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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三生三世 十里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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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4: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1)


  正要将扇子收回来,却闻得背后百转千回一声“娘……娘?”

  我转过头来,夜华站在院内的一侧台阶上,眼睛隐在几绺黑发后,看不真切。他身后门槛处,站了个宫娥打扮的女子,左手拿着个精致的花瓶,右手紧紧扶住朱红的大门,脉脉盯着我,眼睛一眨,竟泛出两行清泪来。

  我手一抖,用扇子挑下的那枚花枝猛地弹起来,颤了几颤,窸窸窣窣,几乎碰掉半捧花瓣,身上勉不了也沾上几瓣。

  那女子已跌跌撞撞奔了过来,一把抱住我双腿,潸然道:“娘娘,果真是你,奈奈等了你三百年,你终于回来了……”又边哭边笑对夜华道:“那结魄灯果然是圣物,做得娘娘一丝都没差的。”

  看她这一番形容,我便晓得又是一个将我认错的。腿不便挣出来,好在一双手还能将她拉一拉。她泪眼迷蒙抬头看我,虽则是一双泪眼,那眼泪背后却满满当当俱是满足欢喜。我抚了抚眼上的白绫,不忍道:“仙子认错人了,老身青丘白浅,并非仙子口中的娘娘。”

  自称奈奈的小仙娥傻了一傻,却仍抱住我两条腿。

  我无可奈何朝默在一旁的夜华递了个眼色。

  他走过来,一把扶起奈奈,却并不看她,只望着眼前的桃林,淡淡道:“这位是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要在这院中暂住几日,便由你服侍了。如今你须改一改口,不能叫娘娘,便唤她的尊号,称她上神罢。”

  紧抱住我双腿的奈奈茫然看了看他,又茫然看了看我。我朝她安抚一笑,她也没什么反应,只用袖子擦了满脸的泪水,点头称是。

  我不过带了两身衣裳上来,便也没什么好安顿打点,夜华差奈奈备好一应洗浴的袍具,嘱咐我先躺一躺,他去庆云殿将团子抱过来。

  夜华近来十分地善解人意,既看出来我带伤行路不易,一通折腾下来已没什么精神头了,又看出来我心中思念团子,让我有点感动。

  显见得团子也十分地思念我,尚在他父君的怀中,一见了我,便嗖地探出半个身子,甜甜的一声“娘亲”,叫得我受用无比。

  “啪”,奈奈正捧着插桃花的花瓶却掉地上了。我心中觉得这小仙娥怕是同团子的亲娘有些渊源。如今团子的亲娘已香消玉殒,再享不了麟儿绕膝之乐,却让我这个做后娘的白白捡了便宜,必是看得这小仙娥心中不忍。

  唔,好一个忠肝义胆的小仙娥。

  夜华说团子只是受了些惊,并不碍事。我左右端详一番,看他依然白白胖胖,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与往常一般的天真,才真正放心。

  他显然是想往我身上蹭,却被他父君抱得十分牢靠,挣了半日也没挣开,便有些着恼,委屈地扁着嘴将我望着。

  我甚慈爱揉了揉他的头发,柔声道:“娘亲身上不太好,你先容你父君抱一抱。”

  他一双大眼睛眨了眨,小脸突然涨得通红,竟扭捏了一下,小声道:“阿离知道了,娘亲是又有了小宝宝对不对?”

  我楞楞地:“啊?”

  他害羞状绞着衣角道:“书上就这么写的。说有一位夫人怀了小宝宝,她们一家人就都不许她再去抱别人家的小孩来逗,怕动了,动了……”想了半日,小拳头一敲,斩钉截铁道:“对,胎气。”

  我心尖上一颤,乖乖,才不过蒜苗高的一个小娃娃,已懂得什么叫胎气!

  夜华轻笑了两声:“你是哪里看的这个书?”

  团子天真道:“是成玉借给我的。”

  我眼见着夜华额角的青筋抖了两抖。

  啧啧啧,这位从凡界飞升上天的成玉元君果然奇妙,竟十分擅长在太岁头上动土,老虎尾巴上拔毛。我佩服他。

  一旁的奈奈疑惑道:“即便是上神有了身孕,小殿下你脸红个什么劲啊?”

  团子伸出两条胳膊来,奋力捧住我的脸吧唧亲了一口道:“本天孙高兴嘛,娘亲有了小宝宝,本天孙就再不是天上最小的一个了。”

  夜华想了片刻,轻飘飘与我道:“不然我们大婚后立刻便生一个。”

  我抬头望了一回房梁,一派谦和道:“若到时候是你来生,我倒很乐意出这一份力。”

  他张了张嘴,半晌也没说出话来,一副吞了苍蝇的模样。

  因我到天上来,归根结底只为泡灵宝天尊那汪天泉。上下一通折腾完了,便同杀往灵宝天尊的上清境。

  我既是要借这位天尊的天泉一用,自然须将身世底细一概的和盘托出,才见真诚二字。

  然今日却正赶上太上老君做法会,灵宝天尊因是老君的师父,勉不了要去捧一捧场,人便并未在他的玉宸宫中。只七个仙伯候在大殿里,恭敬道老君法会后,天尊必来拜会姑姑。我从容地一一送了他们夜明珠。便有十八个仙娥站成两列,手中皆拿的花果酒水之类,引了我们前往那疗伤的天泉。

  天族的礼法我还是懂得一些,十八个仙娥引路正是上神的礼遇。我忍了一会儿,问夜华道:“若借的是你正妃的名来这里泡泡,能有几个仙娥引路?”

  他抱着团子顿了顿,道:“十四个。”又道:“怎么了?”

  我握着扇子惆怅了一会儿,唏嘘道:“没怎的,只觉得嫁给你,我这阶品不升反降。这么看,倒算不得一笔好买卖了。”

  他默了一默,磨着牙道:“若是天君帝后,便能有二十四个仙娥引路了,还能另配四个心灵手巧的给你搓背。”

  我打了个干哈哈,由衷赞叹:“这倒不错。”

  那天泉落在一座假山后,是个甚僻静的去处,周围的气泽并那泉水都是青色的,正如阴阳未分的混沌时代,天地之间一派空濛。

  团子欢呼一声,由得仙娥们解了他的小袍子小褂子,白嫩嫩跳进水里,却也并不见下沉,只浮在水上,劈啪地拍着水花玩。

  夜华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又一一地检视了旁的仙娥们手中端的花果酒水,转头与我道:“这些酒是果酒,可以喂阿离喝一点,但万不能让他喝多了。这些时令的蔬果,也只能叫他每样吃半个。”

  我点头应了,觉得他这当爹又当妈的真是十分不易,再看他的眼神便有些灼灼,很是钦佩。

  他一愣,随即冰消雪融般璀璨一笑,从我手中取过松松握着的折扇,道:“你这扇子上徒画了副风流的桃花,却没题相合的诗词应景,有些遗憾,我拿回去给你补足,你暂且在这里好生泡泡,泡完了便来书房找我罢。”

  他这一笑,笑得我一双眼睛狠狠晃了晃,没留意,便由他拿着扇子走了。

  团子在泉里扑棱着水花问我:“父君怎么走了,不同我们一起泡么?”

  我呵呵道:“天降大任于你父君,你父君去接这个大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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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4:3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2)


  团子忒不胜酒力。

  因夜华临走时特特嘱咐,时令的蔬果,每样可以给团子半个。我理所当然便以为那果酒也是每种味道的都喂他半壶,却不想才两个半壶下去,他就醉了,憨态可掬地直冲我傻笑,笑着笑着,头一歪便倒在水上睡着了。

  奈奈担忧道:“小殿下头一回喝这么多酒,醉成这样,还是由奴婢将他送去药君府上看看罢。”

  我喝了十来万年的酒,且喝的全是折颜这等高人酿出的酒,即便谦虚来说,于这杯中物也要算半个行家。团子此番饮的这果酒,不过仙果屯久了发酵出来的,实在醉不了人,便是饮得再多,对身体也是没妨害的。团子醉得睡过去,只因从来没大饮过,酒量太浅。况且方才他睡过去时,我暗暗为他把了一回脉相,那气泽比我的还平和几分,若单为解酒便送去药君府上,委实小题大做。我沉吟了一会儿,与奈奈道:“男孩子不用娇惯成这样,没大碍的,你只带着他回屋睡一睡,至多不过三更,他便能醒得过来。”

  两个仙娥赶忙将团子捞起来穿好衣裳,由奈奈抱着先回去了。

  又吃了些瓜果,将团子没饮完的酒混着全饮完,迷糊着打了个盹,睁开眼已戌时了。难为岸上的十八个仙娥还无怨无悔地守着。我精神抖擞地顺了顺头发,结上外袍,考虑到玉宸宫到洗梧宫一路上仍有些景致晃眼,便仍将白绫缚在面上。

  好歹在青丘也共住过两三月,夜华一些生活习性我尚算得了然。犹记得以往这个时辰常被他拉去下棋。既有这么一条前科立在面前,我在心中左右估摸了一趟,觉得他见今应是仍在书房。又想起那扇子今夜还能帮我驱一驱蚊虫,便也没回一揽芳华的院子,直向他书房杀去。

  书房外并没人守着,我敲了敲门,也没个回应,轻轻一推,门却开了。外间仍没人,蜡烛却烧得很烈,映得烛影幢幢。

  里间忽地传出两声女子的低咽。心头一个东西重重一敲,我茫然了半晌,耳根唰地烫起来。近日本上神桃花盛,连带着尽遭遇些桃李艳事。一道门帘之隔,此番,该不会当头红运,又让我撞上了别人闺阁逗趣罢。

  我稳了稳心神,觉得夜华虽冷漠沉稳些,到底血气方刚,今日我碰见的这天上的一众仙娥又都生得不错,他夜里对着一案的枯燥公文,定然十分烦闷,恍一抬头,见着一位眉目似画的小仙娥在一旁红袖添香……

  心中既感慨又古怪。

  夜华断了对我的孽想原是件大功德,很该令我喜不自胜的。但我却暗暗地担心那眉目似画的小仙娥并不真正地眉目似画,便有些配不上夜华。

  想来想去,终觉得宁拆十座庙也不能毁一门婚,便捏了捏烧得滚烫的耳朵,预备悄没声息地、轻手轻脚地、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溜了。

  右脚将将往门槛跨了半步,却听得夜华柔柔一声:“浅浅,你这一来一去的,到底要做甚?”

  我抚着额头暗暗感叹,温香暖玉在抱他竟还能顾念到旁的动静,真是个不一般的神。

  帘子背后的烛火跳了几跳,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夜华缓缓道:“那扇子我已经题好字了,你进来拿罢。”

  呃,既是他叫的我进去,那我进去倒也算不得唐突。我原本就有些好奇那低咽的小仙娥长得什么模样,得了夜华这一声,便立刻抖擞起精神,兴致勃勃地一掀帘子迈了进去。

  本上神料得不错。

  这内室里果然驻扎着小仙娥。

  竟还不是一只小仙娥,而是一双小仙娥。

  只是这一双小仙娥衣裳都穿得很妥帖,齐齐地低头跪在地上,左边的一个肩膀一耸一耸,看得出来在流眼泪,却默默无闻地,一声儿也没漏出来。

  夜华坐在书案后,面前垒了一大摞文书,文书旁搁了个青花碗,碗里的羹汤还在腾腾地冒热气。那一派正经的形容,也委实不像刚经了一番春情。

  我心中波涛汹涌,终漫过高山漫过深谷,化作一泓涓涓的细流,淡定且从容地从夜华手中接过扇子,边看扇面上新题的字边漫不经心状道:“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夜华写得一首好字,扇面上九个小楷分两行排下来,写的是“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方才摊开扇子时我尚且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他题些“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应红”之类的酸诗令我伤情。因我虽然年事已高,但年轻时太过敏感纤细,到如今看一些缠绵诗文便极易被触动情怀,平白伤感。

  眼下夜华题在这扇子上的九个字,很令我满意。

  屋子里半晌都没人声,我好奇抬头,正撞上跪在右侧的那名仙娥瞧着我的一双惊恐的眼。

  那双眼生得甚美,我长到十四万岁上,竟从没见过哪位女子的眼生得这样美。再看她那一张脸,长得也要比今日我见的大多仙娥经看些。可被这双流光璀璨的眼睛一衬,却索然无味了。

  造化弄人,竟生出这样一张不登不对的面容来,委实令人扼腕。

  那仙娥嘴唇哆嗦了几番,半晌,抖出一个名字来,我清楚听得,又叫的是团子那跳了诛仙台的亲娘。

  我抚了抚面上的白绫,因三番两次被误认,已很习惯,便也不再强辨,只喝了口冷茶,再从头到尾打量一番面前这小仙娥,柔声赞道:“你这双眼睛,倒生得不错。”

  这本是句夸人的话,况且我又说得一腔真诚,寻常人听了大抵都很受用。面前这跪着的小仙娥却十分与众不同,非但没做出受用的姿态,反而倏地歪在了地上,紧盯着我的一双眼,越发地惊恐慌乱。

  我甚诧异。

  本上神这一身皮相,虽比本上神的四哥差些,可在青丘的女子当中,却一直领的第一美人的名号。不想今日,这历万年经久不衰的美貌,非但没让眼前这小仙娥折服,竟还将她吓得歪在了地上?!

  夜华不动声色取下我缚眼的白绫,将我拉到他身旁一坐。

  底下的一双仙娥,两双眼睛登时直了。那直愣愣的四道目光定定留在我一张老脸上,甚欠修养,甚欠规矩,瞧得我不大欢喜。

  夜华抬了抬下巴与那呆然望着我的一双仙娥冷冷道:“谬清公主,本君这洗梧宫实腾不下什么位置来容你了,明日一早就请公主回东海罢。素锦你倒很重情谊,若实在舍不得谬清公主,那不妨向天君请一道旨,让天君将你一同嫁去东海,你看怎样?”

  他这一席话冰寒彻骨,一并跪在地上的两个仙娥齐齐刷白了脸色。

  我一愣。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左厢那不漏出声儿来饮泣的仙娥,模糊辨得出东海水君形容的一张清丽脸庞,不是那东海的谬清公主又是谁。

  如此,跪在右厢这个眼睛和脸生得很不登对的,便是被我那不肖徒元贞调戏未遂要悬梁自尽的,结果自尽也未遂的夜华的侧妃素锦了。

  我捋着袖子悲叹一回,元贞啊元贞,你那模样本就生得花俏了,对着镜子调戏自己也比调戏这位侧妃强啊。如今落得这打下凡界六十年的下场,若不是你师父我英明,这弹指一挥的六十年,你该要过得多么刺激而辛酸。

  那素锦望着我的一双眼已恢复了澄明,一旁的谬清仍自哀求哭泣。

  我看夜华今夜是动了真怒。自我同他相识以来,除开大紫明宫流影殿前同玄女的那一番打斗外,尚未见他发过这样大的脾气。我心中十分好奇,拿了扇子便也没走,只在一旁端了只茶杯,冲了一杯滚烫的茶水,找了个角落坐了,不动声色地等杯中茶凉。

  夜华闹中取静这门功夫练得很好,那谬清公主满腔的饮泣剖白已是令闻者流泪听者伤心,他自岿然不动,悠悠地看他的公文。

  因我在东海做客时,已被这公主对夜华的一番深情感动得流了一回泪伤了一回心,如今,在素锦侧妃已抹了三四回泪的当口,便也还能略略把持住,保持一派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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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4: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3)


  听了半日,总算让我弄明白,夜华之所以发这么大脾气,乃是因这位东海的谬清公主,今夜竟吃了熊心豹子胆,妄图用一碗下了情药的羹汤,来勾引他。奈何这味情药却没选好,叫夜华端着羹汤一闻便闻出来,情火没动成,却动了肝火。

  在夜华案前伺候笔墨的小仙娥见出了这么大一桩事,依着天宫的规矩,赶紧请来了夜华后宫里唯一储着的这位侧妃娘娘。说到这里,便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赞叹一声,夜华的这位素锦侧妃实乃四海八荒一众干后宫的典范,见着谬清下药引诱自己的夫君,非但没生出半分的愤恨之心,反倒帮着这犯事的谬清公主求情。

  我进来拿扇子,正赶上他们闹到了一个段落,中场停歇休整。

  我既然已将这一番来龙去脉理得完整,再听那跪在地上的两个哭闹一阵便也没什么意思。凡界那些戏本子上演的这样的桥段,可比眼前这一场跌宕精彩得多。

  正好茶水也凉得差不多了,两三口喝完,我拿起折扇,便打算遁了。

  就在将遁未遁的这个节骨眼上,谬清公主却一把抱住我的腿,凄然道:“这位娘娘,谬清上次错认了您,但您帮过谬清一次,谬清一直铭记在心,此番谬清求您,再帮谬清一次罢。”

  我默了一默,转身无可奈何与夜华道:“既然谬清公主跪了我,叫我再跪回去我又拉不下这个脸面,便少不得要说两句。”

  他从文书里抬起头来看着我:“你说。”

  我叹了一回道:“其实这个事也并不是谬清公主一个人的错,当初你也晓得谬清对你有情,你却仍将她带上天来,你虽是为了报还她的恩情,帮她躲过同西海二王子的婚事,待她想通就要让她回东海。可她却不晓得你是这么想的,难免以为你是终于对她动心了。你既给了她这个念想,却又一直做正人君子,迟迟不肯动手,少不得便要逼她亲自动手了。”

  夜华眸色难辨,淡淡然看着谬清道:“可你当初只说到我洗梧宫来当个婢女便心满意足了。”

  我打了个呵欠道:“恋爱中的女子说的话,你也信得。”

  谬清那一张脸已哭得很不成样子,我敲了敲扇缘与她道:“听老身一句话,你还是回东海得好。”遂退后两步抽身出来,将衣袖捋了捋,趁着谬清尚未回过神来,提起扇子溜了。

  不过将将溜到外间门槛处,却被赶上来的夜华一把拉住。我偏头瞟了他一眼,他将手放开与我并肩道:“天已经黑成这样了,你还找得到住的院子?”

  我左右看了看,不确定道:“应该还是找得到的罢。”

  他默了一默,道:“我送送你。”

  里间那映着烛火的薄帘子后,又能听得几声谬清的抽泣。我在心中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跪在里头的那两位想来正闹得累了,此番夜华来送我,她们也可以休整休整,打点起十分的精神,争取待会儿闹得更欢畅些。如此,纵然我果真将夜华带出去片刻当个领路的,也不算耽误了他后宫里的正经事。于是,我便果真将他领了出去,甚心安理得地受用了这个殷勤。

  月色如霜,凉风习习。

  夜华一路没言没语,只偶尔提点两句:“有枝树桠斜出来,莫绊着了。”或“那方睡了两块石头,你往我这里靠靠。”他带的这条道实在坑坑包包,因我的眼睛不大好,一路上都顾念着脚底下了,也便没腾出空闲来同他说几句话。

  我原本就有些困,走完那条道更是浪费了许多精神,到了一揽芳华这院子的大门口,只欲一头扎进去躺倒睡了完事。

  又是将将扎到门槛上。

  又被夜华一把拉住。

  我甚悲摧抬头与他道:“不用再送了,接下来的路我全认得。”

  他楞了一楞,失笑道:“这院子才多大一些,你认路的本事再不济,也不至于连回厢房的路也识不得,这个我自然晓得的。”顿了顿,一双眼深沉盯着我道:“我不过是,想问一问你,最后为什么劝那谬清公主回东海。”

  我掩住打了一半的呵欠,奇道:“你不是也让她回东海?”

  他眼神黯了黯,道:“只因我让她回东海,你便也让她回东海?”

  我将扇子搭在手肘上默了一忽儿。夜华这话问得,语气很不善,我是诚实地点头好呢,违心地摇头好呢,还是从容地不动声色好呢?

  本上神活到这么大的岁数,相交得好的神仙个个都性子活泼,且和顺。一向对老成的少年们有些摸不大准,何况夜华还是这老成少年中的翘楚,近来行事又有些入了魔障般的颠三倒四,我便更摸他不准。不知道答他个什么话,才能叫他受用些。

  我这厢还没将答他的话理通透,他已撑了额头苦笑道:“果然如此。”

  倘若一个神仙,修到了我这个境界的,自然便都通晓一些人情世故,不说十分,至少也有八分懂得看人的脸色。我方才虚虚一瞟,见着夜华挂在脸上的这个苦笑乃是有几分怨愤的苦笑,立刻便明白过来将将的那场沉默,默得有些不合时宜了,于是马上堆起一张笑脸,对着他一张冷脸讪讪道:“我绝没忘记此前承诺要帮你娶几位貌美侧妃的事,但既是帮你纳妃,也得合着你的意不是,否则生出一对怨偶来,却是我在造孽。这位东海的谬清公主,你既然不喜欢,自然便不必再将她留在你身边。”又将扇子搁在手腕上敲了敲,皱眉道:“再则,这个公主的心机沉了些,今日能对你下情药,明日保不住还能再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后宫之地,还是清净些的好。”

  他沉默良久,眼中神色已出于莫测了。半晌,才淡淡道:“我原本便不该问你这个话,方才将你拉进书房来,本指望能不能令你醋一醋,却不想你只由始至终地看热闹。”

  我心中咯噔一下,呃,我只以为他单纯招我进去拿扇子,诚然,诚然那个,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用意的。

  他抬头轻飘飘瞟了我一眼,瞧不出悲也瞧不出喜,只继续淡淡道:“我在你心中竟没丝毫的分量。白浅,你的心中是不是只装得下那一个人?你准备等他等到几时?”

  我心中一抽,却不知为哪般来的这一抽。

  临别时,夜华的脸色很不好看。待他回去,没惊动奈奈,我便也回厢房里躺着了。

  明明之前困意汹涌,如今躺在软呼呼的云被里头,我却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睡不着,尽想着方才心尖上的那一抽。夜华那不大好看的脸色一直萦绕在我脑海中,直到迷迷糊糊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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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4: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1)


  睡到半夜,外头有人劈里啪啦拍门。

  我因有些认床,睡得不沉,听他拍了一会儿,便起身披了件外袍去应门。

  门外头凉幽幽的星光底下,却是奈奈一双眼熬得通红地端立在我跟前,手中抱着沉睡的团子。一见着我,纠结在一处的眉梢舒展不少,急急道:“上神昨日说小殿下三更便能醒转来,如今已过了三更了,小殿下却仍没醒的征兆,反倒是小脸越来越红,小婢急得很,也没别的法子,才来惊动上神……”

  瞌睡瞬时醒了一半,奈奈进屋点了烛火,我将团子抱到床上从头到脚摸了一遍,心中才总算宽慰。

  小娃娃的酒量自然浅,我没料到的是团子的酒量竟浅到了这样一个鬼斧神工的地步。瞧着奈奈仍是焦急,遂与她安抚一笑道:“等闲的小娃娃被果酒醉倒,确然三更便醒得过来,但这回倒是我低估了团子,照他这势头,大约是要睡到明天早上的。他这一张脸变得红扑红扑,是个好征兆,正是酒意渐渐地发出来,你不必忧心。”

  奈奈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瞧着她那一双通红的眼睛,心中一动,道:“你该不会自抱了团子回来,便一直没合过眼罢?”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本上神是位体恤下情的上神,自然不愿见奈奈这等好姑娘下半夜也合不了眼,遂将团子身上的小衣裳扒拉下来,用云被裹了,推进床里侧,与奈奈谦和一笑道:“我时不时地再渡他些仙气,管保明日起来便又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团子,但小娃娃饮了酒,酒醒了须得喝些炖得稠稠的稀粥,你先回去睡一睡,养足精神,明清早好生炖些粥端过来。”

  奈奈踌躇了一会儿,道:“但小殿下若是扰了上神安歇……”

  我伸手拍了拍团子的脸道:“你看他如今睡得这样,便是将他团起来滚一滚,直滚到他的庆云殿,他也不大晓得,哪里能扰得了我的安歇。”

  奈奈扑哧一笑,矮下身子与我福了一福,又吹熄了蜡烛,才恭顺地退出去。

  团子虽没什么大碍,但脸上身上不停歇地发汗,面上看起来是睡得沉,实则怕有些难受。我便打来一盆水,施了术法将整间屋子都弄得暖和些,揭开他身上的云被,将他剥得光溜溜的,隔半盏茶便为他擦一擦身子。从四更天一直折腾到昴日星君出门当值。

  这一夜,岂是扰了我的安歇。我在心中唏嘘了两声,将衣裳一件一件给团子穿好,才晓得带孩子的不易,对夜华的钦佩便又止不住地唰唰唰蹭上去两三分。

  奈奈送粥过来时,我正帮团子收拾完毕,尚未将地上的水盆端出去。

  奈奈默默瞧了瞧地上的水盆,愣了片刻,蹲下来将那盆中的白帕子拧起来,又把水端出去倒了。

  她推门回来时我正洗刷完了,在尝她做的粥。这粥做得很爽口,怕小孩子挑口,还放了糖,做的是一碗甜粥。我昨夜令她回去做一碗粥来,本是找的一个借口,那时我自然晓得,团子今日并不会早早地醒过来。本上神忒英明,团子今日也确然争了气,并未那么早醒过来,便自然够不上来受用这碗爽口的甜粥。

  我怅然地望着这一碗粥。

  倘若粥也能有意念,我面前的这一碗,想着自己辛辛苦苦地在锅子里翻来覆去被炖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熬到出锅盛盘,却只能空待凉去,等得个被倒掉的下场,该有多么的悲戚哀怨。

  想到这里,我唏嘘了两声。

  奈奈抿嘴一笑道:“小殿下尚未醒过来,这粥放凉了也不好,上神还未用早膳罢,若不嫌弃,且请上神尝一尝小婢的手艺。”

  既是她殷勤在先,面子上推辞两番后,我便呵呵笑着受了。

  将将把一碗粥喝完,昨日伺候我下水的十八个仙娥已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我暂住的这方院子跟前,领头的两个手中各捧了备着早膳的食盘,另外的十六个仍是端的花果酒水之类。我在心中叹了两叹,果真是天界气度,灵宝天尊待客忒厚道,忒周全。

  我已用了早饭,本欲令领头那两个仙娥将那装早膳的食盘撤回去,却见着那食盘中放的大多是糕点之类,团子睡了一夜零半日,醒来正好可以垫一垫肚子,便转念令她两个将食盘放下了。只留了奈奈在房中守着团子,我随着这一溜水灵灵的仙娥们仍去灵宝天尊那汪天泉里泡着。

  九重天上的路,甚多奇石假山点缀,这些山石长得巨大又绵延,瞧着虽得趣,走起来却不大方便。有些路,原本是很宽敞的大道,中间放一副绵长的巨石,生生便将大道一分为二劈成两条小径。

  倘若走这样的路,便有些讲究,万万说不得别人的是非八卦,否则石头的另一边,正立着此件八卦的事主,便不大好了。倘若这八卦的事主还是个厉害且小心眼的事主,便更不好了。

  如此,眼下与我只隔了一道石头的两个不知在何处当差的小仙娥,实在要感激本上神宽宏大度,不是个小心眼的事主,若今日她二人遇上的是司命星君,啧啧啧。

  起初我停下脚步,不过是因这两个背地里议人八卦的小仙娥提到了谬清公主。

  昨夜我没等夜华料理出个结果便回屋歇了,虽觉得那谬清同素锦闹的过程挺没意思,可对这个结果,还是颇感兴趣的。这正如看一个戏本子,虽才看到一半,便猜得着过程和结果了,另一半过程当然可以略去不看,可终究还是要将这个结果翻一翻,看看自己当初是猜得对,还是不对。现下,我揣的就正正是这样的心情。

  两个当值偷懒的小仙娥其中一个道:“那西海上来的谬清,我当初一见她,便晓得她是个不安分的,昨夜果然出事了。”

  另一个道:“也不知她到底犯了什么事,我去问昨夜替君上当值的红鸳姐姐,她怎么也不愿说,还将我骂了一顿。”

  前一个又道:“想来是桩很见不得人的事,才将君上引得一定要将那谬清赶下西海去。却听说昨夜我们娘娘还去为那谬清求了情,在君上的书房里跪了半夜。”

  后一个感叹了一声道:“娘娘这又是何必。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娘娘真是位万中无一的娘娘,人长得美,性子也和顺,却不知君上为什么从来瞧不上她。我分到娘娘殿中以来,还从未见君上来探过一回娘娘。便是上回北海那条巴蛇养出来的那位不像样的少爷搅出来那样一桩不像样的事,天君都震怒了的,却听说雪烛姐姐奔去书房将这事报给君上时,君上连眼皮也没抬。”

  前一个同感叹道:“虽说这不是我们做婢子的该计较的,可娘娘毕竟是君上的侧妃,君上却像洗梧宫中根本没住着娘娘这个人似的,忒凉薄了些。娘娘不容易,真是不容易。”

  后一个再道:“君上如今是被青丘的那位九尾狐的上神迷了魂道,我听说九尾狐这个仙族是惯于迷惑人的。那位上神将来还会是君上的正妃。如今她同君上还未成婚,已将君上缠得这样紧了。不知成了婚后却是番什么样的形容。几个月前君上就被她缠得一直驻在青丘,娘娘怕君上耽于私情而将手上的正事荒废了,特特着了轻画姐姐去青丘好意提点,却不想一番苦心,倒被轰了回来。”

  前一个便亦感叹道:“哎,我们娘娘这样善良慈悲,将来怕要吃青丘那位上神的许多苦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与我同站在石头这一边的十八个仙娥皆屏住了呼吸,领头的两个便要穿过那石头去。

  我将折扇抬起来挡了一挡。两个仙娥惴惴看了我一眼,我朝他们和蔼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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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5:0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2)


  隔壁那两个小仙娥兴致正高,那一默自然只是短暂的一默,想必她们都在那一默中为素锦深深地感怀了一番。我因也经历过她们这样的青葱岁月,料想她们在这个过渡之后,探讨的必然要是我这个惯于迷惑人的九尾白狐了。

  活了这么多年果然不是白活的。其中的一个小仙娥当真道:“你可听说,青丘的那位上神,像是已有十四万岁了。”

  另一个惊讶道:“竟有十四万岁了,这这这,这不是老太婆了么?足足比君上年长了九万岁,都可以做君上的奶奶了。她的脸皮竟能这么厚,虽说是同君上有过婚约的,但以这样的岁数霸着君上,也有点太那个了。”

  前一个赞同道:“是啊是啊,老不知羞的,定是用术法迷惑了君上罢。哎,只希望君上早日看清这位上神的面目,明白我们娘娘对他的一番痴心,回到娘娘的身边来。”

  这个话基本上算是总结了,想必她们这场是非已摆谈得尽兴。

  原本不过想听一个谬清的八卦,却不料遇上那素锦侧妃的婢女在背后将我编排一通。他们这一番话说得何其毒辣,若我还是当年昆仑虚上的小十七,定要将他们修理得爹妈都认不出来。亏得清修了七万年,如今我已进入了忘我无我,看世间事譬如看那天边浮云的上乘之境,自是不与他们计较,只招了那方才想要穿出石头去的两个领头仙额,掩着扇子低声问道:“我依稀仿佛记得,天界立的规矩里,有一条是不能妄议上神的?”

  两个仙娥愣了愣,点头称是,又一致地赶紧道:“这两个宫娥太不像话,累上神动怒,小婢们自然要报上司部,将她两个惩戒一番,立一立规矩的。”

  我咳了一咳,道:“动怒倒没有,只是偶尔听得这样的话,不大顺耳罢了。”遂合起扇子拍了拍她们的肩膀,慈爱道:“话虽这么说,你两个方才也忒莽撞了,说人是非这样的事,最忌讳的就是中途被人撞破。可想而之,你们方才若真穿过石头去,却叫那一双小仙娥多么羞涩,多么尴尬。既然她们这个行为违了天界的规矩,迟早要受些惩戒,倒不如让她们说个欢畅。她们说欢畅了,你们便也能占个理罚得欢畅些嘛。天宫这么大,总还是要叫人晓得,立的规矩不是单立在那里当摆设的,是不是?不过话说回来,后宫里最忌讳热闹,这双小仙娥性子忒活泼了些,倒不大适合当这份差了,你们挑拣挑拣,另为他们谋个合宜的差事罢。”

  两个仙娥十分受教,连连点头称是。

  他们自去执天界的法度去了。后面的十六个仙娥仍跟着我。

  今日泡在这天泉里,因没有团子在一旁戏水,令我觉得有些无趣。

  随伺的十六个仙娥中,有两个擅音律的,抱了琵琶在一旁拨了个把时辰,令我打发了些时间。可她们再拨得好,如何比得上当年掌乐的墨渊。初听着还觉新鲜,听多了却也乏味,顺势打发她们将琵琶收了。

  继续泡了片刻,泡得很空虚。便穿了衣裳,令那十六个仙娥暂守在原地,我先回一揽芳华的院子挑几本书带过来,届时边泡边看,再打发一些时间。

  方走到一揽芳华的大门口,正预备推门,那门却猛地从里打开。夜华一手抱着沉睡的团子,一手握着门沿,见着我,愣了一愣,敛起一双眉头来。

  东海水晶宫初见夜华时,我便晓得他不大亲切,乃是个冷漠的少年。只是同我相交以来,他几乎从不在我面前作出冷漠的形容,时时都笑得春风拂面,便有些使我忘了他本性其实算得冷漠了。此时他脸上的这个形容,令我抖地一凛。

  他一双眸子暗了暗,半晌,沉沉道:“阿离像是喝醉了,我探了探,他从昨下午到现在竟一直未醒过,是怎么回事?”

  我瞧了瞧他怀中脸色红润的团子,镇定道:“不过昨天我多喂了他两壶,让他醉了个酒罢了。”

  他皱眉道:“他醉得睡到现在都没醒,你怎的不通报我一声,也不将他抱去药君府上看看?”

  我讶然道:“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娇贵的,我小时候偷折颜的酒喝,醉得四五天没醒,也没见我阿爹阿娘将我送去就医。团子又不是个姑娘,你这样惯着他,待他大些,难免不长得娘娘腔腔。”

  他默了半晌,从我身边跨过去,干涩道:“阿离不是你带大的,你便一直只将他当做继子看,从未当过亲生的儿子来疼爱罢。若阿离当真是你亲生的儿子,你今日,还说得出这样的话么?”

  我一愣,待反应过来他这一番话的意思,却觉得周身血气都凉了。

  从前常听人说透心凉透心凉,我还琢磨过这个透心凉是种什么样的凉法,如今,倒是活生生品一遭个中的滋味。

  纵然我没生过儿子,却也晓得,若是我白浅的亲生儿子,怕待他倒没这么上心。也正是怜悯团子小小年纪,亲娘便跳了诛仙台。三百年里活过来,没受着亲娘的半点呵护,怪可怜见,是以对这团子,从来都是巴心巴肺的。今日这一番巴心巴肺,却换来如此评说。

  我抖了抖衣袖,对着他的背影冷笑道:“老身哪生得出这样一个活泼讨喜的孩子来,可叹生出阿离的那位烈女子,当初却跳了诛仙台。老身师承昆仑虚,修的是逍遥道,可不是承的西方梵境,没修得来一副菩萨心肠,自然待不好阿离。夜华君储在宫中的那位侧妃,依老身看,倒是又慈悲又善良,定可以将你这宝贝儿子待得同亲生的一样。今后却叫你的这位侧妃将阿离看得紧些,莫让他在我这里吃了亏去。”

  他背影僵了僵,半晌,道了声:“你别说这些话来气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便抱着团子匆匆向药王府奔去。

  瞧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大感无趣。正要转头踏进院子,迎面又撞上来个奈奈。

  她一双眼通红,见着我,仿似见着西天梵境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赶紧扯着我的袖子颤声道:“上神可见着,方才谁从这院子里出去了?”

  我抚了抚额,柔声道:“怎么了?”

  她那一双通红的眼角处啪嗒掉下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儿来,哽咽道:“上神责罚小婢罢,都是小婢的错。上神对小殿下这般好,便是小婢的主子再生,也要感念上神,此番若因了小婢,令小殿下栽到素锦娘娘的手里,那小婢,小婢……”

  我见她说了半日也没道出个所以然来,文法颇颠三倒四,一言一语甚没重点,便敲了扇子好意提点道:“别的暂不用多浪费唇舌,你方才说团子栽进素锦手里,是个什么意思?”

  我这一个提点,终于让她找到一根主心骨,一件事一件事,接二连三抖得十分顺畅。原来我今日刚被灵宝天尊这玉清境里的一顺溜宫娥领走,那素锦侧妃便领了四个随侍的仙娥驾临了一揽芳华。说是晨间散步,受一道神圣不可侵犯的仙气指引,不意散到我暂住的院子的附近,便一定要来访一访这仙气的主人,并看一看团子。

  姑且不说这四海八荒里哪一位神仙的仙气是神圣可以侵犯的,我怀着一颗大度的心,只当这是个不大合宜的恭维。然那素锦昨夜同夜华和谬清不知闹到个什么时辰,今日这一大早,还能有这么好的精神头大老远地来我这处散一散步,却叫我十分佩服。

  说是夜华从不许这素锦见团子,也不许她靠近一揽芳华半步,作为四海八荒的典范,她也一直守着这个规矩,今日却不知抽了什么风,将两条齐齐冒犯了。奈奈有心不愿这素锦进院子,她一个小小的守院仙娥,扛住一介天宫典范的耿耿衷情,十分不易,好歹终归还是扛下了。素锦不甘不愿地离开一揽芳华后,奈奈照拂了会儿团子,便去后院打水。水打回来一看,团子却不见了。奈奈便以为,定是那素锦杀了个回头枪,将团子抱走了。急急追出来,便正撞上的我。

  我慨然拍了拍她的肩,安抚道:“是夜华抱走的团子,同那素锦没什么干系,你不必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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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5:1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3)


  听奈奈这一番叙述,看得出来她防夜华的那位侧妃正譬如防耗子一般紧。这个中的原委,在脑门里稍稍转上一转,也约莫算得出来。多半是奈奈从前服侍的那位夫人——团子跳诛仙台的亲娘,还没来得及跳诛仙台之前,同这素锦有些不对付。

  夜华如今待素锦的光景十分不好。

  我脑中忽地一道电光闪过,福至心灵打断奈奈道:“该不会,这位素锦侧妃,同团子她亲娘跳诛仙台这个事,有些牵扯罢?”

  她脸色刷地一白,顿了半晌,道:“天君颁了旨意,明令了再也不能提此事的。当初晓得这桩事的仙娥们,也全被天君分去了各仙山,不在天宫了。”

  奈奈这个回答虽不算个回答,脸上那一白却白得很合时机,我心中来回一转,不说七八分,倒也明白了大约五六分。

  因我们九尾白狐这个族类,在走兽里乃是个不一般的族类,一生只能觅一个配偶,譬如两只母狐狸公然争一只公狐狸这样的事,我活了这么十几万年,从来没见着过。是以,倘若有两只母狐狸要争一只公狐狸,能使得些什么样的手段,就有些拎不清。但好歹在凡界做相士时,《吕后传》这样的抄本野史涉猎了不少,令我今日能做一个恰如其分的推论,推论这素锦侧妃从前并不像今日这般典范,为了争宠,将团子亲娘生生逼下了诛仙台。团子今年三百岁,可见团子的亲娘跳诛仙台也就是近三百年间的事情,这个事定然也曾掀起过轩然大波。五百多年前我被擎苍伤了,沉睡了两百年,但我从那一趟长睡中醒过来时,也并未听得近年九重天上有什么八卦趣闻,想来正同奈奈说的没错,那石破天惊的一桩大事,是被天君压了。这一代的天君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天君,想必正是念着素锦曾做过他的小老婆,才特特插的这一趟手,不过他插的这一趟手,倒正正是插在了点子上,令素锦今日,能享一个典范之名。

  唔,真是一段血雨腥风的过往。

  夜华和奈奈这一番惊扰,所幸没败了我寻书的兴致。

  原以为这九重天上上下下一派板正,藏书也不过是些修身养性的道经佛经,我因实在无聊得很了,才想着即便是道经佛经也拿来看它一看,却不想东翻西翻的,竟淘出几个话本子,略略一扫,还是几个我没看过的、颇趣致的话本子。我矜持地朝奈奈一笑:“从前住这个院子的夫人,忒有品味了。”

  正预备揣着这几个话本子重新杀回天泉泡着,院子的大门却响了一声,徐徐开了。

  我抬头一望,夜华储在后宫中的那位典范,带着一脸微微的笑立在门槛后头。

  我心中感叹一声,这位典范大约是做典范做得太久,身心俱疲,今日竟公然两次违夜华的令,无怪乎从前有个凡人常说过犹不及,凡事太过了,果然就要出妖蛾子。

  典范见着我,略略矮身福了福,道:“方才妹妹来过一回,却不巧误了姐姐的时辰,本想到天泉去亲自拜一拜姐姐,没成想姐姐又回这院子来了,妹妹便又急匆匆赶过来,还好总算见着了姐姐……”

  她的言辞十分恳切,奈何头脸光滑,半丝儿汗水都没有,气息也匀称得很,委实没令我看出急匆匆赶过来的光景。

  我因今日一大早被这位典范的两个婢女嚼了舌根,心中略有不爽。且听她此时姐姐姐姐的唤个不停,方才好不容易顺下去的一口气,腾地又冒上来。我一贯不大爱听别人叫我姐姐,因当年小时候尚同玄女玩在一处时,她便前前后后地唤我姐姐。玄女这一根刺,刺在我心上许多年,乍一听典范唤我姐姐,那一根刺便扎得心中愈加不快。

  我少年时天真骄纵,十分任性,近十万年却也不是白调养的,性子已渐渐地沉下来,忒淡泊,忒娴静。即便此时看这位典范有些不大顺眼,仍能揣着几个话本子敷衍:“你拜我的心既如此急切,为何昨夜初见时不拜,却这个时候来拜?”

  她一张笑脸倏地一僵。

  近旁一株硕大的桃树底下立了张石桌,周边围了两三只矮石凳,我估摸着同她这一番唠嗑还须得磨些时辰,便踱过去坐了。

  典范僵了一僵,半晌,笔直地挺着她的身子,扯出来个笑容道:“天宫与别处有些个不同,若是一场慎重的参拜,便必得收拾出合宜的礼度,才显得出参拜者的虔诚。按照天宫的礼节,姐姐方至天宫妹妹便该来参拜的。可这件大事情,君上却没同妹妹提起,是以昨夜初见,妹妹竟没认出姐姐来,殿前失仪,倒让姐姐笑话了。今晨妹妹本欲来此拜会姐姐,却又延误了时辰。此番妹妹来得这样迟,便先给姐姐陪不是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果真不愧为四海八荒一众干后宫的典范。可那几声姐姐,实在叫得我头晕。

  我抚额抬了抬手中的扇子,点头道:“却是我初来乍到,不懂这九重天上的规矩了,无妨,这规矩听起来倒是个挺有趣味的规矩,那你便依着这个规矩,快些拜罢。”

  她愣了好一忽儿,回神道:“方才,妹妹已经拜过了啊。”

  她这个话说得十分新鲜。我回过头去从头至尾细细想一遍,却也只想得起来她矮下身来略略的那一福。难不成,那略略的矮身一福,便算她这个没甚斤两的太子侧妃拜了我这个修了十四万年才修炼成功的上神了?

  这天宫的规矩,听起来倒像模像样,做起来,委实水了些!

  我心中有些不满,但因我是个大度的仙,这些虚礼便也不甚计较,只将几丝不大顺的气沉到肚子里去,宝相庄严地颔首道:“哦,拜过了啊,这个拜法真是个平易近人的拜法……”

  我一句话尚未说完,一直盈盈立在一旁的典范,连方才拜我那一拜都只是略略动了动腿弯的典范,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两手一揖,伏倒在地。院门口有一副衣角隐约闪过。

  我抽了抽嘴角,咳了声,道:“你这又是在做甚?”

  典范抬起一张刚柔并济的脸,涩然道:“方才那一拜,妹妹正是依的侧妃拜正妃的规矩,此番的这一拜,却是要拜恩人,姐姐这几月来对阿离的照拂,实让妹妹感激不尽。阿离打小便失了母妃,怕姐姐也听说过,将姐姐认做他的母妃,想来也是因姐姐蒙上脸来的模样,同他亲生的娘没什么区别,还望姐姐多担待些。君上对阿离的母妃用情很深,阿离的母妃当年跳诛仙台,君上跟着一同跳了下去,天君将他救上来时,还只剩半口气,一身的修行也差点化个干净,在紫宸殿躺了六十多年。那时,若不是君上的母妃日日抱着阿离到他床前,一声一声地唤他父君,指不定君上就再醒不来了。姐姐瞧,这一揽芳华满院的桃花,便是君上醒来之后,为了纪念阿离的母妃种下的。君上这两百年来没一时是愉悦的,姐姐既同阿离的母妃长得像,妹妹实在要觉得,这是个缘分。如今妹妹的这一拜,其实也望着姐姐能早日同君上成婚,以慰藉君上那颗已死了一半的心。”

  我默默地望着典范片刻。心中一动。

  她这一趟表白,实在表得我怅然。

  既是想点透本上神在团子他爹跟前是团子他娘的替身,便应点得更加通俗易懂一些。似她这般九曲十八弯的绕,亏得本上神英明,在凡界游荡时瞧了许多这样桥段的戏本子,方能入木三分地领会她这个话背后的意义,若是换个凤九这样一根筋的,岂不是白废了她的一番心思。但她这一大拜却拜得很好,只膝弯里一跪,便将这一番原本像是挑拨的话,晒得又亲切又自然了。

  我虽领会透了典范这个话背后的含义,却十分遗憾不能遂了她的心思,同夜华大动一场干戈,就他爱我还是爱团子娘这个话题,吵个天翻地覆地覆天翻。

  其实典范也不大容易,见今夜华对她的光景很不见好,她对夜华倒是看得出来深种了情根。这么一出郎无情妾有意的风月戏,郎心如铁铁得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那有意的妾不定背地里躲着哭了多少回。她一边悲苦着,一边为了刺激自己的情敌,还要讲些思慕对象的风流史,顺带将自己也刺激了,可怜见的情敌没刺激成,自己却深受刺激,实在令人唏嘘。

  我起身踱过去用扇子拍了拍她的肩膀,淡淡道:“你心底里求的东西,并不是人人都想要的,做神仙,还是不要做得太聪明。唔,有个事还须提点你一句,我受四海八荒的神仙朝拜,一向依的是青丘的礼。若是要正经来拜一拜我,提前三日便须沐浴斋戒焚香,三日之后行三跪九叩的礼。这礼虽大,不过,即便是你的夫君夜华君与我行这样的礼,我也是受得起的。但我并不爱小的们这样正经来拜我,揖一揖手,心意到了便是了。倘若今后你还要提说正经来朝拜我,便依我青丘的礼,做不到,便不要再跟我提什么天宫的规矩。再则,我阿娘并没给我添什么妹妹,你这小小的年纪称我姐姐也不大合宜,便还是依照礼度,称我一声上神罢。”

  这一番话说完,我心情略有顺畅。眼风里不易瞟到她伏在地上的一双手,紧紧收成拳头。小孩子家,面上虽做得滴水不漏,到底还有些少年意气。

  我啧啧叹了两声。招了奈奈,绕过地上的典范,出门再次朝那上清境的天泉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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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5: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4)


  看不出夜华倒是颗情种。

  得出这个认识,却不知怎的,令我心中微闷。

  可他当初既爱团子娘爱得那样深,若典范确是照我推断的为了争宠亲自将团子娘逼得跳了诛仙台……

  以他那冷情冷面的性子,还不早将典范劈了?

  我揣着这个疑问一不留神叨念了出来。

  走在一旁的奈奈低低道:“上神料得不错,是劈过一回的。”犹疑了一会儿,再道:“那时君上方醒过来,身上不济,且万念俱灰,没有一丝活气息,整日只一个人关在殿中,连小殿下也不理。君上的母妃乐胥娘娘十分忧心,便着了奴婢去宽慰君上。那时,也只当奴婢说起奴婢的主子来,君上才能略有动容。君上醒转来不过两月,天君便令一顶轿子要将素锦娘娘抬进洗梧宫。那一日风和日丽的,是个黄道吉日,素锦娘娘却没能进得了洗梧宫,奴婢亲眼见着君上面无表情将一把冷剑刺过她的胸膛。奴婢看着那像是致命的一剑,遗憾天君却及时大驾,将她救了回去。后来,上神便也见着了,她由天君保着,成功入了洗梧宫,君上却也不过当她是养着我家主子眼珠的一个罐子罢了。伺候她的一些宫娥常觉着她可怜,可奴婢却觉着她是自作自受。”

  我讶道:“眼珠?”

  奈奈咬牙道:“她那一双眼珠,正是从奴婢命苦的主子身上偷来的。”

  我沉吟了半晌,若往常遇到这种奇异的事,定要追一个根究一个底,此番却不知怎的,心中隐有抗拒,遂叹息了一声。

  奈奈一双眼微红道:“往常奴婢天真,奴婢的主子也天真。这桩事后奴婢才明白,主子当初能在天宫平安待过三年,实属不易。乐胥娘娘说君上以为将自己的心思瞒住,便能保住主子。可他的心思瞒住了天上诸位神仙,包括主子,却终于没瞒过唯一想瞒过的天君。”

  她这一番话说完,突然煞白了一张脸,猛然回神似的嘴唇抖了几抖:“奴婢失言。”

  她说了许多,前边的还有些条理,后头的我却委实没怎么听懂,也不晓得她哪里失了言。只是心中却模糊地一紧。

  伴随着心中这一紧,拐过一揽芳华,有一股腾腾的瑞气迎面扑来。

  四海八荒一众干神仙里头,仙气能卓然到这个境界的,左右不过四五个。这四五个里头,又以情趣优雅,品位比情趣更加优雅的折颜上神最为卓然。

  如今,这个最卓然的折颜便拢着一双袖子靠在一揽芳华的院墙边边儿上,乐呵呵地看着我笑。

  我呆了一呆。

  方才素锦大拜我时,从院门口闪过的一副衣角,我隐约一瞟,估摸着像是折颜。但料想他此番应是在青丘陪伴着四哥,便也没甚在意,不成想,那一幅花里胡哨的衣角却果然是他的。

  我因迁怒,对素锦说的那一番话便不大客气,回过头来一想,委实有些掉上神的分子,此番却令折颜听了我那一番掉分子的言语,令我微有汗颜。

  他兀自乐了一会儿,两三步踱到我跟前,道:“许多年没见你使小性了,今日来听这个墙角,却听得很有收获。真真常埋怨我当初将你送去昆仑虚送错了,不过学一个艺,却学得整个人都不大灵光,全没有他带着你时的天真活泼。如今这样看,你还不算无可救药么。”

  我悲凉地望了一回天。如今我已是十四万岁的高龄,按着凡人的算法,正譬如一个老态龙钟的太婆,若仍旧如同少年时代一般的天真活泼,娘嗳,那该得是多么的吓人?!

  因我一向是个服老的,是以心中才能有这样一番明透事理的计较,然折颜却一向是个不服老的,我这一番英明计较,自然只能吃回肚子里去。只摇着扇子谦虚道:“夜华的那个侧妃委实不大合我的意,我虽一向偏爱些机警灵敏的小神仙,但机警灵敏过头了,跑到我跟前来自作聪明的,我却不大喜欢了。所以本着长辈对小辈的看顾之心,略略训诫她两三句,实在算不得使小性的,你过奖了,过奖了。”

  他微微又笑了笑。

  其实往常折颜并不似这般爱笑,但他近日春风得意,日子过得很滋润,自然便多笑些。待他笑够了,我便也干干陪笑上去:“夜华昨日才将我领上的这九重天,你今日便赶着跟上来,你上来这一趟,绝不是只为了来听我的墙角罢?”

  他咳了声敛住笑容,眼风里朝立在我一旁的奈奈扫了扫。奈奈不愧在这天上兜转久了的,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立时便伏身一拜:“小婢先去上清境候着上神。”

  我满意地点了点头。

  折颜一向不大正经,待奈奈走得远了,却立时收拾出一副凛然的庄重模样来。

  他这个模样,令我心中抖地一颤。

  三百年前,自我从那场沉睡中醒转过来,发现师父的仙体不用我的心头血也保存得很好时,他端出的便正是这幅模样,敛着眉沉着脸,敲着炎华洞的冰榻缓缓安慰我:“墨渊兴许要回来了。”害得我空欢喜一场。

  如今,我怔怔望着他一双细长的眼睛,心中不长进地隐隐又生出丝念想,但害怕这个念想终归又是个行将落空的念想,便只得往这蹭蹭上窜的一株火苗上狠命浇一桶冷水。

  听得心尖上滋啦啦一忽儿响过之后,我甚沉稳地将两只握紧的手揣到袖子里去,淡淡道:“你便将关子这么卖着罢,左右我也不急。”

  他收起那副庄重的嘴脸,倜傥一笑,道:“若是我说墨渊要醒了,你也不急么?”

  方才还在火中炙烤的一颗狐狸心猛地一窜,直窜到我的嗓子眼。我听到自己哑着嗓子的一句回话:“你,你又是在骗我。”这一句话,竟微微地带着两声儿哭音。

  他愣了一愣,敛了本就不深的笑容,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过来拍了拍我的背:“丫头,这回绝不是在骗你了。前几日我同真真去西海办一趟事,遇着那西海水君的大儿子,那时我觉着他身上的仙气有些不一般,便施了追魂术查探了一番。这一番探查下来,竟叫我发现他身上有两个魂魄。一个是他自己的,另一个,”他顿了顿,低声道:“便是你的师父墨渊。”

  我低低瞧着自己从裙子底下隐约露出的一双绣花鞋,木楞楞道:“你怎知道,那西海水君大儿子身上的另一个魂魄,就是墨渊的?往常,我看凡界的笔记小说,便有那神怪故事,说男子也能怀娃娃,兴许你探出的那另一个魂魄,是西海大皇子瞒着老父老母怀的儿子也说不定。”

  我因低着头,眼睛跟前又莫名有些潮,便不大看得清折颜的神情,只听得他叹息一声道:“使出追魂术来,自然能对一个魂魄追本溯源。西海大皇子身上沉睡的那一个魂魄,我追着它的源头探过去,却探得它是靠着破碎魂片自身的灵力,一片一片重新结起来的,试问这四海八荒,还有哪个能凭着魂片自身的灵力,将一个碎得不成样子的魂魄重新结起来?也只能是墨渊有这个本事了。再则,他是父神的嫡子,我是父神养大的,小时候一直处在一处,他的仙气,我自然也是熟悉的。从前,你说墨渊灰飞烟灭前嘱咐你们十七个师兄弟等他,我只以为那是他留给你们的一个念想,叫你们不必为了他难受,他虽一向言而有信,却终归敌不过天命。直至在那西海大皇子身体里探得他沉睡的魂魄,才叫我真正佩服,墨渊这一生都未曾叫他着紧的人失望过,这才是峥嵘男儿的本色。怕他是用了七万年才集好自己的魂魄,那魂魄如今还有些散,暂且不能回到他原来的身体里,须得借着旁人的仙力慢慢调养,待将养好了,才能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真正醒来。想必正是因为如此,墨渊才令自己的魂魄躺进了那西海大皇子的身体,借以调养。但那大皇子的根骨不过普通尔尔,一身仙力除了自己苦修,还要分来调养墨渊,渐渐地就将身子拖得有些弱了。墨渊既是将魂魄寄在他这幅不大硬朗的身子里,少不得还要调养个七八千年。我探明了这桩事,本打算立时便告知你。但一回来却见你伤得那么重,也就瞒了,怕扰了你的心神。昨日容你泡了一日的天泉,想着你也该好得差不离了,今日我便特地上的这一趟天,将这个事传给你。”

  他说了这么大一通,每一个字都进了我的耳朵,却在脑子里挤巴挤巴地搅成一锅米浆,神思被这锅米浆挤到了九天之外,令我既圆满又糊涂。

  心心念念了七万年的大事,今日竟修成了正果。我哽了半日,恍惚里抓住折颜话中的一个篓子,急急道:“师父他,他若然借用了那西海大皇子的仙气来供自身调养,欠下的这一桩债,却该怎的来偿?”

  折颜咳嗽了一声,缓缓道:“墨渊既挑的是那西海大皇子,自然便有他的道理,我记得这西海的大皇子幼年曾欠了墨渊一个大恩情,此番,便算是他在报恩罢。”

  话罢扳住我的肩一只手抬起我的头,锁眉道:“丫头,你哭什么?”

  我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确确触到了一片水泽,膝盖一软,便跪倒在地,甚没用地抓住他一角的衣袖,讷讷道:“我,我只是害怕,怕这又是一场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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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1)


  折颜一席话,叫我再没心思待在九重天上。我虽同夜华有些怄气,可上得玉清境疗伤一事,终归欠他人情,倘若不告而别,便真正没度量;倘若跑到他跟前去告一回别,又显见得我没面子,遂留书一封,言辞切切,对他近两日的照拂深表了谢意。便与折颜一道跨过南天门,匆匆下界。

  即便墨渊此刻还只是那西海大皇子身上一个沉睡的魂,我也想去瞧一瞧他。这一颗奔赴西海的殷切的心,正譬如山林中一只早早起来捉虫的母鸟,捉得一口肥虫子时,便欢欣地扑棱着翅膀飞快往鸟巢里飞,要急急地将这口虫子渡给巢中的雏鸟。

  从九重天上下西海,腾云约摸需腾个把的时辰,折颜踩着云头十分无趣,一直在我耳旁絮絮叨叨。万幸近日他同四哥过得顺风顺水,才叫我一双耳朵逃脱一劫,没再翻来覆去地听他讲四哥那一桩桩一件件丢人的旧事。

  折颜此番絮叨的乃是西海水君一家的八卦,我宝相庄严地坐在云头上,听得津津有味。

  东南西北四海的水君,我印象最淡的,便是这个西海水君。开初我还以为,大约是我在青丘待得久了,没时常关怀关怀这些小一辈的神仙,才令他在我这里的印象十分寡淡。如今听折颜一说,方晓得原是近两代的西海水君为人都十分低调,才令得西海一族在四海八荒都没甚存在感。然就是这样一位保持低调作风一保持就是很多年的西海水君,近日却做了件很不低调的事情。

  这件事情,正是因他那被墨渊借了身子调养魂魄的西海大皇子叠雍而起。

  说是自六百多年前开始,叠雍那一副不大强壮的身子骨便每况愈下,西海水晶宫的药师们因查不出症结,调理许久也没调理出个所以然来。请了天上的药君来诊断,药君带了两个小童子上门来望闻问切一番,拈着胡须儿开了两服药,这两服药却也只能保住叠雍不再咳血罢了。药君临走跟前悄悄儿拖着西海水君到角落里站了站,道叠雍大皇子这个病,并不像是病在身上,既然没病在身上,他区区一个药君自然也奈何不得。

  眼见着连药君都无计可施,西海水君一时悲愤得急红了眼,思忖半日,干脆弄出来个张榜求医,亮堂堂的榜文贴满了四海八荒,上头写得清清楚楚,三界中有谁能医得好这西海大皇子的,男的便招进来做西海大皇子妃,女的便招进来做西海二皇子妃。

  唔,是了,这西海大皇子叠雍,传闻是个断袖。

  西海水君因一时急得焦头烂额,出的这个榜文出得忒不靠谱。诚然这天底下众多的能人都是断袖,譬如当年离镜的老子擎苍。但还有更为众多的能人并不是断袖。他一袭不靠谱的榜文,生生将不是断袖的能人们吓得退避三舍。待终于发现这榜文上的毛病,这榜文已犹如倒进滚油里的一碗冷水,将四海八荒炸得翻了锅。

  从此,西海水君庭前,断袖们譬如黄河之水,以后浪推前浪的滔滔之姿,绵延不绝。可叹这一帮断袖们虽是真才实学的断袖,却并不是真才实学的能人。

  墨渊的魂魄藏得很深,非是那仙法超然到一个境界的,绝瞧不出那叠雍身体里宿着一个日日分他仙力的魂魄。

  于是乎,大皇子叠雍被折腾得益发没个神仙样。西海水君的夫人瞧着自己这大儿子枯槁的形容,十分哀伤,日日都要跑去夫君跟前哭一场,令西海水君十分悲摧。

  人有向道之心,天无绝人之路。叠雍那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二皇子苏莫叶,同我的四哥却居然有一番酒肉朋友的牵扯。说四哥从西山寻了毕方回十里桃林后,有一日与折颜斗了两三句嘴,一气之下便杀去西海水晶宫寻苏莫叶喝酒了。

  正碰上西海水晶宫一派愁云惨淡之时,那二皇子苏莫叶多喝了几杯酒,喝得醺醺然,靠着四哥将家中这桩不像样的事挑巴挑巴全说了。四哥听了苏莫叶家中这一番辛酸的遭遇,恻隐之心油然而生,立即表示可以请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来帮一帮他。纵然折颜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是个“退隐三界、不问红尘,情趣优雅、品位比情趣更优雅的神秘上神”,本不欲淌这一趟浑水,可抗不住四哥一番割袍断交的赤裸裸威胁,终归还是揣着架子奔去了西海。这一奔,才奔出的墨渊快醒来的天大喜讯,圆满了我的念想。

  折颜挑着一双桃花眼道:“我同真真离开西海时,答应了西海的一群小神仙,隔日便会派出仙使去西海亲自调养叠雍。要令墨渊的魂魄恢复得顺遂,那叠雍的身子骨确然也是该仔细打理一番的。”

  他说得虽有道理,我皱眉道:“可你那桃林中却什么时候有了个仙使?”

  他倜傥一笑道:“上回东海水君办的那个满月宴,听说有一位白绫缚面的仙娥,送了东海水君一壶桃花酿做贺礼,自称是在我的桃林里头当差的?还说那仙娥自称是九重天上太子夜华的亲妹妹,几个老神仙去九重天上打探了半月,也没挖出来夜华君有什么妹妹,后来又跑到东海水君处证实,原来那仙娥并不是位仙娥,却是一位男扮女装的仙君,因同夜华有些个断袖情,才堂堂男儿身扮做女红妆,假说自己是他的妹妹,以此遮掩。”

  我抽了抽嘴角:“东海水君其人,真是风趣,哈哈……真是风趣。”

  能亲手来调养那西海大皇子的仙体,以报答墨渊,我十分感激折颜。可他此番却一定要给我安个男子的身份,再将我推到一位断袖的跟前去,令我微有惆怅。颇后悔既没了四哥在前头顶着,那日东海水君的满月宴,我便不该祭出折颜的名头来。

  折颜眼风里斜斜一瞟,我望了回天,摇身化作一个少年的模样,面上仍实打实覆着那条四指宽的白绫。

  煎熬了个把的时辰,总算到得西海。

  折颜端着一副凛然的上神架子直直将我领进海里去,水中兜转了两三盏茶,便瞧得一座恢宏宫邸大门跟前,西海水君打头的一众干西海小神仙们盛装相迎的大排场。

  因我是被折颜这尊令人崇奉的上神亲自领进西海的,即便他口口声声称我只是他座下当差的一位仙使,那西海的水君也没半点怠慢我。依照礼度,将折颜恭请至大殿的高位上,仔仔细细地泡了好茶伺候着,又着许多仙娥搬来一摞一摞的果盘,令他这位上神歇一歇脚。

  折颜歇脚,我自然也便跟着。

  我的二哥白奕在万儿八千年前,有段时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诗来与我切磋。其中有一首便是一个凡人们公认的虽无德却有才的大才子写的,全篇记不得了,只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叫做“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二哥细细与我解释,说诗人远走他乡,多年杳无音信,此番归心似箭,回得故乡来,可离家越近,却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的消息。这两句诗,将诗人一颗想往又畏惧的心剖白得淋漓尽致,非大才不能为尔。那时我听了二哥这一番话,心中并不苟同,只觉得这诗人思乡情切却又裹足不前,乃是他略有变态,正常人显见得是不能做出这一番踌躇模样来的。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两句诗的深意,才晓得做这首诗的凡人并不是个变态,确然有几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西海水晶宫的大殿之上,怀中揣的,便正是一颗近乡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见着墨渊的魂,又害怕立刻见着。

  折颜并没歇多久,闭着眼睛喝了两口茶,便提说须得走了。因他是揣着上神的架子说的这个话,西海水君即便有那个心想留他一留,也碍于他不苟言笑的凛然神色,只得招呼一众干的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后拥地呼啦啦将他送出去。

  送走折颜,西海水君持着一派忧愁的脸,谦谨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亲自领了我去见他那大儿子叠雍。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浑身上下紧紧崩着,生怕见着那叠雍时作出些失仪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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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5: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2)


  我窃以为,墨渊既将魂魄宿在西海的这位大皇子的身上,那这位大皇子周身的气泽,总该隐隐约约令我感觉些亲切和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该因了墨渊的魂魄而染上些许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两个宫娥柔柔推开,我尾随着西海水君踱进去,见着半散了头发歪在榻上发呆的叠雍时,一颗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这个病弱青年,眉目虽生得清秀,可气派上过于柔软,一星半点也及不上墨渊。那形于外的周身的气泽,也是软绵绵的模样,没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让人相信他身上竟宿着曾在四海八荒叱诧风云的战神的魂魄,正有如要让人相信公鸡能直接生出一枚煎荷包蛋一般的难。

  想是墨渊的魂魄实在睡得太沉,一星儿也没让这叠雍得着便宜,沾染些他沉稳而刚强的仙气。

  西海水君在一旁语重心长地絮叨了许久,大意便是告知他这儿子,他面前立着的这一位瑞气千条的仙君,便正是折颜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后他这几百年不愈的顽疾,便全全地仰仗这位仙君来打理,望他能怀着一颗感激的心,小心配合于这位仙君。

  唔,“这位仙君”勘勘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实在絮叨,我同叠雍无言地两两相望。

  伺候叠雍的小婢女搬了个绣墩置到床榻跟前,供我坐着同叠雍诊脉。我颤抖着一只手搭上他的腕后,这一部脉不虚不实,不缓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颜所说,再正经不过的脉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赶紧地凑过来:“小儿的病……”

  我勉强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领着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将殿中的一众干闲人支开,乃是为了使追魂术探墨渊的魂。追魂术一向是个娇气的术法,又势力。若非修到了上神这个阶品,纵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将它使出来也是一百个不可能。且使的时候必得保持方圆百尺内气泽纯净平和,万不能有旁人打扰。

  自我进殿始便一心一意发着呆的叠雍轻飘飘扫我一眼,我朝他亲厚一笑,一个手刀劈过去。叠雍张大眼睛晃了两晃,歪歪斜斜横倒在床榻上。

  许多年没使追魂术,所幸相配的咒语倒还记得清清楚楚。双手间列出印伽来,殿中陡然铺开一团扎眼的白光,白光缓缓导成一根银带子,直至叠雍那方光洁的额头处,才隐隐灭了行迹。我呼出一口气来,小心翼翼将神识从身体中潜出去,顺着方才导出的银带子,慢慢滑进叠雍的元神里。这一向是个细致法术,稍不留意就会将施术人的神识同受术人的元神搅在一起,半点马虎不得。

  叠雍的元神中充斥的全是虚无的银光,虽明亮,却因是纯粹的明亮,便也同黑暗没什么分别。我在他的元神中纠缠了半日,也没寻到墨渊的沉睡之地,来来回回找得十分艰辛。正打算退出去再重使一趟追魂术时,耳边却悠悠然传来一阵熟悉的乐声,沉稳悠扬,空旷娴静,我竟依稀还记得,调子约莫正是那年冬神玄冥的法会毕时,墨渊用太古遗音琴奏的一曲大圣佛音。我心中跳了两跳,赶紧打点起十足的精神,循着乐音跌跌撞撞奔过去。

  却在被绊倒的一瞬,大圣佛音噶然而止。

  我一双手抖抖索索去摸方才绊倒我的东西,触感柔软温和,似有若无的一丝仙气缓缓爬上手指,在指间纠结缭绕。神识流不出眼泪,却仍能感到眼角酸疼。我的眼中脑中皆是一派空白,此时我抚摸的这个,正是,正是墨渊的魂。

  可墨渊的魂魄却沧桑成了这般模样。我的师父墨渊,四海八荒里唯一的战神墨渊,他那强大的战魂,如今竟弱得只依靠一缕仙气来护养。

  怪不得叠雍同墨渊没一丝一毫相像。

  不过,还好,总算是回来了,折颜没有骗我,比我阿爹还要亲近的墨渊,总算是回来了。

  在叠雍的元神里待得太久,方才神识又经了一番波动,再耽搁下去怕就有些危险。这片银白的虚空虽不能视物,我怀着一颗且忧且喜的心,仍跪下来朝着墨渊的魂拜了两拜,再循着外界一些混沌之气的牵引,谨慎地退出去。

  解了追魂术,叠雍也悠悠的醒转过来。

  睁开眼见着我一愣,道:“你哭什么?难不成我这病没治了?没治了你也不用伤心得哭啊。就算要伤心得哭一场,那也该是我来哭啊。你别哭了,我这么拖着其实也没什么,左右都拖习惯了。”

  我摸了摸面上的白绫,确然有几分湿意,想是方才神识涌动得太厉害,便连累原身洒了几颗泪珠儿。遂使个小术法将湿润的几分白绫敞干,讪讪笑道:“我是喜极而泣。”

  他皱眉道:“你这个人,我原以为你心肠软,见着我的病感同身受,替我伤心。不想你见我受苦,却很开心么?”

  我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谦虚道:“哪里哪里,也没有多开心。”

  折颜说得没错,若仅靠着叠雍这幅不大健壮的身子骨,墨渊的魂少不得需调养个七八千年才能回到正身上真正醒来。不过,若能借得天族的结魄灯一用,将他那有些疏散的魂修缮完整,再将我身上这十四万余年的修为度他一半,那他醒来这桩事便也指日可待。

  关于天族的那盏结魄灯,我虽活了这么大年纪,却也从没见过,只在典籍中瞄过一些记载。这些记载皆称结魄灯乃是大洪荒时代父神所造,能结仙者的魂,能造凡人的魄。

  譬如一位仙者被打散了魂魄,只将结魄灯在他床头燃上三日,便能将打散的魂魄结得完好如初。轮到凡人便更了不得,即便是这个凡人已灰飞湮灭了,只要将带着这凡人气息的东西放在灯上烧一回,令这盏灯认准这凡人的气息,它便能慢慢吸收这凡人当初留在方圆千里内的气泽。待将这凡人在天地间留下的气泽都吸得净了,便能仿着当初那个灰飞湮灭了的魂魄,再造出来个相似的魂魄。

  唔,是个一等一的圣物。

  施个术令叠雍睡着,跨出扶英殿的门,方才被我赶出来的一众干闲杂人等皆在一旁忐忑立着,这一众干闲杂人中却唯独不见西海水君。打头的宫娥很有眼色,我尚未开口问,她已倾身过来拜道:“方才有贵客至,水君前去大殿迎接贵客了。若是些微小事,仙君只管吩咐婢子们就是。”

  咳咳,原是西海又来了位贵客。今日西海水君十分荣幸,本上神同折颜上神两位威名赫赫的上神驾临他的地界,已很令他这座水晶宫蓬荜生辉了,遭了这样的大运,他竟还能再遭一次运,又迎得一位贵客。唔,这样的头等大运,估摸他万儿八千年的,也就只能走这么一回了。

  我本没什么事吩咐,不过立时要去一趟九重天,找天君借一借那结魄灯。然见今我扮的这个身份却是个不大像样的身份,并不能潇洒来回,是以临走之前,还须得亲自同西海水君先说一说。既然眼前这一顺溜水灵灵的宫娥都谦然且殷勤,我便随手点了两个,劳她们带我去一趟西海水君迎客的大殿,剩下的仍回去伺候叠雍。

  西海水君迎的这位贵客来头不小。

  那紧闭的大殿门口长长列了两列的西海小神仙,一概神色谦恭地垂手立着。挨个儿瞧他们的面相,方才西海水君迎折颜时,全有过一面之缘的。

  可见如今殿上迎的那位,即便阶品没折颜高,供的那份职却必定比折颜重了不少。我急着见西海水君这个事隔着两串西海小神仙一层一层通报上去,片刻之后,有两个穿得稍嫌花哨的宫娥出来,将我领进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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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6:35: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3)


  本上神料得不错,这位贵客的阶品确然没折颜高,供着的那份职也确然比折颜重了不少。

  这位贵客,正是尚且同我怄着气的,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华君。

  我进来时,他正以手支颐,靠在一张紫檀木雕花椅上,神色恹恹地,微皱着眉头,一张脸苍白如纸。衣裳仍旧是上午穿的那身常服,头发也未束,仍旧同他在青丘一般,只拿一根黑色的帛带在发尾处绑了。

  我左右扫了眼,大殿中并不见西海水君,再省起一揽芳华跟前他抱着团子同我说的那番话,气血猛地上翻,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转身拂袖欲走。

  我同他相距不过六七八步,拂袖时隐约身后风动,反应过来时却已被他一把拽住。

  因我拂袖欲走乃是真的要走,并不是耍耍花枪,他来拽我这个动作,若只轻轻地一拽,定然拽不动的。

  他想必也很懂得这个道理,是以那一拽,乃是重重的一拽。我今日考虑事情不大周全,并没料到他竟能有如此胆量,不将我这苦修十四万年的上神气度放在眼中,来拦一拦我。是以,一个不留神,便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直直地撞进他怀中。

  我仙气凛然地将他撞得退了三四退,直抵着大殿中间那根硕大的水晶圆柱子。他却紧紧抿住嘴唇,死不放手,眼睛里一派汹涌的黑色。

  他手劲忒大,我挣了半日愣没挣开,正欲使出个术法来,他却一个反转,锁住我双手,身体贴过来,将我紧压在柱壁上。

  这姿态委实是个惨不忍睹的姿态,我当初在凡界时看过一本彩绘的春宫,中间有一页就这么画的。

  神思游走间忽觉脖颈处微微一痛。他他他,他竟咬上了,那牙齿,那牙齿也忒锋利了些!!!

  我被他这么天时地利人和地使力一压,全不能反抗。他气息沉重,唇舌在我脖颈间缓缓游走,我心中一派清明,身体却止不住颤抖。莫名的情绪扑面而来,一双手越发地想挣脱,可挣脱却并不是为了推开,隐约,这一双手像要脱离我的掌控,紧紧地搂住他。

  脑海中隔了千山万水响起一个声音,飘飘渺渺的,他说:“若我什么都没了,你还愿意跟着我么?”立刻有女子轻笑回道:“除了墙角里那把剑,你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便是那把剑,除了劈劈柴烤烤野味也没什么旁的大作用,我不也没嫌弃你。”

  这没头没脑的一字一句将我原本清明的灵台搅得似一锅浆糊,从头发尖到脚趾尖都不是自己的了,心底里溢出仿佛等了千百年的渴望,这渴望牢牢锁住我,令我动弹不得。他一只手打开我的前襟,滚烫的唇从锁骨一路移下来,直到心口处。因喂了墨渊七万年的心头血,我心口处一直有个寸长的刀痕,印子极深。他锁住我双手的左手微微一僵,却锁得更紧,嘴唇一遍又一遍滑过我心口上的伤痕。我仰起头来闷哼了一声。他吻的那处却从内里猛传来一阵刺痛,竟比刀子扎下去还厉害。

  这痛牵回我一丝神智,全身都失了力气般,整个人都要顺着柱壁滑下去。

  他终于放开手。我一双手甫得自由,想都没想,照着他的脸先甩了一巴掌过去。可叹这一巴掌却未能甩到实处,半途被他截住,又被拽进他怀中。他右手探进我尚未合拢的衣襟,压在心口处,脸色仍是纸般的苍白,一双眼却燃得灼灼。

  他道:“白浅,你这里,可有半点我的位置?”

  他这一句话已问了我两次,我却实在不知如何回他。他在我心中自然有位置,我却不知,他说的位置与我说的位置,是不是同一回事。近两日,私下里我自己也在默默地思量,他在我心中占着的这个位置,到底是个什么位置。想来想去,却总是头痛。

  他贴在我胸口的滚烫的手渐渐冰凉,眼中灼灼的光辉也渐渐暗淡,只余一派深沉的黑,半晌,移开手掌,缓缓道:“你等了这么多年,不过是等那个人回来,既然那个人已经回来了,你这里,自然不能再给旁人挪出位置来,是我妄想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墨渊回来了?”虽则不大明白他说这一段话的意思,墨渊是墨渊他是他,墨渊回不回来与他在我心中占个什么位置全没干系的。可墨渊回来这桩事,按理说也只该折颜四哥和我三个人晓得,了不得再加一个迷谷一个毕方,他却又是从哪里听得的?

  他转头望向殿外,淡淡道:“ 回天宫前那夜,折颜上神同我提了提。方才去青丘寻你,半途又遇上了他,同他寒暄了几句。我不仅知道那个人回来了,还知道为了让他早日醒来,你一定会去天宫借结魄灯。”顿了顿,续道:“借到结魄灯呢,你还准备要做什么?”

  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折颜全与他说了。我撑着额头叹了一声,道:“去瀛洲取神芝草,渡他七万年修为,让他快些醒来。”

  他蓦地回头,那一双漆黑的眼被苍白的脸色衬得越发漆黑,望着我半晌,一字一字道:“你疯了。”

  因每个仙的气泽都不同,神仙们互渡修为时,若渡得太多,便极易扰乱各自的气泽,凌乱修为,最后堕入魔道。而神芝草正是净化仙泽的灵草,此番我要渡墨渊七万年的修为,为免弄巧成拙,便须得一味神芝草来保驾护航。将我这七万年的修为同神芝草一起炼成颗丹药,服给叠雍食了,估摸不出三月,墨渊便能醒来。

  因神芝草有这样的功用,当年父神担忧一些小神仙修行不走正途,将四海八荒的神芝草尽数毁了,只留东海瀛洲种了些。便是这些草,也着了浑沌、梼杌、穷其、饕餮四大凶兽看着。父神身归混沌后,四大凶兽承了父神一半的神力,十分凶猛。尤记得当年炎华洞中阿娘要渡我修为时,阿爹去瀛洲为我取神芝草回来后那一身累累的伤痕。似阿爹那般天上地下难得几个神仙可与他匹敌的修为,也被守神芝草的凶兽们缠得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我这一番去,他评得不错,倒像是疯子行径,估摸许得捞个重伤来养一养。

  他与我本就只隔着三两步,自他放开我后,我靠着那硕大的柱子也没换地方。他不过一抬手便将我困在柱子间,一双眼全无什么亮色,咬牙道:“为了那个人,你连命也不要了么?”明明我才是被困住的那个,他脸上的神情,却像是我们两个调了个角儿。

  他这话说得稀奇,若我实在打不过那四头凶兽,掉头遁了就是。全用不着拿命去换的。左右取不回那神芝草,我便再守着师父七八千年罢了。

  但瞧着他那苍白而又肃穆的一张脸,我却突然想起件十分紧要之事。照我平素修行的速度来看,这么又是重伤又是少七万年修为的,少不得须耗个两三万年才缓得过来。这两三万年里,便自然没那个能耐去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大业继位天后,从未听说过哪一任天帝继位时未立天后的,若再让这婚约将我同他绑做一团,也终是不妥。

  我咳了声,仰头望着他道:“我们这一纸婚约,还是废了吧。”

  他晃了晃,道:“你说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摸索到旁的案几上灌了口茶,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干的:“这同你却没什么干系,原本也不过是当年桑籍做错了事,令我们青丘失了脸面,天君为了让两家有个台阶下,才许了这么个不像样的约。此番便由我青丘来退婚罢,咱们各各退一场,这前尘往事的,便也再没了谁欠谁。”

  他半晌没有动静,背对着我许久,才道:“今夜,你来我房中一趟吧,结魄灯不在天上,在我这里。”话毕,仍未转身看我一眼,只朝殿外走去,却差点撞上紧靠着殿门的另一根水晶柱子。

  我干巴巴道了声:“当心。”

  他稳了稳身形,手抚着额角,淡淡道:“我一直都在妄想罢了,可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命盘里怕早已乱成一团理不清了。”

  他那一幅修长的背影,看着甚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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