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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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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9-10 18:53:1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曼丽小姐,你没事吧?”导播老张看着隔音玻璃房里的女主播徐曼丽,她的嘴唇有点苍白,即使涂了粉也遮盖不住因为熬夜和哭泣生成的黑眼圈,影子反射在厚厚的隔音玻璃上。曼丽烫的是时下最新潮的翻卷小波浪,琉璃绿的半透明赛璐璐发卡将斜出来的几缕刘海固定,栗色小卷的头发夹于耳后,更显额头的光洁。睫毛的影子像小孩低垂的两只小手,表情也孩子气——恋爱中的女人多少都有些孩子气,固执,天真,喜怒无常。

  “我没事。”曼丽摆了摆手,微笑着点点头,示意可以正常开始。

  音控轨道盘虽然有点旧,但毕竟是西洋货,用了快十年了,还没更换。老张的手指枯瘦,往上轻推控制扭。

  曼丽的轮廓在灯光下渐渐模糊,她今天穿着红色对襟小棉袄,勾勒出美好的身段。很多人说声音好听的大多长得不好看,曼丽算是个例外。“各位听众朋友,今天我们要继续昨天没有说完的故事。男主角无意伤了爱人的心,事后他自己也深深懊悔。经过几天的挣扎后,他决定勇敢地跟他心爱的女人表明心迹……”

  曼丽的唇型是最好看的心型。

  据说这样的女孩红颜薄命。

  痴情的、看不开的、放不下的都是薄命,生命的苦难厚重,谁也逃避不及抽丝剥茧般的轮回宿命。

  二

  曼丽考取播音员的时候有点阴差阳错,因为面容娇美,主考官丹萍建议她放弃广播电台播音员直接去考电影演员,曼丽说回去问问父亲的意见。

  丹萍拿着一支笔,抬头劝道:“其实在摄影机前,就是注意态度的自然。一个演员的表演是不能有丝毫勉强的,一切都得和日常生活一样,否则就不堪设想了,你具备这样的气质,不当演员实在可惜。”

  曼丽点点头,脸红红的,“我还是得问问我的父亲。”

  电影演员,啊,明星,跟丹萍一样,衣着华美,过上等人的生活,不必为了一支口红一条丝巾省吃俭用一个礼拜,可以喝红酒,穿高跟鞋,抹法国香水,还有精品屋里那个八音盒,上面有个女童生了白色翅膀,旋转的时候清脆音乐飘出来。

  徐曼丽的父亲徐伟良是个中药商人,说话口腔里带些中药气。最近西洋药流行,什么阿司匹林、青霉素之类,中药生意有点受挫。通货膨胀钱不再抵钱,有些东西省了,比如车子。但有些还是留着的。

  曼丽的母亲去世以后,姨太太米雯扶了正,仍然戒不了抽鸦片的习惯,家里飘荡着檀香、甘草、烟叶混合的奇异气息,又败落,又熟悉,夏天那台摇头晃脑的大风扇吱呀吱呀地响着,让人觉得人生的苦难没有尽头了。

  即使是败落,也是繁华中的败落,有荼靡盛开凋落的影子,早年的繁华盛世被拉得长长,那是老佣人王妈的脸——米雯不喜欢年轻丫头,老点没关系——像王妈这样的就挺好。嫩的太危险,防不胜防,怕徐伟良偷偷睡了再招了做姨太太,重蹈覆辙。

  越是自己出身低的越是瞧不起跟自己一样的。

  米雯吞吐云雾之间用类似溶化后的麦芽糖般甜腻的声音规劝道,“是啊,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当戏子是什么好事?老爷,我看趁早把她许配给张军统的少爷算了,现在世道不平静,找个靠山也好。”

  徐伟良的腿靠在摇凳上,身体晃悠着,“听你姨妈的,有点道理。”

  米雯比十九岁的徐曼丽大七岁,说话老气得多,由一个丫鬟熬到正室,学得最多的就是看人脸色说话,她瞅瞅徐伟良,又瞅瞅曼丽,“你看,你父亲说话了,嫁妆你放心,我自然不敢亏待你。”

  曼丽的脸气得通红,拳头捏得紧紧的。辛辛苦苦毕了业,就是为了逃离这个家,现在才发觉努力都是徒劳,所谓的学问和知识只是在出嫁时候多一份筹码罢了。

  王妈看气氛不对,赶紧过来打圆场。掀开桌上的红色绒布,是亚美老牌1651超等外差式收音机,木壳带灯,是两年前买的,当时只要一百七十元,背面还写着,“除做收音机外,并能放留声机片,或做公共演讲之用,详见说明书。”

  购买的地址是上海江西路三二三号亚美股份有限公司。

  两年前,徐伟良的身体似乎比现在更好。

  两年前,曼丽在大学,舍不得谈恋爱,怕对方看不起自己的家庭。

  两年前,你在哪里呢?

  王妈把电源轻轻插好,赶紧道,“呀,杨振雄的评弹开始了。小姐莫说话了,莫说话了。老爷喜欢听呢。”

  “呒啥稀奇,只是因为他年纪小,好白相罢了。”曼丽嘟囔了一句。

  “只顾着说别人,有本事你也进去啊,真是!”徐伟良拂了拂袖子,拿起旁边的焦三仙喝了一口。

  曼丽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因为这句话,奥斯邦电台多了一个如花似玉的播音员。是民营电台,在好好百货公司的最顶层,从播音室出来可以看见大半个上海的全貌。

  徐伟良虽然不乐意她干这个工作,但毕竟当广播员比当电影演员隐秘得多。何况仔细听听,曼丽的声音也不错,尤其是晚上,似乎飘到人的心里去。

  本来是当新闻播音员,是替补,最近台里弄了个新节目,台长李万鼎便对曼丽道,“‘爵士风情’由你来主持,要好好干!”

  曼丽喜出望外,熬了一年,终于可以正式主持自己的节目了。曼丽住单位的单身宿舍,离上班的地方骑自行车三十分钟,坐电车十分钟,大部分时间是骑自行车,这样显得小腿纤细柔美,而且可以省钱。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情:徐伟良从山西进来的昂贵中药在路途中遭遇劫匪——火车上遇的劫。那些鹿茸、人参、虫草全拿走以外,包装也破了,又下了一场大雨,运到上海来的时候剩下的药材全部发霉。

  家里的厨师不得不辞退,因为付不起工钱,佣人王妈兼职厨师,一岗多用,开源节流。

  曼丽开始给家里零花钱,每个月多则七八百,少则三四百,米雯的态度似乎也好了很多——家里的经济不好,人在钱跟前多少是要低点头——也不谈将曼丽许配给张军统的儿子张少廷的事了,怕曼丽生气不给家用了。

  这样的时光,是曼丽的一生中最愉快的,忙碌,充实,轻松,没有什么太多担心,连骑自行车时都有哼着歌的心情。有时候尝试着在阳光下撒开手骑车,刺激的那一瞬间,袖子上的流苏被风轻轻吹起来,笑起来妩媚明艳,灿烂的笑容、洁白的牙齿让匆忙的行人羡慕不已。

  三

  导播老张搓了搓冻红的手,虽说播音室里有暖气,但裸露在外的双手仍然有冻僵的感觉,更显得手指纹路的枯黄。

  播音室里的女子曼丽小姐已经日渐成熟,曼妙的声音让人在夜晚听得如痴如醉。能跟美女做搭档真不错,每次对着曼丽的背影,老张都有一种由衷的感叹,这么好的孩子将来被哪个有福气的小子娶来当老婆?

  曼丽会做饭,中午休息的时候会骑自行车回去,简单又实在。冬天吃完中餐又支了个小煤炉子,生了炭火,干净的火钳上烤了糍粑、年糕之类,洒了细细的白糖,用报纸包好送来给电台的同事吃。两面都是焦黄的,中间裂开,露出雪白的糯米,甜而不腻,香气肆意散发,是最好的餐后甜点。曼丽看见人家吃,自己心里总是很开心。

  晚上回屋子的时候,把头发散开卸妆,她画的是淡妆,拿热毛巾轻轻一擦,红嘴唇的印就赫然出现在毛巾上,眉毛也是淡淡的,照着镜子,也生出几分自怜来——这么好的女子,怎么没人来爱呢?

  穿衣镜大大的,睡衣是艳丽的红,好好百货公司年底打折的时候冲进去买的,二十元钱,睡衣腋下系着一根带子,外头也是两根腰带,轻轻一扎,小巧的乳藏进去,温暖地包裹着她们。那是曼丽身体最美的一部分,坚挺而温柔地生着,将来是属于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的。

  房子是租的,因为是同事托的关系,房租很便宜,带洗手间的公寓一个月三百一十块,简直便宜烂了,除了春天有点潮湿外其他一切都好。

  床单也是在好好百货公司买的,纯棉的一整套枕巾、被子和窗帘,湖蓝色,带小碎花,一进房间,就与花花世界隔开。房子里是极其干净的,几乎没有一点灰尘,厨房侧面有个小阳台,可以用来晾晒衣服或者看风景,趴在阳台上,街头巷尾一清二楚。因为是三楼,楼层不高,好几次曼丽都想从三楼丢个菜篮子下去,用绳子吊着,篮子里放了零钱,叫小贩把橘子、板栗之类的放进去,但终究没有实现——谁知道货物是好是坏!经过自己亲自挑选的方才称心。
家是两个星期才回去一次,工作后觉得家里没这么讨厌了。米雯最近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在家养着,因为要照顾孕妇,额外添了个佣人,王妈亲自在保姆市场挑的,名字叫做伊玲,年龄不大,胸部却很大,是个老实巴交的少妇,还没过门,男人在打仗的时候战死了,还不知道尸体在哪里。自己孩子刚满月就过来上海,孩子是个遗腹子。将来估计米雯生了孩子奶水不足,可以让伊玲兼职做奶妈的。王妈仍在,每次曼丽回去都做一桌好吃的。徐伟良闲时喜欢靠在椅子上听收音机,吃饭的时候也听,偶尔也跟曼丽说,“叫你们台子里别尽播那些西洋音乐,咱们中国传统的,才是最好的。”

  曼丽瘪瘪嘴,“听我最近的广播剧没?很多听众写信来夸我声音不错的。”

  王妈也迎合着称赞,“是啊是啊,听小姐播音是很舒服的,晚上老爷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曼丽噗哧一笑,差点把饭喷出来,敢情自己的声音是催眠用的。

  吃完晚餐,曼丽用餐布擦擦嘴唇,心满意足地在沙发上喝茶,一边询问着米雯肚子里孩子的情况。俩人现在关系稍微好转,米雯顾着自己肚子里的货,听说孕妇不能生气不能小心眼,否则生下的孩子不会好看,于是对着曼丽态度尽量和蔼。

  “医生检查了,说是明年七月生。”米雯喝下去一碗药,说是说安胎的,其实是戒鸦片的药,中医开的,药方子拿来,自己药房拿药,不用钱。

  “哦,那也快了。”曼丽看着她眼皮浮肿一脸疲惫的样子,心想生小孩果然不是那么好玩的,“将来是请人来家里接生还是去西医医院里生?”

  徐伟良道,“当然是请接生婆来家里,去医院里让那些大夫看啊摸啊成何体统——听说还是男医生。”

  曼丽不便发表意见,生孩子这件事她没有发言权,只是讪讪道,“也好。”她的母亲当时就是因为接生婆的用具消毒不彻底落下的病根,没过几年就离世了,但她不知道其中细节罢了,只是听父亲说母亲天生身体虚弱,性格又好强,生了孩子还要到外面去跑生意,累跨了。

  曼丽的母亲年轻时生得漂亮,曼丽随了她母亲。

  徐伟良似乎想起了什么,对曼丽道,“你也抓紧点,看看你今年多大了,二十一了,你该找一个了。”

  曼丽愣了愣,怕米雯提起张军统的公子之类,丢下一叠钱在桌子上,赶紧告辞。

  这次米雯没有说什么——她顾不上了,她要用这些钱买市面上最好的水果给自己补身体,她要生下一个儿子来稳固自己在这个家庭里摇摇欲坠的地位。

  新来的佣人伊玲送曼丽到门口,“小姐是回宿舍去吗?”

  曼丽看了她一眼,“今天难得休息,不用值班,可能出去走走。”

  “小姐慢走。”伊玲在门口道别。

  曼丽回头看了她一眼,真想问她吃什么把胸部吃成这种形状的,又开不了这个口,带着满脑子的问号走上大街。一辆黄包车过来,招手即停了。

  “小姐,去哪里?”拉黄包车的穿着一件褪色的汗衫,额头上汗珠滚滚,有刚刚拉过客人的痕迹,那垫子上似乎还很暖和,是男人的气息,有少许古龙水味道。按理说这样品位的男人应该是坐汽车的,又或许他赶时间,等不到出租的汽车……

  “哦,到哪里呢?”曼丽向四周张望着,因为是周末,灯比以往更亮堂,行人也是大包小包。这么早回屋子里去除了看书也没有什么消遣。相熟的同事这时也在电台值班,平时女校的朋友也都结婚的结婚,恋爱的恋爱,谁有闲工夫陪她瞎逛。

  一辆汽车缓缓驶过来,很远就能听到高音喇叭的声音,是辆宣传车,里面一个尖锐的近乎女声的男声撕心裂肺地往死里喊,“电影《姊妹花》,当红影星伍宛云、赵白初主演,错过了一辈子都后悔啊!”

  声音是录好的,所以翻来覆去播的都是这一句。《姊妹花》的电影海报曼丽看见过,贴在百货公司最显眼的地方,是部大片,据说里面两位主人公的衣服华丽时尚,除了爱情、亲情,也可以当作一部时装剧来看。

  “去南京路芜湖电影院,快点!”曼丽看了看时间,差半个小时八点,应该来得及的。

  “要五块钱喽,今天星期六的,那里人多又不好走。”车夫看出了顾客的焦急情绪,趁机涨价。

  “好吧好吧。”曼丽话音刚落,身体已经在路上飞驰。嘴因为是微微张开的,清冽的冷风灌进来,闻得到自己脸上雪花膏的香气,那是自由的日子。

  有时候一场电影可以影响人一辈子。上天总是喜欢跟我们开不怀好意的玩笑。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8:53:44 | 显示全部楼层


  沈君初独自在南京路漫步,偶尔有几个胆大的女子回头看他。君初身材高挑但并不是模特,尤其是坚挺的鼻子,还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让对他有少许好感的人不敢直视,怕被这样的眼神剥光衣服,露出内心。

  冬日的黄昏早已经被黑暗无情吞噬,替换夕阳的是路边的霓虹。大大小小的招牌下,有身着貂皮大衣的贵妇,有喜逐颜开的商铺老板。巡捕房的巡警大大咧咧地给那些乞讨的逃荒者一顿乱踢,毫不吝惜。皮靴是上头统一定制的,一脚一脚,扎扎实实,踢在人身上的时候发出扑通扑通的声音,嘴里一般都是念叨,“小瘪三,小赤佬,南京路是你来混的吗,赶快滚!”

  踢累了,巡警们走了,逃散的乞丐又聚拢来,流着鼻血怯生生地伸出脏兮兮的手,“大爷,太太,行行好,打发点,打发点。”

  沈君初的风衣口袋有零钱,往地上一扔,几个乞丐扑过去争夺,有个年龄较小的拿到一块钱,感激道,“谢谢叔叔。”

  君初点点头,他的心里是仁慈柔软的,跟外表有些出入,不少女人跟他相处后的评价都是一个词:冷若冰霜。

  君初因为相貌英俊,又是留洋回来,在法国学的是摄影专业,家世又好,父亲去世前是上海浦发银行的董事,留下一大笔遗产。现在不用上班,只是拿分红就已经是收入丰厚了。君初前途远大,最近祖上又刚分了家,父亲生前最喜爱的就是君初,几个姨太太的孩子都只分了小部分,都是乡下的房产田地。看来男人都是精明的,看起来糊涂,内心比女人精明。

  君初在上海霞飞路附近买了栋老房子,准备接湖南乡下的母亲正式住过来,她一个人,守着老屋,守着空荡荡的回忆,一个老寡妇,年轻的时候嫁到他乡,丈夫很快就变了心,差使她又回了乡下。名分是有,只是除了过年,平时很少见到丈夫。老了,被儿子安慰,也算是心安理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了。嘴上推辞着,但心里也是乐意,从长沙到上海往返几次,累是累,心里却是愉悦的。回到乡下跟周围的邻居埋怨道,“我说了上海太吵,还是乡下清静,我家君初说了,非得接我过去养老,唉,任性的孩子。”

  老太太埋怨时嘴角是带着微笑的,带着底气十足的意味。

  君初微笑的时候跟母亲很像,嘴角轻微上扬,鼻子偶尔轻微地哼一声,只有自己听见,更显得高傲了。君初本来个子就高,性格还高,让人觉得遥不可及。

  今天来南京路是准备替即将来上海的母亲挑选些被褥,路过《姊妹花》的电影海报,突然想起一件事。浦发银行新任执行董事MR.杜下班前给自己来了个电话,说是给他留了电影票,是个不错的电影,请他一起去看。

  MR.杜是法国国籍,但父亲却是中国人,因此有着蓝色的眼珠子跟黑色头发。早年君初在法国留学时就认识的,是教金融科的教授,旁听过几次课,没想到后来成了浦发银行的执行董事,一直想让君初入银行给他帮忙。君初总是觉得在电影厂当摄影师才是自己真正的兴趣——有了足够的钱,兴趣就是最重要的了。陶醉在光影世界里,君初是敏感的,那些作品,就是自己的孩子,左看右看,怎么看都是满心欢喜。

  但好友的盛情不能谢绝,要是不看这场电影也不好。《姊妹花》不是自己公司拍的,正好可以看这个电影的摄影制作怎样——君初对于自己的拍摄手法一直是自信到自负,自己封自己是全上海最棒的摄影师。

  海报上巨大的两个女人对自己笑着,霓虹灯下,咧着嘴,笑容长久僵持着,牙齿白森森的,每颗牙齿在寒风中有讨好的意味。

  电影院是要进去买票的,刚准备推门,里面散场的观众潮水般涌出来,男人一脸茫然,女人眼睛红肿,小孩手里拿着爆米花——看场电影没有吃完的,舍不得丢掉,被大人抱在胸口,一颗爆米花掉在地上,惋惜地一瞥。

  “开始卖票啦!”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这一句,在门口等待的人又冲了进去,君初知道老杜给自己留了票,也不着急进去,慢慢踱步,风衣是黑色的,领子半竖起来,咖啡色的领巾随意地围绕领口,两只手插在口袋里,显得有点放荡不羁。裤子是在法国回来时订做的,米色呢子料,裤缝笔直,鞋子也是簇新的,是佣人蓉妈拿金鸡牌鞋油仔细刷过的。那时候上海还没兴起这样时髦的装束,不免让人多看几眼。

  他几乎没有把蓉妈当佣人,她带着他蹒跚学步,君初小时候爬树偷枣,蓉妈也是偷偷隐瞒着,不告诉大人。走进电影院,这么多人!看来这场电影真的很受欢迎,不知道摄影的是谁,君初的嘴角又挂起招牌式微笑,鼻子也是轻轻哼了一声,这样的表情是可爱的。

  票房里突然冲出一个高大的男子,听口音是东北人,大声嚷嚷道,“票已售完!明天请早!”

  哗的一声,有人叹息,有人叫骂,有人庆幸——庆幸的是那些早已经买好票的。君初费劲地挤到窗口,对刚才喊话的高大男子道,“麻烦你,我来取杜先生留的票。”

  那男子抬头看了看君初,说话声音顿时软化下来,“哦,您稍等,我查一下登记薄。”少顷,继续道,“您是沈先生吧,请问您要几张呢?”

  曼丽站在他身后,伸出两只手指,眼神满是渴望与焦急。好不容易排队想看场电影,如果没票了,要等到下星期,而且档期就过了。

  君初愣了愣:她认识我的么?还是认识杜先生?不由自主地也伸出手指做出剪刀状,“两张。”

  说出来就后悔了,不知道这女子什么目的。万一是……据说年底的治安不大好,不会是欺诈的吧?看样子那女子模样生得也是清丽,那笑容简直让人难以拒绝……

  票房的男人看了看二人,也懒得声张,反正这个拿票的先生会签字的。

  曼丽走过来,拿过一张票,塞了十五元钞票在君初手里,一转身就不见了。此时的君初还在皱眉思索这个人是不是骗子,回过神来,她已消失在人群中,背影很是显然,留下的那阵风,却是陌生中带些熟悉的体香。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君初耸耸肩膀,好吧,反正等价交换。看电影先。

  黑漆漆的电影院,一个工作人员拿着电筒帮忙找座位,老杜的这两张票是最好的位置,贵宾席,在楼上正中,视野开阔,空间宽广。

  刚一坐下,手上的提包掉在地上,弯腰去拣,高个子弯腰总是吃力的,在地上摸索了一阵,总算找到了,拿出纸巾擦手,抬头看到一杯汽水向自己伸过来。

  思想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反应,把那汽水接了过来。而思想又在提醒自己,会不会是迷魂药掺在里面,等下乘自己睡着了,睡上四十八小时,醒来后只剩一条内裤……身体却招呼那女子坐下。

  曼丽没想到拿的那张票就在这位先生的旁边,心里也是一阵喜悦,当初就是这样祈祷的。周围都是情侣一对对,这样别人会误会他们是一块儿来的,这样的小惊喜,应该可以开心一个星期。

  “你好,谢谢你的票,所以请你喝汽水。”曼丽侧头说道。

  君初不知道该说什么,礼貌地点点头算是表示接受她的好意。她的侧面似乎是雕刻出来的,典型的中式美女,却又多出了属于她自己的个性的东西,俏丽的睫毛和粉色的唇,又与纯粹的西派女性不同。

  汽水是橘子味,从杯底冒着泡泡,酸酸的,很解口渴。君初喝了一口,看见曼丽对着自己笑,那句谢谢已经到了嘴边,刚要说出来,电影已经开场,全场一片漆黑。

  电影开场,君初忽然觉得不安,有点想去洗手间方便,要从曼丽身边经过,有点唐突,两腿夹紧忍着。

  《姊妹花》是一出悲剧,赚人的眼泪。
 曼丽的手绢早上洗了,此时正在阳台上随风飘舞,看到姊妹分离,姐姐被送走的一幕,忍不住眼泪像流沙一样倾泻,伴随着鼻涕,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抽搭搭。

  君初用余光看了看曼丽,还真哭了,这个女人,哭起来怪可怜的,因为涂了少许胭脂,在暗淡的银幕灯光下,睫毛上沾了眼泪,有奇异的七色光芒。

  曼丽哪里顾得上身边的男人,只是认真努力地哭着,觉得畅快淋漓,因为看着看着就联想到自己,眼泪多了,开始拿手指擦,不够,拿袖子抹着,觉得狼狈,后来索性不管了,有几滴从下巴滴到脖子——女人一生中流的眼泪不知道比男人多好几吨。

  君初看呆了,几曾看见过如此痴情的观影者,脑子里倏的冒出四字成语“梨花带雨”。真是可爱之极的新时代女性,又保留几分旧时代的传统作风,这样的冲突,让人心生怜惜。

  一摸口袋,手绢也是忘记带了,叠得方方正正在办公桌上放着了,黄色格子,厚厚的一块,平素都带的,今天偏是忘记了。情急之中,抓了抓脖子,那块领巾顺势扯下来,往曼丽手里一递。

  曼丽停了,不解地看了看他,君初笑着做了个抹眼睛的动作。

  曼丽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接了,擦了擦眼角,继续看电影。曼丽喜欢看电影的原因是看电影的时候可以一心一意在别人的故事里沉醉,在这短短的一百二十分钟,可以忘记自己是谁。

  年轻的时候,觉得烦恼比谁都多,女人担忧爱情,男人担忧事业,电影让人解脱。

  片尾曲响起,灯光通明,唏嘘散场,曼丽还在想着那聚散离合的场景,不愿脱身般把脸埋在手掌里回忆。

  “散场了。”君初小声提醒。

  “嘿,君初!I DIDN’T EVEN SEE YOU COMING IN.(我压根没看见你进来。)”老杜来了,说着流利的英文。他的眼珠子蓝中带点迷蒙的灰,跟以前教学的时候有些区别,毕竟是涉入商场,人都是蜕变一般。

  “哈罗。”君初寒暄着,再看看身边的座位,已经空了。

  跟老杜道别,走出电影院。因为是最后一场放映,门口已经稀稀拉拉,卖烤地瓜的小贩卖力地喊出嘹亮的口号,“热腾腾香喷喷的烤地瓜嘞……一块钱买三个,便宜卖了……”君初想找那个女子,还没问她的职业,如果遇见,可以一起吃点宵夜之类。

  人群中,永远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南京路,人潮汹涌,有个乞丐在唱歌,听不清楚歌词,大致的意思是岁月苦短,及时行乐,长的是磨难,短的是幸福。

  五

  曼丽回家,把领巾放入盆中,搓了肥皂轻轻揉洗,泡沫愉快地爬上手背,冰沁的水浸泡着曼丽的手指,哭完以后觉得很轻松,看着那条领巾,曼丽的心怦怦直跳。

  有人敲门,是电台的导播老张。气喘吁吁的,茶也来不及喝便道,“曼丽,快上节目!”

  曼丽用泡沫把领巾覆盖了,小声道,“今天我休息,吴美娜代班哦。”

  老张急了,“快点去,她晕倒了,总之你赶紧出发,我先回台里了。”

  “哦。”曼丽赶紧洗手,披上长外套,围巾来不及系就匆匆出门了。电车来得及时,哐当哐当的向好好百货公司驶去。

  君初回家时在楼下买了瓶红酒,君初大凡心情畅快的时候喜欢自斟自饮。客厅刚刚装修好,有新房子的油漆味,他是喜欢的,因为这些完全属于他自己。

  最喜欢的是阁楼,有个天窗,可以看见星星与月亮。摆得整整齐齐的是相机、修底片用的箱子,桌上有一堆照片,都是剧组用的。

  全麦威士忌在透明的杯里荡漾着恬静的红,跟头顶藏青的夜空媲美。

  突然音乐若有若无,伴随着嘈杂的嗞嗞声。这台收音机其实早就应该扔了的,RCA牌的立式收音机,乍看像迷你墓碑。当时买的时候极贵,因为是美国货。请的搬家公司偏不小心,将这贵重物什从车上不慎跌落,君初心疼了好一阵,但也能继续用,敝帚自珍罢了。待母亲从长沙搬过来的时候再换一部西门子洋行销售的德利风根收音机,其实也是自己喜欢罢了。那时候的男人喜欢收音机,也有用来收藏的,一部一部,像收集古董一样,君初认识的几个HK RADIOER(香港收音机发烧友),满屋子的收音机,一有客人来就显摆,全部打开,嘭嘭声不断——比搜集女人好,收音机你可以让它随时闭嘴,女人就不能。

  曼丽赶到电台的时候离播音还差十五分钟,清洁工费劲地用拖把在地上蹭,试图把那摊血迹弄干净。

  “怎么了?”曼丽的眼睛鼓出来,她很吃惊的时候就是这样,完全不顾形象。

  清洁工抬头看了曼丽一眼,继续拖地,“那个吴美娜小姐呕出来的。吴小姐不知道是不是中邪了,被送去医院的时候满嘴胡说八道。”

  “说什么了?”曼丽将大衣挂在架子上。

  “说播音室里有鬼。”清洁工不紧不慢地将拖把扭成8字形,布条是黑色的,像个黑漆漆的人头。

  老张走过来,“瞎说什么呢,吴美娜是被那男人逼得崩溃了,估计又是挨了打。曼丽你快准备。”

  “那我明天要休息哦。”曼丽不觉得危言耸听,什么鬼不鬼的,如果真的有鬼,就叫它帮忙打听今天看电影坐自己旁边的男子姓甚名谁,一想到这里,脸通红。

  “你明天自己跟台长说去。”老张摇摇头,“要是我是台长,一个星期让你休八天,还给你发工资,总可以了吧,大小姐,快点。”

  君初觉得太安静。

  收音机的旋钮左右旋转,左手拿着那杯红酒,眼睛眯眯的,倘若这个样子拍一张照片,也可以迷倒几个少女。

  杂音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分外嘈杂。我拍,我拍,我拍拍拍。君初对着那个小墓碑收音机像对着不听话的孩子,“别吵,乖乖地说话。”说罢自己也笑了。单身的好处,自己笑给自己听。

  说来也奇怪,音乐渐渐淡去,继而传出一个动听女声:“这里是上海奥斯邦电台,本台以三五五公尺波段,八四五千周中波广播……现在是‘爵士风情’时间。我是徐曼丽……”

  君初啜了一口酒,这女的声音不错。

  曼丽的嘴唇对着麦克风:“……就在今天上节目之前,我去看了一部让我感动的电影。本来我是无缘看到这部电影的,但一位好心的先生帮了我……”

  透过播音间的玻璃,曼丽坐在麦克风前,不经意地拿手指整理短发,扬扬眉毛,继续道,“他就坐在我身边,在我为剧情伤心得不能自已的时候——”

  君初的红酒喷出来。他知道她是叫曼丽了,曼妙美丽,真是很好的名字。

  “这位慷慨的先生,竟然就解下自己的领巾,递给我当手绢……实在太可爱了。”

  君初听到可爱二字,呛了一口酒。想赶紧拿毛巾去擦,又舍不得离开收音机。曼丽的声音继续飘出,“直到电影结束后,我还沉浸在故事里,难以自拔……竟然忘了把领巾还给人家。真不好意思……”

  君初忽然觉得不可思议。难道这一切皆是有人安排,假如是——那不是人,是神。

  曼丽说道,“……这样吧,如果你有缘听见,明天晚上,七点钟,我会在──”

  忽然又出现剧烈杂音,掩盖住曼丽的话语。沈君初赶紧冲到收音机跟前,对着盒子盖用力拍打,砰砰作响,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终于又有了声音。

  “如果你出现,领巾就还你。如果不,那──领巾就是我的啰……好,接下来为各位播放的曲子是《夜上海》,曼丽在好好百货公司祝您晚安好梦,今天的播音到此结束,谢谢各位的收听。”
  晚上君初睡在阁楼上,风吹着树叶哗哗作响,他一点也不怕,满脑子都是曼丽的影子,一会儿对着自己哭,一会儿对着自己笑。她跟他以往接触的女人是有不同,其实他跟她也仅仅认识了几个小时罢了,也许她们都是相同的。上海女人,让人捉摸不透。

  渐渐地睡了,脑子还是清醒地提示着:明天要去电台找她。因为没有听到约会的时间,该换个收音机了。不如买 1925年RCA生产的RADIO LA20型电子管收音机,不知道怎样,其实当时RCA总共生产了135121台RADIO LA20型。单机售价是102.5美元!找老杜从美国带个回来划算。自己经济虽然宽裕,但该省的绝对不多花。

  曼丽被老张送到屋门口,躺在床上的时候心里也是微笑。浪漫的邂逅原来更多的是人为的因素,她实在喜欢他的慷慨与热情,还有那张英俊的脸,坚毅的眼神。要是自己的男朋友就是他多好,这么想着心里一慌,失眠了,不知道明天他是否会来。
 吴美娜的男朋友来寻人的时候正好遇见曼丽早晨来台里,以前偶尔见过几次,也算是认识,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吴美娜也算得上是曼丽的好朋友了,经常一起逛街吃东西,彼此有事的时候可以互相顶班,一同研究打羊绒衫的针法之类。吴美娜因为有阵子感染风寒的缘故,曼丽带她去过自己家开的药房抓药,徐伟良亲自把的脉,结果药到病除。吴美娜为此还专程登门致谢了。

  台长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的李万鼎戴着玳瑁眼镜,眼睛朝上张望着吴美娜的男友,“我不知道,今天医院的人说她昨天自己走了,就在隔壁流华医院,钱是电台垫的。”

  那男人穿着马甲背带裤,头油涂得厚,散发出一阵腻味的香气,说话却是一点也不和气,冲着台长道,“你们把她藏好点啊,被我发现了就别多管闲事!老子还不知道她肚子里的野种是谁的!”

  曼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

  油头男子扬长而去,李万鼎看见曼丽过来,问道,“什么事情,曼丽小姐。”

  “哦,昨天本来我休息……”

  李万鼎是欣赏曼丽的,听众来信表扬的也居多,这女孩人也勤快,为人处世不卑不亢,便接话道,“昨天的事情我听老刘说了,你今天歇着吧,我安排人顶你的节目。”

  “谢谢台长。”曼丽高兴极了,但想起刚才那幕,问道,“台长,吴美娜现在……”

  “唉,自求多福吧。”李万鼎推了推眼镜架子,“这孩子命不好,摊上个泼皮,赔上身体不算,现在倒讹诈钱了,说如果不给就杀了她全家。”

  曼丽难过了一阵,起身离开。路过警卫室,跟那留胡茬的警卫道,“如果有人找我,叫他晚上七点到霞飞路锦绣西餐厅。”

  警卫点头答应。

  奥斯邦电台很容易找,就在好好百货公司的顶层——好好百货公司名气很大。仰头望去,就是那个透明的玻璃屋子,对外发布着一些消息,一些音乐,一些故事。

  君初在电梯里,开电梯的小姐看了他一眼,“先生去几楼?”

  “顶层,奥斯邦电台。”君初对着电梯光滑的镜面整理自己的衣领,等下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呢?

  电梯小姐按了最高的十八层,一边道,“先生,您相信吗,在电梯开始运行时的同时要是憋一口气许下一个愿望,在到达的时候这个愿望就能实现。”

  “哦,是吗?”君初的声音有点低沉,“我倒是不相信这个。”然后在心里许一个愿,希望能见到看电影时坐在旁边的那个小姐。电梯小姐看着他憋红的脸,偷偷地笑了笑。

  电台门房前,站着一名警卫,回答君初的问话,“……是,那‘爵士风情’节目的确是徐小姐主持,可她今天休假……”

  君初有些懊恼,原来电梯许愿都是假的,便问道,“那总有记录吧?她在节目里说了些什么?”

  警卫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说先生,电台节目都是现场,主持人说话就像水龙头开闸,怎么可能字字句句都有记录!”

  君初按捺性子。他心里很想揍那个警卫,但毕竟人家是警卫,腰间别着黑色的橡胶警棍,这一棍子敲下去脑袋可能会肿起一个肉包子。君初问道,“那……能不能告诉我曼丽小姐的联系方式?我是她的一个朋友,她约我今晚碰面……但听收音机的时候偏偏坏了,所以麻烦你。”

  警卫打量着他——不像个坏人,当然很多坏人看起来都不像坏人——于是问道,“约你碰面?”

  君初用力点头。

  “然后你不知道怎么联系她?”

  君初被警卫毫不客气地推出来。君初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钞票,看着警卫。

  好吧,看在钱的份上,警卫迅速把那张钞票揣进口袋里,慢条斯理问道,“你……是不是就是那个给他手绢的人?”

  君初一下没懂。警卫比了比脖子:“把领巾当手绢的那个?”

  君初这才会意:“是,是!”

  警卫不说话,继续打量他,“好吧,曼丽小姐说晚上七点到霞飞路锦绣西餐厅,不见不散。”

  君初点头致谢,不见不散这句话听起来真是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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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8:54:12 | 显示全部楼层


  君初走出好好百货公司电梯厅时,转头对电梯小姐道,“许的愿只有一半灵验。”他的心情很好,回头对陌生人笑了笑,不知道这会给人家带来一天的好心情。

  走到路口回头看了一眼,好好百货公司的广场上聚满了人,又在搞什么限时促销活动了?一大帮妇女挤啊挤啊,为了那些也许根本就用不着的便宜货。

  忘记给母亲买被褥床单了,君初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明天,明天下班后一定买。明天星期天,我这记性!”

  君初也算是个大孝子,每年过年过节必请假回家探望母亲或接她过来小住一段。现在父亲过世,自己又有房子,就滋生出接母亲过来常住的念头。还有蓉妈,也要一起孝顺,说是佣人,其实也跟自己的长辈一样了。君初在上海也算个小有身份的有钱人,但凭浦发银行这一层关系,托他办事的人很多,他架子也不大,能帮的就帮,不能帮的就请人家吃饭,搞得人家反而不好意思起来。老杜经常劝他在上海混要圆滑些、世故些,君初点头是点头,心里也是不肯改变自己做人的初衷。

  巡捕房的警察来了,围观的众人才散开一条小路。

  当班的有个实习警察,看见这情景弯腰吐了,可惜昨晚的火锅了。躺着的是一具女尸,身材很好,天蓝色的旗袍是最新的改良款式,鞋子是坡跟,散落在身体两旁。她是从好好百货公司的十八层天台跳下来的,很不走运,头部抢先着地,以至头骨全部裂开,眼珠子都爆出来,脑子也是一摊一摊的涂抹着,并不均匀。因为死得新鲜,那些脑子冒着热气,有点像屠宰场里的猪下水,被遗弃了,散发着绝望的气息。

  “你去拿个塑料纸把尸体盖着。”老一点的警察皱眉,指挥着那个在呕吐的实习生。这样死,真是可惜,看样子这女尸不超过三十岁年纪。

  “是的队长。”实习生冲到百货公司里去拿塑料布。

  老巡警毕竟是经验丰富的,喊道,“散开,散开,没有什么好看的。”

  接到通知,今天下午上海市长夫人要来好好百货公司购买首饰,得赶快清理现场。正想着,好好百货公司进门站岗的警卫拿着彩条硬塑料纸飞快地跑过来,对巡警队长道,“哎呀,我认识伊,伊是奥斯邦电台的吴美娜小姐啊!”

  一阵混乱,有人说赶快去叫记者,也有人在旁边猜测死因。

  过了一会儿,台长李万鼎赶来,确认了尸体。医院来了车,跟警察一起用简单的一副架子把吴美娜运到医院。

  李万鼎的眼睛红了,吴美娜是个好女孩,这样的选择她一定是忍耐了许久的,许多不能抗争的,只有逃避罢了。假如那个男人看到了她这副惨相,看到她嘴角流血双目圆睁的惨相,应该没有什么心情再来闹事了。

  吴美娜在冰冷的医院尸体库里不肯闭上眼睛。他的男人,来讹诈他的泼皮男人蹲在角落哭,“我不该打你,可我只是想让你告诉我你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到底是谁的。”

  红尘男女,纠缠不清,谁对谁错谁能判断?总之,死去了的,并不能一了百了。最绝望的当属吴美娜的父亲母亲,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这样断了,以后的日子也不知道如何度过。

  徐曼丽并不知道,她在选购东西。女人挑选任何一顶帽子和一双鞋子的时候似乎都比挑选男人认真仔细,分析价格、质地,反复地试。

  这个周末是属于自己的,不必回家。曼丽选了一条黄色格子带长流苏的披肩,并不便宜,七十元钱。天气冷,顺势披在身上,肩膀一股暖流,这个披肩是第一眼看上去就特别想拥有的,犹如喜欢的人,第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喜欢,那感觉就是正确的。

  曼丽对自己的感觉非常自信。但很快就失落了,坐在锦绣西餐厅,看着窗外,地势高,好好百货公司的光束分外耀眼,人、车、灯交集在一起,流动着,无奈的日子。

  这家西餐厅生意还算不错,男男女女小声交谈,轻声说话,桌上的蜡烛在烛台上安静闪烁,温暖的那团小火光,看起来很是舒坦。
 餐厅老板过来问候,对于经常来吃的客人他是认识的,“曼丽小姐,在等人吗?”

  “是,哦……不,今天一个人来吃,给我一盘意大利面,要鸡肉西红柿汁的。”曼丽喝了一口柠檬水,这个是免费的。

  “好的。”老板记了下来。

  南京路上的沈君初像条逆流而上的鱼,没有出租车,黄包车也难觅,不是隔得太远就是车上有人。以后还是自己买部车好了,福特牌的不知道怎样,听说是耗油,但性能不错,选深蓝色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老气,或者还是红色的洋派,不不不,跟救火车的颜色一样……糟糕,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看看时间,七点十分了。曼丽小姐应该没有那么快到吧?或者已经到了?

  君初越想越急,干脆跑起来,路过好好百货公司,才知道这条路今天晚上临时改为单行,因为市长太太的购物计划,巡捕房直接把这条路给封了,所有车辆一律不得通过,怪不得没车了。

  从南京路开始穿越,霞飞路更是拥堵,跑起来也特别困难。君初抄了近路,从小弄堂里拐了几拐,快得像在追贼。好不容易找到那家锦绣西餐厅,再看看,八点了。

  女人迟到是矜持,男人迟到就是理亏。

  靠窗的位置上,吃剩的意大利面来不及收,座位却已经空荡荡,盘子里残留的西红柿汁像擦不干的血迹。君初在大厅里巡视,客人、服务生、琴师都大惑不解地望着他。

  餐厅经理赶紧快步上前,“先生请问几位?”

  君初仓促回道,“对不起,我……我找位徐小姐……徐曼丽小姐……”

  经理应道,“喔?她刚走。”

  君初扯住经理衣袖,“什么,她走了?”经理也被弄得紧张,指着窗边的位子。“是,就在老位子上,坐了一个多钟头呢。像在等人。她心情似乎不太好,平时似乎很能吃的。”

  君初满脸懊恼,却不知道该埋怨谁。

  好了,明天再去吧,看来电梯许愿的事情不能相信。

  君初随便在摊上吃了碗海米小馄饨,味道还真不错,果记馄饨店,馄饨皮薄肉鲜,海米带些恰到好处的海味。

  不知走了多久,芜湖电影院又在眼前。海报还竖立在寒风中,两个女主角的衣服显得单薄,她们是不知道冷的,君初自嘲地想,缩了缩脖子,想起自己的咖啡色领巾。

  电影正在放映,门口的人稀稀拉拉,卖糖炒栗子的叫声也是有气无力,略带些糖焦味的气息让行走的人们增加些食欲。君初的衬衣衣领被风吹乱了,也懒得管。

  “慷慨的先生。”

  君初心里一喜,回头看了,不正是曼丽么,俏皮地笑着,手里扬着那条领巾。此时如果有背景音乐,应数《风中奇缘》最适合。天,她竟然也在这里!君初觉得这哪里是现实生活,简直是一部爱情电影,让人错愕又惊喜。

  两人对望。一切尽在不言中。曼丽有点娇嗔,“我不管,你迟到了。领巾是我的了。”

  君初笑着点头。

  有的人相处一辈子仍然是两个世界,有的人认识一天却仿若前世相逢。

  “对了,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叫沈君初,我家那收音机坏了,所以没有听到约定的地点,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君初跟她一路散步。

  “我应该说对不起才是,拿了你的电影票不算,还贪污了你的领巾,现在还害你东跑跑西跑跑的,真是过意不去呢。”曼丽的眼睛里都洋溢着因为再次相逢而荡漾的喜悦。

  “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君初的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手心都是汗,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让他觉得紧张又亲切。

  曼丽转了个身,把领巾围在自己脖子上,“好看吧,呵呵。”

  “是的,曼丽小姐很漂亮。”君初忍不住说道。

  “不如我们去外滩散步,反正现在还早——沈先生的职业是什么呢?”曼丽好奇地问道。

  “你猜猜?”君初加快了步子,为了赶上她的脚步。曼丽走路稍微有点快。

  “我猜啊,生意人?作家?黑社会?”曼丽愉快地猜度,瞎猜,胡乱地猜,跟这个陌生男人相处曼丽有说不出的好感。

  君初忍不住笑了,牙齿露出来。“我看你猜的这几个行业相差也太大了吧。我是个摄影师,电影厂里的那种。”

  “哦,这样,我差点也要去电影厂当演员了呢。”曼丽叹了一口气,白色的雾从她口中呵出来,“可惜我父亲并不赞成,否则有可能跟你当同事了。”

  君初笑道,“曼丽小姐说话真是俏皮得打紧。”

  一个黄包车过来,开始觅的时候没有,不要的时候偏又过来,这就是打车的规律。车夫在旁边嚷嚷道,“先生小姐坐个车吧,今天一天没拉活了,便宜点,去哪啊?”

  曼丽瞅了那车夫一眼,是个偏年轻的小伙子,肩膀很瘦很窄,眼睛却是出奇的大,眼神分外无辜,好像不坐他的车就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君初也看出来曼丽的恻隐之心,先坐到车上,伸出手对曼丽道,“上来吧,反正路程也不近。”曼丽被他拉着手上了车,像被触电一样,君初的手指柔软极了,也很暖和。那股激流从手一直传输到耳朵,于是耳朵红了,像可爱的小兔子,还好有头发遮着,否则他肯定会得意一番。

  “去外滩。”曼丽对车夫说道。心里一阵忐忑不安:他会不会觉得我轻浮了些?第一次见面就这样的活泼。稳住,稳住,别再多说话。

  君初倒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有个人陪自己散步挺好的。

  下车的时候,黄包车车夫讨好地对君初道,先生的女朋友是小的拉车多年见过的最漂亮的。

  明知道是恭维话,君初还是多给了两块钱。

  曼丽有点不好意思,倚靠在栏杆上看夜景,黄浦江上的渔火点点,繁华的人群还有那些带些西方气息的外国银行,华丽地树立在江畔。

  君初又一次出神地看着她,真是美丽,不单单是外表,还有那种捉摸不透的天真,实实在在地诱导着君初身体深处最原始的欲望。

  其实每个人都普通,只是遇见自己喜爱之人,就变得不再平凡。

  聊了几句,曼丽觉得自己有些唐突,别人是什么人,自己是什么人。电台播音是个好职业,如果说得太多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太好接近了吧?对方对于自己有这样的怀疑,再聊下去也是兴趣索然,干脆对君初道,“沈先生,我看也不早了,不如回去吧,前面就是电车站了。”

  君初本来想叫一辆汽车送她,但觉得这样慢慢走回去相处的时间会更久些,于是点头答应了。一阵风吹来,曼丽打了个哆嗦。君初道,“明日可能更冷,要多穿些才是。”

  这普通的一句话,曼丽的眼眶红了,自小到大只有母亲未去世前跟自己说过同样的话,从一个陌生男子口中再次听到,不免有些唏嘘。叹息了一声,又迈步朝前了。

  对面是蓝色短旗袍的女子,路灯坏了几盏,却又看得不甚清楚。那女子缓缓转过头来向曼丽笑。

  “哎,似乎是吴美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不冷吗?穿这么少!”曼丽认出来了,那女子正是昨天晕倒了弄得自己又不得不回去电台上班的同事吴美娜。

  君初插嘴道,“你的熟人吗?”

  曼丽朝前走,一边答道,“是电台播音组的同事。”

  走近了,吴美娜的脸色白得像死人一般,有点不像平时的样子,说话也是阴里阴气,“曼丽,跟男朋友在约会啊?”

  曼丽不好意思,看看君初,“哪里,不是男朋友,只是个朋友,在路上碰见了。”

  吴美娜的头发上似乎还挂着冰霜,一字一字道,“我走了,不打搅了。”

  曼丽转头对君初说道,“咱们也走吧。”

  君初被吴美娜称为曼丽的男朋友,心里很是高兴,但又听曼丽费力地解释,有些不快,随便说道,“你同事说话怪怪的。”

  曼丽回道,“她最近生病了,找了个不称心的丈夫。”

  “哦,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子?”君初顺势问道。

  电车哐哐的来到车站,这该死的电车来得真不是时候。君初只是听见曼丽说了句,“大概是沈先生这样的吧。”就坐上电车走了,隔着玻璃做了摆手再见的动作。

  留下君初在站台发愣,他似乎没有看见吴美娜在远处怨恨的眼神,也没有看见吴美娜咧开盛满鲜血的嘴唇,冷笑着把掉出来的大眼珠子重新塞回眼眶。

  沉浸在欢欣喜悦日子里的男女,看不见鬼,即使看见了,也不至于害怕,怕什么!还有他呢!

  七

  曼丽在即将睡着的时候迷糊中觉得外面有人敲门,可能是风,迷迷糊糊翻身躺下,今天晚上这么大的风,明天定要戴手套了吧。

  又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曼丽想着,这么晚了,还能有谁?把头埋在被子里,呼吸温暖的空气,外面的世界懒得管他,有什么比冬天窝在被子里睡觉更舒服的事情呢?

  敲门声消失了,曼丽在梦中露出微笑,她梦见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街头巷尾都是美食,在一栋大楼的拐角处遇见了君初,他对着她招手,曼丽跑过去想邀请他一起吃点什么,他一回头,脸却变了,左手拿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刀,右手是一叠胶片,恶狠狠地朝曼丽追过来。曼丽拔腿就跑,路边的行人纷纷躲闪。曼丽跑不了多远,被捉住了,君初的脸孔扭曲到变形,抽出剪刀对准曼丽的心脏刺去。

  曼丽突然坐起来,大汗淋漓。口渴,摸索着去找灯的开关,一只脚踩在拖鞋里,另一只拖鞋找不着了,脚尖在地上试探了好一会儿,就直接踩在地板上了。

  电灯的绳子在门口,曼丽平时半夜起床的时候在空中凌空一抓就能抓住,今天却不一样,绳子仿佛消失了一般。

  借着外面依稀的灯光往前凑了凑,应该就在这里了。

  曼丽抓住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有血有肉的手,肉却是冰冷的,指甲上涂的是大红的蔻丹。曼丽尖叫一声,吴美娜的脸就在自己眼前,闻得到消毒水的气味。

  “你怎么来的?”曼丽惊魂未定。

  “带我去买药啊,我生病了不能上班,没有钱,我的父母怎么办?我还没有拿到钱,我的父母怎么办?”吴美娜泣不成声,眼泪掉在曼丽没穿拖鞋的脚尖上,也是冷的。

  她的眼睛流出来的是鲜血,嘴里一边说话一边掉牙齿。

  曼丽懵了,不敢开灯,只能呆呆地听她说。

  “你带我去吃药,我吃药病就好了,身体好就能继续上班,上班了就有钱给我的父母……”吴美娜反复地说,爬上曼丽的床,她是赤脚,走动的时候骨头架子啪嗒啪嗒脆响。曼丽刚想阻止,吴美娜侧头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吃药。”就躺下来,一摊血迹模糊了床单。

  曼丽彻底醒来的时候是在上午十点四十五分,楼下的路人在高声叫骂,谁在上面泼水的声音高昂清脆。曼丽睁开眼睛,床单上一片血红,尖叫了一声后发现原来床单上的血源头是自己的两腿之间,裤子已经全部染红,腹内一阵隐隐作痛。

  曼丽想道,原来经期身体虚弱,真的会做这些乱七八糟的梦。天气这么冷,又要下冷水了,真想把家里的佣人调过来用。

  幸好上的是下午的班,曼丽起来梳洗,想起昨天的君初,脸就红了,真是个有趣的男人,也恰好能在电影院门前遇见他,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徐曼丽,稳住,稳住,一定要稳住。加油,加油,加油!

  这样一想,手指透到冰凉的水中也不觉得冷了。

  周一下午是电台开会的日子,曼丽也不敢迟到,中午草草做了饭,搭电车来上班,经期是不适合骑自行车的,否则要浪费很多卫生纸,隔半个小时要换一次,很麻烦。

  到了好好百货公司门口广场,穿蓝色改良旗袍的吴美娜在人群中对自己点头微笑,曼丽也点头,心想她倒是比我还积极。

  她知道吴美娜跳楼自杀的消息是在会上。曼丽脸色苍白,问道,“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昨天上午,从顶楼跳下来。惨啊。”李万鼎摇摇头,“建议这个月每人捐出一百块给她的家人吧,今天上午我去流华医院看了她的遗体,很是凄凉,她父母来了,无依无靠的。”

  开完会,曼丽有些恍惚,站立不稳。还好是台庆节目改为录播,否则要出丑了,说错了好几个字,只得麻烦导播再录一段。下班时刚好是六点整。曼丽疲惫地摘下耳机,对着播音室外的老张做了一个OK的手势,关掉开关。
从电梯里进来一个穿着花店制服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束花被拦在电台门口,警卫喊着曼丽,“曼丽小姐,有人送花给你,过来签收一下。”

  曼丽瞅了一眼,听众送花是偶尔有的事,也不觉得奇怪,径直走过去,花很别致,马蹄莲用墨绿色的皱纹纸包成三角形,高高的花茎和高傲的花朵。接过来签了字,把花拿到自己的小化妆间,那里有个琥珀色透明酒瓶,因为模样好看,曼丽留了下来。装满水,花就属于花瓶。

  卡片上的署名是君初。只有一句话,愿你快乐。

  曼丽笑了笑。

  下到一层时君初在电梯门口守着,曼丽有点不知所措,道谢,“沈先生,谢谢您送来的花。”

  “一起吃饭?”

  “不了,我要去医院看个朋友。”

  “我陪你一起去?”

  “不了,她已经死了。”曼丽的眼泪掉下来,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永远离开自己的世界,让人觉得太残忍。

  君初觉得自己下班后直接飞奔这里又送花又等人的举动有点自讨没趣,又或者觉得今天并不是献殷勤的幸运日,只能道别,写了一张卡片,上面是自己房子的电话号码,塞到曼丽手里,“对不起,打搅你了,这里有我的电话,等你有空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们也算是朋友了是不是?”

  曼丽低垂睫毛,“嗯,沈先生,我先走了。”

  登记后,医院的殓尸员带着她来到吴美娜的停尸间。美娜的父母也在。已经确定为自杀,也没有任何遗言,经过鉴定,腹中已有胎儿生成。

  吴美娜的母亲对曼丽道,“谢谢你们来看她,是她狠心,丢下我们就去了。”

  曼丽也陪着一起哭,尸布揭开的瞬间,曼丽还是颤抖了,那破碎的头骨、凸出的眼珠还有森森的涂满红色蔻丹的手指。

  在外滩上见到的是她吗?还有昨天晚上在房间的……她要吃药,她要吃药?她要吃药!

  曼丽没有说什么,悄悄地退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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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8:54:57 | 显示全部楼层


  曼丽没有打沈君初的电话,那张卡片静静地摆在床头柜前跟曼丽的照片做伴。曼丽喜欢照相,从小到大,相册有好几叠,有些放在父亲那边,每次回家都要翻出来看,好像回到了过去。

  这个星期回去的时候,佣人王妈和奶妈伊玲刚好出去买菜,姨太太米雯剪头发去了,据说是长头发吃血,不利于婴儿生长。

  徐伟良从药店里回来,坐在沙发上打算盘算账,一边露出得意的笑容。见曼丽回来了,点个头,反正是自家人,也不忙着招呼她,只顾自己的事情了。

  “家里就你一个人?”曼丽脱下外套,打开收音机,这是一种职业习惯了,电台并不是奥斯邦电台,放的是国际新闻,曼丽不感兴趣,觉得打仗仿佛是很遥远的事情,倒是东西越来越贵了。

  “嗯,知道你晚上要来,她们上街买菜了。”徐伟良关上账本跟曼丽说话,“下个月你不用给家里钱了,最近我跟军队做了几单大生意,捞了些回来。”

  “父亲辛苦了。”曼丽看了看他,徐伟良四十五岁,但皮肤看起来很年轻,他懂得养生之道,有事没事搭配些中药吃吃,曼丽觉得苦,从小就不喜欢,独独喜欢一样——甘草,拿来当清齿零食。小时候去取药方,拿凳子垫高了自己,爬上药柜打开小抽屉,熟练地拿一小把放在口袋里,嚼啊嚼啊,没甜味的时候就吐掉,然后赶紧要一杯温温的白开水来喝,倒吸一口气,感觉十分爽利。

  “最近工作忙不忙啊?”徐伟良平时甚少过问曼丽的私事,但最近家中要添丁,怕落个冷落前妻女儿的罪名,就问了。

  “还好。父亲……”曼丽欲言又止。

  “怎么?”徐伟良抬头看他。

  “我的同事,以前来药房抓药的吴美娜,她死了。她很可怜。”曼丽道,其实也并不是有意提起,只是因为之前吴美娜也来过家中几次。

  “怎么死的?”徐伟良有些诧异,手中的毛笔掉在地上,地板上留下几个小墨点。

  “跳楼自杀。”曼丽遗憾地摇摇头,“挺年轻的。”

  曼丽正说着,米雯回来了,剪了齐耳的男式女头,也还精神,肚子比上次曼丽回家的时候大了点。

  “曼丽过来了,马上吃饭了,我路过菜场的时候王妈跟伊玲正买着呢,懒得等,就自己回来了。”米雯的眼睛看了看账单。

  徐伟良喃喃自语道,“是啊,挺年轻的,真可惜啊。”

  吴美娜第一次来徐家的时候徐伟良还真惊叹了一番,她跟曼丽是不同类型的漂亮,曼丽从小看到大,也并不觉得好看了。吴美娜的美是极富张扬的,正常的男人看了就要幻想一下。她穿得并不保守,衣服是故意做小了一码,全身裹得曲线毕现,这样不由得让人联想她脱光了后的模样。同样是年轻人,吴美娜显得更加成熟妩媚,如七月成熟的水蜜桃,惹得男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尝尝是甜是酸。

  徐伟良当时按捺着,毕竟是女儿的同事。

  吴美娜对曼丽说想不到令尊这么年轻时,徐伟良心里得意了好一阵子,外头的舞女也搞过,但那也并不算本事。

  吴美娜去拿药的时候,徐伟良特意嘱咐店员给了她最好的养胃的药,附加了许多珍贵药材。吴美娜回来的时候对曼丽道,“你家里这么有钱你还出来工作干什么?在自家待着,有空出来交际,等着结婚不就罢了!身在福中不知福!”

  曼丽不以为然地笑。

  总之这次带吴美娜抓药也算是一桩乐事,她的胃病出奇的迅速恢复,一个月后又提了一盒子礼品点心来家中拜访。两人也算是同事加朋友,王妈也是吴小姐长吴小姐短的客气不已——王妈知道曼丽需要朋友。

  米雯见徐伟良念叨着,便问道,“老爷说什么呢,谁年轻,谁可惜了?”

  曼丽道,“以前来过家里的吴美娜,前些日子跳楼自杀了,据说是被老公逼死的。肚子里还有个小孩。”

  “晦气晦气!别在这里说了!”一听说小孩,米雯随即变了副嘴脸,“大吉大利,阿弥陀佛!”

  徐伟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了,吃饭的时候像在数米,怎么也吃不下去,推说有点不舒服,直接上楼上屋子里坐了。

  关好门,拉上窗帘,两滴眼泪从徐伟良眼眶子里滚下来,路过保养姣好的中年人的皮肤,被衣领吸入了,不见痕迹。

  吴美娜死了,是真的,死了也好,一了白了。

  “是你先勾引我的!”徐伟良最后见到吴美娜的时候说的就是这一句。

  楼下该吃饭的继续吃饭,曼丽客套地称赞米雯的短发,王妈与伊玲二人也赶紧顺杆子上爬,左一个太太真美右一个看来看去还是短的更时髦,米雯有些飘然了。平时不爱主动跟曼丽说话,也不禁寒暄客套一番。

  “大小姐是否有合适的男朋友?如果有了,不妨带回来看看。”

  要是以前,曼丽肯定放下筷子就走了,因为接下来米雯肯定要提那个提了N次的张军统的儿子,但今天这个话题却也还入耳,于是只是淡淡地接了话题,“暂时还没有,但如果有了,会带来的。”

  “哦,那就好,吃菜,多吃点,最近大小姐瘦了点。”米雯夹了一块金华火腿放入曼丽碗中。

  听说自己瘦了,曼丽十分高兴。曼丽前一阵子还在节食,女孩子,总是希望自己瘦一点,再瘦一点。

  王妈道,“大小姐今天时日已晚,不如就在这边歇着吧。明日里再走也不迟。”

  曼丽看了看米雯,自从搬出去以后就很少在这个家里住,因为米雯,看见她总是觉得有几分不适应。米雯做了妈妈,戒了鸦片,家里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米雯听言便道,“住一晚吧,你那间屋子老爷每日都叫伊玲收拾干净了,等下再到我房里拿床厚点的新棉絮垫了去。这么冷,一床被子可不行,那棉絮是前几天才找人弹了,暖和着。”

  其实米雯今天出去剪头发时瞒着徐伟良到西医院里做了个胎检,说是一切正常,又在算卦摊上占了一卜,说是男孩,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现在曼丽的存在不存在对于自己都不再是威胁,过一两年曼丽嫁了,就是别家的人,自己的地位也算是正式确立了,即使徐伟良要再纳妾,也只能是偷偷摸摸。对于曼丽,米雯逐渐放松戒备,反而觉得她没那么讨厌,无非就是不喜欢顺从父亲的意思。
 曼丽不好推辞了,道谢一番。看了看桌上的钟,八点三十。这个时候君初在干什么呢?像他这样风流倜傥的少爷,应该在某交际花的身边献殷勤吧?曼丽不知道为何想到这里,心里就跟剪刀扎似的刺痛。

  睡衣睡裤都是以前留在家里的,伊玲帮自己放洗澡水,曼丽进去的时候浴缸才满了一半,往外冒着热气。

  “大小姐你要等会。”伊玲帮忙把香皂和毛巾放好。

  “没事,我就在这里等吧。”曼丽看见镜子被蒸汽熏成整块的模糊,手一痒,在上面写字。写完后发现那两个字竟然是“君初”,脸一红,趁伊玲背对着自己,赶紧拿袖子擦了,露出自己白皙的脖子和细细的锁骨。

  “你们在乡下兴不兴解梦的?”曼丽无聊地问道。

  伊玲回头答道,“兴啊,我都会解一二的,大小姐说来听听。”一边拿一只手轻轻放入浴缸试探水温。

  “哦,有一日梦见一男子拿着剪刀追杀我,不知怎样解?”

  伊玲又问道,“是小姐熟悉的还是从未见过的?”

  曼丽想了想,“从未见过的。”

  “嗯,如果是陌生男子,就是小姐你的前世。”伊玲道。

  话音刚落,曼丽追问道,“如果是熟悉的男子呢?”

  “哦,那就是你想被他追求,直到追上为止。”伊玲擦干手,浴缸的水已经接近边缘。热水管子一关,浴室里顿时安静起来。

  “那梦见鬼呢?”曼丽岔开话题,怕引起她怀疑。

  伊玲表情登时变得认真,“一种是梦魇,一种可能是真鬼。小姐你洗澡吧,以后少提鬼字。”

  浴室的门关上,曼丽裸身走进白瓷砖的方浴缸,水温稍稍有点高,得先让脚浸泡一会儿。浴缸旁边的小窗开了一条小缝,那是透气用的,安了窗帘,米黄色配些红花,显得俗气温暖。

  温度差不多了,曼丽往下蹲,到胸口时最舒服,头枕在毛巾上,说不出的畅快,顺便拿出香皂看包装,“美丽牌香皂,好好百货公司出品。”

  好好百货公司,曼丽觉得好笑,拆了包装拿在鼻子下嗅嗅,一股檀香混合蜂蜜的味道,弄湿了在手上搓了泡沫在脸颊抹着,这种香皂据说是可以洗脸的,蜂蜜滋润。

  曼丽把香皂放在小窗旁边的香皂盒子里。洗着脸,忽然脚下有点滑,一只手赶紧撑起来,把身体往上挪了挪,一团泡沫就不小心随着手背飞到眼睛里,曼丽觉得眼睛有点刺痛,闭上眼睛摸索着毛巾。

  小窗的缝突然打开,曼丽感觉风一下子大起来。

  毛巾,毛巾搭在哪里了?应该就在附近。

  曼丽摸到一只手,冰冷的手,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只手掐着她的脖子狠狠往浴缸里浸,曼丽试图睁开眼看清楚,突然脸上一阵剧痛,被抓伤了。

  王妈在敲门,“小姐,有什么事吗?”

  曼丽的手在空中乱舞着,一切忽然停了,那只手已经消失不见。

  “没……没什么事。”曼丽闭着眼睛摸到毛巾,擦了擦眼,差点晕死过去——她摸到的不是毛巾,而是一件蓝旗袍,下摆撕裂了,上面沾满血迹。再看浴缸里,一小块一小块漂浮的是人的脑和肠,沉下去的是迸裂的小碎骨,有些还不及融化的大冰块包裹带皮的肉,刺鼻的腥臭味随着浴缸的热水散发得到处都是。

  蓝色旗袍,跳楼自杀,吴美娜!

  曼丽穿上浴袍大喊,“快点来人啊!”

  徐伟良在上海虽然算不上是名流,但早年也结交了不少官宦,黑白两道也打点过不少银子。这一个电话,本区巡捕房的陈赤斌队长赶紧来到徐家,看了看浴缸里的漂浮物,恶心了一阵,捏着鼻子翻了翻那件带血的蓝旗袍,用夹子装了几块漂浮的脑在塑料袋里,又把那件蓝色短旗袍一起装了去,对瑟瑟发抖的曼丽道,“你平时得罪过什么人没有?”

  曼丽拼命摇头。

  王妈在房子里安慰米雯,要她别惊吓过度,别影响了自己肚里的孩子。

  伊玲倒了杯茶给陈赤斌,“队长请喝茶。”

  “你怎么断定这就是你以前的同事吴美娜的衣服?”陈赤斌有点瘦,但精力充沛,两只眼睛炯炯有神。

  曼丽哆嗦道,“我见过她穿过这件衣服,这几天,我总是梦见她。”

  陈赤斌在心里冷笑了一声,“别这样,也许是你得罪了人,或者徐老爷生意上的对头故意整你们。”

  曼丽忽然觉得有点安全感,无助地看了看徐伟良。徐伟良的脸色也是苍白如纸,缓缓道,“生意上的对头……恐怕也没几个。”

  “您这话可就不对了,俗话说商场如战场,打仗总有流血死人的事情的。” 陈赤斌喝了一口茶,看着手中的塑料袋,“别担心徐老爷,这事情我会帮你查清楚。如果您需要,我调两个手下二十四小时在您房子周围巡逻巡逻,看谁敢再这样恶作剧。这下您放心了吧。”

  徐伟良大为宽心,恶作剧这三个字让人听了真是安慰,连忙拱手道谢,“那就让陈队长费心了。”

  “没什么的,维护治安是我应尽的责任嘛。我看也不早了,我这就回了,有什么消息我会随时联系你的。”陈赤斌起身告辞,扯了扯衣服的下摆。

  “好的,多谢多谢。”徐伟良对伊玲使了使眼色,拿眼睛朝房里看了看,伊玲自然是明白,赶紧去徐伟良卧室抽屉里拿出个红包。

  徐伟良拿红包塞到陈赤斌口袋里,“给兄弟们喝茶。”

  陈赤斌呵呵笑了两声,将红包推回给徐伟良,“徐老爷见外了,见外了。”

  推辞来推辞去,还是拿了。

  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大门关了的声音。然后只有一屋子人呼吸的声音。

  “曼丽,去睡吧,别怕。”徐伟良走入房中。

  伊玲问道,“小姐我去打扫浴缸了,你早点休息,要不要我再放缸水洗澡呢?”

  曼丽拨浪鼓似的摇头。她的脸被抓破了,在担心会不会留疤,从左眼角到右嘴唇,一道血痕,火辣辣的痛,那些皮,都藏在抓她的那只手的指甲缝里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大家都忍着不提昨天晚上的事情。

  伊玲干呕了一下,接下来是王妈,然后是曼丽和米雯。

  伊玲是刷浴缸的时候闻到那股人脑子味。

  王妈是过来帮忙,浴缸下水口被堵塞了,拿手去摸索,摸出一块头骨碎片。

  曼丽是早晨换衣服时发现自己腋下夹了一小片碎肉,红红软软的。

  米雯是妊娠反应。

  徐伟良叹息一声,放下筷子,叫了汽车送曼丽去上班。

  下午的时候陈赤斌再来徐家,脸上俨然已经没了昨晚的自信和神气,只是说道,“我带着这些物什去流华医院停尸房看了。吴美娜赤身裸体,脑子跟肚子被挖得稀烂,不成人形了,她父母哭得喘不过气来。她父亲当时咳血,看样子估计也活不了多久。问他们尸体的事情都说不知道。”

  曼丽并不知道。除了六千八百块抚恤金外,电台的职工又凑了些钱给吴美娜的家人,因为他的父亲也生病了,需要马上住院。曼丽捐出了存的一千元。在奥斯邦电台,曼丽算是跟吴美娜最要好了,还带她去过家里吃饭,今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徐伟良听罢陈赤斌一番陈述,只是道,也许她死得不甘心罢了。

  陈赤斌道,“不管她甘心不甘心,谁也不该上徐家开这样的玩笑,恶心透了。我先走了,下午局子里要开会。”

  送走陈赤斌,徐伟良去药房做例行巡视,最近新开了两家分号,生意很是繁忙。照例是叫了汽车。昏暗的天,这雪要下不下,烦人的天气。

  “是你先勾引我的。”

  听完后吴美娜没再说话,转头就走,背影婀娜,天蓝色的旗袍是徐伟良曾经称赞过的,说是衣服衬托了人。

  吴美娜结婚结得早,十六岁就定了亲,父母的心愿就是让她早日有归宿,也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嫁的人是上海市一个邮局的收发员,刚结婚倒好,没过几年本性露出来,抽大烟,喝酒,赌博,逛堂子,样样都来。做收发员经常克扣客人的邮包,能吃就吃,能拿就拿。有些外地顾客寄些花生到上海,他收了,从邮包下面挖个洞,把花生掏出来吃了,再把花生壳塞进去,说是老鼠吃的。屡次如此,后来被邮局开除了,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小混混,混到后来连喝酒的钱都没有,就同意吴美娜出去工作。做播音员的工资也算不错,除了基本的两三百块生活费给了吴美娜以外,其他都据为己有,说是老婆的钱就是自己的钱。
吴美娜生病了没钱看医生,胃痛得抽搐,被曼丽看见了,带她去看医生,药钱是曼丽帮忙给的,也便宜,自家的药店。

  徐伟良喜欢吴美娜淡淡忧伤的样子,还有那种成熟的韵味,成熟的思想和身体。起初只是约着在外面吃茶,后来米雯回老家那几天,吴美娜也敢来,他的丈夫因为闹事在巡捕房里要待一个星期。徐伟良支开了佣人,单独跟吴美娜在一起,动作也利索,因为是偷,那种色胆包天的意味让徐伟良瞬间又回复了年轻。

  吴美娜的功夫很是了得,她坐在徐伟良身上,臀部不停旋转,徐伟良真想一辈子就这样占有她。吴美娜风情万种,完全是米雯不能比拟的。何况米雯怀孕了,让她用嘴又嫌脏,吴美娜不同,不但愿意BLOW JOB,而且愿意吞下去,咕嘟咕嘟吞咽的声音让人听了十分满足,连沾在上面的任何一滴都不放过。

  他也愿意吻她,因为她说从来没有被人吻过那里。

  她说她爱他。他问为什么,她说是因为他不打她,说他是个让人觉得可以依靠的男人。

  徐伟良的开销突然变得很大,吴美娜美是美,爱是爱,钱还是要的,自己的工资要归男人挥霍,给父母的家用就从徐伟良这里支,刚好徐伟良的家底子也有些,也养得起,也无所谓了。

  但上次进货被劫又被雨水打湿,徐伟良手头就有些窘迫。每当吴美娜私下提钱的事情,徐伟良有点支支吾吾,突然想起嫖的好处——日完一次就给一次钱,不日就不用给钱。良家妇女好是好,就是动了真感情,很麻烦。

  徐伟良要开分店,经济更紧张了。徐伟良对吴美娜彻底摊牌,“不行了,暂时不要见面了,过段时间吧,你看我家连佣人都辞了几个。等经济好一点,一定给你补偿。”

  吴美娜眼睛红红的,“我家里那边需要,父亲的肺痨要赶紧治,医生说否则来不及了。”

  “来不及也没有办法的,我手头紧,如果不开分店的话也还好说,但地租都已经交了,再等段日子,到明年夏天就宽裕了。”

  吴美娜跪在地上,“我真的很需要钱。”

  徐伟良觉得她很贱,那一瞬间。原来她跟他在一起就是为了钱,一切都是钱,看上的就是钱,这个不要脸的婊子,原来自己跟那些嫖客一点分别也没有。

  “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这些钱给你。”徐伟良从兜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预备今年年底打点税务司司长的钱。

  吴美娜抖抖双手接了,感激道,“谢谢你,徐老爷。我替我父亲谢谢你。”

  “好了,从此以后就当彼此从来没有来往过吧。”徐伟良拂袖而去,甚至为了看清这样一个女人的面目而暗自高兴,肩膀上也是觉得轻松很多。

  男欢女爱如果涉及到经济或婚姻,男人是非常敏感的,如果是已婚男人,更是小心。吴美娜喜欢徐伟良,大部分也是冲着金钱去的。她也正好是他喜欢的那道菜,只是吃到最后发现菜里有只大青虫,虽然不是故意放的,却发誓再也不去动了。

  原本以为就这样了。那些激情就淡忘了,吴美娜却跟曼丽二人再次来到药房,还带了吴美娜的母亲,说是给肺痨的父亲买些补身子的药。徐伟良想,吴美娜无非是又来讹诈钱,当了女儿的面也不好发作,只得当作是做善事了,送了好些药给她。没收钱也不心疼,药是药,钱是钱,徐伟良把它们分开看,就如女儿是女儿,女人是女人一样。

  徐伟良对吴美娜道,“美娜你进来,有副特效药不错,跟我进来拿。”

  吴美娜的母亲对曼丽道,“多谢你父亲了,真是个大好人呢。”

  曼丽毫不掩饰得意,“当然了,娜娜是我的朋友嘛。”

  到了药房里面的屋子,徐伟良递过去一个小药包,纸是厚厚的牛皮纸,防潮。

  “你又来干什么?”徐伟良有点懊恼的况味。

  她穿的是那件曾经在他眼中最着迷的蓝色短旗袍,衬托出她的双腿修长完美。

  “我们还有什么要说的?”徐伟良冷若冰霜,既然两不相欠,多说无益。

  “ 徐伟良的手伸过来,一只一只手指地掰开。她抱得紧,徐伟良硬着心肠用力地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服剥离下来,再回头,吴美娜的眼泪已经满脸。

  “别这样啊。”徐伟良帮她擦眼泪,“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我们就到此为止了。是真的,我不想惹麻烦。你也知道,米雯要生了,她也不容易,而且她是不可能接受你的。”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会生出那么多的借口?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还要说要自己照顾自己?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看到你的时候还是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你不爱我,理由是什么?你不爱我,我还要理由干什么?理由要来了也是伤心。

  “我也要生了。”吴美娜哀哀地说,“你要的话我就生下来,你不要我就做掉,你给钱。”

  “钱?我怎么知道这孩子是谁的,我难道还要帮你老公养孩子吗?”徐伟良连仅存的一丝好感都消失了。

  “我确定是你的。”

  “好啊,那你自己想办法,把孩子养大后再来找我,看他像不像我。”徐伟良把手放在背后。

  “你怎么可以这样?”吴美娜绝望了,“我并不是只想要你的钱,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他离婚,跟你一起生活。”

  徐伟良冷笑道,“你在做梦。”

  “我们以前不是很开心吗?你不是唤我作你的心肝宝贝吗?你不是爱我的吗?”

  “是你先勾引我的。”

  听完后吴美娜没再说话,转头就走,背影婀娜,天蓝色的旗袍是徐伟良曾经称赞过的,说是衣服衬托了人。

  徐伟良轻轻吁了一口气,从明天开始又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好老板。他对待店员很体恤,经常问刚到上海的新店员,在这里吃甜食习惯不习惯。

  而我们普通众生对好人与坏人的区别大约是这个人对我是好是坏,假若是坏人,没有害我,大约也不见得坏到哪里去。

  没有人听见吴美娜在夜晚挨打时绝望凄厉的哭声,房门关得好好的,是独门独户的小危搂。从巡捕房里放出来的丈夫喝了酒,心里很不爽,拼命地用脚踢她。他很少打她的脸或者肺,他要她上班,要她赚钱,供他挥霍。

  吴美娜护着肚子,“别打了啊。我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了。”

  不说倒不要紧,一说,那醉汉红了眼睛,连着拳头一起上了,吴美娜口吐鲜血跪地求饶,“别打死我了,我还有父母啊。”

  “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不说我连你父母一起弄死!”吴美娜不知道他的丈夫是死精症,因为永远不能有后代,所以一直郁郁寡欢。现在死精症的男人有了后代,真是奇迹,但这个男人并没有见证奇迹的狂喜。

  “是你的,是你的!”吴美娜大声喊着。

  “我的?我的?我已经从邮局走人了,你还给我绿帽子戴啊?我多久没搞你你记得吗?你说你怀孕了你要脸吗?”

  吴美娜躲着,缩到墙角。后来懒得躲了,头发被抓住,他的膝盖结结实实磕在自己胃上,一阵眩晕,昏迷过去。再起来的时候丈夫已经不知所踪,地上一摊呕吐物。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壁站起来。看看时间,要上班了。

  洗脸,牙齿被打得流血了,脸盆里的水成了淡淡的红。烧了壶水倒在桶里,掺些冷水,蘸着洗澡,天气很冷,比冬天更冷的是这生活。

  无法再坚持下去了,不是吗?

  吴美娜看着自己肿起的小腹,呆呆地看了十分钟,忽然笑了,不知道明白了什么。毛衣是去年冬天的,依旧很温暖。有些事情,怨不得天,怨不得地,怨不得父母,只能怨自己。用牺牲成全另一种牺牲,然后发现毁灭这些美好的平静的日子的正是自己,“罪人,罪人,傻瓜,笨蛋,神经病,……”每说一个词,吴美娜就在镜子前扇自己一个耳光,直到两边脸的红肿程度相当。

  吴美娜擦了擦眼泪,把受伤的脸裹在围巾里,向电车站走去。坐在自己身边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大约刚洗过头,风带过来的是洗发膏的香气,海鸥牌,没错的。吴美娜深呼吸了一口,他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羞怯的表情。

上次父亲的病谢谢你,现在暂时稳住了。我很想念你。”吴美娜的双手从后面抱着他,十指紧紧扣着他的腰。

 吴美娜想,如果这个人是我的丈夫,我也不至于沦落于此了。

  他下车了,身边空荡荡了。

  本来以为可以坚持播一次“爵士风情”,她喜欢这个节目,也喜欢自己唯一的朋友徐曼丽。哦徐伟良,怨不得徐伟良,该怨的是自己……

  一口血从胸口涌到喉咙进到嘴里,吴美娜咽了下去,看着自己的影子,玻璃上映衬着狰狞变形的脸,支离破碎。另外一个破碎的自己对自己笑,眼白拼命鼓出来,牙齿一颗颗掉下来,秃秃血嘴好难看。

  “有鬼啊,播音室有鬼啊!”

  吴美娜哭着从玻璃房子跑到走廊。她终究是崩溃了。

  值班副台长见吴美娜的样子赶紧道,“我叫警卫送你去医院。”又吩咐老张去请曼丽过来救场。

  一口鲜血终于忍不住喷了出来,地上、墙上一片眩目的红,还有血块夹在其中。吴美娜颤抖着擦了擦嘴角的血,“我……不行了。”

  “警卫,快点送医院!”

  “老张,你快点叫人!”

  “你杵在那当菩萨啊?手里有拖把赶紧把地上的血弄干净!”

  流华医院里,医生摇摇头,“胎儿保不住了,全部碎了。谁这么狠心?今天先止血,明天做流产手术。”

  “不!”吴美娜大声抗议。她睡的是木板床,在医院的走廊上睡,因为是没钱的那种人。

  医生是个女的,冷漠道,“你要个死孩子干什么用?别闹,闹就出院。”

  吴美娜哭了。一个人,静静的,没有人陪,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电车上的眼镜男子,希望他是她的丈夫。她不敢想别的,怕哭得更凶。

  长长的,阴森森的医院走廊,那些咳嗽声、叹息声、鼾声混合在一起。这几天月光是难得见到的,从窗外分享了一些给走廊上熟睡的穷病人。吴美娜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步一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没有回头,那是因为没有留恋的理由。

  她回家了,她知道他不在,这个时候是喝酒时间。

  她翻出了那件天蓝色旗袍,领子、裙角都有一圈白色的绒毛,下雪天穿兴许更好看。吴美娜一往情深地抚摸着,套在身上。鞋子是坡跟的,羊毛袜连裤袜贴身穿了。涂指甲油,左手右手交替着,天拿水的味道混合凛冽的冷空气吸进肺里,吹出来,一会儿就能干了。红艳艳的,真是喜气。

  头发散开,用梳子缓缓地梳,有些蓬松。用了些发油,头发于是顺从地趴在肩膀两边。眉毛不用描,吴美娜的眉毛本身就是漂亮。打了少许粉,红肿的眼睑下多扑了点。最后是唇膏,依旧是红色。

  吴美娜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那阳光照进来,照着伏在胳膊里睡着的她。

  从电梯到顶层,吴美娜吸引许多人的目光。

  “吴小姐今天真漂亮。”电梯小姐恭维道。

  “谢谢你。”吴美娜悲哀地看了看她,脸是扁平的,眼睛吊梢着,嘴角有颗痣,这样的平凡女子,肯定也有人喜欢,应该是幸福的一辈子。

  天台平时也不锁,站在上面,迎着冷风,吴美娜整理了下头发,往下看,小腿肚有些哆嗦。如果回到俗世,继续挨打,继续后悔,继续暗无天日的生活,不如了断轻松,疼也只是一瞬间,比一辈子受苦好。

  当她觉得像天空中的飞鸟一样自由的时候,那声沉闷的落地声就是她的绝响。其实吴美娜是喜欢平躺的那种姿势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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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8:55:13 | 显示全部楼层


  曼丽在节目中送了一首《四季歌》给吴美娜寄托哀思。她什么都不知道。节目完毕时照例向听众问候晚安。看到玻璃里自己的脸有些异样,后脑勺渗出深红的液体,再一眨眼,复又清晰。

  老张关了机器,待曼丽出来道,“我送你到电车站吧。”

  曼丽点头说,“好的,其实我还真有点怕呢。”

  “她生前你对她那般好,她不会害你的。”

  “尸体今天应该运回老家吧?”

  “差不多,钱已经送过去了,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老张也为吴美娜感慨,“何苦呢,熬一熬,好死不如赖活着。”

  “听说他父亲这次也很不好,受了刺激。”曼丽一边穿上外套,看老张蹲下锁门,警卫已经下班了,电梯停在电台这一层。

  “是啊,肺痨,不知道治得好还是治不好,唉。”老张关灯,锁门。楼下还有个二十四小时值班的警卫,电台贵重的仪器安心放在这里,小偷即使进来也得费功夫搬上一番,不好转手,卖铜也卖不了几个钱。

  到了一楼。好好百货公司打烊了,几个来不及出去的顾客跟曼丽他们一起坐电梯走特殊通道。电梯小姐也下班了,曼丽按了个1。

  总觉得身后有人,回头看,什么也没有。

  吴美娜的笑脸在电梯光亮的镜面上似乎一闪而过。曼丽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胸口,暗示自己,幻觉,是幻觉。

  电车站到了,老张道别,“别想那么多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曼丽点头上了车。这班车没有一个乘客,卖票的大妈睡着了,头歪着像几乎断了一样。曼丽还是买了票,省不了这一元钱。

  下车步行几分钟回家,风冷飕飕的,曼丽脸上的痕迹若隐若现,因为上班前擦了增白的粉底,又用遮瑕霜一点一点涂抹着,也看不出个究竟,同事偶尔问到,曼丽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擦玻璃时让碎玻璃不小心割到了。

  大家都很忙,除非是家人或爱人,没人关心你的伤口。

  门口有张纸,曼丽心里一热,赶紧进屋开灯看了。

  “曼丽小姐,昨天晚上我来到这里,是从电台警卫那里知道你的地址。因为没有接到您的电话,心里又十分的惦念,等了许久,您却不在家。如果您看到这张纸,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如果您有空,给我来个电话好吗?慷慨的先生留。”

  慷慨的先生。曼丽笑了,看见那张卡片仍然摆在桌上,现在打电话?九点多了,太晚,打搅人家休息,明天吧,明天晚上,下了节目就给他打。

  想起那天的噩梦,曼丽不敢关灯。虽说死去的是自己要好的朋友,心里还是毛毛的。洗脸的时候不敢再用檀香蜂蜜皂,怕泡沫迷了眼睛。只是用温水对着镜子轻轻擦着,那道抓痕渐渐显露出来,血早已经凝固,结了薄薄的痂。不能抓,抓了就留疤。

  倒在床上,滚来滚去,开灯不习惯,关灯又紧张。想想吴美娜的惨状有几分害怕,想起在家洗澡的情景有几分恶心。

  “君初先生,对不起了,我不是故意要拿你来幻想的,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别的东西可想了。”曼丽在心中默念着。

  想什么呢,明天他会带我吃什么?君初一定会问,你想吃什么呢?曼丽闭上眼睛,舌头舔了舔嘴唇,城隍庙小吃吧,可以选择的东西很多,而且那样的环境让人放松,因为嘈杂,可以大声说话。吃完了以后去干什么?看电影吗?《姊妹花》是看过了的,散步?总不能老散步,买东西,又显得很俗气。烦恼,烦恼,烦恼!不如听他的意见——这样的事情让男人拿主意,麻烦,麻烦,麻烦!跳过这一段,想想万一君初先生跟自己谈恋爱了,会不会跟自己结婚?穿什么样式的衣服订婚?红色、白色或者粉红色?不行,还没有想求婚的情景呢!会不会是单腿下跪,或者是双腿?不能是双腿,那我成了他长辈了。不知道他喜欢生男生女,我喜欢女孩,他大概喜欢男孩吧。生个男孩也不错,像他爸爸那样英俊,别太调皮了……

  曼丽大概觉得自己是真的想得太远了点,抱着被子痴痴地笑。

  灯就在这一瞬间自己灭了。

  屋子里一片安静,笑声却没有停,曼丽把头埋进被子。不会吧,竟然停电,往窗外望去,一片漆黑。

  没有停的笑声是从窗户附近发出来的,一团黑影越来越近。

  曼丽不敢看,两条腿不停地发抖,是谁?是人?是鬼?

  被子被慢慢揭开,曼丽的眼睛紧紧闭着,她能感觉到身上的冷。一只手从自己的脊背慢慢地往上爬,脖子,头顶,额头,眼睛。

  到了眼睛停了,指甲很长。

  那只手把曼丽的上下眼皮用力分开,它要曼丽看。

  曼丽睁开眼睛,然后昏了过去。

  昏过去的那一瞬间看到的是吴美娜的脸,但不是真正的脸,吴美娜的脸在跳楼的时候摔碎了,贴在一堆黑红色烂肉上的只是一张吴美娜生前的照片,大大的眼睛,笑起来上扬的嘴角。
 曼丽早晨醒来窗外一片白茫茫,下雪了,阳台上厚厚的一层。窗沿有手印,不知道是哪个顽皮的小孩留下的,曼丽笑了笑,孩子们早早的打雪仗了,嘻嘻哈哈的,你追我跑。还是小朋友开心,无忧无虑。

  “但愿昨晚是个噩梦。”曼丽自言自语道。既然心里如此不安,还是去流华医院一趟。懒得细致化妆,除了遮瑕膏,草草涂了眼影就出门。感觉嘴角有一粒泡饭,一定是刚才吃剩的早点,看四周无人,舌灵巧地伸出来朝右边迅速一伸,将饭粒卷入嘴里,嚼了嚼,味道尚可。这是曼丽可喜之处,绝望时学习享受,悲伤时也不忘跟自己开玩笑,即使遭遇恐惧时仍不会忘记欣赏草滚露珠花飞花舞、菊残傲霜青松堕雪之美。

  吴美娜的尸体仍然在塑料布里躺着,僵硬。她父亲住了院,她母亲坚强地照顾着他。住的是劣等病房,伙食不好,老人家出去买鸡蛋去了。曼丽看了看躺在病床上的吴美娜的父亲,不敢上去打招呼。悻悻地从医院走出来,离上班还早,四下游荡着,准备打个电话给君初。想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在上班,还是不打了。

  君初在试镜头,男女主角拿着剧本正对台词,君初缓缓移动着摄影机,灯光准备就绪。他认真极了。女主角钟淑琴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等下那场吻戏要是换成君初多好。今天早晨打招呼时闻到他嘴里清新的中华牙膏气息,让人有接吻的冲动。

  “卡!”导演一喊,钟淑琴马上跟男主角分开,走到君初跟前撒娇道,“君初,我要看嘛,我看角度正不正。”

  君初道,“你等等。”

  把机器调为回放,钟淑琴赶紧把头跟君初凑到一块儿,刚好够他的肩膀。君初闪到一边跟导演讨论布景的细节。

  钟淑琴生气道,“君初你过来嘛。”

  “你要看,没说让我也陪着看。”君初扬了扬眉毛。

  导演奚落君初,“艳福不浅嘛,钟淑琴这座冰山遇见你就是喷发的火山。”

  灯光师笑得发抖了。

  君初沉了沉脸,假装正经道,“兔子不吃窝边草。”

  导演拍拍他的肩,“老兄,肥水不落外人田。”

  这个时候饭来了,大家全都吃饭去了,钟淑琴气得直跺脚,“沈君初你给我走着瞧!”

  君初大约听见了,转身道,“我现在正走着,你瞧瞧。”

  他很少笑,今天大约是心情好,笑起来很好看,钟淑琴呆住了,真是迷死个人了!再看看男主角,还在回味刚才那个吻,咂巴咂巴的像头猪一样。

  下午又补拍了几个镜头,钟淑琴分外认真,该哭就哭,该笑就笑,君初也挺佩服电影从业者,怎样做到的呢?

  “君初,今天拍得顺利,晚上我请客去何须归大家吃个饭怎样?”导演王颖是个山羊胡,名气属于中等大小,思想却很先进,留过洋,跟君初颇为合得来。

  大家拍手称快,钟淑琴最为高兴。

  君初看看时间,“对不起,我得马上走了,昨天收到的电报,我母亲今天从老家过来,我得去接火车。”君初的父亲是上海人,母亲是湖南人,原配一直在老家住着,因为不讨父亲的喜欢。君初一直都在上海呆着,放假了偶尔回去一趟,母亲一见他就是哭,问姨太太们有没有打他。到这时候君初的父亲就会呵斥道,你看看你吧,谁敢打你的宝贝儿子,我都不敢。母亲便破涕为笑,拿君初最喜欢吃的糯米团子出来。君初的性格随父亲,并不厉害,但心里很有道道,不吃辣椒也随父亲,喜欢甜的、柔软的食品。

  “真扫兴啊你小子。”王颖顺势捶了一下他的后背打断了君初的回忆。

  “大家去玩吧,下次请大家到我家中做客,母亲这次一定带了许多湖南老家特产来。”

  “好啊,给我多留点腊肉跟酱板鸭哦。”灯光师傅是最嗜辣的。

  “没问题。那这样我先走了,各位辛苦。”君初戴好领巾,出了电影厂,这一条是后来新买的,仍是咖啡色,对于喜欢的东西君初总是重复地执着地喜欢着。

  原来雪这么大了。大片的雪花飘洒着,君初想起四岁过生日那天,跟父亲一起堆的雪人还有个名字,叫阿呆,因为他不动的样子有点呆。
 父亲用煤球给阿呆做了眼睛,胡萝卜做鼻子,扫帚做了手,手里还提了个桶。小君初把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给阿呆挂上,父亲不让。

  “那阿呆不会冷吗?”小君初仰头看着父亲。

  “哦,侬这么好心啊。”父亲抱着他,君初认真地将围巾围好,那时候小君初穿着母亲缝制的黑灯芯绒面子的棉鞋,憨憨的,脸蛋冻得像苹果,任哪个大人看了都想亲上一口。

  小君初从父亲身上下来又道,“爸爸等一下子啊。”

  父亲见小君初又跑到厨房拿了一根胡萝卜出来,问道,“不是有个鼻子了?”

  小君初认真地把胡萝卜插在雪人的肚子下方,对父亲道,“阿呆是个男子吧?”

  再看父亲,蹲在雪地里笑得肚子痛。

  春天来的时候,雪人阿呆融化了,君初为此伤心了好一阵子。好的东西总是消失得太快,匆匆又匆匆,留不住的用来怀念,不被岁月冲刷的慢慢沉淀。

  君初松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候车室窗外的天空,雪仍然在下。还有母亲仍然健在,孝顺还来得及。

  蓉妈眼尖,一眼就认出高高大大的君初,拼命地挥手喊道,“君少爷,这里,这里。”

  廖金兰看着自己唯一的安慰,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掉下来。

  母亲老了,君初的鼻子也酸酸的。

  十

  被褥是新的。廖金兰道,“都是我,没在电报里说我带了被褥过来。本来想省几个钱,结果却去了个多的。”

  君初看着帮忙的蓉妈,使了个眼色,蓉妈会意,“太太别埋怨了,君少爷也是一片孝心。”

  廖金兰看着在旁边有点窘的君初,这才罢休,“也好也好,反正这些东西买了迟早都是用得着的。”

  “是的,妈。”君初松了一口气。

  廖金兰参观了下新房子,很是满意,坐在沙发上把大包小包一一打开,除了衣服,还有瓶瓶罐罐一大堆,有腊鸭、腊鱼、腊肉、腊兔、腊鸡、腊香肠,还有萝卜干、剁辣椒,新鲜辣椒装了满满一袋子。最后是个小包,君初好奇地凑过去看是什么宝贝,不看也罢,看了哑然失笑,里面尽是些葱头、蒜、生姜等佐料。

  “妈,上海的菜市场里头也有这些卖的,赶明叫蓉妈买几斤摆在家里让您用个够。”君初哭笑不得。

  “哎呀,你们上海的辣椒不辣,葱也不好吃,姜也没生姜味,什么都放糖。我上次住过一会儿又不是没吃亏,这次学聪明了,我自己带,反正都是乡下地里的,不花钱。”廖金兰总是说“你们上海”或者“你们上海人”,这让君初非常不爽,但想起老人家习惯难改,也就由她去了。

  “妈,这次来就不走了吧?”君初蹲在地上拉着老太太的手,有点撒娇的意味。

  廖金兰心里很舒服,但嘴上道,“你们上海我住不惯,到了清明节我还是得回长沙老家给你父亲扫坟去。”

  “那您就要在这里陪我过年了。”君初像个小孩一样高兴地跳起来,蓉妈慈爱地看着。晚餐蓉妈本来是要自己做,君初执意要在外面请客,廖金兰老太太也禁不住软磨硬泡,只得答应了。

  为了顺应廖老太的口味,君初提议去家湖南馆子,老太太也有点不好意思了,“算了,赶这么老远的来还是吃湖南菜挺不划算的,去吃你们上海菜吧。”

  君初吩咐司机,“到老上海餐厅。”

  那是最著名的上海餐馆,要了个包房,进去倒是见到些熟人,影视界的与商界的,纷纷过来跟君初打招呼,廖金兰很高兴,觉得儿子在上海混得不错,对蓉妈耳语道,“不少人认得他。”

  蓉妈点点头,“是啊,君少爷倒是吃得开,这点跟老爷很像。”

  廖金兰叹口气,“除了嘴巴笑起来随我,其他的……”

  到了包房,廖金兰道,“哎呀,连勺子、菜盆都是喷金上去的,在这里吃饭很贵吧君初?”

  “不贵,这里的老板是杜先生的朋友,以前来的时候见过几次,待会结账时拿他的片子可以便宜很多的。”君初说的的确是事实,银行的执行董事MR.杜的面子还是值得几分钱的。
 “这样啊,改天叫杜先生来家里吃饭喽,我来弄几个菜噻。”廖金兰说话带些长沙地方口音,君初听了十分亲切,就像回到了小时候。

  点菜的时候君初吩咐跑堂的店员,“少放点白糖。”

  蓉妈赞许地点点头,夸赞道,“君少爷真是体贴的,知道老太太不好糖味。细心的孩子。”

  细心、体贴,还是随他那死去的父亲。廖金兰在心里暗自想,今天是怎么了,老是想起那气人的老东西。百年之后,也随着自己的意愿葬到自家坟地。老东西死的时候挖了两个坑,一个埋他,一个埋自己。

  上菜的时候君初朝窗外不经意地看了看,夜空下的上海被白雪覆盖着,那些高楼的塔尖就像童话的城堡,有些神秘,灯光下的白雪也似乎有了五彩斑斓的颜色。菜很丰盛,螃蟹的个头也大,老太太兴致勃勃地剥螃蟹的腿肉,像小孩一样非得自己亲自动手,不让君初帮忙。蓉妈最喜欢的是那西湖莼菜,酸溜溜的。君初给蓉妈说莼菜与郑板桥的故事,说郑板桥当官的时候说做不好官,就不如回去种莼菜。正说着,被老太太打断了,“你别欺负蓉妈老实不知道,郑板桥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到了你们上海人嘴里,变成莼菜了。”

  君初也不争辩,看老太太吃东西的样子,心里很是舒坦。

  君初家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大雪纷飞,曼丽在好好百货公司传达室里拨着电话,拨得很吃力,因为手指冻僵了,风又大。

  “不在家。”曼丽自言自语道。

  传达室的警卫道,“不如明天打啦,雪下得大,曼丽小姐赶紧回去睡吧。”

  挂断电话,曼丽朝车站走去,缩着脖子呵着白气,也许出去玩了吧?也不见得他只有她一个认识的女子,可能多到手指脚趾加起来都不够数。曼丽笑自己把纸条上的字当真了,忽然又觉得这些雪一点也不可爱,一不留神要摔跤了。

  电车等了很久也不来,车站有人改坐黄包车了,下雪天黄包车要贵一倍。而且曼丽住的地方坐电车近,跑黄包车远,绕来绕去的,晚上也不大安全。

  曼丽跺着脚,希望能暖和一点。

  又希望车子不那么快来,回那屋子太可怕,总是噩梦不断,更可怕的是,那些噩梦跟真的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如果有个男人就好了。曼丽赶紧制止自己这个念头,真是下贱哦,这么想男人!但话说回来,如果是君初这样的男人,下贱点也无妨——模样真是生得标致,他那样的五官,组合在一起也好看,拆开单独看也好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高尚气质,让人想靠近又不敢靠近,天知道他为什么长那么高。

  说是制止自己想念下去,却一直抱着幻想上了电车。走到门口,门口没有纸条,真让人失望。电话又打不通。曼丽愤愤地想,这是什么社会啊。

  某些堕入情网的雌性动物满脑子的怪异想法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不单是男人,连她们自己都觉得奇怪,“天,我好怪哦,这不是平时的我!”

  曼丽试图用手指轻轻抓那道痂,似乎在长肉,有点痒痒的,忍痛容易,忍痒难,苟富贵易,共风雨难。

  曼丽小心加小心地轻轻揭起深红色血痂的一角,里面是嫩嫩的要长好的肉。

  “要不要帮忙啊?”

  曼丽透过卧室窗户看到上面贴着一件衣服,是那件熟悉的蓝色旗袍,吴美娜的声音,不是做梦,是真的。

  曼丽连外套都来不及穿,也来不及关门,抓起钱包往外跑。一辆黄包车比她跑得更快,追上曼丽,气喘吁吁道,“小姐,下大雪了,叫个车吧。”

  那车夫的眼睛很大,肩膀是瘦的。曼丽突然想起外滩上称赞过自己的那个车夫,对,就是他,没错。如果有个人对你说,你是他(她)见过的最优秀或最漂亮的,在一个月内,你一定也不会忘记这个人的长相。

  一上车他就跑起来,对曼丽道,“小姐你曾经坐过我的车对吗?”

  “是。”曼丽惊魂未定,浑身发抖,雪扑在脸上很快融化了,更冷。

  “车的座位上有一条毛毯,是我给客人准备的,每天都会洗,小姐不嫌脏就暂时裹着吧,今天下雪外头人少,没有几个人用过,您放心好了。总比得风寒好。”车夫一边回头说道,然后一只手拍拍脑门子,“对了,我还没问您去哪里呢。”

  曼丽放松了些,看他那样子挺逗,“去好好百货公司。”

  “哦,现在这会不是打烊了吗?您去那干什么呢?”车夫一边聊着,既然坐过自己的车,就算是熟人了。

  “我要打电话给我的一个朋友,我找他有急事。”曼丽忍住眼泪,她不敢回想看到窗外那件血旗袍的瞬间。

  “哦,急事,那我加紧跑。”车夫两条腿用力蹬着,曼丽并不胖,路有点滑,跑起来飞快,曼丽抓紧边上的扶手,深怕被颠到雪地里摔个狗啃雪,一边问道,“你叫什么?”

  “哦,我的名字不值一提了,我姓邓名亮,小姐下次坐车我收你半价好了,你是第一次问我名字的客人。”邓亮愉快地回答。他的头发偏中分。做车夫虽然很辛苦,但没有别的职业更适合他了,至少他现在是这样认为的。

  曼丽急切地看着前方,还要多久才到啊?

  邓亮侧头看了看曼丽,觉得很高兴。因为她裹着那条毛毯,已经抖得没那么厉害了。雪越来越大,夹杂着冰粒扑打着,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好好百货公司终于到了,曼丽顾不上给钱,对邓亮道,“我到里面打个电话,等下还要回去,你在这里等会。”

  “好的。”邓亮在好好百货公司门口蹲下来喘气,拍打蓑衣上的雪,然后抖抖头,很像一只狗的动作,鼻尖也是凉凉的。

  君初正跟蓉妈聊着今天的饭菜,廖金兰吩咐她赶紧打水让自己洗脸洗脚睡觉。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这么晚,谁打来的?”新屋子有点冷,暖气虽然是安装了,但家具还来不及添太多,君初呵着白气去接电话。

  “你好,沈宅。”君初拿起话筒。

  电话那端传来曼丽无助的声音,“沈先生,对不起打搅了。”

  “啊!是曼丽小姐妈?”君初有些惊讶。

  老太太朝这边看了一眼,很少见到君初这么大声音说话。

  曼丽冻得发紫的手紧紧抓住话筒,“我……出了点事,您能过来一下吗?”

  君初问道,“你现在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慢慢说。”

  “我现在在好好百货公司门口,我家里来了莫名的东西,我逃出来了,我现在很想见到沈先生。”曼丽说话的时候上齿跟下齿不由自主地磕碰着,发出得得得得的声音。

  “好的,你在那里稍等会,我马上过来。”君初挂了电话,拿起外套对廖金兰道,“妈,我朋友出了点事,我出去会,你们自己休息。”

  蓉妈递来雨伞跟领巾,吩咐道,“外面下雪了,走路注意点。”

  君初出了门。

  廖金兰老太太没好气道,“不知道又是哪门子的朋友,听那女的名字好像是做舞女的。”

  蓉妈无奈地笑笑,她能说什么呢,儿子是她的,她爱怎样说是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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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8:55:35 | 显示全部楼层
十一

  车夫邓亮看见一辆汽车远远地开过来,速度很快,赶紧回头对嘴唇乌紫的曼丽道,“小姐,你的朋友来了。”

  曼丽赶紧下车,对着车挥手。

  君初看见远远的一个女孩,衣裳单薄,吩咐司机再开快点,终于停在车夫身边。

  “怎么了曼丽小姐?”君初下车问道。

  曼丽哆嗦个不停,“我家里……我家里……”

  “我现在送你回去,咱们看个究竟,是什么莫名的东西?”君初不解。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我害怕!”曼丽几乎要发狂了,哭喊着,“有鬼,有鬼在家里,我害怕!”

  君初赶紧扶她上车,车开动时的暖气总算让曼丽感觉舒服了许多,“我的朋友,就是那去世的朋友,在晚上我听见她说话,在窗外还有她的衣服,我就跑出来了。没有什么别的认识的人,所以就打了沈先生的电话。”

  君初觉得释然,心想,女孩子就是胆小,不过证明自己是被她需要的。看她瑟瑟发抖的样子,真想揽入怀中好好安慰一番,又觉得太过于冒昧。
“两位去哪里?”司机问着,总不能漫无目的地这样驶下去。

  曼丽看着君初。

  “去上海宾馆吧。”君初道。

  曼丽的心扑通扑通狂跳,她不知道其实君初的心比她的心跳得还要快。

  宾馆,多么暧昧的字眼。但想起那句阴森森的“要我帮忙吗”,心紧张得要麻痹过去,暧昧总比惊悚强。

  上海宾馆流光溢彩,矗立在雪中。

  曼丽下了车子,突然“啊”了一声,君初问,“怎么了?”曼丽不好意思道,“刚才忘记给那个车夫付钱了。”

  邓亮拉着空车在回去的路上,不停地埋怨自己的记性被狗叼走了,这已经是本月第三起类似事件了。

  君初对曼丽道,“你先在那边的沙发上等一阵,我先去开房间,然后我自己上去,等下会叫服务生通知你是几号房。”

  曼丽感激地点点头。真是个细心的男人。

  为什么不一起上去的原因其实君初也是心知肚明,上海宾馆在上海可是鼎鼎有名的地方,人多眼杂,动不动就是碰见熟人,绯闻一起,不知道曼丽是否乐意呢。

  君初有点后悔为什么没去偏僻点的HOTEL,如果那样,更显得自己居心叵测了。正思考着,前台服务员已经把单子递了过来,上面写着1314、1320房。

  君初对服务员道,“麻烦你三分钟后通知沙发上那位小姐上来。”

  “好的先生。”服务员朝沙发处看了一眼,曼丽交叉着双臂蜷缩在沙发上。

  君初上了楼,打开门,耳朵竖起来聆听电梯的声音,一边拔开热水瓶的塞子往杯中倒水,曼丽上来可能要喝。

  曼丽坐下来后,看着这个大房间,只有一张大床,难道……君初看着曼丽的样子,赶紧解释道,“别误会,我在1320房还有一间。”把热水递过去,“喝一口,暖和一下子。”

  曼丽的眼睛又红红的,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欲言又止的样子。

  君初开了洗手间的门,打开热水管子对曼丽道,“不如你先冲个澡,我等下再过来。”

  曼丽一听说洗澡,马上联想起那些浮在浴缸里的内脏,吓得面容失色,“沈先生你不要走,我一个人好怕,是真的!”

  君初赶紧拉着她的手坐在床沿,自己坐在对面的皮椅子上,好听的声音其实也是具有一定温度的,君初的就是,“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

  曼丽喝了一大口热水,稍稍停了停,从认识吴美娜开始,到吴美娜的胃病,她的遭遇,还有她自杀后发生的一系列闹鬼事件等等。曼丽越说越害怕,身体又开始筛糠般的抖动起来。

  君初认真地听,但并未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一边听一边把曼丽换下的鞋子放在房间暖气片旁边烘干。

  “沈先生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对美娜做出什么坏事,其实失去她这个朋友,我很伤心……”曼丽把脸埋在手掌心哭泣,没有看见君初烘鞋子的动作,“可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我实在是受不了!”

  君初出奇的镇定,他知道曼丽肯定真的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知道她此时需要他。他走近了些,抚摸了她的头发。这样的抚摸不带任何情色成分,只是轻轻碰了碰,表示安慰。以前自己摔跤大哭时,父亲就是这样对待自己的。

  曼丽抬起头,脸上挂满眼泪,有点狼狈,更显得那张生动的脸那般生动。

  君初从脖子上扯下领巾,微笑着递过去,“擦擦?”

  曼丽的抽泣停了停,不好意思地接过来。

  君初逗趣道,“别把鼻涕也擦上去了,很难洗的。”

  曼丽噗哧一笑,表情跟小孩一般,“谢谢你,沈先生。”

  “请叫我慷慨的先生。”君初偏了偏头,做了个恰到好处的鬼脸。

  曼丽的眼泪堤坝彻底修复,把领巾放在一边,到洗手间拿了一条毛巾洗脸,君初看着她走出来,曼丽像被欺负的受气包一样指着自己脸上的一条血痂,“沈先生,你看你看,就是那只鬼抓的。”

  “可怜的孩子。”君初温柔道。

  曼丽愣了愣,孩子?八百年没听人这样称呼过自己了。曼丽看了看君初,又低下头去,喃喃道,“沈先生,我怎么办?”

  君初看见她那无助的样子,心里突然一软,安慰道,“不必担心,没有鬼的。就算有,我也能找人帮你驱了。”

  曼丽似乎看到了希望,眼睛开始放光,围着君初转了一圈,“真的吗,真的吗?”

  “是真的,我老家来了一个人,叫蓉妈,她懂这些。”君初说道。

  “管用吗?”曼丽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管用,她年轻的时候学过的,不过后来因为嫁人了就没再继续学下去了。”君初回忆小时候蓉妈给邻居算命的情景。

  “再后来呢?”曼丽追问。

  “后来啊,后来就来我家做佣人了——他丈夫跟孩子染上瘟疫去世了,就来了我家。”

  “那你赶紧叫蓉妈来我家里看。还有我父亲家也要去看。”曼丽有点着急。

  君初笑了,“别着急,那也得明天吧,她现在睡了。”

  曼丽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有点内疚,“耽误你休息了。”

  “我们也算是朋友,我还是你的忠实听众呢。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听的。”君初模仿曼丽播音的声音,“这里是上海奥斯邦电台,现在是‘爵士风情’时间。我是徐曼丽……”

  曼丽的脸绯红,“既然是忠实听众,怎么波段不会记得?”

  “三五五公尺波段,八四五千周中波广播对不对?”君初试探地问,头向前倾,靠得很近了已经。

  曼丽点头,很是感动。他能记得她的声音,真意外。

  如果遇见一个作家,最好的恭维莫过于能背诵他小说里的经典句子。

  他比她大八岁,他这么细心——曼丽忽然看见暖气管旁边的鞋子,往外冒着淡淡的水蒸气。不知道沈先生是否有女朋友,还是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有多少个女朋友,他这么优秀。

  正胡思乱想着,君初道,“为了防止你感冒,我建议你还是冲个热水澡,你关好门,我在外面看报纸,有什么事你就喊,别害怕,我在这里。”

  别害怕,有我在这里,保护着你,像一盏灯,或许微弱,或许渺茫,但总能照亮那凄清黑暗的夜晚。

  曼丽终于进去了,是站着冲澡的,莲蓬花洒喷下来的热水畅快淋漓。上海宾馆备了睡衣,是毛巾质地的,长袖V领。于是穿出来,头发湿漉漉的,开门,君初不见了。

  一种紧张的气氛袭来,会不会是……

  正揪着心,君初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热气腾腾的一碗,香气浓郁。见曼丽出来便解释道,“刚才拜托服务员给我到厨房煮了姜汤鸡蛋羹,我小时候一淋雨母亲就让我吃这个,是预防感冒的。”

  曼丽不知该说些什么,拿了勺子坐在桌前吃着,其实自己是真饿了,吃起来的声音有点大,不好意思地回头看了看君初。

  “别看我,自己吃。”君初的眼神像个溺爱孩子的父亲。

  曼丽鼻子酸了,“沈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就叫好啊?我的好你还没见过呢。”君初神秘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别的含义,赶紧岔开话题了,“还合你的胃口吧?”

  这样一来更尴尬了,好像在说,我君初还合你曼丽的胃口吧?

  曼丽的回答是:“嗯,就是这个味。”

  她想着汤,他想着她。君初想道:汤也好,人也好,都要对味,否则伤心又伤身。

  曼丽穿着睡衣刷牙的时候,君初有点动心,弯腰的时候,修长白皙的脖子后面露出来,像块奶油蛋糕。君初舔了舔嘴唇。

  曼丽嘴角布满泡沫刚好回头看见,含糊道,“沈先生你也饿了吧?”

  君初在心里说我想吃你的脖子,但嘴上说,“没有,今天吃得很饱的出来。”

  曼丽钻进被子里,君初帮她把被角掖得严实,准备道晚安。

  曼丽伸出胳膊,“沈先生等我睡着了再走好么?我害怕。”

  袖子滑落的瞬间,曼丽的胳膊也是雪白,汗毛很浅。君初又一次心软,重新将她的胳膊塞进被子,“好的,我答应你。”
 曼丽闭上眼睛,又睁开。

  君初问,“怎么了,冷是吗?”

  曼丽摇摇头,无辜地看着他。

  “不舒服吗?”君初摸摸她额头。

  曼丽继续摇头。

  “那你要什么?”君初不解。

  “沈先生你会讲故事吗?如果这样我会很快睡着的。”曼丽哀求道。

  君初抓抓脑袋,“鬼故事听不听?”

  “啊!”曼丽赶紧把头缩到被子里。

  君初笑了,捉弄她怎么这么开心。又哄道,“不讲,不讲了。说我小时候的故事给你听。”

  “哦,这样可以的。”曼丽伸出半个脑袋看看四周,“你讲,我睡觉。走的时候关门要小声点。”

  “嗯,这个故事是真的。我小时候在长沙的舅老爷家玩,他出去一会儿,下午才回来,叫我看好十只小猪,按时给小猪喂食。”

  曼丽开始平静地呼吸。

  君初继续说,“后来我放小猪出去河边玩,结果,有一只小猪就找不着了,我心里这个焦急啊,你想啊,等他回来后肯定是要生气的。于是我就把储蓄罐的那种白色的瓷猪抹了些泥巴放在猪圈里。”

  君初看了看曼丽,知道她正在听,继续说道,“后来他回来了,看见十只小猪都安然无恙,十分喜欢,给了一枚糖果给我吃。我刚想走,舅老爷又倒了猪食给小猪吃,那些家伙们全都活蹦乱跳地过去抢,只有那只储蓄罐小泥猪一动不动。我吓坏了,舅老爷问我怎么那只小猪一动不动啊?你猜我怎么回答?”

  曼丽睡着了。

  君初偷偷地站起来准备离开。

  “你怎么回答了?”曼丽睁开一只眼睛——根本没睡着。

  “你想知道吗?”君初认真地看她,有种把她的样子拍下来的冲动,好留下这些回忆。

  曼丽点头,呆呆地看着君初。

  “我对舅老爷说,那只小猪在听故事啊。”君初忍住笑说道。

  曼丽在三秒钟后突然明白过来,笑得在床上打滚,“你这个坏蛋。”

  君初抓住她的手,再次放回被子,这下正经道,“睡吧,睡吧。不怕,我在呢。”

  曼丽睡了,君初守了一会儿,打了个大呵欠,真想就这样钻进这个小美人的被子里好好享受一番,实际上身体的某一部分早就变得坚硬。

  君子不乘人之危。君初在心里约束着自己,留了一盏床头灯,温暖地笼罩着曼丽熟睡的脸。把门关好,走到房间,今天真忙碌,刚沾上床,马上就睡着了。

  这次,曼丽没有做噩梦,她知道有人在守护他,是个正直的男人。

  十二

  早晨起来的时候曼丽很舒服地翻了个身,起来换好衣服,窗外的雪停了,快出太阳了吧。

  刚洗漱完毕,君初已经衣着整齐地站在门口。

  “请进。”曼丽想起自己还没梳头,赶紧拿手指拢了拢头发。

  君初送曼丽去上班,自己再去上班,临下车时曼丽感激道,“沈先生,昨天晚上真是谢谢你。”

  君初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一夜未归,恐怕母亲要担心,叫司机又送到霞飞路沈宅,进了家门,蓉妈跟廖金兰已经起床,在用早餐。

  君初进去解释道,撒了个谎称昨天同事聚会有个朋友喝醉了打了他电话,所以照顾了一下,因为路途很远,回来很不方便,于是就在那边睡了。

  “是女朋友吧?”廖金兰喝着粥。

  “不是,不是。”君初慌忙否认,心想我还没表白,也不知道曼丽是否同意——君初心底里其实真想有这样一个女朋友,至少比钟淑琴来得自然。

  “吃早饭了吗?”蓉妈问。

  “哦,吃过了。”君初不敢久留,怕老太太问多了自己圆不了谎,连忙道,“我回来就是怕你们担心,对了,蓉妈,你把我抽屉上的那几张照片收到哪里去了?进房去给我找找来,我要赶去上班了。”

  蓉妈跟着君初进了房间,她知道君初有话对她说。简单的说明后,蓉妈道,“好的,到时候少爷来接我就是,我记住了,是给你们片厂的王导演看手相。”

  其实男人一生都在对不同的女人撒谎。

  雪融化的时候是异常的冷,即使有薄薄的太阳眷顾,也是冷,但君初的心里很暖,脑子里满是曼丽的样子,脖子,胳膊还有其他的看不见却能想得到的部位。这样的激情带到工作中,一天都很愉快。导演王颖觉得奇怪,下班时对灯光师道,看来沈君初的母亲这次带来的不仅仅是腊肉还有欢乐嘛,君初今天拍片子的时候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傻笑了多次了。

  曼丽说今天是下午五点下班,看看时间,四点三十分,刚刚好,但愿今天有车可以叫。无论什么车,只要快就够了。

  天从人愿。很快就叫到了一辆黄包车,疯了似的往前赶。刚刚分开一阵子就恨不得马上见面,君初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哦,爱情的魔力。

  曼丽今天也是代播白天的节目,周五的“爵士风情”暂停,给听众想念自己的时间。夕阳照着白雪,透过玻璃窗照着曼丽的脸,沈君初看呆了。

  这次上来的时候警卫没有拦他,他记得沈君初的模样。一般警卫都记得谁曾经给过自己小费,何况是两次——上次君初索要曼丽地址时又给过一次。

  “沈小姐在播音呢,你再等会。那边化妆间有个凳子,你去坐一会儿吧。”胡茬警卫讨好道。

  “谢谢。”君初从包里拿出相机,尼康的牌子,没用闪光灯,对着夕阳西下的背景记录了曼丽播音的瞬间:嘴唇半张开,脸上洋溢着微笑。曼丽觉得虽然听众看不见她的脸,但带着笑容与他们在电波另一端交流总是对的。

  化妆间的琥珀色透明玻璃瓶里插着一束马蹄莲,君初认识,是他送的那束,时间很长了,却仍然盛开着。曼丽十分喜欢,从老张那里讨教来养鲜花的办法,放了两片阿司匹林进去保鲜,每次上班小心翼翼地用剪刀把花的下端斜斜的剪掉一小段。

  警卫见曼丽出来,赶紧汇报,“曼丽小姐,沈先生在那边等着呢。”

  曼丽脸一红。

  哦,他来了,这么准时。

  四目相对,无声胜有声。

  好好百货公司比较容易拦到汽车,曼丽坐在君初身边,竟然生出几分安全感,他的肩膀那么宽厚,靠一下应该很舒服。可惜那时候没有“我让你依靠,让你靠——没什么大不了”这首歌。

  君初却没发觉曼丽的这种心思,对曼丽道,“我们现在去接蓉妈,我都跟她说妥了,咱们先吃饭然后再去你那间鬼屋。”

  “别提,害怕。”曼丽指指胸口。

  君初赶紧改口,“吃什么呢?你说说。”

  曼丽不假思索道,“城隍庙小吃。”

  君初点头,心想怎么回答得这么迅速?真是爽快。他不知道曼丽有一天幻想时想的就是这个内容。

  蓉妈在大门口上了车,按照约定的时间。曼丽看了看这个精神的妇人,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后面,发髻用一根碧绿的簪子固定。虽然衣着朴素,却显得干净利落。老太太手里挎了个包袱。

  “蓉妈,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曼丽小姐。”君初介绍道。

  曼丽赶紧问候。

  蓉妈打量了下曼丽,头发微卷,漂亮的丹凤眼略略有点凹陷,透露着活泼气质,鼻子挺拔小巧,嘴是小小的,有点随时噘起来的意味。

  “真漂亮啊,跟那香烟广告上的模特似的!”蓉妈夸奖道。

  君初没来由的高兴起来,好像夸了曼丽自己就得到很大实惠一般。真得感谢那只鬼啊,把自己跟曼丽拉到了一起。

  “沈先生你在笑什么?”曼丽看他一个人对着前方傻笑。

  “哦,没什么,我在想城隍庙小吃呢。”

  汽车开得慢,刚融化的雪地有点滑,路边有行人骑自行车不慎摔倒,站起来扶起车子龙头跳起来骂了几句继续上路。

  十三

  三人吃了个大饱,一起到了曼丽的房间。门大敞着,曼丽出来之前忘记关门。蓉妈在四周走动一番。

  “怎样,怎样?”曼丽打了个饱嗝,是灌汤包的味道。

  君初看到那张床,小小的床,她做噩梦的时候就是在这张床上,可怜的小人儿。

  曼丽只顾着跟着蓉妈问这问那,没注意君初的目光。曼丽道,“蓉妈,厨房也许要看看,我怀疑那也有鬼。”
 蓉妈并未回答,从包袱里拿出香,念了几句咒语,在房间四周摆了碗,里面盛着白米,香插在上面。黄纸画的符,贴在门口、床下、窗户,用火烧着了,放在碗里,用清水泡了,对曼丽道,“没问题了,喝下去。”

  “真的啊?”曼丽皱眉看了看那碗符水,看起来很难喝下去,但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有点想吐,曼丽强压了下去。

  曼丽拿出柜子里的一些零嘴请他们吃,泡了两杯茶。

  “阴气重,昨天晚上你离开后它又回来一次。为了避免它再来害你,这些香在自然燃尽之前不可熄灭,碗里的米明天中午做成饭,自己吃,也要分给别人吃,越多人吃越好。”蓉妈说着从包袱里拿出一串菩提木佛珠,“曼丽小姐你戴上,四十九天内不可摘下,你联系下那位故友的亲人,看能否做一场法事,化解些怨气,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听蓉妈的说法,曼丽点头,道谢一番,看天色也不早,蓉妈担心老太太起疑心,说先回去。君初在心里暗暗道,早知道应该跟蓉妈说待久些。

  曼丽也有点舍不得君初,不知道是害怕一个人在屋子里,还是真的喜欢跟君初在一起。

  蓉妈见这一男一女恋恋不舍的样子,也明白几分,说道,“君初少爷,我看这附近也很容易叫到车,我自己回去吧,又不是第一次来上海了。”

  “还是我送你回去吧。”君初站起来要走。

  蓉妈按着他的肩膀坐下,“你在这里陪曼丽小姐再聊会,她邪气入侵,见了鬼的人是要多跟人待着的。”

  蓉妈也是瞎扯,君初自然顺水推舟,“那你小心点。你跟我妈说我陪剧组的人聚会,晚点回就是。”

  蓉妈笑道,“你放心,老太太那边我自然会打点清楚。”

  曼丽再次道谢,蓉妈走了以后,屋子里只剩两个人。曼丽有点不好意思,但是自己的房子,心里也是底气十足,问道,“沈先生的女朋友很漂亮吧?”

  君初突然听到问这个,愣了下,“我……是的,她漂亮。”

  曼丽的心情比看见鬼还糟糕。

  “跟曼丽小姐一样漂亮。”君初深情地看着她,“有跟你一样的鼻子,一样的眼睛,笑起来是一样的可爱,哭起来跟你一样让我心软。”

  “她是做什么职业的?”曼丽赌气似的问,语气有些不快。

  “电台播音员。”君初一步一步走近,笑着走过来。

  曼丽的脸一下发烧似的红起来,君初握着她的手,她连忙缩回去。君初又捧在手心,暖暖的,曼丽觉得一股电流袭来。

  “请原谅我的冒昧,曼丽,我是想跟你说,我喜欢上你了。”君初说这些话的时候嗓音压得很低,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抖着。

  曼丽等了二十一年,等到了君初。

  君初的怀抱,既熟悉又陌生,宽厚的肩膀让曼丽沉迷。君初抚摸她的头发,十指细细穿过。那些吻并不狂热,只是星星点点温柔地印在曼丽额头上,曼丽几乎要融化了。这样陌生新鲜的特殊空气,浅浅地蔓延。

  这一刻,曼丽跟君初都希望时间在一刻停止。该发生的没发生,没发生的即将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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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8:55:48 | 显示全部楼层
十四

  君初从曼丽家里出来的时候并没叫车,自己一个人吹着口哨在路上走着,天气很冷,心里却是暖暖的。

  曼丽乖乖地睡着了,睡得沉静。

  吴美娜没有出现,也许不会再出现?再出现也是有路可逃。

  曼丽早晨起来发现窗上的符全部消失了,再看墙角那些碗,倒了一地,所有的香都只燃烧了一半。

  厉鬼!厉鬼!

  打电话到沈宅,廖金兰接的电话,“哪位?”

  曼丽一紧张就挂了。老太太在电话那头嘀咕,“谁啊?不说话就挂了。”

  昨天,昨天晚上她是期待他留下来,还好没有,否则鬼说不定要上君初的身。屋子里待呆不下去了,回父亲那边看看吧。曼丽想起来有点后怕,睡得这么沉,有鬼进来都不知道。

  煮了鸡蛋吃,壶里是昨天晚上现成的水,炉子生起来,浓浓的烟有点呛人,曼丽咳嗽,一边流泪一边觉得愉快,这是可喜的人间烟火气,证明自己正好端端活着。

  曼丽上了电车,手放在嘴边呵气。太阳是吝啬的,只给少许温暖,照射大地,照射乞丐和富翁,照射贫民窟与法租界,照射树木也照射垃圾。这时候鬼大概是无所遁形的。月光就不同,阴险地躲在云朵后面,哀鸿遍野,人不如鬼的世界。

  想着想着,头一歪睡了,头埋在自己胳膊里,随着电车一晃一晃。迷糊中,看见一个穿着天蓝色旗袍的女人抱着婴儿上了车,坐在自己身边。曼丽忽然觉得一冷,等那个女人抬头。

  曼丽看了一眼那个孩子,很脏,像裹了一层灰,再看婴儿的脸,完全没有成形。

  曼丽不知道是怎样的一路狂奔到父亲家的,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追赶。

  徐伟良在店里,米雯在学着打毛线,针法不怎么熟练,都快瞪成斗鸡眼了,见曼丽进来,赶紧把手头上的毛线放一边,扯着嗓子对厨房里道,“王妈,多煮一个人的饭,小姐回来了。”

  王妈从厨房里噔噔噔跑出来,倒茶给曼丽吃,望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问道,“小姐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米雯也道,“是啊,被鬼追啊?这么急。”

  曼丽瞪大眼睛,“是啊,被鬼追。”

  伊玲拎着菜篮子刚从外面回来,走到曼丽跟前,“小姐你来了。”

  曼丽点头。惊魂未定,把过程这么一说,米雯皱眉,挺着大肚子,眼皮一翻,“那鬼肯定认识我们家的路,你不会把它给招到这儿来了吧?”

  伊玲护着曼丽,“不会的,小姐怎么会这样?”

  米雯完全翻脸,“怎么不会这样?当初不是她把这只骚狐狸精引到家里来,老爷怎么会……”

  王妈突然打断米雯的话,“太太,太太!”

  米雯没好气的往沙发上一坐,拿起毛线继续织,她在给肚子里的孩子织绒线衫,已经打好了一只小小的胳膊,左右比划着,脸上满是不耐烦的表情。

  曼丽觉得话语有异,追问道,“你说什么呢,什么狐狸精,你话说清楚点。”

  伊玲拉着曼丽的胳膊,“算了,小姐,算了。”

  曼丽甩开伊玲,说道,“人家都死了,你不为了别人,也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积点口德。”

  米雯本来不待见她,听她提到自己软肋,怒不可遏,几乎是从沙发上跳起来骂,“徐曼丽,你别在这里装蒜,你别以为老娘是瞎子!你带了那个狐狸精来勾引老爷,干出那些丑事以为我不知道?”然后走到曼丽跟前,“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想这样把我赶走吗?你休想!那个婊子死得早,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你以为老爷是傻子?我告诉你,他精明着呢!”

  曼丽简直要疯了,抓住米雯的肩膀猛摇,“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狐狸精,狐狸精,那个吴美娜是个骚货,是你带过来勾引老爷的!听到了吗?”米雯压抑多久的怒气这一刻爆发,抓着曼丽的头发往墙上撞,王妈和伊玲拉着米雯。

  曼丽忍住痛,“你才是狐狸精,你害死我妈,你害死我妈!”

  四个女人,扭成一团。

  地上一大把头发,米雯在沙发上看见乱成一团的绒线,啪嗒啪嗒的掉眼泪。嫁给徐伟良,吃了不少苦头,他花心倒也罢了,连女儿的同事也玩。第一次见到吴美娜,米雯就有不详的预感,吴美娜是好看,可这种好看是有杀伤性的,对周围的女人构成威胁。

  后来有一次,也就是米雯从老家提前回来那次,没有惊动任何人,偷偷地回了,听到卧室里的呻吟声。

  有了我,你还要别人,帮你生小孩还不够,就十个月都不能忍受!米雯含着眼泪走出家门,回老家又多住了几天,留了口信给药店的人转告徐伟良,徐伟良觉得很高兴,这样又能跟吴美娜多缠绵几天。

  每段刺激的冒险到了结局时候都将失去当时的激情,剩下虚空、冷漠、遗忘,至多换来夜半无人私语时怀念的叹息:怎么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没想到如此下场?然后活着的各自开始各自的生活,消逝的让亲人伤悲。想想,世上没有哪段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

  米雯哭得伤心,曼丽坐在墙角发呆。伊玲去药房找徐伟良回来处理残局,王妈默默地收拾她们两个扭打后的现场:打碎的茶杯盖,踢翻的茶几,扭曲的沙发布……
 曼丽自言自语着,“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她要找我。”

  徐伟良匆匆赶回来时一切都明白了。有几缕阳光从窗外爬进餐桌,饭菜很丰盛,没人有胃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冰凌,各怀鬼胎。

  “我每天晚上都梦见她,今天坐车又看见她,她抱着小孩追着我一路跑到这里。”曼丽看着徐伟良,吴美娜死后他苍老了许多,想必也是饱受内心折磨。

  徐伟良抬起手,做一个苍凉的手势,“是我不好。”

  倘若吴美娜听到这话,眼睛可以安静闭下了。

  米雯哭得比谁都伤心,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给了这个男人,给了青春,给了时间,给了肉体——跟曼丽的母亲争,跟外头堂子里的姐们争,跟交际场上的舞女争。怀孕了,以为美梦成真,曾经一个下贱的丫鬟熬到了正室,地位是稳固的,然而不够,她希望这个男人爱她,爱她一个人,爱她一辈子,不跟别的女人分享这个男人,哪怕是一个吻。这竟是个奢侈的愿望,大概也是所有世间女人奢侈的愿望。

  徐伟良看她哭得伤心,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米雯擦眼泪。这个动作,让沉浸在悲伤里的曼丽不由自主想起君初给自己递领巾的动作。

  米雯甩开他的手,心里还是挺安慰。

  徐伟良站起来帮她擦眼泪,“别哭坏了身体,是我对不起你。”

  “吴美娜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吗?”曼丽第一次勇敢地说道。

  徐伟良猛的拍了桌子,几个盘子连着菜滚到桌子下面,“你怎么对我说话的?在命令吗?我的事情我自然会处理。你别忘了你也是从这个家走出来的!”

  王妈赶紧劝着,“老爷坐下说话。”

  伊玲插嘴道,“前几日看见吴美娜的母亲,说要带尸体回乡下了。”

  “你是怎么认识她母亲的?”曼丽问道。

  “是老乡。”伊玲回答道,“我是吴美娜介绍来上海的,自然认识她母亲。我在保姆市场找工作,王妈把我挑了回来。我去看过吴美娜的父亲,现在在流华医院住着呢,肺痨,看样子也不行了,她母亲说回去要多准备一口棺材。”

  曼丽觉得自己是个罪人。

  徐伟良只顾着哄米雯说下午给她买她看好的那件紫貂皮大衣,叫她先回房休息。出来时对伊玲道,“既然是老乡,你去告诉他妈,我出钱做场法事。”

  伊玲领命出去,王妈也退下,去厨房洗碗。

  曼丽缓缓抬起头,“爸,吴美娜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什么?”

  “你跟她……”曼丽冷冷地问,“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就是你所知道的。”徐伟良有些哀伤,“我不知道她原来会选择轻生,早知道,会给钱给她。”

  世间诸事,最怕莫过于“早知道”。

  “我会补偿她的家人,你放心好了。”徐伟良的眼眶也有些红,“我总以为她是讹诈我的钱财,后来才知道她是不幸的,她的家,还有她的丈夫。其实,我跟那种人又有何区别!”

  曼丽看着自己父亲,他现在变成了一个老人。曼丽不知是同情还是恨,只是希望他刚才那番话是发自内心。

  “其实,我还是喜欢她的,只是那时候心里乱,做生意做得也不顺利。”徐伟良终于老泪纵横,“我不该伤害她。”

  曼丽的眼泪也停不了,可惜吴美娜永远都听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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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8:56:04 | 显示全部楼层
灵堂设得十分普通,吴美娜的父亲出院了,劣等病房也住不起,蔫蔫地跪在地上。

  来的大多是吴美娜电台的同事,来一个,丧乐队就吹起唢呐敲锣打鼓。吴美娜的父亲就磕头,像个乞丐。

  看见曼丽一家过来,老人也是麻木地磕头。女儿死了,他心痛得恨不得一起死掉。

  吴美娜的母亲满头白发,抬头看了看曼丽,再看了看徐伟良,一脸漠然,只是客套道,“谢谢徐老爷过来拜祭。”一边引至前堂蒲团处行丧礼。

  徐伟良看见吴美娜的遗像,跪地烧香,在心中念道,“请你放过我女儿,要找你来找我吧。”

  一时间也是悲痛,想爬起来却有心无力,膝盖仿佛被针扎似的痛。

  徐伟良抬头,吴美娜的白底黑框照片似乎在微笑,带些恶作剧的意味。

  曼丽面对此情此景,心里顿生悲哀,悲哀是为了这段孽缘。违反常理的偷情,然后互生怨恨,现在阴阳相隔,再次四目相对却已不再是秋波,彼此怀念的时候也必是心怀唏嘘吧。

  王妈扶起徐伟良,“老爷!”

  曼丽跪在并排,对着吴美娜道,“我知道你是怪我的,但我的父亲年纪大了,他做了些什么,请你原谅。要惩罚,就在我身上应验好了。”

  问候了一阵,徐伟良对同来的伊玲道,“你跟她熟稔,在这里帮忙也好,今天就不必回来做饭了,太太跟我和小姐出去外头吃。”

  伊玲点头,王妈道,“老爷,咱们可以回了。”

  曼丽正握着吴美娜母亲的手说些安慰的话,徐伟良走过来,叫伊玲把盒子取过来,“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这孩子跟我们家也算是有缘分,跟我女儿一样亲。您收着,给孩子她父亲看病重要。”

  吴美娜的母亲接了。

  伊玲帮忙张罗灵堂的事情,便不跟徐伟良一家回去。曼丽见父亲肯把钱拿出来送给吴家,心里也安慰了些,推辞说下午要上节目,晚上就不跟父亲回去吃饭了。

  徐伟良帮她叫了辆车,说道,“在外面住不惯就回来住。别胡思乱想。”

  曼丽点点头上了车子。

  伊玲这厢把吴美娜母亲叫到后堂无人处,帮她把箱子打开,吴美娜的母亲只看见金灿灿的一片,眼睛都花了,腿一软,直接坐在地上。

  伊玲赶紧扶起来。

  吴美娜的母亲这才号啕大哭起来,“我现在要这些钱做什么用?我的孩子已经走了啊!我苦命的孩子啊!当初我不该让你嫁人啊!我应该把你留在身边……”

  伊玲也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起来吧,美娜是懂事的孩子。她去招他就是为了你们,现在也算是帮她完成了心愿。”

  吴美娜母亲哭了许久,缓缓地站起来对伊玲道,“这次多亏你,否则我孩子连个说法都没有,更别说赔钱了。唉,要不是老头子的病,我非得叫姓徐的杀人偿命。”

  “您跟我说什么谢呢,乡下的孩子多亏你找了人家带,否则我哪里能出来赚钱?”伊玲继续道,“美娜这孩子死得冤,我看不过去,只有出这招了。”

  “可怜我孩子,连个全尸也无。”吴美娜的母亲忘不了伊玲亲自剖开女儿尸体的情景。

  “别哭了,过去了,过去了……”伊玲拍着她的背,“想想活着的人吧!我们去银行把金子换了去。也值不少钱,先给我哥治病要紧。”

  吴美娜母亲这才回到现实,擤了一大摊鼻涕,擦在鞋背上,“我们出去吧。”回头又问了问伊玲,“你没把那孩子吓出什么病吧?其实她对我家美娜挺好的。”

  “没事了,她似乎有男朋友在保护她。”走到灵堂,吴美娜母亲对伊玲道,“得把蒲团上的针卸下来,万一别人来拜扎到了可不好。”

  伊玲照着做了,对吴美娜父亲道,“哥,我跟嫂子先出去了,你在这等着。”

  吴美娜父亲一阵咳嗽,看来住院在即。

  伊玲想起曼丽那天洗澡的事心里有些内疚。实际上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只是因为父亲的过错,却要承担惊吓,还好脸上那道疤痕未伤到筋骨。

  那次曼丽带吴美娜最后一次去药店时,徐伟良单独跟吴美娜谈话,并未发现伊玲正在里屋后面的茅厕里,他只道是没人在,岂料伊玲一字不漏全都听到了。

  伊玲刚想抽时间去劝劝吴美娜,却没想到自己晚了一步。见徐伟良装作没事一般,心里自是气愤。伊玲轻易地配了曼丽屋子的钥匙,又找了一模一样的蓝色旗袍到曼丽家里吓了她好几次。最后一次是在半夜,从窗子里看过去,君初守护在她床边,轻轻哼着类似摇篮曲的调。伊玲不忍打扰。再说男人通常不相信鬼神,万一抓个正着,岂不是害了吴美娜一家人。索性在窗沿的草丛中蹲着等曼丽睡着了再进去。

  她看见君初走的时候吻了曼丽的额头。

  她看见君初关门的时候轻得不能再轻。

她看见灯下曼丽像婴儿一样满足的表情。

  伊玲等到半夜偷偷进去,在茶壶里放了致幻液。她知道曼丽起来口渴一定要烧水喝,又担心她换一壶水,就在壶的边缘还有碗的边缘又放了些。

  一切只为了报恩,没有哥哥嫂子,她早已经被人把脊梁骨戳碎,或者淹死在众人口水里。一个寡妇,怀着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孩子,够村里的人嚼舌根了。哥哥嫂子在村里是好人,挺身而出,叫她搬了过来住。嫂子是最累的,要照顾两个人,伊玲坐月子时嫂子起早贪黑无怨无悔地伺候着,家里没什么好东西吃,嫂子去邻村偷了一只母鸡,被抓住打了个半死,还不忘记磕头求人家把鸡拿回来。

  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伊玲想等哥哥治好病,米雯生下孩子就回家带自己的小孩。繁华上海,终究不是自己的安身之所,吃多少穿多少,被谁爱被谁害都是注定的。

  曼丽没有想到在上班的路上会撞车,还好开车的司机刹车踩得快,否则自己非得从车窗里飞出去,曼丽吓出了一身汗。

  对面是一辆黑色的轿车,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二三岁左右,穿着美式军大衣,皮靴踩着残雪,留着时兴的背头,显得略老气,对司机大吼,“你不长眼睛啊,我的车你也撞!”

  司机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其实曼丽坐的这辆车伤得更为严重,那辆黑轿车只是车灯破了。本来是个岔路,那辆车大概是想抄近路,突然从巷子里拐出来,司机来不及反应就撞上了。这条公路是郊外,平时车很少。

  那人看了看曼丽,语气似乎缓和了些,但仍然带着霸道的凶气,“下来,你看我的车撞成什么样子了!”

  司机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留着老式的西装头,赶紧下车,“对不起,对不起,我赔您的钱。”

  “赔钱?”那男人叫嚣道,“你知道不知道我的车值多少钱?老子有的是钱!”

  “对不起,因为送那位小姐急着去奥斯曼电台,所以开快了些,求军爷高抬贵手,车我负责修。”司机瞥了瞥牌照,是法租界的,看那打扮肯定是军官无疑。

  “奥斯曼电台?”那年轻男子眉毛扬了一下,问那司机,“她是?”

  司机赶紧道,“是奥斯曼电台的播音员曼丽小姐,就是主持‘爵士风情’的那位。您平时也听收音机吧。”

  年轻男子走到曼丽跟前问道,“您真的是曼丽小姐?”

  曼丽看了看时间,马上要迟到了,求情道,“先生,这位司机既然答应赔钱了,请您放过他好吗?我有要紧的事,有点赶时间。”

  司机被那青年男人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回到车上。曼丽舒了一口气,以为可以走了,岂料发动机却打不着了,一边道,“小姐您下车吧,我看这车得拖去修。”

  曼丽急了,“这怎么成,我在这里怎么等得到车?”

  司机无奈地摊开双手,“对不起曼丽小姐,我也很想这车开动起来,这样,车费我就不要了,请下车。”接着打开车门做了个下车的手势。

  曼丽拿起手袋,站在路边,正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其实相貌也算英武,只是眉宇之间有些霸气。曼丽还是喜欢温和斯文的男人,比如君初。

  “曼丽小姐,我送你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年轻男人打开车门,“今天是我的错,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曼丽摇摇头,素不相识,怎能随便上车?

  见她犹豫,那男人抓了抓头发,“你不相信我是吗,可以叫这位司机记下我的车牌,然后到附近的警察局留底就是,万一你失踪了,也有个目击证人不是吗?”

  曼丽觉得也有几分道理。

  那年轻男人自己上了车,对曼丽道,“不是快迟到了吗?上车吧。”

  曼丽最后犹豫了一下,从包里拿出纸笔,飞快地抄下车牌号,给到原来那个司机手里,司机点点头拿住了。

  车开动时,曼丽看见那年轻人一边开车一边对着驾驶室的镜子作孤芳自赏状,只听他自言自语,“难道我长得就不像个好人?”

  曼丽忍着没笑。
  “曼丽小姐,我可是你的忠实听众啊。”他的车速开得慢了些,大概是因为车里坐着一个美女的缘故,说话口气比起刚才斯文不少。

  曼丽没有发现,她身后的那辆车已经朝相反的方向开去——发动机是好的,司机听那男人说如果不想赔钱就让那女孩下车。

  “怎么称呼你呢,先生。”曼丽的实际声音比播音室里播放出来的声音要更悦耳,尤其是在小空间里。

  “哦,我姓张,叫张少廷,曼丽小姐贵姓呢?”张少廷的确是知道这个节目的,有时候是放音乐,有时候是播音员读一些广播剧或者风花雪月的文章,女听众更多些,女人总是需要浪漫。张少廷有一次听“爵士风情”是因为唱片机坏了,女朋友来了又没什么情调,无意打开收音机,刚好到一首蓝调歌曲,抱着就在客厅里跳开了。

  曼丽心里泛起一丝甜蜜,看来自己也是小有名气了。

  “曼丽小姐本人比声音更美丽。”张少廷不等曼丽回答贵姓的问题又夸奖了一句。

  曼丽觉得话很受用,“张先生,我姓徐,双人旁加个余。”

  张少廷一边看着前方,一边侧头对曼丽说,“我记住了,两个人,如果再来一个就显得多余。”

  这下曼丽笑出声音来了,这位张先生很逗趣呢。

  接下去聊着就愉快多了,张少廷平时接触女人不少,自然深深了解女人的心思,她们最喜欢的话题莫过于自己。他在现实生活中的女伴没有一个是播音员,这是对曼丽最初产生兴趣的原因之一了。

  好好百货公司到了,曼丽向张少廷道别,“耽误你的时间了,今天感谢你的帮忙,我现在要上去了,谢谢。”

  张少廷倒是十分随意,“你在这里上班,不错不错。别太客气,希望下次能再有荣幸载曼丽小姐这样的美女。”

  曼丽挥手告别,一转身,疯了似的往电梯那边跑,还有五分钟了,迟到要扣钱的,一分钟一百块,天,一百块,够买多少个烤地瓜了。

  后视镜里,张少廷笑着,“徐曼丽,你跑不了的。”

  十五

  曼丽后来回想起撞车那一幕,心中渐渐起了疑问,却也不去想太多——要想的事情多得很。

  比如,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君初;自己住的是租的房,一时也申请不了电话,只能自己给他打;又觉得过于主动。

  君初只盼着等她早早下班去接她。想跟她谈话,同她吃饭,或者什么也不做,只是互相看着也好。

  廖金兰看君初一下班就魂不守舍的样子,问道,“君初,你怎么了?”

  “没什么,等蓉妈做饭呢。肚子有点饿了。”他撒谎道,男人对妈妈跟老婆撒谎的频率相当,都是相当的高。

  “哦,那叫蓉妈快点,冬天容易饿着。”廖金兰在上海没什么熟人,一般在家做做针线活,偶尔叫蓉妈跟自己扯扯字牌,打发时间。

  廖金兰在绣花,她表哥在长沙就是开绣房的,以前年轻的时候学过织几针,木头绷子紧紧的,压着一块红色的丝绸,针是倒钩子,一扎下去,回抽上来。其实她会绣花,不过是湘绣,现在对着花样,学的是苏绣,活到老,学到老嘛。

  “妈你在绣什么?”君初凑过去看。

  “葡萄。妈学着玩,不好看。”廖金兰的眼睛不大好使。

  “挺像葡萄的。”君初恭维道,一边把收音机打开,曼丽的节目马上开始播了。不一会儿儿,传来曼丽的声音,君初坐在沙发上听。吃饭的时候也听,伴着那些音乐,脸上浮现不易察觉的笑容。

  蓉妈劝菜,“少爷你吃啊。”说着夹了一筷子粉丝肉末到他碗里,“这个没放辣椒,还特意加了一勺子糖,你试试。”

  君初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把碗放在嘴边吃饭,好像被那声音勾了魂魄去。

  蓉妈见状,又夹了一片辣椒在君初碗里,君初也未反应过来,张口就吃。廖金兰觉得奇怪,这小子见到辣椒就跟见鬼样,怎么这么乖地吃下去。

  收音机里的女子声音的确好听,用缓缓的略带磁性的声音说道,“各位听众,日落西山,黄昏时分,现在华灯初上,在这寒冷的夜晚,曼丽在节目的最后送您一首歌。在歌者的低吟浅唱中,如果您是晚归的路人,请您放松心情,如果您此时已经坐在家中餐桌前,愿您有个好胃口……”
 君初突然哇的一声,青椒吐在碗里,赶紧去找水喝,对蓉妈道,“刚才谁夹了辣椒在我碗里?我一不留神竟然吃下去了。”

  看他咕嘟咕嘟喝水的样子,蓉妈使劲笑,廖金兰也忍不住笑。

  君初回到桌前,三下两下吃完饭,拿起雨伞准备出门,“妈,蓉妈,我出去有点事,你们慢慢吃,今天晚上可能晚点回,你们自己早点睡吧。”

  雨加上雪让天气格外的冷。君初叫了辆黄包车,心里还在想着,同样是人,为什么湖南人这么能吃辣。

  廖金兰跟蓉妈也在讨论这个话题,同样是人,为什么君初一点辣的也不沾,看他刚才那狼狈相也就忍俊不禁起来。

  廖金兰一边帮忙蓉妈收拾碗筷,“你说他去哪了,这么晚,这么冷,跟长了个野狗子腿一样。”

  “应该是去曼丽小姐那里了。”蓉妈说道。

  “曼丽小姐?”

  蓉妈对着收音机努了努嘴,“就是先前在播音的那个。”

  廖金兰道,“君初在谈恋爱?”

  蓉妈道,“不知道,这个要问他自己。”

  这个时候君初也在问自己,算不算谈恋爱?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像闪电一样被她击中,之前的种种骄傲在她面前功亏一篑。她笑起来的样子总是让自己愉快,害羞的时候更是如此,还有俏皮的短发,思索的眼神,她柔嫩的手指,光洁的额头。

  想着想着,好好百货公司已经到了。

  曼丽从播音室里走出来,到化妆台照了照镜子,脸颊两边是朱红色,耳朵也是红。今天并没有抹胭脂,难道有人在思念?

  君初一上电梯就被电梯小姐认出来了,对君初道,“来接曼丽小姐下班啊?”

  “嗯,谢谢,十八楼。”君初愉快地对着电梯小姐笑笑。

  警卫照例放行。

  曼丽在镜子里看见君初的脸,想曹操,曹操到,一时间脸更红了,赶紧站起来打招呼,“你来了。”

  老张笑道,“男朋友来接下班了?”

  君初点头,“您好!”

  他没有否认。

  曼丽拿上手套戴上,见君初手里拿着雨伞,问道,“外面下雨了?”

  君初道,“小小的,特别冷。你是不是还没吃饭?”

  “看见你,我就有饭吃了。”曼丽心情特别好,因为吴美娜的事件终于有了个了结,父亲答应给重金做一场法事平息她的怨气。

  君初喜欢这样愉快的气氛。大约是已经吻过她,抱过她一次的缘故,觉得好像她已经是自己女朋友一般。

  一同走在路上,君初问曼丽,“想吃点什么?”

  曼丽道,“你决定,这样的大事我可伤脑筋。”

  君初见她一边走身体一边哆嗦,想着她可能是因为没吃饭就特别怕冷的原因,把自己外套脱下披在曼丽身上,自己是一件浅蓝色的厚棉衬衣,衬衣的领子翻出来,格子羊毛衫是V领。曼丽看呆了,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就是这样的,优雅,体贴,风趣,斯文。

  君初见曼丽看着自己发呆,赶紧提醒道,“穿上,我不冷的。”

  曼丽的身体伸进君初的大衣,他的体温包裹着自己,侧头的时候能闻得见那些挺好闻的味道。

  “很香。”君初的衣服袖子很长。

  “哦,是吗,我从来都不知道。”君初举着雨伞突然打了个喷嚏。

  曼丽要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君初执意不肯要,“我看我们还是叫个车吧,本来还想陪你散步走一阵。”

  邓亮终于等到了曼丽,上次的车钱没给,这次不能忘记了。

  曼丽一眼就认出了邓亮,而且牢牢记住了他的名字。君初觉得讶异,她记性那么好,不由得又多看了曼丽一眼。

  “上次我从家里出来,幸好遇见邓亮。”曼丽坐在上面说,车后座有条毯子,拿来盖在君初膝盖上,“没关系的,这位车夫先生每天都会洗。”

  邓亮回头,“谢谢你还记得我。”

  君初很想握着曼丽的手坐车,都怪自己把外套大衣脱给人家穿,曼丽的手指藏在袖子里,根本找不到了。

  “我们去吃什么?”曼丽问道,话音刚落,一阵叽叽咕咕的声音从腹部发出。

 君初对邓亮道,“你知道果记馄饨店吗?”

  “不知道。”邓亮老老实实回答。他从来没听说过。

  “好吧,你到锦绣西餐厅去,我自然会告诉你怎么走。”君初道。

  曼丽听到锦绣西餐厅,突然想到那天他们的约定,她等了一个多小时,随口就说道,“沈先生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锦绣约定的事情吗?我等了很久呢。”

  君初道,“怎么不记得,当时我冲进去找你,没找到。那时候堵车,我都要急疯了去。后来失魂落魄地在街头狂奔,到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又饿又冷又累,吃了碗馄饨,才恢复体力继续走的。”

  “哦,难怪今天你要带我去吃馄饨,原来如此呢。”曼丽笑,“沈先生是想让我体验你当时的心情对不对?”

  曼丽的嘴笑起来有些调皮的意味,她的头发短短的拢在脑后,更显得五官清丽,说刚才那番话时跟播音时是两个徐曼丽。

  君初觉得恍惚,眼前的曼丽,像个天使一样,穿着自己的衣服。君初轻轻搂住她的肩膀,“以后别叫我沈先生好吗?”

  “叫你什么?”

  “君初。”

  “是的,沈先生。”曼丽笑得起劲。车外的行人稀疏,谁也想象不到一辆黄包车里满载着爱意。

  这次君初把上次欠的车费也一起给了,而且零头也没有要,说是感谢他上次载曼丽的事。邓亮觉得今天简直是他的幸运日,既没有被警察抓,还赚到了意外的钱,开心道,“慷慨的先生。”

  话音刚落,曼丽笑道,“看来你是有了名气的。”

  果记馄饨店是通宵营业的,除了馄饨还有其他的小食,曼丽叫了一大堆吃的,一边称赞道,“好吃,好吃。”

  食物热气腾腾,君初的眼光也是热气腾腾,看她吃东西特别香。

  “君初。”曼丽吃饱了,喝下一口茶,试探地叫道。

  “嗯,什么事?”君初递了纸给她擦嘴。

  “没什么事,就是看看这样叫好不好听。”曼丽低头道。

  在上海市所有的馄饨店里,果记并不是最有名的,在君初与曼丽心里,却是最美味的地方,恋爱中的男人女人,吃的是心情。

  到了曼丽的小屋,君初捉她的手,吻她,仍然是额头,叫她赶紧睡,照例是等她睡着了才走。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君初在心中默念古训。

  曼丽红色的睡衣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角,足以让君初把所有的古训抛之脑后。

  “我睡不着,君初,我今天的心里很放松,君初,你说吴美娜还会来找我吗?”曼丽问。

  “不会了,有我保护你。”君初看着她,卸妆后的曼丽宛如清水芙蓉般,“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这轻轻的一句,曼丽的头赶紧缩到被子里,不敢伸出来。怎么办?怎么办?答应还是不答应,如果轻易答应,他不会觉得可贵;如果不答应,他会觉得她不喜欢他。当女人真是麻烦,单身想被人爱,被人爱了又想只爱她一人。

  “曼丽。”君初推了推她,“我是认真的,这几天晚上我都在失眠。我喜欢你的鼻子你的眼睛你的一切的一切,我想我是不是疯了。你觉得呢?”

  “我想你是疯了。”曼丽觉得被子里的空气让人窒息,心脏在扑通狂跳,“你不觉得我们开始得太快了?”

  “太快?”君初道,“我恨不得马上把你带回家,见我的母亲,告诉她你就是我的女朋友。我想告诉全世界的人,我找到了可爱的你。”

  “你还真是肉麻。”曼丽抖了抖被子,“凡事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

  君初锲而不舍,“哪条法律规定不许一见钟情?哪条法律又规定爱情必须是要慢慢地发现,不能一触即发?你一定要答应我,徐曼丽小姐,否则……”

  曼丽睁大眼睛,“否则你会怎样?”

  “否则我今天晚上就赖到你答应为止。”君初有点坏坏的笑。

  “天气这么冷,你就在这坐一个晚上吧,我睡了。”曼丽转过身去,背对着君初,露出白皙的脖子。她没有想到君初会把她的身体扳过来吻她,这次不是教堂式的圣洁的吻,这个吻是充满欲望的,直奔她的唇和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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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8:56:40 | 显示全部楼层
曼丽推开他,却又无力。

  君初充满了力量,那些吻是温柔的,却有着霸道的气息。他的陌生的柔软的舌伸进了曼丽的嘴,然后是脖子,呼吸有些急促。

  曼丽急了,脚从被子里伸出来,膝盖一蹬,不知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君初也是始料未及,咚的一声坐在地上,屁股生疼。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君初从地上爬起来,屁股上并没沾太多灰尘,曼丽很注意地板清洁。

  “冲动是魔鬼,你走吧。”曼丽拿被子蒙住头,他咬了她的脖子,虽然很轻,仍然有点痛。

  “请你原谅我。”君初根本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平时彬彬有礼的家伙现在却像个色狼,也觉得留在这里有点尴尬,走到门口道,“不管怎样,我是真心喜欢你,你的身体和你的灵魂。”

  屋子里静静的,曼丽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她想君初真的很可恨,竟然没有经过她允许就吻她,OH, MY GOD! 我的初吻就这样没了。

  想起他这么高大却被踹在地上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了。曼丽忘记了吴美娜的冤魂还会不会来索命,也许之前那次被鬼吓得夺门而逃,潜意识里只是希望依靠这件事情作为一个导火索,点燃自己跟君初之间的火花。

  而现在反而不怕了,女人,真是有情饮水饱,恋爱大过天。

  所以,不但没有做噩梦,反而做了春梦。梦见被个男人抱得紧紧的,再看那个男人的脸,似曾相识,但可以肯定的是不是君初。

  曼丽早上回味的时候心里还是怪怪的。

  张少廷心里也是怪怪的,怎么电台播音员生得这般别致。以前也认识一个,年纪大,皮肤也是黑黄黑黄的,可惜了一把好嗓子。

  早上对父亲张定邦道,“我要你给我警察局户籍科长的电话。”

  “你这次又要调谁的资料?”

  “一个播音员的。”

  张定邦讽刺道,“怎么,不捧电影明星,改了兴趣了?”

  “你要想我乖乖上那鬼军校步你的后尘,麻烦你帮我这个忙。”张少廷看了父亲一眼,在上海,张定邦也算是个风云人物,市长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在家里,在老婆面前,偏偏是只绵羊。张定邦连姨太太都不敢娶,对外面的野花,也是过花丛不折花一朵,只能远远地欣赏,远远地感叹。

  戴碧珠看了看张定邦,插了句话,“儿子要什么就给,别说话绵里藏针的,身上哪里不舒服跟我说,给你修理修理。”

  戴碧珠是极其溺爱这独子张少廷的,但凡他开口,尽量满足他。

  “少廷,这次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戴碧珠喝着咖啡,透着大窗户看着窗外的太阳,袍子是兔毛,戴碧珠并不喜欢紫貂皮,觉得俗。衣柜里不少衣服是张定邦去法国带回来的,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帽子,各式各样的都有,所以出席各项宴会时,总是焦点人物。

  “妈咪,等我追到手了再带给你看不迟。”张少廷胸有成竹道,把面包中间涂抹了花生酱递到母亲手里,算是对她刚才那番话的回报。

  “妈咪相信在上海没有你追不到的女孩子。不过儿子啊,要小心点,人心难测,要穿好雨衣呢。”戴碧珠用暗语提醒张少廷。

  “今天学校不是有军训吗,这么晚了小心迟到。”张定邦的声音明显比刚才小了很多。

  “张定邦,儿子一个星期回来一次陪我吃个早餐你话那么多干什么?你吃完了你自己去忙你那摊子事去!”戴碧珠说话清脆有力,其实倒是有去电台播时事新闻的天分,举手投足之间就是一个字,酷。

  其实一个女人混到戴碧珠这个地步也算是成功了,要什么有什么,老公长得标致又听话,事业一帆风顺,儿子上了军校,模样继承了父母的全部优点,除了有点霸道有点花心有点爱骂人有点爱耍赖有点爱撒谎外,其他都是完美的。尤其是眼睛,简直让戴碧珠最喜欢,简直跟自己的一模一样。戴碧珠的父亲是上海斧头帮的老大戴士魁,虽然年事已高,却是德高望重。下一任斧头帮帮主已经内定了,是戴碧珠的哥哥戴玉龙,是个混世魔王的坯子,无恶不作,危害四方——但这八个字却是黑社会的标志。

  戴碧珠小时候很霸道,这是遗传。

  张定邦走到门口,张少廷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牛奶,对父亲道,“爸,咱们今天换个车开,你开轿车,我开军车。”

  “为什么?”张定邦有种不好的预感。

  “其实没什么,就是开车的时候被个傻司机给撞了一下,车灯有点破。”张少廷说这话的时候明显底气不足,明明是他自己的错,全部推到了司机身上。

  “啊,你这个混小子,我的新车啊!”张定邦心里发毛,真后悔把车借给了这个家伙。

  “换嘛,我觉得开军车让我感到自己有种军人的自豪感,这不正是你要求我的吗?”张少廷把钥匙塞到父亲手里。

  “你这个败家子啊!”张定邦大吼一声,实在忍不住了,“车是随便乱开的吗?出了事情怎么办?”

  “以后我会小心的,我以委员长的名义发誓。”张少廷举起右手,眼神却无助地看着母亲,对他无限溺爱的母亲。

  戴碧珠噗哧笑了,哪里有这样的发誓!随口说道,“唉,我说张军统,我看你也不是小器的人。”

  “好吧,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月内不准逃课,开车要慢速。”张定邦把钥匙拿出来,郁闷不已,今天要开重要会议,听说是有机密事件宣布,开个破了车灯的车出席,实在是一件没面子的事情。

  张定邦对这母子俩,只是无奈,只得乖乖就范。

  张定邦一走,张少廷高兴得跟猴子似的,跳到戴碧珠面前鞠躬,“谢谢年轻貌美高贵大方雍容华贵贤良淑德艳惊四方青春永驻的戴碧珠小姐!”

  正说得开心,一个爆栗磕上了他的脑袋,张少廷躲闪不及,哎哟了一声,戴碧珠道,“以后开车再这样鲁莽,仔细我扒了你的皮!你要是出了什么事,你爷爷会拿我问罪的。”

  “明白了,我会小心。我该走了,姆妈保重。”张少廷吻了吻戴碧珠的额头,一出门就看见停在大院子里积雪旁边的军车,心里别提有多舒服了,打开门跳进去开走了。

  黄埔军校里都是些意气风发年轻气盛的家伙,可别小看任何人,也许随便一个军官将来都是抗日战场上的精英。

  一个星期,曼丽都没打电话给君初,君初也未到电台来找过她。曼丽心里觉得有点失望,是不是那一脚踹得太重了,伤了他的自尊心?一看见那束马蹄莲,花茎很短了,花蔫着,说不出的丧气,顺手拿出来扔在垃圾桶里。曼丽心里有点难过,他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

  其实自己心里是喜欢君初的,只是恨他太着急。没有性经历的女子总是以为是君子的男人就得克制自己的欲望,忍耐着。果子没熟就急着摘,吃到嘴里的不高兴,果子自己也不高兴,迟早是你的,急什么!

  其实忍耐对于君初来说有些困难,那截人肉香肠根本不听自己大脑的指挥,非但不听,还经常妄图反过来指挥大脑。那天晚上强吻的过程就是肉体战胜意志的过程,那东西谁的话都不听,想起来就起来。谁解男人苦,右手最清楚。当然,左撇子是例外。君初那天晚上回家洗澡的时间特别长,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有点像便秘的叫喊,其实是在呻吟。喷薄而出的那一瞬间,思维定格在曼丽与自己交欢的瞬间,姿势是传统式,可见君初是传统的男人。

  君初这个星期深刻反省,也给曼丽点时间考虑。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偶尔会约老杜喝酒,也仅是喝个半醉。君初请教老杜,“女人是不是只有在寒冷寂寞恐惧的情况下才需要男人?”

  老杜做无可奈何状,用越来越熟练的汉语回答君初,“我的女人跟你的女人是不同类型的书,我的女人是一本教科书,你的女人是一本小说。”

  “WHAT DOES THAT MEAN? ”(此话怎讲?)君初将酒杯里的威士忌晃来晃去,并不好喝,但这间酒吧不卖老白干与花雕,只能选择这个。

  老杜解释道,“哲学家说过,每个女人都是一本书。我的妻子比我大,经常教育我为人处事的道理以及怎样才能彻底地把包皮里的污垢清洗干净,所以我认为她是教科书。”老杜喝一口威士忌又接下去说,“你的女人是一本小说,小说自然是跌宕起伏情节曲折的。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了结局,谁还愿意读下去?好的小说就是让你一口气想看到底,却又猜不到下一页是什么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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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9-10 18:56:54 | 显示全部楼层
君初瘪瘪嘴,“我不知道,也不明白。”

  老杜看了看时间,“老弟,我要回去读教科书去了。你也走吧,我开车送你一程。”

  “小说?女人?哲学家?”君初摇摇晃晃站起来,结了账。

  有的女人就是一本黄书。黄书人人都爱读,会深刻记得里面的情节。读的时候大多遮遮掩掩,假如说起那个女人就一脸鄙夷,嘁,那种贱货。其实恨不得自己钻进去读,仔细领略其中滋味。

  那么,你是一本什么书?你爱读什么书?

  十六

  吴美娜的法事请了十多个和尚,彻夜念经。伊玲这几天来去自如。徐伟良没有想到身边的这个女佣兼奶妈就是造鬼的人,只是觉得她去那边帮忙能够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米雯不抽鸦片,脸色也渐渐好了起来,打扮一下是个漂亮的孕妇,头发短短的,摸上去有点扎手,她是为了孩子才牺牲自己的头发。徐伟良也懒得出去花,店里忙碌,进货出货什么都得自己经手。忽然希望曼丽找个男人,条件好不好没关系,最重要的是人品可靠,将来自己的生意也可以有个人可以接手。生意人,满脑子记挂的就是自己的生意。

  伊玲有时候觉得好笑,笑自己,笑别人,笑活着的,也笑死去的。生亦何欢,死又何哀,伊玲最遗憾的是没有找到丈夫的尸体,那可爱的孩子连爸爸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徐伟良不再去灵堂,他下跪的时候不敢面对吴美娜。

  我们人人心里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有鬼,忙碌的时候会遗忘它的存在,夜晚在床上反复回忆,它们便如失控的水龙头一样流得到处都是。被往事和回忆折磨着,漫长的人生就如漫长黑夜,到了尽头,我们又成了别人心里的鬼。

  廖金兰发现最近君初非常之听话,但却变得非常之不爱说话。也不再像前些日子喜欢听收音机,只是拿块绒布盖着。有一回蓉妈在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打开,君初第一次对蓉妈大声说话,“关掉,关掉!吵死人了!”

  半个月过去了,吴美娜的鬼魂不来,君初也不来。

  他大概是放弃了,想不到对我这么好的沈君初竟然就这样放弃了,说到底就是要我的身体,见我态度强硬觉得碰了钉子大约觉得没面子吧?曼丽胡思乱想着。天气依旧是寒冷,但不下雪也不下雨,就是干干的冷。鼻子上了火,睡觉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条喷火龙,上节目也是无精打采,话少了些,多半是放歌给听众欣赏,然后用手掌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车灯发呆。

  老张最喜欢的饭后甜点也取消了,不敢多要求,只是希望那位沈先生快来,因为他来的时候曼丽的眼睛变得格外明亮,身体里似乎藏匿着扑翅的快乐小鸟,身体轻盈,插上翅膀就能飞起来的那种。

  过年前,曼丽到好好百货公司买了大包小包的糖果、礼饼,准备回郊区看望父母,顺便休息一段时间。房租是可以不交的,房子空在那。“爵士风情”节目过年停播,取而代之的是早就录好的拜年音乐,每天一个小时,唱戏,喜洋洋的梆子,也有黄梅戏,给老人家准备的。

  新电影海报已经出来了,不是《姊妹花》,是一出喜剧电影《十字街头》,一大家子人印在海报上,分不清楚谁是主演谁是配角,一律挂着招牌式的笑容,一律拱手恭贺新禧,好像他们祝你万事如意就真的事事顺利。

  打扫房间的时候,君初的卡片掉了出来。卡片放在衣服的口袋里——出了太阳,想中午的时候把衣服晒晒,倒过来晾在阳台上。

  要打电话给他吗?曼丽问自己。

  廖金兰与蓉妈爱上了逛年货街,因为君初说了,过年电影厂的同事要到家里来聚餐,要蓉妈早早准备。

  腊月初七晚上,君初半夜起床,亲自熬粥给家里的老人喝。这是准备很久的,也是孝敬的具体体现。淘米,泡果,剥皮,去核,到后半夜开始煮,要用微火炖到第二天清晨,这腊八粥才算熬好。跟别家腊八粥有所不同,君初家里的除了糯米、桂圆、糖、莲子、银耳、红枣、百合、山药、绿豆、红豆,其他像胡桃仁、松子仁、芡实也是分成一堆一堆,花生要磨成粉,并不是一颗一颗,这样更容易消化。

  到了天亮,蓉妈按照地址送了一些给君初在上海的亲戚朋友,然后全家人一起品尝。味道跟去年的一样美,老太太提着女朋友的事情,希望快点抱上孙子。

  电话响了,是老杜,说年底要回国一趟,走之前想跟君初见面吃饭。廖金兰在电话旁边听得清楚,叫他快去快回。

  曼丽路过邮局,打算告诉君初她过年要去父母家,租的房子那边没人,叫他不要去找她,但又觉得这个借口太荒唐——君初并未来房子找过她,否则会像上次那样留下纸条。

  后面排队打电话的人嘀咕了声,打不打?

  曼丽在心里也在问自己,打不打?

  好吧,打过去,顺便也有个交代。他是吻过她,但现在曼丽想跟他说清楚自己心里的想法,积极的那种,想告诉君初其实自己这几天一直都在想念他。

  拨通电话的时候,君初正去银行的路上,一点预感也没有。

  接电话的是廖金兰,“沈宅,找哪位?”

  曼丽之前听君初说她的母亲也在家里住,所以礼貌道,“伯母,请问沈先生在家吗?”

  “哦,君初啊,刚出去,请问您是哪位?”廖金兰听出她的声音,就是电台里的那个女声。

  “哦,不在。我是沈先生的一个朋友。”曼丽说道。

  廖金兰说:“你要留下口信吗?”

  “不用了,谢谢您。”曼丽挂了电话。

  曼丽一阵失望。无法用语言表达。

  君初也觉得这样就过去了,毕竟相处时间不长,想着曼丽心里并没有他。晚上回来的时候问老太太,“有人打电话找我吗?”

  廖金兰说有一个女的。

  曼丽,是曼丽!

  “她说什么了吗?”君初急切地问。

  “就说找你,我说不在,她就挂了。”廖金兰很少看见君初这样的表情,君初从来都是波澜不惊。

  “我出去一下!”君初也顾不上解释,朝曼丽房子走去。

  从楼下看,没有灯,君初上去敲门,无人。会不会在睡觉?又咚咚咚敲了三声,仍然没有声音。

  她会去哪里?她是不是又因为害怕逃出去了?这么一担心,君初良心不安起来,责怪自己当初太冲动,这几天碍于面子也没去电台找她,只能失望而归,到走廊灰暗的灯光下留了纸条在门上。回来时坐在车上在行人中寻找曼丽,连个相似的背影都没有。

  徐伟良见曼丽带着一大堆东西回来,心情好了些,毕竟是女儿贴心。曼丽说吴美娜的魂也没再出现过了,米雯也松了一口气,但还是拉不下面子跟曼丽说话。

  倒是曼丽大度,不计前嫌——如果不是米雯将事情抖出来,吴美娜怎能甘心入土为安?现在这样,至少可以给她家人一些补偿,于是问候,“姨娘的肚子还好吧?”

  米雯不说话,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

  徐伟良轻轻咳嗽了一声,米雯这才懒洋洋道,“托大小姐的福,好得很呢。”

  曼丽碰了个钉子,吃了晚饭就回房了。不用上班,忽然心里空空的,也不知道君初现在怎样,大约忘记我了吧?曼丽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十七

  各自的年过得热闹,内心却又落寞。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也只是片片凋零。

  君初想起小时候融化的雪人,觉得自己傻,越喜欢的东西总是消失得越快。心不在焉地陪着老太太逛遍上海,逛好好百货公司的时候想起曼丽,乘蓉妈跟老太太买东西的空当,到楼顶电台打听曼丽的消息,说要等过年以后才上班。

  曼丽这边也去过几次外滩,站在当初跟君初一起散步的位置,心中自然是感慨万千。徐伟良怕米雯受不了风大,找人拍了张全家福就回去了。

  风的确是大,把君初留的字条吹落了,在空中盘旋了几秒钟,不知所踪。

  曼丽回来的时候,门口空荡荡的,这个年过的,一点变化都没有。叹息一声,开始搞卫生,晒被子,忽然瞥见窗外树枝的芽,春天已经来了。

  上班,不知道是谁发明了上班。曼丽进入电梯时,给了电梯小姐一个红包。

  一进去播音室,曼丽惊呆了,整个播音室都是百合,金色、白色、黄色,花的世界,芬芳的。
君初。

  曼丽看到一个人影。心里扑通扑通的乱跳,他果然还是舍不得我离开。

  张少廷坏坏地笑,“曼丽小姐,新年快乐。”

  怎么是你?曼丽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

  “下班请你吃饭?”张少廷今天开学第一天就逃课。

  “不用了。”曼丽看见他的表情,想起自己小时候邻居家调皮的小孩,心里一阵漠然。

  张少廷走近,“我来接你下班?”

  警卫做了个请的动作。

  曼丽看也不看他,到播音室坐了,戴上耳机,向听众致以新年问候。

  张少廷开着车在路上狂奔,这个女人怎么这么不识趣!她不知道我是谁吗?我要的东西从来都没有得不到的!

  君初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逛着,一辆军车呼啸而过。路边成衣店没什么生意,人很少,收音机里忽然传来曼丽的声音,“跟大家分别很久了,我是你熟悉的陌生人,在电波另一端被你聆听。在这个热闹的新年后是否记得去年的朋友?如果是值得珍惜的,请不要轻言放弃。送大家一首歌,不管是新年还是旧年,曼丽陪你走过,送大家一首《鱼儿哪里来》,愿你记得那些美好的片段。”

  君初的眼睛有点湿,是对自己说的么?梦醒一般,走到花店包了一束马蹄莲到电台,开电梯的小姐仍然是那一位,看着自己微笑。

  警卫去年的胡茬在今年仍然留着。

  曼丽在播音,没有看见君初来。那些百合散发着幽香,朵朵娇艳无比,数额庞大,让人眼花。

  清洁工蒋高娟看见他,便道,“你也是来追曼丽小姐的吧?”

  君初回头看了看她,个子小小的,眉宇之间透露些痴气,便随口问道,“这些花是给曼丽小姐的?”

  “是啊,一个男的,曼丽小姐还没上班就吩咐花店的人来布置了,奇怪得很,他竟然知道曼丽小姐最喜欢的是百合花。”蒋高娟叽叽咕咕的很快地说话,也不管别人是否听懂了。

  “啊。”君初看看手中的马蹄莲,觉得顿失颜色,连那纯净的白都散发着腐败枯萎的意味,仔细看,有点黄,花瓣有些皱。

  走到好好百货公司的门口,一个长着脓疮的乞丐伸出手来,君初把花丢给他。那个乞丐拿着那束花换了二十块钱。

  有时候满心期待的东西,得到的是相反的结果。我们还是要继续期待。不期待,又能如何?

  曼丽趴在化妆台上写今年的新计划,台长说要在一个星期内上交,反正都要写,早写早完事。不小心抬头看了看镜子,花团锦簇中是自己年轻漂亮的脸,看自己的瞳孔,越看越入神,猛的出现一个骷髅头,只有嘴唇上沾了少许皮肉。曼丽出了一身冷汗——原来只是打盹的时候做了个噩梦。

  曼丽对清洁工蒋高娟道,“把这些花都拆下来扔了吧。”

  “扔了?多可惜。曼丽小姐您在节目中不是说你最喜欢的是百合吗?”蒋高娟抓起一朵做深呼吸状。

  “我最喜欢的是马蹄莲。”曼丽走进台长办公室。

  蒋高娟瘪瘪嘴,开始扯那些挂在墙上的一朵朵的花。

  如果有爱情,花是芬芳使者,倘若没有,那只是用钱换来的植物的生殖器。

  曼丽下班的时候在好好百货公司门口转了一圈,发现君初终究没有来。看看自己磨花了的绒线衫,决定到里面逛逛。

  服装柜摆着几件奢侈品,价格都接近四位数。店员并不殷勤,冷冷地看着观望的顾客,一边提醒着,光看别摸,君子动口不动手。

  曼丽喜欢的,就是第一眼看上去心动的,无论是衣服还是男人。

  那件带些湖水绿色的外套,上面别着羽毛形状水钻胸针,穿在模特身上,灯光照射下,衣服仿佛是活着的,对自己招手,“来买啊,来啊,你动动钱包,我就是你的。”

  曼丽的心里在说,“你不属于我,我只能欣赏你。”

  衣服道,“你现在不下狠心,以后我就要穿在别人身上了。”

  曼丽的身体微微摇晃着,对衣服道,“我很喜欢,但也许你不适合我。”

  衣服道,“不尝试怎么知道合适不合适,相信自己的感觉!”

  店员打量着曼丽,清秀五官透露些活泼,虽然不是珠光宝气,却也气质不俗。如果劝说劝说,这件衣服兴许就能卖出去。这个月的奖金也就有了着落。

  “小姐,这个衣服很适合你,试衣间在这边。”店员马上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把衣服从模特身上剥下来。

  曼丽拿着那件衣服,在试衣间的镜子前犹豫,终于忍不住穿上了,从里面出来时,女店员觉得这件衣服找到了主人。

  她像个天使,虽然没人知道天使长什么样子。

  “这件衣服是巴黎进口的,全上海仅此一件,小姐真有眼光。”店员帮曼丽整理着衣服的下摆,“它天生就是属于你的,不大也不小。”

  “哦,谢谢。”曼丽瞥了瞥价格,七百八十,刚好一个月的工资,“不用了。”

  曼丽工作后从来没有问家里要过钱,如果买了这件衣服……

  曼丽在穿衣镜前转了几个身,不是自己的,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阵子也好。

  “刚才这位先生已经帮您付过钱了。”店员将曼丽的旧衣服包好放在袋里交给她。

  曼丽一阵诧异,君初却已经站在眼前。刚才看见曼丽在门口焦虑等待的样子,君初恨不得想冲过去拥抱他,告诉她,他有多么想念她。

  店员又说道,“这胸针是送给你的,配这件衣服是锦上添花。”

  曼丽刚想说不要这件衣服,手已经被君初拉住往外走。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曼丽甩开他的手,赌气说道。周围的景色,全都慢慢变得可爱起来,四周的法国梧桐,枯枝上点缀嫩绿。

  君初又牵着曼丽,“我们去喝咖啡?”

  “不去,不去。”曼丽把头扭一边去,“谁要喝你的臭咖啡。”

  君初拉过曼丽的身体,用力地拉过来,两个人的鼻子几乎要碰到一起,“去不去?”

  马上有人围观,看这对鸳鸯在闹什么别扭。中国人都喜欢看热闹,尤其喜欢看的是男女吵架和跳楼自杀。如果吵架的不够激烈,没有耳光没有哭闹,跳楼的没有血光四溅,没有一声闷响,就不过瘾。朋友说约着见面时,大家都很忙;幸灾乐祸时,人人都是时间的富翁。

  曼丽不想被人看热闹,只有点头答应了。

  因为那件新衣服的缘故,自己也很喜欢自己,路过橱窗的透明玻璃,总是忍不住看看,看自己走路的姿势是否优雅。身边的那个影子,就对着自己笑,抱歉的温柔的笑。

  咖啡是苦的,犹如这磨难的人生。偶尔遇见自己真心喜爱的男子或女子,他们就是咖啡伴侣,融合在一起,苦是苦,回味起来有幽香。

  曼丽搅拌着咖啡,问君初,“后来怎么消失了?”

  “我还问你呢!连个电话都舍不得打,真的这么恨我么?”君初握住曼丽的双手,“我气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

  “我也是。”曼丽的手这次没有甩开,“我觉得你讨厌我,所以远离我,我打过电话给你,你却不在家,在过年前那一天。”

  “我知道,后来我去找你还给你留了字条,你也没有给我回电话。”君初皱眉头,“我回家就变得很准时,总是守在电话旁边,也不敢听收音机,怕想你想到疯掉。”

  曼丽嗯了一声,原来他留了纸条的。

  误会解释清楚,还得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这个男人也不算太坏,想起那天晚上亲热的一幕,又说道,“那你以后还对我坏不坏?”

  “不敢了。”君初见她语气缓和,心里踏实了些,故意埋怨道,“你看,上次踢了我的屁股,到现在还痛。”

  曼丽咯咯笑了起来,因为屁股这个字眼从斯文扫地的君初嘴里说出来特别有趣。

  “你说你哪里痛啊?”曼丽歪头问。

  “屁股啊,怎么了。”君初一脸疑惑。

  “哈哈哈哈。”曼丽乐不可支,女人即是如此,没来由的笑,没来由的悲。

  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君初心里升起一种莫名的愉快。曼丽一笑,君初听到花瓣舒展的声音,也许是春天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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