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午夜。
木叶落。
狼牙月如钩。
阴风扫过,林暗处有细细的磨砺声。
寿衣铺永不打烊。
因为这世上随时会有人死。
火葬场的炼人炉火光熊熊,从没熄灭过,那血红色染透过白雪,穿透过夏夜。
寿衣铺掌柜袖着手,蹲在地上很久了,一动不动望着烟囱,他在等主顾,那烟囱也在等。
一个瘦长的人影移过来,干咳一声,似乎要问路。那掌柜却一丝也不理会,往日挂在脸上的殷勤笑容,也古怪地不见了。
他只对死人有兴趣。
他只认得一条通向死亡的道路。
今晚烟囱放出的烟,格外浓,散发出淡淡的臭味,在夜空中幻化出莫名的形状。
死亡的形状。
瘦子等了等,欠一欠身,轻轻拍了拍掌柜的肩,却触了一手的骨灰。
那是烟囱中飘落下来的。
掌柜的却像只皮球一样,向后滚动,仰在地上。
他已经死去多时了。
死尸无声地伸展开,仿佛长长舒了口气,一条有花纹的蛇,从死人嘴里钻了出来。腐败的尸气,随之弥散出来。那条蛇钻到瘦子脚下,凉凉地擦过他的脚踝,滑进草丛中不见了。
什么东西从瘦子头上一掠而过,一个影子倏乎闪入林阴,远处响起了怪异的猫头鹰笑声。
瘦子笑了。
他的笑很像哭。
这瘦子就是我。
这就是我出场的方式。各位,之所以会这么古怪,是因为今晚约我见面的人,姓古。
古龙的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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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对对碰会员第22044号,我的准女友,在殡仪馆上班。
她的手机彩铃是哀乐,她的声音有墓地那种抹不去的阴凉,她在电话里第一句话就问我,“你怕不怕鬼?”
“怕,而且是很怕。”我伤感地说,“可是,我更怕寂寞。”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我都以为她挂了,那边却很突然地说,“来找我吧,十二点,在殡仪馆。”
“来不及的,”我看看时间,“已经十二点一刻了。”
“我没说是白天啊。”她笑了笑,电话就断了。
她没见过我,我却见过她。
三八节还是劳动节时,电视台曾采访过她。她是个工作狂,为死人化妆,却忘了给自己收拾一下,结果,十九岁一晃就到了二十五岁,还是孤身一人。
那个恐怖的大烟囱做背景,吓退了所有曾动心的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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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行,”古芳看了看壁钟,正好十二点整,“你长得还算正点。”
我靠,她居然敢调戏我!
她还是上电视时的那副打扮,也就是没怎么打扮。
还是那样散着披肩长发,随随便便一件宽大的白衣。可是多了一种工作狂投入时的自得,有点瞧不起外人的不耐烦样子。
她正在给一个死人化妆,嘴里小声哼着哀乐,跟彩铃里一模一样。
她干活干得入了神,对那腹部高高胀起的死人满不在乎,她显然也忘了我这个还活着的人。看得出来,她不太懂得跟活人打交道,都忘了礼貌了。
我清了清嗓子,她似乎一下子被提醒了,抬头冲我抱歉一笑,细细看我一眼,说,“你脸上有点花,敢不敢让我给你化化妆?”
冷气机的风向正对着我,我仿佛被当头浇了一桶冰水。
这就是她的业余消遣方式?
我仿佛能看到未来,和她厮守的那些夜晚,她总要哼着哀乐,哄我入睡,然后在睡死的我的脸上作画。
我有点委曲,仿佛她和所有这些死人串通起来,有意捉弄我这个外人。
她不像个好客的主人。
我赌着一口气,当然不想让她给瞧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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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下的铁平车凉得要命,只垫了一层粗布白床单。
也许是躺的死人多了,平平的铁板压出了人的轮廓,浅浅深深的,正好把我装了进去。
我觉得自己跟躺在棺材里差不多。
我平躺在上面,由着古芳用一枝笔,在我脸上画来画去。要命的是,她还时常停下来,转过身,用那枝笔,继续在死人脸上忙活。
我看不出,在她眼里,我和那些死人有什么区别。
我的脸上很不好受,我的心里更不好受。
如果这样的话,我一阵气苦,心想,古芳,你当一辈子老姑娘得了,何必又参加什么对对碰呢。那些想追你的人,就算不被死人吓走,也会被你的冷若冰霜赶跑。
“你哭啦?”她俯在我脸上,轻轻问,她的呼吸也有一种冰雪的凉意。
她在嘲笑我?
我的确是伤心了。
我一抬臂,勾住了她的脖颈,上身挣起,在她的嘴上狠狠一吻。
她的嘴唇不出所料的凉。
她呀的一声,挣开了我,后退一步,举起一只巴掌,似怒非怒看着我,“你怎么敢……”
“我带着玫瑰和一千个害怕来到你面前,”我说,“我拼着命藏起害怕,送给你玫瑰。你却只会用玫瑰的刺扎我。”
“那么你是生气了。”她脸上缓了缓,小声说,“我一个人惯了,要是冷落了你,一定不是故意的。”
挂钟下面摆着一面穿衣镜。
我跌跌撞撞,脚下麻得没有知觉,走了过去。
镜子里的我,披着白布床单,虚无缥缈得像个鬼。
我的头皮发紧,留着的长头发,似乎就在半路上,在一阵阵紧张中长长了许多,竟然像古芳一样披垂在肩上,额前的头发,帘子一样挡住了我的脸。
我走到穿衣镜前,披开了头发。
镜子里,赫然是古芳的脸!
钟声突然打破死寂,一声接一声响个没完。
可我记得,我来时已经是十二点了。
钟声响了十三下。
我慢慢抬起头,一个死人吊死在墙上。死人的脸挡在钟前面,伸出的舌头钟摆一样左右摆动。
那是我的脸!
死人脚上,穿着我的皮凉鞋。
我再次看看镜子,镜子里的人随我的动作而动,可明明就是古芳。
我哪儿去了?
我明明在墙上挂着,那么镜子里又是谁?
不,我不能相信这面鬼镜子。
我大叫一声,向后就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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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厅里依然死寂,只有我剧烈的喘气声。
我呼出的气,在惨白的冷光灯下凝成了雾。
所有那些横陈的尸体,床单都略移了移,所有的脚都盖住了。
所有的脸都露了出来。
我无法呼吸。
所有的脸,都化妆成了古芳的模样。
胖的瘦的,老的少的,一个个古芳,一齐睁开了无神的眼睛。
古芳们慢慢坐了起来。
我的神经崩溃了,眼前白茫茫一片,就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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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有人说话声。
空荡的大厅里,响起了推车的声音。
一个人的脚步声,没完没了地响着。我终于有些清醒过来,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眩晕。我感觉我在移动。
那个人推动的,是我躺的小车。
一个红红的亮点,时不时亮一下,然后,一股劣质香烟味就扑了过来。那人在抽烟,可我看起来,那根小小的香烟,就跟巨大的焚尸烟囱一个样。
我的意识渐渐恢复了,可是全身无力,动不了一根手指头,说不出一个字。透过努力睁开的一道缝,可以看见焚尸炉的炉床的形状。
小车当一声撞在炉床上,停住了。
我看见推车人穿着制服,显然是工作人员,他操纵着机器,把我移到了焚床上。
他的样子漫不经心。
他一定是值夜班的工人。
我看清了焚床上的三个字,“升仙牌”,还有生产厂家的一行小字。焚床上的铁,因为用得久了,都烧损了边缘。
我拼命想动弹,喊叫,可是就像被恶梦魇住了,像阳光下的奶油冰淇淋,溶化了。
我嗓子干得冒火。
工人拎了桶柴油,走了出去,再回来时,桶轻了许多。
火炉的门打开了,无数细小的喷头在等着我。
工人的手按在电钮上,那么轻轻一按,焚床呜一声,豹子一般就敏捷地启动了。
我被移向焚尸炉。
就在这时,灯光突然暗了,仿佛忽然断电的电梯,我一半里一半外地停住了。
工人骂了一声,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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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没点火,焚尸炉里也已经够热了。
我已经绝望了,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就要化成灰了。
一滴凉凉的泪滴在我脸上,我一个冷战,微微睁开眼睛。
古芳站在我身边,呆呆地打量着我。
“傻瓜,你为什么要看上我?”她在流泪。
我呆呆地笑了,发不出声,却努力动着嘴,“我怕鬼,可我更怕寂寞。”
她听明白了。
古芳肩上似乎一耸,又一串泪珠滑落下来。
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也不争气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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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不捉弄你啦。”再次看见她时,居然已经在寿衣铺,她幽幽站在月光下,我忽然发现,她的衣服跟寿衣差不了多少。
“这都怎么回事啊。”我胆战心惊,不知所以。
“真的古芳,在她十九岁那年就死了,死于一场事故,”古芳说,“被错误地焚烧了。我是她的鬼魂,因为死得冤,阴魂不散,就呆在这里捉弄人。”她长长叹了口气,说,“也捉弄得够了,没意思,也许我该回去了。”
我看了看天边,曙光微露。
“我不会跟别人提起的,”我说,“我说了,也没人会信。你快回去吧,听说,你们是怕天亮的。”
古芳苦笑一下,说,“我说的回去,和你想的,不是一回事。”
我一下子明白了。
她递给我一张相片,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没害你么?告诉你吧,连鬼也怕寂寞。”
说完,她就转身,一步步走回殡仪馆了。
她小声哼唱着什么,我听得出,不是哀乐。
“借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我身边响起,那个寿衣铺老板,平伸出两臂,浑身僵硬,迈出大步,跟随古芳而去。
骨灰在他脚下撒了一地。
古芳渐渐消失了,我没敢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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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逃回家,一觉睡了不知多久,直到收音机里又响起夏美欢快的声音。
我睡了一天?
仿佛做了个不可思议的梦。
我摇了摇头,笑自己傻。
可是枕边明明有一张相片。
那张相片上,十九岁的古芳微笑地看着我。
像夏花一样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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