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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条马路,匍匐在凌晨三点半的黑暗中。
一辆黑色宝马正狂奔在路上。
车上是个老板,喝过酒,按了摩,兴奋未褪,他让自己的车跑得肆无忌惮。
音响开得震耳欲聋,老板摇晃着脑袋沉醉在酒精与癫狂的音乐中。
一声钝响,车头前一个白花花的物体优雅地飞上天。老板瞬间清醒了。
他慌慌张张地下了车,突然就愣住了,额头沁出亮晶晶的汗珠。
他看到十米开外的路基上,有一个白白净净的女人脸朝下俯卧在地,身材棒极了。女人的身上没有流出一滴血,安静地躺在那儿。她似乎断了一条腿,而那条残肢,远远地横在路中央,闪着清冷的光。
老板揉了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他茫然地左右看了看,猛地发现就在身后不远的路边,倚着一棵老杨树,正站着个一模一样的女人,同样光着身子,不着寸缕,正抿着红艳艳的小嘴,望着他甜甜地笑,雪白光滑的身体在淡淡的月华下反射着荧光。
老板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逃回车里,宝马车像匹惊马,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
二
莫小红,今年25岁,在鑫隆服装市场摆摊儿卖衣服。
衣服卖了两年,没挣到太多钱,最大的收获,就是天天有新衣裳穿。
进来的衣服,她先穿几天,再挂出来卖。买衣服的小姑娘个个欢天喜地,没人怀疑,谁都以为是新的。
莫小红觉得这样的日子挺舒爽。
卖衣服前她在红星路一带的小歌厅做小姐,白天睡觉,晚上开工,辛辛苦苦从二十岁干到二十三岁,攒了十万块钱租了这个摊儿,就此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穿着衣服挣钱了。
两年来,她像一朵红艳艳的玫瑰,斗志昂扬地怒放着。
可今天,莫小红一反常态。她坐在一排花花绿绿的服装前,捏着一把不锈钢指甲刀,恶狠狠地剪着指甲。
莫小红的心情糟透了。
早上9点钟商场开门时,摊主们一拥而入,莫小红啃着玉米有说有笑地挟在其中,一副大大咧咧的愉快表情。
这份表情一直延续到她走到自己的摊位前,便像气泡似地消失无踪了。
门前的两个塑料模特不见了。
模特连同身上的两套ONLY连衣裙,价值近千元,是她半个月的纯利。
莫小红马上就怒火熊熊了。
三
鑫隆服装市场的经理张红军早上迟到了。
也不是老板出门了就思想松懈故意放羊,确实半路上出了点小事故。
他乘坐的202路公共汽车在离市场二里路的地方刮倒了个捡破烂的老太太,结果就被看热闹的围上了。老太太躺在地上没了声息,司机打了110,耷拉着头长吁短叹。
张红军没兴趣看这种热闹,沿着马路往市场走,走到公园门口时,一个算命的干巴老头没头没脑地冲他说了句:加小心。
张红军左右看了看,没别人,就很诧异地站住脚,望着老头。
老头指了指他,笑嘻嘻地说:"这两天加小心,你有灾。"老头的表情很古怪,有些像提醒他,还有些像诅咒他。
张红军这回听明白了,冷哼了声,心说少跟我来这套。他心如明镜,这是这帮人招揽生意的手段。
他快步走过去,到了市场还是迟到了20分钟。一进大门,就被埋伏多时的莫小红揪住了脖领子,大喊大叫地叫他赔模特,等掰开她的手,扣子早给她拽掉了两颗,脸上也被莫小红锋利的指甲划了一道口子。
等弄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张红军顾不得生气,赶紧查问商户是否还丢了其他物品,结果令他长出口气,除了莫小红的塑料模特,没有发现损失。
张红军纳闷了,真进了贼?那这小偷的智商可就值得探讨了。
没进贼?那大半夜的,两个那么大个塑料人儿跑到哪去了,难不成是自己走了?
扯淡。
张红军很是不解,但只能存疑,四处溜达了一圈,就上了二楼的办公室。
没报警。警车往门口一停,小半天就没法做生意了。
刚一进办公室,张红军就看到黄三丽端端正正地坐在写字台对面的沙发上,看到他进来,赶紧起立。
黄三丽是个陕北的女孩,老区人民的后代,根红苗正,在市场做清洁工。
张红军脑子里转了一下,没想出来黄三丽来找他的理由,他上班两个月,跟这个小女孩还没正经说过话。
他没想到,黄三丽是来辞职的。
他更没想到,黄三丽的到来,让莫小红的模特失踪案突然演变成一起恐怖的灵异事件……
四
黄三丽19岁,在鑫隆干了多半年了,脸上那两片高原红甚是可爱。
她在市场做清洁工,和另外一个河北女孩张丽满一起,负责两层营业大厅的卫生。
月薪是统一的300块,租不起房子,市场就在一楼大厅的东北角腾出间仓库,给她们做宿舍。打开门,白天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晚上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外面是服装的森林。她们白天在森林里工作,晚上在森林边酣睡,她们是森林里的灰姑娘。
除了她们,市场大厅另一侧的门房里每夜留有两个值班的保安,晚上6点,关门上锁,这里的夜晚就被牢牢禁锢在这四面墙内,只属于他们四个人。
当然,依黄三丽的叙述,也许未必是四个……
我们姑且先认为是四个吧。四个,两男两女。他们每天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各守着大厅的一侧,异性间从没有过多的交往。也许因为关了大门,时间已是晚上,他们都是农村出来的孩子,腼腆,还相信着男女授受不亲……
黄三丽来辞职,态度坚决,仿佛铁了心不想干了,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张红军忽然就起了疑心,联想到昨天晚上的事。莫非与她有关?于是他点起一支烟,板起一张脸,意味深长地说道:"小丽,昨天晚上市场里发生的事,你有没有啥线索,说说!"
黄三丽的小红脸一下子就白了,张红军更加断定,这丫头有问题。
再三逼问之下,黄三丽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
张红军听着听着,后背上开始阵阵地冒凉气了。
黄三丽的讲述简直匪夷所思。
昨天半夜大概两三点钟她做了个噩梦,吓醒了,怎么睡也睡不着,黄三丽就把头蒙在被窝里眯着,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外边传过来一阵响声,好像有人在一楼大厅里走动。一开始她以为是保安在巡逻,可过了足有二十多分钟,这脚步声仍旧没有消失,反而像有规律似的,每隔几分钟就在门外经过一次,像是有人一直在大厅里面绕着圈儿走,一点都没有停顿,她就有些奇怪了,而且仔细听,这脚步声很清脆,咔咔作响,不像男人那般沉重,反倒像那种硬硬的高跟鞋跟在敲打着地面。
说到这里,黄三丽抬头怯怯地看了看张红军,张红军示意她说下去。
于是黄三丽舔了舔嘴唇,继续说。
当时,她心里发毛,就小声叫对床的张丽满,可张丽满睡得实,叫不醒。也不知道哪来的那股劲儿,她干脆心一横,下床蹑手蹑脚地挪到门口,她想看看外边到底是谁。
门是实心的,没玻璃,层层叠叠地糊着几张百事可乐的招贴画,蓝头发的陈冠希。
齐腰高的地方有个一元硬币大小的圆孔,她就把眼睛凑上去向外看,只一眼,差点没吓死。
就着惨淡的月光,她看到一个塑料模特正僵硬地迈着步子,正绕着呈回字形的大厅过道一圈一圈地走,动作机械,有条不紊,每走一步,哒地一声脆响,不是高根鞋,是她硬硬的塑料脚板与水磨石地面碰撞的声音。有一刻,她甚至看清了她的脸,那张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微笑,那不是人脸,而是一张硬邦邦的塑料脸,她差点没被吓晕过去。
黄三丽脸色煞白地再次向张红军辞职,说啥也不敢在这儿干了……
五
鑫隆服装市场的一些传闻,虽然只来了两个月,张红军还是有所耳闻的。它地处城乡结合部,如果说城市是张巨大的蜘蛛网,那么市场就粘在最边缘的那根丝上。
据说此地在解放前是块乱葬岗,地表下层层叠叠地埋葬着各个朝代的古人尸骸,解放后被夷为平地,直到五年前,鑫隆市场破土而出,而在此之前,这块地一直荒芜着。
就如水塘是蚊子的天堂一样,这种地方,最适合灵异事件的潜滋暗长。
黄三丽走后,张红军打内线电话喊来了两个保安,都是二十出头的农村孩子,一个叫江小乙,另一个叫韩东,江小乙话比较密,韩东则沉默内向。
张红军开门见山地说:"你们俩有没有在夜里看到什么怪事?"
两个人面面相觑,犹豫了下,江小乙狐疑地问:"经理,我要说你真能信?"
张红军点点头:"我信,你说。"
江小乙便鬼祟地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经理,咱市场里可闹鬼哩!"
说完看张红军没表现出不耐烦,他的热情高涨了,比比划划地说道:"三个月前,也就是我刚来这不几天,那阵韩东还没来,就我一个保安。有一回差点没把我吓死。"他继续说道:"那天半夜,黑咕隆咚的,我上二楼巡逻,就看到个黑影站在靠西北角的过道上,我还以为是小偷呢,拿手电一照,我的妈呀,就看到一个长头发女人,穿着身雪白的裙子,正站在一面大镜子前一动不动地照镜子,差点没把我魂儿吓飞了。那时候您也没来呢,管事的还是毕经理,第二天我跟他说,他骂我神经病,还不让我跟任何人提,说影响了市场的生意跟我没完,今天要不是您问,我一个字都不说,我嘴最严了!"
"会不会是住在一楼的两个女孩?"张红军问。
"不能,他俩都是短头发,我看到那女人头发起码到腰,再说,半夜三更地跑到二楼干啥,男的都没那胆子。"
"那以后呢?你有没有再看到那个女……人?"张红军追问。
江小乙晃着脑袋说:"一回就够呛了,经过那场事我就被吓着了,肝颤,幸好没多长时间韩东就来了,他胆儿大,那以后都是他上二楼巡逻。"
"那你干嘛?"张红军突然逼问了一句。
"我……我查一楼。"江小乙显得很尴尬。
张红军转向韩东,问道:"韩东,江小乙说的那个东西你有没有见过?"
韩东沉默地摇了摇头。
张红军不禁有些失望,正要挥挥手让他们离开,可韩东紧接着又低声地说了一句:"我没看到江小乙说的女人,但我看到过别的,你能信吗?"
"是什么?"张红军猛地坐直了。
"我看到过商场里的塑料假人……"
"假人怎么了?"
"走……走起来了。"
张红军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六
下午5点半,商场里的电铃准时嗡嗡地响起,商户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摊。
6点,所有人像退潮般消失得干干净净,卷帘门吱吱嘎嘎地拉下来,砰地一声后,一切归于死寂,偌大的市场被与世隔绝,瞬间昏暗阴冷起来,仿佛一座被封上石门的古墓地宫。
张红军躲在办公室里,眼睁睁地看着太阳坠落下去,天不可救药地黑下去,直至那黑浓得如墨,一望无际。
黄、江、韩三个人的话一直在张红军脑子里缭绕不绝。
午夜照镜子的白衣女人!
黑暗里行走的塑料假人!
他要在市场里蹲一宿,看看到底能碰到什么。
他没有开灯,在黑暗中竖起耳朵,捕捉着每一丝哪怕是最最细微的声音。
水房管道里水流在哗啦啦地跑动。
蚊子在头顶三尺嗡嗡地扇动着翅膀。
老鼠在某个角落里咯吱咯吱地磨牙。
一小块墙皮像枯叶一样凋落在地上。
……
世界的音量旋钮一下子被旋大了。
世界在黑夜里浓缩成一副耳机,箍紧在张红军的耳朵上。
还好,没有特别怪异的声响来敲打他的神经。
没有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哒哒声,没有女人吃吃的笑声,没有婴儿小猫似的啼哭声,甚至连正常的人声都没有。江小乙和韩东没有上二楼巡视,黄三丽和张立满房间的方向也阒静无声,他们都在熟睡吗?
突然,张红军看到整个市场大厅在他面前舒展开来,像打开了一个盒子,通通透透,一目了然。
张红军惊讶地左顾右盼起来。
往上看,是黑漆漆的夜幕,云彩遮挡住了月亮。
往前看,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市场的各个角落,几百个塑料模特正一动不动地站着,她们全都穿着时髦漂亮的衣裳,长裙,短裙,长裤,短裤,真人穿什么,她们也穿什么。某一个时刻,她们一下子全都活了,轻手轻脚地四处走动起来,大厅里响起了哗啦哗啦的脚步声。月光挣脱出云彩,透过浑浊的玻璃照射进来,正好照在她们惨白的脸上,那是一张张硬邦邦的塑料脸,凝固着的甜美笑容,那笑容有些诡异,有些阴森,就挂在红油漆描出来的一张张小嘴儿上。
她们慢吞吞走过一扇扇窗,忽然停下来,歪着僵硬的脖子静止了片刻,机械地拉开一扇窗,然后一个接一个地爬出去,它们的胳膊腿撞击到坚硬的窗台,发出喀喀的脆响,那声音,就像拖动着一把塑料凳子……
窗户在她们身后又自动地关上了,市场里恢复了寂静。
张红军猛地睁开双眼,醒了,额头全是汗。
真是个恐怖的噩梦。
看了看手机上的荧光屏,凌晨3点半,到现在仍没有发现异常,这一夜似乎浪费掉了。
孙红军站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颈椎,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
主动出击,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门外就是近千平米的市场大厅二层,月光微弱,有一点灰色的光亮,展现在张红军面前的是千千万服装汇聚成的浩瀚汪洋。
沿着过道走下去,张红军觉得自己仿佛深入了一个硕大而繁复的迷宫。
黑暗里,到处都潜伏着衣裳,白天里他们五颜六色,但现在,它们全部都是灰蒙蒙的,黑夜统一给他们镀上了这一阴沉单调的色彩,只有明早的晨光才能洗去。
它们静静地悬挂着,模糊在黑夜里,像一具具被钉在墙壁上的残缺肢体,无力地耷拉着胳膊,松垮着大腿。
还有塑料模特,过道两旁,几乎每个摊位前都僵硬地矗立着几具,此刻,他们面目不清,看不清表情,张红军从他们面前走过时,似乎感觉到了他们阴冷的目光正不怀好意地追随着自己……
张红军摸索着向前走,每走一步,神经便拧紧一分。
他不敢回头,他生怕一回头,就看到身后一队衣服排着整齐的队伍悬浮在空中,紧随着他的脚步缓慢地飘移,或者,那些软塌塌的衣服里,忽然多出来一具具饱满鼓胀的身躯,空荡荡的衣领里长出了肉肉的脖子,脖子上是一张不认识的脸……
张红军胡思乱想着,他丝毫没有察觉,此时,在他的身后竟真的多出来一个人影。
那人影跟了他几步,摆动了一下,张红军发出一声闷哼,踉跄着倒地。
倒下那一瞬间,他听到自己声嘶力竭的尖叫声,那黑影随即猛扑上来。
身上一阵阵刺痛,张红军一边没命地叫一边在地上翻滚。
他突然想起那个算命老头的话:你有灾。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过楼梯,电筒的光芒刺过来,罩定了张红军,四周刹那间明亮起来。
张红军费力地抬起头,看到莫小红错愕的脸和手中的木棒,她的木棒还悬在半空里,定格成一个甚为凶猛的造型,韩东站在一旁,只穿着内衣裤,嘴里还在微微喘息,他握着手电筒,像一个细致的灯光师正在为舞台中间的两个主角照明。
这时,江小乙呼哧呼哧地跑上来,看到眼前的一切,不禁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莫小红的出现出人意料,但也在情理之中。
谁让她的模特丢了。
谁让她是莫小红呢?
认识她的人都听说过,五年前,有个家伙"客服"后妄图不给钱,结果被莫小红追出三条街,打成了血葫芦。
昨天她生了一天的闷气,临下班前便突然决定晚上不走了,躲在市场里抓贼。她蜷缩在自己的摊位里,巴望着小毛贼赏脸再次光临,结果张红军像一只懵懵懂懂的小兽,撞到她的枪口上。
七
市里最大的两个电器零售商场是国美和苏宁,竞争激烈,终年以价格低廉为武器互相搏击。在寸土寸金的新华大街上,两家面对着面,只隔一条马路,划江而治,怒目而视。
中午12点,顶着好几条创可贴的张红军站在路旁,背着手左看看,右看看,权衡了下,觉得还是国美的门脸堂皇些,便上了台阶。
他来买数码摄像机。
昨天看报纸,有一则新闻触动了张红军:
某个城市,一对母女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一天,女儿洗澡时突然发现浴室顶棚上的灯总在闪,还发出了卡嚓卡嚓、类似照相机快门的声响,女儿花容失色地跑出来,然后从房间里找出了十多个摄像头……
张红军突然举一反三了,既然能偷拍人,没准就能偷拍鬼,是不是?
他立刻打电话给远在深圳的老总,申请在市场内部安装几部摄像头。他没提别的,只是说了些加强管理,防范盗贼之类的理由,听起来倒也正当合理。
没想到老总问了问几套摄像头的报价就沉默了,稍后慢条斯理地说:"这个事我们以后再商量吧,就目前的情况……"张红军挂了电话恨恨地骂道:"老TM财迷。"
他只好自己掏钱买,一切都皆因好奇。
最终,他选了款韩国的三星数码摄像机,内存一个G,可不间断24小时拍摄,张红军觉得够用了。
当天下班前,他把机器架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隐藏在一条牛仔裤的裤腿中,镜头对着一条南北向的过道,开机。
摄象机无声地开始履行职责,确信万无一失后,张红军才放心离去。
一夜没有睡踏实,此日一早,张红军就赶到市场,一通快进后,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屏幕中只有韩东的身影短暂划过,看得出,他是在巡逻,除此无他。
此后一连三天都如此,张红军的热情开始一点点枯萎了。
第四天,张红军来得明显没有前几天早了,他捧着相机,大拇指摁在快进键上,呆望着屏幕上静止不动的那条黑黢黢的狭长过道,心想如果再没有发现就算了,明天跟商场编个谎,硬说质量有问题,把机器退了。
就在这时,毫无征兆地,一个女人的身影突然悄无声息地在画面中一掠而过。
张红军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差点没把手里的相机扔在地上。
他手忙脚乱地倒回去,以正常速度重放,这下终于看清了。
的确是个女人,张红军一眼就认出,是黄三丽。
只是此刻的黄三丽,走路的姿势非常诡异,有点像……香港鬼片中的僵尸。
黑暗中,她左手里拎着几件衣服,右手拿着件黑乎乎的东西,她缓缓走到一面试衣镜前,把那右手那东西套到头上,理顺,黄三丽顷刻间长发披肩了,原来那是顶假发。
接着,她脱下身上的睡衣,开始一件一件地、慢条斯理地试衣裳,每换一件,便对着镜子木瞪瞪地照上一阵,再换下一件……
张红军目瞪口呆,黄三丽现在的模样实在是太诡异了。
忽然间他脑子里划过一道闪电,猛地反应过来,此时的黄三丽根本不是白日里的黄三丽,她还在睡梦中,这是个梦游的黄三丽。
江小乙所说的那个女鬼,难道是她?
八
张红军的办公室。
黄三丽直勾勾地盯着屏幕,半晌说不出话来。
看来她从来不知道还有夜晚的一个自己,这个自己,可以不受束缚,由着性子自在地游走。
她白天里对那些漂亮衣裳拼命压抑着的渴望,在夜里得到了完美的释放。
在这盛开着漂亮服装的森林,白天她是系着脏围裙的灰姑娘,夜里她便成了拥有一切的公主。
公主当然要披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有着换也换不完的新衣裳。
这是童话。
张红军关掉电视机,声音冰冷地问:"你再给我讲讲那个会走路的塑料模特的故事吧。"他拉开写字台的柜门,伸手从里面掏出两条裙子丢在黄三丽面前。
正是莫小红失踪那两个模特身上的裙子。
"在你的床下找到的。告诉我,那两个塑料模特给你弄到哪去了,我真挺好奇。"张红军双手交叉在胸前,语调里带着些嘲讽,说完又补充了句:"你挺厉害。"
黄三丽的表情先是迷茫,但只是短暂几秒,便被巨大的恐惧替代了。她"哇"地一声哭起来,拼命叫喊着:"我没偷东西……我没偷东西。这声音异常凄惨。"
张红军心有些软了,他在犹豫是不是应该报警,或者通知莫小红。这两条对于黄三丽而言都不太妙。
门突然开了,张红军扭脸看去,进来的是韩东。制服不太合身,袖子短了一截,显得有些滑稽,但洗得很干净。
张红军皱了皱眉,韩东没有敲门。
黄三丽的哭声突然就减弱了。
韩东背靠着墙壁,无力地看着张红军,小声说:"经理,那两个假人模特跟裙子都是我偷的,跟她没关系。"
他恳求道:"经理,你让她先走,我全都跟你说,求您了。"
张红军转过头对黄三丽说:"你先出去吧。"想了想又说:"回你宿舍,没我的允许,不许离开市场。"
黄三丽抹了抹眼泪,默默地向门外走去。临出门,她回头看了韩东一眼,眼里除了泪水,仿佛还有些别的东西。
张红军向后退了两步,半个屁股坐在写字台上,重重吐出两个字:"说吧。"
九
故事的结局,韩东被警察带走了。
模特是他偷的,也的确像他说的那样,黄三丽是干净的。
那两条裙子是他送给黄三丽的。
黄三丽收到他的礼物,知道它们的来历之后,立刻就怕了。她不要,可韩东非要给,韩东说你不要,我就到公安局自首,蹲监狱去。
她没办法,只好收下,但还是怕,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离开安全,于是就去找张红军辞职。
面对张红军的旁敲侧击,她慌了,情急之下,编了个结结巴巴的瞎话,这也是为了保护他。
拘留所里,警察也在问他。
那两个模特哪去了?
丢在马路上了。
怎么弄出去的?
二楼厕所的窗户,先丢下去,我再爬出去,扔掉了再爬回来。
为什么偷模特?
我……我想送她件漂亮点的裙子。
她是谁?
黄三丽。
你们在处对象?警察问。
他点点头,马上又摇摇头,仿佛他自己也说不清。
为什么不直接偷裙子呢?
我担心他们怀疑,连模特一起搬走,他们会以为是闹鬼。
为什么想送她裙子?
我到市场上班后不久,就发现她梦游的秘密,每次她都在梦里试衣服,然后再叠好放回去,我就想送她件新衣服,可是,我……买不起。
警察不问了。
十天后,韩东被释放,黄三丽再次提出了辞职,这次张红军没有难为她,痛快地批准了。
临走前,张红军塞给她一个塑料袋,什么也没说。
打开看,里边是条粉红色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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