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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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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0:1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鬼使神差的瞥向阿宙,他若有所思,专注的盯着元天寰。
  元天寰走到我的身边,拉起襁褓中婴孩粉嫩的小手,摇了摇:“真是元家的孩子。但比起五弟你幼年,相貌还是差了。平身吧。兄弟之间,莫要拘束。”
  他俯身对婴儿又笑,孩子手上小铃铛响。婴儿被逗乐了,冲他直笑。
  我气都透不过来,正要说话,阿宙站起来,飞快的朝我摇了一记头。
  元天寰问阿宙:“你知朕在此处,才来见驾?”
  阿宙抿嘴:“不。臣弟觉得公主只是客人,不适合收留几个侄儿,所以想带走他们。”
  元天寰微笑道:“带到哪里去?”
  阿宙沉吟片刻,对我说:“公主,请让开几步,我兄弟才好说话。”
  我依言退后丈许,又深深望了阿宙一眼,莫名的担心。
  阿宙走到元天寰面前:“皇上,韦妃本该将孩子们都带到内宫去。但她受惊后迹类疯迷。公主年少,不忍推却。臣弟想过了,二哥世子年龄大,不适宜再训育。其他两个不记事,不如让臣弟收养入王府。臣弟命硬,婚姻坎坷,每每不成。此生未必能有子嗣,将来两孩儿长大,还能继承臣弟一份家业。请皇上成全。”
  元天寰直直的注视他良久,笑意深深,眼里涌起长兄如父般的慈爱神色。他终于摇了摇头,我以为他是不准。他声调缓和:“五弟,你三周岁时朕把你领来亲自抚养,到去年你开府自立,其中有十二年吧。你知道你为何能成为今日的你?”
  阿宙凤眼一闪,月下两耳青透如玉:“臣弟长大全靠皇上的恩慈。臣弟顽劣,而皇上宠任非众弟可比。”
  元天寰摩挲他的额头,道:“这是你所记得的,还有你不记得的。朕杀廷宇,实在不得不杀。莫说朕忍了他多久,你忍了他多久?他能活到今年,是当年朕受着侮辱和欺负,一步步与奸臣,叔王们周旋出来的。朕那时如有一丁点流露愤怒,弟弟们早就同成了刀下之鬼。朕是傀儡,又是孩子,回到后宫,还要再受到奸臣之女的监视。朕受不了,也受了。唯一的去处就是椒房殿。母后不哭,隔墙有耳,她只能默默的用簪子刺一下朕,再刺她自己一下。一下一下的,让朕记住。朕有那样的痛,后来才能除尽奸党。五弟,母后唯独钟爱你。朕把你领养来的那日,你笑个不停,朕想:绝不让这孩子受委屈。
  你打小为所欲为,长大了屡次据婚,朕都容了。朕放任你,你才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阳光灿烂的少年阿宙。朕宠信你,你才能心勿旁羁,走马放歌,成为莲花池旁,才俊盼遇的太尉赵王。朕对你管束不紧,是不希望你过早经历朕少年时的噩梦,成为一个阴暗,残忍,嗜杀,人人畏惧的男人。不过,朕给了人的,朕要收回去,也是公平的,你懂吗?”
  他每句都说得特别连贯,毫无停顿,似乎在他心里这话已经重复了千遍。我不禁掐紧了孩子的襁褓,孩子眼珠里只有纯净的星空,元天寰的眼睛却黑不见底。
  他在叙述?暗示?警告?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所以然来,我怀里的孩子都变沉重,像是千斤的石佛。我真想叫阿宙来帮我,但我知道,绝不能再给阿宙添麻烦了。
  成就一个人,往往牺牲一个人,我不愿相信元天寰是个会牺牲自己的男人。但如果阿宙没有他的庇护,那么在宫廷内出身的阿宙,不可能是我所初识意气风发的少年。
  要承认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的话,实在需要勇气,也需要智慧。我有勇气,但智慧还不够。
  阿宙恍然如梦,晶莹眸子闪烁,风吹过庭,他猛跪下:“臣弟懂了。”
  元天寰又摸了一下他的头:“跪安吧。你不要插手这个,去做更重要的事。朕自会处置。”
  阿宙眼角的余光瞥向我,我避开了。他鼻尖上好像有颗冰珠子,侧面静止,好一会儿才叩头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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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不再留心阿宙离去的背影,深吸了口气,元天寰淡然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抱着孩子朝鸿宁殿走,轻轻拍着婴儿,对他说:“三个孩子都在我这里。我想你必然不是想把他们都杀掉的吧……那反而对你不利。你赐给廷宇谥号,就没打算斩尽杀绝吧?阿宙说对了,最大的不好训育,可是小的两个,放到阿宙的府邸去也不妥。”
  元天寰鼻腔里笑了一声:“你倒是想周全。有何高见呢?”
  “后宫太危险了,上次我还差点受害呢。孩子们在那里不安全。放在我这里也只是权宜之计。我要是你会将两个孩子寄放到寺庙中,让他们出家为僧。我知道北朝皇族向来有公主,王子,自小就佛心坚贞,以身奉佛。若他们将来脱离俗事,真可以悟道,则又是你的恩典了。”
  元天寰在琉璃围屏边站住了,似笑非笑的说:“听起来,我们俩也该出家?公主,去年你不愿意嫁给我。若肯削发为尼,不也是个办法?”
  我愣住了,我为何从未想过那种出路……?围屏在烛下迸发出彩虹般的光,照着他的脸,我突然又恨起他来,恨不可挡,原来他把我看透了。我心里气,嘴上也不示弱:“本公主死也不出家,我贪恋红尘,没有慧根,行了吗?我何尝愿意孩子们去寺庙……但还有更上策吗?”
  我偷看了他一眼,他凝眸轻声道:“我小时曾来过桂宫几次……”还没有说完,他如风般疾走入寝殿,对深紫色的帷幕后喝道:“朕命你出来。”
  我犹豫的跟着他,只见晋王世子抱着弟弟从帷幕后闪出来,他瞪大眼睛,其弟还是发抖,上下牙齿打战。元天寰打量他:“原来是虎头,你怎么还不去安歇?”
  片刻阿若带着几名宫女赶到,跪成一排。我摆手:“都退下。你们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想,也不许你们泄漏一个字。”
  元天寰袖子一挥,好像天鹅游弋过水,不留痕迹的把我拨到身后,他独自步向世子,居高临下:“虎头,你袖子里是什么?”
  我心一紧,也朝虎头望去,他将弟弟推在地上,满脸都是恨色,嘴唇哆嗦起来。
  元天寰不慌不忙,口里徐徐道:“虎头,你交出来,朕恕你无罪。”他语气漫不经心,像大人在随便哄孩子。
  虎头步步退后,攸的回身,苏秦背剑般将臂一挥。
  元天寰大叫一声:“闪开!”他影子一滑。我仰天一倒,脊背重重摔在地毡上。我顾不得疼,用手一捞孩子,他倒在我胸前,还好无恙。
  那瞬间,两团金属片旋转着从我上方飞过去。原来是袖箭,好险!
  元天寰将虎头两只手臂捉牢,脸色铁青,虎头毕竟年幼,也发傻了。
  元天寰道:“你要朕死可以。但方才若公主躲避不及,你伤害的就是她或者你弟弟。”
  虎头不知从哪里来一股勇气,大喊道:“反正我们兄弟都是死!南蛮妖女既然是你的女人,就该死!”
  元天寰不发一言,眸子转到我身上。我被虎头震慑。心里反复就一句疑惑:我怎么是他的女人?在一个孩子眼里,我也是他的女人?
  元天寰提着他走到宫门口,咳嗽了几声,影子般的男人突然现身:“皇上?”
  元天寰将虎头朝他摔过去。我闭上眼睛,喉头一阵血腥。过了好一会儿,元天寰的脚步声又起。我也喊人,让她们把我怀里的婴儿,还有小男孩都带下安置。我手脚冰凉,元天寰额头上也满布汗珠:“公主,给朕取水喝。”
  我跟个木偶人一样听话,给他去取了我自己喝剩下的水,他一饮而尽。
  他倒不担心我给他下毒?元天寰好像被闷热的夜晚惹得烦躁了,一把解开领扣,仰面坐在玉石榻上。我只顾目不转睛的看他。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恢复怡然,好像看出我的心思:“怎么,后悔没有下毒?”
  我居然笑了一笑,拿起把纨扇:“我不会那么蠢。你若死了,你的女人只怕也就该死了。”
  “真可怜。”元天寰略带嘲讽。
  “我有什么可怜?可怜的是你。”我淡然道。
  “男人怎么可以承认自己可怜?你愿意怎么想都可以。你过来,坐在这里凉快些。朕知道你一定害怕跟我同坐。”他挑起眉尖,脸变化了,给我错觉好像是看到了十年后的阿宙。
  我径直坐在他边上,背后一阵疼,我不禁皱眉,却不肯呻吟出声。
  他凝视我:“朕改变主意了。不杀虎头,会将他秘密流放。两个小的便按你说法,入了禅院吧。”我本想冷笑一声,回答:“都是你元家人。”但我什么都没说,只不断摇着纨扇。我根本不热,不过摇扇子能让我安心。
  元天寰将我的扇子收过去丢在地下,又从背后捧出他的宝贝黑鸽子,小心放到绘着花卉的扇面上。死鸟儿用爪子作践着扇面,咕咕叫着,兜来兜去。
  元天寰在我耳边说:“公主,记得第一次遇到你在悬崖上问你的话吗。你的目标是什么?”
  我不愿意瞧他的脸,只盯着他领口,他的皮肤异常白皙,真像阿宙啊……我拉了一下衣襟。
  我为什么总是想到阿宙?北朝有胡人混血,几乎每个皇族男子都肤色玉濯。
  “我当时不知道。而今,我想做一个不被人主宰和欺凌的人。”我直视他。
  他坐直,把自己的领口扣好了,眸子如古潭水,他说:“好。”
  我顺手将自己怀里韦氏所给之图取出,交给了他:“这是方才韦妃所赠,我瞒着你太累了,也不想瞒。不过,你要答应让韦氏平安的活下去。”
  他微微惊讶,好像不太认识我。但他一压眉,就什么波澜都看不到了。
  我靠在玉床扶手边,也不看他:“元天寰,无论如何,我都被看成你的女人。所以我不再回头,我将一直等到我们的婚期,然后嫁给你。作为你的皇后,你要相信我不会害你,仅此而已。”
  他半晌沉默,我也懒得听他回答,心头涌起战场上投降者常有的感觉。虽然这样可耻,但何必再争呢?这时,他说话了:“朕忽略了你十五岁,只学会了当一个公主,却从没人教育你怎样当一个皇后。从明天开始,你可以慢慢学习去当一国之母。帝国虽然汉化,但胡风犹在。虽雄霸中原,但西面,北面都有潜在的敌人,朕非要征服彻底,才可无忧的取下南方。朕取南方之后,你父母将会被隆重的同葬,你也可以选南方最富庶的地方作为你的汤沐邑。至于怎样处置他们……可以随你。
  朕至今无子,最近几年已看淡了,对后宫也疏忽的很。你将来生下皇子固然好,没有也不怪你。天假使帮你,你将作为最尊贵的女人,在朕生命结束前死去。天不帮你,你比我活得长,那你就自己帮助自己,努力在那天来之前,掌握一切你可掌握的东西,包括人心。朕会将你看作与我平等的妻子,不仅让你主内,也许你过问外事。我母亲文烈皇后为了女子之淑德,不妒嫉,不过问朝政。她在父皇生前为其他女人操心,在他崩后,不得不受制于叔王。朕不愿你也一样。
  朕如果一直无子,以后总要立皇太弟,或者立宗室子继承大宗。不然万一朕死,祖宗基业可能因此混乱。朕三弟都在少年……立宗室子,就要看你。而你也是少年……
  总之,天若不帮你,你自己又无能,朕驾崩之日,你便殉葬于地下吧。
  你愿意吗?”
  我无奈的望着月亮,夜半无人,正当是皇家男女殿中私语,他却问我是否愿意殉葬?
  我没有犹豫太久,直面他说:“愿意。”我太累了,可是从没有轻松的路给我选。也许我和他,都是可怜的。他拉起我的双手,月色如水银,泄在他如画眉目,我也任由他拉着。
  一个冰冷的吻,落在我的手心,我抽了手,但没有抽开。
  他把韦氏的图放在那里,道:“这个朕并不想要,作为朕给你的开始吧。”
  我握紧了图,那双手好像并不是我的。随着他离去,不仅我的手似乎不属于我,连月中我的影子都变陌生了。
  夏天漫长而炎热,我一旦迈出第一步,便要向秋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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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0: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桂心

  七夕后第二日,元天寰便给我派来了两位老师。一位是文烈皇后之妹,早年就出家兰若寺的善静尼。善静师傅有林下风范,自称只是与我谈心,随便谈些北朝的典故而已。善静每来,我竭力聆听,生怕漏了妙语。另一位是耄耋老者,清河崔家的退任散骑常侍崔晦。他虽年老,但从朝廷典章,到辖区地理,无所不知。他每三日来一次,来得极早。我都到宫门口等候,天边月牙犹在。元天寰一日万机。他不顾暑热,常出长安巡视。但每每出巡,都手书短札命人送来桂宫。写的只是自己去往何处,也并不多加一字说明。七月底,元天寰出后宫女子三千人,赠以金钱,任由她们嫁人还乡。这是百多年来第一次有帝王如此做,轰动一时。
  不知不觉,八月就到,这日云窗横开,帘儿高卷。俏侍女们屏息在旁,我光明正大端坐,眼眸撩向画栏之外。黄鹂儿跳上翠芭蕉,水晶珠儿,滴落金井,难得的清凉致爽。我经脉微跳,臂上酸热共存。上官拔去了最后一根银针,他吁了一口气,望着针尖不语。
  他连续七日来桂宫拜访我,帮我施针,驱除我身上的余毒。我为了避嫌,不能不让人守候在侧。可是等他治完了,该说的,我还是要对他说的。
  我注视他说:“谢谢先生。”
  他的瞳子中有淡淡的辛苦。篆纹似的香雾飘过,那苦就被吹模糊了:“不值得谢,对此毒,我只能说尽力了……”我对圆荷与阿若挥手,另一名宫女捧上水瓶。我接过水瓶,从香囊中取出几片豆蔻,扔在水里,又将瓶盖封死了。等了片刻,我恭敬起身,将水缓缓注入秘色瓷。他默默旁观,好像已经洞悉我的内心。我双手捧盏,走到他面前跪下:“先生,请喝夏初的敬茶。”
  上官被炮烙了似的站起来:“夏初,这是为何?”
  我将手抬起,执拗的说:“先生接了,我才好说话。”
  他默然半晌,蝉噪宫愈静。我的手上空了。
  “夏初,你接受一段命运,就一定要拒绝一个人吗?”上官摇头笑道,睨向浓云密布的天空。
  我站起来恳切地说:“先生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方才只是仿效古人之礼,而不是偿还什么。夏初此生得先生为友,无怨无悔。但我却不能连累先生。我的命,自己来背负。未来变幻莫测,人间正道沧桑,我只争朝夕。青凤有翼,背了夏初,太重,先生不能够自由去飞,才是夏初的遗憾。”
  上官的眼神,如烟雨潇湘,越来越淡,以至于虚无,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勉强不了你,你也别勉强我。此生认识你,我同样是无怨无悔的。凤鸣骊山,终究是要飞。你不愿,它就只管去飞。夏初,这样好了么?”
  我嗯了声,如释重负,上官通达,竟至于此。他爽快品起香茶,好像方才一幕从未发生过。淡然问:“皇上去了西北边境巡视,已有十天。公主可知,皇上为什么要去那里?”我小心避开他的目光:“是……河西四郡的豪强有所举动?”
  “非也”上官道:“皇上去西北,防备的却是北方之敌。”
  “北方?”
  “是的,北方柔然蠢蠢欲动,大战可能在所难免。皇上必须安抚西方,同时也要做出忽略了北方动向的假象。还有一条消息是有关琅玡王绍的。”
  “琅玡王绍?”
  上官悠悠道:“王绍已杀了与画中人一样的小妾,并将人头送给了南朝的皇帝。”
  我“啊”了一声,茫然若失。王绍举动出人意料,美人雪柔……被杀了吗?我忽然想起初见她,她那乱世飘萍般的美。又记起她在月夜下无所畏惧的鼓点声,对东方先生哀恳的恸哭声……音容还鲜明,人却已亡。这个年代,美丽反而成了罪孽。而女人从一而终,何其之难?我心有戚戚,望了眼上官,上官也有几分伤感:“豪门贵族的傲气,在现在已开始过时。王绍杀这女人虽狠,但他不用造反,也不进京。既向天下人表明心迹,也保全了自己的颜面。”
  我猜元天寰一定跟他谈起过用美人离间之计,便道:“……想必皇上会失望。”
  上官摇头:“不,王绍必反。湘州目前准备不足,他必须延缓时间。南帝对王绍怀疑,最早源自于此美人。王杀死美女,太迟。君臣嫌疑生了,就无法挽救。王绍向来不满大将萧植掌握朝廷兵符。我前几个月去南朝,也探察了萧植布置防线,极为精妙。纵然是皇上,伐南也要三思后行。”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元天寰将大将薛坚留在四川,他就是防备王绍独立之后,先攻四川吗?”
  上官又举杯,自嘲:“啊……这茶已经没有了?”
  我还未答,他就指向远处:“王谢齐名,王氏被困,不知谢家如何?”
  雨丝里,虹桥上,谢如雅打着一把伞,眺望着花圃,念念有词,我明白他正在苦想作诗,便向上官笑道:“这个年代似乎不适合作诗,但如雅无论出世入世,都偏爱吟诗。”
  上官露出少有的羡慕之色,走到廊下道:“作诗原是天真事,如雅灵气,诗品清新。皇上也是赞他的。谢家有他,大约不会灭亡吧。”他递给我一个丸药:“这药今夜服下。可能有不适,但一定要忍耐。我近期不会再来拜访。你需心静,我又何尝不是呢?”
  谢如雅转身才看见我们。他笑靥舒展,活跟个雪孩子,腰间一大串银钥匙,如风铃舞蹈。上官缓步向他走去,也不顾雨点打湿青衫,沈醉在风雨里,浑然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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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我浑身燥热难当,好像有一种滚烫的气体被骨头蒸发到肉体里。我翻来覆去,只觉心痒,难以自持。好像要抓住什么,却怎么也够不到。我咬着牙齿,昏昏沉沉,朦胧间眼里五彩缤纷,躺在了石竹花丛中,有个少年凤眼开了桃花,笑嘻嘻的问:“我想你,你想不想我?”
  那是阿宙啊,我惊奇他怎么把我带到那里,他抱着我,又亲了我的唇……我没有推开他,甚至盼望他更接近我。我们身下的花瓣都被碾碎了,阿宙……
  我叫了一声,浑身都被汗湿透了。樱桃斗帐里,只有我自己。窗外雨声潺潺,贪欢后的人们,若在这样清冷的雨声中离别,一定断肠。我口渴厉害,手指都在发抖,将莲纹瓶中的水牛饮尽了,还是喘息不止,身体里的燥热沸腾。我披起衣服,冲到雨里,才渐渐平静。
  上官不但帮我除毒,还能除掉我心头的影子?
  也不由人不信。这一夜后,任何人都未再于我梦中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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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一个少年不再做梦的时候,时间就过得飞快。我怀疑自己变老了。可是铜镜中的那个我最熟悉又最陌生女孩子,眸子一天比一天更明亮,肤色一天比一天更澄清。就算对于公主的新鲜,也不能维持太久。当秋天来临的时候,长安的人们习惯把我称为“桂宫”,好像我从来就是在那里,为他们的青年皇帝所存活着。
  碧云天长,金风细细,桂花盛开,暗淡轻黄。天气近重阳,老尼善静与我徘徊在桂树林里。
  我娓娓道:“屈原的离骚中各种花都有,唯独少了桂花。我居桂宫,知道了此花好处。它情疏迹远,淡然蕴集。难怪人说它勿须浅碧深红,自是花中第一流。”
  善静双手合十道:“贫尼之姐文烈皇后也最爱桂花,说它流芳世间,仅有淡淡之情。”
  “文烈皇后秋日也常来桂宫赏花?”
  善静摇首道:“皇后行止端重,有所爱也不肯轻易表露。她一生只来过桂宫两次吧。”
  “两次?”
  善静微笑:“都是陈年旧事了,公主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吧?”我知她是不愿提,便将话题转开了:“我昨日命人折桂送到内宫去和人同享清芬。因皇上并无嫔妃,只送给了先帝们的妃子。内宫中以赵王母杨夫人最为尊贵,是吗?”
  善静的鱼尾纹变深了,口气谨慎:“杨夫人乃是先帝暮年专宠之人。她是掖庭最有势的宫妃。因皇上尚无子,杨夫人她作为三位王爷的母亲,心如止水也极难吧?贫尼多年未见她,不知她风采是否还是依旧。桂宫殿下聪慧,自当察之。”
  我似乎觉得她有弦外之音,但她乃出家人,又是文烈皇后的妹妹,说话有所顾忌,也是当然的。桂树清光,宫女三三两两都在等待着,善静回眸:“听闻殿下近来常夜授宫女诗词,连魏王卢氏妃都来听过,是不是呢?”
  我大方的说:“宫女们依附于我,在宫中日子苦闷。因我喜看书,不如讲给她们听听。”
  善静道“阿弥陀佛,可惜贫尼太老了不够格听。公主,虽然桂花清淡,但你年少,不妨多些朱红碧色,才不辜负了青春年华。”我欣然一笑,宫女们都笑得甜甜,仿佛看着我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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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葩绿叶,明月团团,我缓缓立到立在桂花树下,清了嗓子:
  “南山有鸟,自名琢木,饿则琢树,暮则巢宿。
  无干于人,唯志所求,唯清者荣,惟浊者辱。”
  宫女们环坐于树下,有的记录,有的跟着我念。
  我解释说:“这是一位先代贵嫔的诗。啄木鸟清白无求,操行不俗。大家在宫室中,岁月蹉跎,却不可虚掷青春。将来要能出宫,只愿宫中的经历不成为阴影,而能成为坚强的佐证。至少在桂宫我的身边人,能这样我就欣慰了。”
  “公主所言有理,你们终究是要出宫的。”元天寰从树影后走了出来,他金口玉言,我心中为宫女们一喜。众人皆呼万岁,迅速退下。他才从平城文烈皇后和先帝共同开凿的石窟回来。
  他身染宫黄,桂香桂影中,孑然玉立:“南国正清秋,公主可曾梦见芦花深处?”
  我沉静的说:“我只记得童年的秋夜,父皇于满楼明月中吹笛。冷落清秋,南北皆同。我为什么非要梦见南国?”
  他似笑了一笑:“你将野王笛借给朕,让朕为你吹奏一曲,如何?”
  我狐疑片刻。他又正色说:“重阳节快到了。可惜良辰美景,换不来千里江山。”
  我望向他:“又要不太平了吗?”
  他用手指触我眉头,抹去木樨花屑:“烽火是烽火,秋色是秋色。火烧大了,兴许满世界都是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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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0:3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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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睫毛上也染了香屑,因痒痒,眨了几次眼,元天寰又说:“这个月你与师傅们相处融洽,朕心甚慰。朕知你还有两个念头……看看朕猜得是否准。若猜准了,你帮朕做两件事可否?”
  我忍不住笑了:“哪有那么神,你能钻到我的心里去不成?过于多智,就是妖精了。”
  他也带了一丝笑意:“妖精,特别是老妖精,是要修炼出来的。”
  我笑歪着头,忽然意识到过于活泼,赶紧闭紧了嘴。
  元天寰转身走向那座废弃的明光殿,向我招招手:“怕黑么?”
  我壮着胆子:“不怕。”其实我心中对“闹鬼”殿堂发憷,但元天寰面前,打肿脸也要宠个胖子。元天寰到殿门前,手里变戏法似多了把钥匙。吱呀一声,门洞开了。一股陈年香气扑面而来,月光下可见精致陈设,金蔓花砖上薄苔搬浅灰。帷幕里,象牙白的月影呼之欲出。
  我咳了几声,并不是咳嗽,而是……怕了。元天寰将一扇镜子前推开:“跟朕来,要走一段黑路。”我大胆跟着他走了下去。黑暗中只有我们的呼吸,还有他沉稳的步子,我又咳嗽了几声,元天寰才点亮了火折子。暗道除了平整的凿壁,并不见特别。走了约半个时辰,尽头是道檀木门。元天寰敲了几下,木门开了,我进入到一个广阔的画堂之中。
  周围有五联屏风,画着五岳风景,都有元天寰题跋,记载着某年他登某山。
  我好奇的问:“都是你画的?这里是你的内殿吗,七夕时候你告诉我有一条暗道的。”
  元天寰点点头:“这是朕近年偶然发现的。朕儿时,父皇生前常身染桂花香,想必也用过这条暗道。”他用手指触着离我最近的一幅:“此为四年前朕泰山封顶图,主峰上面两个人,一个是朕,一个是五弟。只有我俩上到最高。”图上的小阿宙挺着胸,伸出手臂指向远山,脸璨若霞,怪招人喜欢的……我赶紧偷瞥了元天寰一眼,他已走到巨大的书案前:“朕知道:第一你想吃桂花糖,第二你想看宫藏的图书,是不是呢?”
  他竟然都说准了!我今天一整天都想着青城山吃过的桂花糖。至于图书,我确实问起过善静尼,她说宫中的图书珍品全在元天寰居住的太极宫内,我便打消了那个念头。我顾不上他,欣喜的跑进屏风里,里边真乃汗牛充栋,古籍善本,满目琳琅。我用手掌碰书,不禁微笑,元天寰跟长辈一般道:“小孩子这样喜欢书,除了你,就是上官师弟吧。五弟聪明,可读书不求甚解,只有春秋被他翻烂了。”
  我打开一卷战国策:“上官先生也来过这里?”
  “是。他倒不是来看书,读书万卷,再读就酸腐了。有时他到这儿来与我议事。”
  “又要打仗了,这次是谁呢……”元天寰可谓“马上天子”,其继位来征战不休,北朝因为他就像古代之秦国,强大的铁蹄让人畏惧。元天寰指了指正前方的一张地图。那张地图,我十分熟悉。我,上官,都有一张。元天寰解释道:“五弟也有一张,朕今秋确实有意北攻。从古至今,多是北统一南,从地图上看自上而下的统一。朕取得山东后,南朝人心惶惶。大将萧植等一再加强淮水防线。可朕北方也有宿敌,至今无法安枕,北方有柔然汗国三十万的人马。柔然汗国有柔然,羌,东胡,高车和蠕蠕人。这些民族骁勇凶悍,北朝历代都无法彻底打败他们。朕的祖父曾御驾追击他们到漠北,俘获牲口几十万。但他们逃得太远,还是无法一网打尽。不平定北方,朕全力攻南,就可能受到夹击,也可能亡国。今春与朕尚相安无事的老可汗暴卒,新可汗为他的侄儿。数月来,北方六镇就受到骚扰多次。新可汗野心勃勃,为了树立威信,一定会在冬天之前侵犯我边界。朕等待的机会也就来了。”
  柔然汗国实力究竟多强,我因为身处南朝并不太清楚。只记得元天寰祖父显宗皇帝,戎马一生最光辉的业绩就是大败过柔然可汗,可惜也没有斩草除根。
  我合上书卷,注视他说:“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元天寰从桌上取出一盒儿:“你只用桂花糖泡些茶就是了。”我以为他是开玩笑,他却认真的说:“过几天是兰若寺新塔落成的祈福会,皇族贵眷许多都要前去。你将是皇后。因我朝民众信奉菩萨,这样的活动你定要显出十二万分的虔诚来。朕近期杀戮气重,不宜冒犯,且又要秘密去北方武川镇巡视,你代朕去吧。第二,九月九日重阳节,朕决定在长乐宫外的林苑秋狝,事后按习俗要与兄弟皇族们饮菊花酒,请你当女主人设宴。众人对你因陌生而怀疑,你虽是少女,但务必要准备的尽善尽美,罗夫人自会暗中协助。”
  他要我代他去寺庙献礼,又要我准备家宴……我一一默记下。战争迫在眉睫,他倒镇定。我从他手里接过桂花糖:“我定竭力。至于宫中……不要担心我。我会学着帮你。”
  他面色不变,默然相对。长安一片月,后宫女子们在秋来时捣衣声一片凄切。我有所感触,元天寰也意迟迟道:“后宫中数百年积怨阴气太重,与你与朕都不利。椒房乃朕母后居所,她之箱奁,胭脂犹在。朕虽择立皇后,也不能忘记母亲。公主明春以后,就与朕一起在太极宫起居吧……”
  我耳朵发烫,手下一松,心道:我们又不是民间夫妻……想到跟这人日夜相对,也不是滋味……我转眼去瞅墙壁上一尊萨珊国的彩色琉璃普贤菩萨像,一人多高的菩萨像嵌入墙壁,通体剔透,大象的两眼似乎是玛瑙所制,黑白分明,异常清亮。元天寰轻声说:“有意思吗?这本来也是一个机关,鲜为人知就是了。”
  正在这时,老太监奸细而苍老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皇上,上官先生求见。”
  我望了一眼元天寰,他沉吟:“……召他入内吧。”
  我近来没有见到上官了……难免腼腆,虽然元天寰所给的桂花糖……许就是他做的。我正寻思着回避,元天寰推我道:“你去摸摸大象的眼睛。”我照样去一摸,墙裂开一锋。原来墙壁内中空,可容一人。我藏在里面,元天寰在外人影一晃,墙又合上了。
  烛光迎着琉璃,暗室内斑驳彩影,晶莹美丽。我缩在菩萨后,才发现大象眼睛缩了进去,留下个小孔,正好窥视外头。片刻后就见上官步入。天寰冰清,上官玉润。二人并立世间,旗鼓相当。上官脸色并不好看,倒是元天寰率先一笑:“你今夜怎么来了?坐吧坐吧。”他的声音比方才响亮多了,我察觉暗室会将话语声加高几倍。
  上官拢手,似不胜秋寒,眉目倒更是被秋风洗得更清丽了:“我来是因为古怪的天象,你可别说你没看到。昨夜太白星有变,缓动而反角,这是不宜远战,且大凶的意思。你还是一意孤行要御驾亲征,于今秋攻击柔然帝国?”
  元天寰又笑,不置可否。上官抽出双手,挺直脊背:“你已知秋季柔然将率先偷袭武川镇,你可向对方暗示你早作准备。那样以你威名,他们会三思后行。只要拖到冬天,你就可等明年再解决北方。”
  “我不想等到明年。上官你知我的。我向来说打仗以人为先,地理次之,最后才是天道。天时无常,我的计划早就定下了。我不会因为凶兆取消大战。我成年后就取消了朝廷钦天监。任何妄言天道之人,在我治下都被罚作散播巫术。因为我就是不愿意有人说什么天时不利,影响我作战……你且坐下好吗?”
  上官眉头蹙着,还是坐下了,他的眸子里有几分伤感:“我也知道太迟了。可从善如流,本来只是历代帝王收买人心的策略。你懂,但你不用,你装个样子也不肯。在四川,揭穿你身份那次我为什么流泪?因为连我都不知道元天寰就是你。难道你这样子不累么?我今天背着你做了一件事情,你怪我,我也认了。我已去过你五弟赵王元君宙的府上,试探他是否愿意代你出战……”
  元天寰肩头一震,我也捂住了嘴。因为天象不利,上官就叫阿宙代替其兄北伐?阿宙太年少了……我踮脚,耳朵都贴在大象上,冷冰冰的,我迫不及待的想听元天寰的回答。
  元天寰道:“这样……五弟怎么说?”
  “他说:我知上官先生与皇上之谊。既然先生说对皇上大凶,我愿意代为出战。将军以死为荣,以国为家,义不容辞。虽然军事秘密不能泄露给他人,但君宙自当磨剑以待。”
  元天寰淡淡的盯着上官:“你觉得我会同意?”
  上官一笑,语调沉缓:“你五弟太小,官居太尉,却缺乏磨练。霍去病灭匈奴,初战跟他年龄也差不多,何况他还在四川等处从军过。为君者,保全自己才是保全国家。北朝历史上常有太后帝王因为彗星出现而杀死亲王,后妃来代替自己遭受不幸。你就让元君宙去漠北打个硬仗,又怎样呢?何况,我已经决定陪同他一起去。”
  我惊讶于他的潇洒,还有说话时将自己和他人都漠然置之的冷傲。花前月下的上官,与此时的上官,真不一样。
  元天寰突然哈哈大笑:“太好了。你也一起去!?霍去病二十三岁就死了,多半是累死的。我亲自养大的五弟要是十来岁就葬身荒漠……也算朝史浓重一笔了。你……凤兮凤兮,我早说了北方的战争你不用去,你的腿到了冰天雪地能行?上官,我是打算把你留给最大的江南战场的。若你也跟着一起阵亡……天倒是会笑了,可我还能仰仗谁?”他眸子燃烧,像是只老鹰。
  上官愣愣听,猛站起来轻轻道:“你去,或者你五弟去,我都要随行。我上官是打定主意了,随你吧。”他离开,步子坚决,似樱花飘落,视死如归。
  我膝盖瘫软,漠北之战艰难,从元天寰脸上倒是看不出来,但上官的严肃也明摆着的。上官是玉,阿宙是铁,帝国唯有元天寰百炼成钢。我是熔炉里的泥胎,还没有塑出形状。
  我顺势跪拜在普贤琉璃像背面,心里有些盘算,便郑重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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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六夜,大风不止。风弄檐铁,我剔亮银灯,以笔尖舔臂上血,在无量寿佛经上写下“圣睿十四年秋,弟子宁朝故武献皇帝之女,余姚公主炎光华以血写经,一心供养于佛前。伏愿父母并托生于莲华佛国并曦朝亿万子民同享福泽。”
  我合上卷轴,吐了口气,用丝绢缠绕好伤处。谢如雅豢养的波斯崽猫溜进我的书房,直接跳上书案吃桂花糖水。我轻打了它一记头:“你是一只不君子的猫!”
  如雅笑声先到,在窗外答道:“它本就是六王爷送来的,哪能规矩呢?”
  我忙掩上袖子:“根本就不该收它到桂宫,每每抢我甜食吃。”如雅笑容总如雪晴。他把猫儿抱下桌子:“送礼人可厌,但猫是无罪的。姐姐,你看这个……”
  他从香囊里倒出把莹洁的稻米,我眼睛一亮:“货都来了?”
  他点头:“咱们到河南采买的新城稻米全到齐了,我自己去清点的,在稳妥地方储存好了。真要打仗起来,这些米可供全城人吃两个月。”他凑近桌面:“好米,上风吹之五里香。可惜北朝人喜食麦子。所以新城稻米虽然种出来,现今在北方只能贱卖。不过万一长安真要被困,这些粮食就可以救急,也许就是姐姐让北朝人接受稻米的契机。”
  我环顾四周,如雅会意,把猫递给我,低声道:“姐姐,韦氏私库之财不急着动。采买大米,还有一千匹苎麻布,花了零头而已。皇上既给了你,就是相信你能妥善的用它。”
  “你母亲谢夫人常说:女人必须有自己的钱。还好有你帮我管理……”我笑着瞅猫眼,一金一银,煞是可爱。可小猫急着往我手臂里钻,大约是闻到血腥味儿。如雅跟着猫瞧见我的袖管里,吸了一口气:“……姐姐,这又何苦来?咱们南朝的公主远嫁他乡,还需要通过这来得北人之心?”
  “不,如雅,这次发愿是我真心想的。人心又不会因为一卷写经得来。北朝人远比我们南朝人要实际的多。你看这里贵介公子,人人爱好刀剑打猎,在我南朝,公子们都在赏花作诗。你这猫听说在南国会价高千金呢。可北国人只肯千金买马。”
  如雅替猫搔头,叹息说:“这小猫断奶时,母猫就死了。因此元六送了来,我收了。哎,我要见我母亲,说不定要等南北统一时了。南弱北强,但北朝非是汉族,传国玉玺又在南方。南朝的人心又怎么收服呢?姐姐当了皇后,对皇上也是有利的吧?”
  我一听传国玉玺,便故意捉着小猫的耳朵,转开话题:“重阳节宴会,我拟定的单子你看了?”
  如雅笑如满月:“只管交给我办。姐姐明日去兰若寺参拜,真要穿苎麻布做的衣裳吗?”我微笑默认,如雅晃着头,拿出腰带里的筹码计算了一会儿:“哈哈。恐怕你一穿,这布立刻就会涨价了。”
  如雅之音色,伴着檐铁叮咚,十分悦耳,让我想起江南的雨滴。
  兰若寺号称“花之寺”,我也定要看尽长安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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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0:48 | 显示全部楼层
次日,长安晴空无一丝纤云。通向兰若寺的路上,万人空巷。
  元天寰在一场盛大的仪式中,将我推向了长安,推向了他的臣民。
  若他事先告诉我会是如此隆重,我可能还会有些微茫然。
  但是他没有。于是面对我从未见过的壮观场面,
  我血液里皇女的冷漠,木然,就极其自然的遮挡在我和北朝人中间,成为我天然的屏障。
  在热情的欢呼和虔诚的诵经声中,我的四驾马车在天子的驰道上前行,
  年老的皇叔中山王,年轻的七王爷元旭宗,分别在我的马车左右骑马随行。
  我好像看到了海市蜃楼,亦真亦幻。钱币和花雨,被仪仗抛向四周。
  每张面孔都是兴奋的,陌生的,各种头发肤色,各种眸子的色彩,在阳光下交相辉映,
  长安是胡族混血的城市,海纳百川的接受着所有的民族,
  元氏王朝的混血,令南朝望而生畏,却令更多新鲜的血液涌向他们的都城。
  在我敞开的车帘内,十二色缨络暧昧胶合着车前的黄金,珍珠,玉石,贝壳,
  给我如初雪般的白衣投上花瓣一般的彩影,我的眸子望向任何地方,都似是金黄色的一圈。
  难道人们看见的我,有着黄金的瞳仁?
  他们纷纷对我下拜,还有人欣喜的合掌,好像看见了天神一般。
  我庄严的坐着,不免悲哀:当人们都以为我是神的时候,我更意识到我是一个凡人。
  我自私,胆怯,我不愿为了江山,男人,皇后名位,牺牲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生命和自尊,才选择了皇后位。
  虽然我还不是一个天神般男人的皇后,但他已经通过整个长安向我示威,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更显得冷漠和木然,但冷漠,也被人们以为是天神的特征。
  天神无情,他们只用自己的意志支配凡间。
  骆驼旁出现酩酊大醉的青年男子,他隔着老远对着我喊了些“胡话”,
  没有人翻译给我听,但我可以从侍从们的脸色看出来。
  他们要擒拿他,但我挥手宽恕了他。宽恕别人,是我正在学习的最高智慧之一。
  我甚至有些感激他,因为他是唯一把我当成十五岁的普通少女的男人。
  孩子们在唱童谣,还是那一段:
  “黄河浪,东海潮,凤鸣俅,中宫笑。慧眼识得真龙面,得天下者得皇后。”
  我真的微微一笑,人们更是看到了奇景,热情得能把已经消失的夏天重唤回来。
  无数的人在叫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忽然发现,这首童谣,实际上赞美的并非皇后,而是那取得天下的男人。
  兰若寺的五层浮图,成了黑色的塔影,两行秋雁,在塔尖竟形成一个箭头的形状。
  向我炫示着这个尚武和崇佛皇朝的巅峰。
  我刚下车,就有一个人走向我,在眩晕的嘈杂声中,他轻问我:“你忘记了南朝吗?”
  我背脊上一阵寒冷,来不及思索,就回答说:“不,没有忘。”一抬头,那个发出警言的少年已经挂上了客气的伪装,是阿宙!阿宙也在兰若寺。他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卷轴:“公主先请,小王也是奉皇命来兰若寺塔内供奉圣愿的。”
  元天寰的圣愿是什么?旗开得胜?更多的征服,我深深的盯了一眼阿宙的凤眼,
  太好了。在他的眸子里,我还是一样的,而且没有那种巫术般属于神的黄金色光晕。
  今天所有的人都用从未见过我般的惊异来看我,只有阿宙没有。
  钟鼓齐鸣,我第一个向五层宝塔走去,手里拿了一只花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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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奠仪式之所以被认为繁重,因为它很像一次被重新演练的人生。
  只是仪式有其他牺牲,人生只能以自己当命运的祭品。
  仪式结束,王公贵族们被引到去观赏歌舞,还有西域来的戏法。
  我则在尼姑的导引下,先进入佛堂边上的厢房休息。
  在一大群女人中间,第一眼,我就看到一个贵妇人。
  她非常美,即使过了盛年,她的美还像夏日正午的藤花,艳艳欲滴。
  她媚眼如丝,有一种让男人疯狂,却让女人本能恐惧的风情。
  还有种奇异的感觉,我仿佛本来就熟悉她,好像许久以前就见过她。
  善静尼提醒道:“公主,这位是先帝之杨夫人。”
  原来是阿宙的生母……怪不得我似曾相识呢。
  她姗姗走来,与我见礼,在这里的女人中,除了我,就属她最高贵。
  “杨夫人。”我微微还礼。
  她拉了我的手:“公主,上次在掖庭匆匆一见,前些日子又蒙您送来桂花。您是这样的美,见了都能让人延年益寿。”她的美太锋芒了,我母亲比她更美,但不张扬。
  我笑了笑:“夫人过奖。掖庭我只经过一次,实在有趣,因此记忆犹新。”
  我记起了阴暗角落里蜿蜒的毒蛇。她还未答言,有个红衣少女扑上来抱住我的头颈:“公主,公主,你怎么不来找我玩?”
  我看清是阿宙的妹妹元婴樱,就笑道:“殿下,你也可以来桂宫玩啊。”
  元婴樱笑嘻嘻的拍手说:“好啊,让五哥哥陪我来,他也可以和你在一起玩了。杜哥哥给我一屋子好漂亮的男女娃娃偶人,可都不如你跟五哥哥在一起漂亮。”
  杨夫人眸光一闪,拍她:“快别说傻话,叫人家南朝公主笑话。”
  我若无其事的掠过她们,向其他女子点头,善静一一介绍,
  一个女人,在这个时代,总是被介绍成某人的母亲,某人的夫人,某人的女儿。
  我却偏偏避开家世男人,问些“你爱好什么乐器?”“近来读些什么书?”
  “这个香是什么?”“中秋时在哪里赏月?”
  最后问到的是帘幕内休息的六王之卢氏妃,她腹部已开始隆起了,兀自喘息。
  我坐在她边上,捏着她的手,喂水给她喝,温存的责备:“你不舒服就不该来。”
  她讪讪笑:“王爷让我来寺里走走,况且公主喜欢见到我。”
  我笑着说:“那倒是。”一瞥,竟见她的袖子内隐有伤痕。
  我压低声音,注视她问:“手怎么了?六爷纵情男色,竟至于此?”
  她脸涨红了:“公主可别多心了……六爷待我是好的……我有身孕,王爷总要有人伺候起居,外面谣传……你总不该信的。”
  我来北朝数月,只有她成为我的朋友,我之前从未提起过她丈夫的事,今日却没有忍住。
  卢氏乃文烈皇后一族人,她们深受四德之教化,我……我握紧她手,用更低的声音说:“夫妇同体,面子上的东西总还要过得去的。你是大家女子,也要给他些威力……”
  卢氏强笑点头,我也不好再多口舌。
  元婴樱忽然把头钻进帘幕:“公主,六姐姐,我们玩藏钩,好不好?”
  藏钩就是分成两队,每次有一队人传递玉钩,对方来猜在谁手中,猜准为胜。
  南北两朝女子,都乐此不疲,还有玩此通宵达旦的。
  我在南朝,冷宫就我和母亲两个人,从没有跟人玩过,但我还是不露怯的笑着点头。
  等我真的玩起来,我才发现有意思,玉钩在谁手中,只看神色,还是难猜。尤其我身边坐着杨夫人,她乃是此行的顶尖高手,钩子在她手中,她泰然,不在她手,她反而惊慌,这样别人就会被她所瞒住了。我学得快,观察了杨夫人一会儿,就学会了她的诀窍。
  元婴樱叫:“快停下。”
  那一刹那,我的手心,杨夫人传来东西。我裆?亢炼疾辉副洹?
  可她并未传玉钩给我,倒像是一对玉环。她为什么那么做呢?我不禁皱眉。
  对面的一位夫人笑道:“公主,得罪了,这回钩子在您手中了?”
  杨夫人摊开手掌:“不,在我这。”大家都发出笑声。
  我离开席位:“无所谓输赢,各位尽兴就好。我要找善静有话问,大家请继续玩吧。”
  我走到堂外一尊造像后,借天光看,手心是一对无暇的翡翠玉环。
  杨夫人不知不觉,已在我背后:“这是先帝在世时赐的。翡翠环,绝无超过这对的。我青春已过,翡翠适合妙龄女,因此想赠送给桂宫殿下。”
  她是先帝宠妃,在先帝晚年,更是宠擅专房,以至于数年内连生子女。
  宠妃们除了美貌,都有些心计。文烈皇后,当年会怎么面对这位杨夫人呢?
  小聪明的女人,常喜欢给些利诱。我这人,因没有小聪明,也不欣赏这样的做法。
  接受了,就是她同谋,拒绝了,就会树敌。
  没想到元天寰后宫虽然无可竞争,却有王爷们的母亲惦记我。
  我想着,还是笑着将玉环放回她的手心:“夫人太客气了,好意本该领受。
  但翡翠与我相克,从小母亲就不让我佩戴。”
  她握掌心,展颜艳丽逼人:“桂宫,我有一言,您听了就算。”
  “夫人请讲。”
  杨夫人有几分谄媚:“桂宫孤身来北,没有外援。将来,妾母子愿竭力维护皇后。”
  她的意思阿宙知道么?我眼里入了一点灰尘,只轻笑道:“记住夫人的话了。”
  我没有应她,也不回绝她,这样最好。我快步出厢房,向着后花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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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秋风兰露,芙蓉金菊斗馨香,败叶凌乱,有两个男人语声。
  我听了半句,就知是阿宙。
  只听他说:“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我藏在庭院内一尊造像的基座后,看到阿宙面前跪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少年。
  少年手里拿了一把短剑:“赵王殿下这次把李醇救出来,醇怎好一走了之?必当在王爷麾下效力。”
  阿宙爽快的笑几声,凤眼肃穆:“你还是回到陇西李家去,等合适的时候再来助我吧。你得罪了我六弟。虽然国家有法,我裁夺你才有理。但眼下我们兄弟不能为了你,伤了和气。今日佛塔落成,大家都没工夫注意你的事。你按照本王吩咐,赶紧走。”
  李醇为难道:“陇西李氏以我家最强盛,但家中送我来长安当质子。我……”
  原来这少年是西凉陇西李家的儿子。西边之潜在敌人,虽不强于柔然帝国,但形势更为错综。
  阿宙双手扶起他:“皇上面前,我来承担。六弟鲁莽,皇上忙于军政,对他一些作为并不知悉。皇上让你来当质子,并未怠慢你,而是锻造你。你离家在长安磨砺四年,见识要胜过在家的人十年。今后皇上要征服西北边境,你莫忘了今日。”
  李醇似不善言辞,咬牙拜别。阿宙也不再看他,盯着远处一棵桂花树发呆。
  我知道阿宙可能将要出击柔然,还是走了出来,鞋子踏过秋草,嘎然作声。
  阿宙也不回头,好像我是他朝夕相处之人:“小虾,你说方才那人比起你那边的赵显如何?”
  “他是可造的将才,能固守城池,但攻城略地,一定不如赵显。”
  阿宙回眸:“赵显这种人才还是少些好。平天下的时候最乏这种人,但定天下后一个赵显都太多。”我知阿宙的心病,头次遇到赵显,就是在我们逃亡途中,所以也不愿多说。
  我走近他,注视他问:“阿宙,你真要主动请战吗?”
  阿宙扬唇笑起来:“我还有我的大哥,如果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那我宁愿是我。人,为重逢而别,为死离而生。我们北朝男子,草原起家。生下来,就准备好面对这一切。”
  他字字认真,依然有一股子初见时就让人恨的骨子里的傲慢。
  一瞬间,我的心像是投入湖水的小石头,涟漪从我四周散发出去,直到遥远彼岸。
  重逢有日,而死离无期。如果元天寰和阿宙只有一个人被天诅咒,我愿意是元天寰。他足够的强,而阿宙就像秋天才结的果实……我不想说任何不吉利的话,便道:“阿宙,你听兰若寺的秋虫呢喃。很怪,我每见你就听到虫鸣,好像有你的地方,一直在闹。”
  阿宙凤眼明如秋池:“带你去见见兰若寺的美人儿好吗?”
  “美人……?”寺中的美人……是尼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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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将信将疑,跟着阿宙绕到五层塔背面,花木掩映着一处禅房,上书“祗园精舍”四字。我眼睛倒是一亮,因为发现是元天寰的墨迹。有个比丘尼出来,她牙齿都掉光了,说话慢吞吞的:“原来是……五殿下啊,您……长那么高了?”
  阿宙对她笑,用胡语说了一通,老尼就合掌让我们进屋。阿宙低声告诉我:“这位老师太是我曾祖父所宠爱的充华,几十年前就来兰若寺出家了。北朝妃嫔若没有子女的,在皇帝驾崩后大多在尼寺度过余生。”我想起老尼布满皱纹的面孔。时间无情,会撕破最精致的美貌的。
  阿宙推开房门:“瞧……”秋阳照拂下,这是一间满是美女的屋子。墙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仕女图,有妩媚者,有娇艳者,有沉静端详者,有飘逸如仙者。每一张都描绘着不同的女人,可无一不是真正的美女。“这些都是谁画的?”我惊愕于那么多的仕女图,全都盖有同一款的印章。阿宙微笑道:“我的父皇。”他的父皇?传闻他父皇好色风流,看来确是真的了。
  阿宙环顾美女图,凤眼流光:“这里共有九百九十九张,都是我父皇所绘。好像他总想要画出最美的女人……父皇三十岁时驾崩,曾命将所有图焚毁,但文烈母后不愿意。我母后临终时对皇上说,将存放于椒房内所有的父皇画作都秘密放到兰若寺供奉起来。就像这里,宫中只有皇上,你和我来过。”阿宙说起“母后”,口气自然和骄傲。元天寰自幼抚养他,倒是让他与生母的情分疏离了。我心里忽觉高兴,我并不愿阿宙与他那艳丽无比的母亲攻守同盟。她方才贿赂我,实算是有点野心。若天寰和我无子,难道她想成太后?有了她当太后,我也只好去给元天寰殉葬了。
  我谨慎说:“今日见到了你母亲。她比你父亲所画的任何一张图都要美。她就在寺中……阿宙你不去看看她?”
  阿宙摆了摆手,严肃的回答说:“皇上有令:非是重大节庆日,皇子不得与生母见面。我不能越礼去见杨夫人。我四岁离开她身边,每年只见几次。为了夫人着想,我不与她谈军国政事。她对娘家兄弟等升迁的要求,我也从未在皇上面前提起。倒是弟弟妹妹他们与杨夫人亲近些。”他望着我,稍带伤感一笑:“杨夫人固然美冠北朝,但也不是最美丽的女人啊。”
  “文烈皇后是最美的人吗?”如果元天寰长得像他母亲,那么文烈皇后之美绝不下于杨夫人的。
  阿宙的眸子内有迷惘:“母后貌如山间白云,说远就远,说近就近。皇上的龙颜,与父皇倒很相似。父皇驾崩时,我已开始记事,模糊觉得他跟我大哥长得差不多,但我在大哥身边久了,父皇跟我大哥的样子就重叠起来,完全一致了。母后一生,为父皇牺牲太多,倒不像为自己活着。虽流芳百世,但因为过于执著辛苦,也算不得最美丽的女人吧。”
  我听他说得有趣,不禁自言自语道:“因为她是皇后,所以人们就觉得她该为皇帝和霸业牺牲吧。”
  阿宙用手将一张仕女图抚平,听了我话,唇角扬起,似乎不屑世俗,道:“一个男人,纵然是世界之王。他所爱的女人,也应该只为她自己而活着。”
  我若有所悟,女人为自己活才精彩,但当世男子,有多少愿意这样的女人存在呢?
  一阵乐声传来,阿宙拉我的袖子,情绪蓬勃:“来,来,小虾,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我认为最美的女人。”
  我莫名其妙,跟着他穿过禅房,却发现已是花园的尽头。塔的阴影覆盖下,也有几株挂花树,淡黄的蕊在若有若无的薄翠中间。这些花树,虽然没有桂宫中雍容之美,但飘洒着别样的情韵。好像有一种苍茫中意气风发,奔涌向上的力量。面对这几棵桂花树,我和阿宙这样的人类,虽然是皇族儿女,也觉自身渺小。
  阿宙含笑注视我,美丽的凤眼向上挑起,跟花树一起,如同绘卷。他的声音明亮极了:“小虾,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现在的女人,喜欢让花朵开放在她们的衣服上,头上,笑容里,真正让心灵里开满花朵的女人,我还没有找到。但我希望你将来是那样的女人。上午我在兰若寺门口望着你,看到你有那样的风度,我从心底里快乐。你自信,别人才会相信你。你幸福,爱你的人就会幸福。”
  阳光从阿宙背后过来,给这个少年渡上金边。他好像从未张狂过,只是桂花树里面等待万年的精灵。一万年太久,我等只争朝夕。我笑道:“这么有哲理的话,怕是从谁那里偷来的?”
  阿宙眯起凤眼:“冤枉。我大哥不爱谈女人,哪像我会瞎琢磨呢?”
  我母亲辞世的秋天,我从未注意到南朝宫廷内的桂花。可是在北国的土地上,桂花里却被我寄托了太多的思念。我不禁告诉阿宙:“阿宙,虽然只有几个月,但我觉得连风的味道都不同了呢。”
  “我懂。”
  我仰头对他笑:“奇怪,你哪里会懂?”
  他也笑,重复道:“其实我是懂的。”
  他说他懂,就当作他懂吧。从初见到今天,我始终不太懂阿宙,但是阿宙也许真的能明白我。
  阿宙牵我的手,足尖在桂花风中旋转起来:“这曲子,是北朝盛行的白纻舞。”
  我小时候就进冷宫。虽自学音律,但并不会跳舞,被他一拉,有眩晕感。但我想到即将到来的战争,无论如何也不愿推开他。阿宙带着我跳白纻舞,罗袂飘摇,如推芳引,他的手臂有力,身子灵活,步子不快不慢,眼睛闪闪发光。南朝传统,只有女子群舞,或男子舞蹈,从不见男女共舞。但北朝胡风犹存,因此对阿宙也不为怪。我不敢看阿宙的眼睛,低头去看他靴底的秋草。他的步子如在云上,滑在丝中,退进旋转中,我几能忘忧。
  穷秋九月,北风驱灌。唯有在花之寺,你我少年,青春未央。战争的威胁,又算什么呢?
  渐渐的,阿宙与我一起到了那五层塔前,他怂恿道:“上去看看吧。”我立即说:“好。”
  我一口气登上了楼梯,直到塔最高处。我站在塔顶的一个扶手处。京城如在手掌,皇宫如一个家庭,想到身后的阿宙:“你也来看吧。”
  阿宙面染桃花,凤眼肃穆:“不,国有法度。超过三层的塔,就可望见宫内。所以那最高处只有皇帝皇后才可御览,我不能过来。不过我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你看见什么了。”
  我沉默半晌,才说:“阿宙……”
  阿宙应道:“小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女人要为自己活,男人也要为自己活。上官来找我,叫我跟他共同到北国迎战,我已答应了。我发誓过的,绝不更改。至于上官,若我拒绝他就是侮辱他。我虽然不如你跟皇上那么对他有好感,但生死面前,没有好感的人也许更能纵情于战争这种残酷的游戏。”
  我刚要作答,就听见寺庙深处起了一阵羌笛声,盖过了远处的欢笑声和乐舞声。那首曲子,我不知道什么名字,但旋律异常熟悉……那是我母亲临终前所唱的歌曲啊。
  只是母亲之口,那曲调伤感迷离,在北国的寺院里,这曲子反而悠扬无情。究竟是什么名字呢?我疑惑的转头,阿宙已经不在了。
  他沾上桂花粉的靴影,离我一步之遥。
  我不愿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发现,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我曾经设想过公主的爱是怎么样的,但我所遇到的男人,每一个本身都散发着超人的光彩。
  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遗憾?或者只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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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若寺是我的凤鸣之地。从那一天后,我在千万人的口中成为了尘世间美人的代名词。我未成熟的容貌被无限夸大,我不坚定的向佛之心也被无尽歌颂。以至我本人都困惑,他们说的那位“光华公主”究竟是谁?在长安人面前端庄的少女,在寺庙里虔诚的公主,在北朝被奇迹般的接受了。人们盼望着我成为元天寰的皇后,就像盼望着春天再次到来。
  可爱的妇女都是有虚荣心的。如雅真够精明。我参拜时所穿的白纻布,一夜之间价值翻高了数十倍,超过了丝绸。达官显贵家的女人,都爱上这种布,好像领悟到朴素衣料的真谛。
  我笑着令如雅在重阳节前将我们所买的一千匹白纻布,分送给在战争中阵亡将士的女眷。
  严冬尚未到,我不奢望春天。九月九日倒如期来了。
  当长乐宫的晨钟敲醒太阳。黄金风掠过寒艳层林,秋色尽情泼洒向帝王猎苑。
  鹦鹉螺响,漫山遍野,旌旗招展。秋日的空气砭人肌肤,但马上的我,只感觉到快马驰骋,猎鹰在我们的头上展翅翱翔,猎犬在我们的马后疾速奔跑,脚步沙沙。
  这支浩浩荡荡的狩猎队伍就像一把锋利的刀,所到之处,鸟兽都不能幸免。
  我们已经猎杀了无数的鹿,兔子,狐狸,狼……
  我终于在一个地势高处勒住了缰绳,鼻中辛辣,全身都涌起了剧烈运动后骤然放松的痛快感。带着血腥的天空更加明丽了。仿佛它下面这片广袤的森林是最远古的猎场,连女娲也在欣赏着健美的北朝男子们,忘记了她的使命。
  这时,我又看到了阿宙。他被一群骑兵围着中间,穿着枫叶红色的猎袍。他们正在杀一头熊!阿宙镇定的注视着高大的黑熊,眼皮都不眨。熊的左眼里插着金色的箭,黑红的鲜血从洞中不断的流出。那是在北朝除了元天寰,只有太尉元君宙才能使用金质的箭头。但受伤的黑熊依然勇气十足,它毛发怒张,嗥叫着朝玉飞龙扑去,山林为之震动。玉飞龙受惊,人立而起,阿宙用手掌遮住了马的眼睛,另一手大力投掷出一根矛。熊的背脊被刺穿了,血液飞溅四周,只是在阿宙的红袍上,毫无痕迹。阿宙的眸子透出黑得泛紫的冷光,毫不犹豫的又投出了第二根矛。那熊挣扎着,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屈膝倒下了。众人用网罩住了熊,同时欢呼起来。
  我身旁的元天寰头戴通天冠,更显龙姿凤质。他虽面无表情,目光倒是盯紧着白马红衣的弟弟。
  “啊,五哥又猎了一头熊!”七王元旭宗羡慕的高声说,他对我友好的微笑了一下,礼貌的转开了头。随从的六王爷元殊定笑呵呵的答道:“老五练习多嘛。又不用像你一样成天读书,又不用像我一样成天管事。他连老婆都不要,不练武还能干啥?”元殊定说完,盯了我一眼。
  七王没应声。元天寰忽然笑了,仿佛不经意的说:“六弟,说到你管事,陇西李醇的事情你怎么管的,还要你五哥帮你?”
  元殊定脸色一白,挺直了胸脯:“皇上,这事情臣弟本不想提了,怕连累了五哥。李醇仗着李家是西边豪强,在长安常对皇上有不逊之辞。臣弟依法治他,五哥却因为私谊放他走,他这就是打弟弟的耳光,怎么是帮臣弟?”
  元天寰冷冷道:“陇西李醇是李家在长安的质子,西北边陲的安危至关重要。就算依法治他,也要通过朕。你们一个捉,一个放,国法是你们俩的?朕就是国,朕即是法。明白吗?”
  元殊定像被锥子刺破的球儿般泄气,脸色由白转青,立刻下了马,看样子要下跪了。元天寰不耐的摇手道:“朕不许你在祖宗狩猎的地方丢脸。今儿是重阳,念在手足之情,朕网开一面。你以后好自为之。你们小孩子家搞鬼,朕总能弄清楚。所以你不如学学君宙,率先上表奏明原委。”
  元殊定说“是。”他走到元天寰的御马前,抬起头,居然满脸是泪,骄横样子荡然无存,只剩委屈相。我倒也吃了一惊,这人变脸真快!他只当旁人都不存在,哽咽对元天寰说:“皇上……臣弟又不聪明……也不会取宠。从小就这样,排行不上不下。皇上教训的是,但……光说臣弟不是……五哥就不该挨骂?臣弟自从管了京兆府,得罪了京城多少人?五哥呢,边赏花,边接待名士,好名声都归他了。……李醇的事情,……臣弟是怕给皇上添烦。五哥越权放走李醇,把陇西李家都当是他私人的卒了!”
  元天寰仔细的听他说话,但眼神中的不耐却溢出来。远处垂死的熊依然在哀鸣着,阿宙早看见了我们,但他并没有骑马向我们而来,只是在猎物周围徘徊着,好像知道六弟在说他不是。阿宙放走李醇时,我在场的,阿宙说的话我记忆犹新,但六王,七王都在左右,我没办法进言。
  元天寰脸色阴沉,缓慢的说:“六弟,你实是个聪明人,但你活着,就始终没个信念。朕教训你,并不是单为了李醇一件事。你私自拷打囚禁李醇,此为不仁。你在李醇的事上告你五哥的状,此为不义。你沉溺男宠,置卢氏妻于不幸,此为不忠。你可以不仁不义不忠,但你不能完全置自己于无辜境地。特别是卢氏,你要是再对她横加捶挞,朕立刻命她与你离绝。”他从袖子取出一卷表章,甩到元殊定身上:“看看老五在李醇之事上,如何百般维护你的吧。朕给每个弟弟机会,但别总落了下风才好!眼看着就有你表现时候了,你不能让朕失望。”
  元天寰拨开马头,秋风鼓起他黑色的披风。他与阿宙擦肩而过,并不理他,阿宙忙跟随了上去,我和七王也夹紧马肚子,朝猎苑内的大营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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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1:11 | 显示全部楼层
  大营之内,是我们预先精心准备的酒宴。如雅正在外头清点杯盘,元天寰说:“免礼。谢如雅,你会骑马么?”
  谢如雅骄傲一笑:“臣能!”
  元天寰也对他笑了:“好孩子,既然能理财,闲暇时可去户部学学。朕已吩咐了尚书穆孝伯,准你随意出入。”
  如雅欣喜,眸子骤然一亮。我在元天寰背后,也对如雅微微一笑。这回他如愿以偿了!
  营帐内的金盘内,盛满了系着黄金装饰的茱萸。茱萸代表着兄弟情。我这次准备宴席,特意请教了罗夫人有多少莅临的皇族男子,可以佩戴与皇帝相同的茱萸。
  元天寰浑然忘记了不快,情绪饱满的数了数茱萸,笑问我:“公主,是否多了一枝?”
  我给他和我自己斟了葡萄酒:“没有错。上官先生是不是也算你的兄弟呢?”
  元天寰思忖片刻:“来人。”
  “皇上?”
  他拿起一枝茱萸:“快马加鞭送到长安上官府,赐给上官轶。”
  上官先生没有跟来长乐宫,大战将起,他在筹备什么呢?
  元天寰看出我的心思,将葡萄酒一饮而尽:“上官今天在长安府内宴请太傅郑畅和其他各部文官。他为朕礼重,又声名显赫,所以没有文官会不去。朕平四川以来,文官中一直有厌战情绪,近来太白星凶兆,他们读书人更心思浮动,只慑于朕不敢明言。但上官觉得,上下一心,要比文武对峙有利的多。因此在席上他会由大家倾吐,而后摆明厉害,说明北方之役,不可不战。”
  上官不喜欢交际,倒肯为了元天寰舌战?我有点诧异,可惜自己身在长乐,不能聆听众人争辩。我吐了吐舌头,赶紧把自己杯中的酒也喝光了。鼓声起,皇族们纷纷到了外帐等候。元天寰召宦官给他在衣服上别上茱萸,胖乎乎的小宦官踮脚几次,也没弄停匀。元天寰好脾气等着,无可奈何。我倒笑出来了,将小宦官手里的茱萸拿过手:“我来吧。”
  我仰头,一会儿工夫,就将茱萸顺贴的插在他的领襟上。我得意一笑。抬眼,元天寰雪白的脸离我近极了。他的眼神清朗,忽然问我:“你在兰若寺见过美人图了?”
  我点点头,疑惑的望着他。想了想开口道:“我在兰若寺无意中遇到过五王,他当时正和李醇说话,要他李家对你尽忠。我还独自登上过五层塔最高处……”
  他眼中朦胧水雾又起:“你上次听上官说出战远伐不吉祥。朕想知道,你希望朕自己去,还是如上官建议的让五弟去?”
  “我?”那一瞬间,我听到脚下静谧的沙漏声,我直视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去。”
  他听了一笑。一点都没有讽刺或者不快,只有舒心的笑容。
  我加上一句心里话:“因为你是必胜的。”
  他的笑意在薄唇上不散:“此事朕已定下了。不过,你的回答和朕预料的一致。”
  元天寰……?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又继续问:“今天你没有射出一支箭,朕原以为你是会射箭的。”
  我吸了口气:“我不需要射箭,罗夫人说,北朝的女人只吃男人给她的猎物。你打了这许多鹿,还不够我吃吗?”
  元天寰笑意更深,也不再说话,率先走出去了。小宦官捧着金盘跟着,按照传统,元天寰给他的兄弟们头插茱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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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过三巡,我是大帐内唯一的女人。出于对我的尊重,没有人对我平视,阿宙也不例外。
  等到上麦饭的时候,每个人看到侍从打开食盒,都嗟叹一声。
  元天寰看了一眼,问我:“这是公主殿下准备的特别食物……稻米?”
  我环视众人,用清晰的声音说:“这是河南的新城稻米,以三种汤汁混合拌成的饭。据说是周文王时候流传下来的配方,请众位尝尝。”
  有些皇族子弟相当犹疑,但中山王,阿宙,还有七王旭宗都立刻举筷。中山王咀嚼后赞美道:“原来稻米是这样的香,可惜老臣吃了那么多年的麦子。”
  元旭宗笑着附和:“好吃,好吃。”他们这样一说,众人都纷纷跟进。南北朝人的习惯不同,其实爱好美味是一样的,我事先就有足够的把握,大家都爱吃这种米饭,当然……汤汁也用资不菲……但关键是,让北朝贵人们先吃上稻米。
  按照规矩,这时候就要上女乐。但我并不欣赏美女们在一群吃喝的男人面前表演。所以……我另有安排。我拍拍手,大帐口出现了一位相貌丑陋的年迈老人。青年贵族们顿时意兴阑珊。
  那老人盘腿坐下,看我点头,就用一根马骨敲着草地,开始唱:“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现牛羊”
  随着老人的歌声,大帐内逐渐安静了。
  他唱了三遍,震发聋聩,众人忘乎所以,好像回到了建国之处的北地。
  我仿佛看到了碧草黄花,鹰翔云海,一望如砥的大漠。
  “好!”阿宙第一个站起来喝彩,元天寰似也满意,命重赏歌者。众人也意犹未尽。
  阿宙举杯对众人说:“来长安定都,我等久听靡靡之音,重温旧日歌曲,才想到我朝雄健的当年。草原大漠,本是我朝故地,然柔然帝国,虽与我朝约为兄弟,却经常掠夺边境,骚扰六镇,若有机会重夺祖先起源处,臣万死不辞。”
  他说得慷慨激昂,歌声余音绕梁,众皇族又因饮酒热血澎湃,因此不少人都应声。
  “对,早该灭了柔然!”
  “草原应该全是我朝的疆土。”
  “先平了北方,再统一天下!”
  我望着阿宙充满朝气的脸,元天寰对这个弟弟究竟怎么想呢?
  元天寰并没有出声。他望向帐外,只顾饮酒,并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
  过了一会儿,外头马蹄声响。竟有军士急报,宦官呈送上来,众人酒醒了一半,都望着元天寰。我看到元天寰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而后他从容的对大家说:“柔然在今日凌晨攻击武川镇。各位,朕不想战,但别人入侵,我朝不得不迎战,平定北疆,在此一举。”九月九,果然是非常日子。难得我和元天寰竟然有所默契,在这个时刻宣布战争的消息,无疑是最鼓动战心的。皇族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也都在天寰意料之中吧,我安排的歌者,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
  阿宙第一个跪倒在御前:“皇上,臣为太尉,外强入侵,臣弟理当领军出战。”他头上插的茱萸,在风中轻颤。元天寰对他注视良久,一字一句道:“你不能去。”
  他这话一出,非但阿宙自己吃惊,众人喧哗都停止了。元天寰站起来,任由秋风吹着他衣服上的茱萸。在那一刻,他看着阿宙,好像阿宙是时光倒流中的自己。他说:“朕对柔然早有察觉,因此未雨绸缪,已经定下了出征的名单:朕将御驾亲征,以河南上官轶先生为军师。以右将军长孙乾为先锋,六弟魏王殊定和卫将军于英分率左右军一同出征。五弟赵王元君宙留守京城,摄理国事,都督中外诸军事,以中山王并太傅郑畅为辅。”
  六王爷本来灰溜溜的,听了这话,一跃而起:“臣弟愿为皇上赴汤蹈火。”
  阿宙脸色都变了,似大为失望,他膝行到元天寰的脚下,拉住他的衣裾:“皇上……求您收回成命,还是臣弟去吧。皇上……您是万尊之体……”我知道阿宙不愿提起天象凶险和此战的艰难。他的凤眼里涌上了泪花,说话都不利索了。
  元天寰毅然扯开衣服:“朕决定了永不会更改。让你留京,自有道理。现在军情紧急,朕立刻返回皇城。”
  我跟着他一起入内,阿宙却跟了进来,直到人们已经听不见的地方,他才又拉着元天寰再三的恳求,连我都不忍心听,只能避在一角,旁观他们兄弟。
  元天寰终于叹气,蹲身扶住阿宙的肩膀:“五弟,朕对你的安排,你还不懂?”
  阿宙使劲摇头:“虽然能懂,但不敢懂。大哥就像我的父母师长……”
  元天寰摸了摸他的头发,那茱萸也散落出一些飞絮:“五弟,你只有十六岁。这一仗难,长安并不保险,所以你留在长安,不但是我为你好,也是我给你的考验。天象虽然对出征者不吉祥,但我不怕。万一……你记得前几天朕让你放到兰若寺宝塔内的那卷朕手书祈愿么?”
  阿宙茫然的点头。元天寰又用手抚了一下他的额头:“那卷不是祈愿,而是朕的诏书。万一朕有不测,你和中山王,郑畅,一起去当众打开它,记下了?”
  我心里猛跳:元天寰还未和我成婚,他若驾崩,只有皇弟继位。那个人果然是阿宙!
  元天寰又和阿宙附耳说了不少话,阿宙低下头伏在他的身边,似要痛哭,又使劲忍住。
  马蹄声催促着出发,元天寰终于抛开弟弟:“公主,回宫吧。”
  他携我的手,穿出大帐,穿过众人,径直登上御车。
  我莫名的难受,又莫名的激动,耳边一直回旋着老人的歌声。车轱辘一转,我认真的请求:“元天寰,带上我一起出征吧!”
  他好像没有料到我这句话。半晌,才含蓄拒绝:“不行,北方有许多湖,深不见底。”
  我执著的回答:“无论多深的湖水,只要冬天结上冰,我就能踏上去。我根本不想看透它,只要站在最上面!”
  “……你到底要征服什么?是一个帝国,还是人的心?”
  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能亲历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只是想站在冰面上。我想目睹上官青凤第一次飞翔,想要见证元天寰是最强的人……我最想代替阿宙去体验天与地的搏杀。
  元天寰将我手放在他的手心,郑重道:“公主,我向你保证,你将来还会看到更精彩的战争!但是这一次,请你留在都城,让我去征服吧。”
  在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毫不怀疑,他将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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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1: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秋血

  战争车轮无情的碾过。毁灭了无数女子的春闺梦,也成就了无数男人的壮士心。人们根本不必为它准备。因为即使给于再多的时间,还是准备不好的。
  长安城在几日之内,就成了一座巨大的火药库。每时每刻,都有铁骑从四面八方涌来。夜半时分,城门的石臼依然在被撞击。大地的凝重节拍,不断的被重复着。百姓们就像中了巫术般哑然。深夜我在桂宫高处,第一次按照图籍所示,瞻望了太白星。它不过是一个发出白炽光芒的遥远星体,跟这个国家主人的光辉,不可同日而语。为了它,元天寰已经斩了两个人。军心不可动摇,以星象蛊惑人心者,只有死路一条,我赞同。
  元天寰同上官,诸王,将军等在太极宫通宵达旦的商议军事。他常令少年如雅去旁听。如雅虽不发言,但过耳不忘,因此我也知晓了军事安排的内情:元天寰只带走十五万骑兵,五万车,将其余的兵力,全部分配给长安周围,由太尉元君宙指挥。有人提出,这样对于御驾,并不安全,但上官冷冷一言“用兵贵奇不贵多”,便封住了人嘴……
  六王甚至对如雅说:“皇上用上官青凤,是在冒险。”如雅转述给我听的时候,不带感情,观察着我的反映。我不以为然:元天寰并没有冒险,而是上官在用自己的名声冒险。高人不出山,就永远可以当高人。出山了,你的名声,只由你的真实能力决定。对我来说,我虽然见过徜徉在山水中的上官,我也明白他眸子背后所渴望的东西。微妙的人心,在四川时候,我尚不懂,但最近几天,我渐渐领悟了不少。如雅抚摸着腰间的钥匙:“姐姐,长安也不安全,你感觉到了吗?”我没有回答,那是阿宙面临的考验。
  我特意去看赵显,他好像兴奋异常,他的蓝眼睛,因为战争之火而被燃烧起来。他盘腿坐在宫门洞的篝火前,大口吃着萝卜炖羊肉,一边唱着四川的山歌。
  我笑道:“你就那么高兴吗?”
  他用沾着油星的手摸摸袍子:“吃饱了羊肉,好过冬!我这种人生在和平才叫不幸。公主能帮我对皇上说,让我跟他一起去北方吗?”
  我摇摇头:“赵显,你知道皇上的。他要你去,一定不需你说。他留下你,也是为了长安,而不是为我。”赵显咧嘴笑开了,有些悻悻。就算在长安,让他在元君宙的麾下,他也不快活。
  我仰头望天,雷鸣阵阵,出征前夜,会下大雨。太好了,抹去了太白金星!我对着身后的宫女们一示意,她们纷纷上前,将赵显的面前堆满了十几件新袍子。
  赵显手里捏着一根啃干净的羊骨头,直愣愣的看着宫女们,阿若含羞笑说:“赵将军,我朝风俗:大战前,女子都要缝制战袍送给哥哥或者夫君。我等在深宫与世隔绝,大家缝了全都送给你了。你一定别辜负桂宫殿下的期望!”
  赵显严肃的站立起来,向女子们作揖:“多谢姐姐们。赵显一辈子就穿这些袍子,也够了。”这如北风般彪悍的少年,眼角有纯真的泪花。
  我忍不住说:“一辈子,难道将来你不娶妻?”那一刻,大雨滂沱而至,雷鸣电掣,粗重的雨点冲刷着一切。赵显难得凝重的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又看了看自己身旁的大刀,笑着摇摇头:“战争时我不会娶妻。不然丢下个寡妇,我死也不放心。可若不打仗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我还没说完,就有宦官冒雨飞奔而来:“给公主殿下请安,皇上已到鸿宁殿。口喻赵显也去觐见。”
  走到鸿宁殿口,我对赵显说:“皇上一定有谕旨给你,你先进去吧。”
  他默然遵命,我等在廊下。如雅撑着把伞过来,悄悄说:“刚才消息,武川镇,朔方镇,损失惨重,但皇上也不着急……”我只觉得秋雨寒气入骨,但我并没有多少愁绪。雨点的节奏紧密,就像北方的战鼓。我心潮澎湃,长安城的深处,好像有青铜器的和鸣,预示着非凡的战争到来。明日……就是明日了……
  我走进大殿,元天寰的声音倒像秋雨:“……就这么定了吧。”他的瞳孔里集中到我的脸上:“赵显,你跪安吧。”赵显心绪重重,退出的时候也不合乎礼仪。
  “公主,”元天寰对我疲惫的一笑:“朕来看看黑鸽子。”
  我指了指放置花瓶的案子。黑鸽子本在那里的……?元天寰悠然道:“它在这儿。”他的口气,似乎一点都与战争无关。
  我一瞧,对那黑胖鸟儿顿时火冒三丈。原来,它竟将我藏在床暗处的一件衣袍叼在嘴里,拖来了给元天寰看……我看到阿若她们缝制战袍,也学着缝了一件。我在冷宫时没有好好学过女红,因此缝制的衣裳,针脚远不如阿若细密。可不是让人嗤笑?
  “我……”那倒是一件男人的袍子……我想不出什么解释,不如不说,用眼睛溜着元天寰,下定决心在出征前不说任何让他心烦的话。
  元天寰将袍子捏到手里:“挺好的。”
  我不明他所指,他抬脸说:“这袍子缝制挺好的。”
  我“啊……”了一声:“你在我这里用晚膳吧?”
  他略带遗憾的摆手:“今晚还要去城南骑兵营帐,朕出征前夜都在军队中宿夜。就此别过了你吧。”
  我心里一动,元天寰注视着我:“朕本来有几句话交待你,但看到你又觉得多余。长安五弟守卫,宫中就交给你和罗夫人。你是桂宫殿下,皇帝之未婚妻。你的一言一行,对于人心都有作用……”
  我抢到:“我明白。等你回来,你也会明白的……”
  他笑了一笑,又靠在垫子上,闭上眼睛,似有丝伤感:“……朕每到桂宫,总有一种婴儿般的奇特感觉,好像总觉得母后回到了身边,朕就可以安心入睡。不过,对你也算失礼……”
  我轻轻道:“管他呢,你就索性睡一会儿吧。这么大的雨,倒像是催眠曲子。”
  元天寰也不客气,真的平心静气,闭目养神起来。好像纷扰的红尘,战争,都跟他毫无联系。我望着他睡觉,自己也发困,靠到远处的琉璃屏风旁勉力撑着。黑鸽子兀自跳在地上,咕咕叫着。倒是越发衬出殿内宁静。我忽然觉得,要是明日不是战争就好了,那个男人也可以睡下去,我也可以休息。我甩甩头,元天寰却动了动:“可惜啊,睡不成的。你知道,这两天一经交手,柔然帝国准备比朕想象的还要充足的多。他们多年隐忍,蓄势待发。而我军长年征战,正处疲劳。公主,朕此次出击,他们必定会分强兵攻击长安。到时候君宙加上赵显之力,也不知能否抗衡。但我不出击,五弟和赵显等毕竟太年少,在从未经历的北方地形上恐怕施展不开。一旦北方全线溃败,长安就会危及重重,大家都坐以待毙。因此,不论天象吉凶,我出战,赢的机会才大。”
  我站起来,对他静静的说:“五王爷的力量,应可以守好长安。赵显,你才用得着。我不愿你让他代元君宙迎敌。你太保护五王,对他也不是什么好事情。”
  元天寰沉默半晌,忽然站立起来,抚摸着振翅飞到他肩膀上的鸽子,他顿消疲态,目光炯炯:“公主,朕保护五弟,何尝不想保护好你呢?……朕十六岁出征至今,这是第一次有女孩送给我的战袍……”我有点惭愧,难道这是专门送给他的……?但我只狡黠一笑:“元天寰你要谢我?”
  他傲然望着殿外秋雨,也潇洒的笑了:“你呀,有什么值得朕谢的?明天来送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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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血战,以血开始,所以元天寰出征,便以血祭旗。
  柔然在长安城内的几个贵族,在秋雨连绵的早晨,都成了刀下之鬼。长安北门前,送行的大臣,王族成群。我以酒敬元天寰。人们注视着我们,眼里含着泪花。似乎他是战神,而我就是胜利之神。元天寰一身戎装,精神抖擞。他饮完酒,轻轻对我吐了一个词儿,我还没有恍过神儿,他已经挥手,全军出发。
  上官先生的马车从我身边经过,那大汉孙照礼貌的对我躬身。我不禁叫了一声:“先生?”
  瞬间,他揭开车帘。他那张清丽如诗的脸,从容,轻松,愉快。他望着我,就像澄清的碧空。但他没有说一句话,就再次放下了帘子。
  随着大军的远去,这城里只有我和阿宙了。阿宙曾说让我许他一个秋天,想不到今秋,是你我共守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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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每深一分,我就越习惯于这座城——元氏之都城。
  北风卷着狂沙呼啸而来,最后一片殷红的叶子在长安飘落。箫鼓离我们极远,又极近。我错觉有两个少年是站在城垣上观看城内的一切。我是我,他是他。虽然星空下,阿宙和我绝不可能隔着长安城握起手,但时时刻刻,我看得见他,他也看得见我。于是,心里装得满满的自信,连死都不怕。
  贫贱如小民百姓,都日夜在寺钟里为皇帝祈祷。
  富贵如王妃公主,也献上了珠玉锦绣以供军用。
  京城上到尚书八座,将军谋臣,下到宫女宦官,乞丐小贩。
  常盼望着启明星般,彻夜等待御军最新的战报,被快马驼着,破黑雾而来。
  我曾经以为人们畏惧元天寰,原来,他们更依赖着他。
  二十六岁的元天寰,就像曦朝人的父亲。
  而不像南朝皇位上我的叔父,无人真正的畏惧他,也无人真心诚意信任他。
  战报来时,只给太尉元君宙,阿宙也总是令人简短抄录给我,有时候还派来长史杜昭维向我解释。天佑元天寰,一个月来,他一直在胜。百姓们觉得他该胜,因为他如战神。
  但只有我们上层少数人才知道,战神也要用血来换取每一步的前进。
  第一仗,元天寰夺回武川镇。柔然人全力防守。武川堡垒前,尸体堆积成山。但元天寰不惜代价,日夜猛攻,他命令右将军长孙乾不准退后一步。老将军长孙乾左眼中箭,用手拔掉箭,继续作战,左右无不感动振奋。虽然北军损失惨重,但于第五夜,元天寰之军旗飘扬终于在成为废墟的城上。此次战役,上官先生改进了墨子所研究的武器云梯,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绑在牛皮车上,上层装上轱辘,更便于军士攀城攻击。
  柔然俘虏数万人。元天寰不愿招降,下旨意全部就地活埋:用坑杀他们以祭奠北军亡灵。而后在武川誓师,继续向北踏平柔然帝国。
  元天寰向所有的柔然城市发了檄书:“降者可生,不降皆死。”
  他所包围的前两个柔然边境城市,在大军的凌厉攻势下,迅速投降,但第三个城市,却不肯投降,他们回答皇帝说“我等只剩一人,也不为汝之奴隶”。元天寰以御弟六王元殊定在城前叫阵,吸引其守军注意力,自己率三千轻骑绕道在背面夹击次城。三日破城。他毫不怜悯,按照自己曾许诺的那样:将所有城内男女老少一概处死。
  但到此时,柔染可汗的主力依然没有遭遇元天寰的军队,我问杜昭维:“何时可发起全线攻击?”杜昭维沉默片刻说:“未知。我们还在等。”
  我不再问,我既然无法从皇帝出征,我的任务就是守护好长安人的心。我常常去寺庙,普通的民众也可以看见我欣悦宁静的表情。我并非假装,因为我在那样的时刻,确实什么都不去想。柔然人既然是侵犯的一方,那么就要背负民族的命运。天寰杀俘虏,残忍么?不。那是一个皇帝的风格。秦灭六国,坑杀赵军数十万,但结果却能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始皇帝的精神,传给了杰出的继承者,元天寰也算其一。
  但这个道理,并非人人懂,特别是文人。当留在长安的一些文官劝说“上可适当宽免,则将来可臣服此国”,杜昭维告诉我,阿宙如此回答:“书生陋见!柔然国处于北荒,其地不可用,其民不可臣。皇上出征,唯绝国家后患。开国之君,皆杀人无数,还可流芳百世。创业之帝,就不可杀人?”
  我庆幸,皇帝不在,但阿宙在,他总是谈笑自若。以清新俊美的风采,博得了臣民的好感。
  长安的风评说:太尉王真像皇帝,非但像他的爱弟,甚至像他所生的儿子。但我知道,阿宙离元天寰,还差了十年。风刀霜剑,腥风血雨的十年,就是阿宙和元天寰的距离。
  十月中旬,元天寰旌旗千里,横渡沙漠,对仗柔然可汗于漠北。七天内,我们再没有接到任何消息。夜间我心急如焚,漠北发生了什么?我后悔没有坚持跟着去。这场战争对我永是悬念?我忽然想到了我父皇和母亲。母亲每次都跟父皇出征,只除却最后一次。为什么,她后悔吗?我无从知晓。但我又觉得可笑,元天寰和我,毕竟不像我的父母。听闻漠北严寒,已经开始结冰。我又担心上官先生的腿。元天寰需要智囊,但上官的身体……我知道上官一定不需要同情,可他发病,会否影响到元天寰的军事呢?我以前认为元天寰喜欢智取,但似乎和柔然帝国的交手,他采取的一直是强有力的进攻……
  我思路如麻,夜间失眠,只听鼓声沉沉。
  可到了白天,我依然带着微笑,以美酒佳肴犒赏长安守军。我到了太尉亲率的御林军营,阿宙亲自迎接我,请我去看士兵习武。他挑选了几千精壮的年轻士兵,不教他们别的,只让他们赤脚在地上练习行军。
  我忍不住问:“阿宙,为何没有消息?”阿宙凤眼里没有迷惑:“皇上出征前都吩咐了,大家距离太远,不必担心。让我按机宜行事。”
  我还要问话,阿宙侧耳,年轻的军人们在唱“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投躯报明主,身死为国殇。”他们都是二十岁下的少年,血气方刚,因此所唱之曲,唯有豪迈的青春之气。
  阿宙目光明亮:“我愿柔然用它的主力来攻击我。皇上这次出征显然下了决心。我也是下了决心的,只要元君宙活在世上一天,皇上的天下霸业就能定可实现。”
  我点点头,他眸子一寒:“小虾,你是南朝公主。前天,捉到了几个乔装打扮,带着大批财宝的南朝人。本不想告诉你了……但还是你问问。”
  我吃了一惊,此种时刻,南朝皇帝派奸细来北方做什么?难道是想约同柔然帝国夹击北朝?
  还是要刺探什么情报呢?夹击北朝,南朝就不冒险?而且元天寰是那么值得挫败的?
  我细细思量着。阿宙的手下已经将几个南朝人带到了,他们受惊跪着,但并没经过拷打。
  他们对我漠然,我开门见山,冷静的问:“难道说你们赴北方,是约同柔然夹击北朝?”
  那几人不言语,我站起来,他们面面相觑,才磕头:“公主殿下,我等冤枉……”
  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几个南朝人,心里面并没有多少对故乡的怀恋,却更复杂了。我淡淡说道:“你们来长安,不该选秋天,而该选春天,观本公主的结婚典礼才是。”
  其中为首的人惊惧碰头,我微微的摇手:“将他们松绑,不过误会罢了。”
  军士们看阿宙的眼色,阿宙应允了,眉头微微皱着,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我。
  我领着南朝人出帐,站在点将台上,去看元君宙手下阵容整齐的士兵们,北朝的新式戈戟光芒异常,我微微笑答道:“你们觉得如何?”
  他们互相以目示意,虽不至于啧啧,也有羡叹之意。
  我微笑道:“此不过普通一营军,一簇武器,北朝有千营此等军,武器生产是日夜不停的,就说不清楚了……”
  为首的人眼皮一动,我笑得更欢:“皇上不在,但他凯旋回朝不会超过一个月。你等可面见皇上,参观一下北朝的粮库,金库,也不枉来一场……此国盛而大,为本公主之幸运。”我仰望秋空,不无讽刺,又有些骄傲:“我炎光华从小幸运,现在幸运,将会一直幸运下去……”
  那几个人唯唯诺诺,好像慑于我皇家公主的威信,不敢多看我。
  为首那人近我:“殿下,我等也是奉命,大将军箫……”
  “箫植?将军怎么总是想到干戈,既然我都能拿来和亲,我叔叔的意思是极明确的。南北和平,才是两帝王心中所愿啊。替我问候将军,他也已经不惑之年了吧?”我走了几步:“……你们回去吧。不论是否来买情报,还是联合柔然,你们既然被捉住了,什么都不要想成了。”
  我不愿意多说,就令士兵们将这几人暂时羁押。一回头,阿宙在台边旁观。
  阿宙跟上来,厉声说:“不行。你不能放他们回去。至少扣到皇上回来。”
  我没有作声,阿宙又叫我:“小虾?”
  我停步:“这里没有小虾,只有余姚公主。你必须放他们走,若扣留时间长,倒给南朝把柄。心中不怕,何必不放?只有大大方方的放了他们,才向南朝显示和平大度。也告诉箫植:长安并不空虚,我等胸有成竹。”
  阿宙思索着,对我的话并不排斥,但也不立刻接受,我又说:“现北方激战,西方不定,稳定南朝才是国策,还记得过去上官先生讲话么?”
  阿宙按了按剑柄,点了点头:“……谢谢你。就那么办吧,南朝使者之事就不追究了。不过,长安虽不空虚,确实也有危险。皇上大军与我等消息阻隔。方才接到报告,柔然主力中的一批,正在向长安来。柔然可汗本人在漠北牵制了皇上 ,精锐已经从北方逼近我们。”
  长安不再安全。我倒并不紧张,似乎早就盼着此刻。我正要答话。杜昭维上气不接下气,跑来:“殿下,殿下……上官先生来了战报。”
  怎么是上官先生写的?以前的战报都是元天寰名义所发的……
  难道元天寰……?我想到这里,和阿宙都像受了惊骇。
  阿宙急忙解开战报。我肯定:那里面有元天寰的消息。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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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1: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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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仔细阅读军报,生怕看漏了一个字。看完了,他将军报卷起,慢慢放到袖子里。
  我忙问:“到底怎么了?”杜昭维乃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儿,也将肩膀绷紧了。
  阿宙仰望长空,凤眸寒冷清亮,对我和杜昭维道:“我们进帐再说吧。”
  等我三人进了帐子,阿宙屏退左右,才说:“远征军暂时不利。漠北沙漠一战,统率右军卫将军于英不顾圣命,中柔然埋伏被俘……”
  “六王手里的三万人马呢?”我脱口而出。杜昭维瞥了我一眼,似对我熟谙于此略有惊愕。
  “六弟本该与皇上会合,但天不助他,遭遇沙暴。飞沙走石,人马迷路。沙暴之后,六弟已错失了时机。失期当斩,可是皇上念在手足,姑且准他戴罪立功。六弟当场割去头发,以代头颅……”阿宙与杜昭维对视,又默默的端详了我一会儿,眸中泪光泛起:“公主,昭维,这还不算坏消息。皇上……皇上因左右军皆失利,亲自与可汗周旋,虽然以力战逼后敌军百里,但自己也旧伤复发。”
  我手一凉,就不肯往坏地方想。阿宙继续道:“军师坐镇军中,还能应付。可他对皇上病情语焉不详。他也告知我们向长安进犯之敌,只能靠我们自己,务必要赢。军师还道:柔然俘虏于英,获得不少我军粮草,大军不久就会陷入缺粮的境地。”
  我咬了一下唇,兵家粮草为重,但现在……可恶的太白星诅咒。
  杜昭维不再慌忙,他竭力镇定:“殿下,纵然失去了部分粮草,但若我等解长安之围迅速,御军未必会挨饿。此刻殿下一定要显得镇定,以安人心。立刻召集众人,商议消灭进攻长安之敌军。”
  阿宙吸了一下鼻子:“昭维之言,正合我意。你即刻去……”
  杜昭维站起来:“下官就去。”他与阿宙默契,浑然天成,好像不需阿宙说明,就了然在胸。
  我心里好像大浪澎湃:元天寰旧伤发作?上官独掌重担?阿宙呢……我隐隐一寒:“阿宙,你大哥是什么地方的旧伤?”
  阿宙温言:“小虾,你又何必知道?”他闪避我的目光,俊美的面容出一丝不忍。
  我知道了,元天寰曾告诉我:他只受过一次腿伤,是当年在和我父皇交战之时!战争,两败俱伤,乃天经地义。我一直都对元天寰与父皇交手耿耿于怀,却忽略了,他也付出了代价。
  天不利曦朝,但眼前的阿宙,却还是斗志满满。我小时候最喜欢夸父追日,精卫填海的故事,阿宙并不是巨人,也不是精卫鸟,他是光艳如火焰的龙子。元天寰是不怀疑这个弟弟的能力的,我又为何要担忧,我对阿宙含泪笑了一笑。
  决战在即。人,只会死一次,其后的命,都是卡住天的咽喉来争取的。
  柔然人善战,果不其然,他们在黄河岸兵分两路,成犄角之势,围攻长安。一路由柔然帝国太子吴提率领,十万骑兵在黄河岸边,开始造桥,大张旗鼓,预备渡河。另一路也是十万,由东向西,只逼潼关,领军的是柔然宿将富可敦。
  阿宙他们连夜布置。他身边的青年谋士各抒己见,据说唯有杜昭维发言最少,阿宙最器重他,请他多言,这个京兆杜家驸马正色辞谢道:“兵法布阵,非下官所长。下官所关注的,是如何在当前安定长安,安置流民,压低米价,以免人心惶惶。”
  杜昭维对我,不卑不亢,我对他也保持着距离,但他所说的我赞成,民心,确是负载军队的实事。柔然烧杀抢掠,几十万百姓逃难向首都长安。
  夜间秋雨连绵,我由谢如雅陪伴,出入于长安城郭下的难民营。营中充盈人的寒酸气,老人的悲叹,孩子们的哭声,更挥之不去。阿宙允许杜昭维开仓济民,每个难民都吃到了麦饭。
  道路泥泞,我的身上半湿,如雅南朝世家子弟式样的鞋子上更沾满了泥土。我向一个帐篷内的人发放了治疗瘴气的药丸,在他们的感谢中走出来,便对如雅笑道:“如雅,这可不行,你一定要像北朝男子一样穿靴。你知道,现在长安城许多富人已在家穿草鞋练习走路,以便万一不测,可以混在百姓里快速逃跑。”
  如雅清水白莲一样的面容,浮起轻蔑的笑:“姐姐,我永不穿草鞋。我是谢家人,死也要有谢家公子样!”他压低声音:“姐姐,我们需要告诉太尉桂宫储存的大量稻米吗?还是再等等?”这少年的雪白衣襟,已满是肮脏,但无人比来自优雅南方的他,更像一位贵公子了。
  我撩开自己裹在脸上的斗篷:“如雅,你长得好快,比姐姐都高了。稻米的事情,再等等,等到长安快要无粮,我们再施于援手,那样会有力的多。若我离开,你也要照做!”
  如雅蹙眉:“姐姐,你说什么?你要去哪里?”流民几乎要冲散我们,他拉住我的斗篷,任由雨丝飘在眼里:“姐姐……难道你……?”
  是的……如雅,我默默的看着他,我就是你所推测的意思。我不忍心抛下这个弟弟,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再是四川的夏初,任何人,任何物,都不可改变我的方向。
  “桂宫……请跟我们回去,太尉有请。”几个人凑近我,半跪着低语。我拨开斗篷,火炬照在我的面孔上,四周突然安静了,一个声音:“公主!她是桂宫公主……!”
  “公主……?”“皇后……?”
  成百人涌向我,几个卫士用手臂将他们挡开,如雅张开双臂呼喊:“不要伤了公主。”
  难民营里的纷乱,被他的喊声震慑住了。人们纷纷向我行礼,自动的让开一条道路。
  我抱起一个老妇人怀中嗷嗷待哺的小婴儿,让他的头靠在我的胸前。
  “皇后……”老人跪在雨中,声音哽咽。她忘记了我只是公主,还没有成为皇后。好像看见我,就瞻仰了皇帝天颜。她身后有一群小孩,个个都被秋风冻得通红两腮,眼睛和黑枣子一样明亮,对我好奇的望着。我自己被战争夺去父亲的时候,也那么天真吧……我将婴儿还给她。又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身上,一字一句:“老人家请起。皇上出征在外,但太尉王在,百官在,长安人心,就是长城,外人怎能击毁?你且平心静气,等到胜利了,必将与子孙们重返故园。”
  民众跪拜行列,因各人身高而起伏,当我越过他们,真的像是看到了一座血肉的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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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走到太尉军帐,雨,又不知不觉中停止了。
  我停在帐篷外,听到太傅郑畅还在发表意见:“虽这样说,但是先攻击潼关之敌,依然是太冒险。万一柔然太子渡河进攻长安,我军主力不在,长安失守,人心沦丧,无可挽回。”
  阿宙声音坚定:“柔然一共三十万铁骑,以皇上在漠北激战推测,可汗身边不可能少于十五万。吴提之军,绝没有十万。他们要过黄河天险,至少还有几天时间。而潼关之敌,由猛将带领,一旦破关,后果不堪设想。本王自幼弈棋,鲜有对手,因别人兵分十路,我只专一。我向来主张主动进攻,而不是固城防守。但进攻,不得不有重点,先击溃他们的常胜将军,精锐之师,吴提不攻自退。”
  中山王咳嗽一声:“君宙,你乃是皇家留守,若有个意外……”
  阿宙斩钉截铁说:“我有充足的把握,而且我会使用赵显为辅将。皇叔,七弟决不能出征,请你保护好他。我元氏帝脉不可断……”
  七王爷稚气的声音响起:“五哥……!”
  我毅然走进帐篷:“五王所言有理。与其伤其十个指头,不如断其一指。”
  中山王不语,七王已泪眼模糊,郑太傅低头喝水,阿宙明亮的就像一道阳光,他挺胸道:“桂宫,可否借我赵显?”
  我点点头:“赵显就在外头,带着他的刀,王爷。”
  阿宙仗剑出帐,赵显高大的影子与他交叠起来,西风吹过阿宙的脸,他的侧影动人心魄。
  “赵显,我们将放风固守长安,但你我连夜就将赶往潼关,给柔然人措手不及,本王为主攻,你为辅,你能行吗?”
  赵显毫不犹豫:“行。但小的想说:你我都是男人,为什么我不能当主攻!”
  阿宙注视他片刻,凤眼孤绝,仿佛傲睨华山之巅:“不一样。你我都是男人,但我,是王!”
  赵显思索良久,屈膝跪下,痛快的应道:“是!”
  正在此时,有兵丁冲进来:“王爷,柔然奸细在长安大街内,洒下无数的单子,捉拿时候,那奸细服毒毙命。”
  阿宙和赵显,还有我都拿了柔然用汉语所书写的纸片。
  上面说,元天寰受伤大败,长安危在旦夕,又说富可敦扬言,俘虏赵王母亲杨夫人,给赵王再添几个弟弟……
  更有甚者,是提到我。黄河岸上,吴提太子之兵皆唱歌“今年破城,只为好女。”
  那野蛮帝国的太子当众说,要抢来那美丽的南朝公主炎光华,尝尝元天寰的女人的滋味。
  赵显蓝眼睛都变绿了,将纸头揉成一团:“……兔崽子,熊头!”
  阿宙脸色发白,面色如冰。他的影子,冷酷至极,竟然让人想起元天寰。我勉强对他道:“阿宙,不用理睬他们。我们生气,他们反而得意……”
  阿宙用剑一挥,一节铁杆应声断落,他低头:“回去,还有细节商议!赵显?”
  赵显比我们走快多了,一阵风似,先开路了。
  阿宙靠近我,神色复杂。易水寒气,都浸满了,最后还是化成青春的阳刚:“小虾,我就要出发了。皇帝不在的京城,唯重人心。这个秋天也不属于你我,只有国家。我不对你抱歉,因为我不悔。”
  我重重的点头。我是光华公主,我是皇帝的女儿,皇帝的女人,这无法改变。
  我不能忍受命运再一次辗转,若天寰消亡,阿宙失败,我不会容忍柔然男人得到我。
  我只有死。
  我当然不愿意死,所以阿宙必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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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1:4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死境

  无数松油火把熊熊燃烧,给夜空添染上凤翅色的璀璨。数千年轻的士兵全副武装,一个个经过太尉帐前的大酒缸,每个人都刺破手臂,让几滴鲜血混入。当最后一个士兵离开,阿宙凝重的走了上去,他也刺破了手臂。他的血,和其他少年一样鲜红。但他的俊美脸庞,让人宁愿忘记了这是战时。他的眼睛,也依然闪耀着不留阴影的青春。
  阿宙的目光,经过每一个先锋军的少年,他的声音极其洪亮:“我的血,和你们的血,都混进这坛杜康酒,这一战我们都是兄弟。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国难当头,酒不如血来得浓烈。我们不分贵贱,都只是曦朝的儿子。我等少年,更应以马革裹尸为荣。这次先锋数千,插入敌军的心脏,为主攻之军。进攻时,我会在第一个,撤退时,我在最后一个。等我们活着回来,大家一起饮酒。好不好?”
  少年们昂头挺胸,异口同声道:“好!”豪气入云,大地都为之震撼。
  我到大帐背面,挽住了玉飞龙的脖子。白马眼睛里好像润润的。我给它喂了一把燕麦,它低头用鬃毛蹭了蹭我,我轻声说:“喂,你可要回来啊!我爹爹有匹老白马,最后一次跟我告别也有泪。可你是匹小白马,这战场属于年轻人,也属于你。你可不能死!”
  玉飞龙舔完了燕麦,自豪的打个响鼻,又对我的手背呼出热气。阿宙走了过来,我放开马。阿宙扬起嘴角,刚要说话,却见一个三十多岁,容貌秀美的宦官跑过来,对他窃窃私语,:只听他道“杨夫人就等着王爷去与她告别……”
  阿宙拍了一下马鞍,又望了望云层密布的天空。军队已经出发了,辎重轮轴声和马蹄声,好像是跟岩层轻微碰撞,又好像远方的召唤。他跨上马,对宦官说:“我不能去了,代我向杨夫人告别吧。”
  那宦官有丝诧异,还要说话,阿宙率先阻止他:“军情火急。我有母亲,外面的士兵谁没有母亲?我不能给夫人这点时间……但我这个儿子,也不会辱没父皇,夫人的名声!”
  他的话绝无回旋的口气。他说完,就跨上马背,在一群军士簇拥下,加入了行军的队伍。他甚至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倒是宁愿阿宙不再看我的。我转过身,杜昭维带领着一群青年谋士聚集在帐篷口,一齐恭送我还宫。我轻轻叫他:“杜大人……”
  他走上来:“桂宫?”
  “这一战,需要几天才能有结果?”
  杜昭维脸上,露出平和的微笑:“只要三天,就会见分晓。”
  我笑了笑,的确,能做到的,我们都做了,剩下来的,不是长安的我们可以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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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入宫时,已经敲了三更鼓。
  愕然发现,桂宫的殿前,杨夫人也在。她极少出掖庭,而且是第一次来桂宫见我。
  我每次见到她,总有回到熟悉过去的感觉,虽然她是美艳得让人不安的妇人,但她也是阿宙的生母。她有几分落寞的站在风中,望着桂宫封闭已久的“鬼”殿。
  “夫人……?”我好奇她的神色。
  她这才转身:“殿下送别赵王大军了?”
  我点点头。她问我:“殿下有没有进入过这所殿?”我不置可否,元天寰曾在夜晚带我进入这里,以暗道去过他居住的太极殿的……
  杨夫人笑道:“似乎皇帝们都偏爱桂宫。我也一直想来。传说封闭的殿堂里,有先皇生前画过最惟妙惟肖的一张图。但我从未看过……”
  “您为先帝晚年最眷顾之人,难道先帝没有给你画过肖像?”
  今夜的杨夫人就像一个普通的女人,没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她回答:“没有。先帝说,他已画满了一千张,就不再画了。他只用余生看我就行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阿宙才出生,就窝在我的怀抱里笑。先帝还说,君宙永远是你的孩子。他不属于任何人,只是你的孩子。”
  她喃喃的说了几遍“孩子……孩子”,我理解了她的心情。阿宙是这个女人被最先夺走的,但也许是她最爱的一个孩子。在宫廷里,母子生分,乃司空见惯。我暗下决心:我若有子,则必将亲自抚育。但我会有子么……元天寰?
  我念及他曾经认真的说,婚后让我与他一起居住到太极殿。脸蓦然滚烫,而心中冰凉。
  杨夫人的声音响起:“皇上真受伤了?”
  我在那一刻恢复了神智,摇头道:“这是谣言。夫人,太晚了,请回宫吧。”
  一瞬间,她流露出掩盖不住的失望。她捧过一件战袍,对我悠悠道:“桂宫,这是我缝制给赵王的。假如皇上失利,这次就算赢了,还有更厉害的仗打。请你把袍子转给赵王,我知赵王对桂宫更为重视,见你机会又多。”
  她又在试探我。天寰的病情,乃国家机密。而阿宙和我的以往,她如何知道?在这样的时候,战争不比任何个人心中盘算更重要吗?我严肃的回答:“我非赵王母,妻,妹,或亲近之人。慈母制衣,托于外人,总不名正言顺。请您暂回内宫,跟我一起等候捷报。”
  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颓唐烟消云散,又成了绝艳之妇人。她转过身,罗夫人不知何时也来了。杨夫人与她擦肩而过,连个招呼都不打。
  我毫不在意。邀请罗夫人入室。罗夫人见左右无人,才道:“桂宫,你应对杨夫人正好。皇上之病情,恐怕不轻。昨夜有人从北方战场来,进六王府面见王妃。六王妃今天早上入掖庭……杨夫人知道消息,就蠢蠢欲动。也不奇怪,她被皇上压制太久了。”
  “压制?”我抬了眉毛。罗夫人道:“杨夫人昔日得宠,连生子女,本该升做昭仪。但先帝至崩,都不肯抬高她。我曾听先帝对文烈皇后说,对太子不利,就万万不可。因此……她不是在皇上幼年就被压着吗?”
  我直接问:“皇上的腿伤严重吗?当年受伤后没有痊愈?”
  罗夫人叹息:“皇上大腿上的伤本是痊愈的,乃神医庾子翼先生亲自治疗……”
  我心里难过,还是强颜宽慰罗夫人道:“有上官先生在,逢凶化吉。就在这几天,浑水便清楚了。”我握紧她的手,她眼中有泪,无言点头。
  我又告诉她:“夫人,我已派人去请神医,他随时会到桂宫。赵王潼关取胜,而皇上真病重,皇上之军,损兵折将,就一定会让赵显去补充的……所以……”
  我断断续续,说完了我所想。罗夫人反握住我的手,怜惜的将我的一缕头发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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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了三天三夜。这个梦境,只围绕着芦花残的黄河岸,还有巍峨的潼关。
  梦里,分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我军。只有无头鬼们,在黄河岸上,因找不到回家之路而嚎哭。
  梦里,成千上万的士兵,被一支隐藏在芦苇中的少年军队拦腰截断,主将大惊失色。他们四散奔逃。断裂的肢体,血淋淋的人头,堆满了黄沙古道。
  梦里,有个白马上的俊秀少年,凤眼杀红了,狂野的作战。他银色的剑,刺过天与地。
  “阿宙!”我惊醒,圆荷蜷缩在我脚跟:“公主?”
  第四天了,怎么还没有消息?外面的世界,静得怕人。似乎长安城只剩下几个女人而已。
  下雪了?我走出鸿宁殿,晶莹的雪花不知愁滋味,玩笑般的轻舞。我搓起一把,擦在脸上,先是刺痛,然后温热,正是活着的感觉。
  所有的人,还在等待,忽然,从长安城里某个角落,爆发出一阵欢呼。随后,每个地方,都有人在喊叫……是什么?
  我正迷茫,谢如雅从远处出现了,他奔跑着,被雪滑倒,即刻跳起来:“公主,胜了,胜了!”
  他一叫喊,桂宫里顿时欢腾一片,太监宫女们笑着跳着抱在一起。谢如雅跌跌撞撞的到了我的跟前:“公主,赵王军偷袭成功,柔染人死伤惨重。另一路柔然太子军,也开始撤退了!”
  我欢欣的笑了,但没有跳起来,圆荷开心拍手,扑到谢如雅身上:“太好了,谢公子。”
  谢如雅被她一撞,又往后一跌摔在雪里,拉着她笑呵呵:“哎哟,圆妹妹,你原来那么重!”
  我问如雅:“我军伤亡如何?”
  “太尉轻伤,不碍事。赵显斩可富敦首级。我军只损失了两千多人,可算大胜了。”
  我似乎已看到少年们在阿宙的带领下凯旋回城,在第一场大雪里留下成长的足迹。
  我告诉如雅:“我要种树,就在潼关上。”
  如雅一时没有明白。我解释道:“我军损失了两千多人,每个人都是一棵树。你去我库中取钱,等太尉回来,问杜昭维要我军阵亡的名单。每个死者,将来都该有一棵树作为纪念,上面挂着他们的名字。”
  如雅伤感的笑了,他望向雪花,它们也许在此时,就像为离开世间的人们,唱一曲葬歌。
  我攸的回忆起元天寰出发时那个词语,原来他说的是:大风。
  不祥的感觉逼近了我,在全城欢呼中,我哑然了。
  女人的预感常常是准确的。长安陷入欢乐不久,就被另一个确凿的消息逼入了绝境。
  快报来京,元天寰大军开始全线撤退。柔然人紧追,大军且战且退,向北国边境而来。
  元天寰的病情,上官却只字不提。传令兵老实回答我们说:“天气骤寒,皇上伤势估摸是不好。除了上官军师和皇上身边几个随身宦官,都不被准许接近皇帝大帐,连六王爷也成。六王气得大骂军师,军师也不理睬。”
  只字不提,伤势好了为什么不提?元天寰喜独断,虽然信赖上官,但又怎么不见弟弟,将军?除非他性命垂危……? 我顿觉口渴,吸了一口气。
  中山王尚不语。太傅郑畅冷笑道:“好,好,上官轶好一位翩翩佳公子啊!他纸上谈兵,误国至深。这次打柔然,天象不吉,所以我等文官万般不愿圣驾冒进。但上官偏要力排众议,撺掇皇上强攻北地。现在圣驾遇险,他又封锁消息,俨然‘入幕宰相’。曦朝只要有他就可,还要我等做什么?”
  尚书八座等应声埋怨,沸沸扬扬。我心中又气又急:这些文官,百无一用,只会怨天尤人。我扫了一眼杜昭维,他似在琢磨。清秀的眉目,沉寂如水。
  中山王咳嗽一声:“众位肃静。桂宫在此,不可失仪。”
  数十双眼睛朝向我,我暗地捏了一下手腕,微笑说:“大军撤退想必是战事所需,怎知定和皇上病情有关?诸位大人在军中还有耳目?无妨说出来,倒为本公主解惑了。”
  厅堂里鸦雀无声。有人咕哝说:“皇上有军事部署,就会暗示我等接应,怎么没有一字?”
  郑畅身后的长史,徐徐道:“上官轶一人独断,恐怕还有异心。我等为了皇家不得不防他。圣驾不测,上官矫遗诏,又该怎么办?”
  杜昭维忽然挺身而出,声音比平日响亮多了:“可笑。上官轶要为何矫诏?他自立为皇帝,毫无人事基础,能成么?皇上之直系血亲,无非赵王,魏王,燕王。上官与三王都没有什么往来,又何必做这个人情,又去拥戴谁?我等临危不乱,处变不惊,才是做臣子本分。要是在这节骨眼上党同伐异,那就非正人君子所为。”
  我不禁对他投去赞许的目光,这人貌似木纳,头脑倒是清楚。他是代理政事的太尉王长史,又是驸马,所以一言出来,连太傅都不碰硬来驳斥,只是笼了袖子,似笑非笑注视他。
  元天寰是不会轻易失败的。除非是上天不准他再战斗……文官们乱成一团,又是为何?仅仅是因为以前舌战为上官先生所挫?不像。他们是不是在怂恿,期待什么?
  我该说什么?时间不允我多做考虑,我低声对中山王道:“中山王,我能否与您讲几句话?”
  中山王点头,对大家说:“本王有事与公主对谈,请各位暂时回避。”
  我看平日抄录八座会议的郎官们也要走,忙抬手:“留下两个人,将我们的话记录下来。”
  中山王捻了灰黄的胡须,叹息一声:“公主,凡事好则不必担心。未雨绸缪,不如往最坏的地方打算。皇上病重会让军心涣散,上官取胜便罢。但若他且败且退,兵败如山倒,长安必须重新布置。皇上假如不幸驾崩,上官也一定密不发丧。但退到了长安,一旦皇帝驾崩传出,天下惶恐。同时柔然军到,更是危难万分。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老臣以皇族长者,不得不冒大不韪,提出请郑太傅,赵王君宙,三方同去兰若寺打开皇上临走所留的诏书。”
  我观察中山王那略带碧色的眼睛,字斟句酌的回答:“我是远道而来。年少不懂事的,但皇上常对我说:中山王皇族表率,最可信赖。还教我把您当成自己长辈一般的亲近。光华说一句话:是否可以再等几日?
  皇上曾当我的面对五王说:如朕不测,你等开诏书。但现在情况不明。万一是传位诏书。假如皇上转危为安,回到长安,一国没有二君,继位的人不是尴尬?老王的名誉呢?
  太傅是外人,倒是可以推说没有私心。五王是皇上爱弟,也可以说是他人的主意。皇叔,为何你要先开口?我……皇上……”我真流了几滴泪,中山王谨慎之人,也乱了方寸。
  世界上最难揣测的,就是男女之事。元天寰虽然实际与我并非柔情蜜意,但在北国,我却被公认为皇帝所宠爱之人。而且元天寰常常与携手我用进同出,又让我列席公卿集会。中山王等,对我俩关系深浅,也不清楚。我刚才一口一个皇上,又凄婉落泪,老人坚持拒绝我,只怕是直接对皇帝不敬。若他答应我,却是让小姑娘左右,老王也不能接受。
  我趁他犹豫之际,对一个抄写的郎官吩咐:“去请七王,杜大人进来。”
  元旭宗跟着杜昭维,一声不吭,唇色倒发白,他还是小孩子呢。我直接对杜昭维说:“赵王是否说过,自己不在时候,谁第一个做主?”
  “赵王说:中山王和七王,可以跟大臣商量解决。”
  “好”我收起泪,厉声道:“七王,你听命谁?”
  元旭宗还沉浸在大军失利沮丧中:“啊……我听皇上的。”他询问似的望了一眼中山王,中山王倒跟泥塑般,他又轻声表态:“皇上之后,我听五哥的。”
  中山王说:“那么我等还是观察大军动向吧,必有后文。”
  我点点头,杜昭维接上来:“赵王定能尊重桂宫和王爷们的意见。等王回来定夺吧,皇上吉人天相,但愿逢凶化吉。两殿下请在帐中。元家事,元家定下就行可。下官去汇报太傅,无需两殿下,桂宫出面。”
  他对我低了低头,就悠然退下,我暗暗吃惊,杜昭维好像钻到我心里,了然一切。
  我所遇到的少年中,此人最有沉府。阿宙看似那么不拘小节,但却将他视为心腹,也有道理。
  阿宙……他。我不愿意想下去,只能他班师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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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4:52:08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没有等到神医,他的夫人倒是让我派去的使者捎来一封信。
  我焦急打开,信上说神医中秋后为了编写药经四方云游,没有回来。但她提起神医曾说过,上官到了长安,假如上官都不能治愈的病,那么他也不必出马了。
  我拿着纸笺发愣,圆荷过来帮我捶背,我不禁咳了几声。
  “公主,都说皇上病了……”她闪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像有点怕。
  流言是不能禁止的,而且似乎在这座城里,有人故意在传播着御驾失利,皇帝重病的消息。人人都垂头丧气,米价飞涨。可是大家又不肯失却希望,明早元军宙就回长安。无数母亲等待着跟随太尉出征的男孩子们。
  中山王有征求我的意见,此种情况入城仪式是否取消?我回答:不必。
  我捉了一把果子猛吃起来,圆荷惊讶,嘴巴都合不拢。我一边吃,又瞪眼:“慌什么?皇上平日多凶。鬼也不敢捉他去,去了地府,阎王谁来当?”
  我也是说给自己听。我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还真的成了望门寡?
  我很奇怪。按照自己过去的性格,还会盘算盘算元天寰死了,谁来继位,阿宙……
  可是,此刻,我好像坐在一座封闭的花园,里面只有一座秋千。推的人走了,别人不能入内,我也只能自己摇了。我选择了,不能后悔。元天寰看了我写的“大风”,临走时还对我提起大风。大风起兮云飞扬。勇士威加海内,他还没有做到,他为什么死?
  我早有主意,如今不过是付诸实施而已。
  天空柳絮微雪。城门前,罗夫人会集公主王妃。我裹着银狐裘,抖擞谨慎,对每个人报以笑容。笑多,也少。
  多到你们可以看到我情绪跟雪花一样轻,少到你们根本猜不透我想什么。
  六王妃卢氏身子越显沉重,见了我,她粉颈低垂,眼眶都湿了。
  莫不是为了丈夫密报,她通风于婆婆的事情?我解下自己围脖的狐皮褡,替她遮住头颈:“雪大。”我体谅她。丈夫无赖,婆母野心,她还背着一筐子礼教。不爱,女人还要从一而终,这算是愚忠?还是可爱?我将心比心,哪里会怪她?
  “桂宫。”我听她哭腔,明白她是为了我难过。元天寰……果真是病得不轻吧。但为了我又失依靠可怜我?真的不需要!
  轰隆隆的战车轮翻云而来。宦官们报信,王就快到了。罗夫人对我欠身。我正要走出去,杨夫人好似无心走到我的面前,她胭脂略红,却有无可指摘的化妆。赵王是她的儿子,别的王,都是她的儿子。若当了太后,则权利无匹。北朝胡风尚存,近代几位太后,大多强悍摄政,有些废除皇帝,有些赐死皇后。
  我碎步极快的超越她,她低低唤我:“桂宫殿下,我是他母亲。”她的骄傲,璀璨,让我惊愕。我脚步一住,昂头环视身后所有的王族妇女,我笑了,只说一句,唯有她才听得见:“夫人,天寰还没有死!也不会死。”
  我走过她,长安人第一个见到我,见我笑容满面,惊讶一会儿,竞相欢呼。
  我注视着阿宙,赵显跟在他后面,士兵们捧着酒坛,倒出那含有鲜血的酒来。
  我将第一碗盛满,对阵亡将士的母亲们微微点头,凝重的洒到地上。
  第二碗,我才给了阿宙,阿宙喝了一口。万千人赞叹此起彼伏:“赵王! 赵王! 赵王!”
  阿宙的神情,没有兴奋。无暇的脸面带着风霜,倒看上去大了几岁,他用唇触了酒碗边“我已知道了……”
  知道什么?元天寰的病情?
  阿宙将自己喝剩下的酒,给了赵显,而后一一传递下去,那些少年都像跟着他一起长大,每个都散发出矫健的雏鹰之气。而阿宙,永远立于所有少年的最高处,像是星之子。
  “赵显,你这次立了大功。”我笑着说,赵显下马对我行礼:“桂宫,我只希望皇上了解我的贡献”我与他对视一眼,他眸光流动,好像已经明白了自己紧接着又要出发……
  “王,王,王。”男女老少,向前拥挤,叫喊着,阿宙迈了几步,举起一根黄金矛头的矛。大声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他带着能融化冰雪的笑容,凤眼成了一道弧线,光华逼人。
  每个人都为他感染,似乎觉得谣言不攻自破。大家也争先恐后的叫“皇上万岁”。
  整个长安沸腾起来。元君宙巧妙的用黄金光芒,掩饰了自己的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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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雪更大了,北风在肆虐的夜色中更见猖狂。
  我悄悄登上了马车。赵显将带着我,去加入御驾之军。
  元天寰曾告诉赵显,若远征军撤退,赵显一定要轻车简从的早日跟上来。他从未让赵显带上我。但是,当我对赵显说明的时候。他没有反对,也没有劝阻,他说:“公主你愿意,就去好了。”
  赵显一声吆喝,正要扬鞭。谢如雅忽然拉着我的袖子:“姐姐,我也去!我陪着你们!”雪大,他的白衣服让他像个雪孩子。
  “如雅,你不能去。第一,你要帮我应付客人。在我出宫期间,所有的应酬,你都要以我闭门斋戒,祈求皇上胜利为由挡住,别有破绽。第二,罗夫人与我商量过,会控制内宫与外界接触,你要从旁注意,一旦有变化,迅速反应。第三,你把我们所存的稻米在长安送出,用来抑制米价。你跟我去于事无补,不去,帮了我太多。”
  如雅慢慢的放松我的袖子。马车就开动了,赵显只带五个骑兵随行。
  我要去北方,看看幕后的真相……马车行夜路,让人昏沉……
  赵显突然停下马车,把我从瞌睡中惊醒。大雪飘飞,远处有匹白马,还有黑袍之少年。
  阿宙?他要挡我的道?他不会的。阿宙,原来你还是来等我了。
  他策马过来,冷静说:“本王有话对公主说。”
  赵显捶了一下车辕,嘴上倒没有不敬。他吹了口哨,跟其余人马闪到了路另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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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花漫天飘舞,簌簌的打在阿宙的脸上,他的眼睛本就像一汪青春滚烫的温泉水,冰封不得。
  我注视着他,毫不回避。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子,只有这个人的脸,让我想哭,又想笑。
  为什么要让他一个人在无情的雪里?我想着,就跳下了马车。四周的山峦是宁静的,带着超乎雪白的异色光芒。阿宙无声的用手拨开我睫毛上的雪,但瞬间我的睫毛,又被打湿了。
  他的声音在风雪里是微弱的,但坚强:“小虾,你真的去北方了……到我大哥的身边去。你要知道,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不会拦着你。你选择任何一个方向,我都支持你。我来跟你告别,千万一路保重。”
  他被包扎过的手背,还在渗血。此刻的他,根本不像那个神采飞扬的王,只是一个少年。
  我用手指轻轻碰他的手背:“疼么?”在那一刻,雪落在我的心尖,我忽然觉得是疼的。阿宙摇头,对我笑笑,雪花都是苍白的花朵,只有他的面容,开着璀璨而真实的花儿。他从自己的怀里掏出物事,原来是一双手套。他认真的给我戴上,他的手指接触到我的手指,又低着头,俊挺的鼻梁上,沾着晶莹的雪。我脱口而出:“阿宙?”
  “啊?”他抬头,调侃的笑道:“北国寒得跟冰窖一样,小虾你这爱逞强的家伙别冻掉了手。这是我开秋时候猎的熊皮做得护手,戴上就会暖和了。我早就做了想给你。但……”他笑得勉强,说不下去了,我轻轻道:“阿宙,谢谢你,我……生死关头,我要去他的身边,若说是为了爱,才是对我的轻视。”
  阿宙仰头望着云层,凤眼闪烁:“小虾,记得四川时,我在青城山上官先生的茅庐里,第一次注意到你手上满是疮疤。好像外面下着小雨,火炉里火暖洋洋的,我就暗暗发誓:要是这女孩肯跟了我元君宙,我绝不让她再受苦。她不会再受冻,不再受人白眼,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不必再流浪,再追寻。在帐篷里,你曾问我,能不能不做王?我说不能。因为我想,可惜她长得太美了……南北乱世中我要保护好她,让她活得快乐,达到我的誓言。我只有做王,而且还要快点长大,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大哥,什么都能做到……我绝不相信他会死,也不相信我军会败。长安暗流涌动,我作为皇帝最长的弟弟,是这股暗流所向。但你转告大哥,我绝不会做有损他的事情。大哥如我的父亲。若不能忠于父亲,我对其他任何人的爱,都将是一钱不值的。现在大哥的背后更有了你,帮大哥就是帮你……!可是……若遇到危险,你能不能不死?”
  我张了张嘴……我已经决定,此去假如会落在柔然人手里,我只能自杀。我望着阿宙的眸子:“我是皇帝的女儿,又是皇帝的女人,阿宙……对不起。”
  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只有了痛,生离死别的疼痛。他似乎要流泪,但我先哭了。我张开手臂,抱住了他。这个少年,什么都有,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他把他最美的感情给了我。无论生和死,只有一个我,我如何报答?
  我放声痛哭,大声说:“元君宙,你抱着我!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所以你要抱紧我!”
  雪花在大风里面,席卷过广袤的大地,星星点点的冷寂,却不会迷失在黑暗里。人间只要有我们这样的少年,力量就永远不会失去。我和阿宙拥抱在一起,天地之间,只有我们。阿宙将我收紧在他的胸怀里,他的心跳,终于压过了大雪。我们是男女,是朋友,是兄妹,是北朝的子民,我们更是人!我哭着不断说:“我得走了……我得走了!”
  阿宙好像也在哭:“你快走吧……快走吧!”
  可是我们依然忘情的拥抱在一起。对我们,这样的拥抱,已经像是最后的狂欢。
  玉飞龙在雪花里哀伤的嘶叫,不断在我们身边回旋。
  直到赵显过来,他有些粗野的拉开了我们,他问我:“公主,可以走了吗?”
  我无言点头。阿宙望着赵显,赵显吼道:“你小子不是说过你是王吗?长安等着你呢。我们可非走不可了!”赵显脸红得厉害,蓝眼里冒出火来。话语还有几分恼。不像是对我们,倒像恨他自己。
  我擦干泪,上了马车,放下帘子,说:“走吧!”
  赵显快马加鞭。阿宙和玉飞龙的形象,终于被雪声压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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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醒来的早晨,天空依然是阴沉的,手上被熊皮包裹着,还有昨夜暖意。我们一路飞奔,赵显有时候跟我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但一次没有提到阿宙,元天寰,或者战争。
  我抚摸着匕首。我们真是顺利,居然一次也没有遇到柔然人……
  赵显突然兴高采烈的对我说:“公主,你瞧!”
  我看到一片积雪的沙砾地,远处,有不少荒芜的丘陵,野骆驼不时从我的视野里跑过。
  我振作起来:“赵显,我坐到你身旁来透透气,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北方呢?”
  “好啊,好啊!我也是头回见识北国风景,真是绝了!”
  我呼吸着干洌的寒冷空气,太冷了!赵显鼻子都冻得发红如蒜,我忍不住笑了。
  赵显也笑了,他的蓝眼睛掠过野骆驼,马车向着最近的丘陵迅速的移动,他收起笑容:“不对啊……”他喃喃说。
  我朝向他所望的那个高坡,在灰白的晨曦里,出现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豹子。
  它身上的斑纹就像雪花的印子,猎食者的气息,依然在它绿色的眸里,气魄惊人。
  它看见我们,又无视我们,只在焦躁的望着贫瘠的冻原……
  我望着豹子,忽听到一阵奇怪的鼓声。忽轻忽重,但一直是均匀的,整齐的节奏始终不变。
  那种节奏,好像是原始的,又是恐怖的。它穿过云层,酝酿着一场血的风暴。
  鼓点嘎然而停,我盯着豹子的眼睛,它抬起前腿,脖子向后方敏捷一转。我们一行,已经到了丘陵的附近。鼓声又起,一阵游牧民族原始的号叫,伴着大量的兵器声,穿透了整个云层。
  不管我们如何选择。数千的柔然人和差不多相同数量的北朝军队正在我们面前展开殊死的搏杀。我们要逃,已经太迟,赵显对周围的人说:“保护公主。”他举起水沉刀,预备和一个随从交换位置,我阻止到:“放下马车,把一匹马给我。这样才不会拖累你们。”
  马车被抛弃了,我和赵显一人一匹套车的马,他环视四周,鼓点奇特而深沉,好像冥冥之中,有命运之神,狞笑着看着人们向他的圈套里去。“这个阵型我从没见过。”赵显自言自语,我俯在马背上,警惕的注视远方。不知怎么,脑海里那只孤零零的豹子依然挥之不去。
  北军与柔然军,开始都有阵形,可是随着格斗的激烈,有些骑兵队伍被冲散了。柔然人凶悍的撒出皮圈,套上北军的脖子,然后收住。死人被皮圈挂在马上,烈马向我驰来。赵显催动了马匹,我紧跟其后。鼓声还在变化,好像铁蒺藜如星撒落。
  北军似乎已到颓势,但我却发现,始终跟随鼓点,他们保持队形。三三,五五为团。敌合则合,敌散则散。赵显挥刀,我周围数个柔然人的首级便应声而落。我握紧匕首,当柔然的长刀挥来,我就往马鞍下一贴。赵显大叫:“我们也成一个团。”
  连他六匹马也成了一团,将我围在其中。赵显大喝着又斩了数名兵卒,威武之态令人肝胆具裂。鼓声忽然露出了破绽,柔然人又成一环形,将无数的北军,包括我们也包围起来。一声笛子,在那紧张对峙中腾跃而出,柔然人从未见识过,面面相觑,所有的北军,都用马鞭指向同一方向,在那里,又杀出一对北军。柔然人在惊愕中,四散而逃,却被里外逐渐蚕食。
  鼓声更加强,越来越大,破绽毫不存在……
  我的手,已经被严寒冻僵了,但还是有力气观察四周。当敌人逐渐减少,以至于无法挽回劣势,在北方,出现了一群士兵,他们包围着一辆战车。那上面,有一个青衣的男子昂然挺立。
  他长眉入鬓,下巴线条格外美丽。这人连骨骼都是清秀的,仿佛不毛之地里的香寒梅魂。对他,好像残酷战场只是一个幻像,与他格格不入。那鼓声,却终于给他的眸子添上年轻人的血气。他的手里抱着一只小豹子。小豹子懒洋洋的舔着他比昆仑玉更白皙的手。他淡然俯视战场,不时悠闲抚摸着幼豹皮毛。
  他是上官轶!他认出我来了。他的身体剧烈的摇晃了一下,满脸震惊。但旋即被他压抑住了,他隔着战场,眼睛一弯,对我微微一笑。
  战争还在继续,但我已经安心了。因为上官肯这样笑,说明元天寰还没有死。
  那只我见过的豹子悄悄靠近了上官的战车,上官审视它,弯腰把小豹放到了地上。豹子衔起小豹,沉默着离开血淋淋的一切。在此刻,我想上官和我,一定都羡慕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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