!!!!!!!!”于鹏毛骨悚然地一声大叫,他开门看到,数不清的绿色影子塞满了客厅,空间已经不够它们飘荡,群鬼们挤挤插插全在不停蠕动着,挤压着,彼此渗透着,它们形成一个密集的核心,统统围在黄布包了的月骧周围。  

噗!穿堂风吹过,蜡烛熄了。
鬼影憧憧,他们似乎毫不理会于鹏的喊叫,依旧挤挤压压团在月骧四周。谷丁父女闻声赶来,他俩虽看不到群鬼,却分明感觉到客厅里逼人的阴森森的冷气。谷丁跑过去要拿月骧,却平地摔了个跟头。于鹏看得清楚,是几十个绿影子纠缠住谷丁,生生把他绊倒。谷丁不信邪,起来再走,又摔倒在地,短短的四五米竟挨不过去。“谷教授,厅里都是鬼!”于鹏头皮一阵阵发麻,他眼睁睁看着谷丁被孩童般戏耍于群鬼间。谷小影抱住于鹏的胳膊不敢过去,三个人都僵在原地,试图寻找更好的解决办法。  

“哎,要不是刚才请鬼,我才不会把身上的物器扔的这么干净!”谷丁上上下下搜遍了口袋,并无半点避邪之物。“光!”于鹏眼尖,他发现自己的行囊里隐隐有中黄光渗出,而且行囊周围干干净净并无鬼怪。“是了!是印光法师给我的佛珠!”他悄悄掰开谷小影的手指,就地一扑,直冲到行囊前,刚拉开拉索,只见一片平和的光芒乳汁般弥漫开来,所到之处,鬼影纷纷闪避,于鹏索性把佛珠掏出来挂在脖子上,扶起了谷丁走到月骧前面,谷丁咬破手指,拿起月骧上的铜八卦,在背面疾书一串歪歪扭扭的字符,然后念念有词,将八卦一举,佛珠的光芒和八卦似乎发生了什么化学反应,只见群鬼潮水般退去,有的穿墙而走,有的越门而出,有的奔了窗户,不消半分钟,走了个干干净净。  

“呼!”谷丁瘫在地上,谷小影奔过来扶住他。谷丁看看月骧,又看看于鹏:“真邪,真他玛邪!”于鹏不无揶揄地调笑:“教授也骂人?”“骂人咋了,没见过教授骂人阿!”谷丁站起来拍拍灰,一指于鹏胸前的佛珠:“你好玩意还不少嘛,刚才咋没说?”“好像没提到这个,再说我也没经历过它显灵。”谷丁轻轻抚过佛珠,手不禁微微发抖。这时谷小影已打开了客厅的灯,谷丁借灯光一看,眉头顿时拧在一起:“老坑玉,这是老坑玉,而且是千年难得的黑玉,小子,你……你可发了你!”  

“老坑玉?”“就是玉石矿挖在最里面的矿脉,一般不是最好便是最次,偶有价值连城的好货色,八辈子福分都求不来的,你从哪得来的?”谷丁把佛珠抓在手里舍不得松开,玉石发出温润的光泽,珠珠相碰叮叮作响,声音非常悦耳。“是印光法师……”于鹏大致说了一下,谷丁听得下巴都长了,最后指指窗外静悄悄的小区住宅:“看着没有,这串佛珠,足购买这片住宅两倍的!”这回轮到于鹏下巴变长了。  

几个人连夜研究,根据请鬼的结果和谷丁的分析,一致认为,要解开整个谜团,必须找齐四块月骧。而目前于鹏手中有两块,马宽一块,如果按照碟仙的指引,在北京正南偏西方向应该还有一块。但是只有方位,没有距离,这个南,要南到什么时候算头呢?生生的线索要断了,谷丁歪了脑袋,眼睛咕噜来咕噜去,突然道:“我们回去!跟你回下角村去!那里有揭开谜团的重要线索!”“回去?我好不容易跑出来的……”于鹏犹豫了,谷丁一笑:“大家都知道你跑了,所以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试试看,再说,还有我呢!”于鹏想起谷丁那个近乎魔术的奇门遁甲的小把戏,不禁笑起来。  

“同意了吧?呵呵!小影,去准备行李!”“阿,你别告诉我一早就走!”谷小影对父亲的突然决定感到不可理解。谷丁道:“什么早上?一会儿就走!我不放心那些警察!去吧,带点紧要东西,旁的都别管了。”谷小影一边嘟哝着一边开始翻箱倒柜,谷丁想了想,说:“你去找一身跟于鹏相似的衣服来,套上!”“干吗!”谷小影越发莫名其妙,谷丁也不解释:“让你穿你就穿,废话那么多!”谷小影噘了嘴,打开自己的衣橱,里面立刻倒下来若干叠放混乱的衣物,她来不及脸红,勉力将那些造反的衣服推回去,实在安排不下的就摊在地上,然后在其中乱翻乱找。
“瞧瞧,这就是我丫头,一点女孩样都没有!”谷丁打好了自己的简单行囊,抽时间对于鹏来数落女儿。“哈。”于鹏很中性地笑笑,他很怕得罪谷小影。  

大致用了一个小时,三个人收拾停当。谷小影打扮得和于鹏很相似,个头、衣着,并把女孩的第二性征掩盖得很好。谷丁一点头,从窗口看看楼下,外面街道空无一人。“走!”三人悄悄关了门,下楼。到楼门口时,谷丁把于鹏拦住了,对谷小影低声说:“你先出去,碰到警察盘问就说我心脏不好,出来给我买药的。咱们玉蜓桥会和!”谷小影很懂事地点点头,出去了,谷丁狡黠地对于鹏一笑。  

谷小影走出大约一百多米,突然从树丛里和路边的车里窜出几个警察来,为首的正是胖警察:“好哇,可逮着你了!”他猛地抓住了谷小影衣领,谷小影阿呀一声纯女高音尖叫,倒把胖子吓了一跳,他仔细看,原来是个女孩,沮丧地一拍大腿。此时,谷丁和于鹏正趁乱悄悄从另一个方向溜走。谷丁狡黠的笑更明显了,歪头对于鹏悄悄道:“我还没找报社来给他们曝光呢,嘿嘿!这群……”  

走出大约二百多米,他俩来到路边拦一辆出租车,此时北京夜色浓重,除了个别跑圈的出租车,后夜的马路空空荡荡。出租车很畅快地穿过雍和宫大街、东四北大街,直奔玉蜓桥。司机听着车队电台里京腔调侃不停偷笑,稍微一搭油门,速度指针轻易就越过了40、50、60……  

“爸,你怎么约了这么个地儿啊!”三个人很快重新会和,谷小影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弄得这么偏远,既然去东北,无外乎飞机火车,此时飞机没航班,只有去火车站老老实实坐火车了。  

“咱们走海路!”谷丁突然冒出一句让于鹏和谷小影都匪夷所思的话来。  

“海路?谷教授,北京好像不通船吧!”于鹏对北京不是很熟悉,但是他只道这是个地道的内陆城市,除了公园的游艇,哪还有什么航运?

听说要走水路,于鹏有些蒙,谷小影也莫名其妙。谷丁一笑,又拦了辆出租车,问:“塘沽走不走?”司机看看学者模样的谷丁和于鹏谷小影,感觉不像坏人,一偏头:“成啊您,上来吧!”三人坐进去,车子一溜烟从蒲黄榆路上了三环,然后开进京津塘高速公路,这车是捷达,车况很好,司机见谷丁也不问价,知道是个有钱的主儿,打开CD,满车顿时弥漫起钢琴曲的味道,大概是巴赫的。  

于鹏才知道谷丁的意思,原来是要奔天津、塘沽走海上。有司机在也不好研究什么,各自闷闷地想事情,四个人都不说话,畅了窗的出租车像抛撒音符的播种机,在京津塘高速上一路欢奏,百多公里高速一会就跑完了。司机开进港区,把表一扣:“对不起您,进市内咱还得另算。”谷丁一笑:“成,拉到码头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停吧!”  

天色微明,清凉的海风越过港口林立的桅杆扑面而来,微腥的气味是渤海湾深情的问候。几个人找了家24小时营业的餐厅,谷丁会过车钱,拉司机也吃了点,司机是个腼腆的小伙子,还有些不好意思。说话间天色就大亮了,谷丁挥挥手看红色捷达消失在返京路上,一扭头:“小影,去售票处买三张到大连的船票,最好一个舱。”  

船是上午八点第一班,绯红色的朝霞似乎还没有褪尽,鱼鳞状的云彩排列成军队模样铺满了西面的天空。谷丁看看云一皱眉,谷小影笑道:“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是吧爸爸?”谷丁摇头没说话,跟着人流走上舷梯。早班轮的人不是很多,还是艘滚装船,上面进人,下面进车进货,稀少中又吐露一丝忙碌。  

“嗡~~~~~~~~~~~~”悠远的汽笛传出好远,在碎金散银般的海面上回荡,滚装船解缆起航。于鹏和谷小影凭栏远眺,几点白鸥疾疾掠过,些许帆影若隐若现。两个虽然都是常出门,可此情此景,偏又生出许多感慨。
谷丁一直郁郁不乐,在上铺枕了头看天花板,对于鹏和谷小影回舱也没有理会,谷小影已经习惯在父亲思考的时候悄无声息,暗里一捏于鹏,变戏法般弄出副简易的磁力围棋,铺在桌上。于鹏对黑白之道很勉强,只在大学时代寝室里偶而搏杀,此时不好扫了谷小影的兴,硬着头皮应战。  

接连三局,于鹏全都败北,想撤退,谷小影不放。于是尽洗黑白重新来过。  

猜枚后于鹏执黑先行,以三三开局,谷小影挂星、小目,二人你来我往,于鹏在三个角搏杀均失败,只勉强留得一隅,谷小影见角已定,挥师杀向中腹,于鹏拼死抵抗,不料一条大龙被谷小影狠狠夹住,眼见不得活。谷丁从上铺跳下来,嘟哝一句:“我去看看海。”走过棋局,顺手扔了一个黑子,出去了。谷小影以为父亲乱开玩笑,正要拿开,于鹏抓住她的手:“慢,你看……”  

谷小影细细察看棋局,只见黑白相交,错综复杂,黑棋看似走投无路,白棋耀武扬威,可谷丁落子处,轻轻巧巧将白棋阵势打破一个小小缺口,虽然不大,但是黑棋整条大龙得活,不仅如此,还可着手反攻。此时白棋阵势虽凶,却接连无度,松散无形,十招数内便会被瓦解,虽三角尚留优势,但中腹损失过大,双方勉强能够战个平局。  

于鹏一笑:“收官是我的拿手戏,要试试看么?”谷小影抓了把白子在手中把玩,又扔回去,瞪了于鹏一眼:“拾人牙慧!哼!”分明是承认了失败。  

“咦,天怎么黑了?”谷小影正要措些更刻薄词汇,无意间,发现圆圆的舷窗外阴云密布,绯红朝霞早不知道去呐了,上午八九点钟黑得和黄昏差不多少,风浪也有些大,船走得不如开始般平稳。  

谷丁站在船舷,大风将稀疏的头发吹得东倒西歪,他顾不上这些,拿出一个带罗盘的铜八卦来,一边辨别方位,一边算计着什么,谷小影喊他进去避风也没听见。片刻,紧皱眉头去找船员。于鹏两人见他神色奇怪,不知是何缘故,也不便跟随,等了大约十分钟,天色越来越暗,风雨大作,豆大的雨点拍击着“津载39”号滚装船,于鹏和谷小影正面面相觑,舱门猛地被拉开,谷丁恶鬼般扑了进来,面容都走了型。  

“气死我了,这些个官僚!海老鼠!”谷丁把铜八卦收好,抹一抹脸上的雨水,对他俩道:“快,收拾紧要东西打成小包,在床底下有救生衣,掏出来!”见他俩犹豫,使劲顿了一下脚:“快去!”  

原来,谷丁根据船行方向,现在时辰和天气等因素,按照八门生死推断,如果坚持去大连,走的正是死门方向,必有大难。只有偏转航向,走生、休方位才可避嫌。他头脑一热去找船长,想说服他,怎奈没人肯信,反倒被水手和二副一阵推搡给赶了出来,暗地了还吃了几拳。回到舱里立即吩咐大家准备逃生,于鹏和谷小影穿好了救生衣,并用多层塑料袋和防水旅行包包好了贵重物品。他俩互相看看,又看看面貌怪异的谷丁,有些忍不住乐。  

可是,他们没有机会乐了。  

随着风雨加大,船身摇摆加剧,船下方传来几声沉闷的响声,仿佛巨大的铁块在互相碰撞,整个船体都震动起来。许多船员扑通扑通跑下去,上面舱的乘客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出来看个究竟,又被风雨打回舱里。下面的就更混乱了,探头探脑的,胡乱猜疑的,船身随着波浪左右摇摆,突然向右倾斜下去,再也不反弹。  

“出事啦!准备跳海!”谷丁也穿好了救生衣,从丢弃的行李中搜寻了一下,拿出两个哨子分给于鹏他们:“这个别扔!潜水哨,在水里也能吹响!到时候一旦失散,用这个报方位!”  

于鹏谷小影接过来,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谷丁一手揽住女儿一手搭上于鹏肩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船舱的顶灯突然变得白炽起来,仿佛被灌入了超大能量,乓!灯爆掉了,船舱陷入空前的昏暗。

灯灭了,于鹏三人摸索着抓紧身边的紧要物件,船身倾斜得更厉害,缺乏定位的东西纷纷滑动,吱吱嘎嘎响个不停。船员们在各层甲板跑来跑去,个别胆大的乘客也窜出船舱,不时有人跌倒。忽然,一阵浓烟从下面弥漫上来,刺鼻的气味被海上劲风一吹,四下飘散。许多乘客顶着浓烟窜出舱口,有的刚爬到出口就趴下不动,有的懵懵懂懂失去了方向,下面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被踩在众人脚下发出濒死的哀号。船员们像没头苍蝇,有的给旅客分发救生圈,有的去给救生艇解缆,还有的在看形势准备跳海。  

嗡~~~~~~~~~~~~~~嗡~~~~~~~~~~~~~~~悠长的汽笛在慌乱中分外抢眼,常坐船的旅客大喊起来:“弃船啦!弃船啦!”船员也加快了速度,几艘救生艇匆匆放下海面,风浪实在太急,有一艘还没放稳就被打翻,扣在海面上,另外几个也是摇摇晃晃,船员按照妇女儿童先上船的原则,疏导出女人和孩子从软梯一个个放下去,船身倾斜得越来越厉害,下舱的火势也越来越猛,按照现在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把全部人都弄走,眼尖的船了救生衣就跳进大海,耍横的挤开老人孩子要向救生艇上冲,场面越来越乱。  

于鹏一手拉住谷丁,一手拉住谷小影,三个人扶住栏杆一点点移动。不时有人粗暴地闯过去,把他们撞得摇摇晃晃,一个愣头青实在着急,仗着觉下登山鞋摩擦力大,大踏步地冲过来,突然失去平衡,硕大的背包几乎把谷小影顶下海去,于鹏死死拉住谷小影,拼命一推,那愣头青失去重心,大头朝下越过栏杆栽进大海。一片浪花中,愣头青浮出水面,边吃海水边破口大骂。有个发救生圈的船员跑过来,鼓起眼睛瞪于鹏,但也没说什么。这当儿,谁顾得上谁呀!  

“去船头!”于鹏眼见下面的船和人越来越多,而大船却在无情地压向他们,现在去海面无异于另寻死路,三个人一点点蹭到船头,转到船身上翘的一面,此时滚装船已经倾斜过45度角,不出三五分钟就将倾覆。于鹏三人分别抓好了牢靠的把手,只见船帮下几条还没装满人的救生艇玩命划开,剩下的严重超载,跳进海中的人纷纷向救生艇汇集,小船经不住重压,吃水线早已看不到,摇摆中不断进水下沉。没能登艇的不是蝇头皮跳海,就是哭天号地,还有的打手机向家里报遗言,怎奈海上毫无信号,空有千言万语,只能留给海龙王听了。  

“哎!”谷丁沉重叹口气,船头的烈风吹得他衣衫乱摆,头发散碎,谷小影更是面色苍白,三人静静地等待大船倾覆的那一刻。  

滚装船倾斜角度已经无法使它恢复直立,慢慢的,毫不留情地倒下去,越来越快,越来越恶狠狠向海面的人群压去,最悲惨的一刻终于来临,密集的人群再也无法固定在船舷上,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倾泻在海中,大船随即猛烈拍下来,惨叫声碎裂声风声雨声海浪声交织在一起,白烟弥漫水雾激荡,百多号人连同几艘来不及逃开的救生艇全都被扣在下面,谷丁几个人死命抓住栏杆才没被甩进大海,可是船身的倾覆速度并没有减慢,大船躺在海面上后继续翻转,桅杆、驾驶舱、舰桥、烟囱统统没入水面。  

“坏啦!这家伙要来个底朝天!”谷丁眼见海面越来越近,三个人此时已经没有力气跳离船头,即使跳了,很快也会被拍下来的巨大船头压在下面,于鹏眼睛要急出雪来,三人都是旱鸭子,此时入海,九死一生。  

“轰隆!轰隆!”船底部突然传出沉闷的爆炸声,浓烟烈火突破层层水雾炸向海面,放置汽车的货舱不知什么东西发生了剧烈爆炸,将船帮炸出一个硕大的窟窿来,海水汹涌而入,瀑布一般冲入船身,湍急的水流将还没逃远的幸存者重新拉向船舱,几个致命的大漩涡在被炸开的大窟窿附近徘徊,发出古怪的吼叫,像地狱之门,吸纳一切无力逃脱的生灵、物件、船只,哭爹喊娘声一直从海面延续到船舱内部,然后在隆隆水声中不再作响。  

“作孽呀!”谷丁不忘感慨一番。经过这次爆炸,船身不再继续倾覆,而开始慢慢下沉。于鹏知道,船沉时会产生巨大漩涡,届时谁也逃不开,现在正是逃生最佳时机,和谷丁简单商量一下后,三个人一闭眼睛,扑通扑通跳下距离已不太高的海面。咸腥的海水从口鼻耳朵一切可以灌入的孔洞蹂躏于鹏,他不顾不得这些,浮出水面后同谷丁父女会和,拼命向远处游开。他本来不会游泳,此时却像个标准的游泳健将,拼劲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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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9 12:51:09 | 显示全部楼层
滚装船呜咽着,呻吟着,慢慢消失在海面,一片巨大的泡沫和原油扑散开来,那时它留给世上的最后一条信息。海面波涛仍然汹涌无比,放眼望去,穿着桔黄色的救生衣的幸存者已不足五十,有些只是救生衣在飘……  

叭叭~~~~~~~呜~~~~~~~~一阵截然不同的汽笛声传来,大家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几艘辽宁籍渔船靠拢过来,顶着风浪开始救人,并不停用汽笛和电台互相联络。于鹏不知道这些渔船是滚装船用求救信号招来的,还是同陷风雨的难友,他们现在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游,游,游,一直到船边为止。  

真的游到船边,被渔民们搭救上来的时候,三个人全没了力气,趴在船板上连连呕吐,昏黄的海水和胃液弄得污浊不堪,但渔民们没时间理会这些,风浪直打得小小渔船浑身乱响,遥拜剧烈。船老大不停地校准航向,防止被横浪一家伙把船打翻。这艘船的电台一直不大好,吱吱啦啦偶尔能得到临近渔船的消息,可是一阵排浪猛扑过来,电台再也没了声响。  

呜~~~~~~~~~~~呜~~~~~~~~~~~~吼~~~~~~~~~~~~海中传来极为深沉的声音,不是机械声,也不是汽笛,海面瞬间像凝结了,顿了一下才恢复风雨交加的场面。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忘了风浪的危险。  

“龙王爷要收船啦!”满面沧桑的船老大心惊胆战地说了一句,船上年岁较大的渔民全都跪倒在地,年轻的也是面色铁青。

最近的渔船也听到了那声吼叫,顿时忙乱起来,狂风暴雨中几个人拼命的敲锣打鼓,还有的向海里扔东西,几个人趴在船头拼命地磕头,于鹏所在的船也不清闲,年岁大的不断磕头祷告,年轻的不怎么信邪,但是也紧张地把舵了望,想在浪尖波峰看出个究竟来。船老大从舱里端出一盘烧鸡来,还有几个看上去就像供品的菜肴,拼拼杂杂摆在船头,又点上三柱香,哆哆嗦嗦祷告起来,呼啦啦一个浪头扑来,虽然被船头化解,但余下的水末还是把香打熄了,船老大一头栽倒在地:“完啦,完啦!龙王爷非要这条船不可呀!”  

谷丁虽不懂船老大的一套,但是他知道上山下海都有自己的规矩,坏了规矩是要出乱子的。他看看海面,看看时间,实在分辨不出方向来,回头对谷小影道:“去,把背包翻过来,在夹层里……”话还没说完,船老大弹簧一样蹦起来,上去就捂谷丁的嘴,低低的声音嘶哑道:“可不能说‘翻’呐!可不能说‘翻’呐!这都啥时候了你还乱讲话!”谷丁猛然想起“翻”、“沉”等字都是船家的大忌,不仅不能说,而且还要用中性的词汇代替它们。当下闭了嘴,自己去拿在背包里的铜八卦。  

船老大对掌舵伙计大喊:“向东北!走老铁山水道!”那伙计声音都变了:“不行啊老大,这么大的风浪,走老铁山水道不是自找麻烦么!”老大急得直跺脚:“我告诉你走你就走!再啰嗦我把你扔海里喂王八!”伙计不吭声,调整航向奔东北。此时海面上再无幸存者,那些人不是被救起,就是沉入大海。渔船们纷纷开足马力想冲破这片风雨,怎奈风浪太大,走得极为吃力。  

呜~~~~~~~~~~~呜~~~~~~~~~~~~吼~~~~~~~~~~~~深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此刻觉得更接近。咔剌!临近一艘渔船桅杆突然折断,渔民们忙前忙后正准备收拾残局,只见船下一片巨大的黑影生生将渔船扭了个方向,像玩具一样倾覆在水中,渔民们悉数落水。左近渔船见状没人敢救,全部开足马力玩命地要逃脱。于鹏的船也跟疯了一般,马达发出嗡嗡怪叫,老渔民们磕头如捣蒜,浑身筛糠。  

谷小影扎进于鹏怀里瑟瑟发抖,于鹏望着茫茫大海也是束手无策,谷丁拿出铜八卦,通过在上面的小小罗盘判断方位,屈指掐算着,突然抓住船老大:“不能,不能走东北,走正东!走正东!”船老大被这个旱鸭子弄懵了,只见他手中拿的铜八卦眼睛一亮:“你,你算出吉位了?”谷丁也不解释:“老大,听我的,走正东!”船老大中邪一般对铜八卦看了三圈,才吼了一声:“转舵正东!转舵正东!”轮机房里的伙计哎了一声,立时转舵。  

此刻向东北方向逃窜的渔船早没了队形,各顾各地玩命,不时有倒霉的折戟沉沙,顷刻间消失在白浪滔天的水雾中,渐渐的,都看不到了,也不知是逃脱还是全部遇难,风浪逐渐平和,漫天乌云慢慢变成苍灰色,雨水充沛,细细撒在渐低的浪峰波谷,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行出三十余海里,风和日丽,竟然换了一幅天地。刚才的海难如昨夜黄花,似乎踪迹皆无。
船老大扑通一声跪在谷丁脚下:“先生,我这人,这船,都是你救的!我谢谢啦,我谢谢啦!”其他渔民也围拢过来,感激话语此起彼伏,谷丁扶起船老大:“我不懂规矩,开始乱说话,还请老大原谅!”船老大一摆手:“那算什么!这船是你救的,现在你愿意说啥就说啥!”大家哈哈一笑,竟把刚才生死危难忽略一边。  

一个伙计过来问老大接下来怎么走,船老大直接问谷丁:“先生,您看咋走合适?”谷丁一摊手:“大难已过,老大您愿意怎么开都成,我现在就想上岸,呵呵。”“好嘞!咱现在奔东北走长山列岛,找个地方先歇歇脚!”伙计一声答应,下去轮机房传话转舵,每过两分钟又跑了回来。  

“老大!船舵!船舵!”“咋了吭哧憋肚的,船舵咋了?”“船舵坏啦,现在没法转向!”伙计脸色都变了,没了船舵,这船就没了方向,加上电台又坏了,一旦没有燃油,他们就得困在海上,各种事故的遇难者面貌顿时浮现在渔民们心中,活活渴死的滋味,倒不如见海龙王舒坦。  

“停机!我下去看看!”船老大脱了个光膀子要下海,年轻伙计急忙拦住他,待船停稳,扑通一声潜下海去,须臾,上来透了一口气又潜下去,足足两分钟才浮出水面。“咋样?”船老大关切地问道,伙计把着船帮,吐了一口水,说:“不行啊!传动杆被大浪给打断了,里面一团糟,在这儿根本修不上!”船老大一软,坐在甲板上:“这可咋整,这可咋整?”  

几个岁数大的渔民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半天也没个准注意。船老大把希冀的眼光投向谷丁,谷丁一耸肩,心想:就算我给你算出上好的方位,你转不过去,我又能如何!嘴上没说什么。船老大沮丧极了,咚咚地直擂船板。  

“漂吧!”最好他弄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办法。“长山列岛附近有水流,没准给冲到丹东方向,反正在黄海北面一片,漂哪都不算远!”大家再无良策,也只好点头,一起清点了船上的存水和食物,因为原打算在渤海湾捕鱼,没带更多吃食,按人头一算,刚好只有四天的量。好在船上有燃料,有炉灶,可以弄些鱼来烧了吃,只是淡水问题没法解决,船老大规定了一个不算太苛刻的数目,多了不许喝。  

时间已经是午后斜阳,大家懒洋洋东一个西一个,除了保持了望的伙计,都找阴凉地方歇了。  

慢慢的天色渐晚,太阳从背后投来无限温情地晚霞,把平静的海面活脱染成金黄,万点碎金起起伏伏,天地间仿佛挂上无垠的幕布,布置出一片角色舞台。于鹏站在船舷静静观望着,谷小影不知何时也靠了过来,两人没说话,就那么看着,看着。  

“真美!”谷小影半晌赞叹道。“真美。”于鹏也说。谷小影轻轻挽住于鹏的胳膊,见于鹏没有拒绝的意思,旋即紧紧揽住,并把半个身子靠上去。  

“真美!”谷小影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傍晚时分,前方出现两个黑点,了望船员兴奋地喊叫起来。大家全都跑到甲板上观望,只见那两个黑点移动速度很快,慢慢地,看清是船的形状。船老大马上命船员连续拉响汽笛报警。其实不用汽笛,那船早已发现他们,直直奔渔船而来,几个年轻人禁不住欢呼起来,大家脸上轻松表情溢于言表,没想到历险不过大半天,灾难就结束了。  

两艘船越来越近,速度却没有减慢,突突突地围着渔船转了几个巨大的圈子,大家有些纳闷,发现那是两艘炮艇,兰灰色的船身,几挺小舰炮正悠悠地旋转着,对准了渔船。谷丁看到,船后飘扬的,不是五星红旗,而是红蓝条加五星的朝鲜国旗。大家笑容都僵在脸上,看着那两艘炮艇绕来绕去,片刻,一艘炮艇上用大喇叭开始喊话,是朝语,大家听不懂,然后又用日语喊了一遍,最后是中文,这次都听到了:“这里是朝鲜领海,立即停船接受检查,立即停船接受检查,如果违抗,马上开火!”  

气氛紧张起来,大家手无寸铁,除了被检查毫无办法。船老大指望朝鲜军舰能够通融并帮助他们,脸上还是很平和的表情。炮艇的圈子越兜越小,激起的波浪粗暴地把渔船抛上抛下,终于,炮艇慢下来,慢慢靠近,几个穿了深蓝海军制服的朝鲜水兵在甲板上拿着缆绳和勾杆,看准时机把渔船套住,贴在炮艇边。  

几个紧握AK47冲锋枪的水兵扑通扑通跳上渔船,满脸严肃,东瞧西看,把挡住去路的人用枪托赶开。于鹏把谷小影藏在背后,渔船上的人紧张得手足无措,他们弄不懂昔日的友好邻邦为何如此态度。最后一个登船是个军官模样,身高不足一米七,干瘦干瘦,面孔好像风干的川味腊肉,硬而且黑。他看看大家,又示威似地把手压在腰间的手枪套上,用朝语哇啦哇啦说了一通,见各位面面相觑,改换中文:“这里是朝鲜领海,你们属于非法闯入,要跟我们回去做调查,现在!”  

船老大分开众人,脸上勉强挤出些笑容:“同,同志,我们的船舵坏了,漂过来的,帮帮忙,帮帮忙!”军官声色俱厉:“你们是修正主义的党,没有资格做我们的同志!马上跟我们回去检查!”说罢一挥手,水兵们开始把大家一个个向炮艇上赶,老人还比较顺从,年轻的哪受过这个,撕撕巴巴不肯从命,水兵发了狠,几枪托过去,领头抵抗的就鼻口窜血,咳嗽间吐出几颗牙齿来。军官把出手枪向天上当当打了两枪:“违抗命令的,枪决!”大家学乖了,鱼贯登上炮艇,被关在一个较大的舱室内。水兵用缆绳拴好了渔船,炮艇拖着渔船,一路向东。  

天色完全黑下来,船舱内大家默不作声,舷窗外不时有水兵背了枪走来走去,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到。大海死一般平静,从马达声音判断,似乎速度在减慢。慢慢地,炮艇停了下来,于鹏扒住舷窗,发现外面是个缺灯少火的码头,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到。马达声完全停了下来,水兵过来开锁,用枪指着他们一挥手,两面都是荷枪实弹的水兵,连个老鼠都跑不掉。况且,手无寸铁,举目无亲的他们能跑到哪里去呢?
他们被押进一栋毫无修饰的水泥建筑中,大夏天里面却阴冷潮湿,军官命他们站成一排,挨个看去,两个小小的瞳孔呈红褐色,看得大家一阵难受。“你们,间谍,是不是!”军管回到桌子后面正襟危坐。他的头上是两张巨大的肖像,因为灯光缘故看不清楚,不用猜,那是金氏父子。  

没人说话,连咳嗽都没有,大家虽害怕,但是对这种审讯更加厌恶。军官默默地看着大家,有三分钟没说话。身后两个端着AK47的士兵有些疲惫,强打精神,但于鹏看到,他们经常交替两脚重心。  

“你,你,还有你留下!”军官指着于鹏、谷丁和船老大,士兵冲过去把他们三个揪出来,把众人向后面推。大家不肯分开,同士兵纠缠在一起,军官一声喊,冲过来更多士兵,强行把谷丁三人从众人中分出来,把其余的押进地下室。  

“你俩不是船员,为何在渔船上?”军官指点着于鹏和谷丁:“还有那个女的也是,我一会要单独招待她。咳咳。”谷丁怒目而视,他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军人,船老大上前一步:“长官,他们的滚装船遇难了,我把他们救上来的,吓,现在广播也该播报这次海难了吧!”“那是外国电台,怎么能随便听,作为军人,只收听本国电台是我们的责任!”军官对海难一无所知,只对他们这些人感兴趣:“如果海难成立,为何又来到上百海里外?”船老大张了张嘴,他不知道怎样和那军官解释谷丁对方向的判断经过,不过他知道无论说什么军官也不会相信。  

“好吧,你们的艰巨使命看来是能通过特殊手段来交待了。”军官扭头看了看角落深处,那里是一排奇形怪状的铁架子,还有皮鞭、火钳……,还有一个忽明忽暗的炭炉。“天哪!”于鹏吓了一大跳,在《红岩》中上个世纪才存在的刑具,竟在这里大放异彩。  

“你,还是你?你们谁先来?”军官干直的手指像把微型手枪,对三个人指来指去,极尽恐怖威吓之能事。于鹏和谷丁有些腿软,但还是同时跨上一步,张嘴要承担,怎奈船老大更麻利,一振双臂把他俩都揽在后面:“我来!我是船老大,一切事情由我来负责!”

军官第一时间接纳了船老大的直率,挥手招来士兵抓住船老大,自己一点表情都没有,用毫无波折的语调说:“你用所谓的勇敢来反抗?好,你会记得这一切,记得这一天。不过,是用我们的主体纪年,而不是你们的公元。”  

士兵把船老大拖向炭炉,于鹏和谷丁刚要冲过去,被其余士兵过来用枪逼住,动弹不得。船老大豁出去了,口里不干不净大骂起来,什么忘恩负义,什么卑鄙小人,爹妈姨奶奶全都用上,地道的辽南口音听起来有些滑稽,在这个环境却分外凄惨。  

“叮铃铃~~~~~~”军官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听筒恩了一声,马上立正,双腿用力一碰,站得笔直笔直。他用朝语哇啦哇啦说着什么,还一个劲地点头答应,最后又来个标准立正,放下电话。  

“你很幸运。”军官挥手让士兵把船老大拖回来,船老大面部表情都走形了,激奋得口吐白沫像个疯狂的螃蟹。军官瞪着红褐色的瞳孔凝视他几秒钟,喊了句什么,士兵们过来推推搡搡把谷丁三人推向地下室。“你们在三个月内将受到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特别优待!”军官干涩的声音在头顶回荡,地下室的大门被砰然关上,黑暗统治了一切。  

“爸!”“老大!”黑暗中谷小影和船员们围拢上来,虽然看不见,但是大家摸索着互相问候。得知三个人并未受刑,都松了口气。“爸,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啊!”谷小影又急又气。“这群望八孙子!”船员们骂了起来,外面卫兵听到有响动,拉开铁门探头看看,粗大的手电筒粗暴地在大家脸上晃来晃去。  

“晃你娘了个腿!”船老大一声吼,换来卫兵拉枪栓的声音,军官在不远处大声道:“你们尽管叫,我的卫兵可以不经允许直接射杀那些不听话的犯人。”声音越来越远,似乎走出了水泥房子。  

大家沉默了,卫兵重新重重关上铁门。  

“咳!咳!咳!”墙角传来一阵陌生的咳嗽,谷丁耳朵尖,听出来不是自己人:“谁!”谷小影解释道:“爸,那人原来就被关在这儿,一句话也不肯说,跟他打招呼也不应。”大家不作声了,心想一定是朝鲜民众或者其他什么语言不同的囚犯。  

“大家都歇歇吧。”船老大在黑暗中习惯性地挥手,大家看不到,但也都听话地席地而坐。地上阴冷潮湿,滑腻腻地很难受。于鹏摸索着找到谷小影,把上衣脱下来垫给她。  

“这可咋整呢。”不知道哪个船员开始发牢骚,然后一个接一个,大家不敢高声,嗡嗡嘤嘤骂着叹着商量着,好半天也拿不出个主意。  

夜一点点深下来,大家除了咳嗽呻吟,慢慢迷糊过去,睡着的没睡着的,不是在梦中遇到噩梦,就是瞪眼睛在想噩梦。  

于鹏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梦到怎么也不能从四道岗坟场逃脱,可怕的乌黑的胳膊从坟头中伸出,一直跟在他后面,要把他拖向地下。他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夜光表显示已是午夜时分。除了夜光表,他一无所有,全部行李都被没收了,包括月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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