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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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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0:28 | 显示全部楼层
  夜深了,月色洒在如雪花瓣,我走过庭院,宛如踩在沙砾上。旖旋花香袭人,春天的主人是谁呢?我咀嚼着天寰所说的每一句话。红花被鞋踏过,就像沙场上的血色,突然让我涌起了了不愉快的感受。
  天寰唤我,无异于惊醒我:“光华?”他已经沐浴完毕,松树般的香馨随风入鼻,要不是因为战争,本来可以引人动情的。我婉和的笑着说:“天寰你累了吗?早点休息吧。”
  他好像不累,还十分振奋。他笑了几声,握住我的手腕,等我跟随他到了闪着清光的水晶帘内,他才抱着我说:“夏初,你在担心。”
  我不否认,只轻轻的啄了一下他的唇。屋内唯有月光,天寰的面容异常清晰。我说:“我担心好多事,但你要让卢氏妃去京师生产,那是因为她怀的是男孩么?”
  天寰注视我,缓缓说:“虽然我学过医术,但也没有十分把握。现今三个皇弟,唯有卢妃和六弟又要有孩子了。他们的头胎就很壮实,我认为孩子无论才貌如何,健康是最重要的。……卢家是母后的外家,卢妃又性情敦厚。宫内的孩子少,当年我遵照母后旨意将五弟收养到自己身边,就是以备后患,母后也将他视为亲子。可是弟弟们大了,而天下纷争,尚在动乱之中。我不立皇太弟,宫内至少要像当年那样,有个预备。这样,其他人的心也可暂定。这次……”天寰突然沉默,半晌才转过话题说:“也许你还能生子。你若生子,只要将侄子还回去便是。你若真不生子,朕将来必将有稳妥处置。不用担心。”
  我抱住他的脖子说:“我也不知道何时生子。但你曾说过,这个宫是你我的宫殿,多了一个别人,都不算的。这一生,少了一天,天寰,你都是食言。”
  天寰笑涡一浮,月光银色的扇面扫过他的皎然面颊:“我没有忘记,收养卢氏子的主意,亦是因为这个呀。外面的战争,永远比宫内的战争有趣的多。你说呢?”
  我闭着眼睛,又吻了他一次,嘴唇却碰到他的鼻梁。明日他要去祖陵,今夜必须洁身,我不能太亲昵他。
  天寰又说:“五个月对于五弟是太短,但对我已经太长。我已经不太年少了,又是皇帝,不能每一次都自己去打仗。而要统一南北,除了战,还有许多事。这次等于用刀架在弟弟的身上。这几个月里,我侧重四川,不会给五弟他们掣肘。期间你倒可给西北做些事,也不要有所顾虑。”
  我点点头,他的手指又摸索了我的手腕,过了好一会儿才松开,我忽然明白了什么,但耳朵里却满是春夜里的鸟鸣,还有习习的风声。
  我靠着他躺在松软的被褥上,咬着他的耳朵说:“天寰,我小时候对父皇说过,那时只是孩童戏言。不过今夜我要说:天寰的青春,将是永恒的。其实人永远可以年轻,初次变老,大概是丢失了理想的时候吧。而你始终是有理想的,怎么会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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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我送走天寰,就让圆荷把上官请来。我取出一段青布来,对他说:“去年冬天冷,我看你的冬衣旧了,总想给你做一件。因为现在是春天,且穿不上,等五六个月后你回来,这件衣服也快做好了。”
  上官凝视我,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但愿总是春天才好。平城的春色不同长安,可惜我今天就要走了,顾不得观赏。”
  我想了想:“你去西北,恐怕会很累。他这人吃软不吃硬,你也知道。”
  上官摆手:“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赵王在西北一年多,哪里还是昔日的赵王?”
  我默然,上官是智者,他说的是对的,不仅阿宙,还有我,每个人生存的意义,正是不断的改变,让自己一点点走向新生。
  我取出一封信,对上官说:“这里我给赵王写了几个字,若战事顺利,就不要给他看。若他情绪不佳,或者遭遇围困,请你转交他。”上官无声也无表情,放在袖里。俩俩对视,都有话说,但似都不易启齿。一只蜜蜂钻到屋里,嗡嗡不停,我们目光都随着蜂儿转动,直到又碰上,我才笑了,惜别之情,压抑不住,眼眶湿润了。
  我昨夜想了半天,想问问上官我曾经中毒一事,但望着他清澈而温雅的笑容,我只是说:“你一定要保重。”
  我此刻已经无毒,曾经的毒会留下什么,也只可听天由命,又何必引起上官对于曾经怅惘的回忆?春日的游丝被风带入屏障,上官沉默许久,突皱了一下眉,开口道:“夏初,你给我野王笛的时候,野王笛里曾有的秘密你可知道么?”
  “有秘密?”我身子前倾,上官将我所最珍爱的那管笛子置于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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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寰回来出乎意料的早。一位云游的高僧,在祖陵向皇帝敬奉了他从天竺带来的宝物。那是世所罕见的佛舍利,而且是一颗佛牙。
  天寰让我用金质的匣子和水晶的瓶子存放好它。因我没有表示出我通常在两个人相处时常有的小女孩的好奇心,他审视我:“上官临走说了什么话?”
  我摇摇头。天寰并没追问,只是抚摸我的头发:“他总是为你好。”
  我赶忙将注意力转到佛牙上:“等我们回到长安,圣物就要给人瞻仰?”
  “不,你收着。现在可不是宣传瑞兆的好时候。我以为什么都要利用到合适,不然稀世珍宝也是一钱不值。”
  我问:“何时算是好时候呢?你又怎么能知道……”
  “因为我是皇帝。”天寰抬起我的下巴:“可你不想我知道的,我也就可以不知道。”
  我本想抗议,但话到嘴边,舌头不听使唤,我……只好回避他灼灼的目光。他吻着我的耳廓,耳垂,低声说:“祭祀完毕了……”
  我吓得赶紧挣开:“我手里可捧着佛牙呢。”
  天寰眉目间有几分的清傲调侃:“罪过。”
  夜里,我梦到自己和天寰变成了两只黑色的蝴蝶,一起被火烧化了。我被天寰摇醒,眼睛濡湿,我不想死,更不想天寰死。可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搂住他。
  天寰反复的劝慰,把我抱到屋外,说:“你做噩梦了?闻闻,这是真实的春天的气息。等你感觉到了,以后就不会再做噩梦了。”
  我半信半疑的使劲嗅,没有觉得气息与以前两样,可是瞬间,每种味道又深深的留在脑海里。
  花树上坠满了红缨络,可爱一天风物,天幕绛紫,宇宙芳萍浮。
  天寰的脸,与往常完全一样。我忽觉得自己不该有任何的怀疑和恐惧。
  花仰望明月,明月也注视着花,一切都变得寂静。好像连我们都不存在,只有花和月的世界。
  这个平城的花月之夜,以有缘之生命,成为了我青春不可割舍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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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0:3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双刃

  咸阳百二山河,两字功名,八阵干戈。西南,西北之军,犹如双刃出剑于帝国的两侧。
  战报源源不断的送到京城,但因为有皇帝镇在京城,而战场毕竟遥远。百姓们好像依附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大多是平静和从容的。北朝人起于马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为战而死的男人,也有新编入军队的子弟,所以夏天依然灿烂的来了。
  三月,太尉元君宙从凉州起兵。大军到达肃州城外,陇西李氏出城迎接。欢宴之中,元君宙突然变色,命人将李氏内数位与甘州鱼氏暗通款曲的族人及其亲信斩首。肃州城内外,无不惊愕变色。君宙旋即又遍赏肃州将士,百姓,与李圣德对天盟誓,约为异姓兄弟。于是,再无人敢于不服,李圣德也得以于族内立威。
  四月,以陇西小将李醇为先锋,率一万骑兵,从侧翼奇袭鱼氏军队,虽然伤亡惨重,但却将鱼氏军与索家军分裂开,将他们先赶回甘州。同时,孤军进军的三万索氏骑兵,遭到以逸待劳的元君宙伏击,元君宙刺伤主将鱼济民,其残部亦退回甘州城。北军一鼓作气,追击到甘州城外。说来也巧,那一夜,恰好月食。甘州城内不约而同的发生了数起怪事,诸如泉水突然变成红色,鱼氏祖庙被一些人目睹的“飞龙吐火”所烧毁,夜半,又有披发的女性如鬼影在城中哭泣,第二日,许多街道上,人们都发现了古币,鱼骨。于是甘州城内人心惶惶,连酒泉夫人鱼氏查出所谓的“敌军细作”来凌迟示众,都不能遏止人们对于“天亡鱼氏”的恐惧。每天都有人不顾性命的逃离甘州,北军于大营内悬挂巨大的甘州城图,凡投北军百姓,都用笔圈画,承诺攻下甘州以后,授予属于鱼家的甘州小块土地。
  酒泉夫人曾出城挑战,但君宙固守壁垒,以“好男不与女斗,少年尊老。何况本王乃龙,夫人是鱼。”为由,根本不出营。如此十日,北军于六月初发起总攻,以锐不可挡之势,三日攻破甘州城一侧,酒泉夫人率数十骑先行逃走,城中发生巷战,又过三日,才得肃清。俘获之甘州守军,自愿投入北军的编入攻击李醇将军先锋队,不愿的不计前嫌,恢复为百姓。太尉又命北军士兵露宿于大街之上,抢夺百姓私人财务者,奸淫妇女者立斩,按照军功大小,将鱼氏多年所藏银钱丝绸,分给士卒。他仿造古人,将去年他离开长安时,皇帝御赐给他之酒撒入甘州最著名的酒泉,与士兵们共饮。
  西北之军,将阿宙和上官称为“白龙青凤”,在京城的传说里:年少俊美的太尉,白马银灰炮,因为这两种色彩,染上血迹,他在万军中更加醒目。而青凤先生,更是隐在军中,似乎处处不见,但又处处可见。黄沙百战后,玉门关外,青衫翩翩,笛音吹彻阙楼。
  天寰似乎就像他在平城所说的那样,对于西北没有任何指令。阿宙和上官所做的,他好像都没有意见。阿宙攻下甘州城的捷报传来,他也没有喜形于色。他除了和百官议事,回来后就常常在屋内徘徊,念念有词。我猜想,他大约在思考下一步,西北的推进,幕后的上官,前台的阿宙,应该是和天寰不谋而合的。但每种策略,由一个人做,便有一个人的烙印。
  我母亲说:男人思考的时候,最好保持安静,我也尽量那么做。
  西北还有一个人没有出现,索超,沙州敦煌城似乎是索超准备的陷阱,阿宙的时间,却只剩下两个月了。我心里暗暗的担心,索超一直没有露出他的真身,阿宙又将如何应付呢?
  阿宙在西北,从未向朝廷要求什么。倒是我在长安绞尽脑汁,想为西北之军做些事情,可我们除了以美酒织物慰劳,又在长安城内慰勉出征将士的妻儿老母,厚加抚恤伤亡者的家人,所做依然是有限的。
  相比之下,四川的战事,似乎更为天寰密切关注。薛坚将军勇猛善战,王韶也不是省油的灯。双方各有胜负,呈胶着状态,进入夏天,河水暴涨,王韶从水路攻势更为凌厉,他的水军发明了一种行进时靠水力旋转的大船,北方的守军根本无法抗衡。而陆地上,薛坚则回应了“地龙”阵法,就是广阔范围内,于地面挖下深宽壕沟,铺上竹排,再盖以沙土,自己的骑兵经过毫发无损,但敌军一来,启动竹排,如同天王,人仰马翻。
  薛坚勇,王韶善变,又被称为“薛虎王狐”。从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我搜寻不出王韶的模样了。
  当西南地龙的阵法获得胜利时,天寰于灯下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合上奏本,念念有词。
  他见我正缝制着一袭青袍,便问:“这是给我的吗?”
  我将针压下来:“天寰,你是明知故问。”
  天寰润毫,飞快落笔于在薛坚的奏本上,笑容并未散尽:“我虽明知,但还是忍不住问。我娘子的笛子,棉袍都送给了别人。说来那袭战袍,还是我黑鸽子帮我讨来的吧。”
  我低头,回想那件针脚不甚美观的战袍,自己的指尖泛红了:“都怪你选错了媳妇。本来是六宫粉黛所爱天子,却彩凤随鸦。”
  “说反了,我才是常穿乌鸦色的那口子。”天寰似乎忘却了战争的沉重,眸子明亮:“说起野王笛……”他拖长了声音,我双手不由将衣料绷紧了。上官不知道南朝的玉玺之事,我也没说。天寰呢?
  “你好象出汗了。”天寰走到鉴盘边,在冰水里绞了丝巾给我:“湘州王韶曾经写过一篇野王笛赋。字里行间看得出来,他对你父亲很是敬爱,他是你父皇崩后,少数还关切你的大臣吧?”
  他要说的仅是这个?我静静放下衣服和针线,接过丝巾,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丝丝清凉。我想了想:“不错,我还能背诵那篇文呢。太子身边安插美人之前,你在南朝还有耳目吧?父皇在,王韶就不会被排挤,也不会被逼反。”父皇在,我可能也不会远嫁长安。父皇的面影在初夏清艳的月光里掠过。新蝉呜咽,我怔怔的蜷曲手指,咬了下唇。
  “王韶现在也没有反。”天寰手才触到我的额头,便回转身体走到书案前,语气深沉的说:“王韶若能忠于你和你的父皇,怎么会是叛臣呢?他现在不经过南朝廷的许可,擅自进攻四川,指望的是能占据西蜀,将来抗衡南北,成鼎足之势。建康乐得坐收渔翁之利。可平定西北,我必定以全力击溃王军,所以……”
  “你想让王韶投降?”我立起来,又摇摇头:“难办。王韶为汉族士族领袖,当年琅玡王氏,与皇室共治南朝,谁都是知道的啊。他的族妹,是上官先生之母亲,因为与北朝结婚,被家族除名。我嫁给你,王韶也是首当其冲反对的。我记得他说:胡汉有别,南北为敌。他对南北联姻还如此,难道向你称臣?不到他山穷水尽,他是不会投降的,你怎么不试试看以私交让索超投降?”
  天寰回眸:“人要谈和,总要有资本。我要决心让他山穷水尽,绝不会假做仁慈教他归顺。但此次西南交战后,我看中的是他治理水军的能力,还有他经营许久的湘州。两败俱伤,又何必呢?我放薛坚十万之兵在西川,可不是光为了喂给王韶。所谓高门,多中看不中用。琅玡王氏,我眼里不过区区尔。前年我身在蓝羽军内,就没有少分析他这个人。他接受女人的时候,我已看透了他。索超爱美人古玩文翰,但不会杀死爱妾,巧夺古玩,文翰媚上。索超是宁愿死也不会投降的。王韶辈,惜身保妻子,可敢死?你嫁给北朝异族皇帝,他是出于偏见不支持,但时过境迁,现在他必定在考虑你所处位置。若依附北朝,他满可以说是为了追崇先帝。毕竟能把你解释成南朝的正统的帝位继承人。”
  我沉默片刻,有一句什么话堵在心口,扫他一眼:“诏书玉玺都不见了,我没有尽力追究过。我不想当女皇。人,或者说我这样一般的人,都有缺陷。索超骄傲,王韶自负,索超多智,王韶多疑,但索超不一定比王韶高明。恕我直言:天寰,你也有一点点自负和多疑。不过,我愿竭尽所能的帮你把王韶拉过来。”
  天寰展眉:“好不给面子。我是因为这样的你,才真想和你结婚的吧。如今看似你收起牙齿,但有时突然露下爪子,怪可爱的。”他拉住我的手:“曾经也是个夏夜,父皇与我宿在殿内,他说:江南佳丽地,但南朝女人可算异域之人。我回答:虽然是异域之人,其实不过隔着冰。婚姻,就是把冰化了,阴阳为一,所以人们才管媒人叫‘冰人’。父皇大笑。”
  我也笑。奏本来自战争之地,那里红日无光,青山变色,血流成河。但奏本到了殿堂内,这里丝毫感受不到悲壮,凄惨。真正的风云际会,该是无声的么?最精彩的部分,远远没有到来?我倒有几分期盼。
  壁纱橱内,身体交叠。巫山枕障,倒映出他白皙的胸膛。他含有水雾的眸子,夺走了月光的清艳。深沉王宇,钗横凉簟(dian),夜来清露湿红莲,不是西风醉人,而是绮梦销魂。
  喘息平复后,我贴着他的身体,脸上依然如同升了火。他让我枕着他的手臂,细致的吻着我的眉眼:“喜欢么?”
  我诚实的点头。我现在已能品味出某种难以名状的欢悦。元天寰,大约是个在任何方面都难有匹敌的男人吧?我的脸颊更烫了,连眼皮都不好意思睁开。
  天寰带着他独有的语调说:“后天是你的十七岁生辰了,恐怕我不能陪你。”
  西北,西南战事如火如荼,他却要巡视北方的军队。我暂时想不出还有第三方的战火。我担心他过于劳神,也就不刨根问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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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0:48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我为皇后的第二个千秋节。去年生日,我一切从简,下令各地只给我上供笔墨纸砚就可。
  今年正逢战争,因此顺理成章免除了一切虚礼。当皇后的要出行,必然众人瞩目,并且给人们增添许多的麻烦。所以生日这天,我下定决心闭坐阁中。
  阿若给我梳头,我见她头上插着石竹,就问:“宫里也兴这花儿了吗?”
  阿若说:“石竹原本不值钱,近来价格猛增。因为都说五王爷最爱石竹花。五王爷在西北连胜,所以……宫中人都爱时髦,这朵是奴婢早上来时,罗夫人那里一位姐姐送的。”
  我不动声色,石竹,石竹,除了阿宙,无人知道此花乃我最爱的。我又瞅了一眼阿若头上鲜艳的粉石竹花,持镜宫女说:“五殿下府内大片的石竹花都开了,好看。今年比去年还要美。在宫中高处眺望赵王府,就能瞧见,称为长安新景,皇后您想去瞧瞧吗?”
  宫女们以玉杖拨开重帘,日头毒人,我眯了一下眼睛:“王妃那里的人来了吗?”
  卢妃入京,依旧住在魏王府。但魏王府在西边第一区,所以我常常去看望,不去时就令宫女宦官前去探视,卢王妃也每日派侍女来。“没有,奴婢派人候着去。”阿若说。
  正在此时,圆荷进来,手里还捧着一件东西:“皇后,西北送来的贺礼,可怎么退还?”
  我定睛一看,是具青铜制卧婴托盏灯。婴儿卷发,是个西域胡儿。我不禁露出笑容,左右跟着赞叹声起。灯槽内有蜡烛封住,圆荷凑近我:“罗夫人吩咐奴婢转告皇后,赵王送灯时给她写信。说他还有个谜语,可让皇后左右的小宦官猜猜。第一个猜出来的,请皇后准许他去西北军营。”
  我知阿宙此举必有来历,便让在殿内的五位小宦官都凑齐了,圆荷点上蜡烛,:“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是个什么字?”只有惠童眼皮一眨。
  我还在回思这两句话,惠童干脆说:“熊。”我思索着,过了一会儿,对惠童微微一笑。另外两个小宦官也开口:“是熊。”“真是熊啊!惠童为何你那么快?”
  蜡烛烧尽,灯槽内现出一个“熊”字,是阿宙的字迹,应是用锐器刻上的。众人惊叹,纷纷赞美惠童聪敏。惠童脸色发红,眼珠转动。我又对他笑了笑:“到底是赵王旧人,心有灵犀。西北紧急,伤员极多,惠童你明晨启程,为我送些药草去那里吧。”
  圆荷又交给我封信:“皇后,这是上官先生所送入的贺信。”
  我将信展开,众人按例都悄声退下,我悠悠道:“惠童留下。”
  上官之信,写在一张素朴的笺纸上。字不如以往秀丽,越显得如水清逸。
  “上官轶白:古人云居累卵之危,而图泰山之安。轶辅赵王甘州大捷后,竟累十卵成偶形。有志者事竟成,累卵也非危事。惜路途遥远,偶人不便运送。随军西出阳关,回望红日归处,知是长安。乃思皇上万岁,延祝皇后千秋。平城匆匆拜别,心知皇后未尽之言。轶为医者,中宫思之事,神必佑之。”
  我不好开口之事,上官知道……上官先生。我双手合掌,薄笺合在手里,重于千斤。不知道是神来佑我,还是神遣上官先生吉人佑我。我吸了口气,抬眼:“你可以说了吧。”
  惠童跪下:“回皇后:昔日在赵王府,殿下元宵喜制灯谜。这是旧谜。我自然一听便知。惠童虽然在皇后身边伺候,但日夜惦记殿下安危。恳请皇后成全。”
  阿宙要一个小孩子去西北,倒是辛苦惠童了。阿宙以前是个心血来潮的人,但这次,许是有事要让最心腹人去做。我非但要成全,而且也不能泄露,我正要对惠童说话,阿若拽着一个女孩:“皇后,她来了,快回话呀。”
  女孩匍匐在地:“皇后,我家王妃好像就要生了……情况不妙。”
  我腾得起身:“来人,快去报知罗夫人,兰若寺善静尼。本宫即刻幸魏王府。”
  我和天寰因有意收养卢妃之子入宫教养,对她此次生产也最为重视,稳婆,大夫,寺庙念经,各类准备,一应俱全。
  我的生辰就是在产妇的惨叫声,僧尼们越来越惶恐的祈祷声,左右侍女的抽泣声里,到了日暮。在这种场面里,我握着卢妃的手,她疼极了,将我手腕掐得青紫,但我还是不松手,一下下的抚摸她的乱发。她跟我差不多年龄,从来也不得罪人,就是对于她丈夫,也总是维护的。可是现在的她,好像变成一个疯狂的女人。我从未意识到我们这样年龄,还只是女该子,身体还是这般的脆弱。目睹她生育,给我印象之深,难以磨灭。看着卢妃,我好像看到了母亲,千千万万的女人在痛苦的挣扎。为什么有这样可怕的事?母亲从未对我说起过,她所描绘我的出生,是美妙诗意的。可我亲眼看到的,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无论如何的美丽语言,都改变不了事实。男女之间的鱼水之欢,竟会让这么惨酷的情景发生?
  新生的男娃娃啼哭,满身是血,满床褥子都是他母亲的鲜血。卢妃眼神涣散,用尽最后的气力:“请皇后……皇上照顾孩子,让……让我六哥……好自为之。……将来,万一坏了事……求皇后保全长子……”
  我忍不住落泪了:“我答应。”她的唇色变的如同白蜡,渐渐的,我手里的手僵冷了。
  事先一点没有想到,我的生辰,成了别人的死日。我并没有觉得不祥,只是有种兔死狐悲。这个男孩,被我们收养于内宫。天寰曾说,卢氏全家信佛,我就给孩子取名叫迦叶。
  有生有死,有好有坏。西北军攻击沙州敦煌,果然陷入苦战。西南却出现了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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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王谢

  池北池南草绿,殿前殿后花红。一道素纱垂帘,将御苑的景致卷入。
  虽然是盛夏苦热,又值战时,但宫内的七夕聚会照常举办。凡元氏女孩的婚姻必须经过宫内特许。所以每个及笄(ji ) 之年的姑娘都打扮得端庄可人人而她们的母亲亲祖母就更是小心谨慎心竭力奉迎我。看着女孩们的光亮鬓发和澄清眸子,我想起自己也才十七岁。女孩毕竟是女孩心境,面对皇后的敬畏,也比不得对外界的新鲜感。等到皇族少年赛射开始,帘内便热闹起来。母亲们使眼色,小声提醒也不管用。
  我乘着她们叽叽喳喳,轻声问小宦官:“皇上还没有到?”天寰不喜欢和女性打交道,但等到七王射箭,他还没有出现在御苑内,我有几分不安。怕是有不好的消息。前些日子,四川战事突然陷入停滞。一次激烈的交锋后,王韶方停止进攻,而薛将军也不急不缓。比起西南的平静,阿宙那里的战报却充满了血腥,让人不忍卒读。沙州全城皆兵,索超神出鬼没,以阿宙之英勇,上官之灵慧,北军还是损失惨重。
  “皇上正在与谢如雅大人议事,已向这里来了。”百年冒出来禀告。
  七王元旭宗搭弓,羽毛声响,三箭均中靶。他个子高了不少,表情愈加沉稳。
  有个女孩道:“七长得有几分像五,但大不如五。五哥笑起来,一片天都像跟着他笑了,我们元家美男子多,但只有五哥才能那般的笑法。”
  另一个说:“……所以陇西李小姐成天追着我家五哥。据说她在战场上穿着红衣,还常常唱着情歌儿。这回打下西北,那丫头保管要缠着五哥娶了她。”
  “五哥为什么要李家的女子?崔惜宁姐姐还待字闺中呢,求亲的踏破门槛了,她都不理。”
  我闻言,将一位郡公夫人招到身侧,婉转问:“崔惜宁为何还不出嫁?我曾和她见面,久久难忘。”我故意的望了一眼窗外的元旭宗:“七弟满了十五岁了。”
  那贵妇崔氏本是崔惜宁的姑母,她尴尬的笑了一声,低眉:“皇后有所不知,惜宁福份太浅。她当初答应五王结为兄妹,倒是极高兴的。她在家发誓,不入皇族,说是韦妃,卢妃,个个都是……她宁愿削发为尼,或者终身不嫁,也不愿意。”
  我品了一口梅子茶,酸酸凉凉,崔惜宁梅花月下的影子倒清晰起来。我暗暗出神,内外又是一片叫好,原来元旭宗中了靶心。他不喜形于色,隔着帘子,对我微微躬身。
  骚动骤然安静。如雅跟着天寰到场了。这么热的天,天寰穿着严严实实的黑色龙袍。却让人觉得帝王本该如他。如雅早过了丧期,皇帝特许他穿白纱衣。他的样子赏心悦目,吸引了诸多女孩的目光。虽然北朝俊人极多,可谢如雅仿佛江左山水,毕竟属别样风流。
  他带着微笑观看另一皇族少年射箭,不知为何,少年将弓递给他:“谢公子也来试试看吧。”
  如雅笑呵呵的说:“我不太会玩儿弓箭。”
  那少年说:“怎么会?南朝王谢并立,王韶打得薛将军那么费神,你谢公子怎么可能逊色?”
  此话颇有几分挑衅。谢如雅位居三品,本来就是遭人妒嫉,他成天笑眯眯的,又被人理解为傲气。我只没有想到皇族有人敢于当皇帝皇后的面发作他。
  如雅不慌不忙,用象牙扇子赶走了一只蝇,才笑道:“王韶用兵,我用心,也许没有高下。今日是皇族的赛会,我虽然是皇上之臣,但还是别家子弟,就不献丑了。”
  我微微一哂,就听天寰开口:“你不是元氏子弟,但也是少年。他们只读过你的诗,未知你别的地方,因此你不妨试试。”
  话音刚落,如雅将象牙扇丢给那个皇族,将他手里的弓换了,敏捷张弦,随手一箭。一群女孩冲到帘前,赞叹顿时此起彼伏。如雅嘴角一歪,笑容浅淡,眼神却异常严肃。天寰必定有事交待给他……
  果然,晚膳过后,天寰告诉我,王韶的独生子王菡,在之前被突然袭击的薛坚军队俘获了。虽然有王韶手下的叛兵来告密,但王菡始终不肯承认自己是王韶之子,也不肯多答一字。
  因此,天寰已命人将他和其他一些俘虏押解上京。
  我问:“因为如雅和王菡认识,所以你才叫他去准备。是要劝降?”
  天寰面容如水晶,轮廓分明:“可以这么说。”
  我想了想:“让我跟如雅一起去吧。如雅加上我,事情没有十分,也有八九分。”
  天寰笑了笑,正要说话,罗夫人抱着婴儿来参见。我每天都会去看看迦叶,这时候就按习惯抱到自己怀里。我用额头触触婴儿的额头,迦叶白胖,虽然爱哭,但在我怀里,一次也没哭。
  罗夫人板着脸,对天寰絮叨般陈奏,天寰脸色冷峻:“迦叶收养于太极宫,规矩就该同昔日一样。迦叶母,乃魏王嫡妻。现他又为朕正宫所鞠养。杨夫人只是先帝庶妾,怎可再三逾越?”
  迦叶根本不明白他所说,但天寰的嗓音严厉而沉郁,婴孩扁扁嘴,似乎要啼。我忙转身,到了蝙蝠铜镜之前,微微摇晃襁褓。这可是我发现的,迦叶只要看到镜中自己,就会发笑。我沉默着等罗夫人退下,等迦叶又快睡着了,才嘟着嘴轻轻道:“天寰,杨夫人虽然只是先帝的妃,但总是三位亲王弟弟之生母,你的做法未免不近人情。”
  “你是皇后,自然应该明白嫡庶有别,贵贱有序。”
  “我明白,但又不明白。”我的声音有几分苍凉:“天寰,你是皇后嫡子。可我也是庶女,我母亲什么名份都没有的。”
  天寰一声不吭。将手浸入一盆水中,月光下,那琉璃盆中的水似乎变成宝蓝色,他的修长手指白皙美丽的有点让人惊骇。他的脸上毫无表情。
  我隐约觉得天寰并不愉快,便想岔开话题,镜子里自己和迦叶样子都很有趣,我便笑着说:“要是真是我们的孩子就好了。”
  天寰走近我,端详镜里的人影,眼光幽深,他突然说:“光华,我并没有想到卢妃会死。”
  卢妃葬礼过后,他倒是第一次说起。我回头:“这样的惨事谁知道呢……她生第一胎是好好的。”
  天寰的嘴角出现了一道漂亮但明显是不悦的波纹:“她的死……确是天命。但她死的太快了。恐怕将来着孩子长大了,会听到些别的话。”
  我头发抖散开,一缕遮住了眼睛,顿时错觉室内昏暗。我抱紧孩子,又瞅了天寰一眼,他扶着我的肩膀,将我的发钗别好,柔声问:“光华,你从此怕了生孩子吗?”
  我捕捉他眼里的光茫,摇摇头,很想说些话,但一时说不出来,怕他觉得虚伪。我不怕,相反,我更想有孩子了,但是……天寰摸了摸我的头:“我们恐怕难有孩子。但也许是好事。你不生育,倒是少了一个危险。”
  我心里翻江倒海,我寻思多日的话,被我舌头拣选了数句出来:“天寰,你知道我中毒过的,对吗?但那时我还小,而且上官也给我治过。上官说,神灵对我所愿应该会庇佑,你为何没有他的想法?”
  天寰缓缓的说:“我和上官不一样的。在太子身边的女人写了信说:南朝宫中下绝育之毒,以太子生母吴夫人为首。这种毒药无色无味,平日都放在米饭饮水中。只要用特制熏香一引,毒就会被加深。自从你叔父继位,全宫女子,无人生育一个孩子。上官这次到平城见我,我当面询问他此事,他说他尚不知道这种毒的确切害处,虽然给你治疗了,但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好像一边告诉我,一边还在犹豫,这样的他,不太像我所认识的皇帝了。
  我并不吃惊,琢磨太久,毕竟我什么都想到过了。下毒,是怯懦而卑鄙的。但吴夫人爬到这个位置太难了,也许在那漫长的煎熬里她早已经为权位疯狂。
  迦叶张大了眼珠子,懵懂的望着我们,我收回在天寰脸上的视线,亲了亲婴儿的脸蛋。两人能在宁谧的七夕相守,宜应对上天感恩。我又对天寰笑了笑,并没有叹息。
  七夕过后不久,王菡就被送到了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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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1:08 | 显示全部楼层
  傍晚风雨张狂,我笼着袖子,跟着如雅一起走在泥泞的小径上。王函被关押在城北的天牢里,已经七日了。对这位琅玡王氏的公子,恐怕是段难忘的经历。
  我望着如雅脚下的靴子,听他讲述他记忆里的王菡,突然说:“如雅,七夕节上有好几位皇族母夫人向我请求,让我把你许配给她的女儿。”
  如雅握着伞柄,笑着用袖子抹去鼻尖的雨滴:“承蒙不弃。但我可不敢娶亲。母亲还在南方……要跟我成婚,和我相冲相克都没关系。但要跟我母亲八字相合,容易吗?”
  他母亲的八字,连我都不知道,也就是随他说吧。如雅在廊下收了油布伞,见我肩膀还是湿了:“不要紧吗?”他自己浑身是水,也不抖去,延首张望,轻盈若在荷叶上的蜻蜓:“好景致。”
  我摇摇头,臂弯里的竹篮更显沉重。我环视四周:“好,头一次见到大狱。”
  按照事先的安排,我被引入了一间斗大的牢房。在昏暗的油灯下,有个魁梧的年轻人正在用草杆画地练习书法。狱卒打开狱门,粗声粗气道:“喂,有人来探你了。”
  那青年随意的望了我一眼,自顾自练习。我咳嗽了一声,他才定睛看我,瞳仁霎时放大了。但不一会儿,他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态度,声音洪亮:“我家中已有妻子,想用美人计让我上钩,北朝人好手段啊。”
  我微笑,将竹篮里的江南小菜一一放在地上:“我可是有丈夫的主儿了。你上钩不上钩,不就是一死吗?对你这样的贵公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失去了独生儿子,也能活个几年。你妻子见不着你,还能改嫁。”
  王菡将污秽的袖子一甩:“你……?”
  我坐在草上,这地方阴冷潮湿,窗外雨声好像细碎心声:“我说错了吗?”我把筷子递给
  王菡:“请吃吧,我也是个南方人,在长安城里只有这顿饭还有江南的味道了。王菡大人。”
  他瞪着眼睛:“你想错了。”
  我指着地上的字:“你怎么不是王菡?你写地上这些字,唯独安字写作了‘平’,难道不是为了避讳你的祖父太傅的名字?”我看他迟疑着不肯接筷子:“嗯,大人也怕死。以为我是派来毒杀你的人?你要是想死,早点就可以死了,何必等到今天?”
  他愤然抓过筷子,偏头吃起莼菜来,我叹息了一声:“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这米饭是我用金陵水所烹制的。王大人,你这辈子还能见到建康城否?所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之深远。我虽然是孤儿,也没有孩子,但想起来,你父亲在你被俘后不再进攻,也是舔犊之情吧。”
  王菡无声的吃饭,好像每一口都难以吞咽。我又等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的说:“吃完了饭,你就可以上路了。”
  王菡惊讶的望着我,他虽然并不算俊美,但正如人们所形容王谢子弟,总有与众不同的气质。那不是靠漂亮的外表,华丽的衣服就可以有的存在感。他问我:“你到底是谁?上路,是让我回家?”
  我莞尔,谢如雅跟着步入牢房,他的笑声透亮:“王菡,嘴下留情,我也想沾光吃几口。”
  王菡端详他,脱口而出:“谢如雅?”片刻,他就放下筷子,向后挪了一丈,对我下拜:“王菡没有想到公主来此,请公主恕我唐突。”
  我扶起他来:“王大人,这里没有公主。我们只是你家乡人而已。而出了这里,我也不是公主,而是皇后。你父亲从湘州起兵,本是为江南朝廷所不容。但你以后何以再回乌衣巷的老家?皇帝并未出马,你父亲已丢失了你。就算他攻下西川。以你饱读史书,今日天下,还是否能成三足鼎立?”
  “这……不能啊。”听闻王菡骨鲠,他真的是坦率的。
  如雅从自己袖子里又掏出一双筷子,乐呵呵道:“王菡,这可是我自备的。唔,……好吃。姐姐的意思,你大概也咀嚼出来了。北朝以五万骑兵打到了敦煌。但薛坚十万之兵,一旦得到增援,后果也可想而知。呀……姜还是老得辣……老薛坚怎么会不如元君宙那种毛孩呢?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在战场上不见的适用,不然也不会有西楚霸王了。人人都在乎一个‘忠孝’。可这样的乱世,改朝换代,也只不过是一家物换成另外一家物罢了。无论谁为天下之主,你照样是王,我照样是谢。要说北朝是胡人,那姐姐当了皇后,岂不是胡汉一家。将来的皇子,便是武献皇帝的外孙,还不是心里装着南朝旧族。你我回到江南也就不是白日说梦了吧。嗯,这个好吃……我不贪了,还是让给你品。”
  我为王菡斟酒一杯,低声说:“你父亲是先帝的忠臣,你也是有名的孝子。你们投于北朝,实际上还在为我做事。你父亲上了年纪,内心最大的希望是保住王氏家族。你说对吗?”
  王菡将酒一口饮光,他长叹道:“朝廷不信我父子,才有今日。但听说北帝……父亲也曾想过,但总觉得前途渺茫,不得不用力一搏。”
  如雅拍拍他的肩:“我以前跟你想的也一样,但姐姐和我现在肯合力劝说你,也就说明北帝并不光吃人,也会用人。”他提起酒壶,琼浆灌入,秀雅的脸蛋上笑容灵气:“武献帝驾崩时候,江南大街小巷都有人痛哭,乞丐小儿都在路边烧纸钱,你比我们大十岁,可不能忘了。公主在北朝为皇后,缺乏援助,弟殚精竭虑,但势单力薄,年幼无知,也不能周全。假如你父子来了,公主地位稳固,公主在,你们也在。在南朝,就算你父亲用首级谢罪,他在朝内掌握实权的冤家可肯?”
  王菡默然,叫我:“公主……臣……”我点头温和的说:“你可仔细想想,无论如何,你父亲当年对我父女忠诚,我总让你平安回去?”
  如雅添上一句:“王谢,永远是王在前,谢在后。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兄还想什么?”
  我起身,雨夜突然变得光明起来,光亮从缠着绿藤的窗户射入牢房,王菡也跟着站起来。
  我郑重的说:“王菡,你要是愿意,此刻就跟着我一起回宫,面见皇帝。皇上今晨在我面前白纸黑字写下:若王韶停止攻川,他依然可以统领湘州军政。还将加封他为蜀州都督,管理四川政务。蜀州的赋税,五年之内,全部给你们父子用作军费。你觉得如何?”
  他再也没有踌躇,雨下了那么久,任何一个处于他地位的年轻人,都选择光明。
  雨停的时候,马车驰入阙楼。我知道天寰正在未央殿中等待着我们,仿佛看到了他那冷静的脸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如雅骑马,吟诵着诗歌:“夜渡银河水,不知觅路行。乱忙寻浅处,忽觉有黎明。”他的嗓音明快如夏花,整个人都融在清凉的月色里。
  我心有所动。有件事,我想问他许久了,我打开车帘:“如雅?”
  “姐姐?”他靠近车窗,侧耳倾听。
  “如雅,我问你一句话。”我压低了声音:“你真不知道玉玺在哪里?”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良久才笑道:“姐姐,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等你清楚的时候,我才回答你。我们少年轻易就说青春,有志气的人,动辄就爱说抱负。每个人答案不同。你最想要的是什么?第一种:一人之天下,第二种:一家之天下,第三种:天下。”
  “我……”
  如雅狡黠的扬起面孔,打马向前。
  当夜,天寰与王韶秉烛夜谈。我坐等到天明,靠在几案上瞌睡。
  天下……天下,无数人的面容,都在这两个字周围旋转,我叫:“天寰?”
  珠缀一动,百年跪在外头:“皇后,西北快报。万岁说交给您便是了。”
  我将快报拿到手里,这次竟是阿宙的字迹。我看了一会儿,跃起来到了大殿风口,天寰迎面走来,我拉着他的衣袖报喜:“天寰,阿宙……上官他们已攻下了敦煌城。”
  天寰不像一夜未睡,神色澄明。我说完,他眼尾闪过一道冰冷的光芒。他将袖子从我手中抽去,淡淡说:“唔。”他的神色难以捉摸,明显毫不兴奋。似乎这不是终结,只是游戏开始。
  我帮他把外袍脱去,将青铜熏上煨的参汤,取了一碗给他:“你不高兴?”
  天寰将参汤喝完,反问我:“你高兴吗?你出了不少力气。惠童也是你送过去的啊。”
  阿宙他们打仗,跟惠童有大关系吗?我正在寻思,天寰已将我抱到膝盖上,吻着我的眼眶,我打了一个呵欠。他道:“你跟着我熬夜了?对了……想去西北吗?”
  西北?我一时反映不过来,直接说:“没想过。我们现在去?”
  天寰似在笑,他放开我:“不。怎么也要等石竹花谢了,才能离开长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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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1: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秋声

  天边金掌露成霜,云岁雁字长,物换星移几度秋。
  我站在虹桥之上,太液池两岸枫叶荻花,红白争舞。我微笑着指着领头的画舫,对身边的少年说:“长公主总是这样的开心。同她在一起,远来的客人一定也能放松吧。”
  七王元旭宗默然无语,让我有几分为难。
  娇美的元婴樱远远的举着紫菊花,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晚风而来。她身后的少女清瘦而沉静,白白的脸上眉目疏淡,总有丝如同秋意般的忧郁。看到了我们,她面上透出淡红,行了礼便躲入船舱去了。她是湘洲刺史王韶的女儿王萤。她的到来,意味着王氏的妥协。北朝皇帝以宣纸泼墨般的巧妙力量,轻易就获取了富饶的湘洲。现在寻思起来,天寰那时候深入四川虎穴,削平蓝羽军,是早已经想到了将长江上更关键的省份也并入版图。王韶按照和皇帝的约定,现在也并未改换湘洲的旗帜。因为那会给南朝开战的理由。
  但王韶已经开始秘密的建造战舰,也以南朝的大将军萧植为“奸臣乱国”的理由,拒绝再听从南朝的命令,不再纳贡。可以说,琅玡王氏选择了暧昧的“投降”。而我,北帝的妻子,正是这种行为的最好借口。王菡和王萤兄妹,全部被父亲送到长安,他们是皇帝的贵宾,但也是乱世里的筹码:人质。
  元旭宗好像看出我莫名的伤感,带着可爱的温驯说:“皇后让我来,是有什么示下吗?”
  我清了清嗓子:“七弟,王姑娘如今由我庇护。她快就满十五岁了,看上去不特别,但性情也好。我想……她和你的年龄差不多……她……”我到底是年轻,缺乏说下去的力量。如果王萤是个美丽的女孩子,性格不是如此腼腆的话……对于这样的政治联姻,我更方便启齿一些。让七弟和王萤结婚,天寰并不热心,但我非常想促成此事,也算一种私心吧。
  元旭宗低下头,他与阿宙有几分相似,在晚霞映衬里,称得上俊秀。阿宙奇迹般的攻下敦煌后,陆续血战,一直将索家残部赶到了佛国于阗。我突然想:千里之外的阿宙,一定变得更桀骜吧。他的七弟,眼神异常诚恳,倒映出我来。
  “七弟,你可有喜欢的人吗?若是以王萤为妃子,你觉得如何?”我加上一句:“要是你不乐意,也不妨直说,皇上……皇上说要你自己决定。我是你嫂子,不会有所芥蒂的。”
  元旭宗咬着唇。元婴樱喊他:“七弟弟,七弟弟,等着我。”他也只挥手,勉强笑了笑。
  我心里略有失望,但也在预料之中。是的,王妃应该是美人。要是换了我,恐怕也不能委屈自己接受。我柔声笑,正打算把此事打个圆场。元旭宗抬头说:“……一定很难受吧。”
  “嗯?”
  元旭宗道:“我记得你才来长安的时候,五哥曾对我说:公主离开家人到遥远的北方,身处陌生人之间,一定是很难受的。他又说:那种寂寞和彷徨的心情,真是非常非常难受的。五哥去了西北,我也长大渐渐明白了。王姑娘来我们这里,也该是这样吧。”
  阿宙说的吗?我抚摸着汉白玉的栏杆,那时……确实如此,天寰遥不可及。
  元旭宗继续诚挚的说:“相比五哥在西北的血肉奋战,我对皇上能和平收到湘洲重地,十分高兴。我是个鲁钝的人,并没有什么特长。所有的不过是父皇和长兄赐予的名位。嫁到我们皇家来,对女孩儿是特别辛苦的事。假如王姑娘愿意的话,我是愿意的。虽然我跟她不熟悉,但是成婚后,我一定竭诚待她,甘苦与共。”
  “七弟,谢谢你的话。我太傻了……早就该坦白的说出来。”我哑然失笑,眼睛都湿了。
  元旭宗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好像被雷击了一样,他喉头作梗:“……皇后……您……”
  我才发现,自己居然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连忙松开。
  元婴樱已跑上桥来:“七弟弟,你快来,我给你看好东西。”她不顾礼节,拉了弟弟就走。
  我和天寰成婚以后,只有元婴樱始终不能理解。她对阿宙离开,而我成了皇后,总觉得特别奇怪。甚至有一次当着人问我:“你为什么不跟我五哥哥一起去西北呢?他多么喜欢你啊。”把左右的人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我望着他们姐弟的背影,罗夫人已从桥的那一边行来,她脸色苍白,麻点就更加明显了:“皇后……”
  我微笑点头:“夫人辛苦,中秋的贡品和宴单备好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将单子交给阿若,轻声说:“杨夫人心疼病发,似乎不轻,皇后您看……?”
  杨夫人?因为天寰素有孝名。我婚后,也很留心后宫内的前朝嫔妃的医药饮食,有时候还亲自到腋庭探视老病的太妃们。但杨夫人有心疼病,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静静的凝视了一会儿湖面:“我知道了。陈,徐,两位宦者有否前去诊治?”
  因为天寰废除了太医院,宫内女人患病,主要是由两位懂医术的老宦官治疗。
  “去了。”
  我望了一眼远处:“我亲自去瞧瞧。此时不要泄漏,只说我与罗夫人检视贡品。等会儿引七王和公主去水边的离光亭用晚饭。”我又低声吩咐阿若:“将王姑娘的位置和七王排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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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1:27 | 显示全部楼层
  杨夫人所在的九华殿,在先帝时期多次装饰,富丽堂皇著称于世。但正如我从小所明白的,宫中的鲜艳来自于帝王爱的长盛不衰。九华殿在先帝过世十多年后,已像一个顶着过时化妆的美女,有了几分尴尬迟暮。
  杨夫人的总管太监我是见过的,他同这宫室一样,容貌姣好但不合时宜。
  宫女宦官乱作一团,见我来了,才不喧哗,全都匍匐在地。不得不说,虽然我在后宫老太妃们处甚得人心,唯独九华殿内人对我倒是过分惧怕的。
  我蔼然问询,徐宦官一一回答。杨夫人是午后急病,一度昏厥,如今经过针灸,病情稍微平稳。我点头说:“好,你们这两天就守在九华殿内,所有变化立刻向我禀报。杨夫人乃三位亲王之母,要是有个好歹,万岁必将追究。”
  徐宦官满头大汗,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我又微笑道:“徐公公上了年纪,侍病劳苦,即刻应赏赐金带。中秋节赏赐后日都该发下了,九华殿人今年因为夫人有病,不可擅离职守,因此告诉张宫管,应赐九华殿诸宫人三倍银帛。”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这样一说,他们的情绪都安定下来,宫女撩开珠帘,我向内望了一眼,杨夫人面色暗青,手捂胸口,歪躺于一张白玉榻上。我摆了摆手,挪步进去。
  她好像没有注意我的到来,气若游丝。我也没有唤她,只注视她那曾经绝美的脸面。见她额头出汗,我又用丝帕小心翼翼的替她擦了。灯光下,我注意到她一只垂落的手上,还套着三个金光灿灿的指甲。
  人们传言:杨夫人与皇后不睦。我对杨夫人,喜欢不起来,但所有的礼节都尽数做到。这个女人是阿宙的生母,也是迦叶的祖母。想到七王在夕阳下所说的话语,我对她突然产生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感情。我将宦官所送的碧玉粥接过来,用嘴吹凉了,以银勺递到她的唇边。
  她忽然明白过来:“皇后……?”她的语气,是带着一丝乞怜的。
  我笑了笑,慢慢的喂她,缓缓说:“夫人不用担心,病定会好起来的。入秋天气骤冷,女人血脉不合,也是多见的。五王能在西北大胜,亦是夫人的荣光。夫人需要什么,尽管让人去跟张公公,罗夫人说吧。我自会留心关照。”
  杨夫人费力的说:“妾似乎命不久长……也好……能侍奉先帝去……是妾日夜所盼的,只是有件事要托皇后。”
  “你说吧。”
  杨夫人的凤眼眯缝起来,似乎微弱的光也是刺激:“求皇后向万岁说,请万岁准许六哥殊定来朝见妾最后一面,还有妾的小七儿,哪怕一眼也行。妾没有常识,又不得体,因此万岁不准妾跟小七相见,但……”
  我收了勺子,点了点头:“我说说看吧。”
  她又断断续续说:“自从……卢……卢妃去世后,妾常……梦见……那孩子,六哥回朝,正好可以看看……他媳妇的……坟。求皇后万岁开恩……”
  我闭了一下眼皮,不动声色:“嗯。夫人,养病需放宽心。宫内有龙气,妖鬼不敢入内。至于万岁,也尊重先帝嫔妃,爱护诸弟。现在国内形势不好,万岁夙夜忧叹,几位弟弟虽然鞠躬尽瘁,争相分劳,但御座之侧,依然缺乏人手。……当然了,夫人母子亲情,万岁也不会不顾惜,夫人这里等候消息便好了。”
  杨夫人嘴唇微抖:“谢皇后。”
  我等候她入睡,才走出来。只见廊下一个宫女眼睑红肿,还在抽泣。我低头,和颜悦色小声说:“杨夫人还在养病,不宜这般哭泣,让病人见了心情不舒坦。”
  那宫女慌忙下跪:“皇后,奴婢……奴婢,是为了猫哭。”
  “猫?”我哑然失笑,真是个天真的人。
  她环视四周:“嗯,奴婢的猫今天早上突然口吐白沫死了。奴婢是刚从尚衣局调过来的。那只猫,是奴婢唯一的朋友了。”
  口吐白沫,这个时候……主人犯病,连畜牲也死了,九华殿可能真有点不祥。我望着九华殿盯着宫女瞧的总管:“这宫女的猫才来便死了,可能她也要冲撞夫人。不该让她继续在这里侍奉。让她去我那里吧。枫儿,杨夫人的病况我极关心。留你在这里伺候,每日过来报告一次。等夫人彻底好了,你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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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做事极多,回到太极殿,我已经饿得有些发昏。天寰说自己并未吃饱,也要跟着我一起用了些麦粥。用膳完了,我便将七弟的婚事,杨夫人的病情,一一说给他听。不过,并未提起死猫,有关卢妃的梦。
  天寰长出口气:“七弟到底是七弟,我早就知道他不会拒绝。但愿这桩婚事能琴瑟和谐吧。至于杨夫人……她愿意见儿子,便让她见吧。”他说完,唇角若有若无一丝冷笑,眸子锐利,光彩璀璨。
  我看他并不吃惊,也不再多说,对着镜子梳理长发:“关于西北……你真的要在四天以后与我一起巡幸凉州?君宙他们固然攻下敦煌,但索超并没有被俘虏。西北安全吗?”
  天寰松开玉带,望了一眼床边的托盏卧婴灯:“上官和五弟还没有赢。但我必须去。”
  我的手慢下来:“为什么?”好像这是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发表对西北战事的看法。
  天寰明亮而刚强的眼睛转向我,充满了一种与他所说的话毫不相称的爽朗气息:“索超必须死。只要他活着,西北人的心内就永远不会臣服于我们。”
  在他重新提起这个人的时候,显然已经把索超和那肥胖的安先生彻底分开了。
  “不过,五弟手里有张牌。他动用之前,上官也不会知道的。因为五弟不知道我认识安先生,所以,他大概以为我也该蒙在鼓里吧。”天寰平静的说。
  这就是他不高兴的原因?我愣住了,天寰走到我的身后,嗅了嗅我的头发。我入秋来换了一种香料洗发,他虽然一直不说,但我知道他很喜欢。我虽然有心事,但还是在镜子里对他笑了笑,又将手伸到脑后摸了摸他,说:“诗云:兄弟阋(XI ) 于墙,外御其务。你对西北不闻不问的样子,他也不必要告诉你了。”
  他将我插在发内的象牙梳子取过去,弯腰替我梳头。他梳得慢而专心,我觉得自己发中缥缈的香味成了某种炙热的火,让镜子里那对男女的美如水银般交融。
  他遇到了一个发结。又黑又长的眸子炯炯发光:“听过这个么?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他的声音清冷极了:“告诉你,五弟的惠童,就是索超要我帮他寻找的人。惠童,是阿宙身边的宦官,但也是索超的儿子。”
  我惊讶的回头:“那句话……是不是上次索超找儿子的时候告诉你的?惠童说:那是阿宙和他之间的旧谜语。君宙打西北倒是一寸寸土地用血争来的,就算惠童去了,又怎么用呢?”
  天寰坐到床边,望着我摆放在床头的卧婴灯:“谜语的答案是熊。梦熊之喜,不是生男孩的意思吗?本来是求子心切的男人给女人的祝福。多年前,索超潜入长安看望情人,顺便刺听朝廷消息。他在长安灯会走失了唯一的儿子,千方百计都找不着。男孩子身上带着个玉锁,刻的就是这个谜语。得知东方琪就是皇帝后,他就在我们婚前与我见面,再次请我帮他寻找儿子。他认定我不会利用孩子向他要挟……我答应了,也找过,但并没有想到那孩子就在,你我的身边……等到初夏,百年告诉我五弟送给你此灯,还有那个谜语,你又派惠童去西北……我马上就明白了。我不知五弟如何得知这个秘密的,他也还没有用过惠童吧。”
  他皱了一下眉:“故人唯一的儿子,成了宦官……对我来说,我宁愿孩子早就死掉了。”
  “君宙对我说过,他是在雪地里救了这小孩的,从此就在他的身边了。”
  “是么?我那时在外忙于指挥军事,但五弟正养在太极殿,小惠童又特别乖巧。所以我后来也有所留意。阿宙却没有说过他是从雪地里捡来的……大概是因为我当时正严酷的处理乱党,五弟虽小,也有所顾忌吧。”天寰苦笑:“少年的我处理乱党,一律灭族。对他们的家奴,我下旨:十岁以下的,全部送入宫中,去势为宦。没有想到……”他收起了笑弧:“你知道有多少人诅咒我没有孩子吗?”
  “天寰。”我觉到一阵寒意,但还是固执的说:“你没有错。君宙又不知道你与索超有私交,叫那个孩子去……总有他的盘算。道路遥远,你又完全不管,他不需把机密都上报朝廷。何况,有上官在旁,你可以放心。”
  没有孩子,真有因果报应吗?历史上的暴君,子孙成群也有,为何他没有?我心里一阵难过,皇帝最大的悲哀,是没有继承人,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但这种事不是我心想而成的。
  天寰发现我沉默,才笑了笑,刮了我的鼻子一下:“你知道吗?这盏卧婴灯是凉州观音寺的灵验宝物,五弟不知怎么抢夺来,还刻上熊字。他寓意双关,虽然是借去了惠童,也是祝福你我之意吧。”
  这盏卧婴灯,还有这个来历?我张了张嘴,阿宙在千里之外,但看来皇帝对他,无所不知。
  天寰熄了灯。我窝在他怀里,听秋后的蟋蟀唱着哀婉的曲子,月亮却好像一点点向着中秋,圆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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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1:37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安城头,一轮秋月,家家天台,户户月饼。世间荣贵月中人,嘉庆在今晨。
  皇宫内的中秋宴会非常俭朴。王萤姑娘与七王订婚也在这时宣布,因为杨夫人还在患病,所以她没有出席。
  王萤从侧面望着元旭宗,她平凡的脸蛋,似乎在短短的时间里焕发出光彩来。
  一个月饼丢在他们面前的盘里,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元婴樱娇笑道:“七弟弟,你不吃饼?可好吃呢。”
  元旭宗慌忙说:“……啊,吃的。”他取了一只饼,掰了一半给王萤。
  元婴樱转身去拉杜昭维:“杜哥哥,这月饼太好吃了,我们带些回去给杜妹妹吃吧。”杜妹妹,就是说他们的小女儿宝玥。人人晓得长公主“痴”,见怪不怪。
  “好,听你的。”杜昭维掏出手帕给她擦唇角的碎屑,他用眼角的余光扫扫我和皇帝。天寰道:“昭维,你将新得到的那柄古画扇带来了么?”
  杜昭维慢吞吞抽出一把扇子,道:“请皇上御览。”
  天寰说:“这里太暗,你陪朕去画堂赏鉴吧。”他对我略略点头:“皇后在这里继续赏月吧。”
  杜昭维谨慎的跟着他后头,对我不咸不淡笑笑。自从郑氏败落,朝中似乎不再有明显的党争。中山王补为太傅,他参政时间极长,待人和蔼,也受到尊敬。崔僧固一介清官,在洛阳官声好,到了长安也没有过失。杜昭维治理京兆,赞誉一片。不过中山王,崔,杜,与我都足够疏远,朝廷内的事,不是天寰告诉我,就是如雅转述给我听。
  我微笑起身,转去更衣。屏风后面,如雅等待着我。我摊开手:“查了么?”
  “查了。”如雅笑起来,活像个偶人贵公子。小圆荷半个身子挨在屏风的金边云朵旁,笑盈盈的瞧着他。我咳嗽了声,她噘嘴嗔了我一眼,才隐身。
  谢如雅低声说:“我把猫尸验了,又用金丝楠木盒装埋在后院。杨夫人那里新宫女的猫是中毒而死的。对人来说是少量的毒剂,但放到小猫身上,足以要命。”
  我用扇子挡住唇:“嗯,跟我想的一样。新宫女人生地不熟,只能用廊下丢弃的糕点喂猫。但也不能说杨夫人的病就肯定与此毒有关。究竟是谁要害她呢?枫儿告诉我说,杨夫人那里没发现异常,因为到处传闻杨夫人不为我和皇帝所喜,她那里几乎没有人去探望……”
  如雅眼珠子转动,唇色润如花瓣:“六今晚到京了,要不是他母亲病,他何必来?卢氏丧礼,皇上也未准他来。”
  “他到了?”我用扇子扇脸。
  如雅点头。提起元六,他不再像两年前那样愤然和轻蔑,而是一种沉思般的表情。
  天寰带我去西北,所带三千禁军护卫,由长孙老将军率领。京城里中山王,七王,杜昭维,崔僧固四个人留守。杨夫人与四人,有直接或者间接的联系。杜昭维是杨夫人的女婿,七王是杨夫人的儿子。我还发现,中山王当年被先帝冷落,却是在杨夫人得宠时重新被起用,也许杨夫人也与他有往来。崔僧固是阿宙的老师,女儿是阿宙的义妹……我抽了一口气。秋声被宫墙囚禁,压抑而低沉。我将扇子伸到月影下,将月光捕捉到金色的绘扇上:“她……”我摇摇头:“如雅,你猜皇上知道杨夫人病的蹊跷么?”
  “皇上貌似近来频繁调动长安以外的军队。西北,西南基本平息,皇上要怎么做……你还不知道吗?”如雅把我手里的扇子取过去合上,又展开:“原来姐姐的扇上画得是红豆。”
  我不知道天寰调动军队。也许他是太忙,没有想到告诉我,也许……我决断道:“我得把这事告诉他。我去西北,你在京城保重。”
  如雅笑了,目光直视我:“姐姐,你可要当心。西北风大,某龙王的大风,我是心有余悸。”
  我哑然,可笑不出来。龙王?也长大了,也一定变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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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成为皇后以后,第一次出远门,所以几天内,我还是挺兴奋的。我极想看看西北的风光,听说那里的星星在夜空里好像伸手可以触摸。因为这次巡行代表了北朝稳定河西,所以出发仪式相当隆重。
  天寰对于杨夫人那里的怪事,似乎并无激烈的反应。但我们启程的前两日,他忽然派了七弟去北边,代天子巡视赵显将军在漠北的情况。
  过了中秋,北方理应大为凉爽。但这一年特别反常,我们出了长安数日,天气却越来越热,往年早该绝迹的夏虫,也还活得精神。
  女人总有预感:这是多事之秋,连天空的颜色,也从未如此怪异过。
  我想到这里,摸了摸皇帝的左臂,他的肌肉给人充实而清凉的触感。他正在车中批阅奏折,因为小宦官们不能同车,所以我在边上就代作小宦官们磨墨褶痕的杂事。不过半跪久了,脖子酸痛。天寰的身体,散发出淡淡的墨香,他头也不抬,笑道:“可见你不是伺候人的命。”
  “你也是人啊。”我翻了翻眼皮。
  天寰大乐,他想了想,正要说话,百年在车边道:“万岁,有紧急奏报。”
  天寰将奏报接到手上,他草草看了几眼,又仔细看了遍,倨傲的一笑。发红的天空,映照在他的瞳眸内。他用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说:“才收到的消息,南朝向边境进攻了。我要马上返回长安。”
  我好像被刺了一下,坐起来,坚决的点了点头,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他说“我”,不是“我们”。我想到这里,猛然抬头:“让我和你分开?”
  这样的时候,皇帝必须在京,但皇帝皇后大张旗鼓的返回,是有损皇家的尊严,而且也说明皇帝对南朝的进攻十分重视,会损失在西北才得到的权威。可是……我一个人去?……
  天寰默然,空气好像滞涩了般。他审视着我,将我额头边细碎的头发全部向后撩,将我像个娃娃一般抱起来,吻我的唇。远方簇簇枫叶,在秋声里散发出银色的光芒。花开般温暖而潮湿的芬芳,从男人的唇齿间传到了我的脸庞。不知为何,我眼角酸涩。我回吻着他,想到的却是昨夜我压在他的身上,顽皮的亲吻着他玉石一样雪白而光润的胸膛,他的胸膛起伏,就像海潮。原来昨夜,他到底是抓住了我。那时,从金黄色贝壳里,大海孕育出一只灿烂的蝴蝶。以后只要他吻我,蝴蝶的翅膀,就会在他的气息里蠢蠢欲动,让我无所适从。
  “你去西北等着我,对于南朝的进攻,我虽然没有想到那么快,但也有准备。十五天后,我一定和你在凉州会合。”天寰说。他的脸上阴晴不定:“……”
  “好。”我想起一件事:“等一下。圆荷……”
  我接过圆荷送上的包袱,解开天寰的衣扣,他不解的望着我,我笑了笑,这人不是无所不知的吗?我抖落包袱,一件黑色的锦袍在他的面前,我替他穿上:“天寰,这是我给你缝的秋袍。穿着它,我不许你再看别的女人一眼。”
  他握住我的手指,我拍手:“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做的可漂亮了。”
  我收起笑容:“国家要紧,请皇上不要挂念我,我是你的妻子,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天寰无言,又草草吻了我一下,似乎急着要从马车里脱身,可是等他骑到马背上,忽然回头凝视我。某一刻,我几乎认为他改变了主意,但风起的瞬间,他已在将校们的簇拥下飞驰而去。
  圆荷说:“皇后,天气真反常。一会儿热,一会儿冷,您看西北的天空,成了黑红色呢。”
  我果断的吩咐:“启程。”
  天寰说会来跟我会合,我对他满怀信心。但现在,只是我一个人的旅程。无论发生什么,只能坚定的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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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1: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预言

  陇西的月亮,幽幽的发着攫取人心神的赤色。离凉州越近,天气愈加闷热。远远就望见山丘下一大片庙宇,还有“如来寺”三个凋敝的金字。乌鸦飞过,群僧的念经声时有时无,那座寺院像是浮在戈壁里的海市蜃楼。我眼皮猛跳,不知不觉低叫了一声:“天寰。”
  只有我自己。这次和他分离,似乎每一夜都想疯了他。我拈着太阳穴,自己怎么成了怀春少女呢?真够傻的。趁着侍从们撩开车帘的刹那。我使劲嗅了一下香袋里的清凉香料,装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来。如来寺,是我到达凉州前最后一座行在。耄耋之年的住持将我迎入,他声音如风中残烛:“皇后……上官先生……派来的人……正在等着你。”
  寺门口,孙照风尘仆仆的跪侯着,我问他:“孙照,先生可好?”
  “先生等候着皇上皇后。但皇上在哪里?”孙照似乎因失望掩饰不住的疲惫。
  我静静说:“皇上有事秘密回京。要九月初才到凉州。我们没有事先知会你们。我到了也是一样的。”
  孙照抬起脸,这汉子好像为什么所困,他赶紧点头:“是。这里有先生送皇上御览的书信一封。如此,小的呈交皇后宫吧。”
  我拆开来一瞧,上面书写的,是我不认识的一种类似符咒的文字:“孙照,先生是有什么安排?”
  孙照匍匐在地:“小的不知先生神机。但皇上竟不在,求皇后准小的今晚就去禀报先生。”
  我们要后天才到凉州,不知孙照怎么今夜去见上官,上官……就在附近?我握着信,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孙照撑着地的双手都在颤抖,我道:“去吧。”
  他得了赦令般拔腿疾走。我叫住他:“孙照……小心点。告诉先生莫担心我。”
  “是。”他全然陌生的望着我,就像双凤关前初识那样。对双凤关,我记忆犹新。
  我到了大雄宝殿,问:“僧人们现在还在晚课?”
  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瞧:“……贫僧不知皇后……所言……没有人念经啊。因为皇上皇后要来,需要腾出房舍……除了几个僧侣打扫,其他人都去附近的村庄回避了……”
  “嗯?”我摇了摇头,莫是自己被怪异的天气热昏了头脑?我供奉玉如意在庄严的宝像面前,又用鲜花点水:“真的无人在念经?”
  住持想了想:“有个疯老和尚,也七十多岁了,大约是他在被禁闭的西堂内唱着梵歌吧。”
  忽然,圆荷尖叫一声,带刀侍卫们连忙赶了进来,圆荷拍了拍心口:“啊,没事。但奴婢怕老鼠。”果然,一群老鼠慌张的宝殿外窜逃。
  领头侍卫大声呵斥:“老和尚忒不精心。皇后娘娘驾临处,竟然老鼠成群,你该当何罪?”
  住持吓得躲到我的背后,合掌声辩:“皇后圣明,这些日子陇西气候反常,老鼠蛇虫随时出没,……盆僧等出家人,连蝼蚁都不可杀的……”
  我微微笑,吩咐他们不可为难出家人。夜色深沉,空气中充满了一种奇怪的气味。
  当我经过西堂,果然又听到了里面有人在唱着从未听过的歌。那声音,说是苍老,倒不如说是智慧。假如你细细聆听,便会忘记世俗的烦恼,我暗地笑:在这里住上三天,恐怕连元天寰这个心心念念都是国家的男人,我也会忘了。
  我头顶被一点,我在红色的月光下,捡到枣树的果实。我将枣儿握在手心,百年从后面跟上来说:“皇后,我才打听出来了。这个疯老和尚是出名的预言者。据说他从未预言失误过,但这人总是疯疯癫癫的,因此皇后来前,将他关起来……”
  “那皇后也让他算算,是否能生皇子吧。”圆荷亮着眼睛说。
  “别打岔,当奴婢的给主子乱出什么主意?”百年因为皇帝的宠信,虽然是小宦官,但气派足,被他教训,圆荷也不得不闭嘴。我看到他,好像看到天寰的影子,因此也笑了:“罪过,那个老人家被关在西堂,也太不慈善了。不如你去将他放出来。”
  百年踌躇:“皇后,真放出来?皇上曾说:相士还好,但最怕会预言的僧侣。若他说出不吉利的话对皇后冒犯,如何是好?”
  圆荷又要反驳,我将枣子塞到小丫头的嘴里,柔声说:“百年,我是皇后,皇上不在这里。对不对?”
  百年睫毛一抖:“是,遵命。”
  他离开去取锁,圆荷扮着鬼脸:“狐假虎威。皇上喜欢他,他就了不起了。还是惠童哥哥好,惠童哥哥待人好,也不耍聪明。对五殿下和皇后都忠心。”听她提起惠童,我心里一阵难过。
  圆荷望着枣子数的茂盛枝叶:“皇后,后天就可以见到五殿下了吧。”
  我背着手,枣树在这样奇特的异乡之夜,还是有一种亲切的情味:“那又怎么样?皇上留着百年在这里,你可不许乱说话。”她咀嚼枣子,认真的点头。我刚要开句玩笑,只觉得枣子树仿佛在移动。许多飞鸟,振翅而起,带着沙土,从空中洒下,差点让我迷眼。
  什么都在动,忽然又不动了,树叶沙沙的颤动,那老和尚在西堂内狂笑起来,让人毛骨悚然。我嘴唇一阵发干,圆荷拉着我的衣服:“皇后,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警觉环视四周,老和尚停止了笑,以朗诵般的语调叫起来:“地动,今夜陇西地动。”
  啊!我还没有完全明白过来,大地起了一阵旋风。一切都被翻转了。我没有站稳,好像被颠簸于海上之舟。远处,近处,数千人都惊叫起来,灯火熄灭,黑暗袭来,红色的月亮恶作剧的望着渺小的人间。圆荷死死的揪住我的衣服,我感到枣树正在倾斜,使劲拖着她往空旷处爬。土地上下,左右还在摇动,瓦片碎裂,房屋裂开,器皿破碎,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但我都能分辨。我的玉钗掉在地上,外衣也从肩膀滑落。这样剧烈的震动,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我不怕,不能怕,我不断的对自己说,但是心口依然跳到了嗓子眼,灵魂好像从腰后的某处要被震出来。天寰怎么样?陇西,既然是陇西,天寰一定是安全的吧。我闭上眼睛,把小圆荷抱在怀里,她好像带着哭音,等我抱住她,她才忍住了。
  摇动,静止了。我们好像都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我拍了拍圆荷的头:“别怕,好像过去了。”
  “皇后,皇后。”有人在叫我,借着月色,百年连滚带爬的摸过来,着急的叫我:“皇后您平安吗?”
  “我没事。我……我要想一想……你去找白孝延将军来见我。”我站起来,拉好衣裳,拢好头发,对百年说:“嗯,清点下是否有人死伤。将所有的人集合到寺门外的空地上。”
  百年见我平安,松了口气,又恢复了镇精:“皇后圣明,地动现在暂停,不知道是否会有余动。万一皇后受了伤害,我万死也不能去见皇上的。”
  “我不会有事。”我催促道:“快去。”他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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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2:03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时候,我发现,歪斜的枣树下多了个披头散发的老人。他盘腿坐着,吃着散落一地的枣子,圆荷“呀”了一声,我走近他,原来西堂的门也被震坏了,里面的老僧出来了。
  我压住圆荷肩膀,让她留在原地。某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在狂乱的灾难后抓住了我。我走近他,轻轻的问:“师傅,你能否告诉我……”心里好像有个魔鬼,在这般妖魅而沉静的月色下,我把自己最想知道的事情说了出来:“您可否告诉我,我是否能有孩子?”
  他注视我,没有惊异。好像方才的地震也不存在,他只是佛陀西天里的守护者。他开口了,并不像疯癫的人:“女施主,老僧我平生所见,没有比你更美的女人。哪怕投生九十九次,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你这样美丽的姑娘。但一个女人得到这样的美,必须付出代价。你为什么关心孩子?你关心的该是你自己。来……我告诉你”他的笑容凉薄,眸子却有一种智者的仁慈,我挨近他,他低声,一字一句的说:“你将会得到天下最出色的男人。但是,你将会被你所爱的那个男人杀死。他最终必将杀掉你!”
  每一个字,都比地动更敲击着我的耳朵。他是疯子,一定是疯了。我猛然抬头,月亮为血色沐浴,空气里血腥味浓郁,满地的枣果都是红色的,果子间纷乱的树叶,像是黑色的墨渍。奇异的美景,却是交织着黑暗的红色。我想起并不遥远的记忆,初见时,美丽的青年,眼睛里红莲开放,有着清浅水雾……
  “我不信。”我坚决的说。我绝对不会相信的。我挺身站立,他唱起了梵歌,又加上一句:“大多数听取我预言的人都这么说。”
  我想拉平自己还有皱褶的衣服,手指不听使唤,与其说整理衣服,不如说双手需要拉住什么。我望着地动过后的天与地,眼睛里涌出了泪水,可我不再回头,我以他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是么?谢谢你,师傅。我不是那么容易认输的女人。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如果我真爱着他,我死也不后悔。”
  圆荷跑过来:“皇后,他说了什么呀?皇后会不会生皇子?”
  我摸摸她的脸蛋。要是我万一死去,这些依靠我的宫女不是很可怜。等她长大了,一定让她嫁个如意郎君吧。不过……我真的不必相信这个和尚的话,这样思量,真傻。我忍住发酸的鼻子,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和的表情。
  白孝延将军跟着百年赶来,跪下向我汇报情况,因为此处并不是地动的中心,只有几十个随从受了伤。大雄宝殿的帷幔被烧,引起了火,但是御林军正在设法扑灭。
  我闻到炭火的味道,枣树下那僧人不见了。我宁愿这也是噩梦的一部分。我点了点头:“白将军,我毕竟年轻,对待这样的事情没有经验,你认为如何才可安全呢?我相信凉州只要还没有大碍,明天赵王一定会赶到这里来迎接我们的。”
  白将军说:“臣少年时在河东遇到一次地动。现只要皇后平安,大家就不会过于惊慌。为今之计,是将众人集合到旷野上,委屈皇后暂时安顿在行军帐篷中,以众军环绕御帐保卫,就算地动又来,皇后也会安全。”
  “好。”我将自己的青铜短剑取出来交给他:“有劳将军,剑在如我,将军可便宜行事。”
  等我和圆荷百年等聚集在帐篷中,已经过了午夜,圆荷到底是小孩,特别的兴奋,说话声都尖。百年一点也不发困,沉着对我说:“皇上该到长安了,吉人天相。”
  我点点头,忽然,从远处又传来了歌声。我还以为自己又听错了,但圆荷跳起来:“皇后您听。”
  帐篷外一阵骚动,歌声越来越清楚,随着旷野的热风,带来和灾难毫不和谐的劲气,明亮的好像春天的气息。那是无数少年的合唱声。
  “三尺龙泉剑,匣里无人见。一张落雁弓,百只金花箭。
  为国竭忠贞,苦处曾征战。先望立功勋,后见君王面。”
  众人本来都被地动带来的惊恐,忙碌折磨的沮丧,但听到夹杂清冽童音的歌声,好像又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有人说:“是敦煌的曲子词,王的军人都唱那里的歌吗?”
  “皇后”白将军跪在帐前:“恐怕是太尉王殿下。只是不知……殿下为何现在就能赶来。”
  我走出帐篷,在稍高处眺望。在地平线上,好像太阳早早升了起来,无数的火把,在西北的旷野里连成一片。我可以看见走在队伍前面的,都是清一色的十四五岁少年。他们脸上流着汗,每双眼睛都是明亮的。我逐渐随着歌声走到了临时营帐的边际,白将军命军士们点起火马,给我照亮。我的衣被风带起来,一匹白马好像太阳跳出地平线,以雷电的速度向我飞奔而来。
  光耀东方别样红,天地与之并生。少年风流,跃上葱茏,万物与之合一。
  马上的少年,身姿如画。等到他近了,他才勒住马头望着我。
  美艳的凤眼,仿佛春江丽水,精致的脸庞,赛过司花之神。果然是阿宙。
  他对视我,拉了好几次马缰,好像在气恼玉飞龙不听他的命令,非要朝我这里凑。
  他跳下马,以澄清而充沛的声音说:“诸位护驾辛苦。圣驾安否?”
  白孝延低声说:“殿下有所不知,皇上已回京。”
  阿宙猛抬头,敏捷的走过来向我行礼:“皇后圣安。”
  我望了一下自己苍白的双手:“有劳五王。”
  阿宙脸色红润,他似笑了一笑,等到跟随我走到帐篷时,他才从容对白将军等说:“本王有事向皇后禀告。”白将军等人只好止步。我扫了一眼阿宙,他的眸子在眼梢璀璨的闪光,他在观察我?我回避开他的眼光,他好像轻笑了一声。
  他进入帐篷,将佩剑解下,对百年坦白一笑,又对圆荷微微点头。反客为主的对他们说:“你们退下吧。”
  “不用退下。”我说:“五王有话,当着他们说吧。”
  圆荷紧张的望着我们,百年闭紧嘴,眼珠一动不动。
  “我有秘密的军情,小孩子听了不合适。”阿宙的轮廓蜕变的成熟了,漂亮得让人心惊。
  百年突然道:“皇上让我跟着皇后,不能擅自离开一步。”
  “你只是宦官,谁规定宦官能听军政之事?你可以到帐篷口,可以偷听,但祖宗有法,宦官不得明目张胆的与闻军事部署。”阿宙严厉的说。曾开花的眼睛,有了一种以前没有的压迫感。
  百年还是不动,我想了想:“百年,你出去,别离远。我随时可以叫你的,圆荷留下吧。”
  圆荷乖巧的在一个角落里,阿宙才问:“大哥为何走了?”他毫无寒暄,好像昨天才和我道别。只是望着我的眼光,比过去多了些许东西。
  “南朝进攻,他不得不走。”
  “为何不带你一起回去?”阿宙逼视我。
  “因为西北都知道帝后要巡幸,他不是不想来,只是要晚几日来。”我说:“倒是你,怎么那么快就到了这里?”
  阿宙不回答我,帐篷内沉默的让人难堪,他突然说:“你可瘦了。看来这皇后不是好当的。”
  我抬眼瞪了他一眼,他露出狐狸一般魅惑的笑容,但并没有讽刺。我抱着袖子:“彼此彼此,你这将军也不好当。西北到底如何?索超你捉到了吗?”
  “正在抓那老头呢。”阿宙满不在乎的说:“上官也在附近,你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正要问话,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这是你的,敦煌城最难打的时候,他给了我。不过我始终没有看过。为什么不看?”他摸摸信:“因为不知道你说了什么。我希望的,你肯定不会说了。冠冕堂皇的客套话,我又不想看。”
  我抬头笑了:“阿宙,你想我说什么?我知道你不会看,所以只是一封空白的信。”
  阿宙剑眉一扬,我将那信夺过来,丢在火里:“还好没有看,不然还要怪我呢。”
  “你……”阿宙看着火舌将薄薄信笺吞噬,那种狐狸的笑容又消失了,他的凤眼里映着火花,对圆荷大声说:“去,拿些酒来给我。”
  圆荷环顾四周,忙着跑出去,我离着阿宙远些:“……今晚地动真是出乎意料。”
  “我也没有想到,事先有人说是我朝攻打西北,天有不祥。现在看来都是蠢话。你……离了那么远干什么?我是你的小叔,也不必那么避讳吧。你跟我七弟也隔了那么远,如何将王家女儿说给他的呢?你是不是想让我称赞你,那好,我说了:如今你真的成了大美人了。就跟我以前遇到你时候预料的一样,也许……更美些。”
  我吃惊的望着他,他扶着宝剑。我冷声说:“美不美的,也是皇帝的女人。”
  “那倒是的。我可不敢忘。”阿宙唇角一挑:“但皇帝的女人,连文酸诗人也可以赞美。皇帝太极殿外的海棠花,谁都可以称艳。皇帝禁城上空的月亮,我孤单一人在外征战时,也可以仰头望着。我这个人比较粗俗,又比较直接,所以什么都说。呵呵,你总不见的今天才知道。冒犯处请皇后包涵。”
  我头脑发涨,实在想不出合适的话,这时,地面又一阵晃动,有人在外大喊:“来了。”
  我蹲身下去,被激烈的地动摇着身体,一旁的灯倒了下来,我往后一退,隐约的光亮里,阿宙托住了我。他的手臂极其有力,我急着挣开,但阿宙将我拉得更近,他用哄小孩那样的口气柔声道:“小虾,别乱动,现在可不是时候。”
  我在蟾光下瞧他,他凤眼亮晶晶的,面庞如雪。我轻声说:“阿宙,别惹麻烦。我正在努力做你哥哥的妻子……”
  阿宙鼻翼一动,他的眸子里是酸楚和温柔:“小虾,大哥对西北到底知道多少?他为何让你一个人来?这非常危险,他没有料到么?”
  地动好像又静止了,但外面却安静起来。我说:“他是皇帝。”
  “小虾,我了解大哥,大概还是比你多。算了……”他将我拉起来坐好,灯的碎渣里火还在微弱的燃烧,阿宙的脸上多了一股风发意气:“没有他,我们也能行。小虾,你准备好了么?”
  “准备什么?”我问。
  “战争啊。我们现在恐怕已经被包围了。”他平静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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