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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霜ˊ夜瞳

<听雪楼系列> 作者:沧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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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3:56:34 | 显示全部楼层
听雪楼内乱中,在电光火石的刹那,血薇刺入高梦非的后心,血飞溅在她的脸上。在他缓缓回头看她的时候,她的眼睛模糊了——依稀间,眼前这个野心勃勃、意图攫取听雪楼大权君临武林的二楼主,仿佛又成了昔年灵溪边上初见的那个佩剑少年。

飞扬的剑眉,眼睛里闪烁着少年的骄傲和锋芒。一身习武人的玄色劲装,背后的双剑上杏黄色的穗子在风中飘扬而起……

带着开朗而清爽的笑容,看八岁的她:“靖妹妹么?家师等你们父女已经很久了……”

“冥儿。”高梦非的身子陡然僵硬,有些不可思议的回头,慢慢转过头,看着从背后一剑刺入他心脏的女子,缓缓地,叫出了这个他们曾约定永远都不会再提起的名字,“好一招‘易水人去’!”

“二师兄。”她恍惚的对着他笑了笑,不顾这样的话语是否会让一边的萧忆情疑心。绯衣女子只是低低应了一声,然后,蓦然抽出了贯穿高梦非身体的血薇剑。

血汹涌而出,听雪楼的二楼主用手捂着心口,转身,定定看着绯衣女子,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师傅说得果然没有错……”

听到这句话,她蓦然怔住——他知道?他居然一开始就知道那个预言!

可是,如果这样……为什么……为什么那个时候他……

看出了她眼睛里的震惊和疑惑,垂死的人微笑了起来——那笑容,居然和十多年前并没有多少区别,完全没有平日的霸气和深沉莫测,一样的爽朗如少年,带着微微的自谑和无奈:

“早知道这样……是不是、是不是在苗人攻进来的时候,干脆就不要救你呢?……”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眼神也涣散开来。然而用剑拄着地面,却极力不让身子倒下,忽然仰头,朗声大笑:“原来天意如此!——非吾之败!非吾之败!”

大笑过后,和着最后一口真气,他举剑齐眉,念出了师门的心决:

“沧海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声音方落,他仰天一笑,忽然回手,手中的双剑交错而起,光芒在他颈侧一闪即没。头颅脱离了身体,满腔的鲜血冲天而起:“冥儿,记住为我招魂!”

白帝门下,若无同门为之招魂,死后便会永远流离于三界六道之外。当年,青羽回来告诉她、青岚已经死于苗人围攻时,她就曾整整七天七夜的不眠不休,为他招魂。

四周的杀戮声都沉寂下去了,听雪楼这一场叛乱,也已经接近尾声。

踏过满地的血水,她走过去,慢慢俯下身子,将他的头颅抱在怀中,用苍白的手轻轻阖上他的眼睛——萧忆情在一边看着,静静地不说一句话。

所有听雪楼大乱后幸存的人马,都在一边惊讶的看着这一幕:看着靖姑娘在叛乱平定后,抱起了二楼主的头颅,轻声自语着什么。

羽师兄……原来你早知那个预言么?既然早就知道,以你那顺者昌逆者亡的枭雄脾气,当年,为何不干脆就杀了我呢?如果说是因为命运无法改变,但你却是从来不信命的人啊!

“你知道为何给你取名千冥?——你司命的星辰,居然是冥星啊!我推算过你们的命运:我唯有的两名弟子,都将会因你而死!——你让我怎能忍心,教你武功来杀青岚青羽?”

那是她在十二年的人生中第一次跪下来,在密室中求师傅教导自己武功——然而,昔年和血魔是生死之交的白帝却冷淡的看着这个女孩,慢慢地吐出这样一句预言。这个已经成为武林神话的人物,看着绯衣的女孩,眉目间却是无奈和淡淡的惋惜。

她有些震惊的抬头,看见了师傅冷锐而洞穿一切的眼神。

虽然不过十二岁,然而她已经明白从白帝口中说出的每一句话代表了什么——那就是她人生的预言!冥星照命么?……两位师兄,都将因自己而死?……青岚青羽……都会死?!

她的左手下意识的摸到了颈中大师兄送的沉香小牌,眼前闪过青岚温和平静的眼光和青羽意气飞扬的笑容。她忽然不再求师傅教导什么,低头跪在地上,手指用力握紧了剑,陡然双手奉剑,举过了头顶——

“那末,师傅,不要等到那一天到来!现在就杀了我吧。请现在就杀了我!”

白帝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雪亮,看着地上的最小女弟子,看着她冷漠倔强的眼睛,想起将来不可避免的命运,即使是白帝,也有了动摇。那个刹那,逆天改命的想法遮蔽了他平素睿智的眼睛。

他没有伸手去拿那把剑,然而手指迅速的画出了五芒星的符号,将地上那个女孩围在中间。然而,当他刚刚咬破指尖,将血滴入阵中催动分血大法时,白帝忽然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从千冥的身上扩撒开来!——有一种力量在保护着她,那是……!

白帝骤然清醒。已经晚了么?命运的转轮已经开始转动了!

“你走吧!”号称一代术法宗师的老人终于镇定过来,拂袖转身,不再看地上那个奉剑而跪的女孩,淡淡道,“任何人都无法干扰命运的流程——如果你死了,那末,会有更多的事会因你而改变……我岂可以个人之私而扰乱天纲?”

后面没有声音,仿佛知道最小弟子的心意,白帝负手,长长叹息了一声:“冥儿……要知道,求死并不是勇者的行为,真正难的,反而是活着、直面担当命中的任何坎坷灾难——记住,莫要学你父亲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绯衣女孩的眼睛终于变了。

父亲的自尽,多年来一直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血魔号称一代枭雄,到最后却因为心志错乱而自刎——光顾了自己心灵永久的宁静,摆脱这个纷乱的世界,而将唯一的女儿弃之不顾。

“师傅,你放心……我决不会做出懦弱的事情!”咬着牙,绯衣女孩最后对着师傅行了一个大礼,便静静站起,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白帝几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他知道,这个倔强的孩子再也不会来求他教导武功了——他也并非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青岚青羽一直背着自己偷偷教她术法武功,但是,他也没有心思管了。

他隐隐预感到:自己,也已经到了大限之时,离兵解飞升不远了。

而且,沉沙谷这片净土,在他亡故后,即将有不可避免的大难到来。血色将会湮没所有。

——能看到过去未来,究竟是否是一件好事?

——因为知道未来,却又无力改变,因为承担不起改变的后果。所以害怕未来,害怕难以抗拒的宿命。这样……还不如象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起码有勇气去为不可知的将来抗争。

——他这一生,已经是这样过去了。空赢得了一代术法剑法宗师的名号,而他一生又做了什么?

——而青岚,他那个资质绝高的大弟子,他以后人生的轨迹是否也和自己一样?

——那么,在青岚老去飞升的时候,回顾如同云烟过眼的一生,是否也会和自己如今一样,有这样深的无力和疲惫……

“冥儿,师傅怎么说?答应教你武功了么?”她刚奔出竹林精舍,等在外面的两位少年就迫不及待的问,连向来温和沉静的青岚都有些沉不住气。

她顿住脚,慢慢抬头看着身边两位师兄。

关切的年轻的脸,亮如晨星的眸子,这个世上仅有的关心她的人们……十二岁女孩眉头蹙了蹙,眼睛里忽然有剧烈阴暗的光芒,忽然用力扯下了脖子上挂着的沉香木小牌,扔还给青岚,然后对着怔住的两位少年叫了起来:

“师傅他不肯教我!不肯教我……你们都是把我当作外人…你们谁都不是好人!”

“我以后再也不认识你们了!”

她头也不回的跑了开去,一口气奔出了山门。只留下两个少年惊疑不定的呆在原地,这个孩子,年纪不大,脾气却古怪的紧,两位师兄都经常要吃她的苦头。

“咦?大师兄,这是什么啊?”过了片刻,青羽莫名奇妙的摇头苦笑,准备走开,忽然看见青岚手中握着的那个小木牌,有些惊讶的问,看着上面奇形怪状的符号。

青岚低头,脸色忽然有些不自在:“哦……这个,是我送给冥儿的护身符。”顿了顿,他开口解释:“你也知道苗人一直对我们沉沙谷怀着恶意,我怕周围苗寨那些人会……”

“——糟糕!”他忽然的惊呼吓了旁边的青羽一跳,青岚的手用力握紧灵符,脸色迅速苍白下去:“冥儿她居然就这样跑出谷外去了!外面、外面这几天都是那岩的人!”

“糟了……”青羽也是蓦然惊觉,双剑从肩后一跃而出,“我们赶快去!”

※※※※※

记忆重重叠叠而来,宛如轻纱,一重重绾起,淡去,越来越清晰。

灵溪畔纯金做的夕阳。繁茂的溪流边千朵野荷绽放。童年时候仅有的笑声散入风中,仿佛是一首遥远的歌谣,轻轻沙哑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风霜。

十年后的如今,重逢时,大雨模糊了过去未来的日子。

两个人又是许久没有说话。

“那一天,我跑出去的时候,想着你们一定会跟来的——”终于,阿靖轻轻说了一句,左手下意识的抬起,放在颈中,摩挲着什么。

“那一天我们正要出去的时候,师傅兵解了。”伽若微微低下头,眼睛看着雨帘,回了一句,“他死前对我们说——不要去救你……”

“你们就在那时知道的那个预言?”雨中,绯衣女子仰起头,看着他。

白衣祭司没有回答,只是点了一下头,仍然看着夜空。雨水淋湿了他的长发,发丝下,他深色的眼睛隐约闪着光,却令人猜测不出任何意义——完全不同于十年前那个温和安宁的少年了。

阿靖片刻沉默,忽然轻轻笑了起来:“你们两个也真是奇怪……既然都知道了,还拼死拼活的闯到那岩的山寨来救人。如果我那时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伽若依然沉默着,他的脸在雨中,益发显得苍白。

焚化完师傅的遗体后,他和青羽并没有遵从师傅的遗言,而立刻联袂去了苗寨救人。

那岩山寨在苗疆诸部族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寨,和沉沙谷的积怨不知道是从哪一年开始。

据他们说,是某一日白帝出山,无意中斩杀了一条他们族里奉为灵兽的巨蟒。苗人几度想攻入沉沙谷报仇,却被白帝的玄术挡在了谷口,还损兵折将,连族中两个法术最高强的巫师,都在作法中因为咒术反噬而死亡。

几十年下来,虽然苗寨始终未能进入沉沙谷,但是双方之间已沉积为水火不容的局面。

为了避免麻烦,师傅在世时总是告诫他们不要随意踏出山门一步,因为沉沙谷之外,便是苗人们布下的重重伏击了。然而,师傅刚刚飞升,他们两人却联袂直奔那岩山寨!

那是他们学艺那么多年来,第一次将所学的用于真正的对战。

两人一踏入苗寨,遇到的就是仿佛无穷无尽的陷阱,毒箭,蛊毒和咒术,甚至还有被降头师放出的鬼降,来去如电……青羽的剑术和青岚的法术,由于是初次施展,在来到关押千冥的地方时,两个少年都已经伤痕累累。

“师弟,你带着冥儿先走——待我布置好阵法阻挡那些苗人、再赶过来!”

白袍上已经染满了血污,青岚将昏迷过去的师妹放上青羽的后背,用衣带束紧了,对师弟吩咐。想了想,从怀中拿出那个沉香木的小牌,挂回千冥的颈中,轻轻将她散乱的发丝掖回耳后。他眼睛里的从容沉静依旧不变,双手也极其的稳定。

“师兄你小心,布好了阵就快些来!”已经来不及推让,青羽只是对着青岚点了点头,使出了师傅传授的飞剑之术,并指一点,双剑如同游龙般飞出,在苗人中杀出了一条血路来。

他没有回头——因此,也没有看见在他们离去的刹那,青岚眼中的光芒迅速的委顿下去,伸手扶住了身边的竹栏,微微咳出了一口血。

那是他们三个人的最后一次相聚。

青羽最终还是带着她血战离去,出寨时,看到苗寨中冲天而起的大火。他知道,是师兄分血大法的阵势发动了,红莲烈焰焚烧了一切——然而,青岚再也没有跟上来……

在千冥睁开眼睛的时候,青羽告诉她:他潜入苗寨去找过,青岚死了。

他们在沉沙谷为他做了七天七夜的招魂,甚至他们动用了师傅遗留下来的水镜,在那个镜子里,无论青羽还是千冥,都看不到青岚还存在在这个世间的影子。

青岚死了。

然而他们的人生却还是要继续。

即使十年过后,即使她已经是听雪楼的女领主,已经成为江湖中令人她已经不再愿意去回想那一段日子,那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召唤魂魄归来深入骨髓的哀恸。

几度因为不支而昏倒在祭坛上,然而抱着万一的希望,能招回青岚的魂魄、知道他的所在,她咬牙爬起来,用剑割破自己的手,振作精神继续着仪式。

七天后,法事完毕。没有任何方法能够再找到青岚的踪迹,无论上天入地。

“爹…爹他不要阿靖了!……我以为、以为谁都不要阿靖了……”八岁孩子冷漠的眼睛里袒露出深切的悲伤和失望。

“不要哭了……我会陪着你的啊。”少年微笑着,拉起了她的手,折给她一直紫色的也罂粟花。

然,他终于也是走了……丢下她一个人。谁都不要她了……

十三岁的她在祭坛上怔怔站着,看着那堆成小山的符咒灰烬,以及青羽同样憔悴的脸。忽然间,一滴眼泪从她的眼中落下。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所以只有泪水不停地滑过苍白的脸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女孩捂住脸,无声的痛哭起来。

父亲死后五年,她终于又为另一个人而哭。

她的手指用力抠入地面,直到指甲折断,流了满手的血——十三岁的孩子对自己说,这样不行的……这种痛苦,她再也不要尝到第三次!以后,她再也不会在意任何一个人……她再也不要为任何人哭。

再也不。

青羽带着她进入了江湖,几经流离,相依为命的两个人又因为某些原因而分散。直到隔了五年多,在洛阳朱雀大道的听雪楼里,他们才如宿命所预定的那样重逢。

“大哥,召我回来有何事?”帘外,朗朗笑着,听雪楼的二楼主揭帘而入,“青城那边我已经——”话只说了一半,紫衣青年的顿住了。坐在萧忆情座位边上的绯衣女子闻声回头,目光交错。

震惊的神色只是刹那,转瞬平静如初——十年的江湖历练,无论谁,都有了足够的自制力。

高梦非,听雪楼的二楼主。

舒靖容,血魔的女儿,听雪楼新来的女领主。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和在江湖中的地位,已经完全和当日灵溪畔佩剑少年和八岁女孩不可同日而语。仿佛心照不宣,他们谁都没有提起以前。

仿佛,在沉沙谷那一段日子,那纯真如风一般的日子……并不曾存在过。

他们两个人,一个生来就是野心勃勃的枭雄,一个也天生就如此的冷漠而充满了锋芒。

隔了一年多,在听雪楼的叛乱里,改名为高梦非的青羽死于血薇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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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3:57: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穹月沉浮


  大雨渐渐转小了,南疆的天气就是如此,暴雨说来就来,也是说走就走。云开月明,淡淡的月光从天上照下来,映的地面光影婆娑。

“当年,对于我和青羽来说,所谓的‘命数’不过如此。”看着天光从云中洒下,祭司忽然微喟,月光在他的白衣上流动,映得额环上的宝石奕奕生辉,“对于我,我看不到自己的命运;而对于羽师弟……他不相信天命。所以,我们当时虽然听了师傅那样的话,仍然拼了命要去救你回来。”

绯衣女子也低下了头,没有说话,握剑的手在微微发抖。

“不信命的青羽终于也死了……你说,命运真的是不可违背的么?”迦若的声音很漠然,平静的似乎不见底,这几年来的清修已经让他的心彻底的沉静了下去。或许,现在的他,有没有心,都已经不是一个定数了。

阿靖没有说话,宿命的有无,对于她来说,也是一直不确定的东西。江湖中,她以手中的剑改变自己的命运,令所有人都对她敬畏有加。然而,在这个充满了巫气的南疆,对着迦若,她第一次对于能否把握自己未来道路产生了动摇。

——如果真的有所谓不可改变的命运…那末,这次的重逢,又预示着两人怎样的结局。

——如果真的宿命无法阻挡,那末,她难道是为了带来死亡而与他相遇?

“可即使到现在,回头想想当时,我也不会后悔什么……”在她失神的片刻,迦若忽然回头,对着绯衣女子笑了笑,那笑容中,隐约仍有旧日熟悉的光采,“你长大了,冥儿——很抱歉没有实现我以前的诺言、没有一直陪着你。”

他站在窗外,微微笑着,对绯衣女子伸出手来:“冥儿……这十年,你可曾受了苦么?受苦了也不会哭,你一向都是太过于要强了啊。”

如若这样的话出自于别人的口中,她只会冷笑。但是听到眼前男子这样微笑的话语,虽然极力压抑着自己,然而泪水已经盈满了她的眼眶。

月光下,那个白衣的祭司向着她伸出手来。

刹那间,十年的时光忽然消失不见,时间仿佛又回到了灵溪边上,那个叫做青岚的十三岁少年温和地微笑着,伸手想扶住白石墩子上的女孩。

风里忽然到处都是鲜花绽放的味道,在月光下缓缓吹到脸上来。泪水模糊的眼睛中,阿靖看到的只是那个十三岁的少年——那个唯一让她安心、让她信任的人,隔了十年的岁月,依然如同昨日、微笑着对她伸出手来。

“青岚、青岚哥哥……”迟疑了一下,这个遥远的称呼还是从阿靖的嘴角滑落,她的手缓缓从剑上松开,握住对方的手,生怕稍微一放松,这十年的岁月,就会幻象般从指间流走。

迦若看着她,看着长大后的绯衣女子,蓝色的眼睛里忽然有莫测的笑意。他的手紧握着她的,十指紧紧的扣在一起。大雨过后,两个人的双手都是冰冷如同玉石,不知是因为寒意,还是内心激烈的感情,在微微的颤抖。

阿靖看着他,昔日的少年如今已经是高大的青年男子,往日柔和的脸上带着微微的冷郁和邪意,让线条显得刚硬决断了很多。

“冥儿,难得我们又遇上了,那么,你就不要再回听雪楼去了!”他微微笑着,忽然吐出了这么一句话,更加用力的握紧了她的手,“不要再回去了。”

他低头看着绯衣的女子,月光映照着他的脸,挺直的鼻梁如同山峦在昏晓变化中形成的阴阳交界:一侧、是白衣祭司掌控星辰观天舆地的冷漠洞彻;而另一侧,则是前尘往世中、那个少年温和善良的守护眼神。

她一怔,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松开了相握的手。她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他的哪一面——

毕竟,十年了……开朗飞扬的青羽变成了深沉嗜权的高梦非,骄傲敏感的青冥成了冷漠桀骜的靖姑娘——而他,内心里不知道又起了什么样的变化……何况,他如今是拜月教的祭司——是听雪楼最大的敌人之一。

“离开听雪楼,不要再回去了,冥儿。”看见她沉吟,迦若再度柔声劝道,“江湖不是好地方,你如果不及早收手、我担心你将来会有什么不测——我看得见你的未来……不要再回听雪楼了,和我一起在这南疆隐居罢。”

“就像以前在沉沙谷那样,种满山的繁花,不问外面的世事,也不用打打杀杀尔虞我诈,只是我们两个人——你说有多好?”

他的声音清静而温和,一字一字缓缓道来,居然有深入人心的力量,她一时间听得有些恍惚,那些他所描述的景象都已经成为梦幻般的现实,一幕幕浮现在她眼前。

或许……或许真的可以吧?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能够完全的放松戒备、不用时时刻刻的握紧血薇才能感受到安全——在某一个地方、在某一个人的身侧,她才能够完全恢复昔日舒展自由的天性吧?

“青岚哥哥……”她迟疑着,再度把手放在他的手心,感觉到他的手冰冷如玉。然而,他的眼睛却是有温度的,真切而深挚,他的手缓缓收紧,微笑:“我们这就走罢。以后无论谁都不会再伤害到你了,冥儿。”

“那么……拜月教怎么办?”虽然沉迷于他所描绘的景象,阿靖仍然记起了他目前的身份,有些担忧的抬头,问。同时,虽然觉得他所承诺的未来虽然美好,却仿佛却失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

“拜月教?”仿佛也是怔了一下,迦若微微笑了起来——“哦,拜月教!”

他抬头看看当空的明月,滇南皓月冷照千山,皎洁神秘。拜月教的大祭司却对着教中膜拜的最高象征冷笑起来,忽然一挥手、指间有清风旋转而起,呼啸直上九天!

雨后的天空中,那些散开的云忽然被无形的力量卷动、狂乱的漫天飞腾,滚滚的云层聚集起来,瞬间就遮住了当空的明月!

“拜月教对我来说,又算什么?”微微冷笑着,迦若看着天空中最后一丝月光也被云层挡住,忽然低声回答,“现在,天地间没有什么能约束住我!我要走便走,谁能奈我何?”

阿靖呆住,不可思议的看着他指向天心的手——那叱咤风云、令天地为之变色的力量,即使他们的师傅白帝在世,也绝对达不到这样的境界!

大师兄……居然真的做到了师傅所说的上窥天道的地步。

十年不见,他的术法居然精进如此。

难怪即使是楼主,在派她来滇南之时也再三的嘱咐:拜月教大祭司几近天人,即使是拥有血薇的她,也必须小心——如果遇到什么为难之处,千万不可逞强,要及时让烨火告知他。

楼主…萧楼主。

重逢带来往日无数的回忆,洪流般充斥她的心,然而,想起这个名字,她心下蓦然一阵清明——萧楼主。萧忆情。

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城,洛阳的朱雀大街上,白楼灯下那个孤寂的、病弱的影子,又涌现在她的心头。此时,他又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况……

在她神思恍惚的刹那,迦若的声音再度温和的响起在耳畔。

“冥儿,我守候星辰相逢的日子、已经十年了。”叹了口气,他有些疲惫的、抬手抚摩着额环上的宝石,“如若不是记着当年对你说过的诺言,这十年…唉,这十年,真不敢想是如何过去的……我们回沉沙谷去罢。”

阿靖悚然一惊:对。十年。十年了……一切都在变。

几日之前,郊外神庙中那个用幻术杀人如麻的祭司,和记忆中灵溪边上的白衣少年之间,不知道内心里又有了多少的变化?迦若,或许已经不再是昔日的那个青岚。

她不知道听雪楼和拜月教之间,有什么样的恩怨——她只知道、这一次萧忆情南渡澜沧江,消灭滇南拜月教的决心是如何的坚决——坚决到完全不符合他以往的习惯。

即使能攻入月宫,夺得拜月教的圣物天心月轮,即使在滇中到处设立起分楼,可付出的代价却将会极度惨酷的——何况拜月教在滇中深入一般百姓心中,即使剿除了灵鹫山上的拜月教月宫,但是听雪楼要在滇中立足却依然艰难。

这些道理,相信楼主不会不懂,也不会没有考虑过——然而,他依然作出了决定,将听雪楼一半以上的人马,派往南疆,由她带领。

而迦若,正是听雪楼此次南征中被列为头号对手的、拜月教的大祭司。

今日的他们两人的复杂背景,完全已经不同于十五年前在灵溪边初遇的时节。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八岁的孤僻小女孩,他应该也有了变化……以往温和善良的青岚,在杀戮听雪楼子弟的时候,却是那样冷酷血腥。他的内心,如今又是如何。

所以,不要轻易答应他什么。

在心中,阿靖低低对自己说,抗拒着内心被重逢所掀起的汹涌洪流。然而,迦若的声音在她心中描绘的景象是如此恬静而美好,就像长久旅行的疲惫的人忽然看见了远方小屋中温暖的***,那飘忽的小小的昭示、陡然间便能瓦解支撑旅人长途跋涉的信念。

她曾对自己说过:这个世上,没有谁失去谁就一定不行——她没有谁都一样生活的很好。她谁都不在乎。

她一直这样对自己反覆的说,一直到自己都相信那就是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其实幼年时蓦然失去青岚的痛苦一直沉淀于绯衣女子的心底,不曾片刻忘记。

眼前的人,是她在过去生命中、唯一真心信赖依靠过的人,在他离去后年幼的她也将自己封闭,从此不再对身边的任何人投入感情。她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解铃还需系铃人,十年后,命运的叩门声猝然而起,或许只有同样的人、才能敲开绯衣女子因为昔年记忆而封锁了的心门吧?

然而不知为何,内心深处有另一种更隐秘而强大的力量争夺着她的内心,让她无法在片刻间作出回答。这个江湖虽然刀光剑影、血污狼藉,然而,却有着仍然让她牵挂的东西。

看着阿靖沉默不语,迦若微微笑了,仿佛知道她此刻内心的想法。袖子一拂,陡然间起了一阵清风,风中千万朵繁花纷纷扬扬而落,五彩夺目、异香扑鼻,每一朵大花中心,居然还有宝妆妙颜的天女起舞。

那是青岚十五年前为了博她一笑的术法——然而今日他再度施展出来,精湛远胜昔日。

“你看,这些花好看么?我们回沉沙谷,在竹林精舍前后都种满这样的花,高兴的时候就召花中的精灵来歌舞,好不好?”迦若的声音轻柔而低沉,仿佛空谷传音,听入耳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让人不知觉的心神迷醉。

昔日的一幕幕,仿佛画卷一般在阿靖眼前展开——

灵溪畔纯金做的夕阳。繁茂的溪流边千朵野荷绽放。童年时候仅有的笑声散入风中,仿佛是一首遥远的歌谣,轻轻沙哑的一唱再唱,印染了风霜。而她站在缥碧的溪水中间,抱着血薇,不知何去何从。

她的心,仿佛也忽然间回复了童年时:仍然是哀伤和无助。

“江湖不是个好地方,你留在那里、终究有一日会死于兵刃……冥儿,离开听雪楼,我们一起回沉沙谷去吧。”青岚的声音,透过十年的岁月传来,依旧那样和善亲切,“听雪楼对于你来说,真的比我和沉沙谷更割舍不下么?”

他抬起手来,修长苍白的手指上带着一个玉石琢的指环,似乎有些小了,勒得手指很紧,然而,迦若微笑着抚摩着它,淡淡道:“你看……你小时候送给我的东西我都还带着呢。我送你的护身符,你还留着么?”

“还留着。”阿靖轻轻回答了一句,看着他的脸,眼神也是柔和而恍惚的。

少年的脸上有一种来自隐忍、安详和恬静的力量,近乎宗教般纯洁而肃穆,有强烈的安定人心的作用:“我们一起回沉沙谷去吧。”

“青岚、青岚哥哥。”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仿佛屈服般的垂下了眼帘,如童年时那样对白衣少年伸出手去,然而她内心却仿佛一再得反覆提醒她:不能答应他……不能……不能离开听雪楼……

飞花在身侧旋舞,灵溪畔的景色如梦如幻,亲切熟稔,青岚对着她含笑俯下身来。

——“靖姑娘,这是梦魇幻境!小心!”

然而,一声厉叱横空而起,刹那间喝破了所有。

飞花,歌舞,溪流,夕阳,野荷……一切温情脉脉的往昔转眼成空。

冷月下,阿靖伸出去的手臂静止在半空,而她身侧的白衣祭司蓦然回头,看着推窗从木楼里跃出的朱衣少女,眼光一刹间冷厉如电。

“何人破我术法?”一字一字,迦若冷漠出言。

烨火抬头看看空中迅速散去的阴云,皎洁的月光下,她迅速掠过来,挡在阿靖身前,举手当胸,结了一个手印:“龙虎山张真人座下二弟子烨火,向迦若祭司讨教!”

“张无尘那个老道?”迦若冷笑,“你的师傅在我面前也不敢献丑,你倒是胆大!”

冷笑中他的身形陡然掠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手指间陡然有风声大作。

满天的乌云刚刚在烨火的驱赶下散开,此时却以更快的速度在烨火头顶聚拢起来,转眼之间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撒了下来!

“呀。”烨火不防他的术法召唤如此迅速,在防护咒术来不及念完的时候,已经有雨丝落到她身上,她急忙抬手相挡——“嗤”的一声,柔软的雨滴仿佛钢丝,刹那间对穿过了她的小臂!

“指间风雨?!”血如同喷泉般的涌出,烨火脸色转瞬苍白。

幸亏此时咒术也已经念完,一顶看不见的伞瞬间展开在她头顶,挡住了下落的雨点——然而,即使勉力做到了如此,雨声却越来越急,那伞离开她头顶的距离也在一分分的下降。

太、太诡异的力量……这个白衣祭司的灵力居然强大到如此!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靖姑娘,你快走!萧楼主刚和我联络、说他和碧落红尘护法已经离开洛阳,不日即将来到滇南……你、你快走……我来挡他一下。”烨火手腕一抬,呼啸中一只红色的蝙蝠从她袖中飞出,直扑迦若而去。

担心不懂术法的靖姑娘会卷入其中,烨火一边用所有的灵力支撑着那把无形的伞,一边着急的喊。然而,她一开口,灵力涣散,原本已经摇摇欲坠的“伞”转瞬间千苍百孔,雨点如同钢丝般呼啸而落。

“唰!”

忽然间,居然有另一种不同于术法的力量横空而起,贯穿雨中!

乌云下,朵朵绯色蔷薇绽开,空灵曼妙不可方物——

然而那不是用幻力凝聚出的花朵,而是纯粹的剑气!

凌厉之极的剑气削断了雨帘,激的雨水向外飞溅,站在一庞的施术者也不得不举袖遮挡,“嗤嗤”几声,白衣被雨水与剑气所袭,陡然出现了无数细微的小洞。迦若腾出了一只手,指住了那只红色的蝙蝠,仿佛出现了看不见的屏障,蝙蝠扇动着翅膀,却停止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

绯红色的剑光恍如银河天流,倒卷而下,在烨火身边带起一片清光。光幕下、那急骤的雨丝居然点滴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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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3:57:27 | 显示全部楼层
“好一招血薇香影……”忽然间,迦若微笑起来,收手,缓缓鼓掌,“冥儿,你今日的剑术修为,当超过师傅昔年。”

他一收手,凝聚在烨火头上的乌云登时缓缓散开。同时,“吱”的一声,仿佛力气耗尽一般,那只红色的蝙蝠坠落在地上。烨火不顾身上有伤,抢身过去捧起了它。

剑光同时消失。皎洁的明月下,绯衣女子执剑而立,眼神冷漠。血薇在她手中犹自微微摇曳,幻化出清影万千——

剑出如花开,剑收如花谢。枯荣之间,往世成烟。

“你不该对我用术法。”阿靖淡淡看着眼前的白衣祭司,冷漠中的语气带着依稀的痛楚,“你果然不是以前那个青岚,即使回到沉沙谷又有何用?我们再也回不去从前。”

迦若也静了片刻,低头看着地上斑驳的月影,忽地,轻轻笑了笑:“动用了幻境心魇回到昔日,在那样的情况下请你离开听雪楼,你都不肯答允——如果我好好的和你说,你会答应么?冥儿?”

“……”一时间,她默然。

的确,离开听雪楼——这种想法不知为何,在她看来是不可实现的。

“其实我早知道你不会答应。”迦若摇摇头,竖起手指,看着手指尖上开出一朵紫色的野罂粟花来。月光下,他脸上的笑容有淡淡的苦涩:“在青羽背叛听雪楼的时候,你都能下手杀了他——那么,听雪楼对于你来说有多重要,我明白。”

瞬间,阿靖眼睛里也有潮湿的感觉,尽力平定着内心的波澜,她静静问了一句:“既然知道……那么你今夜还来做什么?”

迦若蓦然笑了起来,宝石的辉光映着他的脸,天神般光彩夺目:

“我今夜来,只是想确认一下那个人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谁?”反射般的,她开口问,然而心中刹那间却震了一下。迦若果然只是微微而笑,温和地看着她,宝石额环下的眼睛深蓝如海:“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他伸过手,将手上那一朵紫色的野罂粟递给她,神情和动作宛如当年。然而阿靖看着他,看着他手中那朵幻力凝聚成的花,眼色冷漠,动也不动:“迦若祭司,我从来不接收敌方的任何东西。”

迦若深深看了她一眼,忽然微笑——弹指间,那朵罂粟骤然化为粉末,随风消散。

“你说得对,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他大笑,回身,然而笑容中却有轻松释然的表情,“冥儿,你记住了:从这一刻起我们便是你死我活的对手。如果萧忆情带着听雪楼人马踏入月宫半步,我一定要让他神形俱灭!”

“我会尽力劝他放弃进攻拜月教的计划。”静静地,绯衣女子忽然回答了一句。

转身离去的迦若和站在身后的烨火同时惊住,看着他探询的目光,阿靖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血薇,淡淡道:“进攻拜月教本身就是不明智的抉择——无论从公理还是私心出发,我都会尽力劝阻楼主罢兵。”

“萧忆情……他是叫做萧忆情罢?”白衣的祭司微笑起来,摇摇头,“他不会听你的劝告的,他有他出征的理由。何况,拜月教灭亡了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的微笑,虽然温和,然而却有洞彻一切的残酷和冷漠。

“我无法对你出手……师兄。即使师傅有那样预言,我发誓:即使你动手杀我,我也绝不会对你出手!我要破除这个命运的诅咒。”绯衣女子收起了剑,语声几近叹息,“我不想看到这一天……也不想看到你和楼主动手。”

“冥儿。”听到那样的话,迦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回过头,静静看着阿靖——即使两人划清了敌我的界限,他却依然坚持叫着这个名字:“冥儿,不要试图逃避。即使将来在将剑刺入我心口的时候,也要正视我的眼睛!”

不等她出言,白衣祭司微微又笑了起来,忽然伸出手,抚摩了一下女郎的长发,轻声道:“上天创造出生命,也许就是要让你看看这个世界、到底可以残酷到什么地步——

“或许将来你会杀了我、或许我会在那个诅咒实现前先杀了你——我有足够的勇气看着未来,相信如今的你也应该有……是不是,听雪楼的靖姑娘?”

那一刹那,阿靖居然忘了躲开他伸过来的手,听着他微笑的嘱咐,她暗自咬紧了牙,不出声的、用力点了点头。不知不觉间,她仿佛又成了往日那个聆听师兄教诲的女孩。

“很好,我知道你不用我担心。”迦若继续微笑,拍拍她的肩膀,“你一向好强,如今也有足够的能力了……所以——!”

他话音未落,阿靖蓦然拔剑!

“叮”的一声,从他指间射出的光芒击在剑上,四散消失。

“哈哈……很好,冥儿,你从来不曾让我失望呢。”迦若猝及出手,在落空后却击掌大笑,转身,离去时忽然间闪电般的看了在一边警戒的烨火一眼,微笑,“我还记得你……能驭使红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认识我了么?”

在两个女子都没有回答过来之前,拜月教的大祭司一声长笑,伸出手指凌空画了符号,转瞬间,他的身形消失在原处。

※※※※※

“停一下罢。”

一直借着如水的月光连夜赶路,可陡然间天空中却乌云密布,漆黑如墨,不辨五指。当先的一个声音呵止,一行人马便在林中勒住了缰绳,静静等待。

“两位大师先歇一下,待萧某前去看看前方的路再行。”微微咳嗽着,当先那人的声音却是充满决断力的,一边说一边拨转了马头。

“楼主,我和你一起去。”众人中有人出言,然而对方却摇摇头,吩咐:“碧落,你和红尘还是留在原地守护两位大师以及众人——我只是前去看看,即刻便回。”

“是,楼主。”不再多说什么,一行人齐齐领命。

幽暗的光线下,勒马而行的男子一身白衣,脸色在惨淡的天光中更是显得苍白病弱——然而他的眸中,却有着非凡的睿智与决断力,丝毫不因为千里风尘而有略微的倦容。

“弱水,麻烦你再度和烨火联系一下,告知阿靖他们我们已经到了大理附近。”在策马走开时,仿佛想起了什么,他回头吩咐。

“是的,萧楼主请放心,我立刻去办。”黑暗的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爽朗地回答。

白衣人离去后,一段时间内树林中都是安静的出奇。

“非是乌云蔽月,乃是方圆一百里内有术法高强的人做法。”一行人马中,簇拥着两顶轿子。第二顶轿中,有苍老的声音蓦然响起,须发花白的老道收起了手指,“驱动云天的力量阴邪之极,当是拜月教一派的术法!”

“师傅,他们来得如此迅捷,莫非拜月教人马已经得知我们前来了么?”有些惊讶的,一个女声在幽暗的林中发问,声音很年轻,还带着一丝丝遇到挑战的雀跃,“让我来打前锋吧!听说那个叫迦若的祭司很厉害,弱水真想见识一下呢。”

“不是……那一股力量只是盘旋于空中,并未往这个方向袭来,当不是针对我们一行人。”轿中苍老的声音沉默了一下,似乎计算着什么,语气忽然转为严厉,“弱水,你年纪也不小了,身为大师姊,怎能如此孩子气的轻敌!迦若是何等人物,连师傅我都畏惧他三分,你怎能是他对手?”

“……”仿佛被师傅忽然间的严厉斥责镇住了,女弟子默不做声的低下头去。

“张真人何必太谦?”林中的气氛静默的有些尴尬的时候,第一顶轿子中,有另一个苍老然而略为开朗的声音笑呵呵地出言,为她分解,“依老衲看,龙虎山的玉篆天书打开来,即使拜月教的祭司,也不能轻易抵挡吧?

“明镜大师,你也不用给我老脸贴金了——玉篆天书乃龙虎山镇山至宝,但是贫道估计、最多也只能抵抗迦若的三分灵力而已……”有些苦笑的,坐在轿中的人微微摇头,在幽暗的树林中抬头看着乌云漫天,“大师你看,在片刻间能召唤风云、令天地失色,这等修为岂是贫道能做到的?”

这一下,连另外一顶轿子中的明镜大师也不出声了,仿佛也在细细的观测着天空中漫卷的风云,许久许久,他才再度出声:“好强的妖气。果然灵力惊人……不知道那个人年纪轻轻、却是如何修炼来的这等法力?拜月教阴邪诡异,流毒于滇南,向来为我们中原术法正道所不容——如今凭了萧楼主远征之力,你我联手必将此邪教除去,免得遗祸天下。”

“大师说得也是……拜月教的术法,实在也太过于阴毒。”张真人点头,叹息,“当年烨火这丫头投靠到我的门下时,就中了拜月教的蛊毒——据她说,他们山寨里起了动乱,却被拜月教乘虚而入,全山寨的人几乎全被杀光了……”

“唉,这个丫头虽然文静,却倔强的很啊。这几年一直拼命的学术法,就是想着要找听雪楼报仇。这次一听说听雪楼要攻打拜月教,她也是迫不及待的要加入。”

说起另一位不在身边的女弟子,张真人苍老的语气中带着深切的怜爱。弱水呼出了一口气,忍不住又开口:“是啊是啊——就是知道师妹报仇心切,所以在听雪楼挑选和靖姑娘一起出发的第一批人马的时候、我才不和她抢的!不然我早跟过滇南来了~~”

“弱水,烨火本来是苗人,对于岭南地形环境比你熟悉,帮的上的地方也多些——所以师傅才让她跟着先来。”淡漠的,张真人看了一眼大弟子,道。

弱水叹了口气:“知道……师傅做事总是心里有数的,师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弟子不该乱说,只要听从师傅的安排就好——是不是?”

对于这个活泼顽皮的弟子正不知说什么好,张真人抬头一看天,脸色却蓦然变了——

此时,漫天的乌云忽然被驱逐散开,然而不到片刻又仿佛被另一股力量驾驭着重新聚集到一起。浓墨般的云层里,隐约有电闪雷鸣,那雨丝落下的呼啸声,居然远远都能听见!

“好厉害的术法……”张真人脸色凝重,竖起三根手指,正待掐指计算,忽然听到身边的明镜大师已经脱口惊呼:“指间风雨!”

两人相顾,脸色都是沉重之极——驭使风雨是惊动天地的术法,即使修为深湛的术士也必须经过斋戒、设坛、大醮等繁复的顺序,才能在隆重的仪式后实现召唤。然而,对方居然能呼风唤雨在弹指之间,这等灵力、不得不令释、道两位大师都相顾失色。

“明镜大师……你心意如何?”沉默许久,张真人忽然沉沉发问。

老僧的眼睛缓缓从那一团乌云上移开,垂目低首,合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好重的妖气与阴气……魔道中有人拥有如此力量,将来必为人间之祸。张道友,合老衲的‘般若之心’与你的‘玉篆天书’,方可与其一战啊……”

“只怕合你我之力也未必能压制住那人……”张真人的脸色却仍然凝重,不顾身边的弟子一脸不服的又在跃跃欲试,他叹息了一声,看着方才听雪楼主离去的方向,低声道,“大师,你如何看萧施主?”

“人中之龙。”想也不想,明镜大师回答,“虽非我道中人,然而灵慧深种,行事有气吞河山之风。中原武林天下若要统一,非其不可。”

“非我道中人?”忽然,张真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缓缓摇头,“未必,未必。”

※※※※※

木楼外,被烨火与迦若方才那一场斗法所惊动,在钟木华带领下,听雪楼弟子已经纷纷从房中出来,询问何事。

然而,空荡荡一片的地上没有丝毫打斗过的痕迹。

靖姑娘脸色沉寂,负手握剑,抬头看着天心的明月,目光变幻莫测。

朱衣的烨火伏在地上,小臂上的伤处血流如注,似乎被什么尖细的利器刺伤了手臂。

方才片刻之间月亮明晦不定、天地风起云涌,听雪楼弟子无不被剧烈的雷声和刺眼的电光从睡梦中惊醒——然而出门一看,外面却好好的月华如水。

见了这种反常的景象,又想起进入拜月教地界以来一直遇到的层出不穷的怪异事情,所有的听雪楼弟子心中俱是忐忑不已。

“靖姑娘,有什么事情?”钟木华一边吩咐属下去观测周围有何异象,一边走上前去恭谨的询问。阿靖没有回答,微微侧头、看了看这个听雪楼的老下属——

钟木华已经年近六十了,鬓边已经有了花白的头发,青筋突起双手上伤痕无数……这个老人,见了这些怪力乱神的诡秘景象、也一定像普通弟子那样心下疑虑——然而,侍奉过听雪楼两代楼主、忠心老成的他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畏惧退却的神色。

江湖人,本来就该有随处青山可埋骨的觉悟。

就如她,虽然一入江湖至今罕有敌手,但是也作好了随时有遇到比自己更强者的准备——到时候,尽管取了她项上人头去便是。对于这个尘世,她是来去无牵挂。

然而钟老他,却有个中年才得的女儿钟嘉绘——那个十五岁的、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

在楼中时,虽然畏惧她的冷漠寡言,但是仍然“靖姐姐”“靖姐姐”的叫得欢。那个孩子十五岁了,生长长听雪楼这样的武林世家,却居然丝毫不懂江湖上的事情。

“我女儿?嘿嘿,你们都不用想咯!——这丫头将来是要嫁个好人家,乖乖的作人家老婆,我可不希望她和我一样、过一辈子刀头舔血的日子。”在前往南疆的路上,有一次,她无意听到那一群听雪楼子弟们围着钟木华调笑,说起他的女儿,老人就这样呵呵笑着回答。

“等我过了六十大寿,就金盆洗手告别江湖,好好回去侍弄几亩地、抱我的胖孙子去!”说起将来的打算,钟老的脸上有平静恬淡的笑意。

当时坐在远处的她听了,心中忽然有说不出的沉郁……

攻打拜月教是如何艰难残酷的任务,恐怕只有她与萧忆情心中最清楚——这些没有见识过术法的武林人,或许还不能懂得他们所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东西!

以武学对抗术法,在某种程度上说无异于以卵击石——武功到了一定的程度,是足以和术法分庭抗礼,然而对于大部分普通的武林人士来说,却甚至对自身都毫无防卫之力。

更何况,在看过迦若那样的术法后,她自问就算她自己,这一战后能否活着回去也是未知——而这一次和她一起来到滇南的听雪楼人马,又有多少能回到洛阳?

在洛阳,将来又要流下多少孤儿寡母的泪水?

“靖姑娘?”过了半天不见女领主回答,钟木华有些惊讶的抬头看她,关切的问,“靖姑娘,你受伤了么?”

“哦……我没事。”阿靖这才收回了神思,回答,目光再度落在钟木华鬓角的白发上,心下沉郁之意更深,轻轻叹了口气,吩咐,“烨火姑娘受伤了,扶她回房中敷药罢。”

钟木华领命退下,绯衣女子复又怔怔抬头看着月空,沉吟不语,右手轻轻回过来,抚摩着颈中的紫檀木牌,目光变幻着。

他没有说错——她一直保留着这个他亲手给她做的护身符……虽然在剑与血的武林中,推崇力量的她从来不相信所谓的“幸运”。然而,十年的风雨江湖路,她一直保留着它——就如他也还戴着那个她小时候送给他的石头指环一样。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各自忙碌着——听说了萧楼主不日将亲自来到南疆,所有的楼中子弟的情绪都为之一振,不复前几日的忐忑。

阿靖微微苦笑了一下:果然,只有他、才是听雪楼的灵魂罢?即使自己的生命都如同风中之烛、但是这个病弱的年轻人却仍然是所有人目光凝聚的焦点。他甚至不用作什么、只要他来到了南疆——仅仅这个消息,就足以当上几万雄兵。

只是千里奔波,又是湿瘴遍地的南疆——他那样的身子骨不知道是否熬得住?

独自伫立在冷月下,绯衣女子呆呆的看着苍穹,看着那皎洁的月轮在云中载沉载浮的荡漾,她唇边忽然也漾起了复杂的笑意。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或许,在高天上沉浮了千亿年的冷月看来,即使他们、即使听雪楼、即使整个人世,一切也不过是渺小的转瞬即逝的刹那幻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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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3:58: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双星辉夜



   “红蝠王?……他、他居然认识飞翼!?”手臂上的伤已经包好,在木楼中,烨火捧着受伤的红色蝙蝠,独自低语,想着迦若最后留下来的话,惊讶莫名。

“我还记得你……能驭使红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认识我了么?”

他居然知道自己是苗人——他是谁?他是谁?

十岁那年寨子被灭后,自己就流落中原——那么,他是在那之前见过自己么?

烨火怔怔的呆着,掌中的飞翼微微挣扎,发出受痛的吱吱声,然而,它的主人却依然深陷在昔日的回忆中,没有理睬。

英俊神秘的白衣祭司,披散的黑发和额环间的宝石,以及他那深沉如海、无法回溯推算的往昔……这一切,完全是她所陌生的——他是谁?难道自己幼年在那岩山寨里时,曾见过他么?

只有一些依稀的熟稔感觉……那种感觉来自于他临走伸手画出符咒的那一瞬间。

他伸手的瞬间,她看见有什么辉光闪烁在他手指间。

一个小小的、玉石的指环。

——难道、难道是……!

※※※※※

十岁。杀戮与火光。自己关于故乡的最后一幕回忆。

“有汉人妖孽进了寨子!小心!小心!”

那一日,她记得自己在竹楼中午憩,忽然间听到外面人声沸腾,老巴朗将竹筒敲得砰砰响,惊动了整个寨子。十岁的她揉着眼睛,从竹席上起身,想跑出去问爹爹出了什么事情,然而忽地眼前一花,床前已经站了两个汉人装束的少年郎。

那个穿白衣的看起来温和些,空着一双手;另一个穿青衣的却手持双剑,剑上有猩红的鲜血一滴滴落下,洒在她竹楼的地面上。

那些服侍她的侍女们,已经静悄悄地躺倒在竹楼各个角落里。

“呀!——飞翼!飞翼!”孩子惊恐地叫了起来,呼唤自小养起来的守护灵兽。

红火色的蝙蝠应声从梁上飞下,直扑敌人。然而那个青衣的少年身手却快的如同鬼魅,在她第一声叫喊还没有发出来的时候,手指抬了抬,她的喉咙便哑了。同时,她的身体瘫软了下去,手足一阵麻痹和剧痛,痛的她流出了泪水。

同一时间,旁边的另一位白衣少年抬起手,凌空画了一个符号,那只火红色的小蝙蝠便仿佛被施了定身法一半,扑簌簌的在半空扇动着翅膀,却飞不过来。

“岭南的红蝠王?这个丫头还有些本事呢。”应付完了飞翼,白衣少年转过头来看她,见了她那般痛苦的脸色,轻轻叱了同伴一句,俯下身来解了她除哑穴和软穴以外的穴道:“青羽师弟,不过是个小孩子,出手别那么重。”

然而,那个叫青羽的英俊少年看着她,眼中却是愤怒的光亮:“冥儿也是个孩子!这些该死的苗人就忍心把她关起来这样折磨么?!青岚师兄!”

十岁的她哆嗦了一下,看着他那样的眼光,自觉的往白衣少年身后躲了躲。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然而她敏锐的感得这个白衣少年显然比较温和、也比较安全一些。

然而,听到师弟这样的话,叫青岚的白衣少年却不说话了,只是叹了口气,然后一抬手将躲在后面的她拉了起来,手指扣紧了她的咽喉。

因为窒息,她的嘴不自禁的张开,然后,她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流入了喉中,苦涩而炽热。

“告诉你们的土司那岩!他的女儿那燕在我们手上!”

她还没有想清楚自己被灌下了什么,白衣的青岚已经将她拉了出去,走到竹楼的廊子下,双手托起她的双肩,将她高高举起,对楼下奔忙的族人厉声大喊,“那燕已经中了金波旬花提炼的毒!一个时辰内,如果不带我们去见青冥,她就会死!”

少年方才还温和的语气,在此刻却是那样凌厉。她感觉胃里有热流沸腾,被高高的举着、展示给楼下熟悉的叔叔伯伯,十岁的她蓦然明白了自己的险恶处境,惊骇交集的,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爹爹说过,住在沉沙谷里面的汉人哥哥姐姐,全部都是族人的死对头。如果碰到了他们要赶快逃跑,就是逃不掉了,要马上喊救命——不然,这些人是会杀人、吃小孩血肉的。

不久前,她听那芦姐姐说,长老们抓住了一个沉沙谷里的女孩子,关在地牢里。她现在知道:这两位汉人哥哥、一定是为了关在地牢里那个小姐姐而来的!

听说族里人本来也没有想杀她,只是想逼她说出白帝在沉沙谷里布下的玄机,然而那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却是出奇的倔强,寨子里的人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刑法,甚至施用了蛊虫。然而她咬烂了自己的嘴唇,却没有吐出一个字。

如今落到了汉人女孩同伴的手上,他们会用同样的法子来对付自己么?

想到这里,她哭得越发厉害,然而被点中了哑穴发不出声音,只好抽泣颤栗而已。

“快放了我们的俄塞!不然土司饶不了你!”

被举在半空,她俯视着,看见了族人们聚集在竹楼下,平日服侍她的那芦姐姐吓得脸色发白,却仍然咬着牙战战兢兢的站出来呵止。

“罗嗦什么!——快去叫你们土司放了冥儿!”身边叫青羽的青衣少年不等她说完,手指一抬,十岁的她只看见白光如同蛇般从他手指间游出,瞬间从那芦姐姐头上一掠而回!

“再罗嗦一句,我要你的头!快放了冥儿!”他冷厉的叱道。

“哎呀!”那芦满头的银饰仿佛被一剑砍开,片片落地。她捧着头,尖叫一声退回了人群中,不敢再说话。

慌乱了片刻,她看见爹爹已经赶过来了,后面跟着族里的几个长老法师。

人群蓦然一片寂静。族人都纷纷恭谨的退开,给爹爹和长老让出一条路来。

爹爹在竹楼下停住,看着被举在半空的十岁女儿,刚毅风霜的脸上毫无表情。

青岚举起她,站在高高的竹楼上,修长的手指扣紧了她的咽喉。她眼珠乱转,看见那双修长秀气的手上还带着一只玉石的指环——然而,就是这样无论从哪一面看上去都是温柔可亲的哥哥,在说起杀死她的时候也是眼神冷酷。

他们的确是会杀了她的……为了那个地牢里的小姐姐。

爹……救我……救救我……

她害怕极了,拼命的挣扎着,然而发不出一个字。

这时,她看到爹爹转头,和身边几个长老伯伯们商量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扬起头看着竹楼上面,对两个汉人少年厉声道:“好!我放了你们的人,你们也放了我女儿!”

片刻后,人群散开,让出了一条路。

十岁的她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女孩子……那个被族人拖过来的昏迷的小姐姐。

“冥儿。”那一瞬间,她感觉到托着她的手颤抖起来,青岚和青羽同时脱口唤了一声,显然是叫这个女孩的名字。

那个被拖过来的女孩子只比自己大几岁,然而一望而知受到了极其残酷的拷打,全身血肉模糊,被拖过来时、沿路那些沙石都嵌入了她的伤口中,形状可怖。

“该死的畜生。”咬着牙,身边的青羽低低吐出一句话,手指缓缓扣紧了剑。他飒地转头再次看着土司十岁的女儿,眼睛里的光芒带着可怕的血腥味。

“青羽,不要这样。”虽然因为同样的愤怒和激动,那双手在剧烈的颤抖,然而白衣的青岚却阻止了师弟眼中投向十岁女孩的杀气,“她不过是个孩子……”

话音一落,青岚放下了她,但是一只手仍然扣在她的咽喉上,她垂下眼帘,就能看见他修长有力手指上那只温润的玉石指环。

他拉着她,一步步走下竹楼来,青羽按剑站在两人的前方,对着楼下簇拥的苗人冷冷道:“好,你们退后,将冥儿放到前面空地上,我们交换人质!”

那岩土司举起手,缓缓挥下,所有寨子里的人都退开,让出了一个十丈见方的场地,将昏迷中的女孩放在空地中间。两位少年缓缓下楼,走到了场地中间。

“冥儿!”在青岚俯下身去查看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听见他低低唤了一句,然而,那个血团也似的人根本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微弱的呼吸着。

青羽一直没有动,按剑而立,四顾着周围虎视耽耽的苗人,保持着警戒。

“你回去罢!”看到同伴那样重的伤势,白衣的少年已经来不及多想什么,看也不看她,手上加力将她推出,同时俯下身去抱起了那个叫青冥的女孩儿,丝毫不顾她满身的血污,紧紧抱在怀中,唤着:“冥儿?冥儿?”

——她忽然间放松了,然而,又感觉有些委屈的想哭……

——十岁的她,实在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忌妒那个被打得很惨的汉人姐姐。

她被青岚毫不考虑的推出,踉跄了几步,却不知道为何没有立刻跑开,反而关切的回头、看了看那三个哥哥姐姐。然而无数族人对着她焦急的伸出手来,那芦更是急得眼睛里都是泪水:“俄塞!俄塞!快过来!”

十岁的孩子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准备投入亲人的怀抱——然而,忽然之间,她却看见族里的大巫师脸色阴沉的从怀中拿出一支牛角做的小笛子——

“哎呀!”从小见多了法师们奇奇怪怪的法术,直觉到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她叫了起来,“傀儡虫!傀儡虫呀……”

就在那一个瞬间,她看见那个昏迷过去的女孩子忽然被操纵般的动了起来!

青冥的手指间夹着一根蓝光盈盈的针,向着白衣少年的胸口拍了下去。

只是咫尺的距离,青岚根本来不及避开——

“哎呀……”她哭着叫了起来,捂住了眼睛,不敢再看。

然而,被无形魔笛操纵的那只手,却忽然在半空中僵硬了——仿佛另外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抢夺着,青冥的手颤抖着,停滞在半空中。

昏迷的人身体在微微发抖,阖着的眼睑底下眼珠在不停地动着,看得出、是在极力挣扎着想醒过来——虽然衰弱到了如此,这个女孩的意志力、居然仍能和傀儡虫相抗衡!

“铮。”就在她的手迟疑的瞬间,一边守护的青羽蓦然出手,闪电般弹掉了青冥手中的毒针,同时青岚也已经点了她的穴道,防止她再度不自禁的动作,抱着女孩站了起来。

在他站起来的时候,仿佛经过了计算、无数的毒箭、毒针、吹箭……都纷纷往场地中间的三位少年招呼了过去!

“该死的!”青羽手中的剑已经化成了一片白光,忽然身子飞纵了出去,一把将快要跑出空地的十岁女孩子拎了回来,“自己孩子的命都不要了么?”

青衣佩剑少年的眼神已经闪亮如剑,凌厉而不容情,一把拎着她的后领,将她的身子横扫过去,挡在三人面前、作为盾牌。

“爹爹——”忽然间天旋地转,晃动的视线中看见无数明晃晃的暗器向自己刺来,十岁的她吓得大哭起来,拼命挣扎。

“青羽,不要这样!”身边的白衣少年急叱,然而因为抱着冥儿也已经无法腾出手。电光火石之间,女孩只看见眼前白衣一闪,所有打过来的雨点般的暗器忽然全部看不见了……

“师兄!你、你竟然做这么蠢的事!”耳边,蓦然听到了青羽有些震惊的声音。

然后,她看见眼前面的白衣上,有一行鲜红的血缓缓流了下来。

挡在她面前的青岚一个踉跄,几乎倒下,他双手依旧横抱着那个叫冥儿的昏迷女孩,然而宽阔的肩背上却被暗器打中了好几处,血纵横流在雪白的衣襟上——

他转身过来,用肩背在瞬间挡住了打向孩子的暗器。

这个哥哥救了她……这个哥哥竟然救了她!

她就知道他会救她的!这个白衣哥哥的眼神……那样的善良温和……

“咳咳……快走、快走。”面对师弟的责问,青岚也只是无奈的笑笑——青羽的做法是对的,虽然残酷了一些,却是生存必须的手段。而他,却只是无法看着这样年幼的孩子死在面前、却不动手救助……虽然这是多么愚蠢的行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看到他这样的举动,甚至连那些苗寨里的人都惊住了。

“好吧好吧!”没有时间再说什么,青羽也是苦笑着,一用力、将手上的土司小女儿扔了出去,抢身上去从师兄怀中接过昏迷的女孩,“我们快走!”

“土、土司……我们,我们要追么?”看到少年们已经奔出了一段距离,那些呆住的苗人中才有法师反应过来,低低问头领。

“……追。不能让他们这么跑了!”咬着牙,那岩土司不顾叫着“爹爹”扑到怀里的小女儿,冷冷下令,同时一把推开了饱受惊吓的女儿那燕,“没有用的东西!居然被那群汉狗给救了——真是丢尽了我那岩的脸!”

十岁的她蓦然呆住,怔怔的看着父亲因为愤怒而青筋凸出的脸,忽然感觉到奇怪的陌生,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俄塞……俄塞不哭……”侍女那芦这时慌忙上来抱起了她,拉到一边。

她抽泣的靠在那芦怀里,周围那些叔叔伯伯都已经不再理睬她、而各自忙着追那三个哥哥姐姐去了。听到兵刃破空声,幼小的孩子忽然不停的颤抖起来,怯生生的抬头,问:

“那芦……他们、他们会死么?爹爹会杀了他们么?我、我不要那个哥哥死啊……”说着,孩子呜咽了起来。此时,那只被定住身形的小蝙蝠也扑扇着翅膀飞了过来,绕着小主人上下盘旋。

“……”方才那个汉人少年的举动,也让她内心震动不已。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那芦只是抚摩着孩子柔软漆黑的头发,微微叹息。

苗寨十岁的俄塞那燕,攀着侍女的肩膀,看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那个穿着白衣的汉人哥哥已经看不见了,然而,从那一角落笼罩着的浓重巫气可以看出、爹爹他们在和对方做着激烈的交战……

“我还记得你……能驭使红蝠王的苗疆小姑娘……你不认识我了么?”

记忆中,那个白衣祭司微笑着伸出手来,凌空画了一个符咒。

他的手指间,有一个小小的玉石指环,闪着微弱的光芒。

是他……难道真的是他?那个十年前闯入山寨救人的白衣少年?

如果迦若就是那个叫“青岚”的少年,那么,按照他们两人的对话推断,靖姑娘…岂不就是那个叫“冥儿”的女孩?

——那个十年前被抓到寨子里来、严刑拷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那个青岚和青羽拼了命、也要维护的小师妹。

他们联袂的闯入,引起了寨子里前所未有的动荡,几乎全部巫师术士都倾巢而出去追拿三个少年。然而,趁着那岩山寨里这样的动乱,一直蛰居在灵鹫山上的拜月教却趁机出手,一举灭亡了这个号称南疆最强盛的山寨!

所有的男丁都被杀死,年轻的女子们被下了蛊毒,被迫忠实于拜月教。

十岁的她,拼了身上蛊毒发作生不如死也要离开那个月宫。在侍女那芦的帮助下,逃脱后在泉州城外遇到了云游四方的张无尘真人,入了他门下,成了今日的二弟子烨火。

不知道那三个少年后来如何……或许已经死在了族人的围攻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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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3:58:52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却不料在今日、竟然又看见了他!

他……居然成了拜月教的大祭司·迦若。

可笑的是,昔年那岩山寨的俄塞今日却成了听雪楼门下的人,准备前来攻打拜月教。

世事……难道都是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么?一直感念的救命恩人,十年来寻觅着,然而一旦见面了,却又是变成水火不容的局面。

“青岚。青岚……”仿佛鼓足了勇气,烨火低下了头,抚摩着掌中的飞翼,感慨万分的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那岩山寨的小俄塞,你终于记起来了么?”

身后忽然有清冷的声音,烨火大惊回首,看见了挽帘而入、静静看着她的靖姑娘。

那个叫青冥的十三岁女孩儿。

※※※※※

离开木楼已经很远了,然而体内的刺痛在慢慢地加剧,蔓延……他抬手,掌心向上,承载着月光。奇怪的是,天幕中那一轮明月、居然再也不能给他任何转移痛苦的能力。

而伤势却在恶化。

刚才那一战里,虽然表面上他占尽上风,然而他却知道自己在施用“指间风雨”时,遭到了咒术的反噬——

所有术法都有反作用,通称为“反噬”或者“逆风”。如果施用法术失败,在施法者没有防护的情况下,咒语将以起码三倍的力量反弹回施术者本身。而即使施用成功,也会有一定的力量反弹回来,造成潜移默化的不良影响。

这是术法家都知道的常理,对于这种情况,天下各派的术士们也都有不同的防御方法,原理大都是将反噬的力量转移到别处。

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也不例外——

因为咒术反弹而造成的小小伤害,这种情况他以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然而,令他惊讶的是、这一次,他居然无法同以往一样将反噬的力量转移出去!

明河、明河她……或许已经采取了什么措施。

凝聚的真气渐渐有涣散的迹象,迦若皱起了眉头,加快了脚步——无论如何,他要赶在月沉之前回到灵鹫山的月宫,不然,越来越溃散的神智支持不了反噬回来的袭击。

走了几步,脚下的感觉却越来越虚浮,他视线也有一些模糊。恍惚中,仿佛周围的树林中浮起无数幽暗的眼睛,怨恨而阴冷的看着他——糟糕。

那些恶灵……那些恶灵又回来了么?那些以往死在自己手下的无数冤魂……居然趁着他衰弱的时候、涌现出来了么?

杀一人,聚一魂。

在拜月教十年,他杀了多少人,已经不可计数,圣湖中累累的白骨见证他灵力增长的过程。转换怨气为灵力,驭使死灵和鬼降——在南疆近似于神明的拜月教祭司,所掌控的力量却是如此阴毒……

平日里仗着自身修为的深湛,那些聚集听命的恶灵无法作祟,然而如果出现今日一般的失误、让他灵力降低的话,那些死灵和鬼降恐怕会群起反噬。

特别是那些被他活生生放干了全身的血、做成鬼降的少年男女魂魄,只怕是一直以来都恨不得食他的血肉而后甘吧?

今夜,真是不该离开月宫来这里……

今夜是拜月教一月一度的开启宫门的时候,也是为了对南疆百姓显示教中“神力”的时机——身为大祭司的他、此时应该在大殿的宝座上,一一接见前来祈福禳灾的子民,用他的灵力表现“神迹”、让那些百姓更加相信月之神的力量。

明河该是真的愤怒了吧?……所以才停止了转移对于他的术法反噬。

她是想让这个不可一世的大祭司知道,即使独步于天地间,他,仍然不能少了她的助力。

“可依陀洛阿梵密托安谛。”

苦笑着,集中最后的灵力,迦若轻轻念出了那一句咒语,瞬间,雪白的巨大幻兽凝聚成形,一跃而至,匍匐在他的脚边。

“朱儿……带、带我回月宫。”白衣祭司拍了拍饕餮的额头,饕餮亲热的打了个响鼻,伏下身来驮上衰弱的主人,对月啸了一声便奔了出去。

然而,刚奔出几步,饕餮就警惕的停了下来,前爪扒着地面,冷冷看着前方的虚空。

月光明亮,前面几步便是一条小溪,在月光下泛起万点波光——然而,溪面上却慢慢腾起了一层稀薄的雾气!

无数双惨白的手从溪水中伸出来,那些死去许久的灵魂们安静地聚集在半空,用诡秘怨恨的眼睛看着他,形成了一个圈,将祭司和幻兽都包围在内。

迦若感觉到身体中剧痛的蔓延在加快,仿佛有什么在撕扯着他的身体,将他全身往各个方向拉开——莫非是天意……居然让他在这里遇到一条冥河……

南疆不多见的极阴的水……是能汇聚所有阴灵的地方。在这里,冥界的力量会战胜阳世。即使他平日来到这种地方,也需要小心防护、更何况今日这样的状态!

饕餮在怒吼,一次次的扑向虚空,却一次次的被看不见的力量撞了回来,落在圈中。溪面上水汽蒸腾,死灵聚集成一道墙,安静地一次次阻挡着幻兽的进攻,却丝毫没有反击的意思——

迦若蓦地明白了:他们,是想将自己困在这里到月亮西沉、不然自己有返回月宫补养灵气的机会!这样,等天一亮,自己就会因为衰弱变成普通人,丝毫无法对付这些恶灵。

“朱儿!我给你破开灵瘴——跃过溪对岸去!”有些孤注一掷的,他下定了决心,摘下额环中镶嵌的宝石,双手紧握,喃喃念咒,将所有的灵力注入宝石中。忽然,用力将那一块“月魄”对着死灵结成的屏障扔了过去!

宝石映着天上的月光,焕发出璀璨之极的光辉,那些死灵纷纷避开,来不及退开的,就在光芒中如冰雪般融化!饕餮大吼一声,对着虚空中出现的那一个缺口飞跃了过去。

在腾空的刹那,他感觉到了穿越幽冥两界的剧烈变幻。

那些死灵的努吼和凄厉的叫声都在耳畔一掠而过——在飞跃过冥河上方的刹那、他知道自己是和那些冤魂们擦肩而过……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化成枯骨的手拉扯着他的衣襟。

然而,所有接近他的灵体,都在月魄的光芒下烟消云散。

饕餮负着他、落在溪的对岸。

在他们落地的同时,“叮”的一声轻响,月魄也掉落在地面上,滚了一下,消失在草丛中。迦若不禁苦笑,回视着身后那些重新迫近的死灵……现在,恐怕都已经没有时间去捡了。

堂堂拜月教的大祭司、号称接近天人的术法大师,居然会有如今的狼狈……不知道苗疆那些视自己为神明的百姓见了,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白衣祭司苦笑着,一边却丝毫不迟疑的拍了拍幻兽的脖子:“朱儿,快走!”

然而,饕餮低低叫了一声,迈开步子,前脚却忽然一软,屈膝跪下。

迦若一惊,勉力翻身下来,查看幻兽的前腿,发觉它的左腿弯处流出了暗红色的液体——在方才越过冥河上方的刹那、居然有恶灵抓伤了它的前膝!

白衣祭司眼神才真正的变了,回头看着那些冉冉逼近的怨灵,手指慢慢收拢——

“咳咳……”忽然间,寂静的树林里传来马蹄泠泠的敲击声,伴随着时断时续的咳嗽声,溪对面的小径中,居然有一位白衣公子策马行来。

南疆的冷月下,那位白衣如雪的年轻人神情有些落寞,微微咳嗽着,握缰在密林中独自走来。迦若看着他,眼神忽然微微变了变。

斑驳的树影投在年轻人的白衣上,光影变幻着,病弱年轻人脸上有一种沉静的、压倒一切的气度,让看见的人都凛然。他缓缓策马来到溪边,穿过薄雾,马蹄得得,涉水而来。他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在深夜的密林中显得分外的清冷。

迦若神色慢慢严肃起来,倚着树,侧过头冷冷看着来人。

——在他策马穿过溪流的时候,聚集在河上的幽灵们仿佛收到了什么惊扰,居然纷纷退避开来!而那一人一马,因为看不见此时周围可怖的阴魂,只是自自然然的涉过了浅水。

然后,他看见了他。

“咳咳……是阁下掉落的东西么?”看见长草里闪动的宝石辉光,马上的白衣公子微微咳嗽着问,俯下身、探手。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激动地上的宝石,月魄划出一道闪光的弧线,掉落在他手心。

迦若仍然没有回答,微微抬起眼睛看看天,沉吟着,又看了看白衣的公子,眼神复杂的变幻着,隐约有犀利的冷光。

他只是靠着榕树站在溪边,看着在深夜密林的薄雾中、俯身拾起宝石的年轻人;看着那个人看了一眼手心的宝石,然后脸色如他所料的微微一变——

“萧楼主,幸会。”在那个白衣公子说话前,拜月教的祭司淡淡笑着,首先开口,指了指天上东南角,那里,有两颗大星,正遵循着轨道,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缓靠近,“看见了么?星宿相逢的日子到了呢。”

“咳咳…”仿佛不能承受南方夜里湿冷的气候,马上的白衣年轻人更加剧烈的咳嗽起来,好一阵才勉力平定下来。然而,虽然用手巾掩住了嘴角,迦若仍然知道此刻有丝丝的血从这个病弱年轻人的嘴角沁出。

“咳咳……迦若祭司?”方能开口,萧忆情便翻身下马,对着溪边树下那个白袍长发的高大男子抱拳,“果然风神俊朗——幸会。”

“幸会?不幸的很啊……”迦若蓦地笑了,笑容清冷如同寒塘上的波光,捂着胸口,勉强扶着树站了起来,回了一礼,“方才施用术法出现失误,被一些恶灵所伤,我此刻可以说是衰弱的很呢。”

萧忆情略微怔了一下,或许不曾料想狭路相逢、这个劲敌居然会一开口就说出自身的弱点。然而只是微微一愕,听雪楼主清瘦的脸上忽然也有忍俊不禁的笑意,淡淡道:“巧的很——因为星夜兼程来到南疆,奔波中瘴气入侵,我的旧疾今夜竟又复发了。”

话音方落,两人相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起来。

笑声中,萧忆情一扬手,将手心里的宝石抛回给了迦若:“这应该是拜月教镇教三宝之一的月魄——即使是祭司大人,弄丢了它也会有麻烦吧?”

将宝石握在手心,迦若苍白的脸上浮出了笑意:“是啊……萧楼主,我欠你一个人情。”

“那么,来日对决之时,你让我三招如何?”听雪楼主咳嗽着,也带着笑意道,同时将马散放在溪边,过去和迦若并肩而立,看着苍穹。

“不敢。天下有谁能让听雪楼主三招?除非我不要这条命了。”祭司微笑摇头,“虽然武学术法不同道,但是我知道以萧公子的修为、绝非任何术士可以小觑。”

“祭司过奖了。”萧忆情笑着,看着天空中那一轮渐渐西沉的圆月,“连阿靖都和我说,祭司的术法几近天人、她恐怕非你之敌——能让她这样推崇的,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哪……”

“阿靖”这两个字一出口,拜月教大祭司的眼色,蓦然沉了沉,仿佛有极度复杂的光芒从眼底掠过。手指下意识的轻抚着右手上的玉石指环,迦若冷冷笑了一声:“你们听雪楼的靖姑娘,堪称武林剑术第一人,能得她如此评语,真是不敢当。”

他拂了拂白袍,看着漫天灿烂星辰,东南角那两颗星辰又接近了一分,双星交互辉映,居然让漫天繁星都为之失色!然而,再过不久,它们的轨道便会发生交错。

双星撞击——终究会有一颗陨落在夜空……

那就是命运吧?拜月教祭司的唇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却接着道:“然而迦若不才,这一次却只是想和楼主好好切磋而已——看看术法和武学,到底何者更胜一筹?”

冷光在萧忆情的眼底也是一掠而过,他微笑着拂开鬓边的白玉流苏,静静回答:“祭司放心,攻入月宫那一日,此事自当有个分晓。”

忽然之间,谈笑甚欢的两人都沉默下去。

“你……为何倾力也要破灭拜月教?”仿佛迟疑了一下,迦若看着天,看着辉映的双星甚至夺走了明月的光彩,忽然问了一句,“你该知道,此事付出的代价、可能很大。”

“咳咳……”林中又有一阵冷风掠过,萧忆情再度咳嗽起来,眼神也有些萧瑟,“传说迦若祭司灵力惊人,有通天彻地之能——自然能够洞彻拜月教的过去未来。”

“是为了圣湖底下那堆白骨么?”祭司眼神黯了下来,问。

萧忆情微微苦笑,颔首,然而目光却是闪亮如电:“你该知道我的过去……所以,这一次,我不管牺牲了多少的人、或者流了成河的血,我的决定都不会改变!——不毁神灭教、让神殿坍塌圣湖枯竭,我无法让自己收手!”

迦若蓦然回头,却看见听雪楼主犀利深沉的眼睛——这个病弱安静的年轻人,身上一直笼罩着病弱的气息,血气和神气都有些衰弱——然而,在这一刻,目光闪动的瞬间,他眼底流露出的却是排山倒海般凌厉汹涌的气势!

人中之龙。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个年轻人之所以能掌控江湖命运的原因。

衰弱无力的外表下,却有着何等惊人的精神力量!

方才溪流上那些恶灵,之所以一见他前来便纷纷退避,看来并不是完全因为这个人身上所流着的血脉的缘故吧?

“好……既然如此,就让命运随着它的流程运行吧!”迦若仰头看天,笑了起来,忽然一挥手,烟雾在溪边重新凝结,饕餮应召唤而来,祭司俯下身去,包扎好幻兽膝上的伤,直起身子时笑了笑,“萧楼主,你我再度相见之日、便是星陨人亡之时!——好自为之。”

“祭司,你也自当保重。”冷月下,萧忆情淡淡一笑,挥手作别,“如果我再捡到月魄,可未必会送回给阁下了。”

迦若大笑,然而眼神深处却是平定如深海,他坐上幻兽在月下如飞离去,衣袂和长发在风中飞扬、宛如翻涌不息的云。

远远的,夜风中送过来一句话:“靖姑娘他们就在前方十里外的木楼中,萧楼主快去罢。”

声音落地时,他的身形已经消失不见。

※※※※※

十里外的木楼中。

没有点灯,房间内光线黯淡,只依稀可见事物的轮廓。月光在凌乱的家具间逡巡着,然而坐在室内的两位女子,很长时间都没有说一句话。

火红色的蝙蝠停在烨火掌上,眼睛溜溜的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不知道主人的手为何颤抖的那么厉害——

“我想你一定很恨我……一定很恨我!……”蓦然间,朱衣少女甩开了手,捂住脸啜泣起来。方才的片刻间,她回顾了最不愿回忆的片断,转眼却又直面着昔日的仇家。静默了片刻,对方坐在黑暗中不说话,她却终于率先在压力下崩溃。

“我们、我们族人那样折磨你!……那时候你满身是血的样子好恐怖……我、我十年了都忘记不了!”断断续续的啜泣着,仿佛回顾恶梦般,烨火颤声道。

“我真的非常恨你们。”低低的,静坐在黑暗中的绯衣女子忽然说了一句——

“但是我并不是恨你们那样折磨过我……折磨不算什么。我恨你们、是恨你们让青岚死去,恨你们夺去了我们三个人平静的生活!我从来没有那样恨过谁,但是我真的非常恨你们那岩山寨的人!”

“十年了……我以为青岚被你们杀了已经十年了。如果不是听说拜月教灭了你们寨子、我早就会自己亲手来杀光那些苗人!”

烨火惊呆了——靖姑娘的话语是那样的激烈而血腥,完全不像她平日的冷漠。那一个瞬间,她感觉到了对方内心最深处爆发的感情——那沉淀了十几年的愤怒和悲哀。

“那么……方才迦若祭司要杀我,你为何……为何还替我解围?”面对着这样深沉的悲哀,她居然感到有些退缩,然而,忍不住怯生生的再问了一句。

阿靖忽然沉默了,她的脸隐藏在黑夜中,完全看不清表情。

“青岚既然没有死,我干吗还恨你?”过了片刻,绯衣女子淡淡的回答了一句,声音在片刻间恢复成平静淡漠,叹息般的道,“何况,那个时候你不过是个小孩子。”

烨火怔了一下,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其实那个时候,靖姑娘,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烨火,如今我们都是为了对付拜月教而来,昔日的恩怨,不必再提。”在黑暗中站起了身,阿靖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淡淡留下一句,“你好好养伤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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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3:59: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风音蝶魂


    风过回廊。

满架的蔷薇荼蘼在风中怒放,吐露芳香;神殿前的圣湖上,千朵红莲绽开。

灵鹫山上的月宫,目之所及均是鲜花如海。或许因为汇集了阴阳交汇的灵气,这里竟然不分季节的汇聚了天下所有奇花异草,在缥缈入云的山上争奇斗艳。

“叮叮”几声,风过后,廊下悬挂的一排排风铃轻轻击响。

那些风铃均为细瓷烧制,玲珑可爱,白瓷上每一个都用朱笔画了符录,挂在园子四周的廊下。每一阵风过,便清脆的响动,一方面可以惊走飞入啄食花朵的鸟雀,另一方面,如有摧残花朵的狂风吹过,这些附加了咒术的风铃也可以将其阻挡在外。

月宫里的所有人,都将其称为“护花铃”。据说是迦若大祭司亲手制作、并命令教中弟子将其挂遍整个月宫。

“祭司,我只是奇怪——你是否只对没有生命的东西才如此爱惜?”在千万只风铃清脆的击响中,一个女子的声音蓦然响起,冷诮而高傲,“杀人如麻你,不知道为了什么,居然对这些花草这般爱惜,真是让明河看了忍俊不禁。”

没有回答教主的话,靠着白色大理石雕琢的柱子坐在廊下,白衣祭司的脸色却是惨白的。

一个拜月教的弟子在他面前匍匐跪下,手托一个玉盘举过头顶。

迦若的一双手、就浸在那一盘还散发着热气的鲜血中。

那都是刚刚死去的少年男女的心口热血——凝聚了生气和阳气,弥补着他昨夜因为施用阴邪术法遭到反噬而产生的灵力衰弱。

迦若的手苍白,与玉石的托盘几乎同色,皮肤下隐隐有青紫色的血脉。然而,他闭目靠着廊柱,手掌张开平放入血泊中后,似乎是错觉,居然有淡淡的血色浸入了他的血脉,而且缓缓沿着手臂上升开去。

“每个人……都有他想守护的东西。”许久,仿佛精神力恢复了一些,白衣祭司睁开了眼睛,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喃喃叹息般的说了一句。然而,话音刚落,苦笑着,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情:“明河,昨天晚上你差点让我送命。”

“哦?”想起凌晨时分、刚回到月宫时他那衰弱的样子,拜月教主忽然掩着嘴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的眼中流光溢彩,映得左颊上那一弯金粉勾的月牙儿也仿佛在微笑。

“我的大祭司,天上地下最强的术士……原来你也会怕术法反噬么?那末,你就不该这么不把我这个教主放在眼里啊。”用象牙骨的绢扇掩住嘴,拜月教主娇娆的笑了起来,她的眼睛黑如点漆,仿佛隐藏着夜的妖魔,“不错,谁要你昨夜不回月宫主持仪式?

“几个寨子的土司、还有平南王的宠妃都过来了,等着你为他们施法——可是等了一夜,你居然不回来。这么多贵客在,你这不是不给我面子么?我生气起来,自然停止了化解你转移过来的‘逆风’。”

拜月教的历代教主,虽然不习术法,但是因为血缘的关系,却对于教中任何术法都具有抗力,对于反噬力亦是如此。所以,历代的祭司,都会将自身所受的反噬作用,通过太阴星转嫁给教主,再凭着她天赋的禀异加以消弭。

不然,经常要施用如此厉害的术法,任何术士都无法承受那样的反噬力。

教主和祭司——从拜月教一百多年前创立那一日开始,似乎就是这样奇异的相互依存的关系。一个执掌教义,一个控制力量,各自分治,然而谁都无法脱离另一方单独撑起局面。

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成功的叛乱以外,这一百多年来、拜月教可以说一直是稳定的。

“咳咳,如果我被那群阴灵侵蚀掉,你又有什么好处?”有些苦笑,渐渐恢复元气的白衣祭司摇摇头,“你可知昨夜我还遇到了萧忆情!若不是他当时也有病在身,你以为我还能活着回来么?明河……你这个玩笑开的大了。”

执着象牙扇子的手一震,拜月教主的眼神忽然雪亮。收起了扇子,她神色凝重的站了起来,微微冷笑:“好啊……等了二十年,该来的终归还是来了!”

“一切都和冰陵预见到一样丝毫不差的发生了,不是么?”挥挥手,命那个捧着盘子的弟子退下,迦若站了起来,抬手拨动廊下悬挂的风铃,淡淡道。

“我就不信命中注定拜月教会亡于此战!”用力握紧扇子,拜月教主美丽的眼睛里却是坚定冷厉的光,“凭什么?”

“就凭圣湖下那一堆枯骨。”迦若目光注视着天际远去的一片白云,不惊轻尘的提醒,“莫忘了……先代侍月神女是怎么死的。”

“那是她活该!”有些气急败坏的,拜月教主大失风度的骂了一句,然后神色又转瞬平定,有些悻悻地回答,“何况,这也是死了的老教主做下的事情,凭什么要我们来还这笔旧帐?”

“有人却是为收回这笔帐、等了二十年了……”有些感叹般的,白衣祭司伸手转动那些风铃,淡淡道,“你弑母篡权、当了拜月教教主,自然连着她欠下的旧帐也要一并继承。”

“迦若你……!”仿佛被戳到了痛处,美艳无双的拜月教主转瞬间变了脸色,然后忽然冷笑,“你可别忘了,这件事上我们可是同谋!——当初商定篡权的时候,我们可是合作的很愉快呢!别撇清的那么快,这旧帐要继承也有你的一份!”

迦若脸如石雕,动也不动,然而眼睛里却渐渐显示出厌恶的神色。

“迦若,昨夜你也知道厉害了!——离了我,即使你术法再厉害又有什么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如果船沉了,大不了一起死!”看着他转头离去,拜月教主却冷冷的扔下了最后一番话,脸上有孤高的光芒,然而,眼神最底下却是闪烁着隐秘的恐惧。

“何况……哈,我真的想象不出你死了以后会如何。那些怨灵们忍了你那么久、恐怕会群起噬咬你的灵体吧?哦呵呵……”用扇子掩口轻笑,拜月教主却用眼角查看着离去的人,随着他脚步的走远,惊恐之意越来越深。

挂满廊子的风铃在风中旋转、击响,然而那一袭白衣却丝毫不停地沿着廊子飘然远去。

“迦若!迦若!……”祭司的白衣终于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拜月教主终于忍不住脱口喊,脸色已经是苍白,“你、你怎么可以不管我?你怎么可以不管我!”

手一松,“啪”的一声象牙扇掉落在地上。仿佛支持不住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缓缓沿着柱子坐倒在风铃下。忽然间,这个美艳凌人的女子抬起手捂住脸,无声的哭了起来。

那种无力的感觉,终于从她强自掩饰的心底弥漫了出来,击倒了她。

她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弱女子,除了血脉中继承下来的所谓“月神之血”以外一无所有,她甚至不会术法、也不能保护自己。除了坐在宝座上、作为拜月教的象征接收教民的膜拜之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教中虽然还有清辉、孤光两位懂术法的使者,然而他们的灵力不及祭司的一半,如果迦若都撂开了手,那么面对萧靖两人率领的听雪楼,拜月教上下哪里还有活路?

或许她做错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还有方才她说话的语气,可能已经惹恼了他。

而以死亡来威胁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气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里,居然是那样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岁的她从那岩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为教主的母亲不知用什么手段收服了他,让这个灵力惊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与她一起联手,推翻了她的母亲、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宝座,他成了祭司。他们终于摆脱了控制,拿到了他们想要拿的东西。

然而,坐在这个位置上又是多么的孤寂——逼得人快要发疯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亲临死前那解脱般的眼神——她也了解做了一辈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亲,为何会有那样令人无法容忍的暴虐脾气。

原来,历代拜月教主,都是将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们的一生,除了孤独,永远不会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阵风过,她听见头顶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乱响起来,不知又是什么鸟雀飞入了这个园中,惹起护花铃响声一片。

在这个南疆相依为命了十年,对于那个成为祭司的迦若来说,或许还是这满园无知觉的花草、投注的关爱更多罢?

或许,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该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还能有什么样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宫被摧毁的命运。

她擦拭着颊边的泪水,暗自咬了咬牙,准备站起来。然而,甫一抬头,便愣住了——

那个白衣祭司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悄无声息的站到了她面前,静静的低头、看着她此刻泪痕满面的脸,不说话。

平日对于一切都冷漠洞彻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怜惜温和。

“你过来看好戏么?不要指望我会哭着求你!”她挑衅的抬头,展开扇子掩住满面的泪痕,冷冷道,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明河,你太骄傲。居然不肯说一个‘求’字来改变整个教派的命运?”在她提起裙裾转身的时候,身后那个人忽然出声,有些叹息般的问。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缓缓握紧,长长的红指甲刺入了掌心。许久,也不回头,终于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为了你自己考虑,你也不要不管我……”语音虽然压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难以控制的颤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应你。”抬手拨动着风铃,白衣祭司缓缓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来就没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软,仿佛松了一口气后,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静静地,她回过头看着祭司,眼睛里有难以掩饰的屈辱:“迦若……你竟这样逼我……当年是谁救了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如果不是为了帮你摆脱那样的控制、我也不会杀了我母亲!即使她暴虐残酷,我也不会杀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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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4:00:10 | 显示全部楼层
明亮的泪水从拜月教主的脸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声音仍然是颤抖的——这是她第一次说出那样不堪回首的弑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温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岩山寨外救起那个少年的时候,他微微叹息着,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水,“明河,你从小就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你对我很好,我还欠你一条命。”

“你没有欠我——”不知为何,这句话仿佛更深的刺痛她,泪水接二连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说,我一开始就没有说过会不管你……”不等她说下去,迦若轻声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该威胁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图控制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应该去见那个人了。”拜月教主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实情全部吐露,“我让冰陵开了水镜,看见了你那边的情况——你、你为了和她走,连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风’来警告我?”带着略微的苦笑,迦若摇了摇头,“你几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该听到了我说:我昨夜去那里只是想印证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头。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环和高贵的血统而言,她其实也不过是个双十年华的普通女子。长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娇纵凌人的脾气,然而,她本心却是温柔的。

而且,在这个世上,她或许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说过:每个人,总有他要守护的东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温暖的泪水流淌在他的指间,那一瞬间,长久不曾有过的柔软的感觉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会让听雪楼对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点了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走入了花园中:“我也并不想和听雪楼为敌……然而萧忆情内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宫,他才满意吧?”

“放心,我自有办法。”迦若随着她一起步入花园,淡淡道。

园中繁花乱眼,五彩夺目,虽然鸟雀不入,然而依然有无数蜂蝶飞舞其间——冥儿从小孤僻,喜怒不形于外,但如果见了这里他栽的奇花异草,也一定会很喜欢吧?

他想着,微笑着抬手,并指夹住了一只花上飞舞的凤蝶。

“何苦为难它?”蓦然间,听见明河出声阻止,走在前面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么像你……”

“哦?”有些惊诧的,他停住了发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阵风过,四周风铃的脆响一片。明河在风中蓦地抿嘴笑了,仰头看着纷飞的蝶儿,悠然道:“传说,每一只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谢后的灵魂,飞回来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只凤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飞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颊上那弯月儿更加美丽,如第三只眼睛窥探着人的内心:“祭司大人,你说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蓦然微笑了起来。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

――――――――――――――――――――――――――

清晨,天刚刚透亮,周围村寨里就有公鸡连绵的打鸣。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实,竟然再没有一丝纷乱的想法——或许,困扰了她那么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结,反而解开了她的一重心魔罢?

她坐在溪边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脸和头发,然后将手巾拧干,擦着湿漉漉的长发。

然而抬手间,袖中的血薇滑了出来,“唰”的一声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剑。然而,在捞起剑的那一瞬间,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仿佛水下有阴湿的水草,丝丝缕缕缠绕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运气,用力将手往回抽。但是小臂仿佛麻痹了一般不听使唤,那阴凉的感觉丝丝缕缕沿着手臂攀爬了上来——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过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丝万缕,仿佛是人的湿漉漉的长发!

她试着用力挣脱,然而那水草居然丝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间,水下仿佛还有什么轻轻笑了一声。

阿靖抬起左手,并指成剑,狠狠划下。那一丛水草仿佛受到了惊动,抽搐了一下,将她的手臂勒的更紧。在剑气第二次斩落的时候,水纹微微荡漾,一簇水草忽然扬了起来,带着水珠勒向绯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还没有触及她的肌肤,仿佛忽然被烈火焚烧一般,那一簇水草蓦地蜷曲了起来,发出吱吱的燃烧声,迅速断裂。缠绕着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松开,漂入水底不见。

怔了怔,阿靖将剑从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领,拉出了颈中悬挂的小小木牌。

一个略显破旧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护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有个甜脆的女声讶然道。

阿靖抬起头,看见了一个水绿衫子的年轻女子站在身侧,正手忙脚乱的从怀中拿出一颗鸽蛋大小的珠子来:“是被它缠住了吧?这鬼地方就是这种阴湿的东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着对方,猜测着,绯衣女子戒备的吐出一个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准了!”弱水笑了起来,那样活泼泼的表情,宛如她来到南疆后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着少女明媚的笑靥,阿靖忽然间就有些郁郁,接着问下去:“楼主来了么?”

“萧公子和家师、明镜大师日夜兼程,平明时分已经到了。”看见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敛了笑容,规规矩矩的回答,“萧公子要弱水过来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并没有立刻起身,绯衣女子却抓住了那一个字眼,微微摇头,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他……他的身子,可还好么?”

不知道为何,虽然明知此时走几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却不想立刻起身,而是从旁人嘴里打听他的状况。

所谓的近乡情怯,或许也只是这样的心态吧?

生怕见了他、会发现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况,等会儿心里才不会什么预备都没有。独自在南疆虽然不过几个月,然而仿佛却在回忆中过了几十年——如今自问,心里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无力。

“可不大好呢……萧公子旅途太过劳累,染了风寒瘴气。幸好带了墨大夫,刚刚给他用了药,楼主已经好多了。”弱水站在一边,老老实实的回答,一边好奇的看着绯衣的女子——这是一个武林的传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听雪楼主并称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这个清丽的女子却不过如此,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夺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间似乎还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缓缓站起身来,道:“我跟你去见楼主。”

在她起身的时候,弱水看见了那把绯红色的血薇——然而,她的目光却停在了靖姑娘的颈中——那里,有一个紫檀木雕刻的木牌——附有非常强大的驱邪能力的护身符。

从那个小小的木牌上,修习术法的她,忽然隐约的看到了什么。

隐隐约约、一望无际的红色……

那是怎样深切的残念、在经历了十数年的沧桑后,依然固执地不肯褪去。

阿靖转过竹林的时候,看见了刚刚来到的听雪楼人马。

这一大群的人,不久才刚来到这里与先期来到的人汇合,方方面面都需要打点安排,喧哗烦杂的紧。碧落和红尘也忙的不可开交,人群穿梭似的来来去去,每个人见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谨的叫一声靖姑娘。

然而,她只是那样淡淡的点头,也不回应,只是静默的看着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镜大师,张真人,这些事情就麻烦你们两位了。”仿佛刚刚说完了什么,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颔首,淡淡嘱咐。刚刚喝干的药盏放在他手边,听雪楼主的脸色略微苍白,断续咳嗽着,然而清秀带着女气的眼睛里,却依然是平静而深远。

“阿弥陀佛……公子心思细密,筹划滴水不漏——既然有助于剿灭拜月教,这些小事贫僧和张道友自然不会推辞。”榻边,须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这,应该便是从栖霞山法能寺请来的明镜大师吧?

——而旁边那个带着紫金冠的老道,则该是闻名天下的龙虎山张无尘张真人了。

烨火已经来了,侍立在师傅身侧。或许因为昨夜的情绪波动,睡了一觉后她的脸色仍然有些憔悴——或许,她是一夜无眠罢?

“萧公子,靖姑娘来了。”她还没有出声,带路的弱水已经笑盈盈的叫了来。

话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过头来。

一僧一道的神色,刚开始是有些审视意味的——毕竟,对于这样一位名动天下武林的奇女子,没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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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4:00:33 | 显示全部楼层
然而,等视线投注到这个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候,明镜大师和张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后阿靖看见他们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底下轻轻移动掐算。

她忽然有些厌恶起来……又是命运。

这些懂得术法的人,太执着于所谓的宿命和预言。

就如她的师傅白帝,即使号称剑术玄学一代宗师,居然却不能杀死她这样一个小小的孩子——因为他惧怕命运的改变,于是放任了这个可能遗祸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来。

如果看见命运让人变得懦弱……那还不如看不见。

“靖姑娘。”两位术法大师分别起立,致礼,她也是静静地回礼,却没有出声。

再度往她脸上一看,明镜大师和张真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仿佛同时看见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两个人便同时告退了。烨火和弱水也跟着师傅离去。

“好久不见。”周围登时安静下来,唯有风簌簌穿入竹叶的声音,萧忆情仍用平日那种平静莫测的眼神远远地注视着绯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边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么?”

“如果好,还用楼主你亲自来么?”她也是淡漠的回应着,走过去,在竹榻边上坐下,有些讽刺的看着他。

“赶着来这里、是因为我很担心你,阿靖。”唇边的那一丝笑意忽然转成了苦笑,低低的,听雪楼主看着她,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哦?”绯衣女子笑了笑,看着小臂上被鬼母藻缠绕而留下的印记,眼神仍然是倔强而冷漠,“征战武林这么些年,你可从来没有为我担心过——放心,虽然我不是那个迦若的对手,但也不至于死在他手下。”

萧忆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风般拂过对面绯衣女子清丽的脸,她脸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满锋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剑——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

他忽然叹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气,低低注视着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担心什么——阿靖,你真的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有。”沉默了片刻,绯衣女子的手轻轻按上颈中的护身符,回头,直视他喜怒莫测的眼眸,忽然静静道:“那个迦若,是我的同门师兄。”

听到那样的话,听雪楼主的视线垂了下来,秀气的睫毛掩盖了他此刻的眼睛,只是瞬忽之间,他的抬眼看着楼中的女领主,微微咳嗽着:“是么?”

“你何必作态?烨火应该已经密告过你了。”冷冷看着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带着几分讥诮和不屑,“她是你派来监视我的眼线,不是么?你也该知道她是那岩山寨的人。”

“咳咳……”仿佛要说什么,然而萧忆情又剧烈的咳嗽了起来,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触,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怀内,痉挛的抓住了一个白玉小瓶,然而因为手指不停颤抖,一打开,瓶中红色的粉末便洒了一桌。

绯衣女子蓦地起身,瞬间出指点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将瓶中剩余的药粉倒入案上的一盏苦茶,扶着给他喝下。待得他喝尽了杯中的茶,便道:“不要随便动用真气,我去叫墨大夫过来。”

“不用……先别、别叫他。”然而,在她刚站起时,手腕却被他扣住,阿靖回头,看见他衰弱无力的眼睛,那样的冷彻而阴柔,迷离得有些女气。

她忽然间就怔了一下——这个人身上,永远带着这种奇异而矛盾的气质。

他的眼神是阴柔却又强悍的,他是一个病人、然而这个病人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世上大部分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这种阴柔中糅合的强悍形成了一种邪恶而致命的魔力,让无数武林人士对于这个传奇产生了深不可测的感觉。

“有很多话……咳咳,说开了反而好。”他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指骨有一种琉璃般脆弱的感觉,虽然服用了药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着,却花了很大的力气,缓缓对着她说。

阿靖坐了下来,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关穴和少泽穴,缓缓将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药力。

“你有多少机会能够杀我?”忽然间,咳嗽着,竹榻上的病人闭目问了一句。她一惊,手指下意识的扣紧——腕上尺关穴是人身大穴,稍微用力,便能让人半身无力。

“你也知道……病发作的厉害的时候……我连墨大夫都不允许他靠近。咳咳……在发病的时候,一个小孩子…都能杀了我……”断断续续的,听雪楼主苦笑着说,感觉到扣紧他手腕的手指在一分分松开,“阿靖……你有多少机会、能杀了我啊……”

“那是你胆子大。”许久,她涩声回答了一句,“或许有一日我就真的会杀了你。”

风声入竹,萧忆情咳嗽着,看着南疆一片欲滴的青翠,以及颜色艳丽的蓝天,目光疲倦而高远:“那你认为…我还有会派人监视你?”

“可是如果不是烨火告密,你从何处事先得知我与迦若的关系?”她的手指松开,然而目光里的冷芒却不曾稍减。

“咳咳……”听雪楼主微微咳嗽,温柔的凝视她的眼睛,叹息般的轻轻道:“这个么…我在两年前就知道了,青冥。”

“两年前?”绯衣女子的眼神陡然雪亮。

“不错。”萧忆情微笑,眼神迷离莫测,望着高天流云,淡淡道,“告诉我这个秘密的人,曾有个名字叫做青羽……”

“高梦非?!”再也忍不住,阿靖脱口低呼。

“是的——就是我们听雪楼、曾经的二楼主。”嘴角忽然浮现出哀伤的笑意,他回答。

“可他答应过、永远不会将我们的以往泄漏出去……”阿靖怔住,喃喃自语。忽然间,又笑了起来,笑容中是平日一贯的冷漠轻蔑:“是了……凭什么我相信他能守住他的诺言?我不是连他也杀了么?”

用过了药,萧忆情的气色稍微缓和,用手撑着竹榻让身子微微前倾,静静看着绯衣的女子,道:“我并没有刻意追究你的过去,但是你来到楼中不久,他就故意泄漏风声让我得知你和他的渊源——希望以此降低我对于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沉寂如大海,仿佛千亿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

她早该料到、以听雪楼二楼主的心机和手腕,本来也是就会如此的……只是她因了“青羽”的缘故,一直都未能看清楚他在十年中的改变——

青岚亡故后,他们两人离开沉沙谷流落中原。

带着血薇剑的十三岁女孩一出现在江湖、就因为血魔女儿的身份遭到了无休止的追杀与排斥。终于在某一天,她发现陪着他的羽师兄不告而别的离开了……他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标的,怎能因为她的出身连累到在江湖中奋斗的路。

身怀绝艺的青羽,总不会为了护着一个邪道魔王的女儿,而葬送了大好前程。

几年之间,他便迅速的崛起在江湖中,名动武林,最后甚至赢得了萧忆情的重视、邀请他入主听雪楼,共谋大业。

他不再叫“青羽”,而有了新的名字:高梦非。

往世如幻梦,但觉今是而昨非。

对于赢到手的一切,听雪楼的二楼主显然是满意的——他从来不曾为舍弃过什么后悔。

或许在某一日,因为蓦然看见新加盟的女领主时,有过刹那的震撼——然而与她再度重逢时,他考虑的最多的、还是她的出现会对于他篡夺大权的计划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吧?

毕竟,白帝那个预言,三位弟子都铭刻在心。

所以,他选择了先发制人——将自己与舒靖容的过往,有意无意的透露给楼主。

他料想着、以萧忆情内心的敏感和多疑,阿靖在楼中必然不能成为楼主的心腹——何况,要冥儿信任别人、的确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相对来说,要让两位当权者心存疑虑而相互猜疑,那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他的推断,本来应该都没有错。

可惜,到了最后的关头,如预言所说的那样,他还是死于血薇之下。

阿靖安静了半晌,慢慢将记忆中各种零散的片断串在一起,一一印证。各种复杂的情绪在眼底沉浮着,忽然,她再度笑了起来:“楼主,你的胆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啊……”

高梦非的野心从来不曾刻意掩饰过,然而因为爱才、也因为对于自己手腕和控制力的绝对自信,萧忆情依然给予他在听雪楼中的高位大权,起用了这位极度危险的奇才——同时,也时时刻刻警惕他的反噬。

在听雪楼内乱中,他将她安排为最后的关键,对付背叛的高梦非。

在叛乱最后势均力敌的混乱中,她一招“易水人去”、刺入二楼主高梦非的心口,粉碎了那个染血之梦。

她以为萧忆情不知道青羽和青冥的过去,才如此安排——毕竟,在武功上,除了萧忆情和高梦非、听雪楼中便只有她最高,三楼主南楚又为人温和诚挚、不善于作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谋划。

然而,楼主居然从一开始就知道!

明知如此,那么他为了平叛、走的又是如何险的一着棋……

“是很冒险——但是我赌赢了,不是么?”微微咳嗽着,然而听雪楼主有些欣悦的笑了起来,那千亿的星辰仿佛再度浮出海面,闪烁着万顷光芒,“我赌你不是他的同党,我赌你不会背叛听雪楼。”

“如果输了,你坟上的白杨如今也该有合抱粗细了。”即使是她,也不自禁的喟叹了一声。江湖仇杀争斗本就残酷无情,为了稳定听雪楼至尊的地位,他又用多少心力挫败了多少变乱和阴谋。

“阿靖:我从来都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他看着绯衣女子,目光真挚而深切,凝重的一字字说。

然而阿靖却只是握紧了袖中的血薇,许久,才轻轻道:“好罢……我试试看。”

虽然只是听到这样的答案,听雪楼主却蓦地笑了,病弱的脸上有淡淡的奇异的光,低低道:“谢谢。”

他站了起来,看着远处忙碌的自己人马,忽然有些感叹的低语了一句:“真希望……我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绯衣女子一震,在他走向部下时,忽然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你知道——那么,为何还故意派我来南疆对付拜月教?你难道不怕——”

“我很怕。”萧忆情的脚步蓦然停止,迅速截断了她后面的话语。然而却是不回头的一笑,笑容里有沉寂寥落的神色:“我又赌了一次,但是这次我很怕我会赌输——所以我有些后悔、连夜赶了过来。”

顿了顿,他终于回头微微一笑:“所以……赶来看见你还在,我真的很高兴。”

他的笑容映入她眼中,阿靖心中蓦然有一种柔软的感觉,让她平日淡漠一切人的内心有些动摇:要如何对他说,在听说他要赶来的时候、她内心也是有喜悦意味的。

她的内心,竟然有过那样软弱的感情。

“为何…为何一定是拜月教?你从来不曾花不相等的代价来对付一个不值得征服的教派……你为何……一定要对付拜月教?”忍不住,她仍然提出了这个一直困扰的疑问。

竹径上,白衣公子回过头来看着她,嘴角有极度复杂的笑意,然而,眼神深处却忽然泛起了刀锋一样雪亮的光芒!仿佛有什么掩盖的幕布忽然被扯下,露出了峥嵘凌厉的内心。

“我恨它。”蓦地,萧忆情淡淡说了三个字,一字一顿,“就像你一定非常恨那岩山寨一样——我恨拜月教。就是如此。”

不等她从惊愕中体会他话语的深意,听雪楼主转过了身子,不再看她,淡漠地从碧水修竹中穿过:“我见过迦若了,真是非常可怕的对手。我不会为难你……在我和祭司对决的时候,请你置身事外。”

他最后留下的一句话在空气中荡漾,便如拂过树林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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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4:01: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 记川溯影


   “师姐,镇南王世子没事了么?”大理镇南王府客厅中,一见绿衫的弱水出来,烨火便有些担忧的站了起来——上好的普洱茶,她居然一口未喝。

“抓到了——你看这是什么?”弱水的神色有些疲惫,却忽然有些顽皮的笑了,手一抬,烨火眼前便是一暗,刺鼻的腥味扑来,浓重的阴邪气息让烨火本能的退开了一步,冲口道:“天……真的是鬼降?!”

“嘻嘻……是啊,师傅昨天半夜里守在世子卧房,好容易才收服了这个来暗杀的鬼降呢!”弱水小心翼翼地将一个高不盈尺的葫芦捧在手里,招呼着师妹过来在口上贴满符录,“师傅在和镇南王说话,让我们先将它封起来。”

烨火被空气中奇异的霉味薰得皱眉,但是第一次看见真正的鬼降,还是让她大为惊异。她过来帮着师姐扶好葫芦,看弱水贴上符录。同时感觉到葫芦中有什么东西在猛烈的撞击着,咚咚直响。想起以前在术法书上看见有关鬼降的叙述,她心中有奇异的厌恶——

鬼降,是广泛流传于南疆一带的降头术中的一种,是通过养鬼之术控制了一个鬼魂,令这个鬼魂去做种种事情,即驭使死灵。

为了培养鬼降,术士先要到树林去砍一段的木头(或言,以种植在死人墓地旁的树木最佳),再用刀子雕成一口小棺木。准备完毕后,去找一些刚死不久的人的坟墓,掘棺取尸,用人脂提炼而成的蜡烛烧烤尸体的下巴,直到尸体被火灼出尸油,然后将滴下的尸油用預先准备好的小棺木盛之。

法师然后迅速盖棺念咒,这个刚死去的魂魄就能听命而供差遣行事,来去如电而为一般人目所不能见,瞬间就能完成主人的指令。

此法虽然因为过于阴邪而被玄学正派视为妖法,然而在南疆,却颇为盛行。

“是拜月教派出来暗杀世子的鬼降吧?”贴好了符录,葫芦里面的声音也小了下去,烨火皱着眉头问。弱水点了点头,压低了声音:“是啊。镇南王的侧妃想让己出的次子当上王储、所以才暗地里请来了拜月教的鬼降。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哪里瞒得过我们这些人的眼睛。”

“哎呀,那么镇南王他知不知道?”惊讶于权贵间竟有骨肉相残的事,烨火脱口惊呼。

“嘘……轻点。”弱水制止了她,不屑的冷笑,“哈,镇南王心里比谁都清楚呢。可是他宠着侧妃,又能怎么样?至多请师傅过来帮忙避祸而已。”

冷笑着,弱水明朗的眉宇间忽然有愤恨的表情:“这些糜烂的皇族富豪,家里的丑事能少的了?——师妹你别惊讶,姐姐可是从这里出来的,看惯了……如果不是当年娘早早送我出了家、跟了师傅学道,恐怕我也早被害死了。”

烨火不说话,微微叹息了一声——

师姐弱水出身世家豪门,父亲纳有十多房姬妾,而子女却一无所出。弱水的母亲是第七房如夫人,生了弱水后地位陡升,遭到了其他女子的嫉恨,母女两暗地里好几次几乎被谋害。

终有一日,张真人云游经过,一见五岁的弱水,便和她父母说:“此女有仙缘,可随贫道出家——若不出家,则活不过三年。”

弱水父亲不舍,然而过不了多久,七夫人母女便再次被人暗中下毒,奄奄一息。惧怕女儿在家终究留不住命,父亲终于同意了夫人的请求,将唯一的女儿托付给了真人。

也许多亏了跟了师傅,师姐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今日吧?

虽然平日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师姐的心里,也一直有些不好受吧?

烨火怔怔的想着,却看见师傅结束了同镇南王的交谈,由王爷亲自送着,从书房走了出来。她们两人连忙收好了葫芦,跟着师傅走出府门去。

“师傅,你和镇南王在书房那么久干吗呀?我们在外面等的腿都软了。”方一出门,弱水便嗔怪,“而且我们这一次来不是为了对付拜月教么?怎么反而管起这些王府里七七八八的恶心事了?”

“你给我小声!生怕拜月教的人听不见是不是?”不满的瞪了弟子一眼,张真人叱道。

弱水吐了吐舌头,晃着手中的葫芦对着烨火笑笑。

“小心些!万一撞翻了、让鬼降逃了就不好了。”张真人对于这个调皮的弟子向来没法子,但是仍然解释了一句,“镇南王答应这一次不插手听雪楼和拜月教的事情——也是因了世子此次差点送命,他碍着王妃生气。此前,侧妃和拜月教的关系密切,顺带着镇南王治下子民都崇敬那个邪教……”

“哦,这次王爷能保持中立那就不错啦。”微微笑着,烨火答了一句,“拜月教除了在南疆根深蒂固,要拔掉它、还真的牵扯方方面面呢。”

“是啊……明镜大师应该去了周守备府上驱邪——近几日谣传周守备的死对头千总陈定基想制他于死地、高价请来了邪教阴人想害了他性命。”张真人摸了摸胡须,缓缓点头,“唉唉……这般狠毒的妖术!施术者就不怕折了自己的阳寿?”

“咦?这么说来,周守备也是站到我们这边啦?”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弱水问。

烨火笑吟吟的看了师姐一眼:“至少不会和我们为难了吧?他要忙着找千总算帐,拜月教的事情,该是懒得管了——这样一来,形式对于听雪楼就好多了,不至于四面为敌。”

张真人微微点头,看了大弟子一眼:“弱水啊,你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这一些还要向你师妹学学!”

“可是,你们怎么知道王府守备那里正好有机可乘啊?万一他们都和拜月教扯不上呢?”虽然明白了此次出行的原因,但是弱水还是有些不服气的问。

“呵呵……这等谋划,自然是萧楼主的功劳。”有些感叹的,张真人微微颔首,“他似乎从好几年前就关注到苗疆了,对于进攻拜月教楼主似乎已成竹在胸,这里的人事无不了如指掌……短短时日便做到了各方制衡。厉害,厉害啊。”

弱水被复杂的关系搅得有些头晕,跟着师傅在人群中走了一路,才慢慢地反应过来,张大眼睛叹息了一声:“啊,我现在明白那个萧公子为什么看上去总是病恹恹的了——老是想着这么费力的事情,能不累么?”顿了顿,见师傅和师妹都笑,她忍不住也笑着问了一句:“师傅,萧公子厉害,还是你厉害呢?”

然而,不等听到回答,感觉到了背上的葫芦似乎轻了起来,弱水下意识的伸手一探,忽然叫了起来:“哎呀!糟了——葫芦、葫芦空了!”

张真人和烨火同时色变,等弱水解下背上葫芦查看时,一入手便发觉份量轻了不少——然而,封口处的符录、却居然丝毫未破!

竟然…竟然有人、不需破坏符录结界,就轻易掳走了鬼降!

“我、我一直没有觉得有谁动过啊……”目瞪口呆的,弱水急道,有些快哭出来的感觉,“师傅……这次我只有认啦——你回去罚我吧!”

看着葫芦口上分毫未动的符录,再凝神一算,张真人便抬起投来,拍拍焦急的弟子,叹了口气:“算了……以你的修为,实在怪不得你看不住。”

“嗯?”弱水和烨火斗齐齐一怔,却看见师傅转过头,对着方才擦身而过的行人一稽首:“施主好高深的五行搬运大法……只是以施主的修为、何苦与小徒开玩笑?还请将收服的鬼降返回,贫道感激不禁。”

人群中,某个快要走上浮桥的男子站住了身,在如火的凤凰花下转过头来,微微一笑:“大师恐怕是看错人了吧?”

然而,在那个人回头的刹那,仿佛被强光忽然照住了眼睛,弱水视线一片空白——

那个人身上的灵力是如此的强大……那散发出来的“气”、在看得见精神体的她来说,一眼望去几乎如同太阳一般耀眼,照得她看不见周围来往的平凡百姓。

视线中,只有那个凤凰花树下白袍长发的男子、如同神一般的微微冷笑。

“迦若大祭司!”耳边,忽然听到了师妹烨火脱口的低呼,她的声音,也带着震惊和极度复杂的感情。弱水的心猛地一紧,盯着前面的白衣年轻人,有些发呆。

“贫道自问眼力尚可,并不曾看错。”依然是心平气静地,师傅稽首。

“是么?”弱水看见祭司有些讥诮地微笑起来,额环上的宝石闪着夺目的光彩,迦若指着河边的凤凰树,开口,“那么请问大师:这河边种着的树有几棵?”

“啊,自然是十六棵!”烨火平定了下来,默数了一遍率先脱口回答。

“不对……烨火,你数错了。分明是十七棵。”张真人微微摇头,抬起手,一棵棵的数过去,从左数到右,没错,果然是十七棵。

“这……”烨火呆了一下,自己再次数了一遍:还是十七棵。

她虽然满心疑虑,却不得不对着师傅点点头:“师傅说得没错。”

迦若却忽然冷笑了起来:“张真人,虽然你年纪也不轻了,可修习术法之人怎会如此老眼昏花?——分明是十六棵树,怎生数成了十七棵?”祭司微微抬手,从左往右重新数了一遍给他们看,一、二、三、四……不多不少,果然是十六棵!

“怎么会是十七棵呢?真人可否再为迦若数一遍?”带着些许的讥诮,祭司回头问。

张真人脸色凝重,抬起手指,一棵一棵数着:一、二、三……然而,居然只有十六棵!无论怎么数都只有十六棵……他、他居然数不出第十七棵来!

只有他明白,他的“分光化影”在一种不知名力量的压迫下,居然失效了……

他的术法和幻力、根本没办法施展出丝毫!

“真人果然是年老了……”微微笑着,看着老道士和两位弟子惊讶的表情,拂了拂衣襟,白衣祭司飘然回身,扔下一句话飘然走开,“对了,有个叫明镜的大师、此刻恐怕有些不舒服……你们赶快过去罢。”

弱水和烨火本来想再度上去拦截要回那个鬼降,然而张真人的脸色却变了,厉声道:“快和我去守备府上!迦若今日一定是亲自去了守备府那边了!”

周守备已经死了……很明显,是蛊毒发作。

死相非常恐怖,断气不过几个时辰,身上已经开始腐烂,发出难闻的气味。

等他们一行三人赶到那里时,发现了盘膝而坐的明镜大师——他的心口衣衫片片碎裂,似乎有极度强大的力量击溃了他苦修得来的“般若之心”,破除了他由心设下的结界。

看见张真人,他想说什么,然而,一开口便是一口鲜血。

“太、太厉害……我们即使联手、都未必能赢他半分啊……”能开口的时候,第一句话,明镜大师便如此说,眼神震惊而溃散,“他、他才二十多……哪里、哪里修炼来的这等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的力量…简直不是凡世所有!”

两位女弟子也呆住。过了片刻,才听见师傅低低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大师……事到如今,是不是只有指望天命了?”

几近油尽灯枯的明镜大师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神忽然一亮:“啊?张真人……你、你也看到了?在那个女子身上?”

“那一日,你我应该同时都看出来了。”微微颔首,张真人低声道,“就在她身上,我们看见了宿命——她是迦若命中注定的克星,不是么?要对付拜月教的祭司……恐怕,还只能请靖姑娘出手了。”

靖姑娘!

弱水心头蓦地一跳,和烨火惊愕的交换了一下目光。

“不错……”有些衰弱地,明镜大师点点头,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眼睛中有些悲悯,“靖姑娘冥星照命,凡与她的星宿轨道交错者、必当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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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6 14:01:41 | 显示全部楼层
在神殿前波光泠泠的圣湖边,白衣祭司叹了口气,俯下身将手浸入水中——虽然是夏日、又是在南疆,月宫里的圣湖却依然冰冷刺骨——那是因为这里汇集了天地至阴之气。

拜月教一百多年称雄南疆,用术法杀人无数。而这个圣湖,则是开教以来便设下的、拘禁死灵的地方。湖底沉积了无数的死灵和怨魂,而施了咒术的湖水成了魂魄们无形的禁锢,让它们不至于四散逃逸。这些灵魂被拘禁在湖底,无法进入轮回也无法消灭,只能静候着拜月教术士的差遣。

迦若将手探入水中,随即放开。

一缕无形的魂魄从他手心离开,潜入水中。带回的鬼降游离入水。

迦若迅速将手从水中拿开——即使这样,短短的刹那,他还是感觉到湖中游荡的恶灵闻到了他的气息、迅速从水下聚集了过来,想噬咬他的手指。

圣湖汇集的力量是如此强大阴毒,即使历代的拜月教祭司,都不敢太靠近这片湖水。那里沉睡着太多的死灵,凝聚的怨气几乎能让最强的术士窒息——

然而,这便是拜月教力量的最终源泉。

世世代代,每一位祭司,都在做法时不得不驭使和呼唤湖中恶灵的力量。

即使号称一百年来最强大的、唯一集教主与祭司身份于一体的前代教主华莲,也无法不倚仗圣湖阴灵的力量。

“那些湖底的恶灵这样厉害么?”看见祭司迅速从水中抽出手指,细细凝视指间有无被噬咬得痕迹,站在神殿台阶上的拜月教主有些诧异,“连你都不敢触碰它们?”

迦若没有回答,只是站直了身子,在湖边静静凝视着看似一片平静的湖水,眉目之间有些肃然。这是沉积了上百年的阴邪和怨气,如果一旦逃逸就完全不受控制……直至今日,拜月教仍每年需要进行血祭,才能压制湖中凶残无比的恶灵。

“迦若,你有无想过、如果有一日这神殿中的月轮被转动,如果圣湖底下的闸门被打开、湖水被放干的话,那么又是如何的景象哪?”有些感喟的,拜月教主纤长的玉指抚摩着供奉在神殿上的圣物,喃喃道。

“别碰!”仿佛触电般地,白衣祭司一掠而来,一把将她的手打到一边。

“迦若你——”吓了一跳,明河捧着手怔怔的看他——这个深沉莫测的拜月教守护神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恐惧的表情!

“别碰它……你疯了么?天心月轮,千万碰不得。”重新将帷幔拉下,迦若的脸色苍白的可怕,他抓住帷幔的手微微颤抖——

拜月教的至高神殿里,供奉着这个月轮。传说中,在灵鹫山上创立拜月教时,开山祖师同时建立神殿、挖掘了圣湖。月轮下连着圣湖的水闸,一旦打开,可以将湖水泄入地底。

然而,一百多年了,从来没有哪一任教主或者祭司,胆敢转动这个月轮。

因为一旦月轮转动,湖水泄入地底后,那些湖中囚禁的恶灵便会被放出,四散逃逸进入阳世!那可怕的阴邪力量如果一旦失去控制,那后果……一想起这个,即使拜月教的大祭司,都不由不寒而栗。

“碰不得?怎么碰不得!”拜月教主冷笑了起来,娇弱的眼睛里却有决绝冷厉的光芒,一把扯开了帷幕,指着那个月轮冷冷道,“如果听雪楼……如果听雪楼真的攻进来了、如果萧忆情真的敢灭了拜月教,那么我就转动月轮,把湖中的恶灵全放出来!”

“——最多拼着玉石俱焚罢了!…哈哈。”

她冷笑,笑意中有疯狂不顾一切的意味,连着颊上那弯金粉画的月牙儿都冷了。话音未落,白衣祭司上来,一把恶狠狠的拉开了她:“你疯了么?绝对不可以转动月轮!”

“是,我可以不打开水闸——如果你能够保住月宫的话!”拜月教主静静凝视着迦若,一字一字缓缓道,“如果你有更好的方法的话。……迦若,我也不想死。”

※※※※※

扶着受伤的明镜大师回到木楼,天色已经是薄暮。知道今日受了挫败师傅心情不好,弱水和烨火都不敢多话,只是默默掌灯。坐下来才一会儿,便有听雪楼子弟前来送饭。

看着那个不过十多岁的年轻弟子手脚麻利的布菜,张真人思虑了一下,问:“萧楼主在么?”那个听雪楼的小弟子头也不抬,回答:“楼主吃过晚饭,便出去了。”

“哦……”张真人点点头,看看一边的明镜大师,继续问,“那么,靖姑娘可在?贫道和明镜大师,有事同靖姑娘商量。”

“靖姑娘也不在。”小弟子回答着,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笑。

“哦?靖姑娘去哪里了?”有些奇怪的,张真人问。

小弟子抬起头来,将手中的饭菜布好,将手在布巾上揩了一揩,笑嘻嘻的回答:“靖姑娘么,自然是和楼主一起出去了。”

等的他退出去,张真人摸着胡子叹息了一声,过去问在榻上打坐的明镜大师:“大师,下来用些斋饭可好?”

明镜大师须发花白的脸上都是憔悴之色,半晌没有回答,忽然睁开眼睛,问:“今天是什么日子?好重的阴气!”

“今日是七月十五。”弱水伶俐,在一边脆生生答了一句。

听了弟子的回答,张真人也是一怔,脸色不觉变了变:

七月十五。原来,今天竟已是盂兰盆节,众鬼的节日。

“我不知道苗疆竟然也过盂兰盆节。”天色渐渐黑了下来,站在河流边,看着水面上星星点点漂浮的灯光,白衣男子叹息了一声。

旁边绯衣女子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俯下身去,将手中一盏素白的莲花灯放入水中,轻轻一推,看着它顺水流下。她站起身,微微闭目,合十默念,神色静穆。

萧忆情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薄暮中临风祈祷的绯衣女子——这一个瞬间,她眉目间的神色是如此安宁淡远,完全不同于平日里那种清冷孤傲。

河的上游有不少人在水边烧纸、施放河灯,到处都是喃喃念经祈祷的声音,有苗人也有汉人,那些声音传入风里散开来,有一种奇异的氤氲的感觉,让人听了有些安定到神思驰然。河面上漂浮着千百盏河灯,映得水面一片晶莹,宛如琉璃世界。

他知道,她是为了在南疆死去的父亲祈祷。

这么些年来,虽然阿靖一直都怨恨父亲在她那么小的时候就自刎,扔下她一个人在江湖间。但是看得出,她内心依然是怀念着那个死去十多年的父亲的——那个曾令天下武林闻之变色的邪道魔头。

“令尊的魂魄,或许早已经进入六道轮回,转世为人了。阿靖,你又何必太在意。”许久,见她睁开了眼睛放下手,萧忆情淡淡的劝慰。

然而,阿靖看着水面上那一盏渐渐漂远的河灯,嘴角浮起的却是冷漠的笑意:“我父亲生平杀人无数,他生前也戏说:他怕死,因为死后地狱便是他之所往——偏偏我娘生性纯善,却是应去极乐世界的。……所以我父亲说,他要活长命百岁才好。”

“令尊令堂,可谓是伉俪情深。”仿佛触动了什么,萧忆情的声音里有些微的叹息。

阿靖没有说话,一袭绯衣在夜风中如同蔷薇花般盛开。

河上,那些河灯缥缥缈缈,真的犹如漂往另一个世界,虚幻若梦。

过了许久,阿靖才低低开口,道:“可惜我娘在我五岁的时候就死了——那些正道人在括苍山联合伏击我爹,我爹血战良久,终于护着我们母女杀出重围。

“狂奔了三十里,好容易坐下来歇息,我娘将一直抱在怀里的我递给我爹,说手乏了、要爹替她抱一下——然后,就在刹那间,她委顿了下去。

“我那时候惊叫起来,看见娘的背心原来插着一柄短刀,血流满了整个后背!不知道是方才围攻中哪个人戳上去的,然而娘居然还能抱着我、一直逃出了三十里才倒下……”

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默然转过头去看着天上一轮满月,不说话。

“你母亲非常爱你,阿靖。”萧忆情垂下眼睛,看着水波一次次漾上岸边。他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闪亮的光芒。

“是的……我学武艺的时候,还一直在想:娘究竟是修习了什么功夫、居然中了那样的一刀,还能抱着我跑出三十里?”唇角带着些微的苦笑,绯衣女子静静地摇头,“后来长大了我才知道:那不需要练什么武功——因为娘爱我,一定胜过自己。”

“是。”萧忆情不做声的吸了一口气,他只是短促的回答了一个字,但是声音亦然有些微的颤抖。

阿靖蓦然回头,冷冷道:“所以,我有时很恨我的父亲!娘死了以后,他就变了一个人——我八岁那年他终于熬不过了,在我睡着的时候用血薇割断了脖子。等我醒来的时候,他的血浸了我一身……他不曾考虑过我,所以他自顾自的死了。”

萧忆情不说话的看着她,绯衣女子眼睛里闪烁着细碎的亮光,清澈如水。

——那是相识四年多来,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起私人的事情。

——本来,她是个那样刚强倔强的人,从来不肯将埋藏在心里的事情对人提起。

“你父亲也是爱你的。”不知道如何劝解,他只有这样说了一句。

阿靖微微冷笑起来,摇头:“他或许爱我这个女儿,但是他最爱的还是我母亲。所以单单有我、他还是活不下去的——真真懦弱的一个人。生出了孩子,便要有为人父的觉悟……与其如此,他不如当年就不要生我。”

“很多事情不能尽如人意。你父亲虽然爱你,却不能守住你,那也是无奈。”萧忆情蓦然笑了笑,眼色里也有黯然的光。

“是啊……自己喜欢的东西,如果守不住,是不是还不如别去在意它呢?”阿靖的目光再度投在河面上,在密密麻麻的河灯中搜索着自己刚放出去的那一盏,声音忽然有些惘然的意味,“但是,如果已经在意了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守住它!”

她的声音里陡然起了决绝的严冰,萧忆情蓦然抬头,惊讶的看着她。

——果然,今夜她一反常态的说这样的话,是有目的的。

——然而,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让她有这样的举动。

“楼主,我希望你不要进攻拜月教!”阿靖转过了身,一瞬不瞬的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碎钻般的光芒,冷彻晶莹,“无论你想得到是什么,我希望,能由其他的途径达到你的目的。”

“如若不然?”萧忆情也是静静地看着她,漠然反问。

绯衣女子眼睛闪烁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覆盖了明眸,然后转瞬抬起,淡淡道:“如若不然,舒靖容将以她的方式、极力阻止这件事。”

萧忆情似乎微微震了一下,负手临风而立,看着河面上的万盏灯光,忽然轻轻冷笑:“好啊……阿靖,你是不惜为了迦若、和我翻脸了?你想插手我和他之间的决战么?”

他说着,忽然在夜风中微微咳嗽了起来。然而,他的目光,却刹那间变得空漠而辽远,隐藏着刀兵般雪亮的冷芒。

阿靖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听雪楼远征滇南、与非武林一脉的拜月教为敌,以武学对抗术法,本已属不智。楼中上下何尝没人疑虑?但因为你过去临大事、决生死种种策略从无失误,所以没有人敢置疑……然而,我却想问一句:为何?”

萧忆情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是私怨。你不必再问。”

绯衣女子微微一怔,忽然冷笑了起来:“原来……只是私怨。哈。”

“作为听雪楼下属,并不需要知道为何。”极力平定着骤起的咳嗽,手指紧按着胸口,听雪楼主的眼睛里却有冰雪般的冷光,“听雪楼是萧氏的听雪楼,我只是动用自己的力量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阿靖蓦然转头看着他,眼中的光芒闪电更亮:“你要那些人去为你送死、却到死都不告诉他们为什么?!听雪楼不是杀手组织、属下的不是傀儡你知道么?”

“我并没有让他们去送死!关于攻击拜月教,我五年前就有了完整的计划!”萧忆情烦乱的扯着自己的衣领,不住的咳嗽,脸色渐渐带了杀气,“我早就想着要灭了拜月教!”

“可是,楼主——你没有告诉他们、对手是什么样的人……听雪楼属下们一直都以为和以前一样、要去攻打另一个武林门派而已!你没有告诉他们术法的可怕、就把他们派来南疆,这和让他们送死有什么区别?”阿靖的脸色也苍白起来,眼神更加凌厉,寸步不让。

“普通弟子知道了也没用,反而会乱了人心——他们只要负责抵挡拜月教的一般教徒就行了。术法上的事情,有你我这样的人来应付。”听雪楼主皱眉回答。

“哦……怪不得你要派那么多人马来南疆。”唇角沁出了冷漠尖锐的笑意,阿靖冷冷道,“武学修炼到极致,也不过一人无敌于天下;然而术法却能为万人之敌——原来,你还是要他们去做肉盾牌。”

萧忆情淡漠的看着她:“那又如何?……所谓的‘听雪楼’,是我聚拢在手中、掌控的所有力量——莫非,你要我学那匹夫之勇、一人一刀去和迦若决战不成?”

“如若真的是这样,起码我还是佩服你的。”锋锐的笑意中,阿靖冷冷回了一句。

又一阵夜风吹来,吹起岸边白衣公子的衣襟下摆。南疆夏日的傍晚,萧忆情却忽然觉得寒冷,不由再度咳嗽了起来:“阿靖……咳咳,你不用、不用激我……”

“我没有激你,这只是我的想法。”阿靖望着苍穹中那一轮光华灿烂的满月,忽然叹息了一声,“楼主,你以往的征服中原武林、虽然为了个人霸图,然而毕竟造就了今日武林中安定的局面。”

“但是今日你的做为,却让人齿冷——为了私怨而驱使千百子弟入死境,非真正勇者所为。既然是私怨,便应以个人之力了结恩怨。”绯衣在夜风中如同红蔷薇般微微绽开,阿靖的眼眸却是冷静而从容的,一字字说来,“我非妇人之仁,该杀戮时便血流成河也不会皱眉;但是不需要杀人时、便是蝼蚁之命我也不会夺去。”

“我从来不知,靖姑娘居然是如此人物。”抬眼看着她,萧忆情的话语中喜怒莫测。

“我有我自己的准则——只是感觉没有必要和别人说起。”阿靖也是一瞬不瞬的看着他,淡淡道,“你若坚决要与拜月教决战,那么我不阻拦你……但是,如果你与迦若一战之后,即使你赢了——我也必为他报仇!”

她的声音是冷涩而艰苦的,但是一字字的吐出,散入夜风,没有丝毫的迟疑。

萧忆情的手蓦然收紧,在袖中扣住了夕影的刀柄,眼光瞬间冷厉如电。

他看向她,目光复杂的变幻,许久没有说话。

“为什么?”更久的时间后,他的手才缓缓从刀上松开。杀气转眼弥散,仿佛咳嗽使得嗓子有些沙哑,他低低问了一句,“那人、如此重要?”

绯衣迎风而动,然而阿靖的眼色是恍惚的,望着悄然流逝的河水,她的唇角渐渐浮起一丝淡漠的笑意:“高梦非或许和你说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你可能无法了解我们三人之间真正的感情。青岚师兄…他像母亲那样深的爱护过我。父母死后,我唯一信赖、在意的人便只有他……”

唇边淡漠的笑意瞬忽逝去,阿靖蓦然转头,定定的看着听雪楼主,斩钉截铁:“楼主,我不会像我父亲那样——我在意的,我就一定要守住!”

萧忆情也看着她,神色有些奇异的哀伤和苦痛,忽然间看着水面,轻轻笑了起来:“咳咳……阿靖,是不是听雪楼连年的战绩让你对我太有信心了?你这样坚决的维护拜月教、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也是会死的么?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你也知道。”

阿靖忽然怔住。

的确,从一开始思考,她几乎就将听雪楼放在了必胜的位置上,只想着如何才能避免拜月教被毁,却丝毫没有考虑过萧忆情战死的可能。

听雪楼主……似乎都已经是武林中不败的神话。

萧忆情的笑容更深、也更寂寥,他慢慢走到河边,俯下身去:“如果我死了,又会如何?到时候,听雪楼可能就会散掉,武林再度分崩离析,各方仇家蜂拥而至我的灵前……”

他伸手拨动着河水,忽然回头对着呆在一边的她微微一笑:“不过,那和你已经没关系了……你加入听雪楼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有过约定——

“如果一旦我死了,契约就自动消除。到时候你自己走自己的路,并不会再与听雪楼有丝毫瓜葛牵连。你自也不必替我向拜月教报仇。”

忽然间有些无法回答什么,阿靖想象着来日的情况,忽然感觉有梦魇般的冰冷。她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不会败。”

“那是你太高看了我。”听雪楼主怔怔凝视着河水,清瘦苍白的脸上忽然有苦笑的意味,“也不止是你——所有人可能都高看了我。没有败过不等于就不会败……高梦非背叛的时候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就已经一败涂地。”

他随手拨动水花,看着盈盈水波在指间一圈圈荡漾开去:“如果是听雪楼一般子弟,败了大概不过是换一个主人或换一种活法;但是我败了,那便只有死。”

“我也不希望你死。”静静地,绯衣女子截口道,声音也有颤栗的感觉。

萧忆情的手停住了,迅速的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又转过头继续用手指在水波中划动——那无形的水,便在他指间划开了又聚拢,毫无痕迹。

“高手之战,丝毫不能容情——将来我和迦若祭司,必有一人死。”他低着头看着指间流水,再抬头看看河上漂流而去的河灯,眼中有依稀的笑意,“即使我肯单独和迦若会面对决,那也是难逃这种结果。”

阿靖的手在袖中握紧了血薇,用力的握紧,极力压制着心中翻涌的情感,许久,她才冲口而出:“为什么?为什么这一战就势在必行?!任何事情都有其他的解决途径!”

“仇恨只有用一种方法来解除。”将浮在水面的水草都拨开了,萧忆情却缓缓从身边拿出了一盏河灯——纸扎的白色莲花,素净晶莹。

他没有顾上阿靖惊讶询问的眼光,只是自顾自的俯下身,用火绒点燃了花心的蜡烛。河灯的光明明灭灭,映着他清俊苍白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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