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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霜ˊ夜瞳

《风玫瑰》作者: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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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5 15:17:47 | 显示全部楼层
  西泽尔眼里的光芒一闪。“不要这样和我说话,”他低声,“记住我是你哥哥,阿黛尔。”
  “不,你已经不再是我的哥哥了,西泽尔!你只不过是一个名为哥哥的统治者而已——和父亲一模一样!”阿黛尔站在他面前,冷笑着,“你到底想要怎样?把我关到黄金的笼子里去?和父亲一样支配我的命运?”
  西泽尔抬眼看着她,眼神深沉平静,和她眼里激烈的光芒刚好形成对比。
  “你爱费迪南伯爵么,阿黛尔?”他的声音低沉,“跟他在一起你似乎很开心?”
  “是啊,我当然爱他。伯爵比你好——”仿佛是为了刺痛他,阿黛尔毫不犹豫地回答,“至少他能让我偶尔的大笑出声。而你,哥哥,你只会让我痛苦。”
  “可是,阿黛尔,你难道不知道你也同样令我痛苦么?”西泽尔凝望着她,语声忽然变得微妙低沉,“阿黛尔,你很残忍——是的,非常残忍。”
  那样的语气仿佛针一样刺入心脏,令她忽然间窒息。
  “不要再用那种口吻和我说话,西泽尔!你要把我弄疯了!”阿黛尔忽然间爆发地低呼出声,再也无法忍受似的捂住了耳朵,颤栗着喃喃,“不……不!我知道你在奢望什么……但那是不可能的!是的,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不要妄想了!”
  “不,”西泽尔抿紧了嘴唇,低声,“那决不是妄想。”
  阿黛尔无声地喘息,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直到颤栗渐渐停止。
  “别把我弄得和你一样疯。”阿黛尔绝望的喃喃,“我厌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我要逃离这一切:离开翡冷翠,离开教廷,离开父亲……”
  “也离开我么?”西泽尔冷静的反问。
  阿黛尔怔了一下,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即咬着嘴唇,缓缓点头。
  西泽尔的脸变得惨白:“为了费迪南伯爵?或者,是为了——楚?”
  “哈……我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哥哥!”那个名字令阿黛尔再度颤抖了一下,苍白着脸笑了起来,“是。促使我离开你的,的确是因为楚的生和伯爵的死——但又不不仅仅是为了这些。”阿黛尔的声音低哑而微弱,“翡冷翠对我而言是一个大牢笼,令我窒息。你们会杀死我。不,你们正在杀死我!——若不挣脱,我就会和弄玉她们一样!”
  “你说什么?”西泽尔定定看了她很久,低声:“我会杀死你?我正在杀死你?”
  他忽然从软椅上站了起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愤怒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臂,粗暴地把她往外拖去。他是如此的用力,令她痛彻骨髓却无法挣脱,被他一路踉跄地带下了台阶。
  “马车呢?马车呢!”西泽尔对台阶下的侍从厉声,“我要和公主一起去教堂!”
  “公主,为什么您总是想追求那种‘纯粹’的爱呢?要知道那是不存在的。”费迪南伯爵凝视着她,声音冷酷而犀利,“无论是西泽尔,羿,楚,或者我,其实都是非常复杂的人——复杂的人是没有纯粹的爱的。”
  “对我们而言,任何一种感情总是夹裹着诸多因素:权力、金钱、地位、欲望或者责任,需要小心翼翼地加以权衡和取舍,不可能单纯的为了某人某事而不顾一切。”他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或许这样的爱,离公主您的要求有点远——但是,却不能说这就不是爱。要知道我们就是这样的人——这就是我们这种人的爱。”
  阿黛尔怔怔地听着,为这样直白大胆的宣言而颤栗。
  “所以,公主,我可以毫不犹豫的说我爱您:爱您的美丽和善良,也爱您的身份和地位——您的权势,对我来说就如您的美丽善良一样,也是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费迪南伯爵的声音是诚挚的,“要知道爱就是一种交换:不仅是感情的交换,也是物质的交换——你看,缔结这一门婚约对我们都有好处:您会给我带来王位和权力,我也会给你带来安定美满的生活。我们将成为命运的共同体。”
  他顿了顿,再度重复:“公主,请接受我的爱,跟我去卡斯提亚吧!——相信我,这是您唯一可能获得幸福的途径。”
  她望着他。那个吸血鬼伯爵的脸色苍白而平静,在表白的时候也不见丝毫热忱,然而他的眼神却是诚挚而坚定的,仿佛对于自己那一套惊世骇俗的爱情理论坚信不移。
  “不,”终于,阿黛尔从他的手里抽出手来,低声,“如果……如果这就是你们的爱,那么,我宁可不要。”
  费迪南伯爵震了一下,脸变得比死更白。
  “伯爵,我不要这样的爱。”阿黛尔垂下了湛蓝色的眼睛,将神像放到了心口上,低声回答,“与其如此,我宁可把心里所有的爱献给神——因为只有神才能回报我这样全心全意的爱,才能给予我想要的那种生活——而这世上的任何男人,都不能。”
  这句话仿佛是一记重锤,令费迪南伯爵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里的光渐渐熄灭。
  “真是无情啊,”他低声叹息,“我终于知道楚当初的感受了。”
  阿黛尔脸色苍白的一笑:“是啊……除了自己的感情,我还能控制什么呢?这是我唯一能掌握的东西,如果连这样的‘自我’都没有了,我就彻底是个随波逐流的傀儡了。”
  费迪南伯爵没有说话,仿佛面对这样绝决的拒绝也无话可说。
  “既然如此,我没有别的话好说了。我也不想留给公主一个令人厌恶的印象。”沉默片刻,费迪南伯爵低声叹息,意味深长,“只是,我劝公主不要再纠缠于过去的事情,这对您没好处——一切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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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5 15:18:06 | 显示全部楼层
  她沉默许久,终于点了点头。
  “虽然,我相信西泽尔也会设法保护你,”沉吟了一下,费迪南伯爵叮嘱:“但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小心——最好随身带着羿留给你的天霆。”
  “就是进修道院我也会带着它。”阿黛尔叹息,“这是羿留给我的唯一纪念。”
  “那就好。”费迪南伯爵舒了一口气,“羿也是我所敬佩的人。他和我不一样,或许更接近公主的要求也说不定——可惜他死了。”
  仿佛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说的,两人之间忽然沉默下去,只有风声在耳畔低语。
  “那么,”沉默许久,他望着她,眼神渐渐苍凉,“别了?”
  阿黛尔微微一笑,将手伸给了他:“是啊,别了。伯爵。”
  他凝视了她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拥入怀里,亲吻她的额头和脸颊——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因为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告别之吻。在那一瞬间,这个生于黑暗长于黑暗的男人眼里仿佛终于有了一点热度,然而那种热情也是沉默的,仿佛冰上的火。
  这一次他没有再留恋,仿佛也知道一切已经无可挽回。费迪南伯爵最后一次吻了公主的手背,跃上窗台,凝望着她,一步一步的退入暮色,最终消失不见。
  窗台上只留下了一支玫瑰,斜插在花瓶中,迎风微微摇动。
  她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朵玫瑰了。
  一个又一个,终究都匆匆离去了。谁都不曾为她停留,谁都不能给予她所需要的东西——这一生里,她要送别多少个和自己生命紧密相关的人呢?阿黛尔颓然坐下。缓慢的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哭得全身发抖,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那个诅咒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听着:你们一生都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哪怕身在大海也喝不到一滴水,哪怕被无数人所爱也会孤独而死——这将是你们永生难以摆脱的诅咒。”
  她握紧了手里的铜镜,全身渐渐颤抖。
  -
  在穿过小巷走向日落大街的时候,费迪南伯爵遇到了一个年轻的军人。
  他站在阴影里,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头金色的长发,脸庞线条干净,有一种雕塑的美感,细长的眼睛里神色淡然。身上的黑色军服是异端审判局骑士们特有的式样,戴着白色手套,腰间配着黑鞘的直剑。他以军人特有的姿态站在那里,似乎已经等待了他很久。
  费迪南伯爵在看到他时候顿住了脚步,苍白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杀意。
  李锡尼!
  翡冷翠著名的人物,异端审判局的长官,也是七人党中的另一个重要成员。在成为西泽尔下属之前,他是一个身手不凡的刺客。因为刺杀了意图反叛教廷的属国大公,成功的避免了一场正面战争而成为翡冷翠的英雄。
  他是一个站在光明里的刺客,和藏身黑暗里的雷完全相反。
  费迪南伯爵的手缓缓下垂,一把银色的小刀悄然出现在指间。
  “雷,好久不见。”李锡尼却仿佛没有察觉,淡淡道,“殿下有请。”
  他微微一怔,蹙眉,抬头看了一眼小巷的尽头——浓重的暮色里,依稀可以看到一辆金色的马车停在那里,马车的门微开着。
  费迪南伯爵警惕的看了一眼,没有移动脚步。
  “不必担心,雷。如果想要下手,在你方才心神不定掠下高楼时,我的剑就刺穿你的咽喉了。”仿佛猜到了他心里的想法,李锡尼声音平静,“殿下吩咐过:如果你是偕同公主一起出现,那么我在第一时间便要将你格杀当场;但如果你是孤身返回的,那么,殿下要我请你到马车上去——他想在你离开翡冷翠之前和你做一次交谈。”
  “……”费迪南伯爵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谈的。”
  “当然还有,有很多。”李锡尼脸上泛起了一点点笑意,看着这个同僚,“雷,虽然现在你已经不再是我们的同伴,也不再是七人党的一员,但你却是卡斯提亚的大公——西泽尔殿下依然需要你。他不会错过任何可能对他有帮助的人。”
  “是么?”费迪南伯爵若有所思地喃喃,“他的确是这样的人。”
  李锡尼抬了抬手,对着他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
  费迪南伯爵整理了一下衣领,仿佛一个将要赴舞会的倜傥贵公子一般,缓步走进了深黑的长长巷子,银刀闪烁在他的指间。
  那辆金色的马车在静静地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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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5 15:18:4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霜ˊ夜瞳 于 2009-8-11 15:40 编辑

正文 二十一、咬尾蛇(上)
  费迪南伯爵离开翡冷翠的第三个月,便是苏美女神的百年祭。
  为了这个百年一遇的盛大节日,翡冷翠教廷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整个圣城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地面上洒了玫瑰花瓣,房顶上放满了鲜花,甚至连贫穷紊乱的东方区都变得井井有条。圣特古斯大教堂早早的被内外装修一新,在祭典前夜向教民开放。
  圣格里高利历32年的3月15日,无数教民连夜涌向教堂,其中不乏远自千里之外来的虔诚教民,西域各国的君主都派了使者祭献参拜,甚至连东陆大胤和晋国都派来了使者道贺,盛况一时无双。
  至高无上的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在民众面前罕见的露面,亲自主持了祭典,一系列盛大的仪式让人们眼花缭乱:主祭、共祭、辅祭、行礼致敬、念忏悔词、洒圣水礼、唱光荣颂、念集祷经、行圣言礼……
  就在那一天,翡冷翠的阿黛尔·博尔吉亚公主,正式成了一名修女。
  无数翡冷翠的贵族目睹了这教廷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幕。
  她名义上的养父、事实上的亲生父亲,圣格里高利二世教皇在大弥撒上主持了新修女的发愿仪式。教皇手持金杖,朗声叩问自己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你愿意放弃俗世里的种种留恋,成为一个纯洁高尚的修女,舍身侍奉神吗?”
  “是的,”美丽的翡冷翠公主头戴花冠,忽然抬起脸,一字一句地清晰开口:“我愿意永远侍奉女神,至死不悔。”
  观礼的人群里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和叹息。
  谁都没有想到,阿黛尔公主发的居然是永愿!
  所有的女教民在成为修女时都要发效忠女神的愿,这被认为是修女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然而。一般入教的修女首先发的都是暂愿,即一年愿,以后又要连续发三年愿和五年愿。在此期间,发的愿可以随时解除,修女也可以离开修会。
  但一旦发了永愿,便意味着永远的舍身侍奉女神,再不能回到俗世。
  贵族们窃窃私语,带着一丝不信与猜疑——对于阿黛尔公主的这次出家,大多数贵族都认为这不过是教皇暂时平息流言的手段而已。然而,没有一个人想到、公主竟然是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发出了不能翻悔的誓言,选择了永别尘世。
  “端懿皇后品性如此坚贞,实为大胤之荣耀!”从东陆千里迢迢赶来的端木丞相忍不住上前一步。匍匐跪拜,“在下回国一定禀明皇上,为皇后广立牌坊祠堂,旌表天下!”
  然而阿黛尔公主没有回答,只是静默地跪在神坛前。巨大的苏美女神像在无声俯视着她,仿佛俯视着一只无辜的羔羊——此刻人群的注意力全部都凝聚到了教皇父女身上。因此没有人发觉就在那一个瞬间,女神脸上的表情忽然有了微妙的改变。
  雕像的脸仿佛忽然柔和了,那种肃穆如冰雪的审判神色悄然变化。
  人群在低声议论,然而教皇亲没有过多的震惊,只是注视了女儿片刻,在她发完愿后开口接受了她的奉献,并让她领受了终身圣愿的标志——一枚纯金的戒指,并将进堂时头上的花冠换成茨冠。
  仿佛被这样神圣庄严的气氛感染,教堂内沉默一刹,然后掌声大作。
  她的诸位兄长站在观礼的人群里。默默看着自己的妹妹脱去凡俗的身份,戴上那枚戒指,斩断和他们的亲缘联系,成为神的仆人,各怀心思一言不发。
  苏萨尔皇子默默转头看了弟弟一眼,发现西泽尔的脸色平静如水。
  此刻管风琴的乐声响起,唱诗班的咏唱和神甫的福音如海潮起伏,把仪式推向了高潮。苏萨尔皇子回过神来,和弟弟们逐一上前,与新修女握手、拥抱,做最后尘世间的告别。苏萨尔低声叹息,嘱咐妹妹保重;普林尼则泪水涟涟,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情。只有西泽尔没有说话,默然地上前拥抱妹妹,久久没有分开。
  “等着我。”他侧过头,忽然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阿黛尔震惊地抬头看他,发现他眼里的光芒闪烁莫测,隐隐令人恐惧。他缓缓对她举起了左手,阿黛尔身子忽然猛烈的颤抖起来——
  一枚由发丝绕成的金色指环,在他的指间微微闪烁。
  “连神也不能阻隔我们。阿黛尔。”他低声微笑,松开了手,缓缓退入人群,“等着我。”
  西域最高贵的女性:翡冷翠的阿黛尔公主,就这样在苏美女神百年祭的大礼弥撒上发出了最为神圣的永愿——把自己永远献给女神,终身侍奉教会。
  出于对女儿的爱护,她的父亲赐给她无数的金银器具。然而这番好意却被阿黛尔坚决的推辞了,在琳琅满目的珍宝里,她只选择了寥寥几样日常用品随身带走:比如东陆带回来的那把宝剑和一面不知是谁馈赠的小小铜镜。
  那是她生活了二十二年的世界留给她的所有回忆。哪怕伤痕累累不堪回首,却依旧被静静保留在心底,不曾随着她的舍身而被遗忘。
  然而,没有人留意到她独独遗弃了那一口古老的、曾经陪同她两次出嫁的柜子。
  ——除了西泽尔。
  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随着人潮一起离开了教堂。然而,当阿黛尔在熄灯后一个人穿过鬼蜮,悄悄回到教堂深处的那间密室里,准备在那儿祈祷忏悔到天明时,却震惊地发现那个柜子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里!
  镏金玫瑰的把手折射出幽幽的光泽,古旧华美的柜子仿佛一个小小的牢笼。
  “哥哥!”她跪倒在地,抬手掩住了脸——他知道她想要遗忘什么,想要斩断什么。所以他在无声的告诉她:这不可能!
  她在密室里跪了许久,终于还是克制不住内心的某种渴望,轻轻的打开了柜子。仿佛在空空的柜子里看到了昔年那一对在黑暗里相互拥抱的孩子,久违的刺痛钻入心底。
  阿黛尔公主就这样被永久的关闭在了圣特古斯大教堂的修女院里。
  翡冷翠对此议论纷纷。有一些贵族私心里希望皇室再出一次丑闻。比如被迫当了修女的公主会忍不住寂寞,做出一些有悖于教规的事情——然而所有人都失望了。
  一年多来,这位曾经的舞会皇后、沙龙贵妇洗去了一切奢华,和其他修女过着一样的生活:当清晨的钟声敲响五下的时候,便起床洗漱,随后进教堂作默想、望弥撒、出堂、吃早餐,九点上课或在外边工作、学习,唱赞美诗。午饭后,再进教堂做私省察,念《圣言经》。晚饭前做晚课。饭后进堂做公省察,念第二日的默想题目。晚上九点出堂熄灯休息。
  周而复始,规律而又安宁。
  此外,帮助赈灾、救济穷人、到医院、养老院从事无偿服务,这些也都是修女日常从事的活动。所以每隔一个月,翡冷翠的贵族和百姓也能看到修女院大门打开,一群穿着黑白两色素衣的修女走上街头。为穷人募捐。阿黛尔公主也在其中。
  “捐钱给穷人,就是放贷给神,终获回报。”
  她的语声安详柔和,眼睛在面纱后宁静闪烁,令所有人都无法拒绝。有时候修女队伍也会遇到一些贵人,比如打猎归来的皇室,或者是出游的贵族们。到那个时候阿黛尔公主也不会回避或者退缩,只是走到那些马车前,对着那些用惊愕探究眼神望着她的贵族们双手捧出金盘,沉默着请求布施,往往能得到惊人的厚赏。
  她仿佛从尘世里抽身离去了,翡冷翠上空却乌云密布。
  大皇子苏萨尔和二皇子西泽尔之间已经是势同水火。他们拥有各自的亲信和势力,一个在教廷里发展势力,一个培植了自己的军队,针锋相对毫不退让。连教皇都已经无法阻止两个儿子之间的敌对。皇室里一场惨烈的争夺战即将上演,翡冷翠贵族圈里已经人人自危。
  然而,只有修道院里的阿黛尔公主对这一切似乎毫不在意。
  这样枯寂宁静的生活令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自从出生以来她身上缠绕着的诸多流言宛如涂抹上去的金粉一样,在神的光辉之下纷纷剥落,还原了她本来的面目。
  那个宁静孤独的影子。走在白色石头砌筑的圣城里。仿佛是一个尘世之外的幻影。
  圣格里高利34年3月的某一天,深夜一点钟。在贫穷凌乱的东方区,阿黛尔修女刚刚为一个死去的贫民祈祷完毕,准备和另一个小修女提灯返回修道院。
  东方区的石板路崎岖而肮脏,每走几步就会溅起污水。小巷长而窄,挂满了各种褴褛的衣服和孩子的尿布,弥漫着奇怪的味道。
  只有在小巷上空升起的月亮,还是如皇宫里那样冷而亮。
  在万籁俱寂的刹那,台伯河上传来了歌声。那是捞尸船上的船夫在月下歌唱。那个老人撑着船,在污水里打捞着,唱着各种俚语和歌谣,声调悠扬神秘。他在唱着:“那皇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她说诸王都将死去尸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
  阿黛尔怔怔站在桥上,身子忽然间微微发抖。
  她低下头,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个暗淡的影子模糊扭曲,如附骨之蛆一样默不作声地跟随着她,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仿佛是幻觉,她忽然看到自己的影子动了起来——
  仿佛蛇一样的蠕动。
  阿黛尔的手猛然一颤,那盏灯在叹息桥上跌了个粉碎。水上的歌声忽然中止了。台伯河里传来捞尸人的惊呼,那个和尸体打交道半生的老人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景象,震惊地低呼:“蛇!神啊……蛇!”
  小修女吓得哭泣。阿黛尔脸色苍白地把她揽在身后,视角里却瞥见了一道巨大影子从河面上腾起。凄厉的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无数冥冥的哭喊。
  冷月下,果然有一条巨大的蛇!
  那条蛇盘绕在水面上,身上的鳞甲都张开了,额心放着光芒。它张开了口。只是微微一吸,河里的冤魂们便在哭泣和呼啸中从水底升起,然后仿佛烟一样地被吸收入蛇口。
  这、这是……魇蛇?!
  阿黛尔捂住了嘴,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巨大的蛇蜿蜒从水面掠过,一路吸取了无数魂魄,然后消失在台伯河的上游。水面随即平静,连一丝波纹都没有。阿黛尔怔怔的站在叹息桥上,看着捞尸船从桥洞下无声随波流出——船上的捞尸人已经不见踪影,只有那一盏风灯还挂在那里,一明一灭。
  阿黛尔怔了半晌。然后疯了一样的朝着教堂奔跑而去。
  回到圣特古斯大教堂修女院的时候,已经是接近夜末。
  阿黛尔筋疲力尽地回到自己居住的小房间里。
  坐在床上颤栗了良久,终于撑起身体,在冰冷的水盘里洗了自己的双手和脸。然后拿出铜镜,对镜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就在那一瞬间,她全身忽然冰冷。眼睛!
  有一双眼睛在镜子里看着她!
  她怔在原地,无力地扶着水盆架。怔怔凝望着镜子里地那双眼睛
  而那双漆黑的眼睛也在凝望她,带着许多个夜里曾经在她梦境里出现过的复杂表情,仿佛黑色的火。
  “是你!”她低声脱口,撑住水盆架转过身来,“楚?是你!”
  房间的玫瑰窗下坐着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人,那个黑衣男子有着黑色的眼睛和黑色的长发,眼神亮而静,整个人仿佛和黑暗融为一体。他的手里持着一支紫玉箫。有不知何处来的风吹来,吹过他手里的箫孔,发出幽怨的长吟。
  “是我。”那个人低声回答,宛若叹息。
  龙在教堂外逡巡,他的身后环绕着淡淡的光芒,那种光芒是神圣的,令她不自觉的退避。
  “你……”她怔怔看着他,“来了翡冷翠?”
  “是的。”公子楚静静凝视着她,许久才轻声叹息,用华语回答,“‘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我说过一定会回来看你,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她无言地捂住脸,跌坐在单薄的木板床上。
  “你变了很多。阿黛尔。”他轻声道,走过来坐在她的身侧,“当我在东陆听说你发愿成为修女时,并不觉得意外——因为我已经见识过了你的力量,知道你不会再听凭摆布。”
  她微微笑了一笑,脸色苍白,却不置可否。
  她死死抓住胸口的女神像,极力平息心中汹涌地情感。然而在他伸出手试图拥抱她时,她却抬起手阻止了他。他身上的那种光芒刺得她痛苦无比。
  “楚,你究竟为什么来?”阿黛尔低声再度问,“没有听说过东陆皇帝到访翡冷翠的消息,你是私下来的对不对?是什么令你这么做——我哥哥还是我父亲?”
  公子楚顿住了手,凝望了她片刻,终于笑了一笑。
  “你比以前更敏锐,阿黛尔。”他道,放下手坐得离她远一些,“可是,越聪明,懂得的越多,往往是越不快乐的——为什么你不单纯地相信我是为了你而回来的呢?”
  “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阿黛尔低声。
  公子楚微微点了点头,终于道:“我是为了你的几个哥哥而来。”
  她闪电般地抬起头看他,眼神露出了一丝惊讶——什么,翡冷翠的局势竟然已经到了如此紧张的地步么?居然惊动了千里之外的东陆皇帝!
  “外面的局势已经很紧张。阿黛尔,”公子楚低声,眼神复杂,“在你的哥哥和父兄之间,很快就要有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到时候整个翡冷翠都会变成角斗场!”
  “神啊,”她脱口低呼。
  “这是你无法阻止的事情,”公子楚叹息,握紧了手,“就如当年弄玉也无法阻止我和徽之的争斗一样。”
  阿黛尔怔怔坐在那里,许久才低声开口:“那么,你又在这里面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楚?——你肯定不会袖手旁观。你秘密前来,是和谁达成了协议?”
  “不错。”公子楚微微一笑,“我的确是把赌注压在了其中一方。”
  “是西泽尔?”她抬起眼睛看他,“还是苏萨尔?”
  他没有回答,只是抬起眼看着窗外即将到来的黎明,叹息:“不要问了,阿黛尔……这不是你应该插手的事情——我这次前来,也就是为了给你这个忠告。”
  “或许你还没觉察到,但你现在的处境的确很危险。”公子楚喃喃,“今天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潜入到这里——因为我发现修道院里布满了教廷的眼线和守卫。阿黛尔,你这几天最好还是随身带着羿留给你的那把天霆。”
  她沉默着低下头,咬紧了嘴唇。
  “羿死了,听说雷也已经离开了。而西泽尔忙于和父兄争斗——你身边需要一个守护的人。”他负手站起,沉吟了很久,才道:“我把止水留给你吧。”
  “什么?”她吃惊地抬头,看到窗外黑暗的屋脊上隐约坐着一个青衣少年。
  “止水是我最优秀的属下,也是东陆无双的剑士。”公子楚的声音冷定,“如果将来遇到什么不测,他会不惜一切代价保护你的安全——在必要的时候,他甚至会送你离开翡冷翠避难。”
  阿黛尔脸色苍白地望着他:“不测?”
  “是的——比如说,你的父亲为了威胁西泽尔拿你当武器的时候;再比如说,苏萨尔为了保命拿你当盾牌的时候!”公子楚的声音冷酷而平静,“他们都知道西泽尔爱你——呵,虽然在我看来,他是否真的能为你舍弃一切还未可知,但他的对手们无疑都是那么认为的。”
  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冰冷的地上。
  “谢谢。”终于,她开口了,声音低微。
  “不必。”公子楚回头凝视着她,叹息,“我负你良多,阿黛尔。”
  因为她曾经爱过他,所以非常害怕自己会在这样的话里动摇,辜负了对神的誓言。阿黛尔侧过头去,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淡淡道:“我知道了,我会小心——你应该走了,楚。”
  “好,我立刻走——”他忽然转身,直视着她的眼睛,“但是走之前我要告诉你的是,我一直不曾忘记自己的诺言。”公子楚凑近她耳畔,一字一句地低声:“阿黛尔,我说过:即使我曾经因为不得已而放弃了你,但终究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夺回来。”
  他的语气让她颤栗,彷佛是在对着上天宣誓。
  然而公子楚没有再停留,也没有解释自己这番话的意思,只是上前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抬手一按窗台,消失在了黎明前的夜色里。
  檐上的青衣少年也早已不见了影子。
  阿黛尔抱紧了羿留下的那把剑,将脸贴在上面,极力平息着身上的颤抖——她的脸在铜镜中闪现,苍白如死,
  就在那一瞬,镜子里映照出另一双可怕的青碧色眼睛,荧荧放着阴毒的光。
  阿黛尔霍然转过头,却看到了窗外的夜空里有巨大的蛇腾空而过,灰色的鳞片翕张着,每一片上都印着一张扭曲恐惧的人脸——而巨蛇双目的中心,浮凸出一张美丽的脸。那个女子在对她微笑,眼神里带着熟悉的刻毒意味。
  “凰羽夫人!”她脱口惊呼起来,失声扑到了窗前。
  魇蛇追逐着公子楚的身影,转瞬消失,窗外只有墨色依旧。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魇蛇会来到东陆。她定定凝望着窗口,直到天色渐渐发白,终于仿佛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样,身子一晃,颓然坐到了冰冷的床上,捂住了脸。
  残灯摇曳,那些影子在她脚底下蠕蠕而动,仿佛在嘲笑着她的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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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5 15:20:0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霜ˊ夜瞳 于 2009-8-11 15:40 编辑

正文 二十一、咬尾蛇(下)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翡冷翠依旧繁华喧嚣,也不见东方皇帝曾经来过的痕迹。台伯河的水静静流淌,从上游清澈的富人区流入下游东方区,渐渐变得浑浊。
  然而修道院却忽然变得繁忙了起来。
  因为从那一夜开始,城里的死亡率忽然高了起来,特别是贫民聚集的东方区,开始有大批大批的人莫名死去。当局一开始以为是瘟疫蔓延的征兆,派人封锁了街区,开始排查——然而,每一个死去的人都没有异常。
  阿黛尔带着修女们频繁地出入东方区,为那些贫苦无依的人送葬。然而,东方区里的死人越来越多,医药和祈祷根本起不到丝毫的用处。
  每到夜来,她路过叹息桥的时候经常会看到那条魇蛇。那条可怕的巨蛇从东陆远道而来,横亘在台伯河上,吞吐着邪气,河中沉浮着的尸体纷纷翻涌而上,丝丝缕缕的魂魄被吸入体内——一片片新的鳞片生长出来,蛇身变得越来越庞大。
  那条巨大的蛇盘绕在水面上,回头冷冷地看着她。
  在巨蛇的双目之间,凰羽夫人笑靥如花,美艳一如生前。
  好几次,魇蛇尾随着她,一直游到了圣特古斯大教堂的门口,然后仿佛被教堂内的某种神圣力量震慑,没有再跟着进入,眼睁睁的看着她进入了昼夜之门。它舒展开身体环绕着教堂,将巨大的头颅升起在尖顶之上,凝望着教堂穹隆之下的女神像。
  那些吸附在鳞甲上的冤魂在彻夜呐喊哭泣,令她难以入睡。
  阿黛尔抚摩着袍下隐藏的剑,在室内捂住耳朵,止不住的颤抖——公子楚已经回了东陆,这条跟随他而来的魇蛇为什么还留在翡冷翠?它到底想做什么?那些死去的越国亡灵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她日夜不安。却无人可诉,任何话都会被人当成是魔鬼附身的疯话。
  唯一可以求助的人是西泽尔。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自从她进入修道院后,作为她同父同母的胞兄,西泽尔皇子却再也没有来看过她,仿佛自从女神祭后便彻底遗忘了这个妹妹。
  两年的时间里,只有一次或者两次,她曾在街头遇到过他。而她的哥哥坐在金壁辉煌的马车里,行色匆匆,只是吩咐仆人拿出钱袋放入修女的圣盘便绝尘而去。甚至没有下车来和她说上一句话。
  那一天,在皇子的马车驶过叹息桥时。她又遇到了他。阿黛尔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仿佛心有灵犀一般,马车在她面前嘎然而止。西泽尔忽然打开了车门,询问地看着她,仿佛明白妹妹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阿黛尔迟疑了一下——很久不见,西泽尔明显地瘦了。脸色更苍白得令人担心。眼神深的不见底,带着难以言表的疲倦和困顿,令她心底忽然起了一阵隐隐的刺痛。
  “你瘦了,阿黛尔。”他也凝望着她,低声,“有什么事?”
  “我……”她低声道,随即发现了马车内的纯公主,声音不由中止——西泽尔的妻子并肩坐在他身侧,正俯首看着手里的一叠书信资料,眉头紧蹙。阿黛尔从来没有在这个大方文雅的东陆公主身上看到过这样神色。紧张而担忧,仿佛一场大难已经迫在眉睫。
  那一瞬,阿黛尔忽然想起了外面的流言:这几年来,她的几个兄长之间明争暗斗,权力之争日趋白热化。日日都有破局流血的危险。
  想来,如今已经是到了关键的时候吧?在这个时候,就算说了,只怕哥哥也无法兼顾这种——
  虚妄的神鬼之事。
  “没事了。”她吐出了一口气,低下头去,喃喃。
  他把手搭在车门上。默默的望着她。仿佛也有许多话想要和她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就在她快要转身离开的时候,西泽尔忽然从马车里探出身来。一把握紧了她的手腕,附耳低声:“等着我,阿黛尔。”
  她发现那只紧握着她的手上赫然带着一只细细的金色指环,不由烫着一样地退了一步,吃惊地抬头看着他。西泽尔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似已经多日不曾得到休息,然而里面却燃烧着隐约的火焰。
  “就快到最后了。”他喃喃道,握紧她的手腕,“就快到了。”
  “不。”她明白他话语背后的血腥意味,忍不住颤抖起来,“求求你们别这样,哥哥……求求你们别这样!”
  “不可能的,阿黛尔。”西泽尔疲倦地一笑,“就是我放过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我。”
  她的手难以控制的颤抖起来,退开了一步,望着他。
  “哦,不!阿黛尔,不要做傻事——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仿佛知道她心里闪过什么样的念头,西泽尔苦笑起来,“你是不是在想象着某种动人的场景——比如在最后的时刻插身到我们之间,用自己的生命来阻挡那一场骨肉相残的决战?是不是,我亲爱的纯洁高尚的妹妹?”
  阿黛尔一颤,脸色一阵苍白,又难以掩饰地泛起了血潮。
  “哦,天哪。太傻了……在父子兄弟自相残杀的时候,唯一的妹妹挺身而出阻止这场战争?”西泽尔苦笑着摇头,冷冷,“就算这是出自于本心的崇高举动,但在那种场合便会显得非常荒诞可笑!阿黛尔,相信我,这样做不但没有丝毫用处,只会让我们都沦为笑柄——我宁可死也不要受到这种羞辱。我必须要和他们亲自来一个了断。”
  她绞紧了双手,绝望地看着他:“那……我该怎么办?”
  “只要等待就够了,阿黛尔——不要难过,挣脱的过程必然会伴随痛苦,但最终的自由就在眼前了。”西泽尔凝视着她,“我最亲爱的妹妹,不要恐惧,也不要示弱。不要给那些人嘲笑我们的机会——回到教堂去等着我吧,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他从马车里探出身,轻轻亲吻妹妹的额头。
  阿黛尔无言地望着他。那个刹那,她似乎从西泽尔的眉宇之间看到了某种不祥的死气,不由脱口喃喃:“哥哥,你……千万要小心。”
  他怔了一下,然后微笑起来:“你会为我祈祷么?阿黛尔?”
  “西泽尔。
  ”仿佛觉得在大街上停留太久不妥,马车里的女子低声提醒了一句。
  “马上。”西泽尔低声应了一句,松开了手,脱下身上的克什米尔羊绒披风,裹在她单薄的修道袍外,凝视着她的眼眸——
  “等着我。”他再度低声。“很快就要结束了。”
  “但愿从此以后,世上不会有任何事会令你哭泣。”
  阿黛尔一个人站在街头沉默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斜,才缓缓拉下面纱蒙住脸。
  太阳从西方尽头落下,薄暮中,她听到了晚膳的钟声。生怕来不及赶回去就餐坏了修女院的规矩。她迟疑了一下,走了小路,穿过圣·雪佛墓地走向昼夜之门。
  一路上都是林立的十字架和墓碑,一望无际的死亡海洋。她捂住了耳朵,不敢去听那些地底下发出的哀嚎,匆匆而过。
  然而,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个灰色的人影在密密麻麻的十字架中悄悄走近。
  那个歪戴着睡帽的老侍女翕动着嘴唇,喋喋不休,玻璃球一样的蓝色眼珠滚动着,闪烁出恶毒而狂热的光,狸猫一样灵巧的溜了过来,蓦然抬起手,将手里的圣水瓶朝着她泼来!
  “莉卡嬷嬷!”她脱口叫了一声,踉跄后退,“不!”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水哗啦一声泼过来,溅了她一头一脸。
  阿黛尔猛地一颤,痛彻心肺,惊呼一声捂住了脸——不过是水而已,但这次泼到脸上却有异样的刺痛!不……这不是圣水!她来不及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擦着眼睛,看着握着圣水瓶逼近的疯妇人,吃惊地一步步后退。
  然而莉卡嬷嬷却显然不想就这样放过她。看着被圣水淋湿的人,忽然间从怀里掏出了一把小匕首,喋喋怪笑着逼近来:“好了,终于洗掉你的罪恶了……魔鬼的孩子,我奉了神的命令,要把你送回地狱去!送回地狱去!”
  阿黛尔颤栗着,转身试图奔逃,然而那个女人的速度却快得惊人,一瞬间就闪身到了小径上,阻断了她的去路,挥舞着小刀就刺了过来。
  忽然间似乎想起了什么,阿黛尔脱口惊呼:“不!——止水!不要!”
  就在同一个刹那,那个正要扑上来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惨叫。一道冷光从阴影里掠起,闪电般地袭来,贯穿了那个妇人的身体。血从她心口箭一样激射出来,染了阿黛尔满身。
  “不!”她惊骇欲绝地扑过去扶住了嬷嬷,“不要!”
  阴影里的暗杀者沉默了,那道剑光一掠即收,仿佛从未出现过。
  “咳咳。咳咳。”垂死的嬷嬷躺在阿黛尔怀里,睁大了眼睛,恐惧无比地对着她伸出手去,几乎要触及她的眼睛,“魔鬼的孩子……魔鬼的……”
  阿黛尔抱着她,感觉眼前开始一片模糊,隐约有剧痛——不知道是因为被圣水溅入眼中,还是因为泪水渐涌,她竟然无法在暮色里看清怀里垂死人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眼睛这么痛?
  这只是水而已,为什么溅入眼睛里,会如毒药一样的疼痛!
  “不……不!”怀里的老妇人惊骇地看着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挣扎,仿佛想要手脚并用地逃开,“神啊……美杜莎……美杜莎的眼睛!美杜莎的眼睛睁开了!魔鬼就要——”
  就在那一瞬间,嬷嬷的低呼停止了。她死死睁大眼睛看着阿黛尔,脸上凝结着最后一刻的恐惧,指尖停在了她的眼睑上,垂落不动。
  “莉卡嬷嬷!”阿黛尔惊呼。
  那一刹,有一滴泪从她眼睛里难以控制的滑落,滴在老妇扭曲的脸上。
  她忽然惊呆了——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那滴泪、赫然竟然是红色的!
  阿黛尔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摸自己的脸。有炽热而湿润的液体从眼眶里长划而下,流过了脸颊——那不是圣水,那是什么?
  她低下头,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手心竟然是一片殷红!
  那个瞬间,某种冷意贯穿了她的脊髓。一声裂响,项上佩戴的女神像在她的手心化为齑粉,阿黛尔发出了一声恐惧的低呼,双膝一软,踉跄地跪倒在地,怔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剧烈地发起抖来。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这……这种血一样的泪,分明是……
  夕阳已经彻底落下去了。
  圣·雪佛墓地被暮色笼罩,显得森冷而黑暗。阿黛尔匍匐在地,仿佛死去一般,许久不曾动一动。仿佛终于无法按捺,树荫深处簌簌一动,一个青衣人影翩然而落,悄无声息的朝着瘫软在地的人走过来。准备上前查看她的情况。
  “怎么了?公主?”那人用华语低声问。
  “不!”在他进入她视线地刹那,她爆发出了一声惊怖的低喊,“止水,不要过来!”
  “不要看我!”她绝望地喊,迅速闭上了眼睛。
  青衣少年在三步之外站住了身,愕然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修女。然而,已经晚了——只是一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张了张口,似乎有一声惊呼被阻断在咽喉里,然后仿佛用尽了全力,他转过了身体,朝着东方踉跄狂奔而去。
  他是奔得如此疯狂,仿佛一个看不见的魔鬼正在身后紧紧逼来。然而没有奔出多远就颓然倒地。死神的力量终于追上了这个东陆无双的剑士,带走了他。
  “不要看我!”阿黛尔捂住了眼睛,大喊,“不要看!”
  血从她指缝里无止境的流出,令她状若疯狂。
  “阿黛尔修女,你怎么了?”被她的惊呼惊动。修女院里奔出了一群嬷嬷。
  “不要过来!”她绝望地伸出手,紧紧闭上了眼睛大喊,“不要过来!”
  所有人都因为震惊而停下了脚步——浓重的暮色里。林立的十字架中,一袭素衣的阿黛尔修女跪在那里,双眼里流着殷红的血,疯狂一样的喊着,拼命摆着手。
  而在她的脚下,躺着两具尸体。
  修女们震惊在当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可怕地沉默只持续了片刻,有人首先回过神来,发出了一声恐惧的惊呼,掉头朝着圣特古斯大教堂狂奔而去——很快一群修女就跑了一个干净,昼夜之门重新的关闭。
  “魔鬼!魔鬼的孩子!”
  那些人恐惧的呼喊还在耳边回荡,阿黛尔仿佛失去魂魄一样地跪在地上,不敢睁开眼睛,捂住脸,难以控制地爆发出了一声啜泣。
  这两年里,她在孤寂里独自行走了那么久,摒弃了一切凡人的欢乐和拥有,沐浴着神的光辉,尽心竭力地去行力所能及的善,本以为已经将那些阴暗影子甩在身后很远很远了——然而乍然一回头,却发现黑暗依旧如影随形。
  那是她永远难以摆脱的诅咒。
  “不……不要丢下我……”她喃喃,摸索着站起来,朝着圣特古斯大教堂的昼夜之门走去,“神……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她踉跄地往上走,不敢睁开眼睛。
  然而平日几分钟就可以走完的九十九级地台阶却仿佛长的没有尽头,无论她怎样地奔跑,就是没有走完的时候——台阶尽端的那一扇门,似乎永远在不可触及的地方。
  终于,她虚脱地跪倒在地,因为绝望而全身发抖。
  “可怜啊……魔鬼的孩子,是无法通过那道昼夜之门的。”
  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虚空里响起,带着恶毒的笑意对她道。
  “是谁?是谁!”阿黛尔惊呼,抬头四顾,却依旧不敢睁开眼睛
  然而,即便是闭着眼睛,她也看到了那个和她说话的人——不,和她说话的恶灵。
  灰白色的巨蛇横亘在墓园上空,冷冷的俯视着她,碧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恶毒狂喜的光芒。鳞甲上的每一个恶灵都在呼号,而在蛇的双目之间美女的脸在微笑,吐出低语:“魔鬼的孩子——你终于苏醒了?”
  “凰羽夫人!”阿黛尔惊呼,“是你?!”
  “是的,是我操纵了那个疯了的嬷嬷,用秘药洗去了你的眼睛里的封印。”美艳无双的女子微笑,“因为只有我知道解除咒语的秘密,也只有我能让你复苏。”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阿黛尔失声,狂乱地擦着眼里不停渗出的血,近乎疯狂地嘶声,“为什么你还不回东陆去!还不滚回去!”
  “我当然不能回去。因为复仇的希望在翡冷翠,”凰羽夫人在虚空里微笑。巨大蛇头上的那个笑诡异无比,“我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力量——如今,是到了带你去找你母亲的时候了。”
  阿黛尔忽然怔住了,她的最后一句话就像刀一样刺穿了她的心脏。
  “我……母亲?”她不可思议的喃喃。
  “是的,你的母亲,教皇的情妇:美茜·琳赛夫人。据我所知,她还有一个东陆的名字叫做‘梦姬’,”凰羽夫人诡异的笑。“阿黛尔,你不是一直想找到她么?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自己的身世之谜么?——那么,我可以帮你。”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地看着那条蛇,“我的母亲……没有死?”
  “是的。”魇蛇微笑起来,“我曾对你说过,巫女是没有那么容易死的。”
  “那她在哪里?”她愕然,却始终不敢睁开眼睛。
  “就在你的脚下。”魇蛇大笑起来,将身子盘绕起来,“她的坟墓就在这西域最大的坟场里。但,我无法看到。因为那个墓穴被施加了法力而隐藏了。那个入口,只有用美杜莎之眼才能看到——”
  阿黛尔茫然地四顾,虚幻的视线里看到无数鬼魂隐隐憧憧。
  那些鬼魂仿佛也知道今夜的不同寻常,在魇蛇的狂笑里颤栗,一丝一缕的被吸入,形成了灰白色的漩涡,迅速的消弭——就在所有鬼魂被魇蛇吸收得干干净净之后,在空荡荡一片的墓地上,她忽然看到了一个放着血光的咬尾蛇符号!
  “那里!”她情不自禁地脱口,踉跄地冲了过去。
  那是一座年代久远的墓碑,洁白的大理石已经发黄。十字架歪歪斜斜。没有任何复杂的装饰,只有一个六翼的圣天使像守护着坟墓。面容悲哀而宁静。那座墓在黑夜里发出淡淡圣洁的光芒,令所有邪灵都为之畏惧。
  圣·雪佛之墓。
  “居然是藏在圣徒的墓下么?”魇蛇冷笑,“难怪一丝一毫的邪气都没有透出地面。”
  “在这里……”阿黛尔踉跄走过去,喃喃伸出手。在她触及墓碑的刹那,那个圣天使像眼里忽然流下了两行血一样的泪,在她手下蓦然化为齑粉——就在这一刹,墓碑忽然移开了,露出了一个只容一个人进入的通道,漆黑不见底。
  魇蛇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呼啸,宛如一阵狂风一样卷入,随即消失。
  身外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这个墓地上连一个鬼魂都没有,空荡得令人心寒。在没有星月的夜幕里,阿黛尔长久跪在那座坟墓前,全身微微颤抖——她在接近自己的起源之谜,在接近那个谜一样的母亲。
  最后的答案就在眼前,然而她却失去了力气。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忽然透出了地面,响起在她的耳边,温柔而妖异——
  “我……亲……爱……的……孩……子……
  “你,来了么?”
  仿佛闪电流过全身,她剧烈地颤抖起来,失声回应——
  “我来了!”
  “哦,阿黛尔,”那个甜美的声音在地底低唤,“我等了你很多年。”
  “我的孩子,快来我这里……快……来……吧……”
  那个声音仿佛有一种魔力,就如母胎里的召唤,冥冥中有奇特的力量在心底里沸腾起来,呼唤出好奇和渴求,开始支配她的行动。阿黛尔无法控制地睁开了眼睛,凝视着黑暗的地底,对着那个声音的来处喃喃:“是的,我来了……母亲,我就来了!”
  她无声无息地从墓地里站起,朝着那个不见底的黑暗通道走去。
  在起身的那一瞬,意识有短暂的清明,她想到了西泽尔——那个正在翡冷翠漩涡中心的人,为了权力正在和父兄孤注一掷的争夺。在这一刹,他是否曾想到过她?是否知道妹妹孤身一人在这个漆黑的夜里,即将要面对最终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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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8 09:36:5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一次看的时候,就一直掉眼泪,真是喜欢沧月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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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8 10: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不错喔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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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7 09:32:24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写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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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5:40:5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二十二、地狱火
  “西泽尔?”在坎特博雷堡里,女主人低唤了一声。
  这个瞬间电光无声的横过天空,照亮了漆黑的夜。她的丈夫正靠在窗前,出神的凝望着教堂上卷云翻滚的天空,心神恍惚的想着什么。听到她的声音时他猛然震了一下,仿佛从某种奇特的失神状态里惊醒过来。西泽尔脸色苍白地回过头,看着自己的妻子——她的脸色也是苍白的,苍白中藏着致命的嫣红,眼里隐约有某种火焰,握着文件的手在微微颤抖。
  “今天,教皇赐给你一杯酒。”纯公主低声道,“是苏萨尔带来的。”
  “怎么?”他眼神凝聚起来,心里那种不安更加剧烈了。
  “我已经替你喝了它。”她微微的笑。
  酒杯从他手里跌下,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砸的粉碎。
  有种巨大的力量迫使男人从座椅上站起来,沉默的注视着女人,他在一瞬间明白了女人话里的含意。他的妻子面颊嫣红,美丽如他们在坎特博雷堡结婚的那一日,而他知道那是含砷的剧毒导致的,那些毒药藏在酒里,现在正在他妻子的血管里飞速流淌,让她的心跳加速,而神经渐渐麻痹,血液在最后的欢腾中把血色带到她的面颊上。
  原纯微微的笑着,眸子微微发亮,似乎是在挑衅。而后她扶着一旁的立柜,虚弱地缓缓跪下,像是失去了半边翅膀的蝴蝶似的。
  西泽尔上去抱住她,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干燥发烫。他凝视着那对微笑的发亮的眼睛,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是麻木了还是怎么了,他无法相信这样一个女人就要死了。这样一个女人,不该总是那个危险的盟友、可恶的妻子和冷言冷语的伙伴么?西泽尔已经不记得多少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熟悉了认可了接受了这么一个女人在他的生活里,就像是先天生在嘴角的痣那样,令人烦恼,却无法舍弃。
  他试图撕开女人紧绷的胸衣来帮她透气。
  原纯按住了他的手:“没必要这么做,我把后面的带子割断了。”
  西泽尔往她腰后面摸去,确实,她用剑割断了裙子后面束腰的丝带,否则她可能在走到这里的路上已经因为呼吸衰竭而倒下。
  “我去叫医生……”西泽尔说。
  原纯摇了摇头:“你很懂药物,苏萨尔也懂药物,我没有机会了。你也不想让人知道你的妻子喝了教王送来的酒后中毒而死,对么?”
  “可是你就要死了……”西泽尔把她的头抱在自己胸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虚弱,他获得了军队获得了同伴获得了整个翡冷翠下等阶层的支持。可是现在他发觉自己根本没有摆脱那个名叫“虚弱”的魔鬼,他什么都不能做,而他怀里的女人就要死了。
  “这是大举进攻的开始,”原纯看着天花板,她讨厌在这个时候看丈夫那对漆黑的眼睛,像是临别时神情的对视。“苏萨尔不会满足于这个结局,吃草的狼,会被吃肉的羊吞噬……”
  她拉动嘴角邪恶的笑着,她想像着丈夫此时的神情,可是她的眼睛已经花了,无法聚焦,她什么也看不清,呼吸就要接不上来了,像是巨人的手掌按在她的胸口,把她的肋骨也要压断。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你可以回晋都,你可以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从来都不喜欢这里……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西泽尔在她耳边轻声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像是将死的人那样虚弱。
  “西泽尔,你爱我么?”女人又露出了那种习惯性的、令人讨厌的高傲笑容。
  西泽尔沉默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从来都不知道。”
  “而我爱你,非常爱你。”女人用尽力气说,这才是她最大的挑衅,她要告诉这个被看作自己丈夫的男人,其实他一生都没能真正了解她。这场夫妻间的争斗里,西泽尔博尔吉亚永远是原纯的手下败将,因为即使到最后。他都不明白他爱什么人,也没能看穿她的心底深处。
  而她,在她喝下那酒的时候,她已经在心底微笑了。
  她明白了,所以她胜利了,胜利在人生最高潮的一瞬间。原氏的女儿,不曾辜负她骄傲的血。她带着得意地笑容,竭力伸出手去,颤抖着,抚摸那个空气中的脸。
  她的手已经摸到西泽尔的下巴了,这时候,颤抖停止了。那手在空气里停顿了瞬间,软软的落在地毯上。
  她缓缓的合上了眼睛。
  “纯?”他问。
  没有回答。
  真空旷啊,这城堡,他从未注意到原来一个人生活在这个城堡里是如此的孤独。
  “纯?”他轻轻摇晃着她。
  没有回答。也永远不会再有。
  他忽然意识到他是真的要失去她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他身边,一直在和他并肩往前走——或许是走得太久太自然了,他甚至忘记了去问她的初衷。
  他是魔鬼的孩子,所有人都厌弃鄙夷的人,为何她从不离开呢?
  晋国的公主、二皇子西泽尔的夫人原纯,在圣格里高利34年3月20日夜里死去。
  她的死因,是替丈夫喝下了掺有蝎子毒的酒。
  而她的死亡也标志着三个皇子之间权力争夺的彻底爆发——西泽尔因为妻子的死而表现出了惊人的愤怒,再也不隐藏他的憎恨与杀意,表面的和平已经不能再维持下去。
  在她死去后的第二日,惨烈的翡冷翠内战随即拉开了序幕。
  然而,同一个夜里,在一个女人死去的时候,另一个女人却正在复苏过来——
  不,苏醒过来的,是魔鬼的女儿:阿黛尔·博尔吉亚!
  墓地之下,地底的深处,是一个仿佛异世界一样的所在。
  魇蛇似乎在掠入地道后就无影无踪。阿黛尔沿着只容一个人通行的地道走着,没有光,没有灯,然而奇怪的是她却能在黑暗里清楚的看到一切。而更奇怪的,是她耳边居然听不到丝毫声音——无论冥界的还是世上的。
  多么奇怪的事情……在一个墓地之下,居然听不到一个鬼魂的声音!
  走了不知道多久,那一条一直往地底下钻去的甬道终于到了尽端。
  眼前的景象忽然开阔,阴冷潮湿的风扑面而来,令她停住了脚步,然后发出了一声颤栗地惊呼。怔怔地站在那里,凝望着眼前匪夷所思的一切——
  “不……”她脱口低呼,不敢相信地一步步后退,“不!”
  展现在眼前的景象,即使在最光怪陆离的梦里也无法看到。
  那条秘道的尽端是一个陡峭的悬崖。悬崖下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池子,仿佛一个地底的湖。然而,池里没有一滴水,沸腾着的是血红的火!——那些火仿佛是从地底深处冒出。无声无息地吞吐着赤色的舌头,灼烤着池子里的一切。
  而池子里,却堆叠着无数的尸体!
  那些死人的脸扭曲而浮肿,在血火里沉浮不定,仿佛一个个苍白的气泡。那些气泡在火里浮动,仿佛被一种看不到的力量控制,朝着一个方向有序的排布着,变成环状的一列——从悬崖上看去,就像是一条巨大的灰白色咬着尾巴的蛇!
  那是另一条魇蛇。
  只不过,是一条已经不再有生气的虚影。
  阿黛尔如遇雷击。怔怔看着眼前这一切,脸色苍白如死——是的!是的!眼前的这一切,居然和她无数次噩梦里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那个血池里沉浮着无数的死人,从衣着看来,至少已经死去了四十年。每个死人的心口都有一条赤红色的血线拖出。那些血线相互纠结汇聚,最后缠绕成了两个厚厚的茧。那两个茧,位于巨蛇的头部,就像是两只赤红色的眼睛。
  然而,奇怪的是,那双眼睛却是空洞的。
  茧破了。
  它们是空的。似乎里面的东西早已脱壳而出。
  这个茧里面,应该是……她在那一瞬间抱住头尖叫起来。不……不不不!在无数个梦里面。她都清楚的知道,在那个茧里面沉睡着的分明是——
  “阿黛尔,我的孩子,欢迎回来。”就在那个瞬间,一个声音在她头顶微笑,吐出温柔的诅咒,“暗之羔羊,终于回到了她诞生的地方。”
  “母亲!”
  她惊骇万分的抬起头,下意识朝着声音来处看去,然后因为震惊而跌跪在地。她的眼睛被血模糊,地狱里熊熊的火光在跳跃着,映照出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
  二十多年来,她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母亲——
  一根粗大的铁链从池顶垂落,已经锈迹斑斑。铁链的末端缠绕着一个巨大的圣十字架,那个十字架仿佛是曾经被烈火焚烧过,只留下焦黑的残骸。
  而她的母亲,美茜·琳赛夫人,就如十几年前一样,被吊在火刑架上。
  烈火焚烧过的身体已经完全焦毁,然而那一颗头颅却尤自完好无损。那个多年前被火刑处死的女巫甚至一丝一毫也没有老去的迹象,正在温柔的对着她微笑,美丽妖异,和十几年前的画像一模一样。
  阿黛尔怔怔地抬头,看着血池上方吊着的骷髅母亲,连惊呼都已经忘记。
  然而,那个骷髅却还在说着温柔的话——
  “感谢巫女的帮忙,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要知道我等了你很久。”
  “来——回到我怀里吧。”
  话语还在空气中回荡,已经成为枯骨的双臂却忽然伸长,一瞬间探下来,缠住了阿黛尔的咽喉!被绑在圣十字上的骷髅还在微笑,然而那张美丽的脸上却已经露出了疯狂妖异的表情,憎恨复仇之火熊熊燃起:“回到我的子宫里去吧!”
  她无法呼吸,拼命的挣扎,却无法摆脱那一双成为枯骨的手。
  这是在做噩梦吧?——这一切,怎么可能会是真实的?圣特古斯大教堂圣徒的墓碑下,居然埋葬着她的女巫母亲;圣·雪佛墓地底下。居然隐藏着这样一个地狱般的血池!
  然而,咽喉上那双手却是真实无比的,死死卡住她,往虚空里提起。
  “来吧,光之巫女!”母亲疯狂地大笑着,“享用你的祭品,让我们重生!”
  魇蛇在凌空俯视着这一切,忽然飞了过来,卷起了身子将她紧紧缠绕。巨大的蛇头在她头顶,在它的双目之间。那张美艳的女子的脸笑了起来,凰羽夫人露出一种渴望的表情。紧紧盯着被枯骨缠绕的阿黛尔。魇蛇对她张开了血盆巨口,咝咝吸气,身上每一片鳞甲上的死灵都在狂喜的咆哮。
  “不……不!”她不顾一切地挣扎,“哥哥!哥哥!”
  “你哥哥不会来了,他正在为杀父杀兄弟而忙碌呢!”母亲冷冷的笑,“哈哈哈……那个男人,终于也要得到报应了!你们真是我可爱的孩子啊。”
  魇蛇卷紧了巨大的身子。每一片鳞甲上的恶灵都在狂笑,喧嚣的声音令她几乎失去知觉。一股力量在抽取着,仿佛要把魂魄从她的体内抽离。
  就在那一瞬间,阿黛尔忽然觉察到了一声奇异的低吟。那是什么?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按住了身侧那个震动的来源——那是……剑?是剑!
  修女的素袍下,天霆在发出长啸!
  邪魅逼来,那把东陆的上古神兵开始震动,在鞘中跃跃欲试。它在召唤着什么,不停的阵阵低吟,急不可待——那一瞬她明白了。
  是的……那是羿!那是羿在冥冥中召唤她!
  “不要怕。阿黛尔。”桫椤花海里,她的守护者在最后一刻将染满血的剑放在她掌心,在大雪中阖起了眼睛,低声嘱托——
  “从此后,你要自己守护自己。”
  羿,羿……你如今正在天上看着我,希望我能握起剑,亲手扭转自己的命运!对不对?
  是的……我决不会就这样死了!决不会!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阿黛尔在挣扎中握住了袍子底下的剑,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在巨蛇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吞噬她时。她忽然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大喊,竭尽全力地拔剑而起,一剑刺入了魇蛇的双目之间!(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仿佛是一道冷冽的闪电击落在这个充满了血腥邪恶的地底。那把东陆的上古神兵在那一瞬刺穿了凰羽夫人的脸,将美艳的女子和丑陋的巨蛇一起斩杀为两段!猝及不防被重创的恶灵们痛苦地哀嚎着,纷纷滚落,巨蛇的鳞片一片片掉落在血池里。
  刑架上的母亲也怔住了,骷髅的手在那一瞬松开。
  “你……居然还可以反抗?”母亲凝视着她,不可思议地喃喃。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阿黛尔剧烈地喘息,血从她双目中涌出,她聚起全部力量,再度举起了那把沉重的剑,厉声,“你以为我是什么?我不是你们的傀儡!不是!!”
  剑风逼人,天霆在厉啸,放出了闪电一样的光华。
  枯骨般的双臂在她剑下被斩为两段,阿黛尔挣脱了束缚,从空中重重跌落下去,在跌倒的瞬间,长剑脱手落入了血池。她惊呼着伸出手,然而那把天霆仿佛有灵性一样的飞起,在空中一个转折,从左颧骨刺入右颧骨穿出,竟然正正横向贯穿了那个被斩断的蛇头!
  “舒骏……”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叹息,低回无限。
  被天霆拦腰一斩,巨蛇全身鳞片都在溃散,然而,只有眉间那一张女子的脸却越发清晰生动了起来,几乎是要脱离魇蛇游离出来。
  “舒骏。”凰羽夫人微微叹息,垂目凝视着那把横亘在巨蛇口中的剑,“你……就算死了,也不认同我的做法么?”
  魇蛇在翻滚,恶灵发出声声惨叫。巨蛇挣扎着,几段身体蠕动扭曲,居然自行拼接了回来。魇蛇张开口,想要吞噬自己的尾巴——在东陆的传说里,魇蛇是永远不死的,它能靠吞噬自己获得重生。
  然而,那把横亘在蛇口的剑,却阻拦了魇蛇咬尾重生的企图。
  阿黛尔忽然间明白过来了,泪水长划而下
  羿,你不愿看到自己的族人因为仇恨而沦落地狱,是么?你不愿他们为了执着的一念,成为永生不得解脱的魔物——所以,你不惜用自己仅存的意志力,永远地阻拦了恶灵,把自己和它们一并封印!
  “或许这样也好……”凰羽夫人喃喃叹息,“到最后,你还是回到了我身边。”
  巨蛇的双目缓缓阖起,深深的眼窝中滚落了两颗晶莹的水珠,终于不再挣扎。全身鳞片一一剥落,恶灵们纷纷散逸,宛如流星烟火般消散。
  阿黛尔怔怔看着这一切,恍如梦寐。
  然而,她却没有发现那颗头颅也已经从刑架上消失——失去了双臂的骷髅在地上爬行,紧紧盯着她,一寸寸的爬了过来。
  就在那一瞬,阿黛尔隐约听到了一声炸雷响起在头顶,整个地下墓穴都震了一震。
  这、这是什么?她回过神来,震惊地抬头看向上方。
  地穴在坍塌!头顶在一寸寸的裂开,无数的石块和土堆如瀑布一样的倾泻下来,开始填满那个满是尸骨的血池。在裂开的黑色的缝隙里,仰头可以看到圣特古斯大教堂上笼罩着一层奇异的光芒,仿佛有一双天使的翅膀正在展开。黑夜里,无数的洁白的光芒从天而降,化为闪电落入这个血腥的地狱,竟似上天也被惊动了,要毁灭这个罪恶之地!
  “啊!”骷髅瞬地一颤,“天火?神谴终于要来了么?”
  就在那一瞬,阿黛尔用尽全力站了起来,踉跄一路狂奔。
  外面已经是深夜,墓地和教堂都笼罩在暴雨之中,时不时有巨雷在头顶炸响,仿佛神的愤怒。巨大的闪电在天地之间穿行,仿佛神之剑已经隐隐从云中刺落。
  阿黛尔疯狂地奔跑着,雨水冲洗着她苍白的脸,冲洗去了她眼里的血。
  她狂奔向教堂,发现那道昼夜之门已经在雷电中坍塌。
  她飞奔而入,冲入教堂。雷霆在头顶炸响,恐惧令她几乎崩溃。她大声惊呼,想要寻求帮助,然而修道院里每一扇门都紧闭着,没有一个修女或者嬷嬷出来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她拼命拍打着每一扇门,呼喊着,求救着,但是没有一个人出来回应她的哀求。
  “没有用的,阿黛尔……”那个声音在她身后大笑,“你无处可去。”
  那个声音近在耳畔。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转过头去,却看见那颗女人的头颅就靠在她的肩膀上,对她温柔的微笑。那颗头颅依旧美丽,嘴唇是鲜红的,像是有血要从上面滴落下来。她的母亲背着刑架,那化为枯骨的肩正轻轻的靠在她的肩膀上。
  那一瞬,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逃脱了。
  她将永远背着那罪恶的十字架。
  “不……不!”阿黛尔失声惊呼起来,用尽全力将那具骷髅从肩膀上推了下去,再也不顾什么,回头夺路狂奔。
  在极度的恐惧之中,她慌不择路,竟然沿着童年时那条死亡路线狂奔而去。穿过了长长阴暗的廊道,在长廊的尽头推开了那扇门——然后,她发现自己回到了那个曾经发生过无数次谋杀的密室。
  她童年的噩梦之地。
  母亲的笑声还在身后回荡,黑暗里似乎能听到那具没有双臂的骷髅缓慢爬行而来的声音。阿黛尔站在昏暗的灯光下,空荡荡的房子里无处可藏——门渐渐的开了一线,有什么邪恶的东西已经如影随形的来了,要将她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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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5:41:20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二十三、镜
  我想,我一定又是做了一场噩梦。在那个梦里,我再一次梦见了母亲,她对我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告诉我种种闻所未闻的惊人秘密——
  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之谜。
  正如萧女史说过的那样,巫女是无法生育的——所以,我和西泽尔并不是父母的骨血。我的诞生之地,就在这墓地底下的血池里。
  是的,我们并不是人类——而是靠着黑巫术从血池里诞生的魔鬼之子,是为了实现父亲野心而诞生的怪物!
  当年,身为圣殿骑士团长的父亲失去了教皇的信任,被放逐到远东,却无意从一座佛塔底下解救了被封印多年的暗之巫女,这个东陆猎女巫大清洗中的幸存者。为了报答父亲的恩典,暗之巫女决心完成这个年轻骑士的愿望,帮助他获得一切。
  她用了十年的时间,在西域最大的墓地底下布置了巨大的祭坛,用无数的死灵凝聚成一条魇蛇,从魇蛇的左眼里孕育出了西泽尔。然后,拆出了他的一根肋骨,按照苏美女神的模样,用了两年的时间在蛇的右眼里造出了他的“妹妹”。
  那就是我和西泽尔诞生的过程。
  当我们依次从魇蛇的双目之中诞生时,我的母亲赋予了我们不同的力量。
  我被赋予了诅咒的力量,有着美杜莎一样的杀人天赋,在最后杀死圣格里高利一世教皇之前,替父亲清除了无数拦路的政敌。而当父亲成为新教皇后,我的用处已经结束了,能力被暂时封印——接下来,就是等待西泽尔的觉醒。
  西泽尔是更高级的武器。
  如果说我是美杜莎,那么他便是阿瑞斯(注:Ares,西方神话中的战神,是力量与权力的象征。但同时因为嗜杀和血腥,他也是人类灾祸的化身。)——如果说我被赋予的力量是“诅咒”的话,那么,西泽尔对应的力量就是“战争”。
  被我们称为“父亲”的那个男人有着可怕的野心:他不仅想做教皇,西域的主宰,神的代言人——更要做世界的主人,天下唯一的皇帝!所以,他需要一件无敌的武器。
  为了回应他的愿望,女巫造出了西泽尔。他是母亲最高的杰作,是天生的武器。战争的狂人!凡是他所到之处,都会流出无数的血。凡是他剑锋挥出的所向,都会有国家灭亡——这样强大的毁灭力量,岂是区区美杜莎之眼可以相比!
  然而,当杰作完成、并逐渐开始显示出可怕力量的时候,母亲却后悔了。
  陶醉于第一次提炼出人的女巫,终于渐渐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样可怕的事。而父亲登上王位后的种种放荡跋扈行径更令她心寒,一想到日后可能带来的后果她就不寒而栗——于是,在八年的犹豫之后,她决心要修正这个可怕的错误。
  然而,母亲失败了。
  父亲早有准备,竟然一早就从东陆秘密请来了术士和巫师——在一场惊人的斗法之后,那些人联手制住了暗之巫女,施以火刑,再度把她重新封闭在了地下。
  父亲照旧享受着他的权势富贵,母亲却在地下日夜挣扎。她诅咒着父亲。诅咒着世间的一切,焚烧为枯骨的身体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日夜在地底等待着有人来找到自己、解放自己,令她能够重新回到地面。
  直到今日,她遇到了东陆来的另一个女巫。
  魇蛇在东陆几度试图袭击大胤皇帝,却均被守护皇帝的龙神击败。无奈之下,凰羽夫人尾随公子楚来到了翡冷翠,准备寻找机会下手然而出乎意料的、她却在圣雪佛墓地感受到了同类的气息。她一边在台伯河上汲取灵魂,休养生息,一边上天入地的寻找,终于在圣·雪佛公墓找到了被困在底下的母亲。
  两个东陆的巫女达成了协议:她用光之巫女的力量令母亲重生;而母亲则答应帮助她再用黑巫术提炼出魔鬼之子,用来诅咒大胤。她们将联手统治整个世界。
  于是,在这样一个雨夜,一切都发生了。
  母亲的头颅对着我冷笑。一字字吐出那些可怕的秘密。那些话令我渐渐陷入了极大的恐惧,我疯狂般地离开了那个噩梦般的地宫,在教堂的黑暗长廊里狂奔。
  四周一片漆黑,我不顾一切的敲着一扇又一扇门,却没有一扇为我打开。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一切终于安静下来后,疲倦之极的我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眼前很黑,什么都看不到。周围非常安静,只有教堂的钟声敲响了三下,声音雄浑悠长,连绵不断。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发现全身渗出了密密的冷汗。原来我刚才的确是睡着了……蜷缩起了身子,膝盖抵着下颔,双手抱着小腿。
  这个姿势很熟悉,很舒服,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仿佛是回到了无数年之前,在孕育我的胎盘里沉睡,和哥哥手足相接、血脉相连。
  然而,这又是哪里?
  周围的空间狭小局促,我并不是睡在自己修道院的那张小床上。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的手指在黑暗里碰到了什么,一面铜镜从我膝盖上滑落下来,在柜子里发出很大的声响。然而,外面很安静——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风,什么都没有。
  我在黑暗里摸索着,发现四壁都是木质的,没有出口,手指忽然摸到了一个冰冷的铜制拉环。
  那一瞬,我发现自己居然在那一个小小的柜子里!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忽然来到了这个密室的柜子里?所有的清晰记忆只延续到昨天下午,在日落大街上遇到西泽尔之时。可是那之后,我又遇到了什么?
  那些噩梦……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
  在我打开柜门,小心翼翼地走出去时,外面甚至没有一个人。
  外面没有一点光,黑得怕人。我在黑暗中一路往前走去,走廊仿佛长的看不到尽头。四壁的门都关着。我沿着长廊走,想在日出之前回到自己的房间,这样我就可以赶上明日的晨祷。
  然而奇怪的是,那条我走了千百次的熟悉长廊,居然没有尽头!
  我在黑暗里不停往前走,然而无论如何都无法走完——黑暗里,我听到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四下,然后是五下、六下……回荡在黑暗里。
  某种巨大的恐惧攫取了我的心脏,我再也无法保持镇定,开始狂奔起来。
  不……不。不可能!
  我整整在黑暗里走了三个小时,却被困在了这一条长廊上!外面已经是六点了。为什么这里还是没有一点光?晨曦呢?太阳呢?人群呢?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哪里去了!
  我在黑暗里疯狂般的奔跑,整个圣特古斯大教堂仿佛变成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巨大坟墓,数以百计的神父修女,数以万计的虔诚教民,一时间居然都无影无踪。无比的恐惧从心底腾起,我独自走在漆黑的长廊上,踉跄的奔跑着,呼唤着,一扇一扇地敲打着那些紧闭的门,苦苦哀求,却始终没有一个人出来回答我。
  我不停的奔跑,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在奔跑了不知多久之后,所有的力量都从我身体里耗尽,我颓然坐倒在地,忽然间明白自己是被困在这个迷宫里了——就如我从童年起无数次不停梦到的那样。
  黑暗而漫长的廊道仿佛迷宫,永远没有出口,永远没有光和风。只有鬼魂地呻吟和哀号不停传来,仿佛湿冷的头发一样将我缠绕。我停下来跪在地上,向神祈祷,阖起了颤抖的双手。然而就在那一瞬,我听到了身后的在黑暗中,有人冷笑——
  “魔鬼的孩子就算祈祷一万次,也不会被神听见。”
  我蓦然回头,发出了惊惧的低呼:“母亲?!”
  是的,是她……是她!她还在那里……还在黑暗里跟随着!
  在我回头的瞬间,长廊尽端的那扇门无声无息地开了,有温暖的光芒从门内透出,一个温柔甜美的声音在召唤我:“来吧。阿黛尔。”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仿佛被某种力量控制着,走向那点光亮。
  然而,门内却是一场大火。
  圣殿中心燃起了象征着神之惩罚的炼狱之火,那仿佛地狱里燃起的大火狂烈地吞噬着刑架上捆绑的女人,从脚踝开始一寸寸的吞噬。然而那颗头颅却一直在火里歌唱着,发出刺耳的笑声。有一条蛇,从她的皮肤里蜿蜒钻出,爬向了我。
  “来吧,来吧!”我听到她在火里低语,“来我这里吧,阿黛尔!——魔鬼的孩子是没有别处可去的,只能在火里安眠。”
  那条蛇缠住了我的双脚,然后一路蜿蜒,渐渐将我包裹。
  又是这场火么?我,难道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在我漆黑一片的世界里,这场大火已经整整燃烧了二十五年。它还要燃烧多久?是的,我没有别处可去了——所有的门都对我关闭。羿死了,雷离开了,楚放弃了我。而西泽尔……西泽尔此刻又在做什么?弑父?弑兄?弑弟?
  甚至我所依赖的神,也听不到我的祈祷。
  “不要挣扎了,阿黛尔。”她在我耳侧叹息,“挣扎只是徒劳,命运的绞索只会越来越紧。你们诞生于黑暗,凝结于罪恶,诅咒就像从胎里带来的蛊毒,永难洗去。”
  那一瞬,我忽然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和疲倦,它们潮水般的涌来,一寸寸的淹没我。仿佛是想要获取一点暖意,我不再反抗,任凭她将我拖入火堆。歌声近在耳侧。我知道,她会一直在那里歌唱。一直唱到她的丈夫儿女都全部死去。
  是的,她会一直在那里。
  母亲。
  “阿黛尔,你们虽然注定不能分开,却又毕生分离;虽然渴求温暖,却毕生无法靠近。你们生于黑暗,注定无法获得你们想要的,就如追逐一世也握不到手的光。”那具骷髅在叹息,温柔低沉,“我的孩子。累了么?到我怀里来,闭上眼睛吧!”
  我在黑暗之中仰起头。我知道我只要闭上眼睛,放弃挣扎,就能在万劫不复的沉沦中获得永久的安宁——恶魔在我耳边低语,那是一种毒药般的甜味。
  然而,就在她伸出枯骨般双臂将我抱紧的时候,我忽然用力推开了她,不顾一切的挣扎着,终于从火焰里踉跄退出。那颗头颅冷冷看着我,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仿佛不相信我到了这种地步、还能有力量从她的手中挣脱。
  “我不会到你这里去的,母亲。”我低声回答,“永远不会。”
  “可是你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阿黛尔。”她冰冷地讥诮,“你冷,你饿,你渴,你孤独。不是么?为什么不到我这里来?”
  “是的,母亲,你说的很对……我很冷,我很饿、很渴、很孤独。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如此。”我绝望地看着她,一步步后退,“所以哪怕是一点点的光、一点点的热,都足以让我像一只蛾子一样地扑过去。”
  “可是,你以为我是什么东西?——因为我沉默温顺,你们就以为我软弱无能,可以被当作玩偶傀儡么?”我抬起头,轻声微笑,“可是你忘了,我虽然是你造出的怪物,但却有着人类赋予的心。只有这颗心不是你造的,也是你无法造出来的。它,是属于我自己的!”
  我退到了门边,门外就是永远的黑暗。我望着那颗头颅:“所以,我宁可永生被困在迷宫里,也不要如了你的愿。”
  头颅爆发出了绝望愤怒的声音,在狂烈的大笑中咆哮——
  “可笑!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么?你和西泽尔,没有一个能逃得过!”
  “逃不掉的。阿黛尔!你无处可去!”
  我就在那一瞬往后退了一步。掩上了门,颓然跌坐在地上。
  所有的光。
  所有的热,都在那一瞬被隔断在背后——展现在我眼前的依旧是没有尽头的长廊,一扇扇紧闭的门,以及永远笼罩的黑暗。门后的诅咒还在不停传来,入耳惊心,仿佛锥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刺入了耳中,被无限的放大、回响在脑海里,宛如来自地狱的滚滚雷霆。
  我将头埋入掌心,无声的啜泣。
  我知道,我终归还是只能回到这里。
  只是,西泽尔……我的哥哥,你,又在何处呢?
  一直到从那个黑暗的迷宫里解脱,我才知道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外面已经是天翻地覆:我的大哥苏萨尔连同三哥普林尼,在筹谋已久后,终于对西泽尔下了毒手——他们以父亲的名义给西泽尔送去了一杯毒酒,谎称是教皇的赏赐,必须喝下。
  然而,我的嫂子,晋国的纯公主,却代替哥哥喝下了那杯酒。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她从来不曾对他微笑过,从来不曾和他说过亲密的话,甚至,从来不曾和他真正的同床共枕——所有人、甚至是西泽尔也认为她嫁给他,只是出于纯粹的政治原因而已。
  然而在那个时刻,她却不动声色地替他喝下了那杯酒。
  “可以不爱我,但……不要忘记我。”
  她在他的怀里,最后说着这样的话,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是这样一个寂寞而深情的女人,在她活着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倾听过她的心声、懂得过她的想法——哪怕是她的父亲晋王原诚、她的丈夫西泽尔、甚或是她的情人加图。事实上,这个世上,又有谁能够真正懂得另一个人呢?
  在纯公主死去的第二天,翡冷翠爆发了百年一见的动乱,南十字军团和苏萨尔普林尼的人马发生了剧烈的冲突,继而演变为一场战争。
  我不知道那时候父亲和哥哥们是否派人来修道院寻找过我,但是,被困在黑暗迷宫里的我却根本无法参与到这一场空前血腥的家族残杀中来。
  在妻子代替自己惨死后,愤怒的西泽尔指挥着南十字军团攻占了翡冷翠,他麾下的骑兵如同潮水一样涌来,火炮轰开了城门。他在梵蒂冈城门下杀死了普林尼,继而提着血淋淋的剑转向大哥苏萨尔。苏萨尔因为恐惧而奔逃,朝着太阳宫踉跄狂奔,想到父亲那里寻求保护。
  教皇把穷途末路的大儿子藏在身后,用宽大的法袍覆盖着他。希望能挽救这个儿子的性命。他第一次低下了头,开口哀求西泽尔能放过他的长子。父亲在太阳宫的金座上,对着自己的二儿子许诺了许多事,几乎把所有一切都答应了——然而,西泽尔只是一声不出地走上去,一刀刺穿了教皇的法袍,将苏萨尔杀死在父亲的怀里。
  血染红了父亲的后襟,然后,又再次染红了前胸。
  西泽尔在杀死了苏萨尔之后,掉转刀锋,毫不犹豫的一刀刺入了父亲的胸口,剜出了教皇的心脏。然后张着沾满血的手,在太阳宫里纵声狂笑。
  哥哥,现在的你,是否觉得孤独?一定是吧?一直都是如此啊。
  在这样的时候,我却无法在你身边。
  因为我被困在了黑暗的迷宫里,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光亮。
  一切仿佛一个长得看不到头的噩梦
  然而,和童年时不同的是,我却不再恐惧,也不再奔逃。我在黑暗里慢慢踱步,闭着眼睛唱歌,有时候我会祈祷,但更多的时候却只是沉默的思念。
  在这样的时候,人总是会清楚无比地回忆起所有的事情。
  我想起了很多人:雷,羿,楚,西泽尔……他们从我生命中走过,产生过种种牵绊。我爱他们,也依赖他们的爱,眷恋他们给予的温暖——就如飞蛾不顾一切的靠近火一样,追逐着那些光和热。
  他们都曾经是我的生命之光,我也以为每一点光都可以照彻我的一生。
  然而那些光。却在我的眼前一盏一盏的渐次熄灭。
  眼前还是只有黑暗,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
  很多年来,我被锦绣包裹着,珠玉装饰着,高高在上,尊贵荣耀。但是灵魂却是寂寞无比的。我总是很饿,很冷,很孤独……不停地漂泊,不停的辗转,总觉得自己的灵魂一直在路上,就如同风里的玫瑰永远找不到可以停歇的地方——
  又怎样才能抑制住那种孤独的渴望?
  圣特古斯大教堂的钟声连绵敲响了十二下。黑暗里,我甚至可以听到鸽子扑簌簌飞起的声音,以及外面街道上市民说话的声音——那个光的世界仿佛就在隔壁,然而生于黑暗的我却永远无法触及。所有门都对我关闭了,只有母亲的声音还在诱惑着我,呼唤我的归去。
  “就是神遗弃了我这个罪恶的人,”我在黑暗中喃喃,“我也不会回到魔鬼那里去。”
  忽然间一个声音响彻了黑暗,柔和而宁静,仿佛冥冥中回应着我——
  “不,神不会遗弃心中有光的人,总有一扇门会为你打开。”
  随着那个声音,眼前忽然有一道光出现——那种光像是一只微笑的眼睛,狭长而明亮。黑暗尽头,似乎有一道门在无声地打开,门外便是光明世界。
  “无罪的羔羊啊,你诞生于黑夜,却拥有一颗天使的心——所以,神也将赐与你挣脱一切的力量。”
  “神?神!”我忍不住朝着那道光奔过去,“是您?是您在召唤我么?!”
  我狂奔而去。那道光渐渐扩大了,朦胧的光晕笼罩下来,令我如沐春风。我走向那道门,依稀可以看到前方有一个影子——他在走近,在对我伸出手来。那……是天使么?
  忽然间,光里面的那个人开口了,熟悉的语声令我全身忽然颤栗——“阿黛尔”,我听见那个声音说,“我来了。”
  “我来了。”一个人从光之门里走出,对我伸出双手:“不要怕。”
  ——那双修长苍白的手上,有着一枚细细的金色戒指。
  “哥哥!”我看清楚了他的脸,失声惊呼,“哥哥!”
  那一瞬,仿佛是梦境忽然醒了。我发现我居然还是蜷缩在那个柜子里,而西泽尔就站在打开的柜子门外凝望着我,仿佛已经寻找了我很久很久——他的全身笼罩在柔和的光线里,苍白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仿佛天使一样的圣洁而宁静。
  他凝望着我,眼里带着一种热切地渴望,俯身对着我伸出手来。
  “阿黛尔,我来了。”他低声说,“原谅我让你等了那么久。”
  “从此后你再也不必等待——因为从此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他紧紧的拥抱我。然而,那个怀抱却是虚无的。
  他的手穿过了我的身体,落空。虚空中似乎有雨落下,同样穿过了我的身体,那雨居然是炽热的——那一瞬,我发现原来虚无的并不是那个怀抱,而是我自己的身体。
  “阿黛尔……阿黛尔!”他在呼唤着我,声音绝望。我看到那双带着金色指环的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抓着,抱着,挥舞着,接近于疯狂。然而,却什么都抓不住。
  哥哥!那一瞬,我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失声。
  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你。
  那一瞬,我终于想起来了。
  原来那一切都是真的……在那一个可怕的晚上,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是的,我的母亲从坟墓里出来了,她一直尾随着我。直到我逃入密室,逃入那个柜子。她要吞噬我,重新把我拖回地狱、纳入自己的腹中。
  就如十几年前那样,一切重演了。
  ——然而不同的是,这一次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我身边。
  我蜷缩在黑暗的柜子里,外面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我在黑暗里阖起双手,祈祷苏美女神能展现神迹,阻挡这个复活的恶魔。柜门被打开了一线,外面的火光映照在我脸上。在看到那张梦里萦绕了千万次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时,我再也难以抑制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她来了……她又来了!
  哥哥!我……我该怎么……
  就在这一刻,我的手忽然触摸到了怀里一个冰冷的东西。一阵冷电穿行过心脏。我用颤抖的手握紧了它,仿佛握在手里的是自己的命运——在最后的一瞬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阖上了流血的眼睛,感觉到了从来没有的平静和坚决。
  哥哥。再见。
  ※※※※※※※※※※※※
  圣格里高利历34年。翡冷翠教皇圣格里高利二世和他的两个儿子在同一天被人刺杀。刺杀他们的,是教皇的二儿子:西泽尔·博尔吉亚皇子。太阳宫王座上尤自染有教皇父子的血,然而,新的统治者已经坐在了上面。
  他终于走到了梦寐以求的终点,扫清了一切障碍,踏上了世界的顶峰。
  然而,却是如此地孤独。
  他的妻子死了,父亲死了,兄弟也死了,甚至连一直跟随他的七人党都在这一场惨烈的内战里几乎死尽——除了荣耀和权力,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在翡冷翠内战局面刚稳定下来时,西泽尔就匆匆去了圣特古斯大教堂——侍从们从未见到过他这种急切渴望的表情,仿佛一个在沙漠里奄奄一息的人奔向绿洲的甘泉。
  可是,他并没有在那儿找到他的妹妹。
  内乱中的圣特古斯大教堂与世隔绝。按照多年来历经动乱得出的经验,在战火初起时,西塞罗大主教便下令关闭了昼夜之门,中断了礼拜和弥撒,只等外面事态平息才出来打开这一道门,保持神的领域不受侵犯——然而,一周之后,当西泽尔带着南十字军团战士强行闯入时,看到的却是一幅目不忍视的惨象。
  那一夜的暴雨雷电击毁了教堂的大门和穹顶,雨水和光线从窟窿上漏下。教堂里空无一人,神龛上没有一滴圣水,供奉的鲜花也已经枯萎,只有死亡弥漫。
  教堂里横七竖八的倒着无数尸体——那些修女和神父都死了,有些是死在神坛上,有些是死在了卧室门口,很多人手里都拿着蜡烛,显然剧变是在夜里发生的。几百具尸体交错互叠,铺满了廊道和教堂。每个人的死相都极其恐怖,脸上凝结着恐惧和绝望,直直凝视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巨大的苏美女神象伫立在破碎的穹顶下,注视着空旷的教堂,宁静的脸上沾满了雨水,远远看上去似是挂满了晶莹的泪。诸神之母左手握着一束玫瑰,右手握着锋利的剑——而那巨大的剑上,竟然刺穿了一具焦黑的无臂骷髅!
  “神啊!”周围的侍从低低惊呼,“这……这是魔鬼做的么?”
  西泽尔只是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死一样的白。只有他明白这个教堂里可能发生了什么,也知道是什么可怕的力量造成了这种惨象——难怪那么多派出去保护阿黛尔的或者刺探消息的手下,竟然没有一个回来复命!
  他在满地的尸首中站住了身,对身后人低喝:“都给我出去。”
  “什么?”加图惊讶地看着新任的独裁官,“可是阿黛尔公主……”
  “出去!”西泽尔厉声,“立刻!”
  当昼夜之门关上的时候,整个圣特古斯大教堂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室内忽然黯淡,只有光从穹顶上射下,将脸色苍白的年轻独裁者笼罩。
  寂静中,有什么簌簌飞过空无一人的教堂,那是鸽子。
  鸽笼也应该是在雷电里被击毁了。那些鸽子不再如同昔日一样围绕着尖顶一圈圈的回旋,而是四散而飞,不知所终。然而,他却看到有一只雪白美丽的鸽子收拢了翅膀,翩然落在了教堂内神像手里的花束上,侧过头,用黑豆一样的眼睛无邪地看着他。
  西泽尔大步地穿过教堂,从一具具尸体之间走过。一路呼喊着妹妹的名字,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寻觅。是的,就算是阿黛尔恢复了魔性,就算她重新睁开了美杜莎之眼,那又有什么关系?——那又有什么关系!
  魔鬼的孩子永远只能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
  他已经挣脱了枷锁,握到了权杖,支配他们命运的恶魔已经死去,如今世上没有人再可以把他们分开了——从此后他们将永远在一起,永远地站在这世界的颠峰上,站在任何诅咒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阿黛尔!阿黛尔!”他呼唤她的名字,推开了虚掩的门。“我来接你回去了!”
  然而,她的寝室里却空无一人。
  西泽尔有些意外地止住了脚步,转身退出。然而,他在门口怔了一怔——教堂里看到过的那一只白鸽居然一路追随他到了这里。它正落在走廊的光影里,洁白的羽毛在光线下仿佛焕发出光芒来。回头静静地看着他,发出温柔地咕咕低语,仿佛在和他低声交谈。
  那种眼神无比熟悉也无比眷恋,令他不由自主的走近。然而就在差一步就要捉住它时,那只鸽子忽然展开了翅膀,扑簌簌的飞去,越飞越高,随即淹没在日光里。
  西泽尔抬头凝望着太阳,炫目的光刺得他想要流泪。
  某一种奇特的预感攫取了他的心脏。黑暗的尽头仿佛有人在窃窃地笑或者低声地哭,那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令他心里的血都沸腾了起来。他忽然开始奔跑,起先是小步的疾走,然后是奔跑,不顾一切的飞奔。
  “阿黛尔……阿黛尔!”他大喊着她的名字,一路奔向那个密室,不顾一切的撞开了门,“阿黛尔,出来吧!我来了——不要害怕,出来吧!”
  然而,密室里也没有人。
  房间正中那张红色的椅子上空空如也,并不见那个美丽苍白的少女。
  “阿黛尔。不要玩了,”他低声喃喃,视线转向房间角落的那个柜子,“你又躲到了那里吧?不要和我捉迷藏了——要知道,从小无论你躲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柜子的门微微开了一线,里面露出了一角白色的裙。那是修女的长袍。
  西泽尔走过去,抬手握紧了那个镏金玫瑰的把手,轻轻打开了柜子。那一线光慢慢扩大,照亮了黑暗的柜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她果然在里面——在这个唯一能给她安宁的小小角落里。仿佛是因为初春的寒冷,抱着膝盖,身子蜷缩成很小的一团,仰着苍白的脸望着打开的柜门。
  西泽尔舒了一口气,唇角浮出了笑意,向她伸出手去。
  阿黛尔躲在柜子里仰着头,眼睑下有干涸的血迹,然而她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眼睛里有一种奇特的表情:仿佛哀伤、却又仿佛欢喜,就像是望见了什么梦寐以求的景象——那种奇特的欣喜和宁静在她眼里一层层涌现,一层层凝结,仿佛深不见底的结冰的湖面。
  “让你久等了。”他向她伸出手去,“不要怕,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然而,她没有扑到他怀里,甚至眼睛里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阿黛尔?”他蓦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你怎么了?”
  当他小心翼翼地触及她的面颊时,她还是没有说话,眼睛里的欢喜神色也没有变化——在那一瞬,西泽尔忽然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下去了。
  她的脸!她的脸居然是冰冷的!
  “阿黛尔?”他不敢相信的低语,想要再去试探柜子里少女的鼻息,然而令人震惊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她脸颊的瞬间,眼前那张美丽绝伦的脸忽然间碎裂了!就像是冰面上迅速蔓延的裂纹,向着她全身扩散而去!
  “阿黛尔!阿黛尔!!!”
  西泽尔不可思议的狂呼,整个人扑入了柜子。想要紧紧抱住正在消失的妹妹——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摧毁,就在他的眼前,那一具美丽的躯壳冰一样的碎裂开来,化为了寸寸飞灰!
  “不可能……不可能!”他狂乱的喃喃,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然而那一只纤细的手也在轻轻一握之间碎裂成千片,“阿黛尔……阿黛尔!”
  一切消失在一瞬间,柜子里只留下了一堆残片。
  当阿黛尔的身体灰飞烟灭之后,有一面小小的铜镜从她手里铮然跌下,落在碎片里,反射着粼粼的光芒。
  西泽尔下意识地拿起了那面镜子。然后,他终于在镜子里看到了阿黛尔。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魔力,那面古旧的铜镜里居然还残留着最后的幻影:那个美丽绝伦的少女紧紧握着镜子,睁开了眼睛,没有一丝犹豫地凝视着自己流血的双眼。瞳孔里充满了恐惧和坚决、留恋和欣喜交织的复杂表情。
  血从她的眼睛里流下,地狱之门在她眼前打开,然而她却仿佛似看到了天堂。
  她没有如约等待他,而是选择了投入失望的怀抱。西泽尔凝视着镜子里她最后的表情,竟然久久无法移开眼神——从小到大。他几乎没有见过阿黛尔的眼里露出过这样欣喜的表情。她在最终的一刹看到了什么?
  天堂和地狱,毁灭和重生,爱憎和宿缘。
  在最后那一刻,她想到了谁?那玫瑰般的笑靥,又是为何而绽放?
  西泽尔颓然垂下手,失去力气一般地跌倒在柜子里,捂住脸,发出了呻吟似地叹息。他筋疲力尽的倒在柜子里,一把把地抓起那些碎片。亲吻着,徒劳的想要把它们重新拼凑出来。然而那些精致美丽的碎片就如一片片冰,越是握紧,便在他的掌心越快的化为齑粉。
  终于,他不敢再动,就这样静静的跪在柜子里,看着从手指间滑落的碎片。
  “是哪里错了呢?为什么结果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已经很努力了,想要做好。可到底是哪里错了呢?最后所有人都离开了我。”他喃喃自语,“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阿黛尔,你是如此的憎恨我,所以想彻底的毁灭我么?
  忽然间,他的视线凝聚起来,看着柜子门的内侧,蓦然撑起了身子——
  古旧的柜子内侧的橡木板上,似乎有着什么东西在黑暗中隐约闪着淡淡的光,一行又一行,仿佛有什么被密密麻麻的书写在上面。那是希伯莱文写的信。虽然死亡之翼已经在头顶降临,但是她依旧写的优雅而从容,字里行间充满了欢喜满足,不透露半丝忧伤——就如多年来从每一个远嫁的国度给他写来的信一样。
  这是最后的道别。
  哥哥,我爱你。非常非常的爱你。
  ——这句话,原来只有在死后才能对你说。
  直到到最后的一刻,我才知道一切其实很可笑。原来折磨我们一生的所谓血缘羁绊,所谓的禁忌诅咒,其实都是子虚乌有——因为,我们根本不是人世法则可以约束的!而我们,却居然为此痛苦挣扎了毕生。
  哥哥,我一生都在等待你的到来中渡过,但这一次,请原谅我要先一步离开了。感谢神的仁慈,终于让我有了一次控制命运的机会——所以我选择了放弃不洁的生命,拒绝重新沉沦入黑暗,哪怕为此灰飞烟灭。
  不必为我哭泣。
  因为在最后一刻,我听到苏美女神在对我微笑,她说:因为我心中对光的向往和最后的抉择,她将宽恕我所有的罪孽,赐与我一个不灭的灵魂。
  是的,不灭的灵魂!
  哥哥,我没有化为虚无——在写下这一行字时,我的灵魂正穿越了昼夜之门。女神在对我微笑。天国繁花盛开,歌声回荡。神回报了我全心全意的奉献,赋予了我挣脱束缚的力量,并赐与了我梦寐以求的“爱、自由、洁净和安宁”。
  我将在那儿继续等着你。无论是活着还是死后,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
  ——永远爱你的,阿黛尔。
  “永远?”他在黑暗中喃喃重复了最后几个字,忽然间有什么东西在暗中滚落面颊,渗入了那一片碎片里,消失无痕。她一生都在罗网之中苦苦挣扎,从沉默温驯逆来顺受,到渐渐觉醒,开始反抗——她不愿向这个肮脏的世界屈服,不愿意为男人的权谋霸图而祭献,如今,她终于成功的拥有了挣脱的力量。
  她离开了他,却说会在那里永远等待——难道,她不知道她所去的地方,是自己永远无法抵达的么?
  西泽尔坐在柜子里,怔怔地望了那些字半天,直到金光渐渐隐没。他回过身看着那一堆碎片,眼神渐渐变幻。
  “你真美,阿黛尔。”他轻轻伸出手去,仿佛触碰着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人的脸颊,极其温柔的低叹,“真美,美得就像一碰就会碎掉一样。”
  “跟我回家吧,阿黛尔。”
  ※※※※※※※※※※※※
  没有人知道西泽尔·博尔吉亚皇子在圣特古斯大教堂里做了什么——只知道一天一夜的等待之后,昼夜之门终于重新打开了,那个死人无数的鬼蜮里走出了一个人。
  西泽尔皇子出现在拱门下,脸色苍白的如同一个鬼魂。
  他从黑暗的教堂里踉跄的走来,脚步虚浮,身后拉着一只古旧的柜子。加图带领着侍从们震惊地簇拥上前查看,却被皇子制止。
  “嘘……轻轻的,不要发出一丝声音。”年轻的独裁者竖起一根手指,用一种梦呓般的语调吩咐周围的人,“抬着它,小心的走下台阶,一定要轻轻的……阿黛尔在里面里睡着了。我要带她回家了,谁都不许吵醒她。”
  侍从们吃惊地接过那个亨利一世时代的古老柜子,发现里面轻得根本不像是有一个人。
  “阿黛尔公主她……”加图脱口。
  “她就在里面,一片都没有少,”西泽尔喃喃,将手扶在柜子上,就如扶着一台灵枢一样,俯身喃喃,“看啊……阿黛尔她是多么的美丽!——就是碎成了一千片也还是那么美丽!”
  所有人的脸都是微微一白,相互对视了一眼
  这个翡冷翠的年轻独裁者,莫非是疯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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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8-11 15:41:38 | 显示全部楼层
正文 二十四、晶
  圣格里高利34年的4月7日,博尔吉亚家族的又一个成员:二十五岁的阿黛尔·博尔吉亚公主,被人发现死于圣特古斯大教堂的一口旧柜子里。
  她是这个被诅咒家族在一个月之内的第四个死者。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那之后圣特古斯大教堂连同附近的圣·雪佛墓地就被封锁了。而跟阿黛尔公主一起莫名死去的,还有教堂里的二百五十七名神职人员——只是一夜,西域最神圣的地方仿佛变成了一个死域。
  然而,没有人敢议论这件事。
  因为就在4月27日,在南十字军团的严密控制下,翡冷翠从战争中恢复了秩序。上下议院的众议员们一致通过决议,把“狄克推多”(注:独裁官)的称号授予西泽尔·博尔吉亚皇子,授予他独裁翡冷翠一切政治和军事的权力。然而在授权典礼上出现的皇子却脸色苍白精神恍惚,甚至穿着一件共和制度确立前由皇帝才能穿的紫袍。
  有人说,那是他无意表露了自己的野心,独裁执政官并非这个年轻人的最终目标——他不仅要成为翡冷翠的教皇,神在世间的代言人,不仅要握有教权和军权,更要当天下至高无上的唯一统治者!
  博尔吉亚家族的最后一个成员,年轻的瓦伦迪诺公爵,终于登上了权力的颠峰。而与此同时,关于他将推翻共和制度,废除议院自行称帝的流言也不脸而走。种种暗流开始涌动,市民们在街角聚集,窃窃私语,议员们暗中奔走,为可能到来的帝制复辟担忧。
  然而,新入主太阳宫的那个年轻独裁者却仿佛对此毫无知觉。
  从圣特古斯大教堂出来后。他没有回到教皇居住的太阳宫,而是返回了坎特博雷堡,摒退了一切侍从,独自呆在宫殿深处。有侍女听到他在半夜喃喃自语,又有人听到他骤然爆发出的大笑,仿佛魔鬼附身一样的可怕笑声。透过门缝,半夜惊醒的侍女们还吃惊地看到主人已经伏在柜子上睡去,嘴里却仿佛醒着一样的喃喃低语。
  ——那样狂悖的话语,足以证实之前关于这一对兄妹的不伦谣言。
  那具棺材在坎特博雷堡里停了几个月,一直到了九月,阿黛尔公主的葬礼才举行。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没有被安葬在教堂旁的皇家墓地里。而被埋葬在阿尔弥雪山的东麓。西泽尔皇子没有邀请任何人参加公主的葬礼,只是一个人穿着黑衣守护着灵枢,将她带上了那座终年白雪皑皑的山颠。他在棺盖上轻轻放下一支殷红的玫瑰,抓起土轻轻洒落,在封墓后亲吻冰冷的大理石碑,然后在日落时沉默地离开。
  一直到入土,她始终睡在那一口旧柜子里。
  那只小小的柜子装着她一生里仅有的快乐。那一片小小的天地,是童年时她和他共享过的唯一安宁和温暖。如今,也将伴随着她永久安眠。
  “风息之地,玫瑰绽放。”
  “——阿黛尔·博尔吉亚安眠于此”
  这朵一生在风里飘零的玫瑰,终于落地了,它将永恒的盛开在天国。
  他没有把她留在那个灰冷的教会墓地里,而在雪山上安葬了她,让洁白无暇地雪覆盖着她的坟墓,让她的墓碑向着大海和太阳的方向。从此后,每天海面上第一缕升起的日光都会照在她的墓碑上,带给她生前梦寐以求的“爱、自由、洁净和安详”。
  日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一样。
  是的,永恒的。
  所有接近皇子的人、包括他多年的朋友加图,都不得不认为西泽尔博尔吉亚皇子在登上王位之后的确变了。
  翡冷翠是西域王权和神权的核心,权势阶层里几乎所有活过了二十岁的人都经历过阴谋与毒药的考验。西泽尔皇子的对手们绝非傻瓜或羔羊,但是他却比他们都凶狠和棋高一着。很多年来,这个被称为“恶魔之子”的人从来无视他人敬畏或鄙视的异样眼光,他穿行于黑暗和光明之间,我行我素,一路走到了权力颠峰,手上沾满了许多亲人或者仇人的血,从无一丝犹豫。
  然而,如今的他却变了。
  他的眼睛不再有光芒,他的脚步不再踏出深宫,他甚至也不再听别人说话——没有人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他也不愿解释自己每一个命令,独断独行得宛如一个皇帝。
  渐渐的,谣言开始流传。
  所有人都说那口柜子其实真的是一具棺材,那里面装着阿黛尔公主的尸骸——不是完整的尸体,而是碎裂的残片。这个魔鬼的孩子因为种种的罪行而遭到了天谴,为了逃脱神的惩罚,她躲进了修道院假装忏悔,然而恶魔的本性却难以掩盖,在雷霆之夜杀死了教堂里的所有人。最后,她的罪行终于惊动了女神,被闪电之剑碎裂,最终化为了灰烬。
  而她的哥哥,那个窃据了翡冷翠最高权柄的独裁者,也迟早会得到神的惩罚。
  谣言渐渐扩散,不可遏制地传入了西域各国。
  教会震怒了,红衣主教们纷纷认为这个犯下如此罪行的人不能窃据梵蒂冈的至高位置,而各国的统治者也因为害怕独裁者的野心进一步扩张,进而联合起来反对他。
  局面渐渐变得不利:七人党只剩下寥寥三人,原先宣布臣服的城市酝酿着重新叛变,原本被他牢牢掌控的军队人心动摇,到处流传着他滥用毒药和近亲相奸的不利言论。
  风暴已经渐渐开始凝聚了,闪电在乌云众隐约穿梭,就要下击。
  然而,深居坎特博雷堡的那个人却始终沉默,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在遥远的卡斯提亚公国,一年前刚被教皇加冕的雷帝欧斯·德·费迪南大公长久地沉默,对着窗外湛蓝的大海举起了酒杯。
  “在上次的夺位之战里,大公秘密地支持了西泽尔皇子。如今这一次您准备怎么应对呢?”心腹侍从等了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地提问,“加图大人和各位元老都在等待您的答复。”
  “加图?”费迪南大公忽然一震,眼神亮了一下。
  “是的,是枢机大臣加图。”侍从补充。
  “他也参与了这件事?”费迪南大公忽地冷笑起来,“是啊,自从纯公主死后,这个理想至上的家伙心里肯定就燃烧着火吧?哈!”
  “大公?”侍从被主人此刻眼里的表情吓住了。
  然而,卡斯提亚的国王在说完这一句后又陷入了沉默,转过苍白的脸看着蔚蓝的大海。灰冷色眸子里的表情变幻莫测,一把小小的银刀从他指尖露出又隐没。
  “把我的回答带给翡冷翠。”最后,他将酒杯放在窗台上,凝望大海那一边,“卡斯提亚公国哪一边都不站——我们只站在胜利者那一边。”
  等到偌大的宫殿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时,大公转过了脸,凝望着大海的西方尽头——那里,夕阳正在落下,将漫天绚烂的光芒隐藏在了阿尔弥雪山背后。在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海面上之前,他俯下身去,轻轻吻着窗前汝窑美人瓶里那一簇美丽的玫瑰,用一种深沉而温柔的语气反复念着一个名字——
  “阿黛尔……阿黛尔……”
  如今的你,是否已经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爱、自由、洁净和安详?
  夕阳沉没在地平线后时,阿尔弥雪山上一缕箫音渐渐消散。
  当太阳消失时,圣特古斯大教堂的钟声开始敲响,回荡在整个翡冷翠的上空。箫声歇止,那个男子轻轻抚摩墓碑,站起身沿着山路不做声地缓步而下。他有着一张东陆人的脸。黑色的长发用玉冠束起,白袍的一角在深秋的风里微微飞扬。
  翡冷翠的黄昏分外短暂,在走下山时,大地已经被夜色笼罩。
  东陆男子在一个满是睡莲和鸢尾的池塘边停下,在那里他的仆人已经为他准备好了归国的马车。然而,他却在池塘旁看到了一个西域青年。
  “皇帝陛下。”那个黑色卷发的年轻人鞠躬,“您回来了么?”
  那个东陆人微微颔首,用流利的希伯莱语回答:“哦,是你。加图。”
  “我已经站在这里听了两个小时。听起来,陛下心里似乎埋藏了非常深沉的悲伤。”那个叫做加图的年轻人道,“您吹的曲子很美,有着西方音乐不能比拟的神秘——请问那种乐器叫什么?”
  黑暗中的嘴唇似乎微微弯了一下:“你问的太多了,加图。”
  他的声音里有刀兵般的冷冽,令加图微微冷颤。他知道这附近隐藏着无数的杀手。只要这个东陆皇帝皱一皱眉头,就能把任何人格杀当地。
  “抱歉。”仿佛被对方气势压住,年轻政客避开了皇帝的视线,清了清嗓子,“那么说来,陛下是答应支持我们这一次的计划了?”
  “不是支持你们,只是为了遏制西泽尔。”皇帝在黑暗中无声冷笑,“他是我生平最可怕的对手,我同你们一样,也不希望看到他成为翡冷翠的主宰。”
  “无论什么原因都好。”加图抬手按胸,深深行礼,“只要大胤的皇帝支持我们,那么这一次的计划就有了大半的把握——我会连夜向议员们转达这个好消息。”
  “祝你们好运。”东陆的皇帝低声笑了起来,“半年之前,翡冷翠大变到来。无数人在其中博弈,希望能借此获利。有人把注押在西泽尔身上,而有人赌苏萨尔或者教皇赢——但我却独独看好你,加图。”
  他抬起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因为你是天生的政客,熟悉一切规则。而西泽尔他不过是个无意闯入了花园的野狼崽子罢了。”
  “我们绝不会辜负陛下的厚望。”加图正色回答,“但获得最后胜利的并不是某个人,而是民主自由的制度——任何独裁独断、复辟帝制的野心都会被摧毁。”
  “民主?”听到这个西域的名词,东陆皇帝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么,”加图低声,“如果我们顺利达成了目标。陛下需要什么样的回报?”
  “把晋国交给我,”皇帝在黑暗中开口,声音冰冷,“让出翡冷翠对于远东的控制权。”
  “晋国?”加图低声,一怔。
  “纯公主的故国,如今是瓦伦蒂诺公爵西泽尔·博尔吉亚的领地。”大胤皇帝补充了一句,黑暗里脸上似乎带着一丝冷笑,“吞并了越国后,我的国家已经和它接壤。翡冷翠的教廷逼得太近了,这让我在天极城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加图沉默下去,只道,“我会和议员们讨论这个问题。”
  “很好。虽然事实上你们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但是我依旧会留给你们思考的时间。”皇帝轻声冷笑,“另外——”
  他顿了一下,强硬的声音忽然出现了一丝软化的迹象。他在黑暗里抬起头,看着阿尔弥雪山,喃喃:“在上次见面的时候我曾经提出。为了表达合作的诚意,我可以改信你们的宗教,在大胤建立教堂和修道院,并邀请圣特古斯大教堂的神父和修女来东陆传播神的福音……”
  加图沉默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如今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大胤皇帝低声叹息,望着山顶喃喃:“我所期待的一切都已经埋葬,无论如何费尽心思去夺回都已经不再可能。既然如此,那么,你们的神对我来说也就毫无意义——”
  他转过头,出其不意地低声:“加图,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吧?”
  “是。”加图悚然低语,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这是一段极其隐秘的不伦之情,特别对于一贯重视纲常伦理的东陆皇室来说,更不啻是惊天的大秘密。每个听到的人都应该有刀刃加颈的觉悟。
  “所以,我只有一个要求,”皇帝低声,忽然伸出手握紧了他的肩膀,一字一句,“无论将来翡冷翠的局势如何,都不要去惊动她——让她安静地睡在大海的朝阳里。”
  “发誓!”皇帝低声,“就如发誓永远虔诚侍奉女神一样!”
  他的手是如此用力,让文弱的年轻人忍不住低低痛呼起来。
  “是……是的!”加图忍痛点头。“我以女神的名义发誓!”
  “那么,”皇帝松开了手,微笑叹息,“我没有别的要求了。”
  他退入了黑夜,抬起一只手示意,立刻有侍从上来为他打开马车的门。
  “下个月,我会派人来西域和你联络,送来一切你们需要的东西,”皇帝在马车上低声,“加图,最晚到明年三月,我希望看到你们的成果——我要看到西泽尔的头颅被悬挂在十字架上!”
  “是,”加图回答,“我们绝不会辜负陛下的期望。”
  “再见。”皇帝微微一笑,放下了帘子,马车在黑暗之中朝着东方急驰而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远方的远方,风在低语,夜色里不知有多少事情正在悄然发生和改变。台伯河静静流淌,空空荡荡的圣特古斯大教堂钟声夜响,撑船的捞尸人在唱着古怪地歌谣,而千里之外的龙首原上、或许还能听到鬼哭一片。
  世间一切,生灭迁流,刹那不住,谓之无常。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很多事情还要继续。在这一场波澜壮阔的大国博弈舞台上,命运的轮盘还在转动——有多少人各怀心思、争先恐后的等待着下注?又有多少人已经悄然抽身,永远的退出了这一场看不到尽头的角逐?
  明日当太阳从爱琴海上升起时,黑暗中的一切就会冰雪般消融无痕。
  但始终有一些东西还会在那里,就如刻入碑上的字。
  那是永恒的。
  阿尔弥雪山顶上风声低语,新月如钩。
  大地在这里结束,大海从这里开始。月光下,那座白色孤坟沐浴着海风,闪着淡淡的微光。银色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拍打着山崖,发出低沉宁静的声音,仿佛天地间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拍打着摇篮中安静沉睡的孩子。
  一支紫玉箫斜插在碑前,明黄色的流苏上缀着一个小小的同心结,一缕金发和一缕黑发相互缠绕,在海上如银的月光里微微摇曳。
  有风从箫孔中穿过,依稀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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