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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自南尘阁
列车向着江南飞快地前进,许许多多陌生的风景一个紧接一个扑进窗,一会儿是有人家的乡镇,一会儿是没人家的荒野……连绵不绝的陌生的风景,每次坐车去往另一个地方都是这样的情景,但以往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这次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往一个应该是很熟悉的地方。天渐渐暗下来。车厢里亮起了灯。我仍然把脸对着黑黝黝的窗外,不清楚到底要看些什么。窗玻璃在黑夜里像块镜子,将灯光下的我的脸呈现在眼前;我把目光投向看不见的远方,好像远方老房子的影子竟能投映到我的眼中,而我的眼神却居然能比远方的老房子更加遥远。不知我的眼神和叶子的眼神,哪个更远,哪个更冷?
我忽然想起鬼来,那只变坏了的、被关在窗外而后来又进来的鬼,他现在怎么样了呢?我的心情愈加阴沉起来:我在倏忽间想到了,我也已经是坏孩子了。
我家老房子的后面,有一只鬼。我从小时候起就知道那里有一只鬼,可是,在今天以前,除了我,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那是一只丑陋的鬼,一只凶恶的鬼,一只恐怖的鬼,一只——我的朋友鬼。
老房子在乡下,是独家宅,宅基很大,四面都有河,灰朦朦的老屋子,盘距在这里不知已经有多少年岁了。主屋是最北的一排房子,有郑重场合使用的客堂,也有住人的东西厢房,还有一段长长的廊檐连着小储藏室和灶间,至于作为书房的南尘阁和其它厢房,那是各各独立的。先辈人丁兴旺,建了很多房子;可到了我所见到的这一辈,只剩下八口人了。爸爸妈妈住主屋的东厢房;我从小跟爷爷奶奶过,住西厢房;其他人各住各的。
主屋后面是一片很大的竹林,竹子是乡下通常见到的那种,不是毛竹,却长得茂盛又高大,站在竹林里,满眼是密密麻麻粗细不一的、一节一节的竹杆,看不见竹林的边缘;阴沉沉的,抬起头,望不到天空,只有几片珍贵的蓝色天空的小小碎片经过狭长竹叶的过滤掉落下来。竹林离房子最远的一端,有着一个个淋尖的土堆,比馒头高瘦些,比竹笋矮胖些。那是我家的坟。 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一家人总要住在一个地方;以前少,现在多,将来还会增加。坟的边上有一些树,很老很老、很大很大的树,有的笔挺挺地站着,有的稍微扭一下身子最终向上、向着高处生长,还有一棵却朽倒了。这些树都属于同一种类,长着相同的鹅卵形小叶子,我不晓得它们的学名,只知道每年的春末夏初,我们这些乡下野孩子便从这种树上采下米粒般大小、中空有气囊的籽,塞进精心挑选和切割过的自好竹管里,再用削细、磨光的竹筷轻轻一捅,“啪”的一声,再先前塞入的一粒籽便飞了出去。孩子们往往用射击时声音的大小来判定这种土枪的质量优劣。本地人就凭这种玩具的声响,称它为“噼啪籽枪”,用的子弹是“噼啪籽”,长这些籽的树自然就是“噼啪籽树”了。坟边的这些噼啪籽树,长了一定已经满一百年了,比房子不知高了几倍,浓密的树荫将光线减得更弱。平时,这里不会有人来。那只鬼就在这里。
不是说这里没有别的鬼,也许有很多;但我知道的只有那一只。
老房子的窗是木制的,雕着花格子;只有客堂和西厢房的北窗——临竹林那侧的窗是严严实实的木板窗。夜里是不开窗的,但就是在白天,即使是烈日炎炎的夏季的大白天,一打开主屋的北窗,凉丝丝的阴气立即漫了进来。屋后紧贴墙壁长开去的竹林,似乎将空气染成了清清的翠绿色,连打开窗子的屋子里也好像弥漫着清清的绿色的氤氲。值得庆幸的是,我从来没见西厢房的后窗开过,我简直要怀疑,那些窗子的木插销是否都已朽坏了,或者都已经生根长牢了?也许这些木头是生根了吧,要不,木窗的下底怎么会长了一层绿绿的苔藓呢?
到了夜里,不管是有风还是没风,窗外的枝枝叶叶都会“唰啦……唰啦……”轻轻地响。幸好北窗是严严实实的、厚厚的、不透光的,在熄了灯的黑黑的房间里,不会看到外面的枝叶投在窗户上的爪子般的影子。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我知道,他来了——那只鬼来了,就在窗户外边,就在外边的墙根下。他的声音我是那么熟悉,就像能从足音辨出一个熟悉的人一样,鬼来了,鬼走了,我都清清楚楚,因为从我一住进这间房起,他就一直来叫我,喊着我的名字:“郁文——郁文——”低低的,轻轻的,幽幽的,若有若无的,时隐时现的。大概一定只有我能听到,因为爷爷奶奶都没有反应。我也没有什么反应。爷爷奶奶入睡以后,我还在黑暗里睁大了眼睛——现在能够听得更清楚了,他在轻轻地唤着我的名字——那只鬼在叫我,是的,就在北面的窗户外边,我听得很清楚。我想象着,外面空荡荡的庭院和天井里,可能都有鬼在柔柔地飘来荡去吧。
也许是每天都能感觉到的缘故,我不怕鬼——除了从不敢把西厢房的北窗打开、从不敢在夜里走进屋后的竹林。
而在白天里,我是不怕的,什么地方都敢乱钻。家里的气氛不是很舒服,尤其是爸爸妈妈相互间不屑的冷言冷语。那时候我最爱做的,就是一个人偷偷钻进竹林,去玩,去闹,去找我的鬼。在家里人面前,在其他人面前,我一直是个安安静静斯斯文文的好孩子;可是在这里,在这片竹林里和我的鬼在一起时,我是一个极端顽劣的坏孩子。挑根粗壮的竹子,用双手紧紧掐着,用双腿牢牢缠着,“唰唰唰”地爬了上去,弄得满手满脸都是竹皮上的黑灰,不过这棵竹子倒是被我擦得油光闪亮的。或者找三根挨得不远的竹子,双手各抓一根,用脚抵住第三根,两脚交替着顺着竹杆往上走,到最后“嗖”地一个后空翻,安安稳稳落到地上。后空翻时在空中那种头下脚上天旋地转的感觉真是太棒了!我开心得想大笑,可又不敢笑出声音,生怕引来别的人那么我的乐园就又会不存在了,所以只能捂住嘴,开心得拼命踩脚。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爬树,爬那些噼啪籽树,那些坟边的又老又大的噼啪籽树。
其实那并不算是真正的爬树——有我宝座的那棵老噼啪籽树,我只要踩着它歪扭的身躯、抓住枝桠藤蔓往上走就行了。我的宝座就在竹叶集中的那一层,就算有人走到树下,只要我不出声,别人也一定发现不了我的。我的宝座在树腰,不在树顶。其实我可以爬得更高,而且我并不害怕——我就真的上到过细细软软的树梢——可是,在树顶上,我可以望得很远,我可以望见银亮的小河弯弯曲曲地游向远方,而就在小河躲藏起来不肯让我再见着的远方,整片整片望不到边的农田里开满了厚实的金黄的油菜花,这种方方正正的金黄大蛋糕又延展到更远更远的地方,一直远到与湛蓝湛蓝的天空连在一起,蓝蓝的天空里吹来几朵白白胖胖的云,像鼓满帆的小船,不知天空里的这些游伴是否与地上那条银亮的小河里什么地方的船儿赛着跑?空气里飘来淡淡的绿色的香味,又飘来淡淡的绿色的声音,像是长笛的声音,美妙的音乐……我不喜欢爬到树顶,因为爬得高就会望得远,就会让我有逃跑、逃出去的念头,什么也不管就逃跑的念头;我不可以这样,回家后我还是得做个好孩子,否则会跟那只鬼一样,被关在窗户外面的。
我像一只鸟似的躲在树上,藏身于茂密的枝叶间,将穿着纳底鞋和青布裤的两条腿悠在阗空,晃过来,荡过去……竹林就是一片海,蓝蓝的,绿绿的,无边无际的海,在风中翻滚的密匝匝的叶子,就是汹涌的浪涛,“唰啦……唰啦……”这是浪涛的声音;“唰啦……唰啦……”这是鬼来了。谁说鬼在白天不能出来?瞎说!只要在熟悉的土地上,只要阳光不是十分强烈,只要阴气足够重,只要他自己愿意,我的鬼能够在任何时候出来。每次在竹林里,我都跟鬼在一起。我已经说过,白天里,我什么也不怕,所以乐意有个看不见却能清晰感觉到存在的伙伴陪在身边。我很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并不喜欢孤独。
那只鬼也有我的坏习惯,和我一样不喜欢说话,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是静悄悄地呆在树上,窝在我的宝座里。但也许并不是鬼有我的坏习惯,而是他将鬼的坏习惯传染给了我,谁知道呢!我也不去管这些。尽管鬼很少跟我说话,我从来都看不见他,可是,他的体息、他的动静、他的思想,我都能感觉到,鬼来了、鬼走了,我也清清楚楚。
鬼很少跟我说话,可并不表示不跟我说话。或许那不算说话,我不敢肯定是否真有声音存在,也许就跟鬼在夜里叫我的“声音”一样,除了我,旁的人是听不到的;大概那一定不是真正的声音,并不需要耳朵的接收,它所要表达的意象就能在我脑海中浮出,就像不是我“听”来的、而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一样。在我手托下巴坐在树枝构成的宝座里荡晃着两条腿的时候,曾静静地“听”鬼讲过一些“话”,可我很笨,并不能听懂,过后不久也就忘掉了;只是很奇怪,有一次谈话,尽管当时觉得高深莫测满头雾水,但我却一字不差地记着,一直到现在,牢牢地记着。后来又发生了些事,使得这一次成了我与鬼很默契地呆在竹林里的最后一次。
鬼告诉我,小时候,他是好孩子,却喜欢独自偷偷跑出去玩,后来,他成了坏孩子,被抛弃了,被关在外面不能回家。
“你为什么要成坏孩子呢?”
“因为我总喜欢到处走走。”
“你为什么总是到处走走呢?”
“不为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走走。”
“……”
“……”
“这样……真的有意思吗?”
“不知道。但就像到处飘荡的云一样,可以看到绿色的草原、黄色的沙漠,可以看到冷峻的高山、涵蓄的大海,可以看到落日与炊烟、晨星与长灯;如果愿意,还可以落回地面随河流一起旅行——旅行是最美的爱情!”
“但云本来应该是水,本来就应该留在地面,本来就应该归入河流;为什么竟要改变自己、脱离同族呢?”
“水的旅行很可能会被炎炎的沙漠拦阻,无法到达砂砾尽头的另一个世界;宁愿被滚烫的砂石蒸发,让风牵着手,在天空里飘荡,一起去向远方。”
“为什么老是想着……去远方呢?留下来……不好吗?”
“你将会永远呆在一个地方?”
“不!可是……”
“……”
“需要怎么做?”
“不知道。
[ 本帖最后由 Soar飞翔 于 2007-7-7 10:02 编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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