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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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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2:46 | 显示全部楼层
羽调:太子天寰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少年皇帝穿过胭脂柔醉的海棠花树木,春夜魅惑,却懒得回顾。
明晨,元天寰就要扶着父皇文成帝的灵柩出京。他送别父亲,开始寻找深埋的理想。
他从容地踏上玉阶。宦官跪送上一书,“皇上,这是南皇帝亲笔书写给你的吊唁信。”
他接过信,并示打开。写信吗?那个在建康的男人,也与长安的“儿郎群”一样企图吞噬他吗?
南北两朝正如父皇所说,而不是君主间的情谊。天下,只要有一个皇帝就足够了。
父皇已不在,往日父子常常共处的宫殿显得过分的空荡。
也好,他从不想被拘束在这方寸闭塞的苑囿中。
未成年的他,眼里虽看着冷寂深宫,心中却唱着万里丹霄。
秦王他们以为新帝孱弱、愚笨,他就怂恿他们一起参加这场狩猎。他已设好第一步的陷阱。
他的手指抚过太极宫的帷幕、床案。金盘中,父皇的丹青已干。墙壁上,父皇的琵琶弦断。
去年春天,已身染沉疴的父皇抱着琵琶,在此座殿堂里唱给他听:“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那时,太子天寰坐在胡床上,如痴如醉,仰视着父皇俊秀如神祇的面庞。
他喜爱这首歌。他才三四岁,父皇就抱着他教授这首歌。若左右无人,天寰就会哼唱一番。
父皇的眼中总像有桃花绽放,他笑着停下,“天寰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适合当天子?”
天寰笑:“父皇,管别人如何想,您就是皇帝!孩儿只想您是我爹爹。我不愿我俩生生世世圈在宫中,但我愿意我们生生世世为父子。”
“生生世世为父子,你这孩子……来!”父皇抚摸他的脸颊,还捏捏他长有笑涡的地方。
他念及父皇的病情,忍不住把头搁在父皇的腿上,鼻子发酸。
父皇帮他理好发上的黑丝绦,又重复那句老话:“我的天寰真像我。”
天寰是消瘦而苍白的孩子,没什么朋友,与他说话最多的人就是父皇了。
人们都说太子长相酷其父,他自己却忐忑。他用功学书练武,坚信能不负父母的期待。
可是,有朝一日,他真能拥有父皇这样如画的风神?那是何等绝妙的风神,仿佛天池里的一丛清莲,开放于虹的源头。
父皇喜欢收藏美人的图画,都藏在太极宫中。从前天寰也偷偷翻过,他觉得没有一个人的容颜比得上父皇母后这一对的。
每当他靠在父皇的膝上,觉得那身龙袍是如此的柔软。他崇拜父皇的优美歌声,自然流淌,毫无庙堂男人的僵硬。虽然父皇是位皇帝,可是他对天寰的慈爱无以复加。
民间人常“慈母严父”,天寰从记事开始就相反,他有“慈父严母”。
母亲卢皇后对他并不溺爱。父亲不到三十岁,后宫女子就多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母亲统领六宫,每日都是忙碌的,可她并不因此而放松对天寰的教育。童年时的天寰偶尔才能得到她的夸奖。而父皇对他几乎百依百顺,宠爱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有一次,年幼的他发邪火,把一个砚台摔坏了一角。母亲亲自拿了把尺抽打他的手心。他的手心红红的,就是不哭,也不肯认错。
母后命他明日还是带着那个破砚台去御书房上谭,他点了点头。
晚上父皇来看他,见了他被打肿的手,怒不可遏。他马上领着天寰到太极宫住宿。
最后还是天寰认错恳求,才被送回到母后身边。
母后没再提起那件事,天寰便自觉地用了一段日子缺角的砚台。
他常常懵懂,父皇母后为何彼此那么客套疏远?南山一桂树,双鸳鸯为何不能是他的父母?
母后并不嫉妒,对中宫的职分尽心尽力。她对天寰严厉,可对后宫的女子几乎都和颜悦色。
父皇生来迷人,即使他荒芜朝政,把心思都放在温柔乡和技艺巧工上,别人还是会瞻望着他。
父皇宛如神仙,笑语数句,就会令人心折。可惜,他好像做什么都不认真。
他和她,好像一直在银河的两岸并驾齐驱,谁也不肯率先呼喊对方。
母后曾对天寰说:“你像你父亲,所以他爱你。你生下来……他就把你视为第一子。”
那里天寰还不懂事,问道:“既然父皇爱护第一子,为何我没有同母的弟妹?”
母后语塞。她拔下玉钗,笑容有几分落寞,“嗯,大概因为是独一无二的孩子,所以此生我和他的缘分都注于你吧。”
天寰回忆起他六岁的生日,发生的一幕幕诡异如戏。
从那时起,他的身边便多了一只黄金团龙。父皇当时的哭声令他胆寒。
父皇再未来过太极宫住宿,他虽然还是照样笑、照样玩乐,可是天寰觉得他再也不一样了。
从那个神秘的风雨之夜后,父皇的一部分跟着死去了。他不断地用女人和其他爱好来填补他内心的洞。但是日月侵蚀,洞已经难弥补,他的身体也垮掉了。
天寰在宫在长大,从能认识世界开始,形形色色的女子就存在于他的视野之中。
大部分女人在小男孩儿的眼里,就是包裹在丝绸下、脂粉里的身躯。她们中的大部分就像一个个有颜色的符号。她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就会叽叽喳喳地议论,还爆发出让小天寰纳闷的笑声。所幸他常见的母后、罗夫人、善静尼姑姨母都与众不同。
父皇因为宠爱天寰,便常把他带在身边,年幼时的他常常无奈地混迹于香花丛中。
那群围绕父皇的女子,每一个都尽量待太子好。可天寰老是没精打采的,全无和父皇独处时的活泼。只有贾贵嫔等为数不多的几个女子才能和小太子说上几句话。所以她们失望之余,往往传播说太子孤僻古怪。
久而久之,皇后宫里的人也知道了。母后笑问天寰:“你如何都不肯敷衍那些姨姨们?”
天寰心中有几分生气,闷头写了半天书帖,才大声说:“我是东宫太子。我只有一个姨母,她在兰若寺出家!”
他一口气跑到太极宫。父皇正独自坐在回廊前,沉默地望着海棠花瓣随风舞蹈。
“天寰。”父皇抱起他,“咦,谁敢惹我的天寰不高兴?”
天寰说:“父皇,以后若有那些女人,我就再也不跟您出去游玩了!”
父皇一愣,旋即笑了,“好啊,不要勉强你自己。”
父皇的手滚烫,让天寰一惊。他正要问,父皇去摇头,“我只是受 了风寒,已好得差不多了。天寰,你将来去学点儿医术吧。我若病了,你替我瞧,好不好?”
天寰十分情愿地说好。父皇拉他进殿,“我们还是一起画画吧,上次那张珍禽图还未画好呢。”
天寰依旧有点儿担心。但父皇兴致勃勃,还把毛笔递给他。
天寰不得不认真用笔。父皇替他按住宣纸,轻声指导着他。
父皇去后堂更衣的时候,口渴的天寰捧起父亲方才饮水的瓷瓶吃了几口。
他咳嗽几声,瓶子里不是水,而是烈酒。
天寰思索着跪下。父皇回来,满脸惊讶。天寰匍匐在地,“皇上,您病了,怎么还喝酒?”
父皇双手搀扶起他,叹息一声,道:“因为我无能。”
他热泪盈眶,又恨又急,“什么叫无能?皇上能做好丹青圣手,就不能做好南面之君?”
父皇把他抱到案上,与他面对面,“我不能,所以才留给你。天寰,我不是丹青圣手。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的胸中只有美人,没有丘壑。我呆以画仕女花卉、庭院禽鸟,但你几时看过我走笔江山?我的格局,不能画天下。”
他一直记得这些话。他不觉得父皇不能,父皇只是任情随性,不喜强迫自己。
天寰已经满了十岁,还是有不少困惑。伯父秦王等结党营私,北朝民不聊生。要患难夫妻儿子那般慈爱的父皇,却不能分心给宫外的子民。
舅父司空告诫他,在人前莫议论朝政。天寰谨慎遵从。他不大见外臣,每每见到他们,也尽量沉默。他想自己快快长大。在他足够肩挑一切之前,不让外人窥见他的真实。他痛心地感到:原来父皇早就选择了放弃。
有一天,他要是不能当家中的中流砥柱,那么他们一家人只有束手待毙。
天寰十岁的时候,宠冠后宫的杨夫人生下阿宙,接着还有其他弟妹。
阿宙是个肥白可爱的婴儿。当天寰遇到他时,也会忍不住拉拉他胖胖的小手。
可是他不喜欢杨夫人。她那妖冶的芳容、奢侈的服饰,他全都不喜欢。
父皇的生辰夜宴,后宫云集,人人盛装。天寰和二弟元廷宇也要出席。
元廷宇的母亲是宫女,他不受父皇重视。元廷宇总是跟着天寰,讨好着他。
天寰瞧不起任何企图讨好自己的人,但对方毕竟是弟弟,他还是常常答应元廷宇来作伴。
“大哥,听说杨夫人要被封为昭仪了……”元廷宇说完把一颗葡萄放在嘴里。
天寰注视着皇帝的左右,居然各有一个座位。
父皇来迟。穿着礼服的母后紧跟着他。杨夫人穿着新式宫装,纤腰一条,美比天人。
父皇坐下来,扫视席位,对后宫上下蔼然微笑。
母后顿了顿,还是坐在了左侧。
杨夫人红唇一张,像是新破的石榴。她在另一边坐下。那新式裙摆满是泥金的花纹,盖住了父皇半条腿。在场的女子的眼光中无不妒羡。
天寰猛然站起来。父皇面带欣慰,“太子要给朕祝酒?”
天寰一言不发,径直走到御座前,把杨夫人拉下了坐垫。满场惊叹。
“皇上,夫人杨氏不过是妾室,怎能和您的元配皇后正室并肩而坐?”他问。
父皇沉默良久,看了一眼面色端凝的皇后,再看一眼满面通红的杨夫人,回答道:“太子所言有理。是谁安排的席位?宫省严厉处治,再来报知。”
“皇上,今夜良辰,还是从宽发落。”母后低声提醒。
夜晚,父皇让天寰跟着他一起回太极宫去。因为父皇身体虚弱,天寰常伴在皇帝寝宫。
“你做得对。”父皇宽和地道,“我让人把你五弟带来玩一会儿,你不讨厌他,就抱着他吧。”
宫人抱来阿宙。阿宙坐在天寰的膝盖上,正牙牙学语,戴着个黄金虎头项圈。
天寰望着他笑,拉着他的小手,听他手上的铃铛响。
父皇道:“天寰,我最爱的是你。但这孩子我也喜爱,你能保护他,我就放心了。杨夫人年轻气盛,我会警示她的。”
天寰不想得寸进尺。他感到方才指责杨夫人的同时,也令生辰之日的父皇难堪。
他握紧阿宙说:“我会保护弟弟的。杨夫人……接连养育子女,也算有功于皇室。”
父皇咳嗽,眸光一亲,“好孩子。不过兄弟归兄弟,最是无情帝王家。有一天你怀里的孩子若妨碍到你的大业,你便杀了他吧。我在九泉之下绝不会怪罪你。天寰,记住了,你是我的第一子,即使牺牲一切,我也只会选择保全你。”
天寰没有想到父皇如此坦白。面对怀中天真的婴孩,他瞬间茫然。
父皇是个捉摸不透的人,人们说他当太子时便喜怒无常。
天寰在思索中满了十二岁,父皇命他陪着支长乐宫。
一夜,天寰正在偏殿射箭,父皇派来一位气度雍容的成年女官,说是要送份礼物给他。
天寰看完了父皇的来信,身子一颤。他目无表情地注视着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的陌生女人。
她语气从容,“太子恕罪,这是皇上的意思。”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然而,他该长大了。虽然这些来得太早,但是……他不能拒绝。
他愣了半晌,缓缓地问:“你有没有为皇上侍寝过?”
“回禀太子,没有。妾是罪人的妻子,被没入宫中的。”
他再也无话可说。他觉得这种时刻不仅不美妙,且实在像是掺满沙砾。
然而,当年的父皇,还有许多跟他一样的皇族男子,都是这么告别孩子时期的。
他面对着那位女人,她的面容却很模糊。他不知道该悲哀的是自己还是她。
然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吹灭蜡烛,解开腰带,服从父皇的旨意。
黑夜里的月光凄冷,妇人的身体温热。他知道,从今以后,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大约十天后,父皇带着他去山间。
天寰背着父皇的画囊,在前面开道。父皇和他有说有笑,走到一个瀑布旁。
瀑布旁的白石上有位清瘦如鹤的老人正在抚琴,水珠随着飞瀑溅到他沾有落花的袖子上。
父皇推了推天寰,“快见过元石先生。”
元石先生目若晨曦,唤他:“天寰。”
他正式成了高人元石的徒弟,这也是父皇早就安排好的事。
他们下山时,有些找不到来路了。天寰劈开荆棘,为疲惫喘息的父皇找到一块空地。
父皇在余晖里长出一口气。
天寰尝尝身旁的泉水,还算清甜,就用双手捧了些清泉给父皇喝。
父皇没有喝,说道:“天寰,你眼里总有水汽呢。”
他一怔。
父皇说:“你才十二岁,太辛苦。但是,以后你只有辛苦下去了。我太累了……”
他眼眶湿了,坚定地道:“您说什么?您不能放弃的。等等我吧,哪怕再等我几年,求您了。”
父皇决然摇头。
他呼吸急促,站起来抓住父皇的肩膀,“你是皇上!我还刚刚成人,即便豁出去,胜算还是不大。若您现在抛弃红尘,那我们怎么办?求求您……”
他恳求着,眼泪沾湿了父皇的衣裳。
父皇终于回答:“我也不想走,但是我活不了几日了。抱歉,天寰。我老说你像我,但你不是我,你比我强多了。我知道你怪我把你们置于危险之中,但我不想等了。”
父皇还是没有等他。明日,他就要搬到皇陵长眠去了。
罗夫人的呼唤让天寰从回忆里苏醒。
“皇上……天都快亮了。”她说。
“朕知道了。朕在躺一会儿吧。”
有人说太极宫就是大地的中央,他不信,他认为大地的中央,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他祈祷父皇能找回他那颗心。
天下的十二分春色,消磨一分,便少一分。父皇说不能等,但他愿意在春色之外平等。
星垂平野,父皇告诉他:“天寰,那就是天狼星,你的星。不是你选择了皇帝之位,而是皇帝之位选择了你。”
这并不是梦。他会迎接冬天的挑战,而后就与春日重逢。
他扶关卢清致向车驾走去。他忽然凝眸,望向彩云斑斓之处,丧父的忧伤一肯散去。
他眯着眼睛,浅浅笑涡乍现,“母后,你看东边天上的云像不展翅的大鹏鸟?”
卢清致点了点头,其实她并没有找到像大鹏的云。但是某一刻,她在那面色苍白、单薄瘦弱的儿子的脸上,捕捉到一种瑰丽得近乎辉煌的神采。
明天,也许人们会为生在他的时代而悸动,会为成为他的敌手而自豪。
天寰转身面对皇陵,用不高却铿锵的声音发誓:“父皇,我走了。我绝不建造自己的陵墓,我定会来陪着你们的。历史不会忘记您,史官不会再苛求您,因为您是我的父皇。在我回来之前,让我先做完该做的事,然后,我就来这里了。我会日夜守护好您和母后两的宫殿。
卢清致握住天寰的手,许久才说出话来:“傻孩子,你自己难道就不要睡吗?”
天寰朗朗而笑,他仰望苍穹,似乎早有答案。
一颗孤星正从深沉的黑夜中冉冉升起。大风起兮云飞扬,天地潮涌。
十二岁的少年天子暗暗想道:一位帝王,应当是醉拥丽人,醒握江山。
他从来也不准自己真的睡去。因为,他心中爱着那位美人,也爱这片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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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3:00 | 显示全部楼层
皇后策番外《歧路灯》

    近来我常想:史书上的皇帝元天寰,必定会被大书特书。而我独孤芬,或许被匆匆带过,或许被丑化一番。大概也不算丑化,论起“四德”嘛……,我想到这里就忍不住好笑。那位算是我丈夫的小男孩皇帝曾经说:历史只袒护强者,而非弱者。他说的强者,大约就是他自己。如文人书写“风流”,笔下风流人物,定非作者本人莫属。
    历史,就是假正经们糊弄后世人的书记罢了。管他强者弱者,固然是失败者,也有他们的乐趣。但假正经们在乎的是谁取得封号,谁创建了霸业,对于琐碎的细节,他们根本不会注意,也不能体会。
    比方说,将来的人们应该不会知道:我是一个非常喜欢雨天的女人。霏霏细雨,缠缠绵绵,我独个儿坐在廊下,听雨看雨,从午后到天黑,日子就这样打发了。特别是自从我被废,迁居离宫后,我就像一个懵懂的女孩子一般爱上了雨。
    我这个人怪,向来没有泪。看着天落泪,三分畅快,三分安宁。等到雨停了,我才会想起另外一件不愉快的事:我喜欢雨,但我怕死。
    我的奶娘穆氏给我披上一件衣裳,她眼圈红了,意颇衰折:“小姐,咱们进屋吧。寒气入骨。”
    独孤家谋反族诛,皇帝和我断绝关系。我已不是皇后,所以养我长大的奶娘,只好又叫我“小姐”。
    我问:“今天是哪天?”未央殿传来隐约的繁华乐舞声,宛若隔世。未央殿到离宫的距离,就像我这一生和小皇帝的距离,遥不可及。
    穆氏抹了眼泪:“今儿是十月初七,是小姐的二十三岁生日。”
    哎,我糊里糊涂活了二十三岁了。此女貌不惊人,才不出众,倒也当过几年北朝皇后。我想到这里又觉得好笑。命运弄人,二十三岁,乃花信年华。可离宫里,左右没有一朵花。元天寰大概正在未央殿里接受远国使节的朝贺……,我的路也快到头了,可以好好休息,那孩子的路漫漫,可要辛苦。
    “小姐,能否再求见皇上一次?”穆氏问。她到底是个老实人,能陪着我到现在也难为了。
    我笑道:“天子何能再见?他迟迟不下诏,意思是等我自裁。”
    我听到叮咚清脆。就撇下奶娘,沿着阴暗的回廊向前走。
    一个面相机纯朴的小宦官收了筷子,诧异的望着我。是他正以盛雨的破碗为琴,打击音乐。
    他大概知道我是谁。但我披头散发,簪环皆无,更见憔悴,实在也太让他失望了吧。
    我弯腰:“见过皇帝吗?”
    他点点头,不好意思的一笑。
    “皇帝漂亮么?”
    他想了想,眼睛发亮。元天寰已不复是当年的小孩。只有他那天神般的容貌,才会让这冷宫里含辛茹苦为奴的孩子的脸,发出异样的光辉。
    我叹息一声,拿过他手里的筷子,在破碗上敲击数下:“他也快满十七岁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的眼里:皇帝永远是个孩子。他不欠我,我也不欠他。他从未喜欢我,我也从未爱过他。”
    孩子喉咙里像被塞了把小葫芦,我大概吓坏了他。我正要换个话题,长久冷落的宫门突然发出轻轻的叩门声。天色越黑,雨丝越密,离宫这卷残毁的旧丝绸里,忽然亮起一盏灯。
    我站了起来,天跟着亮堂了。
    那盏灯,那个人,那句话:千红万紫湿,一时清芬竟放。
    我初次邂逅韩澈,便是在千红万紫的春日。
    他一句“国家危亡,诸君暂且抛却儿女之态,莫将岁月蹉跎”,引起一片旁人笑声,唯有躲在暗处的我不笑。他回头,虽高挑端正,也算不得十分俊美。可我一眼便喜欢上他额头下的骨鲠劲气。大大方方,笑声朗朗,还有点书呆气,就是我的理想。
    从此一对人,寻寻觅觅,跌跌撞撞,乃至海誓山盟,万劫不复。
    我是尚书令独孤康之女。因为阿爹只得我一个女儿,以他的为人,不能免俗。我家,将我当成筹码。一次次的待价而沽,又一次次的落空。我娘虽然是原配,但跟我一样长得不够美,也不会迎合。她死后四个月,阿爹就欢欢喜喜的迎接了续弦。那女子妩媚,灵巧,听她说一句话,就像吃了云片膏。从此我娘的名字,无人再提。阿爹忙,续弦和她所出的三个男孩都要分他的神。我的事情,也就自然无人好好张罗。
    一年年青春虚度,我曾偶尔怨恨。直到遇到韩澈。我开始庆幸,原来我等到现在,是为了等他。
    韩澈家道中落。他幼年贫困,依附阿爹的同僚上官皓生活。上官大人暴卒后,他又被文成帝的庶兄,太尉录尚书事,秦王元韬殿下赏识。由泰王保荐,去宫内当了年幼太子的侍从。不久,又由秦王推举,被拔擢为太子冼马。
    我知道阿爹不会愿意我嫁给他,他对独孤家,是穷了些,是官小了些。但我等不得,我想抓住这个唯一让我心动的机会。他不是偷香的韩寿,可是我闺房里,终于留下了他身体的气味。
    销魂的,痛苦的,甜蜜的。占据了我的身体,我的心。
    韩澈是个怪人。他不为攀折了独孤家的女儿而兴奋,他似乎担忧着什么。我以为他是担忧门不当户不对。他有自己的尊严和骄傲。
    我想:生米煮成熟饭,等到我二十岁,怎么也能如愿。秦王钟爱韩澈这个青年,韩澈自己总是异常的努力,他是有前途的。阿爹有好多拒绝的理由,但他不能否定这点。
    圣睿元年的一日,夜深人静之后,我等待韩澈来欢会。
    可是,等到天亮,也不见人影。我慌了神。也许他出了什么事,也许他遇到了一位长安的丽人?
    ……也许。
    真相及时到来,才让我没有天马行空的猜测下去。
    我阿爹来见我,他极其平静:“阿芬,恭喜你,你要当皇后了。”
    我没听清,问了数遍,回答都是一样的。独孤康给了我血肉,但他告诉我消息,却像个彻底的局外人。
    我说:“皇后?什么,阿爹,你说皇后?我已经十九岁了,皇帝才十二岁。”
    这个事实,被我说出来,我都觉荒诞。
    我爹独孤康,是秦王这边的人。与皇帝的舅父司空卢哲,算不上合得来。秦王威势日长,独揽大权,卢哲被迫回家闲居,形势扑朔迷离。此时的小皇帝,是个坐在龙座上的傀儡。为何要我嫁给他?
    我冷笑说:“阿爹,小皇帝要是被废,女儿怎么办?他若是不被废,女儿的姿容,性情……悬殊的年龄,如何能好?等到他二十三四岁,女儿就年过三十了,那时候女儿怎么办?”
    阿爹冷漠的道:“阿芬,并不是我想让你嫁过去。我在先帝之时,从未想到此事。你的婚事,是诸王大臣商讨决定,卢太后点头了的。秦王说一不二,太后难得开口。为父的不能拒绝。
    这几年你住在偏楼,是我管教少了。废不废的,你一个小女子怎么敢随便说出口?莫连累了你娘和四个弟弟。当皇后,总要有牺牲。莫说你本不是美人,纵然是卢太后那样端丽,先帝在世时,还不是无宠?”
    我转了千百个念头,脑袋一热,正要将我和韩澈的事和盘托出。
    阿爹忽然一笑:“秦王说:你大了,世间人心叵测,三人成虎……我们要你当皇后,不是送你下地狱。你去了皇宫,心里念着自己家里,也要对媒人秦王存下一颗感激的心。以后,爹爹自然把从前疏忽与你的补给你。秦王也说:这才是对大家最安全的法子……”
    我懵了,秦王他们是暗示什么?若是秦王知道我的秘事……那为何还让我嫁给皇帝?阿爹他居然笑出来,虽然他笑得勉强,无力,可依旧让我想到两个字:无耻。
    韩澈说:人生大罪,莫过于“自私自利”。看来他比我还要天真,谁不自私?
    因为皇家的下聘,我的小楼周围戒备日益森严,他来不了,我出不去。
    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我等来一盏宫灯,韩澈书写:“千红万紫湿,一时清芬竟放。别,别,别。”
    我阵阵狂笑。天大不过皇帝,皇帝大不过秦王。韩澈他这样的骨鲠,也只能和我别了。我心急如焚,又能怎么办?世上那么多女子,偏偏是我。秦王选我,怕是故意的。小皇帝,和我一样,也是木偶。今日如此,以后朝夕难保。
    宫灯是古时样子,一个青铜的宫女,神情落寞拘谨,以手笼灯。韩澈让她陪着我,我也只有找她陪了。
    韩澈口风极紧,几乎从不对我谈起他侍奉的太子。自从太子继位后,他成为秦王在皇帝跟前的代表,逐渐走红。新帝是个小孩儿,文成帝在世时,他特别为父皇钟爱。可文成帝很少上朝露面,成天隐没在后宫园林之中。所以大家对于皇太子,印象也模糊。
    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新帝元天寰,好像也不例外。
    文成帝,是公认的“天下之美男”,文采风流。据说新帝容貌不仅有父皇之风,也酷爱绘画。
    民间偷偷说文成帝是个昏君,他一手教养的儿子,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中间。政治上又能出色到哪里?文成帝驾崩第三日,新帝召见群臣,虽然卢太后坐在旁边,一再提点,但小男孩依然是说的结结巴巴。正式登基之前,他骑一匹小小的果下马,居然摔伤了左腿。结果只好一瘸一拐的走上金殿接受百官朝贺,此事又成为朝野内外暗地里的笑话。
    一个月后,我继母带着我去椒房殿谢恩。继母对我的命运,嫉妒与幸灾乐祸参半。这两种感情混合,让一个妩媚美貌闻名的女人,都不自觉地显出一种刻度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卢太后。她毫无粉饰,一身黑布丧服,清丽的让我说不出话来。
    淡淡的阳光,洒在她白莲花般纯粹洁净的脸色上,她微微抬眉,远山含颦,高雅之态,无可比拟。她就像书圣在竹林徜徉后,写下的一首诗歌。
    她见了我就放下笔,面容上浮起一双梨涡,声音低缓柔和:“阿芬,你来了?”
    我憋屈太久,此时心潮澎湃,只能跟着继母无言叩拜。
    卢太后亲自起身,将我和继母都搀扶起来,微笑谦和对继母道:“我知道你又有身孕,领着阿芬入宫,太辛苦你了。我在殿后为你准备了休憩之处,还有一些婚礼装饰,要你定夺。我妹妹善静尼专门等着你呢。”
    等继母走了,卢太后便让我坐下,又让宫女送上桂花蜜茶。
    我一喝,可口清新,但心里的紧张更难消除。卢太后说:“这茶是为了你特意凉过的。后宫汉族女人多,惯例都爱热茶。可我知道咱们鲜卑姑娘脾气直爽,爱凉些的,你觉得合意吗?”
    我点头,每看这个女人一次,我就觉得自惭形秽。真奇怪,文成帝居然不爱她。
    离开她时,卢太后握住我的手,说:“皇帝年幼,你譬如长姐。你生母去世早,在宫内我就是你的母亲。”她细细察看我的脸,更加温和道:“瘦了些,还是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我让人送了滋补品到你的府上,你记得多炖些汤喝,也不要熬夜。”
    她怎么知道我熬夜?我心慌,连忙低头答应,却不敢再看她。
    回家见那盏宫灯,好像铜人宫女的脸上,是一种逆来顺受的表情。
    宫廷是女人的坟墓。卢太后远看不过二十多岁,但眼光下凑近她,这位太后的眼尾,已有了细碎的纹路。此刻想起来,让人触目惊心。
    我拉住奶妈穆氏的手:“……我并不想欺骗太后,但我不是处子,嫁入皇家,不是欺天的罪过?”
    穆氏下跪说:“走到此步,不得不走。要是现在坏了婚事,大家都活不成。我早就想到此事……因此也有法子……皇帝太年幼……若真要行房,是不会察觉的。”她凑近我窃窃私语。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会堕落的人,但那一夜,我接受了奶娘的意见。
    我自嘲的想,我已经开始堕落,而且比旁人走的更远。
    我无法把小皇帝当作傻瓜,因为他母亲的气质太出众。
    可我别无选择。
    婚礼比我预料的要好。
    京城里流行伤寒,有几位重臣缺席。
    婚礼的美酒太让人沉湎,有几位武将口角。
    秦王最宠爱的次子清河郡王元丰,用弹弓打坏了婚礼装饰的花瓶,也只引起太后和大家的善意笑声。
    小皇帝在婚礼上倒没有出错。只是说每句话声音都很低很低,让人难以听清。他好像不高兴,也不悲伤。多少有点心不在焉,就像一个从被窝里被拉起来,让大人们打扮整齐,参加儿童婚礼游戏的乖孩子。
    他只到我的肩膀高,稍微有点瘦弱。
    对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容貌俊秀的过分,染有一点虚无缥缈的仙气。
    他特别的白皙,就像上好的玉石雕出来的,细节之处,也无可挑剔。
    因为肤色皎洁,他的瞳子要比所有人都显得黑,甚至在烛火下,泛出宝石黛色的光芒。
    他要是能长大,一定会有女人爱他的。但我是一个十九岁的有过情人的女子,因此对于他,实在没有任何别的心思。我只不断的思索着如何应付接下去的洞房之事。
    卢太后住在椒房,我则住在椒风殿。
    记得那夜只剩下我们两个时,我又瞧皇帝。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不说话。我问:“皇上,您累了么?”
    他摇头。
    我又说:“今天卢国舅好像没有来,是病了。”
    他点头。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那双眸子水汪汪的,睫毛特别的长,掩映波光。
    我实在找不到话,就顺便赞美说:“皇上你的眼睛像个女孩儿一样,挺稀罕的。”
    他的眸子忽然转向我,空洞而幽深,不知道为何,我没来由的一寒。
    他没有说任何话,扫了一眼我的脸,又看向别处了。
    看来小皇帝确实是不爱说话的。我呢,也不爱跟他说话。我瞪着陪嫁带来的那盏宫灯。红烛光映在铜人的面上,毫无喜气,倒多了一层鬼色。
    我想起了韩澈。和他第一次躺在一起,他的手温暖有力,宽阔的身体让人全心依靠。我只感觉疲惫,无奈。我现在明白小皇帝和我一样,只觉得这种勉强的婚姻的苦涩。
    我不再担心自己被识破了,他根本不会和我亲热。但是他不睡,我也不能睡。难熬。
    我等待了几个时辰,直到三更天后,积压的疲惫忽然如洪水一般爆发出来,我说:“皇上,安歇吧。”
    他瞧了我一眼,眼睛亮的就像夜空的星。我一时间震惊,他不是一个瘦弱多病的孩子么?为何到了这时候,眼睛还能那么的亮?
    他坐着不动,我束手无策,想了想,还是按照臣子规矩,弯腰帮他解玉带。
    他身子一僵,猛推开我的手,大声说:“别碰朕。”
    我吓了一跳,本想把他当弟弟,但他那个样子,比我后娘生的弟弟们难伺候多了。
    我莫名觉得好气好笑。他身子颤抖,好像快哭出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解开外衣,径直躺到了被子里,背对着我睡觉了。
    我谢天谢地,虽然更觉尴尬,但这样的夜晚,总算是宣告结束。
    后来我多次想起来这孩子那声大喊,还有骤然明亮于夜深沉的眸子。
    凡事,有开始,就有结局。不是一蹴而就,而是潜移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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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3:13 | 显示全部楼层
新婚第三天,他依然要和我住在一起。我不问,他客气回答。
    小皇帝成天看书。看得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书,倒是山海经一类故事杂书。
    因为他喜欢画画,所以这里特别准备好纸笔颜色,但他懒懒扫过一眼,就继续聚精会神的看书。
    直到卢太后前来探望,他才稍微有了一点笑容。卢太后拉着他的手,去帘幕后面絮絮叨叨的问话。小皇帝半跪着,头靠着母后膝盖,用鲜卑语回答,声音依然小。母子俩的亲密,突然让我有些伤感。若是母亲在,我何至于当这个倒霉的皇后?卢太后影子窈窕,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却始终沉默。
    正在此时,一位老宦官神色张皇的到了殿口:“太后,太后,皇上。”
    卢太后和皇帝应声而出,老宦官说:“方才……掖庭的先帝董美人……她死了……”
    卢太后一怔,道:“死了?前儿大婚,她好端端的呢。”
    老宦官似乎难以启齿,卢太后催问,我愣愣的环顾。皇帝眉毛突然一扬,依然沉默。
    “前儿秦王酒醉,正好遇到董美人,就……就拉到便殿……今天早上,宫人们才发现她吞金死了……”
    我不知道秦王嚣张至此,也许真的是酒能乱性。不过前些日子,就听说秦王宫署官去尼姑寺庙,拣选先帝出家的妃嫔,弄了一车的女人……我还当是胡说呢,哎。
    卢皇后望着殿外,身子笔挺,只是嘴唇微微的哆嗦,半晌才说:“可怜她才十八岁……先帝生前,并没有白疼她。好好入殓,等会儿我再去掖庭。杨夫人刚生下小皇子,不宜惊动劳烦她。”
    这时候,小皇帝闭了下眼镜,淡淡说:“死了便死了。要死,当时为何不想法死?现在死了,有什么用?朕看董美人以前就有疯癫,这次一定是又犯了。才有胡言乱语,失常举动。不准按照美人品级安葬先帝的妃园陵。母后也不应该关心此事。伯父为国操劳,谁再敢诽谤,立刻斩首。”
    卢太后没有反应,我想了想,也没有插嘴。罗夫人送来一盒松饼,皇帝一笑,他的笑涡比母后浅,而且只有一侧。他不顾我们的目光,拿起一块咀嚼,继续看书。
    从这一刻,我清楚他不蠢,但也无法像喜欢孩子一样,喜欢上他了。
    我这样的女人,在家喜爱喝烈酒,拥抱人像团火。
    即使没有韩澈,也无法去爱一个看不透的小孩子。
    其实我在椒风殿的年头,就是混日子。
    卢太后一手把握宫内巨细事情,小皇帝基本也不和我照面。
    我阿爹看不透,还经常来打听皇帝的事。
    我因为懒,也就敷衍着他说。若小皇帝死了,我的命运也不会扭转,我走不出宫。
    阿爹他们和我,总是一家人。我的小弟弟们都没有长大,样子比皇帝活泼可爱的多。
    我不想小皇帝死,也不想自家人遭殃,能保持一时,我也就尽绵薄之力。
    小皇帝的身体不好,偶尔到我这里的日子,经常吐吐血。帕子上常有血沫。我有时候疑心他是否真的病了,但他那张白透的脸,总也看不出端倪。我发觉他懂得医理,而且绝非肤浅,但他也没有女色,也不忙于政务,看看书画画图,都到这步田地,要么是先天不足。
    我常常想起韩澈,但已经不再激动,总是自己把自己磨平了。
    他似乎没有结婚,但已经上升为吏部郎。
    我恶毒的想:小皇帝死,对他韩澈倒是有好处,从此他可以安枕无忧了。
    圣睿三年春天,他突然窜个子,也有了少年的模样了。这个春天他的心情似乎轻松,虽然秦王那里,已经有人联名要求皇帝让位于“贤”了。这时候,他开始动工修建未央宫,设计他亲自负责,还把赋闲的卢家人拉出来营造。光是斗拱雕花,就一换再换。
    皇帝早早把杨夫人最大的儿子元君宙养在太极殿。记得那次我遇到他们时候。就恰好在秦王次子婚礼之前。
    我在假山后面,亲眼看到清河郡王元丰,把那个杨夫人所生的漂亮小皇子推倒。
    小皇子元君宙是个圆滚滚的五岁孩子,跌得鼻青脸肿,哇哇大哭。片刻之前,可以入画的一个丰秀儿童,此刻就别提多难看了。
    虽然是人家的孩子,可我一阵心疼,正要过去。皇帝从一丛花木后面出来了,他一把抱起五弟,面无表情,但脸色惨白。
    元丰也才十四岁,看到元君宙在皇帝怀里哭得那么凶,不禁后退一步。
    皇帝的二弟廷宇,鼓着腮帮说:“是丰哥……他不小心推的……”
    皇帝给他一个耳光:“胡说,一定是你。”
    元廷宇委屈掉泪,但他看看皇帝的严肃,又看看元丰的得意,也就缩了肩膀,黯然的走了。
    皇帝搂着五弟,把他身上的脏擦干净,胖弟弟的哭声也小了。
    “阿丰,我带他去上点药,先告辞了。”皇帝礼貌的说。
    “慢着,不来参加我的婚礼?”
    “不成啊,母后重病。离不开。”皇帝回头就走。
    元丰笑着炫耀:“真的不来?哎,可惜。我爹爹给我挑的媳妇可娇艳呢,比我小一岁。你不看看?”
    皇帝不吭声。他抱着弟弟到了亭子,宦官送上药品,他慢慢的给弟弟涂。弟弟满脸满鼻子碧绿的药膏。他抱着弟弟摇晃,久而久之,弟弟不再哭了。皇帝想了许久,才抱着弟弟眺望湖面。我心里一动,没有上前。
    那场秦王府的婚礼,血流成河。我的父亲和另外几个人临阵倒戈,得以幸免。
    秦王一死,未央殿也完工了。那些雕梁画栋,也再无修改的必要。
    爹爹在秦王死后的第一年,大卖力气,可是第二年也被卷入了大清洗。
    终于有一天,我家被灭。我被从皇后位子上拉下来。
    其实这是迟早的事情,他不再需要吐血,不再需要忍耐。
    他策马平乱,运筹帷幄。与我更无交集。
    我只奇怪,韩澈为何一直活着。秦王死,韩澈还在,我父亲死,韩澈还在。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吐了口气:“韩澈,原来你是这样才入了秦王府……”
    “你不怪我?”
    “不怪,你不是乱党奸臣,为何我要怪你?没有你,秦王父子早晚也会死,没有你,我阿爹也是难逃宿命。当初爹爹暗杀上官皓时,就知道因果了。谢谢你来这里见我。”
    “皇上让我来的,阿芬,在你我婚前,皇帝已知我们的事情。”
    我笑了:“那个怪孩子。他的心太深,还好我有你,远离他。”
    韩澈从竹篮里拿出一壶酒,一笑:“将来也许他会遇到合适的人,但与我们无关了。我完成了心愿,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我望了望宫灯,说:“没什么。”元天寰,给了我这个结局。对于我,我想他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讨厌我。对于韩澈,我想他也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样宽容。
    人生如灯,不能给自己照明。我和皇帝,都是如此。
    我的心愿是:生命的终点,和韩澈对坐,有这样宁静的夜。
    但看到他眼里对生命的留恋,我不忍心说。我缓缓斟酒,雨停了。
    千红万紫湿,一时清芬竟放。凤凰涅磐,此生圆满。
   
    废皇后独孤氏,讳芬。尚书令独孤康之女。圣睿元年入宫为后,长上七岁。
    圣睿四年以独孤氏谋反,独孤康族灭。诏废皇后位,迁居于离宫。
    同年暴卒,有司以庶人之礼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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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江南青

  初夏,烟雨,江南,碧芜千里。
  有个小儿蹲在江边,哭红了眼。一顶斗笠,忽飞上了岸,正落在他脚旁。
  “喂,送给你遮雨。我家先生问:你为何要哭?”北方口音的汉子声如洪钟,把小孩吓了一跳。
  小孩住了哭:“我没有等到人……伤心了……”他揉揉眼睛,不由愣住了。
  亭亭画舸,那青衣的少年儒生正单衣试酒。他旷世秀群的眉目,半忧半喜。浆声绿影,他稳稳坐着,似不管烟波和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
  等?上官轶只笑了一笑。他拄着竹杖步入船舱,片刻凉梦到西州。醒来,又是孤身一人。
  他在世界上这二十年,等过的人屈指可数。有等到的,也有没有等到的。
  第一次漫长的等,是在他五岁时。他还记得洛阳城繁花满枝,父亲说:“轶儿,在这里等我。”他的父亲上官皓,是曦朝退隐的尚书令,美容止,性刚直。父亲被人约到这所名园的深处,像是要谈什么紧要事。上官轶生来不像其他孩子一样爱嬉戏,便懒洋洋的等。虫儿爬上他的木屐,他伸出玉白的脚趾让它通过。春风如扇,上官轶长长的睫毛被风吹动。
  他的母亲是南朝人,所以上官轶才会穿木屐,这使他常被亲戚的孩子们取笑。虽然母亲是天下第一高门琅玡王氏出身的才女。但因她一意孤行的嫁给北朝使节上官皓,被指责为“淫奔”,南朝王家也根本不认上官轶这个外孙。小小的上官轶精致如璧人,读书如有神助,但却没有多少人愿意跟他一起玩。大家不过开玩笑叫他一声“南蛮子”,他就能半天不开口。可他母亲就是南朝人嘛。小孩子们以为上官轶是仗着自己比别人好看,聪明,故意不理人。久而久之,他总是落单。
  文成帝末年,北朝连年饥荒,四方烽火又起,朝官们各自为政。上官轶曾听父亲对母亲激昂愤怒的说:若不是南朝积弱,曦朝早已岌岌可危。但皇帝却沉湎酒色,迷恋丹青乐器。诸王狼子野心,皇帝也坐视不理。母亲相对叹息。
  他等到太阳西斜,父亲却还不回来。他终于起身,花丛深处,父亲躺在那里,他的身上已经被花瓣覆满了,好像是一床被子。但他的身下,土地都是红色的。上官轶摸了摸父亲的脸,还是温热的,但是他心口上冒出来的血,却已经冷了。
  上官轶经常梦见父亲回来了,但那只是梦。父亲死后的一年,他没有对任何人开口。等到一年后的春天,他又开始说,可却变成了口吃。上官轶的曾祖母崔氏年老,格外疼惜他,亲自给他剪发。老夫人眼睛昏花,刀割破了他的后颈,他也不吭声。等到母亲问他,他才说:“太……太……夫人……年……年老,我不能……伤老人……人意。也……不……不疼。”他母亲搂住他,泪如雨下:“你父亲是被人暗杀的,你无论如何都不要做官。”
  他点点头,清澈的眼睛望着母亲的面容。他困惑的想父亲会如何说,假如他有遗言的话。父亲教上官轶写得头三个字:忠,智,忍。他绝不忘,也不敢忘。
  第二次的久等,是在嵩山元石先生的别业里。上官轶十一岁,他跪在元石的居室前,求先生收他为弟子。他想要追求真知,但世间却已经没有多少人可以教他。因此他跟母亲一起来到了嵩山。母亲要跟着他上山,他却不让。可千辛万苦的来了,元石先生让童子出来请他回去。上官轶不作声,一直长跪着,雪花飞飘,一会儿就堆起来。上官轶咬紧牙关,忍耐着。原来真正的寒冷,骨头都会钻心的痛。
  童子出来几次,叹息不已,上官轶只对他微笑。他眉目清丽,笑起来有划破寒冷的力量。
  上官轶闭起眼睛。雪的世界里,太安静。暗香袭来,有人在他背后咳嗽一声。
  他回头,看见梅花枝下有位身材修长的俊美少年负手站着。在一身黑色外衣和青色里衣的衬托下,他肤色白皙如玉。他虽剑眉星目,雍容如画,神色倒并不倨傲。可是让人一见他,就会忍不住想要拜下去。
  “元石先生已经不会再收徒弟了。你何必这样执著?”少年冷然说。他的眸子晶莹深邃,还有水雾氤氲。
  上官轶又向他笑了一笑,不加置辩。
  少年不再劝说,径直走开。
  上官轶又等了许久,他穿着白衣服,雪飘上去,了无痕迹。他的眉毛上结了雪粒子,只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
  他昏昏沉沉,只想起父亲身下的血,也是冰凉的。新帝登基数年,除奸臣,夺回失地。上官家已经无仇可寻。上官轶知道这样下去会死,但是他愿意等,他能忍。
  他只模糊听到有个人笑着说:“穿什么白衣服,雪地里都瞧不见人了。”好像是那个少年……上官轶张开眼睛,已经被那少年抱了起来。
  少年将他抱到一间温暖的屋子,将火拨得更旺些。上官浑身发抖,手指都不听使唤,少年摇摇头,替他把外衣和靴子都脱了,童子又捧来了姜汤。
  “在下……河……河南上官轶。”上官道,那少年一侧脸颊上现出个浅浅的笑涡。
  少年爽快地道:“叫我东方琪吧。”
  “东……东方……琪?幸……幸会。”上官发现东方琪的笑涡时时有,以为他笑自己口吃,就低头又喝了口姜汤。
  东方琪好像恍然,连忙收起了笑涡,打开窗子道:“等雪停下,我就不得不走了。元石先生会答应让你做弟子的。因为你是我向先生举荐的,你可别让我丢脸。我这屋子暖和,让给你住。看,现在外头虽然是冰雪一片,但是待仲春天,春山可望。”
  上官轶抬头笑道:“这里……夏……夏天也美,我方……方才跪……着,发现了四……四周的幽篁,高卧东窗,真是……典雅。”
  东方琪眼睛一闪:“原来你还能等下去的,连我都让你骗了。”他又笑起来,好像被骗是很有趣的事情。
  上官轶莞尔,这个东方琪第一眼如此神气,现在看来,还是有少年心性。
  他发觉东方琪的案上铺着江山图轴,又调了深浅不一的青色:“你爱画画?”
  东方琪的坐姿特别优美,背脊挺直,毫无惰容:“我闲暇时也画几笔,我父亲教我的。你父亲……过世也有六年了吧。”
  “你知道我……我父亲?”
  东方琪仰头,自信的说:“你父亲上官皓大人乃是忠臣,我当然知道。”
  他发现上官盯着那些青色看,就问:“说说你知道多少种青色?”
  上官轶没有在人前炫耀渊博的习惯,但这少年仿佛与他一见如故,他就说:“知道……一些。
  雪青,碧青,瓷青,鸭蛋青,薛荔青,竹叶青,豆青,霁青……”他心下放松,竟然不结巴了。
  东方琪愉快的听着,拿出毛笔,在上官的白袖子上画了一道:“是我自己配出来的,叫江南青。我知道你母亲王夫人是江南人,因此曦朝你才最配这江南青。这世间污浊,爱穿白衣服的人,除非与世隔绝,不然怎么可能表里如一?”
  上官轶点头:“我以后就穿青衣。我喜欢江南青,你去……去过南朝吗?”
  东方琪摇摇头:“我以后会去的。我既然调出了江南青,心中就有了江南。我是必定要将江南都收进我的画集的。”他目光炯炯,上官心里充满了敬意。
  上官在元石先生那里学习,东方琪神出鬼没,但看得出元石先生十分喜爱他。
  几年之后,元石先生对上官告诫说:“你跟东方琪不同。你早得美名,必有所折,要深自韬晦。将来要审时度势,该隐则隐,该仕则仕。”
  上官轶对先生低头道:“知足不辱,知己不殆,弟子会常牢记此话。”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座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随,眠琴绿荫,上有飞瀑。
  元石先生那里的日子,有快乐也有悲伤,特别是从十二岁起,上官的腿一到秋冬便发寒疾。
  上官每到此时,就不便出门,因此特别希望东方能来山里。他的口吃逐渐好了。他好静,元石先生又是寡言之人。可是东方一来,无论老先生,还是小上官,都被他引出好多好多的话题。上官想,东方这样开朗而健谈的人。他在山外,肯定认识许多朋友。
  不过东方好像并未成家,他似乎有个弟弟,十分顽皮。东方带着他在某处过活。
  上官第一次发病的时候,东方送给他一把扇子,上面绘有观星少年,还有“曾向阳光洒热泪”的诗句。
  上官道:“没有下句?”他知道那个少年就是东方自己,但他见到的东方,绝非是轻易流泪的人。
  东方笑道:“没有了,将来什么都有可能,我还是愿向以后看。记得江南青么?到时候你跟我去见证,江南的青色是如何的吧。假如我还活着的话。”
  上官听了有几分感伤:“我的腿这样,我还是不灰心。你比我康健多了,自然比我活得长。”
  东方又笑,他领着上官去山上。上官的腿不好,但东方就让他一步步的靠着拐杖上去。不扶他,不背他,连步子都不放慢。
  上官为此高兴,他知道东方这样是有意的,在顶处,他对东方说:“高处不胜寒,可有师兄在,我也不怕冷。”
  东方俯瞰山峦,道:“我就是要在最高层,无论何种浮云,都遮不住我的眼睛。”
  那时,万木参天,杜宇声声。上官觉得无论如何,大自然其实永远是青春的颜色。
  上官总是穿着青衣服,东方穿着黑衣服,玄鹏和青凤的绰号,就那样传出去了。以至于天下人尽皆知。
  上官十六岁那年的谷雨,跟着东方去洛阳赏牡丹花。他发现女子们纷纷对他们回首瞩目。
  他才长大,有几分不好意思,但东方则是坦然处之。
  东方已经不是少年了,但他的容貌,在明亮的地方英俊让人不敢逼视,在灯火阑珊处,却总还是如一幅水墨画般。上官觉得他一直在变,又一直没变。
  淡天琉璃,东方让上官跟着他去一所空宅,白牡丹犹如玉盘,清新吐艳。
  东方说:“牡丹本是最艳丽之花,但是白牡丹不同。”
  上官看他这样看重白牡丹,便调侃说:“我记得你说不喜欢穿白衣服的人,怎么爱起白牡丹了?”
  东方眼神朦胧:“不是爱,老男人谈爱未免奢侈,我只是欣赏而已。”
  上官道:“也对,衣服和花不同,衣服是后天的,而草木天生丽质,弥足珍贵。”
  凤凰山下雨初晴。东方不再有了……那如同白牡丹的江南女孩也在长安。上官知道,这一生错过了,便恐怕是错过了。但是……
  “上官先生?”孙照唤他,上官环视四周,如梦处醒:“我想起以前的一些琐事。”
  他在江南,不会等到东方,也等不到夏初,但在江南的翠微中,他等到了自己的内心。
  他抚起古琴,东方师兄,这就是江南。
  岸上戴斗笠的小孩在琴声的抚慰下,逐渐有了勇气。他擦干泪,向那条船所在望去。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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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3:41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黑鸽子

  洒家,乃是一只大黑鸽子。各位看官都识得洒家,无须赘言。
  暖春天气,桂宫的苔色逐渐被绿侵染。洒家也栖到柳树冠上,晒晒大好日头。
  洒家是个脾性古怪的鸟儿,虽眷恋世间,但厌倦世人。每日里为了耳根清静,还要费几分心思。洒家最近没事就念几遍观音咒,祈愿主人娶了桂宫后能生个小主人。洒家正沉浸在美好的莲花世界中,就闻到一股鱼腥味。原来是如雅公子的猫儿拖着食盆到了柳树下。话不投机半句多,要是平日里,洒家早就飞走了。今天却起了兴致,瞧瞧这小家伙装模做样。他脖子上发福出了圈肉轮。一岁的猫就胖成这样,将来之肥,不可限量。如雅公子极宠溺他,公子写诗的时候,他钻到公子的怀里撒娇,我实看不惯他没骨气。
  “黑叔叔,今日有空?”胖猫带着几分谄媚的仰头叫我。他明知我斋戒,还要把鱼拖过来吃……此猫曾经吃过我几次亏,想必是耿耿于怀。我懒得理他,他又喵呜一声:“黑叔叔,我不就是吃条鱼?你犯得着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
  洒家送他四个字:“肉食者鄙。”
  他只当作没听见。自从主人从漠北回宫,经常来往于这里,又让洒家到他肩头蹲着。宫内的所有鸟畜对洒家的态度,都变得十分巴结。洒家却不喜他们,宫内风气日坏,首先就是他们闹出来的。这班畜牲成天上窜下跳,拉帮结派,以主人们的声势互相攀比。其实也就浪个虚名,说到底你们还不是猫狗一群?眼前的猫,他在宫内动物圈子里,总是盗用其主人头衔,自称“谢公子”。还好他是公猫,若是母猫,他极有可能叫自己“桂宫殿下”了。
  胖猫问我:“黑叔叔,桂宫婚后要住到太极殿去,我要是去那里玩玩,你不会不欢迎吧?”
  洒家没言语,远远只见桂宫穿着件她最爱的白布衫子,坐到廊下读书。胖猫瞅了半天,赞叹说:“桂宫殿下真是绝代佳人啊。”他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又去咬自己盆里的鱼。
  洒家抢白他:“你一只猫,知道什么是美?”
  胖猫用爪子挠挠胸脯:“大家都说桂宫是绝代佳人,我当然也这么想了。黑叔叔难道你觉得桂宫不美?”他故作天真,套洒家的话。
  胖猫蠢材,人云亦云。洒家真没觉得桂宫是什么空前绝后的美女。洒家第一次看到她,还被她长相吓了一跳,觉得人世间女子没有比她长得更恐怖的。不过,人类常说“沉鱼落雁”的女子就是美人儿,总之,越让我们害怕,就越是他们所谓的“美”。
  洒家舞动翅膀,大笑几声。胖猫觉得好奇,又问:“黑叔叔,我一直想请教:你究竟是如何蒙皇上宠爱的呢?”
  洒家不认得什么皇上。洒家眼里的主人,只有东方琪先生一个。对猫弹琴,他能懂么?洒家望着桂宫的天空,倒想起十年前敦煌城的金色天幕来了。
  洒家三个月的时候,鸽子老爹误吃了不干净的水,一命呜呼。我们鸽子雌雄之对,是终身相许的。哪如人类喜新厌旧,朝三暮四?洒家的娘愤懑不食,以死殉夫了。洒家年幼,也知道悲伤。因为当时一家借住在敦煌三戒寺中,洒家耳濡目染,就学了不少粗浅佛法。洒家下决心不让悲剧重演,所以稍微懂事便到佛前发愿:此生洒家只要遂了看遍天下的志愿,就不会娶妻。
  洒家毛色乌黑,天生一对白桃花眼儿,又长得比普通的信鸽壮大。寺里的老和尚对洒家另眼相看,把洒家送给了地方豪强索家。索家乃是敦煌的一方枭雄,洒家跃跃欲试,想一展雄风。谁知道到了那里,却给索家一个痴痴呆呆的小主人玩耍,他每日用一根金线拉着,让洒家在窗台上跳,还叫“大乌鸦,大乌鸦”。洒家憋闷了半个月,实在忍受不了,就趁着他不防备,逃回了三戒寺。
  三戒寺里,一位胖先生和老和尚聊天,他抓住我尾巴,笑着说:“这小鸽子有志气,让我带去洛阳送给友人吧。”洒家一听,要入关,自然眼睛放光,装作乖觉。
  胖老先生在洛阳有座大花园,这一夜,他自言自语:“金谷园中,黄昏人静,一轮明月,恰上花梢。”
  就听见篱笆外有个少年好听的声音:“良辰美景,似水光阴,倒不如花前月下把金樽倒,莫叫天上嫦娥笑。”
  洒家第一次见到主人。主人就显得高大,像天上的太阳一样。别的人类跟他站在一起,即使与他个头差不多,也不知不觉会变得局促,黯然。月上中天,主人将洒家放在他的手掌上,笑着说:“好鸽子,你从此便跟着玄鹏飞吧。”
  洒家非常满意此番际遇。虽然主人并没有长着传说里大鹏鸟的翅膀,但他带着洒家在数年内来去几万里。俗话说:云从龙,风从虎。洒家是鸽子,自然跟着玄鹏飞。
  主人在洛阳有个清静的住所,他不在时,有位上了年纪的聋哑仆人照料洒家的饮食。他要是在,就亲自管洒家。那时候洒家还是小鸽子,每每见了主人就兴高采烈,翻飞不已。主人微笑叹息说:“你为何那么喜欢我呢?我可是个万年孤独。”
  主人有这种想法,让洒家困惑了好久。主人来往的都是一流的名士,怎么会是万年孤独呢?按照世俗人类的眼光,他年轻,又不蠢笨,貌似还很有钱。主人爱干净,不象别的男子那样邋遢,没有什么不良的嗜好。怎么就没有娶来女主人呢……我想,难道他的外貌不讨女人的喜欢么?我观察了一年,并非如此。女人见了主人,常常脸红低头,等到他走过去了,她们才回顾他一眼,嘴角含笑。对门有个卖花的小姑娘,偶尔遇到过主人一次,后来她每天清晨都会偷偷在我们门前放一束小花。可惜直到她出嫁远方,主人都从没有发现过这个秘密。
  主人的心思难以捉摸,要说他毫无情趣,倒也不是。他喜爱着洛阳城里一朵百年的白牡丹,还把那座旧宅买了下来。每到春天的夜晚这朵花开放的季节,主人就会在那里倚着栏杆,自斟自饮,与花独语。洒家看得吃惊,洒家这种鸟无论如何都不会恋上朵脸盆一般大的白花的,也许是主人太寂寞了?洒家对那朵牡丹花也生气,又不能变成活人,还让洒家也熬夜陪着。
  就算主人给它作图,洒家这种凶巴巴的外貌,也配不上这种娇贵的花。
  渐渐的,主人的秘密被洒家发现了。洒家自从发现他的秘密,更觉得他的想法未免偏激。皇帝就该万年孤独?当皇帝,和当东方,就彻底矛盾?要是洒家能说人话,就会开导他一番。洒家曾指望上官先生能代劳,但后来事情发展也出乎洒家的预料。
  洒家本不太喜欢上官。不是他不够好,是他和洒家干燥的脾胃不合。洒家是敦煌沙漠里的风沙吹大的,上官温柔如江南的目光太软,让洒家腿脚抖三抖,起了一身鸽子皮疙瘩。他这两年总算像个男人样子了,以前是十分瘦,简直风吹就倒,他穿鹤氅的样子,跟他养的白鹤也差不多。一个男人,成天在屋子里看书弹琴,基本上就会和风干一样。主人后来好像是意识到此点,有办法时,他就带着上官到处走动,以便他锻炼身体。上官跟着主人,一个字是累,但似乎心情愉快。乱石簇拥,流水潺潺,他们在山间曲臂作枕,纵论天下。洒家看他对主人微笑,主人也对他妙语连珠,不禁感谢他解了主人的一分寂寞。
  洒家想,上官要是也知道主人的秘密,保管会大哭一场。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上官一天天长大,越来越聪明,主人的身份,还能瞒住?主人这人厉害,不仅要瞒住好友上官,还要瞒住他最亲的弟弟。洒家大约是七年前头回见到元君宙的。主人有次办急事,洒家第一次进宫。跑了千里路回来,主人不在太极殿。洒家停在窗台喘气,看到一个白胖小子躺在床上,脚丫下垫着金色的龙袍,手里捧着一本图画书。他打着哈欠,不时看窗外盛开的海棠花,笑嘻嘻的若有所思。又从龙床下翻出一个匣子,吃起梅子来,一边吃,一边将梅子核收起来,再用弹弓打到地上的一个青铜蛤蟆的嘴里去。
  洒家正在寻思他是何方神圣,一个梅核打到洒家翅膀上。洒家腾跃而起,盘旋在半空中。白胖小子拍手跳起来:“鸽子鸽子快下来,本王送你吃绿豆。”
  鸽子爱吃绿豆,但洒家不吃。多吃了,会拉肚子的,洒家狠狠白了大胖小子一眼。他长得和道宫壁画上的善财童子很像,是什么王啊?他又要动弹弓,洒家先发制人,在他的发髻上琢了一下。“善财”暴跳如雷,在宫殿里追着洒家。洒家顿消疲劳,也耍他玩玩。
  正在此时,主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弟弟,别伤了鸽子。”洒家奇怪,原来是弟弟。他一点都不像主人。那对眼睛跟两朵桃花一样,倒与洒家几分相似。
  “善财”顿足道:“是你的鸽子啊。丑鸟多做怪,我要给它颜色看看。”
  洒家叫了几声,其实是笑:你还有啥颜色啊?白白胖胖的善财,不就是这么几个色儿?
  主人对洒家向来青睐,因此好说歹说,劝住善财,又假意将洒家轰出去。只听里头主人教训他说:“你今日又逃学。还有……你二哥衣服里的东西,是谁放进去的?”
  善财哈哈大笑:“除了我还有谁?我跟二哥玩儿呢。就许他逗我,我不能逗他?哥哥……”他凑近主人窃窃私语,主人也笑起来:“五弟,你真是……那团丝带,你解开了吗?”
  善财取了把匕首,将桌上的一团乱丝斩断,说:“乱则斩,还有什么废话?”
  主人摇头说:“话虽如此说,但念书总是根本,一本书都没有耐心念,天下事何其难也。”
  善财歪着头,坐在主人的膝盖上:“那些老头子教得太死板,弄得我胃口差,做恶梦,不如自己学。”主人扫了几眼图画书,摸摸他的头:“那用了晚膳,我陪你一起学吧。”
  善财忽然又扁了嘴,主人问:“怎么了?”
  他不好意思说:“我才吃梅子呢,把核儿吞下去了。”
  时光星移,元君宙小时候倒知道快刀斩乱麻,长大了跟某人藕断丝连,实在让洒家不快。说实在的,桂宫在四川时,跟他倒是最配。洒家跟桂宫才遇到那会儿,她就威胁说要将洒家的羽毛拔下来做扇子。其实洒家除了外表不太和气以外,也没有惹到她什么。当时洒家不知道她是公主。所以觉得这刁蛮女人不但长得可怕,而且脾气太差。因此对她的保护人上官先生充满了同情。主人大约也是如此想的,才背着这女孩,劝说上官让她离开。那夜洒家安安静静,快快活活。全不知道威胁就潜伏在侧。
  第二日,主人在悬崖那里默默注视了桂宫盘算什么,洒家隐隐觉得是不祥之兆。他跟她在落日之前,讲了一段话,看似没什么特别,但更让洒家惊愕。
  主人轻描淡写的谈到她“美貌”,这是我一辈子头一次听主人当面这样对女人说话。洒家痛心疾首的想,怪不得上官跟主人要好,两个人的眼光就是这样……
  主人又对她说“男人和女人,不需要对方也美丽”。他自己倒不觉得什么异常,洒家连飞都飞不动了,只好灰溜溜的夹着翅膀躲在块岩石后面。主人是喜欢讲点大道理,但他为啥对一个昨天才见面的女人说这么精辟的话呢?这女人又根本不把主人放在眼里……
  主人要走,洒家欢呼不已,盼望和那个女人再不见面。不过,事与愿违,一步步,她变成公主,又成了桂宫,等到她大雪时候去漠北,洒家也就不再想干涉了。
  主人不觉得她长得吓人,主人也不觉得她脾气不好,主人跟她一起常常会笑,今年春天连洛阳的白牡丹都不怎么惦记了。洒家还能说什么?有了桂宫,洒家才想起洛阳白牡丹的长处。那花又香又安静,不像这个桂宫,没有香,还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一不高兴,还捶我家主人几下。善哉善哉。
  洒家本来是半个出家人,也只好本着慈悲心肠,帮衬帮衬他们。主人也该有个老婆了,他只看得上桂宫,洒家也没办法。洒家只会鉴赏美丽的女鸽子,又不能介绍给主人。这样一年年拖下去,主人真的会成老男人,我家小主人又到什么地方去找呢?
  洒家叹息一声,想起少年时候的上官,童年时的元君宙,又想起主人的点点滴滴,越加觉得自己也是个老鸽子了。怀旧,不是老的先兆吗?
  桂宫朝洒家走来,她的白衣刺眼,洒家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她要当皇后了,洒家更不能讨好她。她能不能把主人当成对白牡丹夜语的青年,而不是一个掌握天下的皇帝呢?洒家不知女人的心,对桂宫,洒家更没有几分把握。
  她是江南人,洒家西北鸽,我们南辕北辙,洒家旁观者,只好静观未来。
  胖猫也不吃鱼了,蹲着身子,对桂宫笑容满面的叫唤。
  洒家起身,飞到宫墙之外,依稀听到上官宅的悠扬琴声,又看到一匹白马在桂宫的墙外徘徊。
  白马上面没有人,只有它自己在晃悠,原来是四川就跟洒家结识的小白马玉飞龙。
  洒家叫住他:“玉飞龙,你一个人来这里做什么?你家主人还不死心?”
  玉飞龙红了眼睛:“黑哥,你我各为其主。你当人人都跟你一样当和尚的料,嘴上说死心就死心?”
  洒家默然。洒家没有红尘心,也只是因为怕就是了,洒家在鸽子世界里,难道就能遇到合适的?要是成了上官,或者元君宙,洒家大概不如上官潇洒淡然,也不如元君宙肆意痴情。说人容易,自己看透就难了。
  玉飞龙的鬃毛被风吹乱,它告诉我:“我们就要去西北了,黑哥你多保重。”这小马对元君宙忠心,生死相依。洒家这点上跟他情投意合。
  洒家也惺惺相惜说:“多保重。”
  玉飞龙踯躅而回,长安春天从这一天起,骤然变浓。洒家被花粉扰,架不住的痒。
  十二山晴花尽开。洒家幼年时,记得主人说:想天下人总共不过七分春天。一个人多一分,另一人便少一分。
  我等虽不是人类,也幸好不生为人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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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4 17:07:5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长啊,看的累死了。。遗忘很厉害。。继续多发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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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7 09:32:49 | 显示全部楼层
话说,写的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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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14 19:59:23 | 显示全部楼层
故事很长  看了很久才终于看完了
有些心疼元君宙 这样的痴儿 世上恐怕已经绝迹了吧。。。
也欣赏上官的潇洒淡然 或许他真能飘然成仙便好了。。。
还有元天寰 我是不能懂的 也许他这样的男人就该在谋划算计中度过一生。。。
至于夏初 倒是希望她那杯酒一醉不醒吧。。。

很好的故事 LZ辛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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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8 12:59:13 | 显示全部楼层
真的是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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