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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24 14:1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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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井伶
“哪,以亭,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对不对?”
“错误的决定我会反对,但不会阻止。”
“我想与你解除婚约。”
“为了你口中的那只笨狐狸?”
“就是那只笨蛋狐狸!”
“反对!但是……婚约解除了。”
“以亭,我还是最喜欢你了!”
喜欢,这个词真可笑。
他觉得不可思议,在这个时候居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的事。那些对话,就像牢牢刻在大脑每一个褶缝中,平日不见踪迹,专挑莫名其妙的时机出现。他厌恶回忆,一个人若沉溺于回忆,就会忽略现实,那不是他希望的。
二十年。
他人生第一个二十年,生活里全是那个张扬的身影。他人生第二个二十年,他的回忆里也还是那个决绝的身影。
二十年前的枳城,闷热潮湿。天空压得很低,没有炽烈的阳光,照样让人浑身发热。如同被人放在蒸笼里,连呼吸的空气都是湿热难耐的。
陈以亭穿梭在城市最底层的小巷中。
由一条绕山的主路岔进一个不起眼的巷口,一路向下,脚下是大大小小的青石板拼就的石梯。走过十几块青石板,眼前是一个不大的院落。中间依旧是青石板路,不过比起刚才的石梯平整许多。两边是高高矮矮的平房。有的还有一个独立的门脸,跨过门槛,便是一个由三面二层木楼组成的四合院。有的是新起的砖木结构平房,大门就在路边,门前一条由上自下的水渠。
陈以亭扫了眼水渠里漂浮的落叶,不由自主停下脚步,嘴角勾起一丝若有所无的笑意。
“你笑什么?”
陈以亭抬头,冲倚在二楼的井伶略抬手,轻笑:“笑你。”说话间,他信步走上木质的楼梯,轻揽过井伶的腰。井伶穿得很少,短袖衬衫被她随意打了个结,露出平坦的小腹,裙摆撩到大腿,海藻般的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即使这样,她仍然出了一身热汗。被陈以亭搂住,她不满地拍了拍他的手:“松开,热死了。”
陈以亭听话的松开手,却就势在她嘴角轻轻一吻:“帮你降温。”他的嘴唇如水般冰凉,她被覆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舒服地扩张。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不用任何言语,他们有足够的默契。井伶明明是水系的巫女,却比任何人都怕热。小时候,他们比试累了,就依偎在一起。她喜欢紧紧握住他的手,张扬的笑着说:“哪,以亭,你要一直陪着我,永远永远。”
吻星星点点落在井伶的皮肤,她放肆的笑,仰身倚在二楼的木栏。颜色深浅不一的云层落入她的眼眸,她微眯起双眼,将斜插在发间的簪子取下,茂密的黑发便顺着栏杆向外荡去。
这是他们的游戏,自他们十五岁时开始的游戏。当他们纠缠在一起,天空大地仿佛都要沸腾。空气中升腾起无数的气泡,然后破碎,落下绵绵的细雨。
她望向他的眼,迷蒙而空洞。
突然,她推开了他,没有征兆地跃上栏杆,然后赤脚在屋檐上奔走。
海藻般的发上下起伏,长裙在空中鼓起,像一朵盛放的向日葵。
陈以亭一颗纽扣一颗纽扣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将衣服上的褶皱抚平。他刚刚听到了,她在叫一个名字,他从来没听过的名字。
澜夜。
井伶并没有对那次的临阵逃脱做任何解释。她有了自己的心事,关于那只挂在她嘴上的狐狸。澜夜的名字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们的对话里被提起。
于是,陈以亭知道了,那只全身通白,唯独额间有一抹黑色毛发的狐狸叫澜夜;澜夜拥有一个秘密的空间,在那里,四季清凉,很适合睡觉;澜夜正在到处寻找一个叫做洗雪的巫女;澜夜表面看起来懒懒散散的,其实是个不合时宜的偏执狂……
陈以亭觉得这个叫澜夜的狐狸有点烦,但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一只狐狸,畜生罢了。他甚至提议井伶不如收了那狐狸做宠物,结果是被井伶一脚踢飞。
直到那一天,一切发生了改变。
那一天,他们像往常一样,坐在枳城最高的塔上巡查。
井伶的眼睛没有焦距的扫过下方的人群,虽然头仍然塔在他的肩,心却不在此处。
他抬抬肩,笑着说:“伶,你有心事。”
她这才回过神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五官皱作一堆:“以亭,巫女如果转世还会是巫女吗?”
“不一定,”他的指头摁过她皱着的眉:“这辈子没做够巫女下辈子还要做?”
她不言语了,久久沉默。
那时,他们坐在城市的高楼上,俯瞰着芸芸众生。
夏季湿热的风缓缓吹过,他揽过她的头,用额头碰碰她的:“嗯?怎么又发起呆?”
她陷入自己的情绪中,没有理会他,双眼专注的盯着远处高高低低的房子。他知道,那是她思考的神情。
“哪,以亭,你会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对不对?”
“错误的决定我会反对,但不会阻止。”不假思索的回答,她却说:“我想与你解除婚约。”以亭错愕片刻,解除婚约?他这才想起,他们之间自小被长老们定下了婚约。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生活,一起偷食禁果,再自然不过,让他几乎忘记了那个牵绊。他恢复温和笑容:“为了你口中的那只笨狐狸?”
内疚的心情迅速涌上又迅速被压下,井伶笑着点头:“就是那只笨蛋狐狸!”感觉头被轻轻碰了下,抬起眼,她看到他落寞地笑着:“反对!但是,婚约解除了。”
井伶欢喜地张开手给以亭一个大大的拥抱:“以亭,我还是最喜欢你了!”
喜欢并不是爱。
喜欢不能替代爱。
爱出现后,喜欢什么都不是。
陈以亭安静的微笑,手掌轻轻覆在她的背后。炽热的温度,隔着棉质的吊带背心传到他的掌心。心里突然变得空旷,那些记忆里的话语不断回荡,激起无数的回音。
十五岁的夏夜,他与她的手指交缠,她在他的耳边轻笑,他的吻羽毛般轻柔。风很大,肆虐,雨交织着雷电落下。整个城市都被这场雷阵雨洗刷。
他记得她的脸,骄傲的仰着头,目光炯炯,她说:“以亭,你知道吧?我最喜欢你。”
他吻她的唇,睫毛扫过她的脸颊,含糊的嗯了一声。
她说最喜欢他,可她也说过,如果以后他遇到真爱的人,她会放手祝福他,换作她,也要一样。 现在,她说她终于遇到,向他要得自由。可他永远不会对她说,他早在十九年前已遇到,绝不。
半个月内,陈以亭遇到了那个男人五次。
那是个英俊的男人,修眉斜飞,凤眼优雅,黑亮的长发用一根墨绿色的发绳系着,直垂到腰。他一直跟随在陈以亭周围,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投以关注目光。
男人与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洗雪?”介于肯定句与问句之间的语气,带着些许迟疑与不确定。于是,陈以亭知道了,这个男人便是澜夜,那只狐狸。
他们去喝茶。
茶馆内,老大爷在咿咿呀呀唱着戏曲,陈以亭捧着一杯热茶,对澜夜的不安置之不理。澜夜说:“你身上有洗雪的气息,你是洗雪。”这次是用了肯定句。陈以亭轻轻吹着茶,微扬起眉:“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澜夜愣住。
他仿佛又回到三百年前,那个白衣如雪的女子,神情冷漠,对他说:“我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陈以亭又说:“你想如何?”
“我一直在找你……”
“为何找我?”
“洗雪答应我的,要一直在一起。”
“那是那个洗雪答应的,我并没有答应。你该在哪儿滚哪儿去。”陈以亭温和的笑着,轻声说道。
澜夜沉默下去,他伸手抓住陈以亭的手,固执地看着他。
陈以亭厌恶地抽回手,正要说些斥责的话,突然一阵刺骨的疼在全身上下蔓延开。周围的景色如陀螺般快速旋转。画面变化,沧海桑田不过几秒的事。再看清面前事物,已是三百年前。
他看到一个白衣女子与一只幻化为人的狐狸。
她们行走在一个又一个城市,利用巫术探得未知的灾难,然后尽力阻止。女子绝美的面容上,始终带着倦怠与漠然。他知道,她便是洗雪,那个传说中的天才水系巫者。
他们来到枳城,然后停留了下来。
洗雪那病危的父亲留住了洗雪的脚步。他看到洗雪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喜悦,她对那个病床上的人说:“父亲,你一点也没有变,和我记忆里一模一样。”那个虚弱的男人将自己的手覆在她的手背,只笑不语。
她开始四处寻找可以治好父亲的办法。
终于,她在一本古老的书籍中寻到办法。禁忌的法术,以处子之血养身。他看到她与澜夜的第一次争吵,他说她傻,她让他滚。澜夜真的离开,独自游荡在一个又一个城市。
她每日寸步不离父亲,以自己的血喂食父亲,远古神秘的巫语在每个夜深人静时低低回荡。父亲的身体逐渐好转,陈以亭看到她心满意足的笑,觉得刺眼。她没有看到,在她因为失血过多昏睡时,她的异母哥哥在暗处贪婪的眼光,她没有看到父亲慈祥的笑容背后软弱的妥协。
一个三流的道士施法将她困住。
一觉醒来,她只看到无数红色细绳系住自己的四肢,随着那些细绳,自己的血液正缓缓的流出。她的异母哥哥强词夺理,说她身有妖异,用妖术迷惑世人。她没有挣扎,只是看着躲在哥哥身后的父亲。他眼中有未落下的眼泪,还有惊惧。他以为她没有看到他,其实她看到了。
她悲伤的叹息,再抬眼,只看着灰蒙蒙的天。她的血被加入染布的染料,染出来的布匹颜色鲜艳夺目,经久不掉色。
陈以亭觉得再没有比洗雪更愚蠢的人。即使失血太多,凭借她的能力,怎么可能连那个三流的束缚都无法挣脱。可事实是她一直沉默地任由她的“家人”取血染布,日日夜夜。十六天,她的面色越来越苍白,嘴角讽刺的笑越来越明显。
那一夜,她又看到澜夜。澜夜俊逸的身影隐在墨黑的树影中,对她说:“你怎么落到这个地步?那个人快死了,你要去看他最后一眼吗?”
她终于又看到父亲。在她被困的十六天内,这个被她叫做父亲的人从未出现在她面前。不过短短十六天,他变得憔悴,越发清瘦,皮肤泛着不健康的哑黄。她在屋外都能听到他的咳嗽声。他正在哀求他的儿子:“让你妹妹来见见我,好不?”
“爹!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她的哥哥在房间踱来踱去:“那个女人不是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十几年前就掉入长江死掉了!”
“儿子啊,我就快死了,这最后一面你也不让我见?”
“爹!我让你们见过,你忘记了?三个月前,你只剩一口气,不是我放她进来见的你?可是那个女人,她会巫术,是巫女。我们家出了个巫女,如果让别人知道,他们也会把我们当作怪物的!你希望你的儿子、你的孙子被别人当作怪物,人人喊打?”
“哪……”
“她不是个普通人!爹,你也看过用她的血染的布对吧?颜色比起洋货也不逊色!我不能放她!”
“孽障!她是你妹……妹!”男人呜呜的哭起来:“我……你让我怎么安心离开?孽障……孽障……洗雪……洗雪啊……”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归于宁静。这个懦弱的男人终于死去。
洗雪站在窗外,面无表情。她摊开手掌,那些细小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再抬头,她的眼中是无法抑制的愤怒。
枳城开始下雨,一连几个月的暴雨。
大量雨水由山上奔流而下,引发洪灾,万顷良田房屋被淹没。那一年,枳城乃至下游一带几乎没有一粒粮食收成,数十万民众居无定所,以泥土树皮为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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