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从山爹在荷花塘淹死后,几乎没有人让自家的牛在那里下水。楚楚是新来的媳妇,还不知道这些忌讳。金伯生病的那几天,楚楚暂时接管了照看三条水牛的任务。
这天,楚楚牵着三条水牛在将军坡消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太阳下山时,楚楚记起丈夫三湘早上开着推土机去一个亲戚家推土建房,后天才能回来,而爹爹金伯的身体还没有康复。常山脚下的很多屋顶上升起又淡又直的炊烟,楚楚还得赶回去做晚饭呢。那条母水牛已经吃得肚子圆滚了,只是那两条小牛很贪玩,不肯专心吃草,阳光退尽了它们才低下头心急地乱啃。楚楚耐心地从一数到一百,数完就毫不留情地将它们的缰绳拉住,用力往坡下牵。她知道这里人都在屠夫岳槐家那边的水库给牛喂水,但经过荷花塘的时候,她懒得想太多,径直把水牛牵下去喂水,家里的米还等着她下锅呢。
三条水牛伸直了脖子,咕嘟咕嘟喝水。楚楚看见放学回家的沉星和毛毛正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楚楚笑了:“怎么了?家里是不是煮了肉等你们回去尝啊?”毛毛说:“我怕鬼呢!”
沉星看见那条正在静静喝水的母水牛忽然扬起脖子“么”了一声,然后迅速掉转身来,发了疯似的跑。它旁边的两条小牛立即做了同样的动作。沉星急忙大声喊楚楚:“快!快让开。牛是走直道的!”楚楚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条笔直冲过来的小牛撞倒了。那三条牛仿佛屁股上被一个无形的人不停地用力地抽鞭子,撒开蹄子拼命跑,跳下高堤,跃过水沟,撞歪小树,踏坏稻谷,一直冲到看不见了。
荷花塘里的荷花剧烈抖动起来,仿佛水下有一条受了惊的大鲤鱼在荷叶底下横冲直撞。
当天晚上,毛毛不想吃饭。沉星的妈妈摸摸毛毛的额头,说:“你是不是不舒服?有点发烧啊。”毛毛说想睡觉。沉星的妈妈扶毛毛去睡觉,走到床边时,转过头来问沉星:“你弟弟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你们一起回来的,早没有发现他不舒服吗?快去荷花塘那边叫医生来。”
“现在太晚了,我怕水鬼。”沉星极不情愿。
“你真是懒,不想去就是不想去,说什么怕水鬼来推脱。”沉星的妈妈有些生气。
“本来那里就有水鬼嘛!我和弟弟回来的时候就碰见了。不信你去问楚楚,她还被牛撞倒了呢。”
沉星的妈妈吃了一惊,喃喃的说:“是不是山爹……”没说完马上收住,斜眼看了看沉星。她大声说:“哪有水鬼?别乱说话。”
沉星的妈妈自己找来医生。医生给毛毛打了一针,开出几颗白色黄色的药丸就走了,说不过半个小时就会好。
可是两个钟头过去了,毛毛还烧得厉害,脸蛋红扑扑的。沉星的妈妈叫沉星去请四姥姥来。沉星刚要出门,四姥姥已经进来了。四姥姥说:“金伯拖着病身子来叫我看楚楚,我从楚楚那里知晓沉星他们兄弟也见了那不干净的东西,所以顺便来看看有什么事情没有。”
四姥姥听见沉星说了他所看见的,又听沉星的妈妈抱怨说医生来过了可不见效。四姥姥支开沉星,跟他妈妈单独谈了一番话,然后蹒跚地走了。
沉星的妈妈又吩咐毛毛几句话,装上一小袋米,点燃三根香。她叫沉星拿着三根香跟在后面,自己提上米。沉星和他妈妈从家门口开始了“喊魂”仪式。他妈妈抓了一把米撒了出去,然后拖长声音喊:“毛毛啊——天晚了——回来哟——”毛毛按吩咐在家里答一声:“好——我回来咯——”他妈妈走几步撒一把米然后喊一次,毛毛跟着答一次。沉星将香平端在胸前,跟在妈妈后面。偶尔一阵微风吹过,香头上的灰尘被拂走,那个燃着的香头变得更亮,仿佛三只睡意很浓的眼睛,每被妈妈呼唤一次,它们就懒慵慵地抬起沉重的眼皮偷瞄一下这漆黑的夜。这样一直走到荷花塘旁边,许多萤火虫在荷叶间飞来飞去,尾巴上的灯笼一明一暗,像是沉星手中的香头在风中一亮一灰。萤火虫穿来梭去,仿佛在寻找白天丢失在这里的东西。妈妈拍了拍发愣的沉星,叫他将香插在池塘的堤岸上,她又拈起一撮米撒向水里,喊道:“毛毛啊——天晚咯——回来哟——”
沉星插香的时候不敢抬头看箢箕一样大的荷叶,但他听见了池塘里冒水泡泡的声音,似乎有一个人潜在水下吐气。
夜很深了,路只剩下一条白布条的形状沉浸在一片黑暗里。沉星踏在上面有腾云驾雾般的错觉。回来的路上,沉星的妈妈仍时而撒一把米,只是不再呼唤。突然,沉星拉拉妈妈的衣角,说:“妈妈,那不是。。。。。。”妈妈忙伸手捂住他张开的嘴巴:“深夜别叫他人的名字,容易把人家的魂给喊走了。要用其他的没有用到她本人的称呼,知道吗?”沉星点点头,妈妈把手松开了。
沉星悄悄对妈妈说:“那不是三湘媳妇吗?前面走的那个。”沉星看见楚楚在不远的前面,轻飘飘地走着。
沉星的妈妈暗暗抓住沉星的手,然后向楚楚打招呼:“喂!前面的可是金伯的儿媳妇?”前面的人好像没有听见,头都不回过来看一下,继续轻飘飘地走着。
沉星对妈妈说:“楚……三湘媳妇在我和弟弟回来的时候被她家的牛撞倒了,爬都爬不起来,还是我和毛毛把她扶到家的呢。这么快就可以走路了?”
妈妈抓紧沉星的手,故意走得很慢,拉开与前面人的距离。沉星看着楚楚朝金伯家的方向走去,渐渐消失在黑暗里。沉星的妈妈见距离足够远了,才急匆匆拖着沉星的手回家。沉星问这问那,妈妈一句话也不答。第二天早晨,沉星的妈妈去金伯家看望楚楚,见楚楚仍躺在床上打吊瓶,一条腿肿成两倍大。金伯发现沉星的妈妈脸色不好,问是不是不舒服,沉星的妈妈假装笑说没事没事。她看见楚楚床边的一张红漆桌子上放有一只瓷碗,碗中装满大米,大米中插有三根燃尽的香,知道昨天晚上这里也做了“喊魂”仪式。成年人的“喊魂”仪式跟小孩的不同,不需要到外面去喊,只须在某个水井旁喊两次即可。四姥姥也曾提到过:小孩的魂贪玩,所以得到白天丢魂的地方去把它喊回来。大人就明白一些,只用在水井边朝回家的方向喊几声,它听到呼唤就想起家里事,自然就回来了。
沉星的妈妈还是不放心,问金伯:“楚楚昨晚出去了吗?”金伯说:“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她的脚动不了,怎么出去?”
沉星的妈妈从金伯家回来,毛毛已经起床自己吃饭了,看来他饿得不行了,狼吞虎咽的。
四姥姥又来了,要毛毛和他妈妈一起去祭拜水鬼。
四姥姥将一杯酒水洒在荷花塘边,然后跪下。沉星的妈妈拉毛毛一起跪下。四姥姥说:“山爹呀,你一辈子都是大好人。常山这里的人都知道。你现在做了鬼,可不能败坏了生前的好名声哪。毛毛只是个小孩子,不懂事。你生前他有得罪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宽容。”毛毛马上抢话:“我以前说过他是水鬼的爸爸呢。”四姥姥立即打了毛毛一个嘴巴,然后闭着眼睛忙面向荷花塘方向连连道歉。四姥姥说完话,又掏出一叠纸钱烧了,这才算结束。
毛毛他们回来后,沉星问四姥姥:“怎么就我没事呢?”
四姥姥说:“你和山爹的儿子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呀!”
原来山爹还记得我啊!沉星抑制不住欣喜,又有微微的恐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