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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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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8:24 | 显示全部楼层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我尚未进入杜家后院,就闻一阵娇憨笑声。杜老夫人道:“公主瞧……”
  秋千架上,元婴樱举袂飘然,翩翩来往,宛若菡萏叶迎风。
  她只顾笑着,一阵琵琶乐声,轻柔曼妙,与她笑声相映成趣。
  我收了步子:“五殿下也在后园?他……伤势全好了吗?”我就知道今天会遇到阿宙。阿宙出宫后在妹夫杜昭维府养伤,也是众所周知的。
  杜夫人与她儿子一般波澜不兴:“疤痕去不掉,但外头瞧上去也好的差不离。不过还是不便吹风,因此昭维在家,都挡着五殿下出来。”
  我说:“杜驸马今晨也入宫参与泛舟诗会了……杜驸马是夫人家的千里驹,必当远致。”
  杜夫人欠身道:“桂宫过奖了。只是妾要请殿下宽恕,妾近年颇为病所扰,群花开放,妾要是随着您去,又要流涕不止了。皇帝的弟妹,与殿下将是一家人,殿下随意。”
  我会意,略略颏首,对圆荷也摇摇手,闪身入门洞。
  元婴樱忽停了下来,颇有几分畏惧:“五哥哥,这是谁?”我朝她发声的地方望去。
  我穿了贵族少年的男装,墨色锦带挽结脑后。难怪元婴樱认不出我。我本来觉得这一身打扮挺合适,但在春园里被元婴樱一喊,浑身都不熨贴起来,有那么一丝羡慕脱壳的金蝉。
  阿宙坐在团垫上,眯缝起凤眼,人比我记忆里瘦长几分,竟然有几分昔日少见的俊雅安定之气。他手中弹拨琵琶的龙香板虽一滞,宫商之韵,还是流畅的从双凤琵琶上飞出来。他的面孔愈加白皙,脸上的桃花色却找不到了,他瞅了我半天,我先叫他:“……殿……阿宙。”
  阿宙笑了,凤眸里居然迎着日光,重新开出花来:“小虾来了。”
  “嗯,我来送礼,顺便来看看公主,还有花园。其实……我也想来看看你。”
  阿宙嘿嘿干脆的大笑了几声,琵琶乐圆润如珠:“来了就坐下,和我们一起吃肉吧。”
  阿宙丢下琵琶,对他妹妹说:“这个是公主。你喜欢的那个。你再玩一会儿,等肉好了我叫你吧。”
  元婴樱瞪着眼睛,颇为愤慨:“五哥哥你哄我,她长得不一样,声音都不一样……”
  痴人也有特异的聪明之处吧。我道:“公主,我病好了嗓子也变了。我穿男人的衣服,为了不让人知道我来看你,你说过有一屋子的娃娃给我看的呢。”
  她半信半疑,缓缓摇荡秋千,阿宙凝视我:“奇怪,我倒没有觉得你的声音变了。”
  他俯身,我才注意他的四周放了不少食具,地面还有凹陷的坑,里面有炭火。
  阿宙将火点燃,开心说:“小虾你没有吃过‘胡炮肉’吧?今天就赶上了。”
  我心里暗河流动,虽然没有出声,但胜过语言。炭火的热气上蒸,我咳嗽几声,偏过头。
  阿宙忙将灰火取出,放在坑中的羊肚上,又再次点燃了火:“这肚子里是细切的肥白羊肉及脂油,混合了浑豉,盐,葱白,姜,胡椒,荜拨,吃起来可香呢。算你口福,但要是不好吃,也别怪我。”他说得随意,眼神柔和,嘴角上翘着,比园内抽簪的红药,更显美丽。
  我心里轻松多了,也勾了唇笑道:“这只羊就挺不错的,人道是‘妍皮不裹痴骨’。嗯,一定是秀外慧中的羊羔吧。”
  阿宙捧着膝盖,隔着烟雾,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也不尽然。人道我元君宙就是妍皮裹痴骨。然古今情场,我守“痴”字,毫发无遗恨。”
  元婴樱所荡秋千,嘎吱作响。我望着炭火炙烤的羊肚,心里一阵难过,实在抬不起头来:“阿宙,我对不起你。”
  阿宙又笑了一声:“傻话!是我对不起你,梦里都给你道歉了千八百回了。当初不是我拖着你,你也不会受伤,也不会认识了别人,也不会被拉到宫里……你不怪我,我哪能怪你?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又受过许多的苦,我早就说过,只要你能幸福,我是无怨无悔的。我以前只顾自己,没有考虑外界的凶险,还平白给你带来诽谤和烦恼。当我听说你死了……唉,这事不提也罢。总之,既你没有死,我便什么都餍足了。此后老天爷给我的一切,我全乐意。我不但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大哥……嘿,人情最古怪。过去我觉得男女之情是至高无上的。现如今才明白,任何情份都是一样的贵重。当忠臣孝子,也是由情而起,知音挚友,更是由情所系。若一个人只考虑男女间的情,纵然有山盟海誓,那爱也会因为单薄苍白,而缺乏富丽。”
  我摇头:“我才不会怪你呢……这是我的命。阿宙,你待我好,我本来也不配。你带着我看石竹花……又陪我在桂花树下,那天在兰若寺,我的心豁然开朗。我没有后悔跟你在一起的时光过。但是,最终我们都该长大了。我总是犹豫彷徨,其实那对你和其他人,也就是种伤害……我得依靠我自己的努力获得,而不是因为你给我的痴情就不劳而获。我常常想,阿宙为何待我如此呢?我就是来生报答,又该怎么报答你的心意?除非我能脱胎换骨,成为跟你一样的人……”
  阿宙呵气,用一个铜勺将灰火熄灭:“别说了,小虾。这事你可一点没错,我脾气狷急,你再说,我难免发火。我等你成礼,就要去凉州了。你照顾好自己,也帮我照顾大哥。大哥是不容易让人靠近他的。可一旦让人靠近,他就会比人更深切。”他取出羊肚,手指被烫,甩了下手:“我给不了你的,大哥能给你。以后对我来说,帝后如一,都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物。……”他叹息一声,叫元婴樱:“妹妹来吧,差不多好了。”
  “你去凉州,那到底算贬么?”
  阿宙说:“此事复杂,大哥想要模棱两可,看似贬,又不像贬。他对此有个计策,是西北豪强入京时才想到的。你没听说?”
  我摇头,阿宙宽慰我道:“他定会告诉你的。……你要有信心。”
  他用匕首切开羊肚,将羊肉涂上一些蜂蜜给我先尝:“好不好吃?”
  味道鲜美,但我总觉得蜜汁有点苦涩,我笑了笑。阿宙凤眼上挑:“好。小虾,你记着,我元君宙,祖父天子,父天子,兄天子,还能守一痴字。我无可怜处,只有幸运处。你炎光华,为南朝帝女,北朝皇后,有人为你痴情,有人携手你并肩,你无可悲处,只有幸福处。”
  我强忍着才没有流泪,阿宙望着元婴樱欢快的过来,又问:“你看过舞马表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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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我坐车出了杜家,街上彩锦炫目,笙歌聒耳。大街小巷里,因是“晦日”,到处有人在烧旧衣服送“穷鬼”。
  突然,有个男声在帘幕外对我说:“炎公子,你下车来。跟我一起去看舞马吧!”
  我吃了一惊,来不及思索,回答:“……好。”
  我下车,他对我璀璨笑道:“炎公子,在下东方琪,在这里等你。”
  东方琪,真是久违的名字……他的大黑鸽子正在不远的酒肆桅杆上懒散的蹲着。不过,这穿着陈旧的黑衣,戴着儒巾的年轻人,此刻也只能叫东方琪了。我尴尬的笑,揉揉手。
  他挽起我的手:“炎公子,若蒙不弃,我们走吧。”他神情散朗,笑涡魅人。
  东方先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这闲情逸致,是不是用错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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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8:41 | 显示全部楼层
  含嘉门一代,早已人头攒动。战争的间隙,人们也不会忘记及时行乐。
  元宵的彩灯未撤,更有了舞马之奇景。北朝男女老少,倾巢而出。我虽有元天寰护着,还是被人踩到了脚。又有人推搡我,满嘴酒气的对元天寰吆喝:“老兄,管好你阿弟,别挡着我家娘子。”元天寰理都不理,拉着我在人海里挤,半晌才找到地势稍高之处,又将我抱上去。我感到新奇,这样跟百姓接触,还从未有过呢。
  我吃了羊肉,又这样折腾,难免出汗。元天寰手上多了一把黑漆骨的红绸扇子,缓缓扇动,扇面活像是朵风中的大丽花。被红色一衬,他轩轩如朝霞,对我笑道:“这是元天寰之京都,难得太平时。”
  一通鼓乐,表演开始。数个俏丽少女,赶着十来匹西域马上了台。马悬金铃,腕足徐行,方纵横应节,下面就会欢声雷动。少女们抱着乐器,口里唱着“圣皇至德与天齐,天马来仪自海西”。马儿们鼓首翘尾,衔杯跪拜。更有数尺高的轮台上,有匹马驹周旋不止,轮台抃转如飞,欢呼声此起彼伏,身边有个酒糟鼻的老头儿看的高兴,兴奋的直拍我的肩。我朝元天寰靠过去,他凝眉,严肃的盯着一个女人瞧。
  那女人戴着椎帽,三面纱网下,朱唇娇媚。一步步的向我们走来,她走得近了,才低声道:“东方先生?”我听她一唤,不禁拉住了元天寰的衣袖。
  元天寰应声:“卞夫人别来无恙,没想到您也入京了。”
  嗯,原来是位夫人。我好奇倾身。卞夫人脱下椎帽,是个三十来岁的美人,她有林下风致,但眼角下细碎皱纹极多:“东方先生失踪多时,原来真在都城,某人猜得倒不差。”她见到我,眸子骤亮,逡巡于我们身上。我对她微微一笑。
  元天寰笑容不温不火:“安先生究竟在何处?”
  卞夫人也不多说话,就引着我们到了屋舍后面,一匹舞马等在廊下:“让它带先生去。”
  我抚摸马颈,短啸一声,那马就对我屈膝,我得意扫了眼元天寰,他说:“你骑吧,我跟着你步行。”
  那马说快不快,说慢不慢,柳烟成阵,行过处,不辨紫陌红尘。
  我问:“我们要去见谁呢?”黑鸽子飞在元天寰的头上。
  元天寰道:“安先生是我的忘年交,他是元石先生的朋友,黑鸽子就是当初他送给我的。东方琪虽然所见之人不多,但能成名天下,必定有为之延誉者。安先生就是其中之一,他是个有意思的人。不过……”他眸光澄清,宛若吸取了太阳的精髓,让人目眩。
  “卞夫人是他的夫人?”
  元天寰摇头:“不是,卞夫人是洛阳的女医,只算是他的红颜知己吧。安先生……有许多红颜陪伴……但知己也是寥落的吧。”
  我皱了鼻子,摸摸马的鬃毛,轻声道:“好多红颜……怪不得卞夫人才不肯嫁给他。”
  我偷偷的瞥一眼元天寰,他笑涡浮现,也不言语。安先生肯定不是寻常的人,此时来京,是有什么目的呢?他为何知道东方会出现,除非……我恍然大悟:元天寰绝不是为了消遣来看舞马的。不过这次他带上了我。我打定主意,缄口不问。
  我们逐渐远离都市,到了城郊的谷中,山波黛,翠相搀,野花竞秀。那舞马好像熟谙路径,领我们到了一个院落前。大门洞开,似空无一人,黑鸽子却振翅,飞到我们的前方。元天寰拉着我,跟着鸽子而行。庭院石板,只有我们橐橐靴声。
  这地方十分清洁,看来主人是个细心讲究之人。陈设精雅,可见是个富贵的高士。我不断的盘算,直到看到了一张露天摆放的大床。确切的说,是一张银镂金花寿福两重为角的白玉床。
  床上箕坐着一个胖老头儿,那样子像传说里面钻出来的人物。
  他面黄深睛,眉弓隆起,体格肥满,腰带十围。黑鸽子就停在他的肚子上。
  他目不转睛的望着我,叹息了一声:“美而艳。”我脚跟一挪,但没有后退。
  元天寰正色注视我道:“安先生,这是我夫人。”
  安先生因为太胖,说话都带着微喘:“阿琪,少夫人夺尽群芳色,相貌倒配得起你。怪不得你越活越年轻。春光独占,是不是得意时?”男人调侃,本来没有我的份,但这位胖老先生所言,真让人恼也不是,回避也不是。
  元天寰轻松笑道:“阿琪比不得先生。凤城尚余三分寒,春光先到野人家。先生花团锦簇,才更发福了吧?”
  安先生摇摇手:“哪里哪里?三年前那次见面,我曾对你说过,肥胖的人要更讲理,愉快,有人情味。暴君酷吏,大多是瘦子。而女人……虽然我上了年纪,但还是少不了女人。无论对英雄还是名士,美人永远不是弱点,而是上古风流吧?我十多年没有来长安了,今年来京,能见到阿琪夫妇,实乃幸事。”
  我转过头去,翻了一个白眼,什么上古风流,花花太岁,还为自己找借口。英雄名士要都是胖老头儿,天下美人,还真是可怜。我想到这里,望了一眼元天寰。他颀长的影子弘雅潇洒,要是他不是皇帝,只是东方琪先生……
  我悄悄的观察着安先生的身边隐囊,上面绣的飞天的图案,与中原石窟不同。联想起舞马,他大约是从河西来的吧?这种时刻,他带着舞马美姬,如此大张旗鼓,只是为了来访友的?或者只是为了引出东方琪?东方琪经历四川之生死战,连卞夫人都有提及,但他却只字不提。我肩胛一敛,暗自环顾四周,并不见异动,阳光下花草明媚。元天寰来此,必定会有防备。我跟着他,也不必过分担心,倒显出小家子气来。
  元天寰握住我的左手,对安先生道:“先生对于时局向来想法精辟,若今天心情好,不如给我夫妇些甜酒吃。你我也好畅谈一番。”安先生扬起麈尾,大笑说:“还真是阿琪,如你少年时胆气壮极。我不得不佩服。说真的,这回你若不问我讨酒,我真不敢请你喝了。我除了你以为的事,还为了找一个人……可否冒昧请少夫人回避一刻?”
  我说是回避,其实都是站得远远的,只见安先生和元天寰絮絮相语,两人都无多余表情。元天寰虽然年轻,却静水深流,唯有其腰带间扇子红色,好像烈火雄心。
  安先生击掌数声,美貌侍女们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端着酒菜出了屋子。我跟元天寰被安先生请在莲花覆斗帐下,共坐一榻。我趁人不注意,将手指伸入他的袖子,用指甲写“不可”,但元天寰只是一笑。我抢先喝了元天寰的杯中酒,元天寰似忍俊不禁。
  安先生徐徐言道:“夫人请不要担忧,阿琪与我相识多年。知道他的酒量,怎会灌醉他。阿琪,你夫人担心你呢。”
  我回答:“他病才好,不宜饮酒过多。不瞒先生,我倒是很爱喝,虽为女流,鲜有醉时。”
  安先生目光凌凌:“如此说来,夫人也不让须眉。朝廷为了演兵出战西北,还是修养屯粮争论不休?依夫人之见,何为先,何为后?”
  我沉思片刻答:“世间高下,换个角度,便不可判。民为国本,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朝廷多年来风调雨顺,实属幸运。北方夏秋季多雨,黄河一旦泛滥,若能积谷备荒,养备动时,则人民如孟子云‘乐岁终身饱,凶岁免于死亡’。新城等地收获稻米在本朝推广,更便于屯粮。至于演兵,本不矛盾。养病千日,用兵才一时,兵闲时也可垦荒务农。至于战和,本是天机”我笑将自己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天机不可妄测。但愿年年太平吧。”
  安先生偃卧在玉床上,望着斜阳:“太平,对于英雄难免是寂寞。对于南北乱世,更是可望不可即,阿琪对么?”
  元天寰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声调沉郁:“大乱而后治。虽然我等以经营天下为己志,但乱世不可用儒家,只可用法家。”
  那安先生笑声如瓮,叹息一声。我顿时觉得,安先生是不同意我们的说法的,在他眼里,我们就像两个孩子,但其中的深意,我尚不懂,就连如神的天寰,也未必可以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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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8:49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跟着元天寰吃到月上柳梢,安先生说去更衣,却不见踪影。我问:“老先生呢?”
  元天寰起身,拂袖道:“他走了。朋友之间,走时无需道别。离别反而造作,更何况我和他。”
  我起身:“他是谁?”这宅子果然是空了,安先生见元天寰到底为什么?
  只见大黑鸽子,身上被丝带系上一块绢。我解开,铺展,月光下正面是草书数行。元天寰书法遒丽劲健,而那草书倜傥,妙有余姿。我想了想:“啊。安先生是敦煌索氏的后人?”
  “还是夫人机敏,从书体就看出来他的出处。”
  我摇头:“索家继承人,不是那个有几分愚蠢的年轻人索迁么?”
  元天寰道:“继承人不等于当家,安先生就是他的叔祖索超。我也是近来才知道的。西北豪强,三家为主。索家据有敦煌,为最强一家。索超为人仁爱,又擅长联盟,所以河西连同西域各国,都视他为主策之人。他来京,除了为了私事,也是想看我成婚,与我告别一次。以前在元石先生那里,他曾经说,把我看成朋友,年龄不是障碍,但志向是分歧。我要统一,他要保家……才有今天。我带你来,也是了了我和他的愿望。”
  我点点头,元天寰抱住我说:“元天寰身边的人总是一个个离开,而东方琪,每得到一个知己,对方便常相惦记。不过我虽然羡慕东方琪,还是要做元天寰。索家本来想和甘州鱼家联姻,但我这次快了一步,将会把中山王孙女上党乡公主嫁到甘州去。等大婚过后,我将会派阿宙以皇族亲王的身份去甘州,等他回到凉州时,凉州会有一次骚乱,自然为我所安排的,阿宙留在那里就顺理成章了,你今日在杜家,也听说了吧?”
  我有点不喜欢他最后一句,只是凝视他,月光舞在他清冷的面孔上,朦胧出尘:“我没有听说。我愿意听你告诉我,而不是君宙,上官,或者别人告诉我,我也不想揣测你,但是东方先生,我离元天寰还是有距离,你要帮我。”
  索超的信,过了许多年,我还会记得。他对东方琪,也是天寰写道:
  “超顿首顿首,余当年即知君非凡品。西蜀战后,闻知东方死讯,即知君为北帝。
  以君之智,蛛丝马迹,亦知余乃索超。若狼烟过玉门关,君攻余守,乃天经地义。
  乱世之中,你我忘年之交,亦将不免成隙。然余每当春日晴和,秋水丽天,犹思阿琪。
  此图赠君,为新婚贺礼。阿琪谨记,倾国复倾城,佳人难再得。”
  他所送的,乃是西北最详尽之图。每个防备壁垒,大致的军况,此人都告知元天寰。
  西北之战,如果打响,强攻死守,在所难免。
  又过了十余日,南朝没有任何讨价还价,通知北朝:皇太子将出席公主与北帝大婚。我对此出奇的平静,就是对元天寰和如雅,也没说出半句评价。西北难,南朝,难上加难。
  我就这样走向阳春,我的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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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9: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五章:花期

  (上)
  皇家,常被称作“天上人家”,此话贴切。等我们宫廷儿女发现春色美时,春天已在世间无处不在。我堂兄,南朝太子炎琮的来临,更是我婚礼前最有韵味的序篇。北朝人对于这次的南朝来使,津津乐道。有些细节,毫无疑问是夸大了北人的智慧。正如南朝的史官,必定也是拣选本朝得意片断来记录一样。
  太子琮乃一国的储君,和元天寰见面,仪式十分繁琐。那一天,我没有在场。只是听说,当太子下榻至“金陵馆”后,南朝的太子少傅褚粲按照礼节,带领着南朝官员去紫薇省拜会。可南使入内后,除了三公之一的太尉元君宙含笑点头,北朝其余官员均照样吃饭喝酒,仿若无人。
  褚粲对此道:“古书云:凤凰来翔,麒麟吐哺,可惜长安驴马无知,伏良如故。”
  阿宙回答:“长安梧桐成林,每天都等着凤凰来栖,若燕雀也自称是凤,北朝男儿就会用着弹弓把它打回老家去。”群臣大笑不止。
  褚粲说:“请问诸位可以辨别凤凰的大人,从你们方山到燕然山,有多长距离?”
  阿宙直截了当地说:“跟南朝从石头山到南山,距离完全相等。”
  我相信北朝是有心这样安排的。正如长安的街市上一夜之间,多了许多金玉贱价出售,让江南的客人们吃惊。南朝人就此询问接待他们的北朝官员。北朝人说:“君等有所不知,我朝皇帝德通神明,重才德,轻金玉。因此山川间金玉盛产,无人问津。”这样的夸大其词,南朝人也有所察,但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南朝皇帝割让山东之时,我们就已经矮了半截。就算被耍弄,也只能配合。
  当然,南朝使节们风度优雅,容貌秀丽,在这个还存有“用人唯貌”风气的时代里,也为北国人所不得不赞叹。我等了七天,在太子琮他们即适应,又疲劳的时候,邀请他们来桂宫紫辰殿观赏牡丹花。赏花宴会,全部由我和如雅一手操办。既然是我的“家宴”,我精心考虑,只邀请了上官先生和七王元旭宗到场。
  春雨渐歇,庭院中回荡着牡丹花的幽香。谢如雅护花,回廊下每株牡丹,都被罩上小小的杭州白绢伞。我隔着半透明的帘子,将目光投射过每一个人。满座衣冠胜雪,所有来自我家乡的男子均是吴侬软语,品着龙井,吃着珍馐,赋诗谈笑,那股子风雅柔丽,让人错觉这里就是南都昭阳殿后的庭院,而我也不是他们远嫁和亲的公主。
  七王张大眼睛,严肃而拘谨的坐在上官轶身边,这少年对于南朝人出奇的温雅似乎有股子张惶。唯独上官先生穿青色锦衣。他似乎是长安城内比牡丹更著名和耐看的一道风景。他始终在淡淡微笑,让人猜不出他的心思。褚粲是个打扮精心的中年贵族,和许多南朝官员一样,他身上罗绮似乎让他的骨头不堪重负。谢如雅的堂兄谢弘光,则如我记忆中一样,清瘦而有逸气。宴会伊始,他就拉着如雅在一角私语。他们兄弟神情自然轻松。那光景,似乎如雅不是在北朝为元家做事,弘光也不是在南朝为炎家效力,他们只是谢家儿郎,游离于权力争斗之外的闲云野鹤。
  圆荷蹑手蹑脚的入内,告诉我说:“公主,谢公子的哥哥给他一大包礼物呢,还有他母亲给他的冬衣。”我点点头,突然想念起以前在南朝谢家的日子。
  “若不是北帝的求婚,光华妹妹你倒可能一直在谢家的吧?”太子琮突然说。
  我几乎忘了他……他就坐在帘内,一如记忆里的孱弱。清秀的脸上过早有了皱纹,而他鬓边的头发也见稀疏了。他安静得好象等待着冬天来临的黄鸟,对于命运的狂风只懂在原地兜圈子。可他是一个太子啊!纵然他的父亲,他的母亲,都曾经伤害我,鄙视我,但血浓于水,我依然为他的样子感到一丝哀戚。人们说“南朝太子积弱,无宠”,他的颓唐,也许真的应验了那句话。他过二十岁了吧?他至今都没有立太子妃,皇帝对他不喜,也不急着操办儿子的婚事。他在东宫,没有多少权威,甚至没有健康。若他不是皇帝唯一的儿子,太子位就汲汲可危。
  我笑了一笑:“太子殿,我都不太记得过去的事了。人只要活着,现在的事也总能对付,我只想将来。”他和我都有默契,绝口不提我出逃的事情。
  他动了动嘴角,样子苦涩:“将来……”他轻轻重复:“将来……”
  我不想让他难堪,佯装看帘外:“太子殿,你看牡丹深红,将来也是美丽吉祥的。”
  他的语声飘忽:“我不喜见红花。我倒是记得那年夏天见到你……我给你插了一枝石榴花。你也不记得了?”
  我当然是记得的。那天……我去了东宫……我吸了口气:“太子殿有没有子嗣呢?”
  他摇摇头:“没有。”他此刻却咀嚼了一股乖戾之气:“我能有吗?梅夏生劝说我在宫外也找几个姑娘,但我也没兴趣。梅夏生,是大将军萧植手下的将领,这次我带了他来北朝,他名义上是太子舍人。”
  我知道这个梅夏生,据说大将军萧植十分重视他。而他的来源,却是一个谜,他从寒门的无名小卒,成为大将军和南帝面前的红人,不过一两年。我试探道:“太子殿,为何南朝重用这么一个人?”
  琮用手巾擦了擦嘴角:“因为父皇做了个奇特的梦:他梦见炎夏朝堂中空无一人。他情急中去昭阳殿,殿中开满了梅花。与大将军商谈此梦。大将军说自己手下有个抄写誊录的青年,名字叫梅夏生,因此讲他找来,谁知道他语惊四座,连大将军都佩服,所以就破格提拔。这事情……知道的人不多,这次来北国,梅夏生倒是极有智慧的……”
  我越帘向宴席的末座寻找,发现一个身材矮小的青年,与众不同。他不笑,不谈话,虽然应景穿了白衣,但是那白衣是粗布的。那青年目光极亮,好像能透视人心。我还来不及收回视线,他已经举起酒杯,对半空一敬。他看见我在看他?
  一只大蟾蜍从花丛里爬到帘下,仰头喝着屋漏的水,侍者要赶开他,我出声制止。什么样的生物,都该有自己的天地,不是吗?太子琮又说:“光华妹妹,你嫁给北帝,我认为是一个神话的开始。但是……”他好像好鼓足勇气似,以茶代酒,又喝了一杯:“但愿你能生儿子……别人并不希望,可我希望你有子嗣。这次来北朝,虽然我有点怕,但我是愿意的,我想看到你。这次后……我们许是不能见面了?我对你是抱歉的……光华妹妹,你能不能拖延北朝来进攻的时间。不是因为我自己……你知道梅夏生对我说什么吗?他说:一旦北朝进攻南朝,公主的皇后位就很危险……所以,我想你有孩子会好些的。母以子贵,对最低贱的和最高贵的女人都一样吧。”他似乎想到了他的母亲吴夫人,那个笑容无可奈何,还有点怨毒。
  我审视琮的面容,我的婚姻,外人何能推测?但对我来说,路漫漫其修远。以元天寰的情况来说,我能否生子,是个重大的问题。而一旦北朝进攻南朝,我在北朝贵族的眼里,将是怎样的存在……?关键是取决于元天寰和我自己……我还在思忖,外间喧哗,争论让沉闷的气氛变得活跃了,我收回思绪,听上官和褚粲的对话。
  “……这个不敢苟同,精兵不祥,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美德教化人民,可以让国家昌盛,而纯用武力征服,后患无穷。强秦之败,就是最好的例子,汉朝尊崇儒术,因此繁衍昌盛。”褚粲一边摸着胡须,一边对上官轶说。
  上官先生放下筷子:“褚大人,尽信书不如无书。我北朝与南朝不同。我朝据有华夏百年。四周虎视眈眈部落甚多。蛮夷与汉人不同,先屈从武力,然后才可徐徐教化。褚大人,听说你善于抚琴,但听琴也要有知音者。大人是否对蛮牛劣马有此雅兴呢?今上继位,励精图治,戎马征伐,不畏艰险。收复燕北,扫平西蜀,踏平柔然。除暴安良,威震八方。对我朝来说,皇上每次凯旋,便是一地的长久平安,国运的昌盛,与军力分不开。不过,”他笑指牡丹:“春日赏花,多言兵家事,有唐突花王之嫌。而且皇上和南朝结好之心恳切,与公主成婚也在近日。所以,还是我多说了,该罚该罚。”他给自己斟一大杯。
  褚粲也笑:“上官先生也算是半个南朝人,果然有王谢风流,与其他北人不同啊。”
  上官答:“王谢风流,原本是北朝发源,就像诸位,本来也多是中原士人,因为避乱才去江南。所以我等还是祈愿太平吧。沧海桑田,今上和公主结为夫妻,那么南北之成见,不论如何都可以弥缝得小些?”
  我望着上官,他为我解围,又解毒……我在南方中毒……?我想到这里,手指尖一滑,赶忙捉住酒杯,对琮嫣然道:“太子殿,皇上后日要带我一起去长安四个客馆,最后到金陵馆,你欢迎不欢迎?”
  我知道,元天寰将会赠送“礼物”给他……他并无期待的点点头。那个瞬间,我又可怜起这个人来。对女人来说,有时可怜也就等于鄙夷。一个男人,像他这样消沉,怎么不可悲。生为太子,是他的不幸。
  我偏过脸,又欣赏起姚黄魏紫来。世道艰难,春色岂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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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9:22 | 显示全部楼层
  长安四客馆:金陵馆,燕然馆,崦嵫馆,扶桑馆,因为我们的大婚,云集了各种使节和贵宾。
  牡丹花宴后,我和元天寰于第三日,巡幸四馆,从金根车向外瞧,春日的长安繁花似锦,阳光明媚。这座曾让我觉得窒息的城市,因为春季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扶桑馆中,菩提树下,来自高句丽的王子送上了一个高丽乐队,说是为了我们的婚礼庆祝而准备。
  此事本乃我们意料之中的,我和元天寰交换目光,元天寰对王子蔼然,而目光深沉:“朕之婚礼不用音乐。我朝《礼记》云:娶妇之家,三日不举乐。而当今中国,无论士庶,每行婚礼,都惯例用鼓吹助兴。朕之意如上古天下,乃一无缺金瓯。以朕大婚为表率,天下人皆要‘克己复礼’,因此乐队,恐怕不能因为汝国王之盛情,用于婚礼,至于乐人……公主,你看该如何处置?”
  我谨慎的一笑,温和的看着菩提树下的高句丽乐师舞姬:“尔等远道而来,也有父母兄弟。春日鸟兽发育,都有亲心。本宫虽有丝竹雅兴,也不忍拆离他人骨肉。凡来此者,本宫都将赐以金币丝绸,将来伴送王子殿下一起回家去吧。”
  那些人欢呼万岁,感恩不尽。春日和煦,扶桑馆内白鹤起舞。我们匆匆过了燕然馆,燕然馆内有石头堆砌的漠北地势。北方已经被征服,本来接待盛气凌人的柔然使者馆驿内空落落的,留守漠北的赵显倒是组织了些原来臣服于柔然的部落酋长来祝贺。我端重的点头,北方部落多如晨星,但能团结起来的,屈指可数。因此命运总是臣服,仰人鼻息,纵然为一方之长,有何快意?
  我们尚没有到崦嵫馆,就看见一匹马冲出,马上女孩,抛出一匹翠绿的绸子,洒下银铃似笑声。一个红脸的汉子喝住她。少女才跳下来,向我们叩拜。
  元天寰吩咐平身,她立刻爬起来,嘴角噙笑,似乎天地不怕鬼见愁。她头戴金雀钗,耳垂明月珰,眉间按照河西人的习惯,施以微黄,十分娇悄可人。腰间还配了一把短剑。
  元天寰问红脸汉子:“李圣德,这就是你的小妹妹?”
  原来是陇西李家的姑娘,我又朝少女看一眼,她对我展开笑靥:“我叫李茯苓,就是一味药材的名字啦。公主,我和你一样年纪。”
  李圣德慌道:“不得无礼。”我笑着摇手,对她说:“茯苓等于‘福临’,看来你身体康健,也是因为这个好名字。”
  她笑着点头,又对元天寰说:“皇上,我要告御状。”
  “你要告谁?”
  李茯苓道:“我要告本朝第一美少年,也是一品大官,也是皇家子弟的人,赵王元君宙。”
  她才到京不久,怎么和阿宙结了椋子?但我旋即就明白她笑谑,哪有告人,还说对方乃是美少年的?据说西北豪强的女儿,个个都能催马作战,这李茯苓也该是那样爽直的教育出来的,跟我们南朝,或者崔卢人家的女儿大不同。
  元天寰问:“怎么回事情?要是赵王真得罪了你,朕给你做主。”
  “他没有得罪我,但是骗了我。我遇到他,跟他打赌说如果我赢了,就让我骑一次他的白马,但他输掉就逃走了,我根本追不上……哪有这样骗人的太尉?”李茯苓跺脚。
  元天寰一笑,李圣德连忙道:“皇上不必理这个疯丫头,赵王做的对,赵王之玉飞龙,乃天下名驹,哪里是她可以骑得?”
  元天寰摇头,对李圣德说:“玉飞龙只是千里马,但你们李家,处处千里驹。”
  李圣德连忙俯身,又拉了李茯苓,李茯苓给我们又行礼,才将我们迎入馆内。
  入金陵馆的时候,已经日暮,按照元天寰的安排,上百的宫人手持金花烛,将金陵馆照得如同白昼。
  太子琮迎出,元天寰朗声而笑,显出格外有风度的美感:“朕来迟,让兄久等了。”没想到他竟然叫太子“兄”。只有北朝普通人,才称呼妻子的兄长,堂兄为“兄”。我当然懂得他的用意。
  太子也准备了宴席,歌姬们唱着“宜香苑中春已归,披香殿里做春衣”的名曲。宾主尽欢,南北之间,似乎从未有过战争。元天寰和太子对座,劝酒频频:“朕与兄一见如故。回去转告皇帝:天下太平,二主分治,让人高兴。”
  太子也低声回答,连我也没听清,元天寰依然兴高采烈,面色毫无变化。只不时咳嗽几声,太子道:“陛下身体开春了还未全好?”
  元天寰摇头说:“朕病痊愈了。朕只是因病戒酒数月,杜康浓烈,一时适应不了。”他环视四周:“梅夏生在哪里?”
  褚粲进言:“他官品低,不敢上席。”
  元天寰大声道:“朕请他来,来人,给梅舍人单独一榻。”
  梅夏生不卑不亢,坐在斜角,依旧一言不发,元天寰对视他良久,放下杯子的当儿,暗暗抚摸了腰带玉扣儿。我见他这个动作多了,不得不又瞧了梅夏生一眼。
  酒酣,有宦官带领一行美人上来,元天寰对太子说:“这都是燕赵等地供奉的美人,听闻公主说太子内职未齐备,因此请兄随意拣选。”
  这些美人,或艳晶晶如曲中娇姝,或袅婷婷如掌中轻躯。座席中的人,全都发出赞叹声。太子琮也愣住了,元天寰得意地看了他一眼。梅夏生突然大笑几声,太子如梦初醒,他隔着灯,又瞧了我一眼,推辞说:“我不能要。不是诸女不美,只是我不能要……我不能。”他如何说不能要?显出是有人特为关照过一样。我皱眉,身为太子,直截了当拒绝就好,只要“不喜欢”三个字足矣。虽然只差数岁,太子在元天寰面前,就像个孩子……
  元天寰也不勉强,也笑了几声,便挥手让女子们下去了。
  月光如水,我同着元天寰出了金陵馆,快上车时,我发现元天寰有意无意的瞅了一眼远处在馆中作粗活的下等仆役。其中也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年轻女人。我上车之时,故意用扇子障面,又瞧了一眼那堆女子,其中一人,用手拨开乱发,眼睛黑白分明,如同闪电。匆匆一瞥,已知是国色之女。原来如此……这样的女子,怎么会不被太子“邂逅”?我上了车,元天寰若有所思。
  我咳嗽几声:“你可是明修栈道,安渡陈仓,居然这样给我的堂兄送‘美女’。”
  元天寰脸上带着酒热的红晕,显得深沉美丽,他轻抚我的手掌:“什么美女?朕只认识一个美人儿。”我脸也热了,抽开手。
  我又道:“你方才……是对梅夏生动了杀机吧?”
  他“嘘”一声:“朕快结婚了,怎么能杀人?为将来计,这个梅夏生乃是儒将之种,本该除去,但朕祈愿皇子早日出生,因此也要积德。其实朕也希望用人才第公允,将来也必能达到的。”他肯定别有打算,却是这般的说……对于南朝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若表现的过火,又显得我没有涵养,或者是过于急迫。
  我装作恼了,啐了一口:“胡说胡说,老男人真醉了。婚都没有结,你儿子还在月宫里玩儿呢。”
  元天寰笑涡浮现,显出一股朝气,他靠在我的肩上,低声说:“醉了才好,朕平生难得醉一次。醉拥丽人,醒握天下,难道不好?”他拨弄我一缕发丝,亲吻起来。
  我哑口无言,心跳欲狂。他口中气息,似带来三月三日的春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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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9:36 | 显示全部楼层
  (下)
  三月三日,艳阳高照。苍穹之天青,充满诗意。而桂宫之晨曦,也交汇着鲜花的芳馨。
  我虽然前夜辗转难眠,但头脑却异常的清晰。在这一天,桂宫被称为了“皇后宫”。
  命妇妃主的簇拥中,我盘起飞云髻,插上九重凤凰步摇,穿上贴上金箔的大严绣衣。当中山王妃要为我戴上佩绶时,我摇了摇头,自己为自己的嫁衣佩好最后一笔。
  阿若跟圆荷跪在我的脚下帮我拉好拖裾,我轻声吩咐:“别忘了将我的朱漆九子妆奁送到太极殿内。”
  她簪着金花的小脑袋晃了晃:“奴婢忘不了。”
  正午时分,中山王为正使,尚书崔道固为副使,持节前来迎接我,他们向我跪拜,奉皇后金印,金册于中常侍。中常侍将沉甸甸的印册转交给我,我象征性的捧了片刻,再交给他保管。
  在那瞬间,我身边的幜饰与金印的光线重叠,发出了明亮刺眼的霓彩。我毫不回避,那道刺眼的光芒,刺破了宫廷的阴霾。五色的祥云,在天边升腾。
  桂宫门口,太尉元君宙率领百官一起向我叩首跪拜。我一步一步掠过他们,登上画轮四望车。
  等到我下车,罗夫人才将幜撤除,但殿堂内,依然明亮。那是因为御座上冠冕堂皇的皇帝。元天寰平日极少刻意修饰。此刻的他,傲然一身,俊美无匹,宛如太阳,让我也不禁有片刻的失神。
  他望着我朝我走来,我按照礼仪,在他停在我对面时,郑重跪下,行了一个拜礼。等我起来,他也慎重的跪下,回拜了我一个礼。我们是夫妇了。从现在起,我每时每刻都要与他同甘共苦,每寸每分都要和他相依为命。他从容起身,对我一笑,压低声唤我:“光华。”我的眼里瞬间涌出了泪花。
  我也低声喊他:“天寰。”
  他低头不断的看我,他那种至美新吐的皓光,也绵绵传给了我,让我好似沐浴在天庭的热光中。他拉着我的手,与我进入两楹中特为搭建的宝帐中同牢而食。
  三彩鸳鸯同心尊中,我们用芙蓉玉碗分出三次肉食。每次都有人声音洪亮,行四字祝词。
  第一声:“龙凤呈祥”,我们彼此对望。春风无限关情,这日子连菩萨都会坐在莲座上看着我们俩吧。
  第二声:“皇后宜男”,我耳轮有阵发烧,低头吃完,不敢瞧他。虽然没有瞧他,我肯定他还是带着那醉人的笑涡。
  第三声:“天命久长”,我抬头端详他。他倒是率先垂下眼睫。元天寰之美,忽然让我有丝惆怅。
  但愿上苍能看清我的誓愿,让我与这个如同神祗的男人白头到老。
  同牢之后,还要合巹。龙凤金爵内觞满了屠苏酒,这也是春天的酒。元天寰盯着我,开口诵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这可难不倒我,我忍不住笑。脱口而出:“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第二杯,他徐然道:“春山茂,春日明,梅始发,柳始青。”我有几分紧张……我是读过下句的,我虽然还是在笑,但眼珠子转了转。
  我想了一会儿,元天寰指了指我们中间的金花鹦鹉纹提梁银罐。那上面似乎有细细的铭刻,我偏不要看,我转头,嘴唇触到酒杯:“风微生,波微生,弦亦发,酒亦倾。”
  他满意的笑出了声,也将酒喝完了。我们携手走到殿外,“万岁”之声响彻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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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9:48 | 显示全部楼层
  婚礼大约是世上最繁富的仪式之一,我在率先回到太极宫寝殿时,除了精疲力竭,非但不觉得被婚礼套上了枷锁,反而体味到一种安定后的心满意足。我不禁嘲笑自己,难道我是盼望着和一个男子成为伉俪?这样一想,便又觉得些微的茫然,纵然是百花齐放的春天,纵然是帝国至尊的皇后。那种对于未知夜色的恐惧,不时从我的躯体里散出来。
  寝殿内两位青铜制成的羽人,捧着高高红烛,好奇的望着我这个新嫁娘。合欢被上,是一个元氏皇族里挑出来的四岁漂亮小男孩。他坐在一堆的长生果和莲子中间,睁大了瞳仁望着我。我抱了他一会儿,逗他说话,王妃等人均在凑趣。小孩抱着我的脖子,笑嘻嘻的,好像明白自己坐在帝后婚床上的荣耀。元天寰入内,才将那个男孩抱了过去,他注视着小男孩的脸面,有刹那的恍惚。
  等到剩下我们俩,我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都绷紧了。元天寰静默片刻,自己宽去外袍,他打量我一番,随意道:“你……不觉得你的外衣重么?天气渐热,殿后有两个浴汤……我想去洗洗,你要不要去洗?”他居然都用了“我”,但他表现那样自然大方,我便是觉得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我也释然笑了:“是重。你……饿么?一日下来,就吃了三口肉,两杯酒。”
  元天寰在红烛下,肤色玉濯,今夜他神色更是柔和轻松,宛如天宫盛开的莲花,明净无暇。他说:“不太饿,我习惯了。”
  我找寻着四周,才发现桂宫内送来的九子妆奁,我吃吃一笑,将它捧到案前,元天寰眨眼:“这么晚,你要化妆吗?”
  我打开盖子:“我脸上固然是越少越佳,无奈胃中是多多益善。”我早就料想到这种场合,两个人都吃不饱,因此我在化妆用具的妆奁内放了做好的白环饼。没想到一开盒,香气四溢,我不禁咽了口水。元天寰嘴角上扬,拊掌道:“我正想吃这个呢,等等,我也藏了好东西。”
  他起身到书案后,搬出一个小小的鎏金三足罐:“这里面是桂花酒,我夜里批阅奏章累了,也不愿叫人,就喝一点这个提神。”
  我与他一起吃喝,海棠花袅娜的枝叶,隔着茜纱窗舞蹈。我问:“这后面全栽植海棠花啊?”
  “嗯,殿后冬日有梅,春天就是海棠了。父皇说,海棠犹如花中神仙,人要快乐,才能当神仙。对我们,自然是可望不可即。若是皇帝独宿于此地,就是跟着仙子作伴了。”
  你现在可不是独宿啊……我想着,居然咬到了手指,我“呀”了一声,囫囵吃完,掩饰道:“浴汤在哪里?”元天寰似乎要笑,又觉得不便笑出来,脸色上也被海棠花色所染,微微发红。
  太极殿后的浴池,同桂宫一样是汉白玉做成的,有点奢靡过分。最令人吃惊的是,莲花形汤中间是一个不小的白玉床,可以横卧在上。这就是先帝的作风吧。我洗得极慢,皮肤都擦红了,透明温暖的薄雾让我有些眩晕。我是这里的女主人了吗?一个代替了海棠花仙的人?我穿上白绢的衣裳,慢吞吞的回到屋里。元天寰坐在案前看书,显然也是沐浴过的,他穿着天蓝色的里衣,显得比穿黑衣时年轻。
  我坐在案边,装作看他写的书法。他吹熄一盏蜡烛,打破了令人尴尬的寂静:“你跟我也不是头一次过夜了,你不喜欢的我绝不做。你可以先去睡。”
  我心沉了一下,不知道是该感谢他,还是奇怪。我应了一声,才拉开被子,躺倒里面,才躺下,腰肢下异样刺痛,我呀了一声。元天寰好奇的过来,我从衣服下摸出来一把花生壳儿:“这个……肯定是那坐床的小男孩偷偷吃了,为了不被发现才藏在我们被子里的。”
  元天寰哈哈大笑:“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那精怪男孩活像是……”他的话嘎然而止。
  我从床上狼狈的爬起来,抖着衣服:“别笑了,我们怎么睡呢?快帮我一起扫掉。”元天寰取来麈尾,在被子上扫着。这样的新婚夜,也算别致了,我自己也笑起来。
  元天寰忽然收住了笑,叫我:“光华?你知道……我为什么到底在长乐宫没有纳你吗?”
  我翻身道:“谁知道你?名不正言不顺。你那时才病好。再说,你纳我,我就非要答应你?”
  他坐在我的脚跟,将我的双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抚摸着:“那是因为你没有准备好。我自己也没有准备好。”
  我瞠目结舌,这种事……到底要准备什么?我忽觉脚底灼热,有一股子危险的火苗烧起来。
  元天寰自言自语道:“那么……现在呢?不试试不知道。”他毫无征兆捧起我的脚踝亲吻起来。
  他的吻从我的脚,直到我的胸房,那寸火苗终于在全身燃烧化火,要将我烧毁。我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关。用另一只手,拉过自己浓密的黑发,把光挡住。好像这样赤裸的身体就有所遮蔽了。他却停了下来,吹熄了另一盏蜡烛。我听着他脱下衣服,丝绸摩擦的声响,心头如野鹿乱撞。
  一片漆黑,我等待了一会儿,才拨开头发。站在月光下的他是朦胧的,只让人觉得异常修长矫健。像是和田玉精工雕出来,只有他的双目,夜色中如煜煜的星子。我傻乎乎的望着他,他叫了我一声:“光华……”终于又覆盖上来。当我们身体贴近的时候,他的臂膀有力的抱住了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情和有力。他用嘴唇寻找着我的唇,发狂似深深浅浅的吻我,用舌尖卷住我的舌头,不给我一丝一毫挣扎的机会。我阖上双目,松开了拳头。也用手去抚摸他光滑的身体,即使我看不见,可元天寰在触摸下,依然是最强势的男人,毋庸置疑的绝美。
  风过庭,垂丝海棠花影动。乳燕夜归红烛外,天地一家春。
  我仿佛站在涨潮时分湍急的河流前,他如天,如命运,对我绝不罢手。在铭刻永生的痛楚中,我瑟缩的渡过了河道。和他在一起,我打开了身体,在他的索取下,被他所征服。渐渐的,黑暗里一切似乎变亮了。于混沌中,相亲的男女似乎能生出无形的羽翼,飞向澄明的天宇。
  半夜时分,我醒来。窗外好像是下了雨,时紧时疏。我的头发似乎都带着雨雾。潮热之中,疼痛锥心。我背过身体,莫名其妙的流泪不止。元天寰抱住我,语声丰沛如同春雨:“光华……光华,夏初……?”他爱抚着我的肩膀,又吻着我的后颈。
  等我稍微一迟疑,他就又把我抱转到怀里,他的身体上有凉却的汗水。我哽咽着用牙齿咬啮他胸膛上丝缎般的肌肤。他忽笑了一声:“哭够了?……现在,你必定是有点恨我了吧?”
  我有点气,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他却也不动,依然抱紧我,拍着我的背部,哄我入睡。
  我们在太极殿内共度的第一个早晨,虽然是春日,却好象因为元天寰的存在,充满了雪之皎皎清辉。我在酸懒中张开眼睛,元天寰就坐在窗口前的书案,提笔批阅奏折。
  天又放晴了,明媚的阳光从轩窗投入,他风姿特秀,寒冰似白皙的面孔近乎透明,清俊不可方物。我好像不认识他,出奇的陌生,又出奇的熟悉。我唔了一声,他放下朱笔,来到我的床头,微笑道:“皇后醒了?陛下想吃什么?”
  他称我皇后……我勉力笑了笑,他吻了我的额头一下:“我吩咐闲人不得入殿,等我抱着你去洗漱,然后我们去看海棠。”
  沥沥莺声,烟丝醉软,东风袅袅,香雾霏霏。海棠花,因昨夜之雨,胭脂缤纷。我发现,连大自然的一切,都和昨日不一样了,如何也回不到纯真的年代,但因此也有了充实感。
  元天寰将我圈着怀里,对我悠然道:“这海棠花,朕一个人看了许多春。今日再不同了,光华,这是你我的宫。我希望没有别人,永生只有你和我。”
  我又涌出泪花,不是因为痛楚和失落,而是因为幸福,我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抚他的眉眼。
  元天寰又带着我去文烈皇后生前居住的椒房殿,手植一棵桂花树。他告诉我:“母后的心愿,就是希望我找到妻子的时候,能去她的殿前栽下一棵她最爱的桂花树。海棠固然娇艳,毕竟无香。而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亘古有天香,才是皇后之树。”
  树苗何日能成香花树?等到密叶千层秀,花开万点金时,我会成为什么样子?我的丈夫又会如何呢?我怎么也想象不出来。
  婚礼过后,南朝使节回国,连西北的豪强,也带着一位元氏公主踏上了归程。阿宙是护送公主的皇族使者,临行前也曾与皇帝话别,但和我终没有见面。中山王孙女,会不会是一个牺牲品,阿宙又将如何在西北树威,对我是未知数。
  我不知道忧郁的堂兄太子琮命运如何,他在北国带回那个美人,面临的又将是怎样的命运?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人虽不可胜天,也需对自己无悔。人间4020电子书,元天寰微服带我出城,他指着黄河宝藏的所在地,踌躇说:“我还能尽力,就不能动用祖先的遗产。那些留给后人吧。”
  我们足下,黄河万里泄入怀。难怪这鬼斧神工的壶口,成为天下的奇观。
  任你儿女情长,伤怀骚客,在汹涌大河震耳欲聋的滔滔声中,都不过是凡人的沧桑缱绻。
  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代之过客。有志者燃情于万里河山,以求不辜负这一生的机会。
  我是皇后,元天寰的皇后。初次在四川,他和我共看山间金乌西坠,我们说都要靠自己,也都认同男人和女人,不需要对方才会美丽。
  但当我们成为帝后,才知道拥有彼此,并且互相依靠,也是别样的美丽。
  阳光落在瀑布上,黄河两岸,飞起虹桥。我也跟着振翅而起,飞向金色而广阔的天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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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三 少年皇后——了却君王天下事】


  第一章:神鸟

  我成为新娘的那年冬天,亘古寒绝。黄河千里冰封,北国万里雪飘。
  宫内显赫的伉俪也好,市井贫贱的夫妇也罢,在风雪肆虐里所见都是一片白茫茫的萧条。深雪之下,尘世动荡。人们的心,如同冰河一般缓慢的流动。南北朝最凄冷的夜里,十六岁的我问夫君:哪年哪月,它才能流到明媚的春天到来呢?
  我丈夫说了个故事:在冻原的冰层最深处,有一只沉睡了许久的神鸟,名叫“凰”。有一天,它终会为力量唤醒,向着太阳飞去。无尽光华,它青春不死,热情不竭。凰本是朴素的鸟,但因为它能兼济天下,于是天底下每只鸟都送给它一根羽毛,它得百鸟之美,长鸣于东方。古圣贤有书:天命神鸟,凰降而生新朝。
  少年的我,不禁为凰的命运神往。我从南朝孑然一身来,却成为了北朝的皇后。父母双亲,早就离开了我。朦胧初恋,终成明日黄花。我扎根在北方广袤的土地里,当自强而不息。要做一只真正的凰,辅佐着天子建立和平时代。凰口中的坚韧不拔的植物“忍冬”就是我皇后宫的纹样。
  无论多么寒冷的早晨,太极宫内都会亮起明灯。我丈夫元天寰每日早起,我也迫使自己跟随着他。他批阅奏折,我阅读书籍。我们在一起时,偌大的宫殿并不太冷。雪越大,那盏灯愈加璀璨。凤凰涅磐,也就是在这样的光芒里吧?我的夫君是此世间最英俊的男人。望着年轻皇帝的容颜,素来无情的时光,好似也想倒流。
  有件奇怪的事,无论我俩在枕席间多么缠绵欢爱,天寰从未让我看清过他的身体。他灭了烛光,便是狂热的前奏,而他点上灯,就预示严肃的白昼。我暗自羞涩的想:也许别的夫妻都和我们一样?月光里,雪影里,他玉般白皙的身躯,留下惊鸿一瞥。夫妻本该是最亲近的。但到了婚后,他却依然保有几分神秘。久而久之,在黑暗的长夜里,当我把脸依偎在他温热的胸膛上,静听他的心跳。我又隐约为距离而安心。等到南北合一的那天,我也许能看到他。可那是福兮,祸兮?
  人因对命运的未知而坎坷辛苦。但要全预知,那么人生里一次次豪赌的乐趣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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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情帘燕独徘徊,依然满身花雨又归来,圣睿这年号不知不觉已到了十六年的春天。
  霞光散去,殿阁寺塔巍峨的身姿日益清晰,平城的榆树把青榆钱洒满大地。云冈石窟顶斑驳的残雪,在柔和的春光底下融化。远处带着浅紫色的山肌,清楚地浮现在天空中。
  几天前,天寰带着我来到了山西的故都平城祭祖。南朝四百八十寺,可我于神佛的崇敬,似乎是北朝厚重的黄土产生的。北朝百姓也崇佛,从我婚前在兰若寺的参拜,他们就信我是能将南北教宗合二为一的使者。我有时怀疑真是被虚名引入信徒殿堂的。可人生如戏,演久了辨不出真假。
  我虔诚的给莲花座上的大佛焚香,合十祝祷。菩萨的心里,永驻春天,因此他的眼中,总有慈悲。北朝人民才熬过雪灾,南朝贵族依然歌舞不休。西北烽火将起,西南也不平静。
  我小时候,老师谢渊说“贵而不省饥寒贫弱,此为大刻薄”。
  我是皇后,更不能因为自己富贵,就无视百姓的疾苦。
  我不能因为自家夫妻成双,就忘记战争造成的鳏寡。
  我也不能因为正当青春,就忘记老年人和年幼的孤儿。
  抚恤流民,补济鳏寡,赡养老人,救助孤儿,这是我在皇后位上第一年里所关心的朝政。
  我也只能一步步的施展开我的羽翼。对我这个南朝来的公主,并不是人人都像表面上那么恭敬。
  祝祷从国到家,最后就是我自身了。我不满十七岁,也有了心事。在我结婚的一年里,天寰的弟媳六王妃卢氏产下一子,她跟随六王到了冀州刺史府,再度怀孕。而天寰的妹妹北海长公主竟也产下一个女儿。可我虽在人们口中“蒙受专宠”,却毫无怀孕的迹象。人言可畏,我可以为了尊严笑傲而对。但就算我是至尊皇后,少年人在男女之事上总是单纯的……
  香灰落到我的手指,我环顾,内侍惠童侧立。他本是阿宙的亲信,但他受伤之时,阿宙去了凉州送亲,又因着动乱在凉州府持节观察。天寰赏识这孩子的忠诚,就顺着阿宙临走的请求,让惠童跟随着我。
  “皇上呢?”我问。天寰从不喜礼佛,方才更是不声不响的走开了。
  惠童低头轻声说:“百年送上一封急件。皇上正在御览。”
  恐怕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除了两个老总管。天寰所用的全是未成年小宦官。百年最受信赖。若把皇帝比做一本书,百年就是书的底页,并不起眼,倒也分不开。
  给皇帝上书,都会由御书房的少年宦官经手。不过,天寰也有连我都不甚清楚的秘密渠道来信。不常规,就总要通过百年传递。
  我点头,故意缓下脚步。飞天浮图旁,天寰独坐在华盖下,全神贯注的阅读一纸。春季气息芳润,林丛鹂啭清音,墨黑龙袍,也被笼上青葱。他入鬓长眉微微蹙起,俊秀绝伦。我心里一拧,又有何棘手之事发生么?
  百年跪下大声道:“万岁?皇后来了。”
  天寰用两个指头搓了几下纸面,才舒展眉头。他抬起眼,并无笑容。脸上明净之色,霎时把石窟外墙霉败样的灰洗净了,一切都似乎跟着他的眸光变成翠绿。
  “这样快?”他说。
  我扫了几眼信纸,闻到一股若有若无之怪香。纸上字迹全乃蝇头小楷。他并不解释,将那信折叠放入袖中。
  “我只有几句话,对菩萨讲明就可以。”我仰头:“皇上……?”宦官们面前,我不叫他的名字。
  他薄唇动了动。睥睨四下,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我审视他,好像不同平常。我又盯了一眼百年,他正偷瞥皇帝,似也觉得蹊跷。
  天寰仰望流云:“朕自幼就少求佛,只因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最大的希望,便是最大的痛苦。”他微微一笑,那单个笑涡正与山西春景相映成趣:“佛书总叫我们放下屠刀。可朕是个信自己的人。朕不到老掉牙,刀是绝不会放下的。皇后一起去瞧瞧此地菩萨以外的奇景吧。”
  天寰说是奇景,真是人间的奇景,从云冈快马加鞭,午后我们就到了一个叫马脊梁的山坳。
  山上火井无数,天寰不顾随从们大叫危险,亲自拉着我居高临下,察看近处一个火井,深不见底,热气上升。我转过脸:“我知道!这都是采烧火用的石炭。我儿时父皇给我讲过。冀州富饶,往北去乃是盐池,而平城附近又如此多露天的煤玉矿。你让元殊定来管理这里,还是给弟弟一个好差事。我只担心近墨者黑,老六又犯了贪纵之旧病。”
  天寰半真半假玩笑道:“六弟总是父皇子,我元家人。自古管理盐池和河东地大臣,从无两袖清风者。俗语说:肥水不落外人田。我继位后,山西的盐政全归国有,而大规模的开采储存石炭,也是我的意思。平城之内,已有数个深窖,冰藏近十万石墨,以备需要。事事芜杂,只怕层层推委。亲王出面才可贯彻,六弟生性苛暴,正是合适的人选。”
  我鼓起嘴,天寰对于弟弟们的安排,我不多插嘴。昨日天寰和我突然行幸了六王刺史府。那里奢丽无比,俊童如云,不过天寰只笑着说:“阿六的日子过得象样子。”卢妃怀孕后身体不适,天寰还特意给她诊了脉。
  我想到这里:“卢妃身子不好是因六王太不像话。王妃和王爷同等,你该训斥六王几句。”
  天寰出神,半晌才说:“我方才想,卢妃……她还是回到长安王府去生养较好。此事需你多多费心。”
  我嗯了一声,不知怎么又记起他袖子里的来信。恍惚片刻间,六王元殊定已来迎驾,簇拥一串当地的僚属。我们被引到一大排瓦房里。屋子的中间,有个巨大排风炉子,数个士卒正往里边添加石炭,六王得意将一把刀奉献给我们:“皇上皇后请看,这就是按照圣意直接用石炭冶铁。又烧成铁精,以上官先生所授之法,数宿成钢。这种刀,远比我朝目前用的军刀锋利,刀刃又比南朝兵器坚韧了许多。臣前些日子夜不成寐,干脆就住宿在山里,才成了!”
  天寰点头,我微笑赞道:“六王劳苦。”
  元殊定歪嘴笑道:“蒙皇后溢美,臣弟只是给皇上分忧,死亦无憾。”他挥手:“皇后来此,因为皇后是南朝公主,臣弟特意让人用石炭制作了一些东西孝敬您。”
  我还没有来得及问,天寰将那把刀砍在铁石上,火花一闪,天寰抚摸刀口,又点了点头。却对周围的人不发一言。元殊定也对皇帝的脾气摸了半清,不敢造次,跟着他到了外头。天寰在一边对他轻声嘱咐,眸子炯炯。我旁观他的神情,知他约要大规模的制造这种钢刀。攻打西北,是来不及了,想必他在开矿冶铁兵器上打主意,都是为了最大的战争……我心中为丈夫思量此事,也有点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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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0:11 | 显示全部楼层
  一个官员捧上了礼物,我瞧了几眼,看明白才问:“这不是煤香饼?”
  “皇后娘娘所言正是。”
  我捧在手里一块,似在把玩,忽将它用力摔在地下。地上岩层,将其粉碎。
  那官员顿时面无人色,颤如糠粟,磕头如蒜,我让惠童制止他说:“你没有罪,但是我倒有无心过失。你们因为我,才费心思学了南方法子。”我侧脸告诉百年和惠童:“这是研磨石炭粉,再用纨绢轻筛,梨枣汁合成的香饼。所费奢靡,又花人工,在南朝虽然为权贵所喜,我父皇年轻时就不用此物。我为皇后,不能用,更不能提倡这种风气。”
  等到我们上了马车回平城,天寰提到我打碎香饼这件事情。
  我轻描淡写的说:“这叫我惭愧。我不喜华奢,你开采石炭,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的天下计。只是你若要大规模铸造钢刀,我有个建议。你还记得这把剑?”我从袖子抽出我父亲留下的一把青铜短剑,这是我随身所带的。
  “记得,你方认识我时,曾想用此剑杀我。”天寰笑道,马车颠簸,我捶了他的手臂一下。
  我指上边的“相邦吕不韦”字样。天寰立刻明白我的意思:“你是说每个工匠都该在兵器上著名?那可是秦王时代的办法。”
  “不错,物勒工名,管仲时就有这个主意。只不过当今人心不古,我朝兵器虽然不错,但离精益求精四字差了太多。秦王扫六合,何等的雄风,但对阵时,秦国的兵器最利,也是一个主因。天寰你既然用了六王,他的苛暴倒有秦人遗风,不如人尽其才,他也可借机立功。”
  天寰说:“真是小小的贤内助,什么都给当家的男人想到一起了。”他摊开手,上有三个煤精雕刻的六角羊头印章,精美可爱。我张大眼睛,想要都夺过来。
  天寰合起拳头:“可怜只三只,你摸一个。”
  我笑:“贵为天子,这般悭吝?”可还是闭眼摸了一个,上面是一篆文“和”字。
  我朗声而笑:“皇后正要和才好。鸾凤和,天道和。”
  天寰拿出另一个,上面是个“智”字:“这个送给上官。”他将最后一个默默放到荷包里,我也不知什么字。但猜出他要给谁了。我声东击西问:“嗯,你想到上官,可见要用他。你上午在石窟收到的,一定是西北的坏消息?”
  元天寰摇头,抿了一下嘴唇:“你知道不会是西北的消息。西北之战,迫在眉睫。那是南朝来的消息。”果然是个女人的来信,那位跟随太子琮的美女送来了南宫内的讯息。为何让天寰不快呢?
  我靠着他,很想知道,但又不愿逼迫他说,就用手去扯他腰间的玉佩,天寰束住我的手指:“没什么。她只是提到南宫内的一些琐事。南帝只有一个太子和一个女儿,太子也无子女……”
  这倒是奇怪巧合,我朝皇帝继嗣不广,不过叔叔和太子那么好色,却没有子女,咄咄怪事。我以前小,总觉得我炎家人,个个生孩子难。不过现在……我想着,手指绕在天寰的领扣玩,夕阳斜射入金车,天寰雪白的脸上有了红晕。我低声说:“求菩萨能让我快点生个孩子……”
  天寰面色一沉,抱着我,将我的眼睛遮住,柔声说:“你不足十七岁,不用急。再说朕都二十七岁了,自己也有责。其实女人未必要能生孩子,只要能教育好孩子就行了。”
  这是什么意思?我脑袋一动。他还是按住我的眼睛。夕阳还是透过细微缝隙,红彤彤的可爱。但他手指微凉,我忍不住叹了半口气。
  到了行宫之内,天寰经过火盆,径直将那封信丢进去,轻烟一飘,好像陈年的秘密被吹散了。
  我才立定,百年就疾步进殿回禀:“万岁,上官先生从长安来,请求见驾。”
  天寰端坐,朗声而笑:“来得正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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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0: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春夜

  金翠楼台,正值黄昏,上官轶飘然而来。“金衣公子”从桃花枝头飞到他的身旁。上官神情虽然依然清如静水,但朦胧眸子中掺有一缕春日的烟色。
  天寰凝眉扫了扫我,又看向上官,微微笑道:“凤兮凤兮,可是西北发作了么?”
  上官点了点头:“我在长安得了急件赶来,还是不如你消息快。”
  天寰走下台阶:“做皇帝的人,耳目多些也不是坏事。你也不至于把自己当成皇家信使吧?”
  上官说:“嗯,我来是想与你商量战事,以便早日启程去西北助赵王。皇后也在这里……”他目光掠过我,透着淡若无痕的关切,浅紫色的天空因此一瞥,变得更柔和了。我本来因为神秘的来信,以及天寰之言语,颇有些心事,但看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他哪里像个要出发的军师?做人,还是如他般举重若轻,才会自在。
  院落烟收,垂杨舞困,夜幕降临,我还在听上官和天寰谈论现在的局势,不由得有几分的焦心。去年嫁到甘州鱼氏的元家宗女带领数十骑逃离甘州,几日前已到达凉州,她向阿宙诉说了鱼氏母子的反叛之迹,又讲了夫妻之间的种种不幸。若接受公主,就等于开战。阿宙的左右反复的劝说,但阿宙依然毫不犹豫的收留了公主。不仅如此,阿宙没有经过朝廷,就直接宣布了公主和鱼氏的离绝,他甚至不准许向甘州发文书,他说:“原以为是人,就该说人话。对方是鱼,没法说人话,因此免了。甘州蔑视皇权,恩将仇报,数月之内,鱼城边将为王道所化。”我赞成阿宙的做法,但是……我透过海棠珠缀,见天寰神色镇定,毫无意外,心也安宁了不少,天寰对于阿宙的做法,早该预料到了吧?
  在他和上官之间,摆放着一个沙盘,天寰用一只玉钩在沙盘上钩画。我出帘,将他们身旁的九连枝环银灯点亮,天寰的眸子如在燃烧,自从我们婚后,我还第一次见到他那么的高兴。出色男人对于战争的迷恋,简直像个孩子。我从高到低的拨弄蜡烛,最下面的四个烛台,依次就像是西北的四州:凉州的火焰最明亮,就像少年阿宙的雄心。肃州的火焰时明时暗,陇西李氏与朝廷若即若离,采取观望态度。甘州和沙州,已在加紧备战,估计是这几日就会联合向东进军。非但它们,连沙州西北的于阗国,也都支持反叛。
  上官这个人,就像是火光外面青色的焰,我觉得他好像胸有成竹,只听他说:“……李氏的首领李圣德与其同胞弟妹都心向我朝,可惜陇西李氏分支过多,李圣德又过于懦弱,真的打起来,非但不能指望肃州的全力协助,还要防备肃州的内讧。但若肃州人跟随着甘,沙二州一起作乱,对赵王军的压力极大。就算你不给阿宙增援,那么我也一定要去,我跟赵王有约定,若平了河西,我才不愧欠赵王。”
  我的脸蛋发烫,还好自己躲在灯后的阴影,天寰瞧不到,上官和阿宙的约定,当初也是因为我啊……我忍不住插嘴问天寰:“我不明白为何朝廷不能给君宙增援?君宙在凉州才五万兵力,战国策里不是说:夫战,尽敌为上,守和同顺义为上。如今开战了,就该给凉州尽敌的兵力。难道不对吗?”
  天寰唇角一扬,好像因为我忍到现在才开口好笑。他清了清嗓子说:“增援无非是派兵派将,但可惜如今没有人可以派。而且五弟的能力,究竟有多少,也该试试看。”
  上官拉好衣褶,跟他一唱一和说:“对。赵显绝不能动,如今北方初定,若我朝用两个大将去打西北,就会在北方的狼群面前示弱,过去臣服柔然的各个部族就会借机骚乱。但如果西北根本不用赵显的边防军就平息,这些北方边民就会死心配合朝廷的人民移边国策,不出二十年,新一代的人完全是北朝教化的臣民了。河西如同一个狭长的走廊,大量的军队,在那里的地势上施展不开,因此五万兵若能用巧,我和赵王同心协力,也就可行。”
  我心想:你那不是同心协力,那是卖命。天寰这个人,所用的恩义,常常会让人心甘情愿的还给他。也许这就是帝王之道?他对我……也是如此?我偷看天寰他一眼,他秀长的双目凝视沙盘:“西北只是一侧烽火。根据我得到的消息,不出一个月,湘州王绍一定会进攻四川。王绍蓄谋已久,所以湘州初起,必定是气势惊人。薛坚能否守住,还是问题,守不住,那朝廷所有的残存力量就要分一些给四川,而我本人还要预备南朝的偷袭。最可怕的是:四川拉锯,西北悬而不绝,而我又不得不应付南朝。为了避免这个,阿宙那里不能增援,上官你去西北要告诉阿宙,你只是谋士,但不为他负责。我方才决定:要他五个月内打赢河西。”
  我吸了一口气,天寰原本一直对我说:西北怎么也要一年解决,但五个月?这不是他的心血来潮,而是形势所迫,上官那在灯光下清丽稳重的脸庞,也露出一丝惊愕,但他没有反对,也没有质疑,他闭了闭唇,低声说:“五个月,有一点难。”
  天寰拍了拍他的手背,严肃而亲切的说:“不难的事情,也不会让你和他去做。”
  上官笑起来:“是啊,我懂了。”他将沙盘抹平了:“我看光用兵也不是好办法,攻心为上。但索超素有毅力,而酒泉郡夫人鱼氏老而弥坚,这……可要费一番周折。”
  天寰眼睛一亮,拇指一摸玉带扣子,不知道为何,他那俊美的脸,因为某种奇特的表情,让人背脊生寒。他似不经意的对我笑道:“天都黑了,烦请皇后去传膳来供我们师兄弟充饥。”
  我盯了他一眼,起身道:“是了,毕竟你们是人间的鹏与凤,纵横天下少不了你们,但吃饭也要记得。”
  我出了帘,没有走几步,就看见一个人影,惠童跟了上来:“皇后,要传膳?”他倒是机灵……我没有说话。
  我回首望着灯下的两个人影,惠童以为我片刻失神,又问了一遍,我摇头道:“再等一会儿吧。明日……皇上是该去祖陵献祭?”
  “是,按照祖制,只有皇族男子随圣驾同行。”
  “嗯,惠童,你跟了五王好些年了吧?”我问他。他低头:“好些年了。”
  看着他,我恍惚想起了阿宙在四川的军帐,上官曾说“上中以上的人,只会趋势别人,而不是自己为别人所驱使。”对于宫廷内的宦官和宫女,我都要不断的施加“恩德”赏赐。而这些人里面除却极个别,都以为这种女主人所给的“恩惠”是天经地义的。跟朝廷的官员,除了如雅,其他人与我都算陌生。西北的战争,湘州的局势,或者南朝怎么样,我得到消息的渠道太少了,天寰绝非什么都直白的人,而我何时才能让更多的人为我所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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