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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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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0: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针情

  送别了阿宙,雨已歇了。一涓春月,点破黄昏,浣花溪上,明秀无遗。倒让少女心思全然没有遮掩处,我踏歌自解,一路返回。穿过了林子,望见上官正笼袖等我。他屐齿踏着青苔,清逸犹如楚地兰草,一香响动人世间。
  我见了阿宙,只觉得烦乱,见了上官,才心平气和。
  “夏初……,去了那么久?”他蹙起眉峰,隐隐有些不安。他焦急的样子,让我想到上官比阿宙并不大许多。若不是青凤,他这样的年纪只不过是个少年郎。
  上官说过阿宙有夺人所爱的劣迹,我忍不住笑道:“先生担忧我被阿宙骗走?我不会的。”
  他也笑了:“他是不是说我小心眼呢?其实我就是小心眼。他那个人,大约是不耐烦骗人的,不过会抢就是了。”
  我眼皮一跳:“先生怎么会小心眼。让天下英雄赞不绝口的,不会是个小气之人。”
  他只冷笑一声:“天下英雄,还不是大多为沽名钓誉辈?为我扬名者,我不感谢。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就被他们的赞美硬生生的与世界隔离。别家少年疏狂天经地义,为什么我就该挑灯夜读,容止有度?我为此不满,隐居深山。往来者不过数人,莫逆者只有东方。天下那班所谓的名士,还是不肯放过我。当今拿起我的名字做谈资的英雄,几个真得成为过我的座上客,几个又是我所瞧得起的?
  我懒得拆穿他们。但是我绝不会为了保持他们为我建立的温文的名声,去违心的结好善待旁人。这个乱世朝不保夕,不适合谦谦君子。”
  我凝视他,对于这样的他,我反而生出更多的敬意。如果人要从众,为人赞美有什么了不起?孤独者,还能脱颖而出,才是精彩的一笔。他身上的衣服都湿了,我突然有点内疚。
  因为没有了黄金凤,脖子上总觉得空落落。我低头瞧一眼脖子,他也瞧了一眼,不过没有作声。上官一定不喜我跟阿宙去会面,不过凤在阿宙那里……他那样的坏,自己藏着也算了,若是将来送给了其他的女人……
  母亲留下的宝贝,绝不能让别的女人拿了去。要是阿宙敢这样……,我必定要他不得好死。无名野火在我心尖乱窜,我捏紧了拳头。
  “你的样子倒可以吃人了。”上官给我端来一碗汤饼,他把筷子塞到我的手里。
  我本想和他说自己要去都江堰之事,但权衡之下,还是先吃饱为好。
  他转去换了一件灰色衣裳。显得他更白皙,也衬出几分难以言传的忧郁。
  上官坐在一旁喝酒,自言自语:“……咄咄怪事……”
  “怎么了……?”我问,他的样子像是被什么奇特的梦魇迷住了。
  上官说:“你方才叫那个少年阿宙……是他对你说的吗?”
  我点点头,他轻声说:“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他仰脖又喝了一口酒:“夏初,我们尽早离开青城山吧。我的腿好多了。这十来日,此盘棋越来越不可解了……到底怎样的推手,把大家全部卷进来?不明情况下,走为上策。”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仔细一想,问:“先生,你是说……元廷宇谋害你,东方先生来访,阿宙又来问国策,这些事情连在一起有不祥之兆么?”
  他道:“是的。不过我……。东方师兄说得对:我还是年轻,多是纸上谈兵。现在要我完全谋得这一局的奥妙,还需要点时间。”
  我放下碗:“……先生……”
  “嗯?夏初?”
  “先生,本月辰日,我要去一次都江堰。”
  “为什么?”
  我直说:“因为和阿宙有约,我得去。”
  上官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别去!那个人危险,都江堰也不平安。”
  我坚持道:“他有我一样重要物件,我得讨回来。”
  上官皱眉:“什么物件,你的竹囊里才是你最重要的东西,对不对?”
  我不好说是黄金团凤,闭起嘴巴。
  他这次根本不来让我,自顾自的拿了给阿宙看过的那张地图,径直走回自己的寝室去。
  我喊了一声:“先生……为什么不准,我会回来的!”
  他冷冷的说:“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现已懂得下山之法,要走你随时走。但你要问我,我只好实说不愿意你去。”
  我赌气把筷子碗一把抓,跑回伙房,没想到他也有偏执时,阿宙出现,什么都变了。
  离约会之期越来越近,上官的态度没有改变,我也有些生气。我这人向来有些吃软不吃硬,所以也不会再次对他开口。
  上官日日夜夜在屋内念念有词,我给他门口放吃食的时候,见他在地上摆了许多竹片,每根上都用毛笔写了些字。他不断排列他们,在纸上挥毫。我瞥了一眼,只见有一排竹子上面写着元天寰,还有些天干地支的纪年……
  我退到门口。他对我仍旧视而不见,只顾埋头思索。
  约期的前夜,我早早就坐在了柴房门口,月华如昼,我思量往事,一些细微之处,涌上心头。
  我寻思,我本该对上官说一些过去的。但是我的身世,又如何提起?
  将来万一我身份被识破,上官所期盼的宁静,当然不复存在。
  虽然元天寰在长安,但是我总算他未婚的妻子。这个身份,什么地方是完全的隐藏处呢?
  “夏初?”他居然叫我?
  我应了一声,便走了进去。
  这些天里,上官消瘦了不少。菡萏灯台散发出淡淡而轻柔的光晕。他的冰肌玉骨,只剩下一个象牙纸剪出来的美人影,薄透到叫人心惊。
  我惴惴的说:“先生,我这次任性,对不起你……”
  他只一笑。
  我问:“先生,你允许我去吗?先生所指的危险,我还不够懂。可是这次若我说不想去,又是骗你。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相信我。”
  他摇头苦笑,倒不像拒绝我,仿佛是在自嘲。他打开小匣,里面一排细如牛毛的银针。
  他左手慢拂过针尖,右手一指竟绕过我的腕骨,意甚缱倦,可脸上毫无表情。
  我有些奇怪,他今夜是怎么了?
  他也不解释:“让我给你腿上施针。我曾对你说过:你体内有种怪毒。毒虽轻,但我无法祛除,现在不试,以后不见得有机会。”
  怎么以后就没有机会?我顺从的撩起群裾,将双腿前伸。他认真的看着,似在辨穴位。他挑出一根针,颧骨上忽然抹过一丝陀红。听我啊了一声,那红色又奇迹一般为霜色覆盖。他手一划,银针飞起。
  我低头,膝盖那里痒痒的,稍有些酸。
  上官低头,我也不敢说话。好一会儿,才听到他悠悠的说:“一根银针,因为太细微,虽然也在摄取光华,但不会为孩子所注意。可是若它要痛得人吃惊而疯狂,也不是不能够。我上官轶的针不会给你带来痛。因为我选择一种更不仁慈,更深远绵长的感觉。夏初,当你告别了青春以后,也许你就会记起此针微微的酸楚。那时你的心情,与我此时的心情一般无二。”
  我的腿间酸麻并起。上官本来雅丽的脸庞,因为他眉峰中泄出的一丝寒冷的厉色,捉摸不透。
  他继续施针,素手扬起,又无声落下。我只觉得困倦涌来,无法可挡。我艰难的吞咽了一下:“上官……我……”
  第一次,我没有称呼他先生,他现在就是上官轶,不像我的青凤先生。
  他似被点着了火:“怎么不叫先生了?你不是也跟别人一样,敬仰我吗?初次见到你,你昏厥的时候,说不要让你孤单,我答应了。我承诺了,就把你放在我的心上。你要是现在走,当初上天还不如让你我不要聚首才好呢。我救活了白鹤,是让它翱翔天际的,不是让它去自投罗网,进入贵人的樊笼。夏初,夏初!我宁愿折断了你的翅膀……”
  他说得太多,我来不及反应,我只心惊他的最后几句话。他是那样的孤独,他的眼睛,他的嘴唇……樊笼,白鹤,翅膀?他的情绪淹没了我,我的世界起了暴风,只有迷惘一片。
  我难道是为了一个物件去投樊笼的人?我为了自由可以不要命!翅膀……我不愿意被上官折断翅膀……。但是在灯下,他从未有的孤独而凄切,让我想抚上他的唇。
  我只有一句话:上官先生,既然你那么不愿意我去……夏初便不去,好不好?
  我压抑着自己的困倦,握住了他的手,可是我的舌头也麻木了,我昏睡了过去。
  醒来,屋里一片漆黑,只剩下我。我动了一下,胆战心惊,我没办法移动我的双腿。这是怎么了?折断我的翅膀……?上官你……
  我喊了几声:“上官……上官……”无人回答。我又叫了几声,努力移动,可腿脚完全不听我使唤。
  我完全没有料到这一招。我拍了拍床:“上官,上官!我怎么了?”
  还是没有声音,山里的夜风呼啸,有点恐怖。可我并不怕,只心疼,又愤然。
  我捶了一阵,精疲力竭,发了一身大汗,又睡了过去。
  早晨的时候,我被鸟儿唤醒,我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恨上官。聪明人也那么蠢……
  不过……我又尝试动了一下腿,居然可以动……是我误会他?
  门前放着一个崭新的竹囊,跟我那个破旧的一样大小。
  还有一个小小的锦囊。我一摸,锦囊里有许多的珍珠。
  是我的?我来这里后,从没有问过他呢。我又叫了一声:“先生?”
  还是没有回答。我全身筋骨松爽,可见他的针是有效的。他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我到了他的屋子,推开门,琴书都在,而人不见。
  桌子上,用一根银针,定了一张笺。还有一根新柳条。
  我拿起来,他字迹大而洒落,有古朴之气。
  “夏初,若使君辞别轶,不如轶先辞别君。
  人之相与,不能强求。珍珠奉还,竹囊新赠。
  离此七日,寻一迷底。君之来去,如风自便。
  折柳送别,汝千万珍重。”
  原来他已经离开,我摸着那个锦囊,心里百味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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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1:0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围城

  人在晴岚雾霭中,草色天涯。伫立江边,难免痴绝。我远远就望见了“崇德祠”。望帝春心托杜鹃 ,这里倒成了都江堰这条巨龙的眼睛。
  一位黄裙丽人,迎风而来,她腰佩短剑,手里取着一支签。五月熏风,微微拂过,月下的菩提花开,她就像一颗黑珍珠。我看得目不转睛,真希望自己长成后也有那样飒爽的风度。
  经过我时,她眸光流转,凝注与我。隐约有泪光。原来长大成熟,终归还是有烦恼。
  崇德祠求签负有盛名,此女想必也为了大事而来。若我要问卦,我宁愿知道上官去了哪里。不过,青凤先生能让人算出仙踪,也就不称为青凤了。不知不觉,春天跟着先生走了……
  我正等得不耐,眼前却是一黑,原来被人蒙住。那双手柔中带钢,还有马身上的气味。
  我扭转肩膀,阿宙就在眼前。他只穿件墨色单衣,瘦了些,也更精神了。夏日里一抹瞿麦花般,濯濯鲜明。
  我可没有笑。他一个人自乐乐,笑得凤眼眯缝起来,有点点傻。
  我赴约,他可得意了!我瞪了他一眼,他收了笑,惶惑的瞅我一眼。
  “小虾……”他才吐了两个字,就被我截住:“少罗嗦,金凤还我!”
  大庭广众下,他扯住了我的衣袖,故作神秘:“领你去一个好地方。”
  看到玉飞龙的大白头,难免亲切。它喘着粗气,好似浪头卷到高处爆出一个花来,鬃毛倒竖起来。认出我,才心平气和一些,热情地嗅了我的手——我早就在手心准备了一把燕麦。
  玉飞龙也瘦了不少。阿宙似看出我的心思:“我出了一趟剑门关,把马儿累着了。这马还没有长大,到底少见了些阵势。”
  他拉着我继续走,我甩开他。回头,玉飞龙不紧不慢的跟着,不时东张西望。
  “金凤呢?”我又问,阿宙“嘘”了一声,又一笑。
  一个多话的人若是突然安静了,倒让人不习惯。我跟着他顺着岷江,大江在我们的身畔欢歌注去,浪卷涛惊。两岸青山,好似一个铁瓮,就等着鱼嘴飞沙,在宝瓶口伏魔降妖。
  转过一片山丘,面前豁然开朗。小小山谷,敷满了盛开的石竹花。红的粉红,黄的嫩黄,白的雪白,就像一把来自天国的织锦扇。我心中最爱石竹,虽然牡丹为王,芍药作相,但我在冷宫的时候见得倒是这上不了名花谱的植物。在这片山谷,虽无车马临赏,它们也在熠熠生辉。阿宙带着几分讨好:“这个地方,你喜欢吗?”
  我呀了一声,内心都在嗟叹。阿宙见我张开手臂,直躺下去。潇洒玩不成,倒摔得重了,轻轻的呻吟一声:“小虾。”
  我蹲下身子,他的脸庞就像个大孩子,虽然有不可忽视的美丽,但男性的轮廓还不够明朗。他闭上眼睛,长睫毛微动,只是个金马玉堂里不解忧愁的少年。玉飞龙也悠悠过来了,我给马儿解开马鞍。
  阿宙的声音飘在暖风中:“小虾,你来了真好。我还担心你不来呢……”
  我坐在他边上:“我怎么敢不来,不然你就把我的黄金凤送人了。”
  他以手撑草,半坐起来:“我不会!”他一把解开自己的胸襟,黄金凤在他的胸膛上,亮灿灿的。我望着他,默然而笑。他也笑起来,正在酝酿着说辞,我已经一把将凤抢了回来。
  阿宙眼明手快,又抓了过去,我一怒拍地,他狐狸般的笑容半明半暗,只按住我的肩膀,把黄金团风给我从脖颈套上。凤上带着灼人的温度,他耳边垂下的几根发丝又惹得人脖子痒痒。石竹花开,溪水静流,若是民间有相爱少年,一定会携手入梦。
  阿宙凑在我耳边咕哝:“还你了。我从剑门赶来,就怕迟了。这片山谷,我早就想让你同看。”
  剑门赶来?我觉得奇怪,剑门离这里道阻且长,阿宙就为了此刻赶来,那他倒真是一个孩子了。连我也神往起来:策马西风,追过长江,又来到芳草幽谷,遍地闲花。
  我跟着他坐在地上,玉飞龙就在我俩几步处徘徊。我学阿宙那样闭起眼睛。春天已经归去,夏天的万物正在滋生……只觉得阿宙的手划过我的下巴,把吃食塞进我的口里。原野清风,随着他手指而来。
  我顺势一嚼,居然是莲子。有些微苦,是新的,沾着荷露香。我默默的吃,阿宙一颗颗的递。我心中又浮起了遥远的昭阳殿,我再也不能回去了。孰能料到,武献皇帝唯一的公主,青春的记忆,不是留在百亩千瓣重莲中,而是刻在蜀道上的粒粒莲子里了。
  “上官先生……可好啊?”阿宙懒洋洋的,似乎是随口提起。
  我停下咀嚼,茫然望着远处的天空。我是不能不管上官先生的,与阿宙相逢片刻,我也该回到青城山中去了。
  阿宙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蜷在我的身边:“累……夏初……”
  远山里有川女的歌声,唱得却是早年我南朝的歌曲。四川虽为北国所夺,但人们依然念旧。
  依稀是“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美妙的歌声,起伏在山岭,就像一张天鸟衔起的网……
  我听得仔细:“阿宙,这个是白头吟啊?”
  他正想睡:“是不是古代四川的大美人儿卓文君写的?我以前在别人家听过。”
  “嗯,司马相如要纳妾,文君就写了这首。司马相如就放弃纳妾,回乡携她归隐了……”
  阿宙枕着马鞍:“嗯……白头吟!我周围的人几乎都三房四妾的。但他们中间没有司马相如那样的男人,也没有卓文君那样的女人 。要是司马相如没有看到白头吟,纳妾了,最后也不会高兴吧?毕竟谁都不如文君啊。”
  又有歌声传来,阿宙却呵欠连连,翻个身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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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没有动,也有睡意。等到意识到一阵灰沙卷过,我才揉了揉眼睛。
  阿宙艳丽的眉目中,有竹枝词般的婉约。唇有些干燥,就像沙漠迷途许久,此刻才遇到了绿洲栖息。
  我仰望天空。日头昏红,我推了推阿宙:“阿宙,你看!”
  阿宙张开眼皮,唇角一钩:“……嗯,天狗吃月亮……”又打算继续作梦去。
  我摇头:“不。……不知为什么,太阳都变色了!傻瓜,快起来。”这时,近处的柳林里起了一阵微不可闻的哨声。天空异常冷静的散着余光,有一群男人靠近了我们。
  我第一反应就是抽出了阿宙缚在马背上的揽星剑,为首的男子,面对剑光,眼皮都不眨。
  “来者是谁?”我大声说,也是为自己壮胆。
  那群人面面相觑,似乎也不太明白我是何人。为首的人以剑支地:“小的求见五爷。”
  阿宙大步流星走到我前面,用身子挡住了我:“你们意欲何为?”
  首领和其余人交换了一下眼光,跪在地上大声地说:“在下奉二老爷的命,请五爷到锦官城一叙。”
  “二老爷?他怎知我在这里……?他去了锦官城呢,难道是一年一度的花会,终于引的他有了闲心?”
  首领不敢发声,只好匍匐在地。从我这角度看去,阿宙的凤眼里有一分恶作剧的快意,就像我小时候哥哥们点燃爆竹前的表情。但阿宙的眼中那种兴奋,要更深,更像个谜。
  阿宙轻轻笑了声:“大哥可没有叫我听二哥的。我要是不去,你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是吧?”他的口气,颇为轻蔑,似乎是与其二哥并不融洽。
  首领嘴几乎贴上草地:“不敢。”
  阿宙眸子晶莹含笑:“不过……我是会去的。二哥一个人,多没趣味啊。”
  阿宙退后几步,把我的手压在他的手上。用不容置疑的严肃低声说:“小虾,你不用跟我去。骑上我的玉飞龙,到青城山口,会有我的人来接应你。”
  天色渐黑,不象日食。但此景不祥,不宜出行。我鬼使神差般脱口而出:“我也去!”
  锦官城,我慕名已久。我回到青城山,若没有上官陪伴,也是孤寂。没有玉飞龙,我此刻走不脱。可我坐上玉飞龙离开,就永远欠了阿宙一个人情。跟他去,又能拿我们如何?
  阿宙握紧我的腕骨,捉摸不定。他不再说话,扶我上马。
  有个人见他也要上马,就殷勤过来扶住马头,玉飞龙怒嘶一声。我的眼前只金风一道。
  阿宙已经用剑壳狠狠地抽了下去:“谁允许你动我的马?”
  那人头上流血,若寒蝉般。首领忙喝退手下,向阿宙请罪。阿宙摇一下手,催动白马,将我圈在身前。在如昏暗一般的白昼下,向前方而去。
  -――――――――――――――――――――――――――――――――
  都说是花重锦官城,可我的眼里,就是黄昏下的萧瑟土墙。因白天天象异常,城里行人稀少,分外安静。初生的月亮像个杏黄的大柑橘,孤零零的挂在土墙的边上,没有依傍。
  重花,因城里一重雾气,都看不分明。阿宙才入城,就有精悍的士兵前来迎接。
  到了一座堂皇的府邸,门前魁梧青年正在等待。青年玉带金冠,本是相貌极好,但眉间不脱俗气,未蓄须的唇又因为过薄,就像一个刀口。
  “小五,终于让我找到你了,你入蜀几个月,可想哥哥不想?”这青年是阿宙的哥哥?
  阿宙笑得很响,全没有心机的样子。
  阿宙的哥哥只扫了我一眼,眸子光似要攫取人:“这位是……?”我的脸上已蒙了丝帕。因他看人不善,我也索性冷冷的扫视他几遍。
  阿宙不慌不忙:“我未来的夫人……哥哥。”我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
  他二哥眼睛大了一圈:“夫人?”
  “不可以吗?”
  他二哥笑起来,不太自然,他拍着阿宙的大腿:“真有你的。不过到了这里既为寻欢,大家都不捅破窗户纸了。来人,将五爷的马牵进去。”
  阿宙亲自将我扶下来:“二哥看弟弟像开玩笑?”
  他的二哥笑着摇头,与他耳语一阵,阿宙也低声回答了些。
  “这四川是穷乡僻壤,好在锦官城不负花名,来来,跟我一起去宴席,一醉方休。至于这位……既然五弟不舍得她抛头露脸。……雪柔……你领着她去歇息的屋子。”
  一个女子轻移莲步走出,高髻环佩,却是我早晨所见的黄衣女子。我吃了一惊,用手挡好了面幕,就跟着她走进深宅大院。我不出一声,只留心着马厩,伙房,守卫的所在。这所宅院内外,守卫森严。
  阿宙的二哥到底是谁?难道是此城的太守?难道是蜀州的刺史?
  等到了房门,女子开口道:“你是五爷的夫人?”
  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如何回答?我保持沉默,只解下面幕,一笑。她肯定是记起我们的一面之缘。
  她环视左右,终于没有说什么。这所大院有些蹊跷,这女子也并非常人。
  她要走,我却喊住了她:“姐姐,妹妹我也是天涯沦落人。我只请问一事,从此处到马厩,有没有捷径?”
  ――――――――――――――――――――――――――――――
  半个时辰以后,我从马厩混到了大厅的附近。虽然厅堂多守卫,但对于女子,他们都不太注意。我早已在房内梳好了最平常的丫髻,又顺手牵羊,从屋内拿了一个银唾壶。混在一群低眉顺目的侍女里,在庭院附近走来走去,把地形看得熟悉了。
  大厅内点着高烛,杯盏交错,轻歌曼舞。阿宙哥哥拥着那名叫雪柔的美人。阿宙则心不在焉的喝酒,眼神清明的很。
  夜已深。我冷不防回头,一轮月光,越肩而过。
  宾主大半都醉了。有个管斟酒的小士卒走了出来,我叫住他:“小弟,你轻轻进去,请一声五爷。五爷夫人,在房内不太舒服……”我在他袖口里放了一块碎银。
  他应了。不久,阿宙出来,往安顿我的后房走来。大堂之内,醉醺醺的喝彩声妻,舞姬的盘中舞已然结束。那雪柔翩然离席,开始击鼓。青山白雨,鼓点铿锵,而她面不改色。
  “阿宙,阿宙。”我拉了他绕到一棵树后。
  他并不吃惊:“我就知道你搞鬼……”鼓声压过一切,我的心猛跳。
  我劝:“我们还是走吧……阿宙,这里一切都不妙啊。”
  阿宙的剑眉上峰扬起,他刚要张口。
  鼓点忽停,一根弦被崩断了。阿宙的眸子划过丝惊。
  大厅内乱作一团,有人嘶喊,有人惨呼,遥遥中,雪柔冲出屋子,将一团东西向外一抛,大声叫到:“此城已被围,所有人等,只须降我,便可免一死。”黄裙飘展,她剑上滴血。
  马上就起了一阵厮杀声,随着后屋前屋的兵士冲入,一片刀光剑影。我不等阿宙回答,拉着他跑。到了角门,我将四根手指放进嘴里一个呼啸,玉飞龙从大街上飞奔而来。它背上,有阿宙的宝剑,还有我的竹囊。
  阿宙也不再废话,同我就上了马。大街沉寂,没有一个行人,就像一座死城。
  从城的西北角,起了一阵冲天的火光。城门四角都有喊杀声。流星般的箭矢大量飞进来,白茫茫的就像冰雹。
  那个雪柔抛出去的东西,应该就是阿宙二哥的人头。他们是不是要一网打尽,阿宙也是漏网之鱼?一切来的太快,我的手都在颤抖,毕竟这是第一次亲历战场。阿宙把我带到城楼附近的一个黑暗胡同里,示意我不要惊慌。他深皱眉,相当镇定。我们在玉飞龙背上等了长段的时间。呐喊声,号角声,渐渐的微弱下去。我探头出去,却好像被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黑夜中,起了无数的烟尘,马蹄席卷着鬼蜮里的呼啸,从城门的各个方向涌来。月亮变成了红色的,好像是沸腾的鲜血。马上的黑衣人们全都穿着轻薄的衣裳,唯有头上插着半根孔雀蓝的羽毛,犹如是燃烧的鬼火。他们的脸都被映得通红,他们的眼睛也是红的。
  蓝羽军,这些人是蓝羽军!锦官城在今夜,居然被突袭了……?
  阿宙自言自语:“西北,哪里是西北?”
  我听到一个尖锐的声音答:“我怎么知道哪里是西北?”这是我?我真没出息。
  阿宙把我揽得更紧,仰头望月:“好。小虾,我们要跑了。别怕。”
  我不是怕,只是不安。我们的马,跟着蓝羽军的大流,就像是两条互相穿越的涤带,交错变形。军人们许多都不用手抓缰绳,或是两手拉弓,或者伏贴马背,他们的速度快,我们就更快,以至于有人发现我们的异样,双方早就离开太远,错过了杀机。天气已热,我全身大汗淋漓,神经质的夹紧了玉飞龙的肚子。阿宙湿透的衣服紧贴着我,倒是难舍难分了。
  石块弩机的声音,依然不断。总觉得它们全是对我而来,可过了一段时间,才分辨出它们其实还遥远。这时,阿宙的呼吸声,才明晰起来。等到我们穿出城门,旷野上一阵冰寒。蓝羽军与官军与此处纠缠于白刃战。人们在我们的身边,互相残杀,断折,血液四渐,我的脸上不断被湿漉漉的东西所黏附,这时候并没有感到恶心,只觉一种为生命所激荡的悲凉,一种向前冲破的全身心的震撼。
  有人朝我们的马奔来。阿宙在我背后挥剑,那些人似乎在退却,但更多的人盲目的涌来。有的人只知杀人,要拉着我们一起陪葬。有的人自己也不明白在做什么,如海上溺亡,都要抓住唯一的生命之舟。阿宙大声叫我:“你来控制马!”
  我挺起身,他似乎不在我的背后了,我一惊,猛回头。他的脸如鬼魅一般,眼睛燃着火。
  原来他还在!我赶马飞奔,不顾一切。勇者无惧。宫才是世界上最坚固的围城,我从那逃出来,因此我不应再怕任何一座围城。左右都是挥舞刀剑的军人,马跃过的是狼藉的尸骸。因为尸体堆积,我已经不能感到大地的存在,只觉得在轻云端上被烈火炙烤。
  我们的马跑着跑着,骚乱的阴影攸然远去。我才松一口气,可月色转明,我发现我们竟然进了一个规整的阵营,在每个山坡上,都有头插蓝羽的军人。他们每个人,似乎都长着俑般一模一样的脸孔。我们的马跑得痛苦。在铜墙铁壁中,我们求路逃生,正如一根丝从沸水中被抽出茧,就要变形。我没法求得阿宙的意见,若是这样杀出重围,未必不能。但是箭矢无情,只要一个命令,万箭齐发,白马和我们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奇怪的是,这个阵营并没有攻击,我们不断的跑,只是被围,一层一层,没有尽头。
  正在此时,有一匹枣红色的马从远处斜穿过来。横着撕开了阵线,马上一员将,穿一袭明光甲,使把大刀。
  “且慢!”那人高声喝道。我们并不理睬,他纵马直追,他那匹红马,速度奇快,几乎能和玉飞龙并驾齐驱。当他快与我们平行的时候,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仔细的看了看他。那是一个十分年轻的小将,高鼻深目,一双眼睛黑里透蓝,仿佛是个西域人。
  “喂!你带着女人跑,难道要一起死?”那个小将对阿宙喊话。
  阿宙回敬他:“要你管?我不会死。”
  小将说:“难道你过得去我这把水沉刀?”他始终离我们有一个马身距离,因此还不能与阿宙交手。
  阿宙不理睬他。他耍起刀来挑衅:“有胆子就斗一场,见了小爷逃,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听他实在罗唣,终于忍不住骂道:“婆婆妈妈怎么那么多废话!你要能杀就杀啊!”
  他蓝黑的眼睛就像珊瑚一样,有磁石之光。笑了笑,不说话了。可是他一直紧跟不舍。玉飞龙能坚持多久,还是个问题,而他那匹红马,却也快的让我生气。
  我正在盘算。忽然从月亮里飞出来一道黑色的锁链,我吃了一惊,叫了声:“阿宙!”
  那是一支快箭。转瞬,就射下了红马小将的头盔。
  我抬头,在孤丘上,宝蓝色的战旗下,站着一人。他裹着乌金色甲胄,面上戴着狰狞的面具。他的身姿就像苍狼星下的传奇,傲视战场,高不可攀。他的左手上,有一支铁弓。他身边,围有一群头插蓝色羽毛的军人。
  阵营里吹起了一阵号角声,好像是种奇特的音乐。红马小将呆在远处,没有追上来。
  奇迹,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发生了。我们冲出了围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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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1:2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桑雨

  越过山谷,穿过旷野,我们不停的跑,亘古周行的宇宙里,唯有我和他。
  雷霆作吼,山雨欲来。阿宙的重量突然就压倒我的背脊上,我驾驭着马:“阿宙?阿宙?”
  没有回音。我一惊,停下了马。阿宙一动不动的靠着我。我跳下玉飞龙,将阿宙的身子拽下来。他在我的怀里,满身是血,睫毛如同冰封。我的心跳都凝固了。
  “阿宙……?”我的呼喊带着泣音。原来到头来,还是只剩下我了。
  浓黑的夜里,阿宙噗嗤一笑,张开眼睛:“小虾。”
  我气急,他抓住我的双手,把我拥抱起来:“小傻瓜,我怎么会死呢?咱们逃出来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流泪了。我们在一棵树下,名利生死与魑魅魍魉都不见了,唯有树影。雨点,一滴滴落在我的脸上,就像一个筛子,把荒凉和痛楚都带走,只留下青春和希望。
  阿宙脸上还染着血迹。他伸出舌头,轻轻点了一下我的唇。
  方才还是黑夜,此刻已近黎明。
  我破涕为笑,有些不好意思,挣开他走到雨里,捧着雨水冲洗了脸,阿宙也跟着来。他眯缝着眼睛:“不妙,雨越来越大,我们只能暂歇一歇。”
  大雨滂沱,鞭挞着山岭,阿宙带着我往前走,不时用剑扫开荆棘。我们好像陷入了一片林子,虽然不辩方向,但雨水冲刷下,这林子里有一股特殊的芳香。
  玉飞龙本被我牵着,攸的离开我,我在雨柱里追它,跟着它走到一个岩洞。
  “阿宙快来!”岩洞里有我的回音,黑鸦鸦让人透不过气,阿宙闻声而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他高兴的拍拍玉飞龙:“行,居然找到这地方。”
  我全身都和散了架子一般,往地上一坐,阿宙举着火折子凑近我,也吐了一口气。
  “刚才真险。”我回过神来就问:“阿宙,你说为什么蓝羽军的那个人要放我们走?他那一箭,是不是射错了?你还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你因为偷了揽星剑被追,但是毫无原因,他们都撤退了……怪不怪?”我想起月下那个戴面具人的剪影,如梦似幻。还有一分可怕—似曾相识。
  阿宙眼睛里映着火苗,他只摇摇头,不知是不能说,还是茫然。他安静的盯着我,眸子却穿透了我,看透雨幕,直到远方。雨把火的光芒传递开,原来我们所在的地方,被一大片桑树包围着。因为雨大,桑树根都湿淋淋的,紫红色的桑椹在雨中摇曳而落。
  “他死了。”阿宙只说了三个字。我端详他,他放下火折,背对我望着岩壁。
  我正想如何劝慰他几句,阿宙没有掩饰的少年清亮声音一字一句的传来,和着雨点,在岩洞里回响:“他必须死。他注定要死的。我以前从未觉得可惜。而今看到桑树,想起他身上流着我父亲的血,我也不开心起来。我去锦官城,是为他所逼,可天知道我并不想目睹他死的。”
  难道阿宙早就预见到今晚的风波?所以他让我不要跟着去。我不由问:“那你为什么还去呢?他的手下并没有强迫你。”
  阿宙的肩膀不易察觉的动了一下:“我必须去。不然就会引起他的怀疑。他就不会安心在那座城里等到被杀的一刻。他的七千精锐,大半亲信,都在那座围城里给他陪葬了。”
  我心里一团乱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过了好一会儿,阿宙才缓过来,脸色也平复了。
  虽然是初夏,我却有丝寒冷:“阿宙……你是不该来都江堰见我的,你有更重要的事情,对么?”
  阿宙的脸好像一夜之间变了,不再一览无余的明艳,而多了几画至美的阴影。
  他仔细的考虑了下:“我不后悔。你在我身边,我才不会分心。小时候下棋,别人分十,我只为一,因此我常胜。夏初,接下去的日子对我至为关键,你就呆在我的身边。好不好?”
  寂寞而带着暖意的雨,下到我的眼睛里来了,我艰涩的说:“我不愿做你的侍女……”
  他蹲下身子,用双手捧起我的脸,凤眼仰视我,郑重的说:“我现在也不愿意了。方才在围城里厮杀,我决定了一件事情:世间女子,我只取你当我的妻,唯有你的儿子,可以继承我的剑。”
  又是一只桑椹,被雨打落。雨将世界,汇成一片洪流,无数桑叶在大风里倾听幽冥。我盯着他,不再回避:“阿宙,我记着你的话。可我此时无法答应你,因为我不知自己的命运会怎样。你对我太复杂,我甚至不知你的姓名……”
  阿宙的漆黑的眸子里唯有磐石一般的坚决:“我就是我。我对你永远简单,只要你肯跟我说心里话。我欢喜你,不需要知道你是从哪里来,也不要知道你到底是谁。没有一个人的命是被注定的,要靠自己来写。夏初,我曾拒绝过三次家里选配的婚姻。因为我就不接受被安排的命运。夏初,夏初,你就给我一整个夏天,也跟我一起创造秋天,好不好?”
  清脆的鸟啼声飘来,我望着他,惆怅而迷惘。他声声打入心坎,铁石之心,也有潮水漫来的一天。这少年美若朝阳,坚若金刚。他的眸子,永不生锈的银子般,闪闪发光。
  我不羡花前月下,也不慕繁弦清歌。复仇,对我毫无意义,帝业,与我擦肩而过。眼看天下狂澜,金瓯破碎,我只能取男人一个“信”字。红尘中,愿携手来去,冲过壁垒。
  原来……当年那虞姬自刎于末路英雄,乌锥名马之侧,也只是为了一个“信”字?我恍然大悟。那么,我应该信谁呢?
  我正想着,阿宙已经吻上了我的唇,他这次的吻,与过去不一样,旋着风雨而来,势不可挡。我微微张开了嘴,他的舌尖绕过我的舌头,注视着我,他凤眼里淡淡的不安被一扫而光。他仿佛在我的口中发现了幸福的秘密,吻得更加果断和热烈。我全身都战战兢兢,有一层玛瑙般厚重的红光冲上了脑海,雪籽飞舞,鸟声啁啾,在这个被他引领的陌生的世界里,我学会了,放弃便是幸福。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衣裳,爱抚着我的脖子,胸脯,和肋骨,好像我的身体里藏有一只受伤的雏鸟。他自己的衣领敞开着,他的喉里有颗魔力的象牙棋,在他的动作中诱惑人投降。我清醒过来,摇摆着头,一定要离开他。在桑树林神圣的祭祀里,我不愿他获取更多。我甚至并拢了双腿,用手指去拒绝,可是我的手在肌肤所触湿润的惊愕中,变得绵软。当我发现,我的肢体都在叛乱,连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雨声激越,我昏昏沉沉,眼睛一闭,水珠就落到了肩上。他沉闷的叹息一声,把自己的脸贴着我的脊梁,双手不再动了。好像我的背脊,才是最终的港湾。
  我羞涩的不知如何是好,满脸是泪,冰凉凉的。阿宙抱着我,许久沉默着,微微在喘息。
  “我不能在这里……”他下定决心似的重复说:“不是这里。也不是今天。你是我的妻,我不能……我要选个最吉祥的日子,把你带进我的家。夏初。”他的嘴唇碰到我光裸的肩头,又迅速离开了:“将来你给我生一个儿子吧。属于我和你的儿子。那我即使死去,也等于不死了。”
  他的声音比雨声更激越,我默默的拉好了衣衫。走到了雨中,我摘了一颗桑椹,又回到岩洞里。我自己咬了一个,又无言的将另外一个给了阿宙。
  你给我吃莲子,苦中带甜,我给你吃桑椹,甜中带酸。
  他躺在地上,细细品味。这个少年,虽然方才那般大胆,但现在又乖乖的。精美的鼻翼翕动,夜风里的云彩般纯洁。
  “好吃。可小虾,如今我想得琐碎极了,你到底是怎样长大的,你讨厌什么……你爱吃什么……你父母的墓地在哪里?说起来似乎我第一次认识女人。”
  我这才说:“你若尊重我,我才会尊重你。你就是天子,我若失望,也总能离开你。”
  他示意我枕着他的手臂,我就枕下了,他帮我把衣服合好,用手掌擦去我脸上的泪和雨水。
  我们都是一夜未眠,此刻都觉得疲劳,就在雨声里睡着了。
  我在梦里,也是不安稳的,隐约梦见阿宙在和别人说话。
  我侧脸,没有了阿宙的手臂。我不翻身,对话陆续的传进岩洞。
  “您本不该出现在锦官城的……太危险了,主人对此……要不是您沿路留下标记,小的也难找到您……”有个男子的声音,我不熟悉的。
  阿宙答道:“已做了,又怎样?我也出来了。你们不找我,我难道就不来?……一切还是按计划行事……”
  “是。众人不明所以,小的都命他们在桑林外的山口处等您命令……那位姑娘……”
  “那位姑娘……定要敬她,和对我一样。”
  “遵命。”
  我坐起来,一会儿,阿宙走了进来:“夏初,我们上马吧。我把这次事情办好了,我们俩就更顺利了。”
  我还是疲乏,点了点头。我知道这点头的意义。但我不能反悔。
  我们上了马,出了谷口,雨倒小了,但山里的水流比往常湍急多了。
  玉飞龙徐徐而行,全没有昨夜的奔命。
  一匹马跟上我们,马上校尉打扮的人默默无言。
  几十匹马围上来,他们齐刷刷行礼,似乎有人称呼道:“殿下……”
  阿宙?他们叫他殿下……我是听错了?
  阿宙在平原上忽然加速,我恍惚间,看到一批批的骑兵跟了上来,阿宙依然和我当先一骑。
  最后,一望无际的白色军营,和着绣龙的军旗越入眼帘。
  一个人喊:“赵王殿下来了!”
  “赵王殿下来了!”几十个,几百个人接着响应。
  我惊愕的看了一眼阿宙,他傲然的在马背上,凤眼里有着高贵不可侵犯之气。
  成千上万的声音欢呼起来:“赵王来了!赵王来了……”
  雨水没有带来洪流,但是此刻对我不啻山洪爆发。
  我的脑海里,各个片断连成一片,赵王!两个字刺的我疼。
  北帝四个弟弟,二弟晋王廷宇,后面依次是赵王元君宙,魏王元殊定,燕王元旭宗。
  赵王,燕王,魏王,北海公主,全都是北朝先帝最后的宠妃杨夫人所生。他们,与北帝和晋王年龄相差许多。
  五爷,阿宙,赵王……阿宙,原来你就是元君宙!
  元君宙紧紧的揽着我,正如从前一样。但是他还不知道,永远不能一样了。
  逃,似无路可逃。可我别无选择,还是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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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1:3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抉择

  同样是初夏时光,同样是巴蜀山地,同样是王师大帐,同样是主帅幕后。
  我却如坐针毡。因为那个主帅,并非我的父皇,而是北帝之弟。
  女人,对谁是父亲,无从选择。对谁是男人,却可以选择。
  我母亲曾说:人最难从一而终。夏初不改初衷,只要自由。
  况且,阿宙既然是元君宙,除非他肯放弃所有,不然我如何能作为弟媳,出现在皇帝元天寰的面前?与他的相遇,不过是又一场劫。
  “太尉惨死,蓝羽贼猖狂,此耻不消,我等如何回京面圣……?”一个年轻的将领大声地说。
  阿宙倒是沉稳,他的声音有种王者尊严:“太尉已死,诸位已然不能效忠于他。本王既然与他是手足,又领兵五万,本乃皇上派来增援大军的。危机如此,本王当仁不让,要与蓝羽军决一死战。是否耻于见皇上?那要看后面的日子诸位如何行事。皇上向来明辨忠奸,宽宏大量。此刻起,请莫要说孝忠本王的话了,亲王也不过是皇上马前卒而已。我军只独尊皇上一人,灭蓝羽,定四川,是为了雪太尉之死耻,更是为了皇上的天下大计。”
  元君宙与将领们的对话一句句传进我的耳朵,我思前想后,脑子里格外清醒。
  我既然下定决心要逃走的,哪里还容许自己糊涂?
  听着听着,外面的男人们一本正经。我倒是忍不住想笑,思前想后,原来如此,好厉害的一局。什么仁义道德,手足兄弟,都是冠冕堂皇的话罢了。
  元廷宇身为太尉,不知收敛。他任事太早,党羽已经威胁北帝。北帝为人,岂能容他人安睡在卧榻之侧?因此他不能不除他,即便廷宇是其兄弟。元君宙被发配来四川,初看起来似乎是因为阻挡皇妹婚事触怒皇帝,实际上却是北帝安排到四川的一个备用的“帅”棋。也许阿宙自己都不太清楚。他送我到青城山那日,虬须大汉等人就是要护送他“回去”,不久后,阿宙就知道了元廷宇的必死。他来都江堰之前,去了剑门关,就是要调动关外的五万军人。他们已经在今日午间,急行军到北军大营。现与廷宇残军,被统编成一支十一万人的大军。
  元廷宇被人引到锦官城吃花酒。他不但带了七千名亲兵,还安排了三万名士兵进驻锦官城外。孰能料想,美女细作,砍下了他的头颅。他的亲信谋士,将校,都被在烈焰围城之夜一网打尽。
  是谁把元廷宇引到了锦官城,又是谁走漏消息给了蓝羽军?雪柔这个女子,一人之力,是否能掌控这样的局面?蓝羽军虽然拥有几位猛将,还有东方先生这般的名士。但是细思那围城之夜,蓝羽军对于元廷宇的部队防守,都了如指掌,且布军行营,又不象仓促而起。
  双方的背后,还有谁?
  元廷宇的死亡,带了了三条结局:
  第一,蓝羽军控制了锦官城。取得了突破性的大捷。
  第二,北帝借刀杀人,除了心头之患的二弟晋王,也一并杀掉了近万的晋王党羽。
  他既不背负杀弟之罪,也了却了兄弟相残会引发北朝骚乱的后患。
  第三,年少的赵王君宙得以崭露头角,顺利的接管了太尉军队,成了川战场的主帅。
  阿宙太年轻了,纵然英气天纵,打赢了蜀之战,也不会威胁到北帝的统治。
  如果上官在就好了,他一定看得比我更透。我又想起在茅屋中上官对阿宙所说的“天下策”。
  上官当时说:“先平定蓝羽军,而后借机软禁元廷宇……此上策也,智。……假篮羽军灭元廷宇,弃四川。……此中策,巧。……”
  这就是上官先生所谓的中策?阿宙他是打算放弃四川吗?若出师不利,对少年将军又是如何灰色的纪录。难道北帝元天寰,准备再牺牲掉这个弟弟的名誉?
  阿宙曾崇拜的口吻说过,他的大哥仰望星空,英俊之态,天下无人可比。阿宙,你是不是也天真了?我的背脊骨就像爬过一条蜥蜴,丝丝的阴寒。
  蓝色月光,透过缝隙照到黑暗处的我。元天寰,传说里绝美而残忍的男人……他到底是怎样的?我们在蜀国,那个男人远在长安,他以怎样的心情注视着我们?比起他的浩瀚星空,我们都是渺小得可怜的人。
  我缩了肩膀,夏夜也感到冷。可是,阴影里,好像总有一双神秘的眼睛。似乎相隔万里也能看到我。一声笑,若有若无,像是风中的。我抱住身体,黑暗就像神佛无形的手掌,攥我在手心。
  上官在哪里?我思念起他。上官说去解一个谜题……那是什么?有点他料到了,我果然进了樊笼。我的脑子被一阵阵的浪潮所冲刷,最后只剩下苍白的沙滩,荒凉一片。
  先生这次不能来救我了。许是放弃了我。那么我只能靠自己了。
  外面一阵喧哗,军人们走散了,众人议定:暂全听赵王调遣。因已急报知在长安的皇帝丧讯。先坚守阵营,随机应变,再等待皇帝旨意。
  阿宙掀开幕布,走进里帐来。三个年少的马卒,跪在他脚下,为他解衣脱靴。他对我疲惫的笑笑:“这几个都是我赵王府中的从人。我已吩咐了他们,你此刻就不用遮住脸了吧。”
  那些小孩对我毕恭毕敬,不敢平视。我还是蒙着脸。听到赵王那刻,我就不愿意让北军中多一人注意到我的面孔。那对我的安全,绝对没有好处。
  又一个小马卒进帐,手里捧着一盘白麻布带。阿宙取了一条,那孩子跪到我面前:“夫人请。”
  我顺手也拿了一条,这是为晋王服丧?我犹疑,小马卒清秀伶俐的脸迅速转向君宙。
  阿宙起身过来,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白布,对小马卒说:“惠童,夫人不用这个。夫人还没过门,用不着给那人服丧,不吉利!”
  小马卒忙点头:“是。王爷。”他对其他孩子示意,他们跟着他无声的退出。
  阿宙对我又一笑:“这个小孩是我七岁时在行宫外捡来的,当时他半死不活被埋在雪里。从四岁养到如今。我身边的仆从,我最信他。可惜他是阉人……不然也是一块将才。”
  惠童,是个小太监?这年龄的男孩子往往有些女音,我方才一眼倒没看出来。
  阿宙捏住了我的手,帮我把面幕取下:“既然是这一家子的女主人,将来总要见下人的,你怕什么呢?”
  他的手心炙热,我回避了他的眼光:“阿宙……赵王?”
  “那又如何呢?”阿宙摸摸我的头发:“都说了和过去一样。我极少承诺,承诺了你,难道会变吗?你……”他的凤眼里藏了怀疑:“你……你与皇族有仇?变得讨厌我了?”
  我摇头,怎么答他呢。他的眼睛就像一朵澄明而渴爱的花,就是满天雨落下都盛不满。
  我扶了额头轻叹:“你是亲王,我是家都没有的流浪儿,实在不般配。”
  阿宙的怀疑散去了。他挺直腰板,亲昵地拢了下我的头发:“傻小虾。”
  我转开头,又听到了桑树林里的雨声。他拍拍我:“睡了,睡了,明天那小贼定然前来挑战,我还要给他点颜色瞧呢。”
  “小贼?你说昨夜蓝眼睛的小将?他是谁?”
  “嗯,是赵显。他母亲是西域人。他本是泸州市井儿。前些年加入了蓝羽军,现受到了他们的军师重用,更得意了。他那把刀,那匹马,都是特别给他配的,刀叫水沉刀,与我的揽星可一比锋芒。当然我可看不上,只有粗人才喜欢耍大刀。红马叫啸寒枫,也是不如玉飞龙的……哼,不过山中无虎,猴子也当起大王来了。”阿宙言下,倒有几分妒意。
  不过我觉得那有双蓝黑眸子的小将也不粗苯,身手倒是矫捷漂亮的很。因漂亮,也不像猴。
  我躺在阿宙的身边不吭声,他倒头就睡。我轻唤几声,他都没有反应。
  我蹑手蹑脚起来,直走到大帐口。瘦小的黑影跪在帐帘口,低声叫我:“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我一停,原来是惠童这孩子,他一直都守在这。我对视他:“我只是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他垂下眼帘,用更低的声音说:“夫人……王爷劳顿已极,若醒来不见了夫人,会怪罪小的们。此处虽为军营,也是机关重重,还怕有鲁莽军士冒犯了夫人,那小的们就不敢活了。若夫人定要出去,小的入内去禀告王爷,然后叫上几个亲兵,陪同您出去,可好?”
  我思量片刻,对他一笑:“不用了。”他以头触地:“是。谢夫人。”
  我又一笑:“我不出去了,但还是睡不着,在外帐点灯看书,王爷总不会怪你了?”
  他还是匍匐在地上:“是。这就照办。”
  灯亮了。我手里拿一本阿宙的爱书《左传》,却半个字也不入眼。
  看来我要出去也是难了。首先考虑最实际的问题,我还有多少钱呢?
  上官离开的时候,原在我袖袋里放着些铜钱,我一路到都江堰,也够用了。
  值钱的,唯有锦囊内的珍珠,我溜了一眼惠童,孩子似乎在瞌睡,反正闭着眼呢。
  我背过他,把锦囊从怀里掏了出来,灯下,圆珠里竟夹有一小张青色纸条。
  我呼吸都加快了,缓缓的展开,蝇头小楷写着:“汝赴约后第六日,吾在宝瓶口畔之普光寺候君。若汝不来,请人报一平安即可。若不见人见信,则吾定不心安。上官字。”
  青凤先生,这个上官轶,真是捉摸不透。他料定我此时就需要珍珠了,他也想必早知道了阿宙的身份。我的指尖都在抖,圆润的珍珠,发出纯白的光晕。
  他说会在那里等我。想到他的面影,我握紧了锦囊,算起来还有四天,我见机行事才好。
  我吹灭了灯,咳嗽了一声,算对那个小鬼精灵告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装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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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没有料错,黎明才来。鼓声大作,蓝羽军就有将前来挑战。
  我跟着阿宙到了营垒之上。谷口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军队。
  青山翠谷间,红马欢实,上坐少年,英姿飒爽,坦坦荡荡。
  他面色晒得黝黑,明亮蓝眸在光线下泛着靛青。就是赵显。
  军士们个个插着染色的蓝羽,唯独他在发髻里别了一根孔雀毛。他的坐骑“啸寒枫”的脖子上,还别着一朵大红的蜀葵花。
  他舞着水沉刀,引着马原地转腾。蓝羽军们随着他的叫嚣,不时爆发出大笑声。
  阿宙被众星拱月,他一眼就瞧出来,举刀呐喊道:“臭小子,快下来与本将军比一比。”
  君宙身旁有偏将大喝道:“赵王殿下在此,小毛贼休得无礼。”
  赵显笑着摸摸还没长胡子的下巴:“原来是赵王啊。该改名叫‘逃亡’,跑得比兔子还快。”
  阿宙用手压住旁边引弓欲射的偏将,也朗声笑道:“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要是你,现在就会逃。”
  赵显笑起来风流样,颇有邪气,他取下马颈上的蜀葵,向我们扬扬:“我不逃。我不但要生擒你,还要把花送给你的小美人。”
  我把已经遮住脸的面幕拉得更紧。阿宙瞅了一眼我,对赵显喊话道:“美人如花隔云端。我龙种尚高攀不上,你这个草种,恐怕是只能望之兴叹了。”
  赵显也不生气:“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美人美人,还是跟着我好。跟着他,以后他小老婆一大堆愁死你。跟着我,草窟里只有你一只金凤,压寨夫人也就你一个。”
  他说得痛快淋漓,我嘴角也不禁动了一下,还好周围的人都不察觉。
  阿宙的眉毛倒竖,火冒三丈,我轻轻的对他说:“可别中了激将。”
  旁边的北军将领都是傲慢惯了的,这时俱恼火,有人的架势就是要去恶斗一场。
  阿宙胸腔里忽然漾出笑声来:“不用理他,随他去叫骂。我军只需闭门不出。”
  “赵王……赵王……?”有人不服,阿宙冷眼一扫:“怎么……?”
  众人都不再敢作声。赵显依然大声叫骂,阿宙全当没听见。
  他携我的手就走,到了营内,对我认真告诫:“小虾。那种江湖无赖,满口假话的。”
  我忍不住笑:“草窟里当金凤,也比天宫里做仙女强啊。”
  阿宙凤眼中涌出一股酸气:“你要跟了他,我也当山大王去。把你带回到我做的草窟好。”
  我的心弦一颤,连忙到帐口去,佯装望天。阿宙,并不是我不给你机会。而是你我的身份,不给我们机会。我飘泊在外,上官先生对我不离不弃。但我逃开你,也不是为了他。
  天空就像一整块浅色的琉璃,美得让人害怕。仿佛有人用粒石子一砸,这静谧的琉璃就会全部坍塌破碎,化成干涸血般棕色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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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守了四天。每天除了翻看左传,就是和我一起消磨在营帐中。
  所谓消磨,大半都是我睡着,他对我说话。
  他相貌出挑的俊美,若不点灯时,声音总是清亮规矩,像个单纯的男孩儿。
  我听他讲长乐宫的花桥,听他讲太极宫的云台。他的两个弟弟,还有照顾他长大的罗夫人。
  “大哥后宫主位空缺。派罗夫人来掌管宫中之事。她原是大哥的奶娘,后来大哥继位,就封她为先皇夫人,实际上不过一个尊号。我长到四岁,大哥就把我接到他身边亲自教养。罗夫人便来照顾我了。她一定会喜欢你的,小虾。真想让她看看我选上的人哪!”阿宙越说越高兴。
  我脸贴着虎皮咬着手背,对于就要分离的人,越多纠缠,都是残忍,我不能那么做。
  阿宙以为我睡着了,将他的衣裳盖在我身上,我不动。他蹲身,原来帮我在脱靴。这几天在军营里,都有小侍从们为他脱靴,此刻他却……
  我唔了一声:“阿宙,明天你是不是会攻击敌军?”
  他一震:“你猜到?”我嗯了一声。他放好我的靴子,坐到我身旁,胸有成竹的告诉我:“蓝羽军在锦官城得手,彼挟盛气而来,势如破竹,我晾他们三日,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军心已松,盛气已衰。而我军遇败,怒火中烧,被关住三日,则势必冲天。赵显虽强将,但是我未必会输给他。”
  我点点头:“阿宙,你定要小心。”
  “等我得胜回来,一定带你去摘后山的荼靡花。”阿宙解开我的发辫:“你歇息。我还要与几个心腹将官商议些事。”
  他就要出去,我心中翻腾,一句话直冲出喉舌:“阿宙!你上次说,若我跟人走了,你也当山大王去。那么你肯为我,放弃王位,做一个逍遥百姓?”
  他思考片刻,清澈的声音在夜中流淌:“我做不到。小虾,弱肉强食,我们躲到哪里去?逍遥不过是骗人而已。我要不断的变强,能完全的保护你。你若再长大一些,美人之名,必定享誉南北。我若没有足够的力量,又怎能保证你不被人所夺?”
  我“嗯”了一声,不再开口。本来就知道,问也是白问,但做人呢,总是不甘心。
  暗夜里篝火一堆堆,山影幢幢,好像一张延展的斗篷,
  等到篝火燃尽,山鬼们舞罢,启明星闪起来,第五天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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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宙全副甲胄,集合全体兵将,他的脸本是明媚的可以冲破一切雾霭的,但是我离得远了,总是不再看清。
  他跃上战马,手持弓箭,对雅雀无声的众人说:“蓝羽军胜,则我等死。太尉之死,不过是第一步。你们失去了蜀地,不但自己魂丧异乡。你们的高堂,妻子,谁来保全?眼看夏天就来,你们难道让敌方收割了这平原上的麦子,再将你们置于死地?”
  “杀贼,杀贼,杀贼!”喊声惊天,每个人的脸上都只有一个字:决心。怯懦者因为怯懦,在这样的场合下也不敢流露了。
  阿宙遥指着营口的高戟,上有一个蓝色的靶心:“本王带着你们出征,必将和此三箭一样!”
  他年纪虽少,但此时口气,则敢一口吸尽黄河水。
  擂鼓声一通通起,阿宙连发三矢,齐中靶心,三根羽毛攒在一起。众人欢呼,震耳欲聋。阿宙好像朝我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就领兵冲出大营。
  惠童是跟着阿宙一起出征的。我回到帐,另外一个孩子还是伺候在我的跟前:“夫人?”
  我摸了摸头:“看到王爷出战,我头疼的厉害。若能去摘些后山的荼靡花来做药引子,吃一些药,我心里就能舒坦些。”
  “小的这就给夫人去摘。”
  “不,我还是和你一起去,那后山的荼靡,除了白,还有红的,我要看看花性,若你找来的不对,也是白费力气。”
  骑马到了后山,荼靡开满山坡,清芬怒放。明如朝霞的红荼靡,带着一丝谪仙般的颓唐潇洒。小士卒虽然盯着我,但也关心着战场,我递给他自己喝的葫芦。他顾着眺望山谷,喝了一口
  我也驻足,隔山隔树,战鼓齐鸣,刀剑撞击,高响低鸣。荼靡花瓣伴着旋风四起,美得人凄然心惊。只听孩子说:“夫人!夫人!你看那面金色的龙旗,这样子晃动,说明王爷赢了!大队正在追击……!”
  我深吸口气,背上竹囊,拨转马头,欲往北走。
  “夫人,不回营吗?”谁知那孩子死死的抓住马缰绳。
  我不语。他神色一滞,腿脚已发软,我不忍心。对他说:“是我方才给你喝的水,你没有大碍,过了一个时辰就能迈步了,拿上这个给他看。”我抛给他一张笺:“王爷绝不会责罚你。”
  那孩子咬了咬唇:“夫人……其实你走不了的……”
  我不听他说,便打马而走,地图上标明,此山向北,则通往宝瓶口。
  我一直飞跑,半点休息都不给自己,可是临近了宝瓶口,我就遇到了最难对付的阻碍。
  流民。我早想到过。但我没有想到,锦官城之战,造成如此多流离失所的百姓。
  他们拖儿挚女,仓皇涌向南方,人群拥挤,沸沸扬扬。
  我骑马与他们背道而驰,到了人群里,只能缓慢前行,每走一步,我都替马儿叫累。
  道旁的大槐树下,有几名僧侣,绕着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和尚。
  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到了我。
  我挤过去:“师傅们可知宝光寺?”
  他们合掌:“施主所问正是贫僧等的主寺……”
  话音刚落,流民中有个小小姑娘被抛在路中央:“娘,娘!……”她哇哇大哭。
  我下马,将她抱在马背上:“是谁的孩子?谁的孩子?”
  我叫得如此大声,而且还是女的。众流民纷纷回头瞧,一农妇从前面死命的挤回来:“小妹,你在这……”我松了一口气,望着她们母女发怔。
  我恍惚的片刻,身边已经有两个壮年的男子夹住我,他们低声说:“夫人,此处不安全,请跟小的们回营。”
  他们穿着黑衣,表情木然,倒像是曾经在客栈遇刺时,虬须客的手下。
  “你们是谁?我不是什么夫人?”
  我已经不在马上,他们左右挡住了我:“夫人,王爷有吩咐,小的们必须暗中跟随保护您。请您即刻回去。”
  元君宙,居然还有这个后手?我还是失算了。
  我逃不开,只好向着和尚们声嘶力竭的喊:“告诉你们寺里的一位上官先生。上官!是上官!说我不能去了。我没办法去……”
  和尚中有一人出来,对我左右的人说:“这位女施主似不愿跟你们走。”
  他们毫不理睬,将我一直往外带。我叫了一声:“师傅,是上官,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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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1:48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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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被带回了北军大营,自己也昏昏沉沉。
  只觉得自己被人送到马上,又被人抱到另一匹马上。又是阿宙。
  出乎意料,从一场鏖战中回来的他,毫无疲倦,见到我,也没有愤怒。
  他清晰地说:“我胜了。赵显军败退。本来回营第一个要告诉你,因你出去玩,才等到现在。”
  我将自己的手抽回来:“我不是去玩,我是要走。没想到还是让你的人带回来。”
  阿宙的脸色本红润,此刻变得月光玉般洁白,他的凤眼微翘,眸子里萧瑟含酸:“夏初,何必如此直?”
  我低头:“你爱听真话。”
  他道:“听啊。但总有缘由,我对你……你若有不满怀疑,为何不当面说呢?”
  当面说……?我正要开口,他止住我:“战事还在继续,我的人马尚在收拾残局。你就先在我的身边,等想好了再说。”
  这一战,直打到日暮,飞了一阵薄雨,又停了。阿宙给我一辆车,让我坐在里边。满山遍野,有令人作呕的血蝇,围绕着尸体,而草间乱飞的萤火虫,也仓皇不已。
  正在此时,惠童道:“王爷,从山谷那边,有个穿着我朝士族衣赏,手无寸铁的人来了。”
  “哪边?谁能穿过火线,单人匹马到这里来?”
  “王爷,王爷,您瞧……那位先生是何方神圣?”这是一位副将的声音。
  我拨开帘子,夕阳已经洒下金光,真有个人,从依然有浑浊骚乱声的战场而来。
  在这个战场上,他格格不入。上官?
  上官先生越布单衣,染上荼靡花血,千军万马,于他仿佛弹指一挥。
  我跟别人一样吃惊,阿宙挺起胸膛,俯视着上官走近。
  上官本是一尘不染。此时却足下污泥,衣裳沾土,发髻都有些松散。
  可他无论如何,都是青凤。
  他仿佛悠然于南山下,直面阿宙,从容不迫:“上官轶来此只为一人。夏姑娘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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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1: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奔流

  上官一语,石破天惊。青凤先生,乃天下名士,但他离群索居,因此见过他的人极少。
  破军而来的他,是一个比人们想象中更美丽,更年轻的少年。青春中国,便装在他青春的袖子里。怎不令人神往?可是他前来索取一位姑娘,又岂不是犯了少年赵王的忌?
  黄昏之岚,起了一阵涟漪,甲胄兵器轻微撞击,却无人敢于发声,窒闷得让我心慌。
  元君宙笑了一声,用只有我听得见的声音说:“……原来如此。你要逃,他来追。精彩啊。”
  他努力平稳气息,但究竟没有讲话老气横秋的定力。
  我伸出头,喊了一声:“上官先生……?”上官本是顾绝独立,见了我眸子一亮。好像本来紧张极了,一下子松弛了下来。
  阿宙下马朝上官去,步子不慌不忙。众人都听到他彬彬有礼道:“原来是已故中书令之子上官先生。青凤先生离乱中降临,本王理当倒履来迎,但军务在身,不便脱卸武装。冒犯之处,还请体谅。能否请先生随我进帐,吃一杯酒?”他一番话讲完,大军就齐齐发出一声叹息。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
  上官也无笑容,对阿宙轻语几句,点了点头。阿宙又回顾,大声吩咐:“夜间山内有寒湿气,取本王披风来给先生。速速备酒。”
  有人小跑捧上披风,阿宙又当众给上官系好,上官也不推辞,只神色间稍有惘然。他在深山茅屋呆久了,又不善交际,所以此时此刻,眼睛总是向着我的方向,倒像我是救星了。
  他们俩走近了我的车,阿宙才微笑道:“先生的义妹就在车内,请先生上车。”他讲得清清楚楚,凤眼灼人。
  义妹?我和上官对望一眼。上官咬了一下唇,唇色更白。直接撩起下摆,坐到我身旁,我又叫一声:“先生。”他瞧了我一眼:“你没事……就好。”
  “今夜肃清山内之敌,明日可向锦官城进发,本王先回营,尔等在此督战。”
  众将曰:“得令。”
  阿宙让我车前驾驶的军士下车,亲自赶马,他也不再与我们交谈一句,就像大营驶去。
  我拉下车帘,上官的头发,都被雨露潮湿了,落在他光滑俊秀的额头上。
  我掏出手帕,帮他去擦,他扶住我手:“夏初,你还是想去宝光寺的,是么?”
  “是。”我听着马车的轱轳声,将他的手放在我的裙摆上,他的手太冷了:“我,我不知道你还会在那里等我。”
  “我只说自己离开七天。我已知阿宙乃是赵王君宙。我不放弃你,但我不能束缚你,不让你去都江堰。”他说得有些痴痴的,好像说给自己听。
  我靠在他身边:“先生,你去了七日,那个谜底揭开了?”
  他贴着我的耳朵:“嗯,是啊。我去之前就已经知道了,但自己还不大敢相信。我算是白活了许多年……好在,现在不仅四川之局,连我过去许多疑惑都揭开了……我常年纸上谈兵,空论国策。那有什么用呢?就算士,也要一盘盘棋杀出来,才可练就的。”
  他缓和过来,神情畅快。我正要问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却见他的腰间血污一片,我惊呼一声,把手放了上去,有一股山间野香弥漫开来。
  上官笑起来,秀雅如白牡丹:“别慌,你闭上眼睛,就知道原委。”
  我半信半疑的闭上眼睛,上官也将什么塞到我的嘴里,甜丝丝的,深切而回味绵长。
  “好吃么?是我早上给你买的新鲜樱桃,因听寺僧们说你有险,把我急煞了。方才穿越火线的时候,我都忘了,有些被压碎了吧。”
  我忍不住笑起来:“先生你……”
  马车停下。阿宙掀开车帘,冷冷笑了一声,全没有了众人面前的客气:“好好一位先生。骗年幼无知的丫头,旁人怎么比得了?”
  他刚才在众人面前假惺惺,现在可发作了,我扭头不理,上官率先下车:“你可以来访我三次,我便不能来访你?赵王,夏初并非年幼无知,她若不愿意在你的身边,你怎可强求?”
  阿宙反唇相讥:“我强求什么了?我先认识她……没想到……不说了,请您先进帐去。容我和她说一句话,如何?”
  上官无语,默默看了我一眼,就进了帐子,惠童愁眉苦脸的跟了进去。
  鸿声起,战争渐远,阿宙的眸子只盯着我,他扶我下车,临风望,后山的荼靡艳色犹在。
  “我只问一句。夏初。”阿宙的凤目清澈如一汪山泉,中央闪着一朵初开的花,纯然之美,令人陶醉:“你选我,还是他?”
  本是决定了,肯定了,毫无余地的事情,我却一时忘记了。
  我想起初见的星光,悬崖的日出,连天的石竹,月夜的血腥,还有桑林的雨声。
  上官是好。然而星光,日出,雨声,桑椹,莲子……都只属于这个少年,凤眼里会开花的少年。我……不断告诫自己,离开,离开,但是我自己都不能制止心底的无力感。
  花瓣碎了,飘到我的眼里,我内心叹息了一声,但回答的两个字坚决而响亮:“上官。”
  阿宙一愣,失望,痛苦,难过都涌到山泉里,淹没了花。他一闭眼,那汪山泉水从他的眼眶溢了出来。我忽然觉得自己犯罪了,但人不能后悔,这就是我的选择:上官。
  阿宙又笑了一声:“好。好……好!”他连说三声,用手使劲擦了下眼:“好,我就放你跟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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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他这样松口,我低头,飞快的抹了眼角。
  话不投机半句多,何况阿宙和上官,上官酒量极大,他喝一杯,阿宙喝两杯,我低着头,却躲不开惠童那孩子气愤的目光。
  阿宙忽一沉杯子:“喝够了,先生这就带着她走吧!”
  上官审视他:“谢谢。”
  阿宙脸色烧红了,眼圈都红:“不要谢,你谢她,她要选你!”
  我只好站起来:“谢王爷,我们这就告辞。”
  “等等……”阿宙也站起来,身子有些摇晃:“惠童,取两匹好马,给先生和夏姑娘。”
  惠童向来乖顺,此时白了我和上官一眼,嘟囔道:“什么先生?夺我家的夫人。她本来已经是夫人,怎么成了姑娘?”
  阿宙眼睛一瞪:“你……?”
  惠童直走出去:“谁爱给谁给他们,小的不管。”帐外还有其他侍从,倒是飞奔去了。
  上官道:“王爷,这次承情,我们能离开战场……”
  阿宙气汹汹的说:“我都说让你们走了!你还要怎样……你,你们……”他说不下去,也许有些醉了,我犹豫的走向上官,上官只幽幽道:“王爷,我上官从不欠人情。你此刻并无所求,但是,将来有一天若你真要打一硬仗,我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我不禁说:“此刻的四川,难道不是一场硬仗?”
  上官直视阿宙,不知道有何深意,阿宙脸色发白:“……你已经知道了?”
  上官柔和的声音有丝冷漠:“不错。我不会泄漏的。四川不算硬仗。但将来王爷你总有困顿之时。我上次与你说的上中下三策,如今看来倒是空谈。这几天我也想通了,没有什么定策,只有审时度势,不断变化,才能不败……”
  我呀了一声,他与阿宙所说,我倒是如坠雾里。四川仗好打?国策成空谈?说来说去,上官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阿宙傲然的笑:“我不需要你援手。你也知道了,你的上策并不是最上策。天外有天,上中之上策的人已存,我何劳先生您?”
  上官摇头:“上中之上人,你只能被他驱使。我虽如今落于下风,但将来你可驱使的,只有我和我以下之人。话中三味,王爷等几年长大才会明白。”他说完就拉着我出帐。
  阿宙没有反应。我忍不住回了几次头,可是终于远了,阿宙将帅帐的火都熄灭了。
  一匹战马从我的身边闪电般飞过,似乎是紧急军情报知赵王。我看了一眼上官,再不多想。
  我和先生骑马前行,我许是累了,有些无精打采,上官也疲倦,他带着我走了几个时辰的山路,直到月高,才进入了一个峡谷。因为路间陡峭,我就跟着他牵马走。
  只听河水奔流,暗夜中也汹涌。
  “先生,我们这是去哪里?”我问,他答:“我们一径出川,先去北境腹地一清静处避避。等川战平息,我们再另作打算。你身上残毒,我还是打算让名医朋友看一看……你……累了?”
  我连忙笑着摇头,精神却不能集中。
  他跟我又走了一段,忽然唤我:“夏初啊……”我应了,他却不说。猛走几步,月下他的瞳仁放大了:“不好……夏初……你跟我来。”
  我心里着急,但什么也不问,就跟着上官牵马到河边一棵巨大而形状奇特的大树下。
  奔流声哗哗,上官与我站在及膝的水中,是发生什么变数了?一定是。
  果然,不多久,就听见山路上起了许多奇怪的声响。秃鹫的翅膀遮住了月亮,树杈的刺钩住了我的裙子,上官握了我的手,他的眼睛犀利万分。
  那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大气都不出。本来只是一块块碎片,但是随着声音的逐渐明朗,我听出来了……我捏紧了上官的手,他的肩膀在黑夜里瘦弱,可他也没有多少恐惧。
  千千万万的急促脚步,在峡谷回旋,但并不杂乱,而是有章法,动里有静。
  原来,我们陷入了一支偷偷在行军的军队之中。河水湍急,似乎要把我们俩都拉走,可是我们就和大树一般扎根在那里不动。
  军人们离我们近了,千万人的呼吸声,惊碎心魄,只有奔流的河水,与之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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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2:0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险途

  路高于流水。我从大树缝隙里仰望,只见军人们的靴子一双双飞快的移动,好像靴子有灵。我吸了一口气,依然无法遏制自己内心深处的战栗。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单衣随着河水漂浮起来。被流水打碎的星星,围绕他修长的双腿转圈子。
  看来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听闻锦官城战后,蓝羽军领袖何魁真,迅速的进入此城。蓝羽军相当大一部分被他带走,还有一部分精锐归赵显,今日已经为阿宙所败。其余的军队,一时却找不到踪迹。而北军在四川的力量,全部都集中在元君宙之手。
  这支军队,若是蓝羽军,则深夜行军,岂不是会从背后攻击阿宙?若是北军,难道是阿宙的巧妙安排,其所向何在呢?我望了一眼上官,他的脸白得厉害,好像雾霭一般缥缈。
  夏天,水流还是寒的。上官的双腿和肩膀,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上官的腿……我额头上冒出冷汗。上官的腿有病,这样下去不行的。可刀剑无情,何况对方是秘密转移。就算料定是阿宙麾下,我怎敢拿我们的生命去冒险?
  这时候,我看到上官翕动了一下嘴角,好像在苦笑。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渗着寒意,他摇摇头。
  仿佛是叫我不用担心他。我怎么能不担心?我压住马头,着急的就像滚水里的蚂蚁。
  我倒是不再怕军队会发现我们了,我只是恨自己的束手无策。上官捉住我的手,在奔流声和行军声中。他握着我的手心,一会儿放开,一会儿又握住,似乎是有节奏的。
  上官不会游水,我若松开树枝,他也不能和我一起脱险。但我们身边两匹军马,好像也不能伪装成没有关系的平民……
  步兵之后,是一匹匹的战马,马掌激起的尘土,扑到我的鼻孔里,我忍不住打喷嚏,忙捂住嘴。漫山遍野,从接近月亮的山丘的顶线,到山崖中间古栈道上,再到我们肩上的山路,全部是人,马,还有辎重与伪装过了的战车。我就像个井底之蛙,坐观天兵天将。
  上官又捏了我的手一下,我转头,他的口型好像在说:“快了,就快了。”
  他说快,我觉得慢。熬了一辈子那么长,行军者终于远去,我松了口气。
  “好险。”我的声音被奔流掩护了。上官一下子跌在水里,我情急之下,去拉他,他的身体却非常的重,我也被带到水里。
  “先生,腿疼么?难受吗?好了好了,他们走了,我们上岸去。”
  他似没有反应,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路上。夜色黑极了。
  上官的脸,美得令人窒息,却死气沉沉。
  我拍拍他的脸:“先生!先生?”
  他的腿在痉挛,牙齿打颤,但对我却没有反应。
  几声马嘶,我跳起来,那两匹脱缰的马显然受惊,顺着流水奔去。我追了一段,使劲的吹哨,但眼看就隐没在夜色里。我沮丧的骂了一声,只好跑回上官的身边。
  他用手指掐着地上的草和泥,好像疼痛到了极点,口里喃喃的,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
  我把他的头抱着怀里:“先生,先生?我在……我在……”我就要哭了,但不是哭的时候。上官的腿疾,遇寒则发,今天他孤身来找我,其中经历了多少?可能连肚子都没有吃饱。我后悔极了:何必争那口气?我本该让先生在阿宙的军帐内吃饱了,休息到天亮再告辞的。可是……上官这样骄傲,怎么肯寄人篱下,哪怕一夜?
  我附耳对上官道:“先生,有我在呢……”上官救过我,我也能救他。
  他已经无法行走了,若让他这样疼下去,我可受不了。我从背后的竹囊里取出一个安神催眠的丸药,扒开他的牙齿,让他吃下去。月光下,我告诉自己:别急,别急……默念了数遍。
  我先把上官的外衣脱下来,再脱下我自己的。他的裤子也湿透了,我将他的裤管拉到膝盖以上。又解开自己的内衣,把他冰凉的腿塞到了我的怀里,只有这样,才能稍微让他暖和起来。他的脚在发抖,在我怀里的洁白如玉的腿,就像无辜的动物。他似挣扎了几下,我使劲按住才不动了。此刻月光下的青凤先生,就只是一个孤单的男孩子而已。我闭上眼睛,替他难过。
  我压根感觉不到害羞,用胳膊抱住他的膝盖,团得更紧。胸膛贴着他的骨头,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我轻轻说:“先生,马上就会暖起来了。我一定能把你带出谷。”
  他的睫毛上沾满了泪,悄无声息。
  好像催眠的药丸起了效力,他的颤抖和痉挛都平静下来。
  我坐了约半个时辰,才放开他的腿。我从竹囊里取出一件衣服,用匕首刨开,给他的两条腿上包裹好。现在没有了马……上官个儿高,我背不动他,若扶着他,也根本迈不开步……但若在山谷滞留,若军人们再来,岂不是坐以待毙。
  我寻思了半天,瞥到了对岸上的芦苇草,心里一亮堂。
  我将上官和我的外衣,用撕碎的布条,扎成了一条舟的形状。在里面堆了一些山间的植物,又铺上了两层割来的芦苇草。才把上官拖到了那条“草船”上。
  上官睫毛上的泪珠不时渗出来。我喘息着给他抹去眼泪。
  我上气不接下气,拖着他走的话,人会震动,可不能让他从“草船”上摔下来。但是手里的布条,太细碎,太短了,若连在一起,使劲拖会断的。怎么办……我的发遮住眼。
  我心神一动,忙解开头发,我的头发浓密而长。前几日在大帐内,阿宙以为我睡着的时候常常偷偷的摸……哎,想到他做什么?我毫不犹豫,用匕首割下了内里的一层长发。
  头发倒是有韧性。我把上官缚在“舟”上。且发丝滑,就不会勒疼了他。
  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从东方升起。
  我对星星瞧了许久,才鼓起力量,拖着布绳和上官,开始往前走。
  我每走一步,都累。随着时间,我的脚尖,像在刀山上走。我停下来,想起曾在川江边上看过的船工。摸摸路还平,就脱下了鞋,赤脚继续走。
  光了脚要容易些,我眼睛只盯着东边的那颗星,自己的喘气越来越大,还有上官的呼吸。
  上官的呼吸?我惊呼一声,他还在呼吸么?
  我俯身,他的气息微弱,我又拍拍他的脸,厉声道:“先生?上官……算什么?你不许死……你要是敢死,夏初就是砸碎鬼门关的门,也要把你抢回来。”
  等了一会儿,他似答应了一声。
  我稍微放心,决心要快点。但我还未成年,一晚上的折腾,我又怎能多出几分力气?
  忽然,从我的背后又起了马蹄声,我的心到了嗓子眼。
  他们又回来了?我四顾,毫无躲藏处,一边是河水,一边是山壁。
  我张开手臂,挡住了上官,挡住了路。长头发随着风,在我的脑后全飘起来。
  一阵急刹。数十骑上的男人,都望着我。
  我对他们喊道:“要杀就杀我,莫伤我家先生!上官青凤,乃天之厚赐,杀之不祥。谁若杀他,永世不得超生。”
  那些男人哑巴一样,没有回答。随着轻轻一声,他们全让开路,有一匹马朝我来。
  马上之人,身姿笔挺,穿着玄色布衣,可是脸上却蒙着一个使人惊恐的铜面具。
  我见过他,他就是围城之夜,那在月亮之下的神射手,苍狼星所照耀的男子。
  而且,此人还让我有一丝熟悉。
  他打量我,跳下马来,急步到了上官的身边。
  “上官?”他唤了一声,我狐疑的瞪着他。
  那人却道:“夏初,是我。”
  我惊喜交加,我听出来了,我早就应该想到……是他,是他。
  我情不自禁的用手去拉那个面具,他的大手却比我快一步,先取了下来。
  狰狞的面具后,是一张无瑕的俊脸。多一笔太多,少一笔太少。
  他的眼睛里有孩童般清浅的水雾,美丽得可以溺下城池。
  七月的火红睡莲,在青年沉着的面孔下,灿烂开放。
  我扑到他宽阔的肩膀上,泪水才滚下来:“东方先生,是你!我快走不动了……你快救救我家先生吧。”
  东方琪像哄小孩一样拍了几下我的背。
  他望了下天边的那颗星,缓缓道:“战事莫测,我也辗转不寐。先跟我回蓝军大营吧。”
  我只能答应。虽然才出北军大营的龙潭,再入篮羽军大营的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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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风洗过山头玉轮,蓝羽军的主营帐就设在山顶之上。山下有老兵吹起了陶郧,声似呜咽。
  都一天了,上官还在昏睡。我掀开帘子,抬头看天空,叹道:“星星都不见了。”
  东方只顾给上官的腿上涂抹草药,随口说:“有。都等在云里让你找。”
  我张大眼睛,果然找寻到一颗,又是一颗。本来就是一星独舞,不久满天都是群星歌唱。
  “东方先生,我家先生的腿真没事情吗?”我蹲在东方的身旁问。
  东方身材和上官一般高,但要魁伟的多,他冷静的点点头:“调养数月,就可无恙。”
  我小心的用手指摸了摸上官的腿:“东方先生?我来抹吧!外头还有军务等你呢。”
  他瞧了我一眼,摇头:“你力气不够,这里使劲几分,都要学的……”
  我嗯了一声,在烛火下望着东方先生的脸:“你和上官都是在元石先生那里学的医术?”
  “家师除了天文,地理,兵书,就是教医道了。我这点不如上官。”
  我轻轻说:“上官先生说他最推崇先生你,你什么都比他强。”
  东方先生貌似严酷,但此刻他略一抿嘴,脸颊边笑涡乍现,比所有的画中人都要好看。
  我想了想,又轻轻说:“东方先生……前些日子围城的时候,多谢你出手救我。隔了老远,我又那般狼狈,你怎么就认出了是我呢?”
  他眼神清明,好像没有听见。我等了一会儿,他才问:“白马少年,而今何处?你不是跟着上官的,又如何在他的马上?”
  我捻着裙摆,将松散的发辫束好,答道:“他……算是北帝的部下,现大概在忙着攻城吧。我跟他……偶然遇到的。后来我又遇到上官先生,就跟着先生走了……”
  东方缓缓用盆里的水擦干手,又把上官的腿放在被子里:“北帝?指元天寰?我遇到你,就觉着你的四川口音怪。夏初,你是从江南来的对吗?”
  我一慌,阿宙从未问过我的家乡,上官也总是帮我回避,偏偏这个玄鹏先生问起来了。
  在比自己高明的人面前,最好不要说假话,我顾左右而言他:“人人都说北帝残忍,……他确实可怕。”
  东方俊眉一挑,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阵混乱。有个女子挥鞭向牵住马头的壮汉。那壮汉是东方先生贴身的兵丁之一,被鞭子抽打,却巍然不动,避也不避。
  东方大步走向女子,明亮的眼盯着她,眼珠动也不动。女子一低头,他已经夺下她的金鞭。
  他默然的转身,朝我走来。我足下移了几步,女子的脸被我看清了,原来是当夜锦官城内手刃元廷宇的雪柔姑娘。她俊美而憔悴的脸蛋上,满是泪痕。
  “东方……你给我站住!”雪柔嘶声喊道,东方依然前行,脸色毫无变化。
  雪柔朝他追过来,她一身戎装,活像只山岭。我正想闪进帐里,雪柔先看到了我。
  她拉住东方的衣袖:“东方……!这个小姑娘怎么在你这里?”
  东方没有回答,雪柔抓他更紧:“东方,这丫头是北朝元君宙的人。你怎可让她在我军的秘密营地里?元君宙一个小小子,居然大败赵显,还轻易破了你和何魁真的阵法,是不是这个丫头当了你身边的细作?”
  东方声音清冷,色如冰雪:“夏初,你是元君宙的人?”
  我摇摇头。
  东方偏头对雪柔说:“她不是。”
  雪柔的眼里满是伤感和绝望,再盯我一眼,也不凶狠了。
  东方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她反而抓得更紧。东方水雾的眸子里,起了一种无邪而迷人的光芒,他哑然道:“雪柔,你知道这是秘密营地,就不该来。北军跟着你,就可以找到这里。”
  雪柔的眼眶里落下两颗晶莹的泪:“我不管。我只想见见你……你是知道的……我明天就要离开四川,去湘洲见刺史王绍了。”
  东方点头。
  雪柔又道:“何魁真一直与王绍有秘密往来。现轮到了把我做交易。我是女人,怎么一直如飘萍,被人送来送去?东方你真无动于衷吗?我是风尘出身,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我想能一直远远的望着你……难道你一点不知道吗?”
  东方不语。
  我隐身到帐内。上官轻轻的呻吟一声,眼皮一动。我用手摸了摸他额头,他未醒。我又听东方的话声,他说得极慢,一字字都似乎经过深思熟虑:“雪柔,我知你的情谊。但我从始至终,从未对你有过任何的想法。那和你的出身毫无关系。何魁真送你去湘洲,跟我商量过。王绍出于琅玡王氏,号称儒将。跟着他,总比你如浮舟漂泊要好。锦官城看似固若金汤,但未必能保你安全。还有……”东方的声音放低了,听不清楚。
  雪柔恸哭。我的面前浮现她那绝世风华,也颇为惋惜。女子,还是从一而终,才幸福。但不贞,正如其美丽,都是命。我低头贪看上官如白瓷般光细的脸颊,还有他俊秀的鼻子,温润的唇。突然觉得,坐在这人的身边,哪怕他的腿一辈子都不能好,我也是幸运的。
  上官忽然咳了一声,张开了眼睛。他茫然四顾,见到我,目光春风化雨:“夏初。”
  我凑近他:“先生……”
  他肩膀一耸:“谁在哭?”
  “是一个蓝羽军的女将。她在东方先生面前哭呢。先生你昨夜发疾,是东方先生救了我们……”
  上官的面孔变得严肃了。他的手指摸索着什么,我仔细端详,他只是用指甲抠着被子。半晌,等雪柔的哭声低了,上官才吐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自己做梦……既然来了这里,也好。”
  紧接着,东方从外面迈了进来,他脸色毅然,袖子断了。难道他为了离开雪柔,割断了自己的袖管?我竖起耳朵,帐篷外居然没有任何声息了。
  上官注视着东方,东方倒是坦然:“醒了?”
  上官的鼻翼微微一抽,对我道:“夏初,你暂且出去一下。我有话跟我师兄说。”
  东方的眉峰不易察觉的动了动,潇洒坐到上官的身边,上官旋即握住了他的手。
  我走到了外面,不知他们在里面商量些什么。风刮过来,似乎上官絮语不断,而东方只回答只言片语……雪柔已经走了?我百无聊赖,就听到一声压抑的抽泣。
  我忙向帐子跑去,从一条缝隙里窥视。上官全身都在颤抖,他好像拼命忍住不想哭,但玉山将崩,颓势不可阻挡。他还是孩子一样痛快地哭了起来。东方的神色并不吃惊,他把上官的肩头包在胳膊里面,用手掌揉揉上官的发髻,半晌才说:“傻孩子……那又如何?我……你啊……”
  东方的眸光一转,我侧过脸,不想进去,免得上官知道我看到他哭。
  本来,上官对我就像云朵上的仙人一般,但最近两日,我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可亲。
  我正琢磨呢,东方经过我身旁,淡淡扫我一眼,未再开口。
  我溜到帐外,试探了一声:“先生……?”
  上官“呜”了一声,我靠近他,他却将被子都拉到了脸上,只有远山似秀长的眉还看得见。我心里好笑,是为了怕我看到他红肿的眼睛?上官啊上官……
  我背对他,咳嗽一声:“先生……别闷坏了,夏初闭着眼睛呢。”
  我真的蒙起眼睛来,上官唤我:“夏初……”我盲人摸象一般到他身边,虽然看不到他,我知道他一定在微笑。
  “夏初。我这次害苦你了。”他腼腆说。
  我拉住他的手……东方先生不知用了什么草药,弄得上官也似竟体芳兰:“先生。我高兴你生病的时候我能在你身边。凡人谁不生病呢?别说你只是一时有疾,就是没有了腿,青凤依然能飞。夏初最崇敬的孙膑,连腿骨都不全,还不是百战百胜,扬名历史?”
  他说不出话,好像苏醒了脑子也迟钝了不少。过了好久,我听到他笑了一声:“夏初,你知道东方方才临去的时候说你什么?”
  “什么?”
  “他对我说:夏初确实不一般。”
  我听了笑,老老实实得靠在他的身旁。上官把我的手,暖在他的被子里:“夏初,你就皮影戏里面的小小一位美婵娟。娇如春水,惹人怜爱。”
  “莫开玩笑。我可是夏天生的……”
  上官将我的手贴近他的脸:“不。你对我来说,是跟着春天一起发芽的。”我的手,在他的被窝里舒舒服服,我坐在他的榻边。等他又昏沉睡去,我也不好抽出手。只觉得温暖,好像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被撞了一下。因感到疲倦,渐渐睡着了。天亮醒过来,上官正在想心事。
  我也有想法,对他道:“先生?我们不能总是跟着大军,你看……”
  “留下也无妨。但还是走吧……这个需要东方同意……我的腿……”
  “不急。我们先等几日,再作决断?先生,前夜我们遇到的谷中军队,是何方的?”
  上官低声说:“应为官军,但不是属于元君宙的部队。他们虽然没有携带将旗等。可是我曾听数个士卒招呼过彼此,无一例外是并州口音。朝廷的将领里面,唯有左将军薛坚是并州人,他手下有一支家乡铁军。应该是他的人马。”
  “薛坚?”我听过此名,也没有特别印象。
  “是,此人骁勇。当初曾被陷害深陷囹圄,可少年皇帝理清冤情,救了他一家。他跟随皇帝出生入死多年,才有了今日地位。所以,他对帝有死忠……”上官意味深长,还没有把话说完。
  有人猛闯了进来,手里兵器明晃晃的:“唉?我的老天爷!美人,怎么会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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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2: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网结

  我半坐起来,故意板起脸来:“你是何方神圣?”其实我已经认出他是小将赵显了。
  赵显宝石蓝眸子左右一溜:“该死,该死,是我撞破好事了……两位别往心里去啊。”
  我气道:“你胡说……!”上官也支起身体,并不说话,对赵显微微一笑。
  赵显乐不可支,出帐去了。
  上官披起外衣:“那把刀不是水沉刀吗?可见此人是赵显了。”
  我转了下眼珠子。上官娓娓道:“南北分裂之初。曾有四大兵器,据说只有帅才能使用。近些年,屯兵湘洲的琅玡王氏的王绍——他也是家母的族弟,率先得到了四大之一的‘刺春矛’。尔后,南朝皇帝又将秘宝‘鸿起戟’赐给了亲信大将萧植。元君宙手里的‘揽星剑’,再加上赵显的‘水沉刀’。四大兵器,终于都重见天日。”
  原来这样……头发乱蓬蓬的,我顺手抚了一下。上官手掌穿过我的后脑勺,掂了掂我的发,眼睛就像星星沐浴的海子:“夏初,我想跟你说一句话。”
  “先生?”
  他对我注视良久,才说:“夏初,你为我截断的那许多青丝,把我网住了。春蚕到死,其丝方尽,你不如让我在你这网里用一生来还你,好吗?”
  “我……”我确实茫然。
  他抱住我,温柔的眸子好像在问:可以吗?可以吗?
  我正要说话,外面赵显然嚷嚷唱起民歌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我把头埋在自己袖子:“先生……我……”
  “夏初,我不急着要你答应……我可以等,一直等。”上官说完,帮我理顺长发,又用篦子梳了,灵巧的帮我编成辫子:“昨夜辛苦你了,何必守着我?”
  我不敢面对他,闪身躲出来。赵显坐在不远的空地上,朝我飞了一眼:“美人,原来你……哈哈,想必那小王爷肯定在哇哇乱叫,睡不着觉了。我想想就开心。”
  我白了他一眼,他笑道:“还不许人说啊?里面的那位比狗屁王爷好多了。他长得多白,多精细啊,跟你的模样活脱脱天生一对。一个美人儿,人人追,肯定不痛快吧?”
  我踢了下他的水沉刀,自己的脚尖生疼。
  我咬牙道:“每次遇到你都听唠叨。反正我不会跟了你的,你放心好了。”
  他仰天大笑,用大刀敲击着石头的地面:“大丈夫,志气穷则益坚,老当益壮。大家都去追美人,我就偏不追了。余下我一个人驰骋疆场,才好玩哪。”
  我也笑了一声,用树枝在地上划了一个“困”字。斜眼瞅他。他在阳光下,用刀背拍着靴上泥土,好像不屑答我,伸手到背后挠了挠痒痒。
  我存心长叹了一声:“万一这次蓝羽军为北军所消灭,你可怎么办呢?”
  他继续挠痒,把腿伸直了:“那又如何?我死了,算是老天爷安排的。再过二十年不就又是一颗好头颅?不死,我自然向最强者称臣。天下有什么对错,不就是弱肉强食?我这样子平民,若不是在蓝羽军,何年何月才能出头?南北两朝的大将哪个不是门阀出身?”
  我心有所触动,虽然过去曾说要革新,破除高门制度。但这些年来,还不是大族控制了一切?王谢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但皇帝的面前,是更多的世家大族,门第永为界线,公平吗?
  我正在思索,只见东方先生,于朝阳里飘然而来,他远远止步,对赵显抬了一下手腕。
  赵显连忙收了笑容,拉了几下衣摆,快步朝他走去。
  “军师……手下有探子在川境发现了一支北军,数量庞大……”赵显对东方汇报。
  东方摇摇手,赵显会意,便跟着他走到其他的帐篷去了。
  人家军情隐秘,我也不好跟过去听,我俯身看东方这个营的布阵,甚是奇特。帅营位于山的高处。虽然视野开阔,但也不啻是大胆的冒险。若北军围攻,歼灭四周星罗棋布的蓝羽军,则主帐骑虎难下,逃离也难。来这里一天,我就发现东方身边有几十个蓝羽军的精壮军士,护在其左右。不过,他们好像从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静的碜人。
  上官和东方情同莫逆。现在离开,他真的愿意?
  阳光强烈,我转了几圈,又回到了上官那里。他穿好了衣裳,盘腿坐着,东方的墨黑色外衣对他显得过大。他看地上什么,倒有些入迷。
  “其亡其亡,系于苞桑。”他喃喃道。我知道那是周易中的名言,上官和东方都好卜卦,但此时,光靠卜卦有何意义。我嘴上不说,倒了些水给上官送上。
  我也不吭声,看着他,他又念了一会儿,才含笑接过碗。我头一次发现他的唇色也和樱色一般迷人。一时倒有些脸热,目光下移,就见他唇线一动。
  “先生?锦官城会不会被破?”
  “会。”
  “那东方先生呢?万一战败,他去哪里?”
  上官悠然答道:“他既然名为大鹏,则来去九万里,自有办法。东方琪在这盘棋里,有他自己的角色。我是他的师弟,不便说什么,也不需要说。我现也想过了,总是隐居下去,对我的见识也无好处。青凤不飞,会忘记了怎么飞。你除了我,更是无依无靠。等四川烽烟散尽,我另有打算。自然到时候也要听你的意见。记住我最重你,你若不乐意,我断不会去强求什么。”
  我点点头:“其亡其亡,说的是谁亡?”
  上官的眼神飘忽,白皙的脸上涌上神秘表情。
  我本想他未必答我,但他终于说:“神州陆沉已久。有一句话: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南北两朝相争,纵然天下一统。但谁会笑到最后,依然是迷。曹刘英雄,孙吴风流,但最终三国归了司马,谁又能猜到?我那些国策本是书生臆想,若能知道全部的天机,我就是妖怪了。”
  ----------------------------------------------------------------------------
  上官的腿,虽无大碍,但依然不可行走,因此后面的十天,我一直在东方的大营内。第一夜后,上官便请东方先生为我专门准备了一个营帐,离他的还有些距离。我要离他近些,他也不肯,说夜间自有东方身边的亲兵服侍。
  夜间安静,我若辗转反侧,半夜里,常听见有急促的脚步声在回荡。白日看,东方毫无倦容,上官更是笃定。他们俩常在大帐内下棋,有时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上官说那是元石先生教给的隐语。他们倒不是避着我,而是习惯了而已。
  但是,白天我若陪伴上官,也会听到一些于蓝羽军不利的消息。
  直到两天前,元君宙反围锦官城,四川大战进入了不得不发的严重态势。在东方先生大营内,他身边的那些军士照例没有一词,但神色凝重,使人不得不感到压迫。我时刻盘算,应该何时劝上官跟我一起辞别这个漩涡。
  这日,我坐在上官的寝帐外,用一块磨刀石,细细的打磨自己随身的匕首。上官和东方都坐在里面下棋。山边紫云翻滚,有一骑飞上山麓。我一惊,两名军兵早就冲上去,遏住带血的马头,有个军官从马背上摔下来,铠甲上全是血。他的肩膀上还插着半段箭。
  “军师,军师……大事不好!”那军官不断的叫喊。
  东方应了一声,两名兵丁挟着军官进去了。那军官凄厉道:“军师,锦官城已破!”
  东方微微的“嗯?”一声。
  上官问:“怎么那么快就被破,是里应外合吗?”
  军官声泪俱下:“是,元君宙昨日已经被何大王所击败,往后撤避了一段。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锦官城内的百姓中,竟混入了许多北军的细作。他们于凌晨忽起放火,而北军与此同时发起总攻。云梯,头车,水火交攻……大王也不知在何处。只有小人换上北军校尉的服色,才乘乱前来报信……”
  “知道了。你们把他带下去歇息疗伤。”东方说话跟平时完全一样。
  上官默然,我只听东方又丢下一子:“该你了。”
  我收起匕首,跑回营帐。这下子更不安全了。要知道我最担心的就是薛坚的那支大军,他们究竟在哪里?薛坚来川,那万一……
  我心慌意乱,在白昼点了蜡烛。将我的竹囊打开,野王笛,皇后玉燕,地图……我一一铺开,
  整理遍,什么都在。
  我趴到地上,用一支笔,从地图上四川的山脉开始勾勒,圈起一个点,这就是我们的所在。
  我想了许久,现在是晌午……夜晚……
  突然我的背后有窸碎动静,我连忙把玉燕和笛子用袖子盖住,自己整个身体还都匍匐在图上。
  我回头,东方站在我的身后,沉着得就像在闲庭漫步。
  他盯了一眼:“好大一张地理图。是上官的吗?”
  我点了点头:“先生有话说?”
  “不。我只是回帐经过这里,夏初,你大概是初夏生的?”
  我又点头。他背起手,语声温和:“兵荒马乱,你还小。在这样的地方过生日,也是委屈了。”
  我坐了起来:“先生,锦官城已破,北军是不是随时会来围攻此处,我们如何是好?”
  他仰天片刻,也坐到我的面前:“其实我就是为此而来。刚才我与上官下棋时已经想好了:此处已不再安全,你跟上官一起走吧,越快越好。”
  “去哪里呢?”
  东方目光如炬,声调如水:“我命手下护送你们出四川,你们去哪里都可以,上官醒来,自能决定。”他接过我手里的笔,在上面画了几个符号:“把此图上的笔画留给上官看,他会明白的。”
  他不再看我,就要离开,我拉住他:“先生,你怎不怕危险?上官先生不会撇下你走的。”
  他沉默片刻,才道:“夏初,东方琪这个人,从此对你们就算死了。快走吧,马车就在外面。赶马的人我已吩咐过,今后你们就是他的主人了。上官喝了我的药——原是怕山里寒冷,他受了颠簸,再犯病。他在车里睡着了。你会骑马,跟着车一起走。”
  我不便多嘴,把笛子塞进袖管,又卷起地图。
  东方踱步带着我至马车前,上官在内睡着了,赶马的壮汉对我拱手。
  “先生?为何那么急,你都没有和我家先生道别。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我俯视东方的脸,他好像不是个真实的人。他也仔细的看我的脸,好像记住了我。
  他眸中的红莲,已亮如红日:“不必了。走吧,走吧!”
  他亲自抽了下马,马跑起来。我跟着马车疾驰一段路,再回头。
  唯有丘壑,玄鹏先生人影不见了。
  ------------------------------------------------------------------------------
  偏是人间行路难。策马古道,青山偃骞,我跟着马车,贪恋四川的景物。若此去出川,不知何日才能重见。为女子者,若一想“认命”两字,往往就会思路顺畅些。可我是帝王之女,也天生不能“认命”。我已想好,除了跟随先生,还要向上官学些医术,虽不能救国,当个名医也可解所遇之人的疾苦。
  前面横一道巨岩,山路被劈成岔口。我吁了一声,马儿驻足。我认出驾车的大汉乃是那夜拖住雪柔姑娘马头的兵丁。他厚重的就像一座铁塔,此时恭敬问我:“姑娘,小人名孙照。旧主人吩咐过,从此上官先生就是小的主人。出生入死,小人都跟随在上官先生左右。”
  山风吹来,把我脊梁上汗水都吹凉。我略微点头:“上官先生一时醒不过来。这是什么地方?”
  孙照指了下山壁上方:“姑娘请看。”
  我仰面,马一后退,差点把我摔下去。
  长满青苔的崖壁上,刻着三个阴森大字“双凤关”。
  我留心左右的岔口,用马鞭指了左边的那条路:“就是这里吧……出川……还有多少路程?”
  孙照认真回话:“姑娘,小人乃长安人。对于此地也不熟悉。不如姑娘在此稍待片刻,小人去探探路就回来。”
  我望了一眼自己的马。孙照连忙道:“小人军旅多年,脚力不差。姑娘不用担心。小人去去就来。”
  “那好吧。”
  孙照跑得果然极快。见他常跟随在东方左右,还是第一次听他开口呢。
  我走到马车前,弯腰进去,靠着上官。他睡得安稳。我取出地图来看,从这里出川……路途也不好走。走一步是一步,只要远离了是非,
  忽然听上官唤了一声:“夏初?”我应了。他的嘴角噙着笑,原来是做梦。我把地图放在他的衣服上,下意识伸手去掏了一下袖管。我只摸了摸,只觉脸皮一绷。我又仔细的找了找,珍珠锦囊在我的怀里,但是玉燕子呢?那属于皇后的南朝国宝呢?
  我呼吸都急促了,血涌上头。上官却浑然不知,俊秀脸上犹带着舒心的笑。
  我仔细回忆方才的每个细节。一拍脑袋。原来……东方催我走,太匆忙。我一定把父母的那个宝贝信物落在毡子上了。
  这只玉燕,虽然是身外之物,但其腹部刻有昭阳殿字样。落于蓝羽军或者北军之中,都可能会泄漏光华公主的行踪。况且此物有特别意义,难于割舍。我望了一眼上官。离开东方大营还不远,快去快回也来得及。
  乌鸦鸣叫,我探头去,天色黑沉沉的,野山樱树在随风摆动。
  山樱似乎是在摇头,好像劝我:夏初,别去,别去。我也犹豫。孙照急急跑了回来。
  他取出一个皮囊,跪在车辕下:“姑娘,请您喝点水泉。”
  我接了过来,添了一下发苦的嘴唇。他说:“姑娘,小人去探过了,右边是条死路,久无人迹。左边确实可走,但可能昨日有过泥石流,前方路上不少大碎石。小人能搬开的……只是行路更慢些。”
  我听他那么说,就答应道:“是要许多时间吗?”
  “快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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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3:0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又替上官理好额头上的发丝。下车回到马背上,我俯视孙照:“孙照。我要回大营去,有重要的东西丢在那里。本来我也踌躇,但既然双凤关前道路如此,可见是天意。你先赶马车过去,我等下追上来。”
  孙照变了脸色:“姑娘,不能去!”
  我逼视他:“为何?”
  他支吾,又伏地道:“姑娘,小人替您去取吧?老主人吩咐,你们走了就不能回去的。”
  我拒绝他:“不,这件事你不能替我。再说你走了,我如何能搬开前方的碎石?若就此延迟,则天黑都得在山路上了。孙照,你莫要辜负我的信任,照顾好先生。”
  我说完,就不理会他,快马加鞭回程。说来也怪,我回头的那刻,从双凤关里飞出一只白鹤来,在半空追着我的马。我的马越跑越快,它哀鸣几声,终于赶不上了。
  我一口气就到了东方先生的大帐,四周静悄悄的,竞像成了一座空营。我心里一寒,即刻就回到自己的营帐内。一切都和我离开的时候一致,但反复搜索,地上并没有那只玉燕。
  已经是夏天,还是正午,但是空气里飘来一种不可名状的气味。我立刻就察觉不对劲,出了帐子一瞧,因我在高处,可见山谷下面的每条山道,都是士兵移动。他们没有蓝色羽毛,北军?天哪,薛坚之埋伏?我下意识的撒腿朝东方的大帐跑去。静,风吹草声都听见了。
  我一掀帘子,吃了一惊。
  所有东方身边的亲兵都全副武装,全无声息,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绕着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穿着毫无纹饰却显得贵重的纯黑锦袍,端严的就像塑像。
  东方先生?他在等什么。难道等我?我开口道:“先生?”
  他猛地站起来:“夏初,你怎么回来了?”
  我只说:“我……北军来了!”
  东方的脸上闪过一种复杂的表情,那使他显得更神秘,更不像个真实的人了。
  他走近我:“……我知道了。夏初,你跟着我出去看看吧。”他话音刚落,其周围的士兵簇拥着我们到了最高处。
  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在我们立定的一刻,山脚下殊死的大战开始了。乱云飞起,黑旗和蓝色的旗帜狂乱的咬在一起。鼓声大作,那种刺激我的气味变得浓郁无比,马粪,男人的汗酸臭,再加上血的味道。一排排的箭雨挡住了太阳,在震撼大地的节奏中插进了山下的大营。那些在石头中间的白羽箭残酷无情,目视一批批活动着的蓝羽生物被消灭。
  鼓声连天,蓝羽军在猝不及防中,依然有还击者。有的北军呼啸而来,却被毒箭击中,面部顿时溃烂模糊。还有些人肢体已断,但依然在困水中转着圈子杀人。杀人,只有杀人。喊杀声响彻山谷,号角又起,第二支北军军队从山背后绕了出来,他们中间没有骑兵,战车,只有轻装的武士。排在前面的士族,赤膊挥舞着大刀。闪光的刀轮成深蓝色的旋风,
  两支北军拦腰截断了数万蓝羽军,余下的是肉体与肉体的厮杀。人头片刻就堆积起来。活人们如麦秆一般脆弱,在人群的洪流里被折断。凄惨的喊叫,垂死者的呻吟,越来越多,几乎不能分辨是什么。只有使人恐惧的回音,山谷更苍白,青面獠牙的冷笑。
  血的诅咒,令我头皮发麻,只感觉到恶心。
  我的舌头下藏着“玉燕子,玉燕子”, 我不能再要玉燕子了。
  我情不自禁的喊道:“不,我要走!”
  耳边东方轻轻而断然的说:“太迟了,你走不脱了。”
  他的声音,有一丝迷惑,一点感伤,与此刻俨雅如神的他,并不谐和。
  远远望去,我来得那条路上,也有了一些骑兵。他们并不动作,只是跟我们一样俯视着战场。
  这些骑兵怎么样才包抄到那条路上的呢?我的思绪飞快,但剩下的只有吃惊。
  我微微的发抖,想起了一个时辰前上官在梦中的那声“夏初”,还有双凤关里的那只白鹤。可是眼前只有死亡,仿佛无休无止。
  东方身边的数圈亲兵全张开了弩机,对着四下。只有他的衣袖随风飘动,面无表情的环视一切,好像山脚下或者所有的生物都是渺小的。
  那些声音渐渐的低下去了,我只听到一个有力的呼唤:“夏初。”
  东方把什么东西拿了出来,插在我的头发里。我知道了……一定是玉燕子。
  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我望着他,只等他给我答案。
  他的眼睛里那种孩童一样的水雾凝成了冰。若被他看一眼,春天里也会片草不生。
  从骑兵里终于有一匹马缓缓的过来,离了数丈远,马上的将军翻身下来。
  他对东方匍匐着叩首,并无言语,似乎在等待命令。
  这个人我见过。我想来了,他就是那个虬须客,曾经在蓬莱店帮着阿宙杀死刺客的男人。
  虬须客的骑兵随从里,有人竖着“薛”的旗帜。薛坚,是围攻的一路。
  我不再茫然,也不感到气愤,我只是冷冷的仰望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脸。他周身都带着光晕,会让身经百战的勇士也不自觉想朝他跪拜下去。
  再也不会有比他更英俊的男人。阿宙曾经告诉过我的话,是真的吧。
  “人不能不信命。”他开口了:“第一次,我在青城山遇到你,我就放你走。你不肯走。第二次,我在围城内助五弟脱险,也算放了你。你居然又出现了。第三次,我已经猜到你是谁了。那张地图,不过是让我最后确定而已。但我决定让你走。我不能不给上官一个机会。可玉燕子又让你回来了。东方琪,在这座山上死了……”
  我打断了他:“你赢了。因为你站在最高。所有人都被命运操纵,总有一些未知事。除了你。元天寰!”
  他望着远处的青山:“四川之局是我近年来最喜爱的一盘棋。东方玄鹏先生,来去莫测,人人皆知。但除了家师元石先生,没人知道我真的秘密。我五弟的出现让上官怀疑。虽然我并没有让五弟去找过他。上官在五弟走后,把他所有和我见面的日子写在竹片上,发现凡是元天寰那个人经历重大战争和国事,我就从未出现。……人再神,也是分身无术的。
  这盘棋里,元石大弟子之名帮了我大忙……如今,四川已平,廷宇党亦灭,蓝羽军亡,湘洲王绍必反。放眼望去,好像太无趣了。直到天边的土地都将属于我,而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将向我称臣。公主,只是东方先生变成了朕,倒教你我为难了。“
  我没有回答,他也不需要我回答。我们的身后,一面金色的巨大龙旗升起来。元天寰身边除了我,所有的人都下跪。
  薛坚大喝,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到山上:“万岁御驾在此,亲征平贼。”
  一片压抑的安静。
  有人如梦初醒:“万岁来了!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活着的人都在兴奋的喊着,除了我和他。
  元天寰和我并肩而立。他淡漠的望着我,我也淡漠的望着他。
  一声清脆的马嘶,从山谷中央传上来。我低头一看,是玉飞龙。
  银甲的元君宙似去牵马,其实已经站了起来,我已看不清他。果然他是另一路军的统帅。
  阿宙和薛将军。在这种知悉布阵情况下,任何一路都足以攻灭山下的蓝羽军。但元天寰非要安排两路人马。为的无非是让他们相互辖制,以防万一。
  暮色降临,一片孤寂,山音里好像有人在喊我“夏初,夏初”。
  举目望去,少司命神在冥冥中为夏初叹息。
  大戏落幕。我又变成了最高处的光华公主。
  高处不胜寒。可惜我不是那位只会消磨夜夜之心来后悔的嫦娥。
  奇怪,当我又成为众人面前的公主,曾经的彷徨却消失了。
  蜀州山水,碧海青天见证:我必将再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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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3 15:14:37 | 显示全部楼层
 【卷二 身临其境——天意从来高难问】

  第一章:出川

  暮霭氤氲,山沉远照。十数万雄师横于山野,炊烟亦可令天地变色。
  此夜之后,便不是属巴蜀之境了。元天寰行军神速,星夜兼程,每三日大军,才歇息一夜。对他急于班师回朝,好像北军上下全没有一声怨言。
  自从那日屠灭蓝羽军,他在山顶对我道破天机后。他没有再对我说过一个字。
  他不对我说,我自然也不主动去找他说。此人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元天寰从不带女人从军。所以在我身边只派来两个小太监伺候。这两个小孩儿跟元天寰身边的那些亲兵一样,除非你问,不然就一句话也不说。行军时,我在一辆密不透风,窗户都没有的马车里。休整时,我在戒备森严的帐篷里。譬如是鱼儿被困在无水的沟渠内,一筹莫展。
  但是,我无时不感到元天寰的存在。好像我在马车内的时候,他的马就在车轴的近旁。而我在帐篷内,他就呆在最近的那个帐内。
  大家都不知道我究竟是谁,似乎也无人关心我的存在。
  尽管我几乎被软禁了,我依然得到了一些消息。薛坚被元天寰留在了四川,收拾四川大乱后的局面。赵显中了埋伏,被俘虏了,早被特令先期送到了长安。阿宙,领军处于右后翼……
  现在在北军营内,唯一可能会帮我的,就是阿宙。可是……他如何能面对我?
  我想了无数的办法,都不行。唯有……我拉开帘子,一个小宦官跪在门口:“您有何吩咐?”
  我吐了口气,坦白说:“去告诉皇帝,我要见他。”
  那小宦官飞跑去了。我等得心焦,他回来怯生生地说:“皇上正忙,无空见您。”
  我心里几分凉薄。真遇到这样的男人,怎么办呢?此人会为我这样一个少女动心?我不信,当初就因为那么一首大风歌,仅仅因为一个女相士几句话,他就非要娶我为他的妻子了。
  他究竟有什么盘算?我嗤之以鼻,冷笑了几声,取出袖子里的匕首来细细的看。
  那小太监又说:“皇上有令,虽然长安就快到了,但您起居乏人照顾,也不可行。皇上命四川上贡合适的侍女,今日全部齐集。皇上口谕,想必您也不会喜欢长安的宫人,所以这里的人,随您挑选。”
  我整理好衣襟,走出去瞧。门口守卫的武士不少,还有地上跪着十来个小丫头。最大的也不过我这个年龄而已。
  小太监道:“这是主人,以后你们就是伺候她的。”
  那些姑娘面面相觑,纷纷对我叩首。
  我环顾一下四周:“我用不了那么多人。明日行军,我只要一个人跟着我就行了。”
  话音刚落,女孩子们就伶牙俐齿起来。
  “奴婢愿意去……”
  “奴婢什么都会做……最擅长梳妆”
  “奴婢……”
  我严厉的看了一眼,她们才安静了。我用足尖碾了一下泥土,随手指了远处的一匹青色的马:“回答我一个问题,那是什么?”
  众人争先恐后:“马!”
  “不对,军马”,“青色的马”。
  见我略微摇头,便有一个女孩讨好的说:“主人说是什么,便是什么。”
  我笑了。我虽然也经历过困境,但公主毕竟是同平常人家的女儿有些不同。其实我虽用心,但并不是用心计。不是不能,是不愿意,不屑而已。
  我指了指人群最后一个圆脸的小姑娘,她梳着丫髻,秀美的脸上嵌着豌豆花一样的灵活眼睛。
  她从方才到现在,从没有开口过。
  “你来,叫什么?多大了?”我问。
  她对我盈盈一拜:“我叫阿圆。十一岁了。”
  “阿圆,听上去不错。”我凝视她:“需加一个跟夏天有关的字。你以后叫圆荷,荷叶的荷吧。”她的脸瞬间变得红扑扑的。
  我径直走进了帐子,她也跟了进来。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不禁想:此丫头倒是非常让我省心。也算遇到了元天寰以后,唯一可以庆幸的事情。
  我枯坐一会儿,料定元天寰也不会来。这底恐怕到了长安才能露呢,我便躺下,圆荷过来帮我解衣服,我摇头:“不要。”她马上蹲到角落里去了。
  我母亲曾说,她在四川时,最怕巴山夜雨,我如今,连巴山的风都听了心惊。
  命运充满巧合。我母亲在四川被父皇发现,我也在四川被一位皇帝找到了。
  此时,就听得门口有小孩找那两个小太监说话:“……怎么了?连我都不认了?平日在宫内得了我多少好玩的物件。当差时候就这嘴脸?”
  我紧张起来,但并没有转身。那童声,我肯定听过。……是阿宙身边的小宦官惠童!圆荷悄悄的爬起来,也不问我,直爬到帐子门口。
  小宦官道:“哥哥瞧你这话说的……皇上有令,谁都不可随便进的。”
  “什么人啊?是个姑娘……对不?我就是好奇。”
  惠童在门口磨蹭了半天,但好说歹说,都没有人让他入账来。我在黑暗中凑过身体,想听清他们对话。
  圆荷忽然打开了帐帘:“主人睡着了。这个哥哥好脸熟,是不是找我的呢?”
  惠童笑呵呵的:“也没什么……我看你也面善。你出来一下,我同你聊几句也好。”
  圆荷回头瞥了我一眼,似在讨我的示下,我往下按了一下手。她就钻出去了。
  过不多久,就有一个小宦官提醒:“喂,皇上朝这边来了……”
  圆荷刺猬一样溜进来,闪电似的同我交换了一个眼神。
  元天寰迈步入内了。他仪范伟丽,但走路却几乎无声。
  我站起来,圆荷跪下,元天寰扫视她一眼:“出去。”
  他依然穿了件朴素的黑衣,看似书卷气十足。夜色烘托出他紫色纶巾,甚是典雅,郁郁而文。但我再也不会受骗了。
  他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平淡:“公主,你对朕有话说?”
  我不卑不亢的说:“有话。”
  他眸子一闪:“问将如何对待你吗?”
  “不,你错了。”我直面他:“我今夜只想问一句:上官如今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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