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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霜ˊ夜瞳

《风玫瑰》作者: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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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28:38 | 显示全部楼层
“唉……你不肯说,那就算了。”阿黛尔也没有继续追问,只是苦恼地叹了口气,“只是既然你不是胤国人,到了那里,我们都会变成聋子和哑巴呢……”
  羿重新抬起头看着她,打了一个手势。
  “真的么?你说东陆国家的语言都是相通的?那太好了!”阿黛尔欢喜地笑起来,“到了那里,你就能成为我的耳朵了?”
  他将手按在胸甲上,慎重点头。
  “谢谢你,羿!”阿黛尔踮起脚的凑过来,在他冰冷的头盔上印下一个吻。他却下意识的侧了一下身子,阻挡她这种孩子气的亲切表示,苦笑着解释:“公主,你已经不是九岁的孩子了……不要再这样。你不能触碰一个奴隶,这会让教王和王子不高兴。”
  阿黛尔撇了撇嘴:“可他们现在又看不见。”
  羿笑了一笑,将手按在剑柄上,转头看向水池的另一端。在他转过头的瞬间,密密的九重葛簌簌一动,仿佛有什么沿着墙角迅速的远去。
  “啊,那是一只猫么?”她吃了一惊。
  羿唇角浮起一个冷笑,摇了摇头:“不,那是一个影守——非常强。”
  “是监视我么?”阿黛尔脸色微微一变,失声。
  “或许是监视,或许是保护。”羿简短的回答,黑色的眼睛里有冷锐的光,“你对整个西域来说都很重要,公主——你如今不仅是教王的公主,高黎国的女王,很快又要是大胤的皇后了……如果再有刺客接近你身边,就会破坏如今整个天下的局势。”
  “是……是父王派来的么?”她颤抖着,低声。
  羿颔首:“或许是教王,或许……是西泽尔殿下。”
  少女呆住了,在阳光下抬起秀丽的下颔,怔怔看着头顶高旷的蓝天。东方吹来的季候风在翡冷翠上空吹拂,整个国度都沉浸在一种梦幻般的芳香里,童话一般虚无缥缈,几乎让人忘记了这个世上还有战争和权谋。
  然而,她看到那些玫瑰的花瓣被风卷起,飘零了满天,在风里渐渐枯萎。
  “好吧,既然所有人都希望我去,那么,我就只有去了,”阿黛尔喃喃,仰起苍白美丽的脸,“反正我已经嫁过一次,再嫁多少次也都是一样——我已经是一个不祥的寡妇了。”
  羿没有回答,仿佛也不知如何安慰这样深重的悲哀。
  “回去吧。”他沉默了片刻,只是打了一个简短的手势。
  阿黛尔原本高昂的兴致已经渐渐衰微,也默然的点了点头,任凭羿将她抱起,从开满了玫瑰的巨大花园里走过。清晨的日光很好,宛如瀑布一样从高旷碧蓝的天上倾泻下来,沐浴着苍白美丽的贵族少女。
  忽然间,羿敏锐地感觉怀里的阿黛尔颤了一下,身体忽然僵住。
  他询问地看向她,却发现她的眼睛盯着花园另一头的圆形拱门,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羿……羿,那边是什么?是什么东西在晃动?”
  不同于花木葱茏的花园,门外是巨大的凯旋广场,铺满了光洁整齐的方石——日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照得广场上一片白花花,宛如烟雾蒸腾。从花园里逆光看出去,那个拱门仿佛发着光,门外是一片刺眼的白色。
  然而阿黛尔拼命的拉住他的头盔的尖角,迫使他朝着门外走去,声音起了扭曲:“那是什么?羿?有什么东西在那里……天啊,我看到有什么东西想要闯进来!”
  “没有人。”羿看了一眼门外,回答——刺眼的日光下广场空空荡荡,寂无人声。在翡冷翠这样的圣地里,谁敢在教王唯一女儿的禁宫外擅自徘徊,都要冒着被砍去双足的危险。
  “不,不……你没听见么?你没听见么?”阿黛尔却是颤栗起来,“有人在哭……有人在哭啊!好多人!你竟然没听见?有什么东西在白光里扭动,好像要爬进来……那些声音,呀,那些声音真让人害怕!”
  羿被迫朝花园侧门走去。忽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霍然变了,止住脚步想往回走——然而,已经晚了。他们已经来到了门口,阿黛尔的神色在瞬间凝固。
  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遮挡在少女的眼前,试图阻止她的视线。
  然而,她还是看见了——
  空荡荡的广场上,林立着两排高大的凯旋柱。然而在那些象征着神权和王权的柱子上却吊满了一个个死人——那些尸体的形状极其可怖,仿佛被一种奇特的烈火焚烧,由内而外的萎缩起来,缩成一团,脸上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恐惧表情,就这样被血淋淋的吊在圣泉殿前的广场上,在强烈的日光下静静悬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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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28:49 | 显示全部楼层
  充满了玫瑰香味的风将血腥味掩盖。有一具尸体被吹得转过了脸,正对着门口的少女,缺失了下颔的脸仿佛在大笑,眼珠里却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
  阿黛尔定定看着那张脸,顿了片刻,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捂住了耳朵。
  “不,不要笑!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狂乱地低语,“别进来!别拉住我!……羿,羿!哥哥!哥哥!”
  羿抱紧了她,迅速从门口退回,腾出一只手将花园侧门死死关上。他脸色也是苍白,仿佛自责似地捶了一拳拱门,将那个发抖的少女紧紧抱在怀里。
  真是太不小心了……他居然忘记那些高黎刺客的尸体还被挂在宫外示众!
  “不,我不是魔鬼的孩子……我不是。”她因为骤然的刺激和惊惧,陷入了短暂的迷乱,捂住了眼睛,“不要跟着我……不要跟着我!”
  羿抱着她大步地离开花园,她则如孩提时代一样伸手侧抱着他的头盔,将身子贴在他耳畔,惊惧地看着那一扇紧闭的门——仿佛,那里真的有无数鬼魂在聚集在门外,蠕蠕而来。
  刚走到回廊下,旁边的树丛里又有一声簌簌的响动,素馨花的枝叶在摇晃。
  正当阿黛尔以为又是那个影子般的守卫到来的时候,羿却忽然将手按上了剑柄,侧过身,一步将她挡在了后面:“小心!”
  哗的一声,一瓶液体迎面泼来,飞溅他满身。
  “魔鬼!魔鬼的孩子!”蹑手蹑脚从花树里出来的女人尖叫起来,一手握着一个空了的圣水瓶,一手指着阿黛尔,苍白消瘦的脸上有着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厉声,“快在神的面前化为血水吧!不要再带来更多死亡和灾祸了!魔鬼的孩子!”
  阿黛尔刚平静下来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颤抖得无法说话。
  “莉卡嬷嬷!”她看着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颤声低呼。
  那个女人一头棕发,四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破破烂烂的宫廷装,带着一顶歪在一旁的兜帽,脸歪口斜,手足不停地抽搐,似乎得了某种疯病,然而说出的话却清晰有力。冰蓝色的眼珠仿佛玻璃球一样的滚动着,嘴里连珠炮一样念出一串咒语:“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又来了!看啊,看她的眼睛!”
  阿黛尔颤抖着抓紧了守护者的手,羿擦了一下脸,一手将她牢牢的拉住,拢在身后。
  而那个女人目露凶光,一手拿着圣水瓶,另一只手取出一枚苏美女神的吊坠来,怒气冲冲的逼近,用尖利的声音念着祈祷文:“要大祸临头了!神啊,展现你的力量,让这些魔鬼的孩子在日光下消失!挖掉那双邪恶的眼睛,让他们的血肉化为脓水,让他们的骨架化为焦炭,让他们的……”
  在她逼得过近的时候,羿拔出了他的剑。
  黑色的剑闪耀着某种奇特的光泽,那种光泽让疯女人停住了脚步,定定看着高大的男子,半日,忽地举手向天,厉声尖叫起来:“啊!神!这是地狱守护者的火焰长剑!魔鬼来了……魔鬼来了!还带来了新的灾星!大祸就要临头了!”
  她恶狠狠的将空了的圣水瓶子朝着他们扔过去,然后在羿逼近前拔脚转身逃离。
  阿黛尔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灵活的消失在花园葱茏的浓荫里,脸色苍白,一只手紧紧攥着羿的盔甲,怔怔的看着远去的苍老女人。
  “魔鬼的孩子出现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
  莉卡的声音还在空气里回荡,仿佛她并不曾远去,而是躲在了旁边的某一处树荫里,满怀敌意的窥探着。阿黛尔全身微微发起抖来,惊慌的四顾,仿佛想把那个跟随着她、诅咒着她的人给找出来。
  “公主,不要怕。”羿转过身,收起剑,用手势安慰她,几步走上台阶,将她放在圣泉殿回廊下的凳子上,拿出了一瓶嗅盐放在了她的鼻子底下。
  阿黛尔呼吸着刺鼻的嗅盐,过了许久,几近崩溃的情绪终于重新慢慢稳定。
  “羿……”她回过神来,抓住了他的手掌,“你没事吧?”
  “没事,”他摇了摇头,指了指濡湿的头盔,“只是水。”
  阿黛尔却还是不放心,抬起手捧住了他的头盔:“让我看看。”
  在他还没来得及表示反对的时候,她已经取下了那个头盔——
  三月的翡冷翠的风吹拂在那张令人惊骇的脸上。
  那张被毁损的脸上已经看不出年纪,只有眼角眉梢的沧桑气息道出他的阅历。浅栗色的肌肤上刀痕纵横。一道刀痕从眉梢横贯右颊,让原本英俊的脸显得狰狞,而咽喉上那条横着的深深疤痕几乎切断了他的脖子。凌乱的黑发披拂下来,湿漉漉的,
  阿黛尔却没有丝毫惊惧,只是拿起手帕小心地擦着。忽地看到他右耳后有一滴血,吃惊地俯过身,却发现那只是一个纹身,似用极其精细的手法纹着一只火红色的鸟。
  正当她想仔细看的时候,羿却重新戴上了头盔:“好了。公主,我们回去罢。”
  她缩回了手,怯怯点头。黑甲剑士轻而易举的抱起了她,向着寝宫走去。忽然间,仿佛听到了什么,她全身颤栗,不敢回头。
  ——那首歌!那首熟悉的、梦魇一样的歌,又在花园里回荡!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她说诸王都将死去
  “魔鬼的孩子被杀死在圣像旁……”
  女人苍老尖利的声音在花园里回荡,唱着这首奇怪的歌谣,尾声奇妙的拔高,每一句都仿佛锥子一样刺入她的心脏,令她颤栗不安——那个旋律是如此熟悉,和她母亲被烧死在火刑架上时唱的一模一样!
  “羿,羿!快走,快走!”她紧紧缩在他的肩头,颤声。
  然而那个声音却还是追着她,如夜枭一样尖利:“火焰!火焰!胤国要亡了!大难就要临头了啊……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快回到火刑架上吧!”
  “那王后的头颅在火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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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31:14 | 显示全部楼层
二、约柜


长夜慢慢的过去,过了许久,镜宫里的西泽尔王子和阿黛尔公主还是没有出来。侍女们站在廊下,不敢随便回去,都露出了困倦的神色,个个靠着廊柱微微瞌睡。只有苏娅嬷嬷还是打起精神一直看着门内,等待着里面的动静,不敢怠慢。
  羿握剑坐在廊下,靠着巨大的立柱休息,百无聊赖的看着柱子上各种华丽的花纹。许久,仿佛忽地想起了什么,他蓦然抬起头,目光从那一群昏昏欲睡的侍女里一掠而过,再度确认了什么,最后将目光停在了苏娅嬷嬷身上。
  年长的侍女霍然一惊,明白这种目光里含着的质询和杀意,不由退了一步。
  “少了一个。”羿的看了看那一群平日服侍公主的侍女,冷冷盯了她一眼,用脚尖在地上写了一行字,然后抬头注视着对方,“你?”
  苏娅嬷嬷明白他问的是什么,坦然回答:“是的。”
  “为什么?”羿的目光冷锐而探究。
  “露西娅胆大妄为,”苏娅嬷嬷脸上浮出奇特的表情,迟疑了片刻,最终将头扭向一边,冷冷回答,“竟然敢公然造谣污蔑公主兄妹之间有**之情——我身为圣泉殿的管事嬷嬷,不能容忍这种谣言流传。”
  羿一怔,沉默了片刻,却出乎意料地弯起了唇角,眼里闪过了一丝冷笑。
  “是造谣,”沉默的男子垂下头,用靴尖在地上缓缓写道,“他根本不爱他妹妹。”
  苏娅嬷嬷没有想到羿居然会说这样的话,倒一时间有些惊愕——然而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却已经听到了背后楼梯上有人走下来的声音。她连忙转过身,低声催促那些睡的七歪八倒的侍女们醒来迎接。
  “阿黛尔累了,”西泽尔将妹妹交到了苏娅嬷嬷手里,“早些回去休息吧。”
  “是啊,公主,你看你又是一夜不睡,这可怎么行呢?”苏娅嬷嬷心疼的看着苍白的少女,连忙抖开臂弯里的孔雀金围巾给她披上,“几天后就要出嫁了,要好好养好身体才行啊!否则人家看到这样憔悴的您,一定会对‘翡冷翠玫瑰’失望的。”
  阿黛尔没有说话,只是任凭嬷嬷装扮着她,把她送上侍女抬的软轿。羿随即跟随在后,默然离去,连头也不回。
  “苏娅嬷嬷,你留一下。”然而,西泽尔却意外的开口,叫住了年长的侍女。
  苏娅嬷嬷有些意外的停下了脚步,等待着二皇子的命令。西泽尔却没有立刻发话,她有些忐忑,看着少年苍白严肃的脸,不明白西泽尔的意思——虽然自己服侍了这一对姐弟多年,可以说看着他们长大,但自从她跟着公主陪嫁到了高黎两年,回来后却惊讶的发现西泽尔殿下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几乎令她完全陌生。
  “我昨夜从圣泉殿过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哭,而其他侍女仿佛受了很大惊吓。”西泽尔靠在廊柱上,淡漠的凝望着黎明的天空,终于开口了,“阿黛尔的侍女,似乎少了一个?”
  “是的,殿下,是我处置了她。”苏娅嬷嬷吃了一惊,没有想到看似沉静内向的二皇子居然是这样敏锐的人,如此迅速的觉察了细微的不对劲。
  那个因为要离开妹妹而当众哭泣的少年,如今已经变得让人无法捉摸。
  “我说过,在阿黛尔大婚前最好不要再随便杀人。”西泽尔蹙眉——苏娅嬷嬷从小带大过他们兄妹,所以即使内心有怒意,他也尽力克制。
  然而苏娅嬷嬷很快平静下来,有条有理地为自己辩护:“我没有杀死她,殿下——我只是割了她的舌头。”她看到西泽尔愕然的表情,迟疑了一下,终于决定将话说完:“免得……免得她再到处传播那种谣言,影响您和公主的声誉。”
  西泽尔仿佛被烫了一下似地,霍地转开了视线,脸色变得苍白。
  “谣言?”他喃喃地重复。
  “是的。”苏娅嬷嬷并不害怕,决定趁机将心里的担忧挑明,“殿下应该知道那种传言吧?——公主回来快一年了,这一年来,殿下几乎就没去行宫看过幽公主了——这怎么能不让宫里的人说长道短呢?”
  西泽尔听着嬷嬷的话,迅速明白了她的弦外之音。他没有立刻回答或者否认,薄薄的唇抿成一线,看着镜宫前朝霞里盛开的玫瑰,眼里忽然闪过了某种可怕而狠厉的光。
  “让他们去说吧。”沉默片刻,他忽地冷笑起来,“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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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31:25 | 显示全部楼层
“殿下!”苏娅嬷嬷没有料到他竟然会这样回应,一时间倒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呵……的确,在我看来,把这世界上所有其他人加在一起、也抵不上阿黛尔的一根头发。”西泽尔冷笑起来,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却是狠厉如狼,仿佛宣战,“那又如何?那些人要宣判我有罪么?要把我烧死在火刑架上么?——不,他们本来就说我们是魔鬼的孩子吧?魔鬼的孩子不和魔鬼的孩子在一起,还能如何呢?”
  苏娅嬷嬷惊骇的看着他,忽然间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已经完全陌生,这种咄咄逼人不顾一切的感觉,简直令人喘不过气来。
  “天啊,”她在胸口划出一个祈祷符号,失声,“殿下,您怎么敢在神面前说这种话!”
  “神?”西泽尔一愣,抬头就看到了廊柱顶端白玉的女神神像。
  ——苏美女神一手握着一束玫瑰、一手握着一把宝剑,正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表情圣洁而严厉,仿佛审判着一切黑暗的灵魂。
  他与神像对视了片刻,唇角忽地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没关系,嬷嬷,神无法审判我。”
  “什么?!您怎么能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怜的苏娅嬷嬷连番惊骇之下,一时间都几乎已经混乱了,只是喃喃,“您、您竟敢说这样的话!你们是教王的孩子,这种事传出去的话……”
  “会如何?”西泽尔轻蔑地微笑,“他们不是早已容许了另一种渎神的行为么?”
  “我的父亲身为教王、最高的神职人员,本应全心全意的侍奉神灵,但是他却穷奢极欲、拥有无数情妇——谁来宣判他的罪?!”西泽尔冷笑,转头看着金壁辉煌的万神庙,压低的声音尖刻而锋利,“身为教王的私生子女,我们的诞生本来就是一种笑话!”
  是的,正因为是教王的儿子,所以他一生下来就弃绝了神,从此只相信自己。
  “所以……也可以说,因为这样,我们才是魔鬼的孩子。”
  先是否认了神,然后再否认了父亲,唯一承认的竟是对自己妹妹的爱——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超出了一贯虔诚的信徒的承受力,苏娅嬷嬷没有力气再来反驳什么,只是愕然的看着这个苍白病弱的少年,仿佛已经不再认识他一样。
  ——那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真的觉得那个孩子身后陡然展开了一双巨大的黑色羽翼,将那个微笑着的苍白少年包围。
  “嬷嬷,你是一手带大我们的,”西泽尔微笑起来,看着脸色苍白的老妇人,“可是,你永远不会知道我们是怎样的孩子……永远不会。”
  她怔了许久,终于回过神来,重新开口,“可是、可是……无论如何,这个谣言还是必须得到遏制。否则,既便您不在乎,阿黛尔公主却要为此受更大的苦。”
  西泽尔愣了一下,无法反驳这句话。
  “‘让他们去说吧’?——愿神宽恕你说出这种话!”苏娅嬷嬷愤愤开口,“您难道希望谣言传入各国王室耳中,让公主被人瞧不起么?殿下是个男人,手握军队大权,又得到教王的重用——您大可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不用管别人看法。可是,阿黛尔公主却是一个女人啊!女人的声名如果坏了,一生也就毁了!您难道不为她考虑么?”
  西泽尔没有回答,脸色却渐渐苍白,眼里那种亮如妖鬼的光也开始削弱。
  “所以说,您根本不是像自己所说的那样爱阿黛尔公主。”苏娅嬷嬷冷笑起来,提起裙角行了一个礼,准备告退,“您最爱的,还是您自己罢了……西泽尔皇子殿下!”
  “所以,那的确是一个谣言——必须遏止。”
  不再想自己这番话会不会触怒皇子,大胆进言的女官提起裙裾,头也不回地沿着空荡荡的镜廊离去,只留下了苍白的少年独自站在神像下,怔怔的出神。
  三月翡冷翠的风在回廊间舞动,有零落的玫瑰花瓣吹到他脸上。
  四月的露水还没有降落,花已经开始枯萎了。
  -
  那个被割了舌头的侍女发了疯,为了避免公主发觉这件事受到惊吓,露西娅很快被送去了墓园那边的冷宫,从此再无消息——在翡冷翠的深宫里,一个宫女的生死宛如一滴露水的蒸发一样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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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31:36 | 显示全部楼层
  圣泉殿里的侍女们人人胆战心惊,再也没有人胆敢说长道短,在苏娅嬷嬷的威严下忙碌地准备着婚礼。西泽尔皇子也来过几次,然而奇怪的是,更多的时间里,他却没有陪伴即将出嫁的妹妹,反而找苏娅嬷嬷和羿一直密谈了一个下午。
  ——在这样平静的气氛里,萨迦教王的女儿阿黛尔公主,在三月十五日的苏美女神祭那天顺利地如期出嫁了。
  大胤的迎亲使节以东陆的最高礼节迎娶了教王的女儿,为了表示诚意,带来了惊人的、长达八十八页的礼单,据说为了存放这一批庞大的礼物教王还专门腾空了一座宫殿。为了显示西域至尊的力量,萨迦教王也回以了丰盛的嫁奁,按照东陆的风俗给予了女儿“风玫公主”的封号,派出了三千人的送亲队伍,带着绵延十里的嫁妆送她去往东陆和亲。
  这一次的联姻将加强教王国翡冷翠和东陆霸主大胤的关系,进一步稳固彼此的地位。
  华丽而庞大的车队经过翡冷翠繁华的街区,所到之处人山人海。连绵的钟声回荡在城市上空,无数的玫瑰花被从高处洒下来,伴随着轰然的礼炮声和满城的欢呼。无数人涌上街头观看盛大的典礼——自从一年前二皇子西泽尔迎娶了晋国的幽公主后,翡冷翠还是第一次举行如此重大的活动。
  圣泉殿的大门缓缓打开,盛装的少女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凝望下面的民众。
  狂欢里,一卷朱红色的毯子沿着台阶铺下来,一直滚到了金色的马车下。她的父王站在她身侧,披着宽大的法袍,高高的金冠巍峨耸立,权杖闪耀着光辉。
  万众欢呼里,萨迦教王看着自己一手促成的第二次婚姻,眼里有满意的神色。一切都进行的有条不紊:他按照教规举行着仪式,大声朗诵完祈祷文,将圣水洒在女儿的额上,亲吻她的面颊,低声祝福——然后,将象征着西域教皇国无上权力和荣耀的权杖交到了女儿手里,作为最珍贵的陪嫁。
  自始至终阿黛尔公主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木偶一样接收着摆布。直到苏娅嬷嬷上前,按照东陆的嫁娶风俗用一块由珍珠串成的面纱罩住她的脸,牵着她走下台阶。
  她的三位兄长站在台阶两侧,按照礼节依次亲吻她的脸颊,祝福自己的妹妹。
  “又是一笔好生意。”大皇子牵了牵嘴角,潦草地吻了一下妹妹,对身侧的弟弟低声冷笑,“父王似乎很满意——卖了一个好价钱呢。”
  然而四皇子却还有点出神,似乎被方才面纱下那样惊人的美丽惊呆了。
  “那真的是我们的妹妹么?”他喃喃,看着拾级而下的美丽少女,不过一两年没见她变得更加美了,“真的是流着一半同样的血么?——神啊,她漂亮得简直不像真的!”
  “那是因为他们有个女巫的母亲,”大皇子冷笑,“小心,她可以迷住任何人呢!”
  在万众的欢呼声里,阿黛尔被嬷嬷引导着,来到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前。她的同胞兄长站在那里,为她拉开了车门,送她最后一程。今日他换了一身雪白的袍子,胸前别着一枚纯金的玫瑰徽章,衬得消瘦的脸更加苍白。
  她停下来看他。面纱上的珠帘在眼前不停摇晃,令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阿黛尔,”他将花束送到她手里,俯身过来,“祝福你,我亲爱的妹妹。”
  她将脸贴过去。耳鬓斯磨的瞬间,有泪水终于无法控制的滑落。她带着手套的手紧紧扣住他的手臂,指甲几乎穿透了丝绸掐入他的血肉。在他的唇掠过肌肤时她发出了一阵颤抖,泪水从喉咙里倒灌而入,苦涩而炽热。
  “等着我。”她听到西泽尔在耳边开口,压低的声音微微颤抖。
  “哥哥,”阿黛尔抬头看着他,眼睛澄澈无比,仿佛忽然成熟了十岁,轻声,“我走了后,你、你要对幽公主好一些……她也是和亲嫁过来的人,和我一模一样呢。”
  西泽尔的脸色微微一变,最终却是无言颔首。
  “我走了,愿神保佑你,哥哥。”她缓缓松开了手,在苏娅嬷嬷的扶持之下踏上了马车,最后一次从面纱后回顾哥哥的脸,轻声,“我永远爱你。”
  最后那句话仿佛有某种魔力,让西泽尔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一种奇异的容光来。手指颤抖着,他不顾礼节地拉住了即将关闭的车门,探身进去,解下剑上纯金玫瑰的徽章,别在妹妹的嫁纱上,一手撩开了阿黛尔垂落的面纱,抬手轻轻抚摩妹妹的脸颊,长久的凝视,丝毫不顾周围的侍从都露出了吃惊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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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31:47 | 显示全部楼层
  “等着我。”他再次低声,声音里已经有了哽咽。
  她无言点头,眼里的泪水如同珍珠一样连串落下,哽咽却无声。
  西泽尔沉默着,长久地凝望唯一的妹妹,手指上缠绕着她黄金一样的长发——传说无名指的血脉通向心脏,那一缕金发就在他手指上环绕,成为一个小小的纯金指环。
  西泽尔低头,亲吻那一只金色的指环,然后抬头看她,眼神深沉:
  “等着我,阿黛尔。”
  “没有人可以分开我们——父王不能,死亡也不能。”
  他跳下马车,大步的离开,再也不回一次头,手指上缠绕着那一缕割断的金发。
  阿黛尔坐在马车里,看着他的背影没入巍峨森冷的宫殿阴影里,直到车门关上。苏娅嬷嬷无声地坐到她身旁,重新整理她被拨乱的面纱,让那些密密麻麻的珍珠垂落下来遮住她的视线。她绞着手指,全身颤栗,竭力不让自己在这样喜庆欢乐的日子里哭泣。
  “您可以哭出声音来,公主,”嬷嬷低声,轻轻抚摩她的肩膀,“按照东陆的风俗,女子离开亲人出嫁的时候是应该哭泣的——哭吧,没有人会因此指责你。”
  阿黛尔再也无法克制地将脸埋在了掌心里,失声哭泣,紧紧握着那枚纯金的玫瑰徽章。
  马车辚辚的走过街道,周围的欢呼声排山倒海而来,礼炮声连绵轰鸣,礼堂敲响了十二响钟声,无数的玫瑰花瓣被洒落下来,在风中飞舞着,宛如织成了一件花的嫁纱。
  苏娅嬷嬷轻轻拍着公主的后背,宛如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的低声叹息,她知道这一对孩子的心都已经碎裂了。她转过眼睛,看着身后渐渐远去的神庙——那里依稀还有一个白衣的影子,正在高楼上远远地望着这一驾即将去往异国他乡的马车,握着栏杆深深弯下腰去,仿佛在风里呼唤着某个名字。
  那个孤独的剪影、在漫天欢腾的玫瑰花瓣里,仿佛刀刻一样的刺眼。
  “多么奇怪呀!”她默默地想,觉得眼角也有点湿润,“为什么在某些时候,我竟觉得西泽尔殿下也是真的爱公主的呢?——因为他实在是太孤独了啊。”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万众欢腾的喧嚣里,忽然传来低低的咒骂声。无数狂欢的人群追着华丽的车队,不停地抛洒玫瑰花瓣和七色纸——其中混杂着一个潦倒痴呆的妇人,歪戴着睡帽,踉跄地跟在马车后,一路喃喃,不时仰头看天,玻璃珠子一样的蓝色眼球滚动着。
  “神啊,魔鬼的孩子要来了……大胤就要大祸临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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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31:58 | 显示全部楼层
三、花之尸骸
从西域的翡冷翠到东西方交界处的晋国,用了接近一个月的时间。送亲的车队穿过了晋国,前行了三日,渡过奔腾的湄澜江,眼前便是一望无际的龙首原。
  龙首原位于东陆通向西域的必经之地,战略要冲,多年来发生过无数惨烈的恶战。然而自从十年前胤国大败越国大军于此,越国王室递上降表称臣,龙首原以南三千里便纳入了大胤的版图,多年来再无战争。
  正是初春三月的时节,细雨蒙蒙地下着,平原寂静,繁花盛开。远处村庄掩映,整个天地间仿佛笼罩着缥缈不定的轻纱,一切都显得绰约而轻盈,色彩明丽。
  道旁荠菜青青,苜蓿刚抽出嫩芽,赤胆花绽出花蕊,在雨中娇嫩欲滴。
  带着斗笠的女子成群结队地在原野上游荡,弯腰采摘着鲜嫩的野菜,臂上竹编的小提篮里已然青青一握。雨水湿润了村妇们的发梢,乌黑的长发贴在红润的脸上,更加显出春日欣欣向荣的气息来。丰丽的女子们一边采摘,一边轻唱着东陆的歌谣,轻缓悠长,语调欢快: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然而,在她们刚刚采完了道路一侧的野菜,正要移到另一侧时继续劳作时,得得的马蹄忽然由远及近。村妇们愕然抬头,一列金壁辉煌的庞大车队便出现了在细密的雨帘里。
  那上百辆马车组成的奢华车队气派惊人,每一辆都由八匹骏马拉动,珠装玉饰,在雨帘里奕奕生辉,甚或连翻飞的马蹄上都闪着点点金光。从被雨气笼罩的官道另一头遥遥奔来,仿佛从梦境里出现,奔入这些平民村妇的眼帘里。
  车马辚辚,踏过路边新长出来的荠菜和苜蓿,打破了这一刻图画般的安静。
  纯金的马车内,绒制的厚重窗帘遮挡了光线,显得黯淡而湿润。
  十八岁的少女脸色苍白如雪,唇上抹着嫣红欲滴的胭脂,纯金色的长发如同波浪一样从肩头流泻,将她衬在了璀璨的光芒里。她的一身装束的华贵无比,颈上挂着纯金的项链,纯白色的长纱衣上点缀着不可计数的珍珠,连发网都用细碎钻石串成,宛如星辰流转。
  这样的服装,如果穿在其他女子身上,定然不是显得奢侈便是显得累赘,然而这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却有着超凡脱俗的气质,容光照人,竟然令盛装华服都黯然无光。
  阿黛尔低下头去看着项链——盒盖里面少年的侧脸高贵而苍白,沉默地凝望着她。
  “哥哥,我真想回家。”她轻声叹息。
  然而,少年只是那样地凝视着她,眼神依旧冰冷而温柔。
  “羿。”她轻声叹息,偷偷撩开帘子,看到了雨帘中那一袭黑色的铠甲——千里的路途中,那个影子般沉默的男子一直跟随着马车前进,不眠不休,不动声色地解决了一切靠近的麻烦。只要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一切就变得如此的安定。
  “啊,那些是什么?”撩开帘子的瞬间,公主看到了青青碧草里一望无际的殷红花朵——蒙蒙的春雨里,整个龙首原上都点缀着一簇簇的花,每一朵都有碗口大,点染层叠,艳丽无比,一望之下,壮观辉煌无比,竟然不亚于翡冷翠的玫瑰花海。
  “禀告公主,这种花叫赤胆。”随行的侍女戈雅懂得东陆的华语,是教皇专门给女儿配备的女官,此刻连忙上前恭谨的回答:“就是血红色肝胆的意思。”
  “赤胆?”阿黛尔微微颤栗了一下,仿佛觉出了这个名字背后的血腥。
  “是的,”戈雅抓住机会在公主面前显示自己对东陆风俗人情的了解,口齿伶俐的介绍着,“据说这种花只开在战场上,血战越是惨烈,便开得越是美艳——十年前大胤亡越,这里爆发过一场大战,据说一夕之间越国十万战士阵亡在此。之后,龙首原上便开满了这种花。”
  十万尸骨……阿黛尔脸色渐渐苍白,从帘下往外看去。
  “公主看到远处那个土丘了么?”戈雅示意她往北边看,“那个是越国人口中的‘英雄冢’——意思就是埋葬英雄的坟墓。听说其实是当年大胤活埋了十万越国战俘的地方呢。”
阿黛尔蓦地颤栗了一下,咬紧了下唇。
  “戈雅!”苏娅嬷嬷不快地低喝,阻止了女官再向公主说这些不祥的事情。
  阿黛尔出神地看着这一片原野。外面已经是薄暮时分,蒙蒙的春雨里,青碧色的原野上开满了殷红色的小花,一簇一簇,仿佛满地泼溅的鲜血——黑甲剑士策马在其中缓行,竟然隐约有某种惨烈而不祥的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阿黛尔忽然看到红花深处有什么簌簌一动。再细细看去,暮色里却似乎有一条巨大的蛇,无声无息地溜了出来,在碧草深处跟随着他们的车队前行,那种感觉极其阴森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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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3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等她惊呼一声再凝神去看时,却又已经不见了。是错觉么?
  “嬷嬷,”阿黛尔隐隐觉得不安,“让羿进来休息一下吧。”
  苏娅嬷嬷吃了一惊:“不,公主,羿绝对不能和你同车。”
  “为什么?”阿黛尔不解,感觉有些愤怒,“从九岁开始羿就跟我在一起,无论在翡冷翠还是高黎——为什么到了东陆,我就不能见他了?”
  “禀公主,东陆和西域的风俗大有不同,”女官戈雅低声回禀,小心翼翼,“在东陆,女子除了自己的丈夫,不可以和别的男人轻易见面和说话的——既是亲如父兄,在成年后也不能随便见到,更不用说是一个奴隶了。”
  “神啊……”阿黛尔惊叹,“幸亏我不是东陆人。”
  “虽然东陆礼法苛刻,但公主既然和亲过来,就要时时刻刻小心遵守。”苏娅嬷嬷看着小公主,轻声,“否则会被大胤王室笑话的……”
  “那就让他们笑话好了。”阿黛尔有些烦躁,“我还觉得他们的礼法是个笑话呢!”
  苏娅嬷嬷咳嗽了一声,脸色严肃:“公主,请您千万不要再说这种话!——要知道东陆不比西域,若是在这里出了什么差错,天高路远,教皇和皇子殿下一时也无法照顾到您。”
  阿黛尔怔了一下,沉默。
  “我知道了,嬷嬷,”她轻声叹气,“我会小心的。”
  她不再坚持要求见自己的保护者,只能偷偷地从帘子后看着雨中策马的黑色剑士,睫毛微微颤抖:“那么说来……嬷嬷,我失去了哥哥后,如今又要失去羿了?”
  “不会的,”苏娅嬷嬷温和地笑,“羿到死都不会离开您——我也一样。”
  阿黛尔轻声叹息,侧过头去,帘外已经不见了那条巨蛇的痕迹。
  车队缓缓行进,外面有风吹过,两侧树木发出簌簌的响声,在雨中显得轻微而疏朗。
  然而在风声和雨声里,忽然传来了一缕奇特的音乐——那声音仿佛从某种空腔里发出,宛转低回,然后被吐出在风里,带着说不出的悲凉,缥缈凄婉,一唱三叹,回荡在初春龙首原的蒙蒙细雨中。
  “听啊,那是什么?”阿黛尔诧异。
  “那是……”戈雅又想抢先回答,然而迟疑了一下,最终缄口不答,脸色隐隐有些不安。整个车队忽然停下来了,前方隐隐有争论的声音传来——苏娅嬷嬷撩开帘子看看外面的情况,探头出去,忽然看到空中飞舞着无数白雪,不由吓了一跳。
  如今已经是春暖花开,哪里来的飞雪?
  然而定睛看去,嬷嬷才发现那只是漫天飞舞的白色纸片。
  “怎么回事?”见多识广的嬷嬷也觉得惊讶。正准备下车去询问,却看到大胤负责迎亲的闵副使匆匆赶来,有些狼狈地在公主的马车前下跪,用东陆华语低低禀告了一通什么,显得尴尬而不安。
  “禀公主,”戈雅听了片刻,小心翼翼的转告,“闵大人说,车队在前方遇到了一些阻碍,大胤的使臣正在和对方交涉中,还请公主不要惊慌,稍微等待。”
  “阻碍?”苏娅嬷嬷愕然,“今日是公主和亲入京的日子,谁敢阻碍?”
  阿黛尔却仿佛没有留意对方都说了一些什么,只是静静地听着风里那异国不能懂的歌声,忽然叹了一口气:“一定是有人去世了……这是哀歌啊,不是么?”
苏娅嬷嬷一怔,却听女官戈雅低声——
  “禀公主,大胤废后孝端也正好在今日出殡。”
  什么?!马车里的所有翡冷翠侍女都吃了一惊。
  在公主出嫁之前,便听说大胤皇帝原先立有一位皇后司马氏,乃是在太子时期就册立的太子妃。那位孝端皇后虽然出身于武将世家,却知书识礼,对太子顺利即位也多有助益——然而太子即位后独宠凰羽夫人,对其百般冷淡,最终以“欲行巫术诅咒皇帝”为由将其废黜入冷宫,转而向西域翡冷翠教皇请求和亲。
  孝端皇后被废不过是一年不到之前的事,之后一直沉寂,不知近况——却不料在新后入京前,却恰恰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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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32:43 | 显示全部楼层
前方交涉多时,车队尚不见有移动的迹象,显然是对方不肯相让——两任皇后陌路相逢,生死殊途,新人笑旧人哭交织在一起,两厢对比之下极为刺眼。想来废后一家也是愤懑于心,此刻狭路相逢,悲愤之下断断不肯避让。
  “偏偏此时送葬,岂不是为难公主么?!”苏娅嬷嬷低声,隐有怒意。
  “这……想来是国中尚不知今日公主抵达,无意冒犯,万望恕罪!”副使为这猝及不妨的变故惶恐不已,连连叩首,“安大人已经责成他们——”
  “算了,”车中的公主忽然叹了口气,“嬷嬷,让我们的车队让一让吧。”
  侍女们吃惊地回头,戈雅不知道该不该传这一句,迟疑着看着苏娅嬷嬷。
  “女神在《圣言经》里说过,活人要礼让死者。”阿黛尔公主叹息,仿佛还在听着雨里传来的哀歌,“真悲哀啊……我能听到她在那里哭呢,你们听到了么?”
  戈雅怔在那里,随着公主的语声看向帘外,却只看到如雪的纸钱漫天而落,很快覆盖了金色的马车——新皇后居然是乘着白马素车下嫁,实在是过于不吉利的兆头。
  “公主仁慈。”大胤副使没有料到新来的皇后居然如此通情达理,大大松了一口气,连忙顺水推舟,“公主一路风尘,想必也是累了——不远便是一座驿馆,若不嫌简陋可暂做休息,晚上再入住前方行宫,如何?”
  “嗯。”阿黛尔支撑着额头,“也不用再赶路了,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这个恐怕不妥……”副使忐忑,进言:“此处的驿站年久失修,不堪为公主所用。而前方行宫已经修葺一新,专等——”
  “没关系。”她疲倦地摇头,“我很倦了,今日不想再走。”
  “是。”副使不敢多争辩,退去。
  阿黛尔挑开了帘子,从一线缝隙里看着外面的队伍——在她的视线里,清楚地看到楠木棺材上匍匐着一个女人。她在不断的厉呼哀号,口唇里残留着血迹。不平不甘之气充塞了胸臆,让那个新死的魂魄渐渐蜕变为一个厉鬼。
  “司马皇后……”她轻声低呼,看着自己的前任正发生可怕的变异。
  仿佛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那个厉鬼忽然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帘后的翡冷翠公主,舌头吐了出来,眼里露出怨毒的光,便要离开棺材直扑过来!
  “啊!”阿黛尔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放下了帘子。然而帘幕刚垂落,便有一只血红色的手伸了进来。她来不及躲避,眼睁睁地看着它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然而就在那一瞬,帘子外的厉鬼忽然发出了一声刺耳惨叫!
  那只伸入的手在接触到她皮肤的瞬间忽然冒出了白烟,仿佛被地狱之火灼烤着,瞬间裂开、蔓延,在她没有回过神的一瞬就化成了灰烬。阿黛尔再也无法保持一贯的镇定,踉跄后退,靠坐在马车上,脸色苍白。
  “公主?!”旁边的侍女惊呼着过来查看。
  “没……没事。”阿黛尔脸色青白,不想惊动旁人,只是低声喃喃。
  重新挑开帘子。只是短短一刹,外面的棺木已经抬了过去,无数纸钱从空中飘落,然而已经不见了那个厉鬼的踪影——她茫然的四顾,忽然又看到那一条巨蛇从不知何处冒了出来,仿佛刚吃饱了什么,懒懒的逶迤着,潜入碧草深处。
她凝神看去,忽然发现那条大蛇的身上出现了一片新的鳞甲,鳞甲上花纹斑驳,依稀凝固着一张苍白怨毒的脸——却赫然是那个新生厉鬼的模样!
  阿黛尔怔怔看着这一片对她来说崭新的大陆,不知道青青碧草之下到底隐藏着什么可怕的、光怪陆离的事情。
  “女神,请保佑我。”她握着颈中的神像喃喃低语,“让我平安回到哥哥身边。”
  蒙蒙的春雨里,黑甲剑士勒马避在道旁,看着身侧一行素衣白马的送殡者号哭而过。
  这一支送葬队伍声势不大,只不过寥寥数十人,其中多半是穿着素衣的族人和亲友,竟无一位身穿官服的官员,和死者的显赫身份颇不相称——领头的一对老人显然是废后孝端的父母、朝廷的前兵马大元帅司马彦和夫人徐氏。在蒙蒙春雨里,这对曾位极人臣的夫妇捧着女儿的牌位,相携而泣,显得憔悴而凄苦。
  羿勒马道旁远远地看着,头盔下的眼睛露出了复杂的神色。
  ——不过是十年不见,昔年威震东陆的一代名将便已经憔悴如斯?那个曾经和公子楚一起统领大军,造就大胤霸业的司马大将军,竟然已经成了朽木一样的白发老人!
  他默默握紧了缰绳,感觉心潮如涌,难以抑制。黑色长剑忽然发出了一阵的鸣动,他暗自一惊,迅速地抬起手,按住了肩后的长剑。
  仿佛也感受到了什么异常,悲痛中的老人霍然一惊,下意识地回首寻觅着背后忽然出现的汹涌杀机——然而那一列西域来的车队伫立在雨里,无数穿着盔甲的圣殿骑士静静守护着出嫁的公主,宛如一座座沉默的雕像,脸庞深陷在护颊后的阴影里,竟是难分辩彼此。
  是错觉么?为什么那一瞬背后仿佛有刀兵过体的冷意,让他有回到了许多年前战场上的感觉?难道是此地的十万亡灵,一同在此刻发出了诅咒?
  白马素衣的送殡队伍渐渐远去,送亲的队伍也已经开拔,而羿还站在那里出神。
  哀婉凄凉的挽歌弥漫在曾经有无数战士倒下的古战场上,东陆和西域的两支队伍在短暂的交错后各奔东西:向着东方的是那一支送亲的车队;而向着落日方向的,是另一支送殡的队伍——生死和哀荣在这一地点时间交错,令人恍如梦寐。
  东陆的春雨是缠绵而迷朦的,丝丝拂面。龙首原的初春寂静而蓬勃,大片浅浅的嫩绿之间点缀着无数细碎的娇嫩野花——那些花是奇特的鲜红色,一簇一簇的丛生着,远看宛如血一样鲜艳,四溅开来。
  十年不见,是否,地下埋藏着的那些白骨,都开出了如此艳丽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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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14 13:33:45 | 显示全部楼层
  蒙蒙春雨中,龙首原的深处伫立着一座小驿站。

  自从十年前越国和大胤一战之后,原本处于交界处的龙首原已经纳入大胤版图,而这座原本位于两国交界处的驿站也失去了本来的作用,已经有多年未曾修葺,破旧不堪,墙上的金粉和朱红纷纷剥落。

  百无聊赖的老吏喝了酒,正在醺醺欲睡,却听到了门外忽然的喧嚣声。他不耐烦地嘟囔着,跌跌撞撞地出去开门。然而,一拉开门,他手里的酒壶就落在了地上——

  “西域翡冷翠公主入京和亲,在此处暂住一晚。”一个身穿大红色官服的胤国官员大步上前,命令,“若有怠慢,百死莫辞。”

  “是,是!”老吏酒意醒了大半,磕头如捣蒜。

  “退下吧。”副使打着官腔冷冷道。

  在退下去的瞬间,老吏瞥见了被侍女扶下车的西域贵族少女,面纱下露出秀丽的下颔,双唇娇艳欲滴,盈盈欲语——只是短短的一瞥,如惊鸿掠影,那绝世的容颜却仿佛月光一样夺去了人的心魂。

  然而,那个声势显赫的西域公主却是非常容易伺候,既没有对驿站里粗陋的晚膳表示不满,也没有嫌弃此处的冷清破败,在内室简单地用餐后即告休息。

  掌烛时分,苏娅嬷嬷梳着她一头长发,轻声:“今日公主的举动实在不是很妥当。”

  “唉,嬷嬷,你是责怪我太过软弱,会被东陆人看不起么?”阿黛尔叹气,“可是,你没听到么?她在哭呀——那个皇后死得不甘心,所以灵魂一直不肯离开躯体,一路在哭呢。太可怜了。”

  “嘘……公主!”苏娅嬷嬷连忙抓住了她的胳膊,低声,“别说这样的话!”

  阿黛尔不甘:“我说的都是真的呀!”

  “是的,我知道公主从小就不同寻常,”苏娅嬷嬷安慰着少女,神色凝重,“只是东陆对巫蛊之术深恶痛绝,孝端皇后便是以此罪名被赶出皇宫——公主要是再到处和人说看到了鬼魂,一定会被当作女巫引起大麻烦的。”

  阿黛尔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

  嬷嬷叹了口气,伸手抱住少女的肩膀:“所以,以后无论公主看到听到什么旁人见不到的,都请忍耐下来吧——收敛您的天赋,闭上您的眼睛,装作最平常的样子就可以了。”

  老侍女的怀抱温暖而洁净,带着某种类似母亲的气息。阿黛尔沉默了许久:“嬷嬷,谢谢你,我会记住的——我一定要努力活下来,等到哥哥来接我回去。”

  “睡吧,公主。”嬷嬷轻声嘱咐。

  “嗯。”她最后侧过头,看了一眼窗外——一片黑暗中,春雨还在无声无息地下着,带着料峭的寒意,冰冷而黑暗,仿佛隐藏着无数不安。

  “放心,公主,羿会在外面守着您。”知道她心里想着什么,嬷嬷为她戴上睡帽,“虽然公主看不见羿,但羿一定时时刻刻都在看着公主——您只要这样想,就会安心睡着了。”

  阿黛尔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地穿着睡袍钻入了被褥里。

  “苏美女神,请您保佑我和哥哥早日团聚。”纤细洁白的手握紧了颈上的项链,阿黛尔打开项链上镶着蓝宝石的盒盖,看了一眼里面镶嵌着的小小画像,按在了心口上。

  “神会保佑您的,阿黛尔公主,”嬷嬷轻轻道,“祈祷完了就睡吧。”

  ―――――――――――――――――――――

  四、梦沼

  羿站在窗外的黑暗里,注视着那间房里的灯火熄灭。

  累了一天,公主终于入睡了。他在房间外的走廊下铺开了那卷旧毯子,靠着门槛开始休息——这一个多月来护送公主远赴东陆,片刻不敢懈怠。如今总算到了大胤境内,也可以松一口气,好好睡一个安稳觉了。

  然而,尽管疲倦已极,阖上眼睛许久,却始终无法睡去。

  ——自从踏上东陆的土地之后,他就仿佛行走在连绵不断的噩梦里,没有一刻不在经受着剧烈的煎熬。特别是今日,在龙首原上又和那一个老人狭路相逢——所有愈合已久的伤疤,忽然间就又被血淋淋的揭起。

  舒骏……舒骏!

  夜里,仿佛有人在唤着这个名字,无数的影子在眼前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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