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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3 16:28: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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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儒学第三期发展”的提出
就大致含义看,“儒学第三期发展”之说,始于沈有鼎;后来牟宗三在1948年起草的《重振鹅湖书院缘起》一文中,提到了“自孔、孟、荀至董仲舒为儒学第一期,宋明儒学为第二期,今则进入第三期”的说法。但“儒学第三期发展的前景问题”是杜维明在80年代以后才明确地提出的。尽管他对儒学的分期大体上与牟宗三的相同,[36] 并且都是通过反思儒学的第一、二期来展望其第三期的发展前景,但二人的落脚点却有很大的不同。
在儒学三期说的基础上,牟宗三说:“此第三期,经过第二期之反显,将有类于第一期之形态。将为积极的,建构的,综合的,充实饱满的。唯此期将不复能以圣贤之人格为媒介,而将以思想为媒介,因此将更为逻辑的。”[37] 牟宗三的三期说蕴含着如下两层意思:第一,以儒学自身的内在逻辑进程为着眼点,对应着一个儒学的必然的“正—反—合”的发展态势(牟所自认的);第二,认为儒学第一、二期都是以圣贤之人格为媒介,其功效分别在于“汉帝国之建构”与“移风易俗”,而第三期之媒介则必须以思想代人格(哲学的或“道问学”的自觉?),这取决于在哲学层面上“三统并建”的建构。在牟宗三看来,“三统并建”符合儒学“正—反—合”的发展态势,是可期的,因而也是儒学第三期的义不容辞的文化使命。
但现代新儒家的第三代则不同,诚如杜维明所说:
我们这一代学人与牟宗三、唐君毅先生那一代不一样,他们大都着眼于儒学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及其精神方向,但外界对我们这一代的要求更多,我们做学术的空间也很大,是在世界文明对话的大背景下做研究,更开放一些,可以开拓很多论域。[38]
如果说牟宗三的三期说是为了指明儒学的内在精神的逻辑进展,那么,杜维明则重在借此表明外在的助缘对于儒学发展的必要性以及儒学的空间发展方向。较之牟宗三,杜维明更为明确地意识到异质文明对于儒学既是挑战更是机遇的性质,其三期说也是把儒学放在文化交流与传播的大背景下进行考察的,并表达了希望今日之儒学终将走向世界的愿望和信心:“一期儒学由诸子源流发展为中原文化,二期儒学我认为是东亚文明的体现,已经影响到日本、朝鲜、越南等国家。如果有第三期发展,那就是世界性的了。”[39] 儒学第一、二期的发展提供了如下经验:其一,儒学本就置身于多元的文化境域中,也就是说,儒学对于异己文化具有包容性;其二,儒学的第一、二期发展之所以能够实现,就在于它对异质文明有了创建性的响应。由此,杜维明意在表明,在同样面对异己思想挑战的今天,儒学要发展,就必须摆脱牟宗三等前辈们的独尊心态,而寻求文明之间的对话。
杜维明之所以提出和探讨儒学第三期发展的前景问题,这本身就是对话的产物,具体说来,就是“针对列文森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一书中断定儒家传统业已死亡这一结论而发”。[40] 列文森的“儒学博物馆”论或“儒学幽灵”说认为:在欧风美雨的冲击下,中国社会正经历着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变,随着作为儒学根基的小农经济的崩溃和封建家长式的政治制度的摧毁,儒学最终成了“博物馆”的展览品,只是作为“幽灵”存在于人们的心里;与此相应,西方文化从依附于传统儒学的新“词汇”,变成了中国现代取代传统儒学的新“语言”。这个观点在当时颇有影响力,并且很有代表性。杜维明曾回忆说,“我到美国后不久,受到比较大的震荡就是列文森的观点”,“我那时认为10年可以解决是比较乐观了一点,结果是过了20年,这个问题依然存在”。[41]
这里所涉及的重大问题是:儒学是死物,还是活水?正缘于对这个问题的思考,杜维明提出了有关“儒学第三期发展”的设想,并在不同的论域中有了逐步的展开。
2.“儒学第三期发展”的设想与展开
在1982年参加新加坡教育部推行的儒家伦理工作之后,杜维明应新成立的“东亚哲学研究所”董事会的邀请,提出了有关儒学第三期发展的“设想”。当时的设想共分五个具体步骤,杜维明认为这五个步骤可以逐步完成、也可同时并进。之所以如此安排这五个步骤,杜维明的考虑是:“先在方法取径上获得共识,再具体研究工业东亚的现况;以此为基础,可以把范围扩展到大陆和包括北朝鲜和越南在内的东亚诸国;假以时日,还可涉足欧美,并进行各种类型的文明对话。”[42]
这五个步骤虽然是在为新加坡出谋划策,但实质上却蕴涵着一般性的意义。
步骤之一:究竟“儒学发展的前景如何”、“儒学有没有第三期发展的可能”、“儒学应否发展”之类的设问是属于哪一种型态的课题?
通过对这几个问题的追问,杜维明认为,第一步骤乃是“为了提高我们在方法学上的反思能力”,从而“以细水长流的方式提升现代儒学论说的理论水平”。将儒学能不能发展、应不应发展拿到儒学发展之前景这一大问题下进行讨论未尝不可,不过二者毕竟是两个问题。
“能不能”是问的儒学发展的可能性,亦即儒学到底有没有生命力的问题,这是当今探讨儒学的一个首当其冲的问题。如果儒学成了列文森所说的死物,那么这里的探讨就没有必要。为了应对列文森,杜维明从两个方面对儒学发展的可能性进行说明:
第一、区分“儒家传统”和“儒教中国”,认为二者“既不属于同一类型的历史现象,又不属于同一层次的价值系统”。[43]“儒教中国”也可称为“封建意识形态”,在传统中国有其深厚的经济的、政治的和社会的根基。随着这些根基的解体,这种形态也在逐渐解体,但由于其已沉淀为中国人的价值和观念,因而它作为“封建遗毒”仍会发挥消极影响。“儒家传统”则是“中华民族的文化认同”,为中国历史上的知识分子所继承和创造的那些价值和观念,具体点说,就是杜维明将儒学经过创造性转化后得出的那些观念,诸如:“涵盖性很强的人文主义”、“哲学的人类学”、“宗教性”等等。借助于这种区分,杜维明指出列文森谈的只是“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列文森的书名)的问题,却没有充分注意到“儒家传统”的生命力。
第二、儒家之外的“轴心文化”在当今的普遍生命力的佐证。杜维明在此援引雅斯贝尔斯“轴心时代”的观点,旨在传递这样一种消息:既然其它几大轴心文明如今仍有“历久弥坚的生命力”,那么儒学作为轴心文明的一元,其生命力就勿庸置疑。
“应不应”则是问的儒学发展的必要性,这是在肯认儒学仍有生命力的基础上的进一步思考。如果儒学是死物,没有发展的可能性了,那么讨论应不应该的问题就是多余。另外,有生命力的东西有很多,为什么一定要发展儒学也是“应不应”的题中应有之义。对于杜维明来说,儒学发展的必要性当然来自于他对儒学的自我认同,“我总觉得亲近儒家,接受儒家是一种心甘情愿的自然归趋”。[44] 但是,如果把发展儒学的必要性仅仅维系在自我认同上,就很难保证这种自我认同不会再度走上自大乃至自我封闭,所以,问题的关键倒在于如何让其他人也能同情儒家、乃至认同儒家。在现代社会条件下,杜维明的选择自然就是揭示出儒学与现代性的关联所在,因为如果缺乏与现代性的关联,儒学就仍然避免不了遭扼杀的危险。
于是,“应不应”逻辑地导出了这一问题:怎样发展儒学?
我们相信,杜维明之所以点明第一步骤拟在“方法取径上获得共识”,其直接关注的就是这个“怎样”的方法。对于杜维明,儒学之发展有其当然的可能性和必要性,问题是:通过哪些方法才能让儒学成为活水、并让活水流向世界?什么样的方法呢?“儒学创新”。从较为宽泛的意义上讲,现代新儒家都是在从事儒学创新,而与之相比较,杜维明的特色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自我批判与格义。
其一、敏感意识下的自我批判。杜维明从不讳言儒学之缺失,坚信:“对儒学的缺失了解的越彻底,对其开发就越全面。”[45] 有了这种信念,杜维明对儒学的批判可谓不遗余力,以至于他认为自己对儒学阴暗面的了解,比起那些专门批评儒学的人也许还要全面。基于这种批判意识和批判精神,杜维明有别于前辈们对 “五四”的横眉冷对(或保守或仇视),不仅注重阐发五四精神,甚至把自己看作“一个五四精神的继承人”。[46]
其二、以西学“格义”儒学的功夫。对于这条哲学进路,杜维明颇为自得,他不仅用对象化的方式描述了自己从事儒学创新的方法,[47] 还一再声明自己有着明确的方法论自觉:
这是一个崭新的领域,不要说儒学第一、二期诸家,就是现代新儒家第一、二代诸前辈也都未曾涉及这一领域。即使他们想向西方有所传达,也是采取翻译的方式,而我却是直接进去。所谓“直接进去”,可以说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方法。[48]
通过这种“直接进去”的格义方法,杜维明将儒学的精义概括为:
1、“哲学的人学”。以个体作圆心,向内有身、心、灵、神层层提升自我的“内在超越”进路(内圣),向外则有由自我而家、国、天下无限推扩的“开放的同心圆”的进路(外王)。
2、“涵盖性的人文主义”。以哲学的人学为基点,在“内在超越”与“开放的同心圆”这一“十字打开”的架构中,个人、社群、自然、天道四层面交互作用,儒学由此呈现为一种涵盖性的人文主义。
3、“浓厚的宗教意义”。由以上两个层面可知,“儒家的性命天道虽不代表一种特定的宗教信仰,却含有浓厚的宗教意义。不过儒家的宗教性并不建立在人格上帝的神秘气氛中,而表现在个人人格发展的庄严性、超越性与无限性”。[49]
在“儒学创新”中,自我批判与格义两方法相辅相成,以及对与中国文化不可分割的儒家传统的利弊得失有高度的自知之明,这些是深入引进西方价值的前提(不是逻辑推理意义上的前提,而是发生程序中的先决条件);而通过深入引进西方的价值,又可以使我们对儒家传统的特色有更精切的掌握。
基于格义的方法,杜维明创造性地将儒学阐释为具有即哲学即宗教之性质的“一种涵盖性很强的人文主义”。这个结论,是杜维明此后诸论域的一个理论基石,比如,对以世俗性或排斥性的人文主义为特征的启蒙心态的超越、关于“文化中国”所包含的“三个意义世界”的论断、对儒学在多元文明对话中的中介角色的揭示等等,都是杜维明在此基础上的“理论的实践”。
应该说,借助于儒学创新的方法,杜维明的确提升了儒学的理论水平。不过,这里的“提升”并不是说杜维明在形上的高度上超越了牟宗三等前辈的成就(事实上,牟宗三的理论成就至今也让人只能望其项背),而是说他对儒学与现代性的关联做了有益的探索。对于第一步骤的具体实施,杜维明强调,方法论上的反思和突破都要“从理解‘现代精神’下手”,并表达了向那些“对现代化理论、现代性主义和现代精神内涵有深刻理解的大师”学习、进而与之对话的必要性。儒学创新的提出,就是力图在理论层面挺立“作为文化资源的儒家传统”在现代发展的可能性和必要性。
步骤之二:具体考察作为文化资源的儒家传统在“儒教文化圈”、特别是工业东亚社会中运作的实际情况。
如果说第一步骤是为儒学的现代化作理论上的造势,那么,第二步骤则是为之作实践造势,也就是说,儒学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现实中都能够与现代性共存共荣。实践的理论毕竟不能代替理论的实践,现代新儒家的第一、二代仅从哲学层面探讨儒学的现代性,未免空洞;而工业东亚的崛起,使得杜维明在应对“韦伯命题”的过程中对儒学与现代性的关系做了比较切实的探讨。
韦伯不仅从正面说明了新教伦理推动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兴起和发展,还通过与中国、印度和犹太传统作比较,指出这些传统之所以没有发展出资本主义(虽有萌芽),就在于其宗教精神与资本主义精神相互冲突,由此从反面论证了新教伦理对于资本主义发展的关键意义。[50]“如果说马克思主义历史叙述学将儒学放逐到过去,在博物馆中编织蜘蛛网,那么,韦伯主义则暗示,中国要想发展资本主义或者(更委婉一点)实现现代化,就必须抛弃儒学。”[51]“韦伯命题”体现出明显的西方中心论,但二战以来,东亚在现代化进程中取得的巨大成就,迫使欧美社会理论家们重新考虑现代化与西化的关系,纷纷提出“第二个现代性个案”、“新资本主义”、“第三种工业文明”等概念来解释工业东亚这一类现象。也正是因为受到“韦伯命题”的启发,儒家伦理和东亚企业精神的关系随之成为讨论的热点话题。
东亚现代化模式给了杜维明很大的触动,“我一想到儒学和现代化的精神可能很有联系就感到很兴奋”。[52] 在发生学的意义上,以工业文明为核心的现代化开始于西方,但这是否就意味着现代化只能是西化、而现代性也只能是发生学意义上的一元现代性?杜维明援引柏森思的观点,将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和个人主义视为现代性的三个因素,由此反思东亚现象并将东亚的现代性表述为:与自由资本主义相对的网络资本主义、与民主政治互补的软性权威主义、与压力集团殊异的信赖社会以及与个人主义分途的社群伦理诸要素的解构体系。[53] 由此,杜维明认为,现代化不是西化,不是同质化,而是体现出了多元现代性。不仅西方各国的现代性有别,而且东亚各国(儒家文化圈)之内的现代性也有不同,原因就是:“没有任何一个现代性……和这些地区的传统能够决然分开来观察的。”[54]
步骤之三:设法了解儒家传统在大陆的存在条件, 特别是经过“文革”破除“四旧”之后还有什么再生的契机。
第一、第二步骤分别在理论、实践层面论证了儒学与现代性的关联,紧接着就是进一步推广和验证的问题。杜维明首先将目光转向了中国。
“文革”结束后不久,杜维明有机会得以在北京师范大学进修了一年。在回国之初,他带着两个问题:具有思想创发意义的哲学的儒学在国内有无发展前景?国内知识分子是否具有相对独立的群体批判的自我意识?可惜国内陷溺于自五四运动以来即自以为是的激进氛围中,包括儒家在内的“传统文化”已成为遥远的回响,以至杜维明在八十年代后期还感叹,“很多港、台及大陆学者,对儒家的理解还没有超出列文森的水平”;[55] 在知识分子中起作用的“文化传统”不外由物质主义、科学主义、功利主义和现实主义所塑造的“意底牢结”(ideology)。
对此,杜维明一面坚信“只要儒学的真消息能传递中华大地,不怕没有知音”,另一面则强调“儒家的真消息要经过纽约、巴黎和东京才能有生命力和说服力”,“儒学只有在这些文化中生根,才能以康庄的姿态回到中国”。既然是真消息,为什么又要“曲线救教”呢?杜维明认为,面对现代西方文明的挑战,儒家传统若不能作出创建性的回应,为人类社群当下的困境提出解决之道,那么儒学发展的前景必然黯淡。而儒家传统能对现代西方文明作出创建性回应的先决条件,是其自身必须通过以现代西方文明为助缘的现代转化。杜维明认为,这虽然是一种循环论证(circular argument),但其逻辑既非恶质(vicious)又非怪圈,而是良性的互动。[56]
既然将儒学在中国发展的希望寄托在外缘上,杜维明很自然地展开了“文化中国”的论域。文化中国有“三个意义世界”,并且是“超越特殊地域、国籍、种族和语言,由象征符号所建构的具有普遍价值的意义世界”。[57] 第一个意义世界,包括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和新加坡,主要是由华人、多数华人组成的社会;第二个意义世界,就是散布在世界各地,甚至业已改变国籍的华人华裔;第三个意义世界,包括所有在国际上从事中国研究、以及关切中国文化的人。尽管杜所期待并且尽力促成的是三个意义世界的健康互动,但在他看来,第一意义世界(“中心”、“中央之国”)的力量明显薄弱,也许现在说“中心消失,外缘遍在”言之尚早,但必须认识到外缘(第二、第三意义世界)才是继续塑造文化中国蓬勃生机的有生力量。[58]
步骤之四:探讨儒学研究对欧美知识界可能提供思想挑战的线索。
既然外缘承载着儒学或文化中国的希望,那么,寻求儒学在外缘中的新的生长点就很有必要。为什么说是“新的生长点”呢?因为儒学曾经在外缘中有过生长,以儒家伦理为核心价值的中华文化曾经为西欧知识界提供自反的借镜乃是无可争议的史实。但是,欧洲启蒙运动以来,随着欧洲的迅速崛起,儒学头上的“天朝大国”的光环渐渐失色,并最终沦为黑格尔所说的“道德说教”,并为欧洲人的中心主义心态添上了重重的砝码。更大的不幸在于,在启蒙思潮的影响下,儒学在本土不仅得不到宽容,甚或被连根拔起。
“我们都是启蒙心态的孩子。”[59] 杜维明这里所说的“启蒙心态”既非历史现象,又非哲学理念(突出理性主义),而是一种心灵的积习、或西方式的人文精神。鉴于启蒙心态对文化中国的普遍影响,杜维明认识到反思代表现代西方精神的启蒙心态的必要性。他认为,启蒙心态所代表的“人文精神”的一个突出特性就是人类中心主义,强调工具理性。工具理性是从工具目的的角度来理解理性的,就是强调理性有没有实用性,有没有价值,对我们有没有用。假如没有用,则这种理性对我们就没有价值,因而,这是一种强烈的物质主义、科学主义和实用主义。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态与其说是“救亡压倒了启蒙”,不如说启蒙的科学、物质、功利、现实及进步观念所铸模而成的工具理性变为救亡图存的不二法门。因此,从儒家涵盖性的人文精神出发,对由西方“启蒙”发展而来、并在当代文化中国影响深刻的这种排斥性的人文精神进行反思批判,就成了杜为儒学寻求新的生长点的必然选择。对此,杜维明不无自信:
如果说新儒家的新使命即是人文精神的重建,也许失之粗略。有“文化巨人”雅称的第二代新儒家唐君毅先生的终身大事不就是如此吗?我想假若儒家人文精神的重建能继承启蒙理性(自由、理性、法制、人权和个人尊严的基本价值)而又超越启蒙心态(人类中心主义、工具理性的泛滥、把进化论的抗衡冲突粗暴地强加于人、自我的无限膨胀),并充分证成个人、群体、自然与天道面面俱全的安身立命之坦途,应能为新轴心文明时代提供思想资源。[60]
步骤之五:儒学若有第三期发展的可能, 它不仅是中国的和东亚的,也应该是世界的精神资源。
既然在外缘中找到了儒学的新的生长点,儒学当然可以不仅是中国的、东亚的,也应该是世界的。但是,如何才能利用好这种资源,以便为儒学在外缘中真正地生根发芽、发展壮大乃至最后的康庄回乡,才是这一步骤的关键问题。对此,杜维明展开了“文明对话”的论域。
文明对话的问题,杜维明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就有所关注,不过,当时的讨论主要集中在哲学和宗教方面。九十年代初,亨廷顿借用路易斯提出的“文明冲突”的概念,系统地阐述了他有关文明冲突的观点。亨廷顿虽然断定未来的世界不会出现单一的普世文化,而是多元文化和文明的相互并存,但却认为,多元并存将是文明冲突的诱因,并由此断言二十一世纪将是文明冲突的世纪。杜维明认为,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的背后有着“西方和西方之外”(the West and the Rest)的不可相容的预设,体现出的仍旧是欧洲或者西方中心主义。有鉴于此,杜维明力倡二十一世纪将是文明对话的世纪。杜维明并不否认文明之间存在冲突,但是认为“文明对话应该是大家努力的目标”。事实上,饱受批评的亨廷顿也说:“我唤起人们对文明冲突的危险性的注意,将有助于促进整个世界上‘文明的对话’。”[61]
要实现对话,首先必须打破西方和非西方的二元化思维模式,不仅要放弃西方中心主义的观念,也要放弃“西方不亮东方亮”的思维方式。杜维明说:“文化与文化的交流,不是零和游戏,不必采取你争我夺的方式,越交流双方的资源就越多”;由此,杜维明强调,“面向二十一世纪,儒家传统不会也不必唯我独尊”。[62]
三 问题与评价
前面提到,虽然现代新儒家三代都是力图解决传统儒学与现代性的关联问题,但他们在方向和方法上却有很大的不同。第一、二代倡导“返本开新”,注重从学理上探讨从传统中开出现代性(从传统到现代)的可能性;而第三代则关注现代性中的传统问题和现代性的多元倾向,“不谈从传统到现代,而是特别突出现代性中的传统”。[63]“现代性中的传统”旨在探讨传统在现代社会所应扮演的角色、对现代人的意义,认为传统和现代具有亲和性,比如,只是谈及传统中存在着有利于民主与科学发展的资源,但二者并不是“开出”关系等等。也正是因为不同的民族国家各自独特的传统和现代之间的亲和关系,现代性呈现出多元发展的倾向。
探讨现代性中的传统,探讨传统儒学在现代社会中的角色、功能,首先就要促成儒学的现代转换,以使儒学具有现代性的品格。儒学的现代转换是必要的,关键是如何转换。下面主要从转换方法、问题意识以及途径等方面来考察杜维明的思想。
1.方法:言说方式的“兑换”
五四以来,诠释儒学的一个典型的文化范式就是“以西释中”,也就是以西方的哲学范畴或方法谋求中学(主要是儒学)的现代转化。杜维明的挖掘、格义、直接进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方法,都可以归入这个范式。这样的转化,本质上乃是不同言说方式之间的“兑换”。对于杜维明,一个生活在美国的中国人(美籍华人),将人民币兑换成美元、将汉语兑换成英语都是必要的。但是,不同货币只须依照一定汇率进行兑换即可,而不同言说方式之间的兑换却要复杂得多;而如果这种兑换与儒学转化纠结在一起,则不仅复杂,更充满着危险。
杜维明首先就要遭受这样一种质疑:如果将儒学的言说方式兑换为西学的言说方式就意味着赋予儒学以现代性的品格,那么,儒学的现代化岂不就是儒学的西方化吗?对于杜维明的这种兑换,我们尚不能将其简单地理解为他置身于西方生活情景与西学语境中的“不得不如此”的一种行为,因为他对这样的兑换有高度的自觉性并颇为自得地称之为“创造性的转化”,那么,这种兑换是怎样进行的呢?
(1)吊诡的定位
杜维明对现状的分析是:儒学处于弱势、传统、地方性的地位,而西学处于强势、现代、普世性的地位,于是,必须以西学格义儒学,“应当而且必须利用很多根源于西方的观念才能对儒家思想做系统的解析”。[64] 杜维明对此还做了很形象的对比,例如,假如说中国文化是强势,而德国文化是弱势,那么,一位德国学者在北京讲德国的观点,就必须使用中国哲学的诸多范畴。[65]
但问题是:为什么一定要在文化上做出孰强孰弱、孰优孰劣的比较?我们能够做出这种比较吗?何以判断一个文化的优劣或者强弱?由这种比较又如何能够推导出必须用强势文化兑换或格义弱势文化的结论?而且,更严重的是:如果已经作出了一个是弱势、而另一个是强势的定位,那么,二者之间对话的“平等性”诉求又是如何可能的呢?杜维明孜孜以求于文明之间的平等对话,难道只是摆出一种姿态而已,或者说仍旧只是一种美好愿望的表达?
(2)吊诡的逻辑
在诠释儒学精神时,杜维明也与前辈们一样,采用了一种极富“弹性”的诠释结构:“即┅┅即┅┅”,例如“即内在即超越”;“似┅┅非┅┅”,例如“似哲学而非哲学”、“似宗教而非宗教”,等等。这就是说:西方有的,儒学也有;儒学有的,西方却未必有。例如,杜维明认为,儒家的精神传统是体现于哲学与宗教互相交会的核心处,“吊诡地说,正因为儒家既不是一种哲学又不是一种宗教,故儒家既是哲学又是宗教”。[66] 其实,这个逻辑结构本身就是比附西学的结果。而使用这个兑换逻辑去诠释儒学,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
依照这样的兑换逻辑,相信儒学的吊诡之处尚有不少,而最大的吊诡之处,也许就是杜维明所认识到的:“中国文化中许多‘内在富源’都因为在西方传统中找不到适当的范畴来格义一番而被遮盖甚至被埋葬。”[67] 为何说它是最大的吊诡之处呢?因为:这个吊诡之处,也正是这样一种格义的诠释范式一直以来遭受众多批评的原因所在。批评者认为,这种范式本身就是不合法的,因为:传统儒学中并没有西学的那种范畴(杜维明永远也“找不到适当的范畴”),更重要的是西学与儒学在根本的精神层面就有很大的不同(二者是异质的)。因此,用这种范式格义儒学,不仅不能转化儒学,反而使得儒学成了不伦不类的东西,乃至最终埋葬了儒学。而杜维明这里想说的却是:如果不用西学中的范畴格义儒学,那么,儒学就会被遮盖、甚至被埋葬。言下之意就是:用西学格义儒学,是儒学避免被埋葬、从而实现现代转化的必然路径。
以西学格义儒学,这到底是转化了儒学、还是埋葬了儒学?恐怕很难作出简单的是非判断,所以,直截了当地否决这种范式也是一种草率的做法。这就有如佛教传入中国而被儒学消融吸收,我们就不能随便说什么“儒学埋葬了佛学”。一种文化的传统中没有的东西,现在、将来是不是也不会有?两种文化之间的异质部分,是否就具有绝对的排他性?而如果它们之间有真正的交流,那么这种交流是否就必然导致一方被另一方埋葬的结果?这些都是值得商榷的问题。
但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我们不能摆脱上述的吊诡的定位和逻辑,儒学就很难取得更好的发展。因为:依照上述定位和逻辑,如果儒学的现代性必然要与以西学兑换儒学的方式绑定在一起,那么,儒学的现代性就很难摆脱被西化的危险,而所谓的“现代化”仍旧是“西化”,是西方中心论。于是,问题也许恰恰意味着:除了用西学格义儒学之外,儒学尚有其他的出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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