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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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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1:0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罗网

夜里的春雨淅淅沥沥,纵横着经纬之网。
帷幕里闪过一束冷光,预示夏天即将到来,春天正被雨点一点一滴地泯灭。
元君宙已离开皇陵。洛阳大军通行无阻,所用皆原太尉府虎符。
阿宙……不,现在只能称呼他为元君宙了。元君宙虽然交出皇储位,但还是最高军事长官。若是他统帅大军进逼长安,他志在夺宫,是几乎可以确凿的了。我脱下簪环,伏在庆前说:“元君宙曾拥有星图,我是到南军大营路上时才知道的。我劝过他。后来我去邺城找你之前,亲眼看见他将星图烧毁。”
天寰注视着床帐上的流苏,“谢谢你说出来了。他离开皇陵,只是他夺取他最想要的东西的第一步。”
我贴着天寰的耳朵说:“皇家要立刻出击乱军吗?”
擅囚朝廷命官,擅朝首都进军,都是死罪。
若不怕民间兄弟戈矛自相残杀的评论,就该速战速决,以绝后患。
天寰不置可否,问我:“他最想要的是什么,知道吗?”
他自问自答:“你。”目光直逼我,似有千言万语未吐。
我垂下头.“天寰……”   
他疲惫地摇头,对我一笑,“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来,你听我说……”
他说了许久,我捏住被子里他冰凉的手。子翼先生跪在我背后,“皇后?”
天寰松开我的手,“去吧,光华。这个宫属于你,全凭你做主。”
太一抱着浩晴在角落里靠着。浩晴睡得香,太一泪眼蒙眬。
这所宫,只能听命于我一个人了。我抑制住惶惑,把纷乱的思绪梳理清晰。我示意罗夫人将浩晴抱走,对太一说:“跟我来。”
太一急切地问:“母后?我……”
“天有命,你不需要问!”我严厉地说。我把他带到太极宫皇帝的书案前,平静地打开一个个盒子,把皇帝所用的玉玺印绶放到他的手下。我就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尽责地告诉他:“这个……是镇国之宝。这个,是你父皇的私印。这个……”
太一记性极好,我只说了一遍,他就记住了。
“好,既然记住了,就要学会怎么用。你试一次给我看。我去赵王府的晚上,你父皇交给你的手卷,你打开盖上玉玺。”
太一从袖子里取出手卷。他稳重地将玉玺印上泥,重重地压在卷尾,红色异常鲜艳明晰。
我顿生酸楚。太一的眼泪夺眶而出,“母后?”
我用手擦去他的眼泪,“太一你哭,我也会哭。可现在不是我们哭的时候,我们必须做许多事。你父皇第一次用玉玺时和你差不多大,当时国家的内忧外患是无法想象的。但他熬过来了。人长大了,就必须开始熬。太一,天快亮了,我们上朝去。皇上养病期间,由太子监国,皇后参决。”
“父皇病重,儿臣心忧如焚,就不可以免朝一日?”太一问。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是我和你父皇的命令。”
晨钟在禁中响起,我和太一面对着不知所措的群臣。御座空着,我陪着太子坐在稍下面的位子。面对众人,我泰然自若地说:“皇上因旧伤复发,不得不歇息数日。太子有孝心,能理事,因此可充监国。皇太子以嫡长子代行君职,诸位有何意见?”
没有人敢发表意见。天寰已临朝二十多年,人们习惯了他在御座之上。当他不在时,即使老谋深算的大臣,也会有面临天裂的惶恐脸色。
太一于外人面前表情静谧,居然看不出喜怒哀乐。
“臣听闻洛阳有兵变,请朝廷速派兵镇压。赵王到底在何处?朝廷需要着人查实。”
庭内喧哗,众人窃窃私语。太一对侍卫抬手。侍卫们一起用金戟敲打地面,顿时安静下来。
太一安详地说:“洛阳军队都是统一的功臣,只是受了虎符命令的正常调动而已,大家可安心,不用为流言所惑。他们到了长安附近,朝廷就会派人安置。五叔乃父皇爱弟,既然是食朝廷俸禄之臣,就会安守职分。你们不用胡思乱想。”
他命宦官宣读了皇帝手诏。这是一份太子宫官员的任命名单,几乎把朝廷有所盼遇者、实权在握者囊括殆尽。几十位官员闻名在列,跪成几排。太一道:“此诏乃父皇亲笔任命,诸位请起来。”
官员们起来。太一理好衣裳,走下台阶,向他们低头拱手。众人大惊失色。
太一抬起头,眸子亮如明星,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滑过。他把每个人的名字和官名都重复了一遍,而后庄重地说:“诸位既乃朝廷重臣,兼东宫官员,乃孤之师友。望同心协力,共保朝纲。孤念一人,记一人。有生之年,此份不忘。”
官员们被他真诚的目光所触,无不感动。太一回到座位上,照例处理日常事务。
我没有再插过一句话,他也没有再回头看我一次。只是我们母子的约定。
朝会结束,太一有师傅崔僧固陪同,前往各官署视察。按照我的吩咐,老朱和八名侍卫必须保护太子,做到形影不离。太一脸上的祥和表情,因为他温睦的笑容加深了。他离我远时,我都不敢相信他就是我十二岁的儿子。
我单独召见了长孙老将军。老将军大约彻夜未眠,但他方才在朝堂上未发一言。
“国公侄子在洛阳军,自然最知道现在的情况。隐瞒得了众人,如何隐瞒国公?皇上还不愿下旨对乱军显诛的原因,国共知否?”
长孙乾长跪在我面前,“皇后,臣知道。但洛阳乱军,来者不善。皇上龙体违和,他们就这样,是不是为了拥戴赵王继位?皇上随爱念赵王,若赵王兴兵作乱,臣请皇上大义灭亲。皇上虽怜惜老臣家,但老臣既然在漠北送上一个儿子,此刻怎会再吝惜又送上一子?不过做出此等大事。请皇后明察。长安现在为老臣和白孝延将军共守,老臣五万,白将军五万,还有御林军三万,直接由皇上掌握。长安附近,还有两大军营,共十万兵马。四路人马,都由皇上所选拔的信赖之人为首。但老臣有句话提醒:只要有一路秘密接应叛军,则天下之局迷乱矣。”
我朝他深深一拜,“国公,皇上深知您的忠诚,之所以方才东宫名单上没有您,不是因为将军年老,而是想让将军担当大任却不受注意。请您为孺子牛,以兵权竭力保护太子宫。这是皇上给您的旨意。您只可看一遍,然后换我。到时您的一臂之力,不可或缺。”
长孙将军从青少年起就是厚重寡言之人。对于他保守秘密,我有充分的信心。送走长孙将军,谢如雅求见。我将他宣到书房,他与我对视,就明了局势。他劝我说:“姐姐,元君宙反迹显露。你不可再念昔日,姑息宽免。武将我不能管,但我和岳父都绝对忠于太子,我们能控制大部分文官。现出了杜昭维所领的京兆府和吏部,其余中央和地方之官,兵器、粮草、金钱各库都控制在我们手中。姐姐有没有注意到,今日杜昭维以妻子难产为由,并为上朝。别忘了,他妻子乃元君宙胞妹,他又是从太尉府长吏起步的。要是他暧昧不明,应当机立断,解除他的职务。”
杜昭维三十多岁就到了这个官位上,宰相之位指日可待,他没有理由参与叛乱。谢如雅目前的威信,并不如北朝大族出身、联姻帝室的杜昭维。今日凌晨,皇帝令御林军看管五王、七王府第。连新近开府的六王子元如意也被下令不得出府,不得接见宾客。
杜昭维作为兆府尹府丑.一定有所察觉。这种关头,他只能自动避嫌,以示清白。我沉思至此,道:“你岳父为百官之首,你与杜昭维并肩为臣。若解除他的职务.京兆府吏部群龙无首,会人心惶惶。我自有计较。你替我密切注意百官动向。你本可随意见我,但这种时刻,你频频见我,反引入怀疑。可让崔惜宁不时入宫,将你的报告传递给我。”
谢如雅凝视着我,“姐姐?”
“我不要紧。如雅……你我都好自为之。”
书房外,惠童神色凄楚。我把他叫到树下,“惠童,你是皇上老友之子。宦官是不能干预朝政的,他只能将你放在我身边侍奉。你跟着我十多年了,然而内外潮起,我担心你在新旧主子之间为难。今夜你就去长乐宫吧。没有我的召唤,不要再回来。”
“皇后,皇上要杀五殿下了吗?殿下已交出储位,重新来夺,理由何在?洛阳的军变,兴许只是沈谧之流所为。”沈谧像是幕后的推手。可是,阿宙是自己离开皇陵的,他百口莫辩。
我苦笑,“惠童,皇上何尝会枉杀弟弟?你此刻动身,莫要迟疑!”
   
暮云凝碧。跪在床前已半日的子翼先生退出帘幕。
我俯身去看天寰,他并不像从前重病时的样子,只是显得疲倦至极。
子翼先生对我低声道:“皇后……老朽无能。天将巨变,宜早做准备。”天将变了吗?让子翼先生老泪纵横,皇帝真是病入膏育了?他是为了皇帝所哭,还是为了我哭?我又是谁呢?
我是一个未满三十岁的女人,我是偏离了最初梦想的夏初,我是传奇的水里磨出来的石头,我是海棠花影环绕的宫里唯一的女主人。他若去了,我还是我。我愕然地想:既然失去他,我还是我自己,为何我绝望到不敢再呼吸?虽然冰凉的水浸没了我的心头,但我还活着,我只能伸出头呼吸。
我的声调和缓,“先生的表情,就等于观察皇上龙体的刻漏 。请您暂且回家。为了我,求您谈笑如常。”我递给他手巾。金盆内水寒刺骨,每跟手指都连着心地痛。
我到了天衰的身边,他还睡着。我不叫宫人点灯,只用手指轻轻地触过他的每道轮廓。他的样子,我早就记在心中。现在的每一次触摸,都刻在我的灵魂深处。他不再是让我等待的皇帝,而是我触手可及的男人。我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是喜是悲。
我命令百年:“非但太极宫内需要严密防备,且全宫都必须严格监视上下人等。张公公那里,我已布置。你是万岁心腹,任何送给我和皇上、太子的书信,物品,你都需要再次检查,才可传进来。”
百年嘴唇一动,才说:“遵命。”
皇帝临危,孤儿寡母,不能不事先提防。在太极宫前后殿的帘幕内,有几十个穿着宫女服装的卫士隐蔽。他们都是皇帝亲征时所带的贴身卫士。每一个人,我都与之握过手。兵变是因为星图所指的天象。皇帝驾崩,敦煌星图上不可能不显示出来。现在的问题是:阿宙到底扮演了一个怎么样的角色?我不带任何感情地回忆在赵府的会面,他不必告诉我枣子的来处,也不必跟我直说他想要借机出城。在皇帝的眼中,阿宙与谋反脱不了干系。
可是,他为何还有我相信他?我怎么还能相信他呢?
天寰对我并没有责备,已是绝大的信赖。有些话,我不便开口。
天寰醒来。我端着粥,轻轻吹凉,要为他吃。
他靠在被子问:“你和孩子们吃过了吗?”
我只能笑着说:“你用了,我们再用。”
他一口口地吃着,几乎不加咀嚼,不一会儿便将粥吃完。我望着空碗,心就像空了一样。
百年作为内宫第一心腹,获准在皇帝的耳边拆信汇报。
天寰说:“军国大事,不用回避皇后。”百年称是。
“洛阳乱军已到城外百里,按兵不动,就地扎营。营内自带粮草,未见五王踪影,有类似沈谧的道士一名。”
天寰一笑,“他们在等。”他轻蔑而淡淡地说,“等朕归天。”
百年咬牙不吭声。宦官不可干预朝政,他没忘。
天寰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了晶莹细密的汗珠。他睡了下来,我给他盖好被子。他眼睛亮晶晶的,里面没有人,也没有物。
“百年?”天寰说得极慢极清晰,“传朕旨意:先帝之妃杨夫人素日有所不谨。朕因循先帝雅意,曲意包容至今。然恐日后再有丑声,为元氏计,特赐杨夫人到兰若寺忏悔,而后自裁。”
我吸了口冷气。杨夫人不谨……与宦官有私……天寰早就知道!赐死杨夫人,等于弃绝了阿宙。我眼皮极重,眼泪已干,说:“赐死杨氏,我唯恐尚在京的杜驸马、七王不自安。”
天寰的安排,何尝不是为了我们?但有的话,不便说,还是要说。
“女人既然要快活,就不能怕死。你为她也费了不少心思……对她仁至义尽了。”
我还要说话,天寰道:“我此刻不除她,将来就无人能除她。我杀人多,再记一个在我名下也无所谓。自从她回掖庭,你就同情她。须知这样的女人最会伪装。她活了四十多年,应该装够了。”他冷笑,“还想等什么?”他的口气刻薄,眼中的光芒不定,令人胆颤。
我走出太极宫,漫天的星星压着天幕,浓黑色调,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对圆荷吩咐:“跟着百年去送杨夫人。记得她是先帝之妃,要恭敬送行。”
我好像听到兰若寺诵经的声音。这是讲究轮回的时代,宣扬人们视死如归。但死了,是否还有灵魂?此生所爱和所恨,茫茫人海,何处再去寻觅?
天光发白,圆荷回来了。她告诉我,杨夫人没有哀求,没有哭泣。她绾着几十年前流行的高髻.穿着条年代久远的石榴裙。她拒绝去佛堂忏悔,要求去传说中存放仕女图的地方。善静尼姑允许了。杨夫人的结局,好像是对文成帝的讽刺。在那间收集了文成帝九百九十九位丽人图的屋子里,杨夫人自缢身亡。她才是文成帝的第一千位美女,而不是我的母亲。文成帝时代轻薄的丝绸、奢靡的服饰成了她的陪葬。曾经以美丽受宠于北朝巅峰时期的女子,需要忏悔什么呢?忏悔青年守寡后的寂寞?惭愧为了欲望的野心?
女人的一生,其实没什么可以忏悔的。好女人,坏女人,他人自可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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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1:18 | 显示全部楼层
清晨,我叫醒太一,我每日陪着太一上朝,经常不可避免地陷入恍惚。
第五日,等我们上朝回来,桌上多出来一个锦缎衬底的盒子。七王府被严格控制,但擅长针线的七王妃还是为孩子做了顶帽子。以前她还写信来拜祝皇子健康,这次居然没有一个字了。事到如今,她有为难,不如不写吧。
天寰的病情日日加重,他好像费尽了心神。
洛阳的那几万军奇妙地和朝廷对峙着.朝廷不过问,他们没动静。
我怀疑长安城内外有大将会叛变接应,但四路大军,没有任何大将有一点儿异动。
杨夫人死,杜昭维马上请求解除职务。我没有理睬,直接退回奏折。但他从此不再到公府。
连日阴云密布,忽一日又化成雨丝紧密。天寰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他躺着听太一向他汇报朝局。太一一边故作轻松地说着,一边带着笑。他捏着父皇的手。天寰日渐消瘦,手指更显细长,手上的皮肤苍白,仿佛从未遇到过阳光。
我痴痴地注视着他的手,不得不强迫自己装过头去。
等只剩下我们的时候,天寰问:“你看过北海妹妹的新生儿子吗?”
我摇头。天寰说:“代我去看看。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入夜前,把杜昭维带到这里来。”
我眼皮一跳,“天寰?”
一声闷雷,天寰道:“你们上朝的时候,探子来报,元君宙现就在乱军之中,已朝长安来了。他隐匿至今,还有什么可说的?长安城内,确实潜伏有别的奸臣。一切按照我们商量的办吧。”
我低下头,发现他的手指烦躁不安地颤抖着。这双手给我太多的记忆。现在,可能是它们最后一次打开绳结了。它们显得慌乱,因为它们要夺取的是亲手抱养的弟弟的生命。
我跪在床头,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皇上……”
他优雅地抬起头,“算起来,我第一次见你,是在林子里。天正下着雨,和今天一样。我放了你,给弟弟一个机会。今天,我不会再给他机会。我不许你 给他机会。不然,我不会再放过你。”
他把最狠厉的话,用最柔和的语调说出来。他的眸子好像洞察一切。蔑视死亡的微笑,让他的面庞散发出一种更迷人的光芒。他道:“把太一叫来……”
还是晌午,长安城里就起了大风。磅礴的风雨卷起满地的落花,遍地都是英雄红泪。
我拉着宝玥对杜昭维说:“宝玥,你知道宫廷的阴险可怕,但我问你一句话,如果把你嫁给太一为妻,你愿意进宫吗?”
宝玥跪下,“我愿意。我和太一弟弟在一起,什么都不怕。天塌下来,我头一个顶上去。”
杜昭维脸色变了,“宝玥?”宝玥含泪对父亲磕头致歉,却不见女孩儿的倔犟之色。
我道:“这样便好了。昭维,你还顾虑什么?随我面见圣上吧。”
没有到入夜的时辰,长安已完全陷入漆黑。家家户户都像在鬼府里一般,远山荒岭上狼嚎阵阵。宫门的石臼被推开,雨中的殿堂灯火通明。疾风里的马蹄声,就像一阵阵鼓声。
我和太一登临未央宫,召集全体大臣。我环顾众人,大声说:“从现在开始,城内外四路大军的虎符印玺全都应收归国家。皇上不豫,全军都应戒备,防止任何不轨奸谋。剥夺元君宙的太尉称呼。特任命长孙乾为新任太尉,各将帅都听取他的命令。有违者立刻处斩!听说元君宙正向长安推进,他到底是何居心?太子当国以来,可有失德之处?若有人想取而代之,天将厌之!”
话音刚落,杜昭维、崔僧固、谢如雅、长孙乾等人一起陪同皇帝入朝。天寰卧在肩舆上,身披明黄龙袍。群臣多日不见天寰,危难中再见天颜高呼万岁,有人顿时哭泣起来。
禁卫官登殿报信:“报……洛阳军到达南门外,军士们号称要拥戴赵王继位。”
不一会儿,另一禁卫官报告:“报……城南白孝延将军已打开城门,迎接赵王入城。朝廷派小的去收取虎符,白将军闭营不开,小的只好回来。”
啊,想不到是白孝延!他受到皇帝的恩惠,竟然反戈,与沈谧勾结。怪不得其他三路军的虎符都上缴,只有他的迟迟未来。我身体一晃,长孙将军道:“老臣立刻上马迎战。”
长安城马上便要成为战场。这会是百年以来,长安首都的第一场大战。
我呵斥面无人色群臣,“不要慌张,皇上还在,且听处分。”
只听天寰兀自低沉地笑道:“哦……是他啊。朕待此人不薄。非要封王当太尉才能满足?”
天寰使劲力气坐起来,向太一招手。太一跑过去,扶住父皇。天寰的背部全被汗水湿透,但他依然靠着意志支撑着病骨。群臣仰望着他,鸦雀无声。他喘息数次,才含笑道:“朕方才在太极宫内,已托付太子于诸重臣。沈谧等贼拥戴皇弟,不过是篡位借口。帝星有变,朕自知沉疴难起,当急流勇退,传徳避灾。朕有太子,仁孝睿明。朕决定此刻就退位,卿等都可以见证。如此,他们进军还有什么名义?”
群臣大哭,有进言阻止者,天寰摆手,“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我下跪,大声道:“万岁圣明!”
他把龙袍披在太一的身上,“皇上,好好做这个位子,下面这些人是朕的忠臣,朕把他们和江山都交给你了。”群臣泪如雨下。崔僧固等人零头下跪,三呼万岁。
太一泪流满面地说:“臣以身代亲,于心不忍。但上皇之言,儿臣永远铭刻在心。”
天寰体力不支,向我点头。我走到台阶前,“新皇帝既然继位,名分已定。叛军出师无名,我等众志成城,他们自然瓦解。皇上顾命大臣,为尚书崔僧固、太尉长孙乾、吏部尚书杜昭维、户部尚书谢如雅,还有一个为御林军新帅骠骑大将军赵中平。”
众人从未听说还有骠骑将军赵中平,因此都讶然太太。有位全副武装的青年将军噔噔上殿,他蓝眸耀眼,铠甲鲜明,只是发冠下并无头发。
“赵显?”有人已认出他。
两年不见,赵显这枚棋子,终于被亮了出来。他成为历史上少有的僧人将军。他的威风被僧侣生活包裹起来,内敛了不少。他既是大将,也是和尚中平。“显”字被皇帝去掉,换成了“中平”。
赵中平跪下,“御林军即刻出发城南。白军有一半是臣旧部,臣有信心平息骚乱。”
天寰说:“朕赐你尚方宝剑,所有反贼,就地可斩。即使是亲王,既然谋反,不必再带回宫。”
太一把将军印交给他,“祝将军马到成功。”
我对长孙将军说:“老将军安圣旨上的办法,环卫宫城就行了。让年轻人去攻吧。”
天寰一阵咳嗽,他用手绢挡住口鼻中的血丝。我忙扶着他进入内殿。
我捏着天寰的手。他说:“没关系……我只是太累了而已。”
天寰皱眉。我觉得不可思议。这时,皇宫一侧有鼓声阵阵。
那是刑部门外的鼓,平日鲜有人打,更不要说今天了。
天寰浑身冷汗,神医给他喂了些药。我命内侍们将太上皇送回太极宫。
刑部尚书跑到正殿后面来见我,“皇后……是七王妃敲鼓,她说自己是女流,不见大臣,有话对您说。臣以命人将王妃送到宫门口了……您看?”
她为何敲鼓?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隐情?我说:“我去。”
我批起蓑衣,在御林军的护卫下骑马到达宫门。
七王妃跪在门口,“皇后?”
我拉着她进入执勤卫士的房屋。她哭道:“皇后,我终于出府来见到你了。实际上,五殿下并未谋反。为何这样兴师动众地置他于死地?五殿下去乱军,乃机密行事。虽然他告知七王底细,但七王不敢直接上奏。我们三次给皇上皇后送信,都没有结果。我把五殿下的信放在盒子里,当成我送帽子的贺札,还是没有音信。请问,这是皇后的意思?还是皇上的意思?”
我一时茫然,以为他遭遇突变,语无伦次,说:“元君宙谋反到如此地步,我都不能救他了。”
她坐起来,“五王离京时见了七王。他对七王说,隐约觉得洛阳旧部情绪激变,将士们写信要他不放弃皇太弟的位子。他怀疑是沈谧重新出现了,但此时他没有证据,如果报告皇家,就会打草惊蛇,还会连累他的部将们。所以他想出城,一旦有变,可以及时去阻止。但后来情况有了变化。为了不引起注意,五王千方百计地给受冷落的七王送来一封密信,说是沈谧似乎与城内某帅勾结,但沈谧隐讳颇深,只说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来开门。他觉定开门时,一句杀死沈谧和逆贼,将他们的首级送到皇帝面前谢罪。他求七王预先告诉皇后,做到心内有底。我们被阻止出入府第,公开奏章会置乱军中的五王与危险境地。因此,只能写密信告诉皇帝皇后。信石沉大海……皇后究竟知道吗?七王虽然染病隐退,但不愿见到兄弟再折。今天门口的士兵被调开不少,我才设法乔装出府。”
我现在不知道该相信谁……信,我从没有看到过。是皇帝对我有意隐瞒?那么他是决意要元君宙死了?可是,并不是那样。我坐下来,仔细回想。
城南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动静。赵显和阿宙的部队遭遇,不该如此平静。
莫非……我想起阿宙说要我相信他时的眼神。莫非他真的不惜以自己的名节、生命为诱饵,为社稷除奸,为我们母子解忧?须知沈谧握有星图,且与城内主帅勾结。如阿宙不杀他们,天寰不及时退位,不早早安排好赵显,皇帝驾崩后,鹿死谁手,确实难说。
我究竟何去何从?此时就算阿宙抛出两人首级,也可被赵显视作叛军大势已去的妥协。
皇帝的意思——“不用带他们回宫,就地可斩。”阿宙就地被斩……
我迅速拿出怀里的皇后金印,对一个侍卫吩咐道:“快去!如果南营门开,没有和赵显大军开站,加入之前五王已斩了沈、白二人头颅,我命赵显不得杀五王,送他到宫门来。”
那侍卫离开,七王妃眼睛一亮,“皇后,他们也许拿走了锦缎衬里我的贺札。但帽子里面,我才藏着五王前些天送来的信的原稿。本来是块破布片,我便缝在帽子里了。以免将来没有对证。”
我对圆荷说:“取帽子来,并且问一句百年,有没有藏信过?前方战事有了结果,我就回宫。”
我走回正殿,坐在太一身后的帘幕里。
群臣安静地坐着,几乎没有人敢出声。
太一稳如泰山,好像比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见过世面。
天寰的那件龙袍在他身上显得太大了。可他披着龙袍好像镀金的佛像一般,高贵庄严,豪不可笑。
圆荷取来帽子。我扯开帽里,果然有块布,真是阿宙的手迹。我匆匆一读,心神为之紊。乱。在十天之前,他就那样告诉我们他的计划。看来,他根本就不想篡位。哪有提前就把城内里应外合的消息告诉对手的篡位者呢?可是,现在只能等待赵显的消息了。
我把太一叫到帷幕里,背对大臣们,把自己身上所戴的黄金团龙、黄金团凤挂在他的脖子上,对他细细嘱咐。他听得认真。我把唇贴近他的脖子,“好孩子,你当皇帝了。我只是太后,不再是皇后了。过几年,新的皇后就来了。她和你一起长大,亲密无间。她会比我做的更好。
约过了半个时辰,报告传来:赵显已带赵王到宫门。
洛阳乱军,白军大营,都放下武器。
群臣喧哗。虽然欣喜万分,但不知道究竟怎么那么快就有了胜利的时刻。
我的侍卫把金印还给我,“一切如皇后所料。赵将军到达时,赵王已斩杀沈白二人。他一番训话,说服了白营大军,真相。两军将士要么拥护赵王本人,要么拥护皇帝,因此开门投降。
我闭上眼睛,心潮澎湃。我走到台阶之前对皇帝说:“赵王之事,需仔细审理,不能随意处置。”
大家还未反应过来,罗夫人来到了未央殿。
他躬身,“太上皇后,太上皇请您、赵王入太极宫。”
我处殿。阿宙被侍卫们押送着,他被反绑双手,挺立在细雨中。他的凤眼里桃花盛开。那时节,雨打在他眼里,花开在我心里。
人生若只如初见,该是多么美好单纯。但我们也没有这许多故事了。
我叹息了一声,只是感慨,而非后悔。
我既然是女人,我一生都不忏悔。
十多年了,那么些纷纷扰扰,终于到了彻底了结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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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1: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三章 红日

帘影低垂,风至而鸣,如环佩叮咚,大风的波澜归于寂静,我又听到了久远年代里的声音。
那是穿过昭阳殿的娓娓莲歌,那是穿过岁月的父母笑语,那是长安城内的香花破蕾绽放。
所处这一座宫殿,只有面前这一个男人。
天寰斜靠在玉床上,穿着半旧的黑袍。他已沐浴过,每一处都简朴而洁净。
在他身上没有一件物品,可以表明他曾叱咤风云,曾揽下九州。
他的眼睛里含有淡淡的水雾,似有别愁。但他的脸上含着隐隐的欣悦。
这个男人,浩瀚澄清如五湖秋晚,深远广袤如江南大地。他是我的夫君。
“夏初,到我身边来。”
我靠在玉床上抱住他的身体。他的身体已不复我记忆里的,似乎要跟着夜露一起随风化去。他的手指缓慢地触过我的发根。
我要开口。他摇头,凝视着我,“我都知道了。我累了,不想再听任何解释的话,好吗?”
百年跪在帷幕一角饮泣,“万岁……饶恕臣。但臣有一言:赵王必有处死。即使他不想染指江山,他还是不可赦免的。他多年恋慕中宫,尽人皆知。甚至……甚至皇后到赵王府的那夜,他还妄图行无礼之事……有他在,皇后不得安宁在世。”
我沉默。天寰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掌上。他轻声道,“百年,你跟了我这么年,你清楚朕的性情。朕想饶恕你。可你身为宦官,涉及了无数的机密,将来的宫,不是你可安身立命之处。”
百年止住泪,“是,臣是万岁的人,臣只愿伺候万岁一个皇帝。臣早就想好了从万岁而去。”
天寰叹息道:“只怕由不得你……你把浩睛抱来。他喝了些药水睡熟了,不会胡闹。”
百年领命而去。
雨停了。海棠花纷纷坠落。我把脸埋在天寰的怀里,他身上的热量正在消逝。我不管将来,只想留得一刻是一刻。天寰笑道:“啊,又是春日之夜……年轻真好。我娶你的那天晚上,你不停地哭,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我整夜全没有睡着。天亮前我起来,雨停了,看着你泪湿的脸蛋,第一次听到了外面海棠落地的声音。当时我想,在生命里拥有奢侈,是如此简单,又是如此复杂。为何开始两个人的宫的时候,你有那么多泪,结束时,你却没有泪了呢?”
我密密地亲吻他的手指,以此作为对他的回答。心里的泪,流成一道河,随时可以让生命之舟行驶。
我说:“你现在叫我夏初了?更多的时候,你叫我光华。”
“因为光华是你记载在史册上的名字。作为光华,你有责任。而作为夏初,你不需要负责。你只要被人爱就好了,我从前不许自己纵容你,现在……再也无所谓了……”
再也无所谓了吗?我一阵心酸。我们没有多少次纵容自己,更没有多少次纵容对方。当我们以为还有许多光阴的时候,期限就近了。
我叹道:“唉,你枉为君数十年。我们百年之后,竟忘了准备一座皇陵。”
“谁要皇陵?我已对太一说了,我的心愿就是葬在父皇、母后陵墓的耳室里。我不要华衣珍宝殉葬,我只要这身黑袍、我的画笔、我的山河之图,就足够了。”
他是不需要皇陵,甚至不需要碑文。
每一座高山,都是这位皇帝的华表。每一俱,都能为他写出不同的碑文。
“我知道,我知道……”我喃喃。
天寰的声调里有一丝落寞,“夏初,你说,我该拿你和五弟如何办?”
我仰视他的眸子,“天寰,不要杀元君宙。杀掉他,便函是杀死你我的青春。”
天寰的笑涡很浅浅,他点头,“我不会杀他。曾经星象有变,我问你,我和他之间,只能有一个人去冒死,谁去?你让我去。你说因为我更坚强。我听后很快乐。故事到了最终,我和他之间,还是我先死。我依旧快乐……末了,还是我最强。”
罗夫人在屏风后哽咽,“……皇上……召赵王来吗?”
我拉住天寰的衣襟。他吸了口气,“你们……把那道屏风移到床前来。”
我们把那道长长的屏风移到了玉床前。屏风上面是五岳风景,小小的少年阿宙笑如朝霞。
天寰竭力支撑着,嘴角渗出血丝。我和罗夫人同时道:“皇上?”
他竭力道:“朕到了此时,没什么要紧的了。夫人……你去叫他来。”
他使劲儿坐了起来,对我说:“不许他跨过屏风。”
阿宙走进来,他的鞋子上沾着碎裂的海棠花瓣。他跪下来,嘶哑地喊了一声:“皇上?”
“皇上有旨,不得越过屏风。”我说完,退到了一边。想不到兄弟诀别,竟然有这样的一幕。
阿宙向前爬了几步,他辨认那道挡住御容的屏风,音不成调,“皇上……大哥,让臣弟看您一眼,求求您了。”
他连连碰头,额头上现出青红。
天寰冷然道:“你来得迟了,朕已经传位,不再是皇上。无法挽回的,总无法挽回。”
阿宙沉默许久才说:“臣弟有罪,只求赐死。臣弟已将宝剑赠给新帝,臣弟发誓永不再使剑。大哥,臣弟没有白马名剑,等于活死人。臣弟从小深受圣恩,却顽劣任性,辜负了皇上。当此之际,臣再无生念,仅求与大哥见上一面。大哥……大哥,求你,求求你了。”他哭着,执拗地一遍遍叫,“大哥……大哥……大哥……”
“你……你……”天寰声颤,好久,才决绝地回答,“朕不会见你。你说深受圣恩……那好,朕告诉你,以前养你,不是觉得你可爱,只是因母后担忧朕没有子嗣,唯恐国家动乱。你幼年聪慧,朕就溺爱你、放纵你,随你不跟着师傅学文,那是因为不想让你胜过我……你只喜欢一个女人……朕就强迫她到长安来当我的妻子……朕送你给你的侍女里,有人会每月把你的情况详细报告给朕……朕自己有了儿子……就从来没有真想过让你来继位……你还要说你深受圣恩?”
阿宙捶地大哭道:“大哥,大哥,大哥!你那么绝情,就不让我再见你一面?”
天寰声音苍凉,“不行了,君宙,朕杀你兄弟,朕杀你母亲,你我何能再见?何得再见?”
阿宙双肩触地,埋头把悲声压抑下去。天寰等他平静下来,吃力地道:“君宙,你记着,一个男人,没有女人,没有剑和宝马,并不等于死。纵然你没有生念,朕也不会成全你,赐你自尽。你已届而立之年,曾立过汗马功劳。但在朕眼里,你还是个孩子,你从没有真正长大过。若没有长大,就让你去死,朕不是对你太仁慈?新帝年少,顾命大臣里没有你的名字。你在长安,是对他的威胁。杀了一个沈谧,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朕父文成帝之子,到死都该是皇子亲王。朕情愿杀死,也不会贬黜你们的尊号……你依旧是赵王……但你只能离开,不再有兵权,不能再上朝……百年?”
我拉着帷帘,痛苦锥心。天寰怎么还能说这么多话?他非要把剩余的生命都送给这个弟弟?
百年抱着睡熟的浩晴跪在屏风后。我的心顿时揪了起来。浩晴的样子,多像他的父亲。他还是一个细小的生命,而天寰已油尽灯枯。他没有能力再给这个孩子父爱了。
我走过去,想抱浩晴。天寰说:“皇后,不要再抱他了。此刻起,玩浩晴不再是你我之子。”
我大惊,嘴唇颤抖着,勉强问道:“皇上……你……你是何意?”
“我们不能再要他了。他的存在,对新帝也是威胁。朕不在了,只有让这孩子离得远远的。”
我越过屏风,说:“不!”
烛光里,天寰无声的眼泪,早打湿了衣襟。
他手里,捏着一把小小的弓。
那弓上没有了弦,可是他一直珍藏着。我知道,这是阿宙小时候所爱之弓。
他怅惘地朝我瞧了一眼,“百年,你发现浩晴身上的圣旨了?你向赵王宣旨吧。”
屏风那一端,百年道:“皇帝有旨:今后凡大曦亲王,成年后不得再留京城,必赴朝廷封赐之地。亲王等王府,不得干涉州郡行政,不得聚众议论朝政。无圣旨,一律不得返京。凡有所违,以谋逆罪论处。朕赐赵王君宙于蜀州锦官城居住。”
我一愣,旋即便想:大概这是最好的方法了。天寰应该是很久之前,就写下了这道圣旨了。
花重锦官城。曾经花一般的少年郎,如今万念俱灰的阿宙,可以在那里重新开花吗?
可是浩睛尚未成年,他……我警觉地注视着天寰。他松开弓,牵住了我的手。
阿宙才要发声,百年道:“五王且慢,还没有结束!原吴王太一继任为帝,帮特封皇次子浩晴继任吴王。因其年幼,特托赵王君宙抚育。其宜称赵王为父,视为赵王之子。皇室谱系,太高玉牒,均从改动。赵王听旨后,应即刻携子上路,不得延误。二十年内,若无改朝换代之非常大事,父子均不得入京面圣。”
我闭上眼睛。这道圣旨将我的某块心病去除,但心头被割,顿时鲜血淋漓。我一进无法收拾心情,在皇室,兄弟父子,不得不防,纵然天寰慈爱,但他为父的思考,必须服从皇帝的思虑。
在天寰的心目中,牙牙学语、任性活跃的浩晴是潜在的危险。兄弟俩,天寰选择了太一。
我根本不能按照自己的期望,把母爱均匀地分给他们。天寰始终拉着我的手指,他怕我不从,他怕我冲出屏风抢回孩子?我不会的,若我也只能选一个,我和他的选择没有两样。
他既然处置了浩晴,必定会安排好我。我出去不出去,都是一样。
我隔着屏风,对君宙说:“五王,既然是皇上的圣旨,我就把儿子交给你了。”
君宙好像没有听到。百年提醒道:“五王接旨。”
阿宙重重的叩首,“臣遵旨。”
我想站起来,还想看看我方才只匆匆瞥了几眼的儿子,天寰却用手指按着我的衣带,他摇头。
他的手指使不出多少力,但他的摇头,却重于千斤。此刻的他,依然有绝对的权威。
我浑身颤抖,“皇上?”他仍旧摇头。
天寰道:“百年,朕想来想去,唯有让你从吴王而去。赵王既然送给皇家一个惠童,我就把你还给他。你到西川去吧,照顾好吴王,侍奉好赵王。过去的恩怨,不得再提。宫中之事,你不得再管。你是忠于朕,现在就谢恩。”
“皇上……臣……臣领旨谢恩。”
天寰的身段一下下地颤动,他好像在和死神抗争。我紧紧地抓住他,他却推开了我。他审视着我,好像我变得陌生了。
“皇后,门槛内放着朕所绘的一幅画。赵王来此宫,曾注视良久。临别……朕决定赐给他。你去送送他们吧。”
“大哥……”
“皇上……”
天寰终于躺下,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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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1:3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艰难地提起一盏灯,和往常一样,穿过宫廷的黑暗外,走向光明的地方。
门槛下,一卷图以黑色丝带扎系。我捧起来,双手哆嗦,看到装裱,我就知道这是天寰曾为梅花树下伫立的我绘制的。画里,那个清艳尚且天真的少女,被永远地留在过去。
阿宙好像明白了皇帝所赐画卷的含义。他抱着浩晴,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我静静地注视着他。
泪珠顺着阿宙的凤目滑下。泪水洗涤了他的眼睛。那双眸子,就像我青春岁月里蜀州里的溪流。
不止梅花图,一幅幅图卷都在我的心里翻过。我望着他耳边垂下的一根白发。
夜风里,柳絮无声地飞扬,就像浅绿的雪花在飘,就像神奇的飞到春日里的桂花……
这次他必须走了,我不可能留住他。
我在门槛里,他已在门槛之外。我隔着门槛,亲了亲他怀里的孩子。
“小虾,你……你……”阿宙的话不成声。他叫我“小虾”,他来不及送给我一首骊歌了。
我把图画放在他的臂弯里,展开了笑靥。这一刻,香花树在我的心里开花了。
我对他一躬,“阿宙,一路平安。”
二十年,二十年,你我又在哪里?对我来说,好像不需要知道答案了。
我没有踌躇,转身回到天寰身边去。殿门在我的身后重重合起。
我急切奔跑起来,一切都被我甩在脑后,我只要他,只要最后一刻两个人的宫。
“天寰!天寰!”我的裙带飘舞。
他必有等着我!
我没有失望,他还在等着我。
这一幕,真让我猜测了许久。
我笑了,原来预言是真的。他漠然地瞧着我,身旁有一把金壶。
“天寰,你还是要让我给你殉葬吗?”我止步问他。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笑,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天寰提醒过我、警告过我。
我给了阿宙很多次机会,所以天寰不会再给我机会了。
纵然有一纸诏书送阿宙去西川,纵然我放弃了自称为“朕”的建议……他还是要带走我。
说实话,假如天寰不死,我根本就不想死。但天寰要死了,他想让妻子和他继续两个人的宫的誓言,我为何要反抗?北朝早就有杀母的习俗,那种血液从未离开天寰。
太一不是非要我不可。他有自己的智慧,有顾命大臣,有喜欢他的宝玥。
浩晴被送到远方,他不需要我了。
南朝彻底地平静,我只是历史的一部分。
对一个满朝上下都怀疑与赵王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女人,我当太后,还过于年轻,过于美丽。
我是外表冷静而内心火热的女人,即使阿宙不再出现,那么别的年轻男子呢?
他不能保证将来,只能保证现在。
天寰咳嗽,面向墙壁道:“夏初,我在邺城就濒死过。我告诉过你,假如阿宙三天内写信来推举沈谧……你陪着太一上朝,我并没有全在养病,我看了你当时处理的奏折。”
其实我没有看到那份奏折,那是上官先生处理的。不过,上官先生早离开旋涡。
而且天寰的心绪不是此一事结成。今天阿宙不死,就与我动用皇后的金印有关。
在那之前,我无数次庇护了阿宙。我并非没有料到这个结局,所以我才把黄金团龙、黄金团凤给了太一。
那和尚预言我会被我所爱的男子杀死。我爱他,只有他能杀死我。
他要杀死我,因为我是他生命里唯一奢侈,为了我和他永远在一起。
其实,他若不杀我,让我注视着他死去,那是对心的凌迟,是一种真正的残忍。
我坦然道:“是我骗了你。天寰,我在你之前,先认识阿宙。我的身体,只属于过你。我和你婚后,感情也只属于你。我之所以会帮阿宙,会隐瞒你,那是一种本能。为什么这么多年,总是如此?我不愿意再解释,我了不能够解释清楚。天寰,百年说得对,我和阿宙只要还有一个活在世上,你不可能彻底放心。”
他眸子里的光亮逐渐黯淡下去,“我想看你喝了这酒。我……我没有几个时辰可以等了。”
昭阳殿的红莲,虽然在夏天璀璨,但是从来熬不到夏天。金风一起,白雁南飞,它们的红色就化为乌有,一片片地沉入池塘,化为淤泥。
我第一次见到天寰,就想到了红莲。红莲,在民间传说里,本身就是男女双双殉情之花。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更担心他等不到我。
这一生,我见识了几乎所有的辉煌、痛苦、丑恶、美。
我俯身,亲吻他变冷的唇。我微笑道:“我愿意喝。咦,你是难过吗?天寰,要知道你虽然不可一世,你虽然将成为一个传奇的皇帝,但你有时是多么奇特、多么傻啊。只有我才知道。”我抓起酒壶,他忽然牵住了我的腰带,可我还是仰脖喝下去了。
酒液温热,带着淡淡的桂花香。一阵风吹散了我心中香花树的花瓣,我呛了。
我把酒壶放在地上,眼泪涌出了眼眶。看来我的身体还是不乐意,不甘心消忘的。
我不后悔。在牡丹未彻底凋残的季节,让他带着我离开这喧嚣的尘世,离开这窒闷的皇宫。我将跟着他渡江而过,徜徉在永恒的春天里。
我横躺在玉床之上。酒液燃起的火热灌满了我的身体,我的视线模糊起来。
我看不到天寰了。他在哪里呢?我着急:“天寰?”
他抱着我,我可以闻到他衣服上冬日松林的气息。他吻了我,他的口中还有春末的潮汐。
我不知道苍狼星是否会出现在夜空,我浑身都冰凉起来。我伸出手,摸到他的脸。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夏初,我们的诗是这样的吧。谢谢你,等到了天那边,就不会变了。”他的嗓音柔和而清冷。柔如沧海一栗,清如冰山之泉。他冷吗?不,他不再冷了。
我现在只能依靠他的热量了。那一点儿热量,就足够我做一个梦了。
我的嗓音都变了,我喘息着缠住他的躯体,用尽力气说:“……天寰……我们的歌,不是这样的,你记错了。我们的歌是……”
我贴着他颤抖着,哼起那首诗歌,是他一生中唱给我听过的唯一的歌。
到了此时,我的全身,我的脑海,我的整颗心,都是那首歌。
“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我的歌声断断续续。我累了。蒙眬中,我还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抱紧了我,“是啊,我记错了……夏初,我说醉拥丽人,醒握天下。可我一生,何尝真醉过?天下我带不走,我的死,但是我今生的醉。我只能带着我所爱的女人……”
他的醉,便是我的梦。我不再能说话,心里的眼泪还给我所热爱的生命。
我耳边的人兀自说:“再一生后,我酒醒来,依旧能神州在握,笑傲天下。无论你在哪里,我一定能找到你……”
天寰,我不能听下去……我也要睡了。我一直就在梦里。天寰,我从未离开过你。
梦里,又见青山翠谷,金乌西坠。长身玉立的黑衣青年。站在少女夏初的身边。
那是我,那是天寰。他不再孤独,我不再忧伤。
男人和女人,并不一定需要对方才能美丽。
但西天里,残阳一片红色。若你我不携手共度长夜,怎见明日朝阳?
大鹏展翅九万里,那一轮落下去的红日,又从东方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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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尾声

等那红日东升后,我的梦就醒了。而我的天寰,他一个人留在醉中。
我迎来了新的一天,而不是新的一生。
太上皇驾崩,山河同悲。葬礼的细节,对我而言是混沌的。很多年后,我记忆犹新的是:当人们按照鲜卑的习俗在太极宫前烧毁皇帝的旧衣时,那只垂老的大黑鸽子飞入了熊熊的烈火中。
我并没有死。天寰赐给我的酒,含有淡淡的桂花香。桂花,原来只是他留给我余生的毒。
天寰走了,鸳鸯失伴。两个人的宫,变成了我一个人的宫。
我已死过一次。我只能活着,坚守住一个人的宫。
我记得他说,他若醒了,就一定来找我。我相信他的诺言,我要等。
天寰一生画了许多图,但他没有给我留下一张他的肖像。我只能在清晨傍晚,在花鸟山川里怀念他的音容笑貌。天寰一生攻占了许多城池,但他没有给自己造一座皇陵。他所栖息的地方,还有他的父母。我不可能同那些痴情的鳏男寡女那样,我只对他一个人倾诉心情。我只能在星空里寻找他的位置。我再也没有找到过那支南朝带来、属于皇后的玉燕簪。我想,也许是我把它丢在梦里了,也许是天寰藏好了它,作为来生寻找我的记号。
新帝太一的年号为至德。他是个励精图治的仁君,正如我和他父亲所期望的那样。
天寰去世后的第四年,杜宝玥被册封为皇后。这两个孩子,是皇家里少有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新皇后宝玥搬进太极宫。身为太后的我,就搬到了椒房殿。
太一满了十六岁,我不再陪他上朝。
我住在椒房殿里,并不寂寞。我有书为伴,有茶为友。惠童、圆荷始终在我左右。太一最喜爱的事情,就是坐在椒房殿前让我听他抚琴。宝玥则是一个从不见怒容的静好女子。她的母亲,永远生活在童年里。于是她把我当成另一个能懂她的母亲。
崔惜宁子女成群,但常来和我闲聊家常。七王去世之后,七王妃便成了我的女伴。
善静尼姑、罗夫人都上了年纪,我爱听她们唠叨往事。
谢夫人在宝玥入宫后,坚决回到江南去。她说她想念着我的老师谢渊,只愿让他看到她的老态。
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天寰,也没有梦见过苍狼星。我倒是偶尔梦见我的父母,梦见与我远隔千里的浩晴。有趣的是在我的梦里,浩晴始终只有两岁。他有个小酒窝,雪白的小脸上带着顽皮的笑。
浩晴是天寰和我送给阿宙的孩子。我对他的关怀,不能夺去阿宙的抚养之功。
百年经常会写信来告诉我浩晴的情况。他忠心耿耿地守护着这个小主人。他曾经是宫廷里的枢密宦官,但现在会陪着小主人去采摘果实,去游玩风景。
我把天寰的遗物都带到椒房殿来,我不想让新的皇帝皇后生活在我们的阴影里。
不同的时代造就不同的人,他们何必与我们一样?他们甚至可以做得更好。
我把一切都布置成天寰活着时差不多的样子。
虽然我没有看到他变老,但我想象着他和我一起老去。他的琵琶,他的砚台,他的玉带,我都会亲自去擦,直到纤尘不染。
有风雨的夜晚,不论多么寒冷,我都会披起衣服,到殿外去看那棵桂花树。
每当桂月白露,天光翠合,我便靠在树下,吹着野王笛,观花絮随风。
桂花树一年年长大。
逢天寰的生日忌辰,我就在树下自斟自饮一杯桂花酒。酒越陈,香越是醇厚。
几度春风吹世换,千年往事随潮去。
至德二十年,终于来了。
立秋日,皇帝邀请赵王父子进京。皇帝说:“秋日将尽的时候,他们就会和我重逢。”
阿宙在我的心里,还是俊美青年,凤眼开花。
要再和他相见,我不免忐忑。其实,我们到了这个年纪,过去的尴尬纠缠早已被别人遗忘,譬如浮云而已。但我总觉得,当我看到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宙时,一直微笑在晨风阳光里的我,也不得不服老了。阿宙说,我永远不会老。但是,每个女人总是逐渐走向老年,无法回避。
老了,并不是说不美。那种美,是蕴涵在身体和面孔之下的,要在岁月流沙里才能发出玉一般的光芒。
天寰离开以后,我大约又轰轰烈烈地美了将尽十年。但过了不惑之年后,每一年荷花开放,我都会多几条皱纹;每一年冬雪飘洒,我就会添几根白发。我坦然面对着这样的变化,我不可能永远在美的巅峰。
我没有用化妆术去延缓这种衰老,也没有藏起我所爱的明镜。我愿意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的微笑,看到自己眼中的温和光亮。我始终面对着自己。
至德二十年的桂花香渗透了全长安。善静尼姑邀请我去兰若寺赏桂,我欣然前往。
我带去了几卷我为文烈母后祈福的手抄经卷。天寰在时,这是他做的事。
善静尼姑道:“太后还记得那五层浮屠落成的时候,您作为桂宫公主亲临寺院吗?那一天,长安万人空巷……老尼还记得在那桂花树下,无意中看到您和五殿下合着风起舞呢。虽然您那时已是先帝的未婚妻,但老尼只是想:这对男孩女孩是多么美丽啊。”
我记得那天。阿宙拉着我在桂花树下踮起足尖。美丽的不是我们,而是青春本身。
我不禁笑了,“是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五层塔下还没有长出青苔来,这里才几棵桂树,哪有今日这样桂树成林,桂影苍茫。五殿下跟我说:最美的女人,就像一棵长满芳香蓓蕾的花树。当一朵花凋落,下一朵已经绽放了,因此她永远是充满香气的……”
阿宙那天还对我讲了许多话,可我只记得这一句了。他所说的其他话,和其他场景、其他时候重叠起来,让我分不清了。
圆荷这几年心宽体胖,对我说:“我也记得那时候的五殿下。二十年了,不知道殿下变成什么样子。”提起阿宙,圆荷的眼睛亮闪闪的,好像她还是才出川的小女孩。
我们回到宫殿,皇帝在椒房殿的附近迎接我。
“皇上今日下朝倒是早了。”我拍拍他肩上积起的花粉。
太一笑若春光,他本就是个异常俊美的男人。作为皇帝,他临朝渊默,比初登基时更加威仪。但他一旦笑起来,总显得十分和煦,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他牵起我的手,低声道:“母后,请跟我来。”
“为什么如此神秘?”我摇首,跟着他一步步走入宫门。
青色天空,飘着微云,阳光洒在我们母子的肩上。
到了殿门口,太一向我笑道:“家家,里面有人在等您,您进去便知。”
椒房殿乃太后居所,何等人物在殿中等我?
我寻思片刻,心中已暗暗有底。是我的浩晴,他来了!
我一步连一步,登上了石阶。百年和惠童一起跪迎我。多年不见,百年的头发稍有些秃了。惠童早已两鬓斑白。想起他们还是少年时便一起侍奉在太极宫……
我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平身。百年含泪低声道:“太后,殿下正在作画。”
他的泪光里好像好像还含有某种信息,我却无法知道答案。
作画?我听说浩晴喜爱书法绘画。他定是在椒房殿内等我久了,就开始挥毫。
我悄悄进入大殿。桂花香气馥郁,无酒亦可醉人。
面向阳光的窗前,一个身穿冰蓝锦袍的俊秀青年据案持笔,正低头沉思。
灿烂的光线照着他挺直的脊背、墨黑的发髻。他不戴冠,只别一根玉簪。
檐铁叮当,他眸子滑动,好像想到了下面该如何布局,一个浅浅的笑涡顿时生在他如冰雪般白皙的脸颊上。
天寰……我仿佛看到了天寰。是他回来了?我恍惚之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
青年看到了我,愣了片刻,对我叩首,“臣恭请太后圣安。”
不是天寰。他……他是浩晴。我俯身过去,拉住他的手,“来,快起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依言起来。他的身材修长,微低下头让我瞧。
他多么酷似他的父亲啊!我的手指滑过他的眉眼。他的眸子黑白分明,只是没有朦胧的水雾。他明亮的眼中好像永远有阳光,且有桃花盛开。
“太后,儿臣盼望了您二十年。”他的声音柔和,同样是明亮的,就像那种在温暖的环境里长大的乐天青年。
“不要叫太后,叫母后。不……叫我家家。我也梦了你二十年了,你是我的浩晴。”我好久没流泪了,此刻鼻子酸楚。
浩晴扶着我笑起来,“家家,我……我不是来了?我一个人日夜兼程,因此早到了。”
“一个人?”我环顾四周,阿宙他……并没有来。
浩晴望着我,若有所思,“家家,父王没有来。他说,一别二十年,人间别久不成悲。他只让我转交给您一样东西。”
人间别久不成悲。阿宙,你宁愿记住曾经的我,我何尝不是?
“什么?”
浩晴给我一幅画轴,他告诉我:“父王说这张图画是当年先帝所画,并赐给他保管的。前几年,他就发现了一个变化。但他说,只有家家能看明白。”
这是……他临行前,天寰让我送给他的梅花仕女图,图上的少女就是昔日的我。
我望了浩晴一眼。浩晴潇洒地动动手腕,“家家,我来时,看到外面有一棵大桂花树,花枝繁茂异乎寻常。我生来最爱桂花,方才皇上命我作图……请许我出去观赏一番。”
我点头,添上一句:“我就来。”
我独自展开画卷。我的记忆里,关于这幅肖像的一切顿时明晰起来。
当我展开全图,望着那个花树下的少女时,不由得惊呆了。
片片梅花之朱砂淡墨,竟然在日光下全变作了片片金黄色。梅花,何时换成了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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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1:53 | 显示全部楼层
……
当年,梅花树旁,那个青年凝望着我。
“就如朕这样的男人,生命中也可成全一段奢侈吧。”
书房里帝王正作此图,对我笑语。
朕新近调制出一种墨色,独一无二……称它为‘皇后墨’,你说好不好?”
初嫁了他,夫君领着我来这座殿堂手植桂树。
“桂花清冷浸一天秋碧,亘古有天香,才是皇后之树。”
原来,他知道当皇后之树长成,图画里的少女,就会在桂花树下品着“皇后墨”的香气。那些红色的、黑色的时光里记忆碎片,都会变成飞舞的金色花瓣。
我对着图画含泪微笑。我合起图卷,把手放在心口。
天寰,谢谢。阿宙,也要谢谢你。
我步出殿堂,天更晴朗。浩晴在树下,金栗飘在他的眉尖,我伸手替他拂去。
“家家,你吃过桂花蜜吗?有位先生每年秋天都送给我他制的桂花蜜。”
“先生?”我当年只爱吃一位先生调配的桂花蜜。
我又问他:“先生?”
浩晴嘴角有笑,“我十岁起,有位先生每年都会来四川看我。他跟我纵谈古今,教我诸多知识。他是住在江南的一个山人,虽然年长我许多,却乐意和我为友。每年杭州西湖桃花盛开的时候,他都寄给我一袋桃花。每当秋末,他都会捎给我一坛桂花蜜。父王好像认识他……但他每次来,父王都避到山庄去,只留下我和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谁?我知道。他是我的先生。先生虽然避开尘世,却没有忘了我们。
“他是一位故人。”我没说下去,浩晴不再追问。
秋光一片,桂影婆娑。浩晴仿佛明白我在追忆旧日。
“浩晴,你听过骊歌吗?”我问他。
浩晴的笑涡又浮现出来。“我知道骊歌,父王教过我。这次我临行前,父王不经意地说,若有机会,可以唱给你听。”
“那么你唱给我听吧。”我靠着浩晴说。
青年想了想,张口唱起那几乎被岁月遗忘的曲调:“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
浩晴的嗓音丰沛,每个音调都把握得准确。
不知不觉中,我的身上落满了香花,我的眼里起了雾。
这时,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叫我:“夏初……”
夏初……好久没有人如此称呼我了。我侧耳,那声音又深情地唤道:“夏初……”
那像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发于天地玄黄,起自滚滚红尘。
我回头,只见绿满宫城,江山如画。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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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2:04 | 显示全部楼层
【番外】 帝王爱

引子
南朝安和七年,北朝圣睿元年,暮春的满月如金瓯般照亮神州。
南都建康到北都长安,夜空明朗无云,满天星斗像被侵在一池冰冷的清水中,寒光淡淡。
月圆人未圆,最是帝王家。北朝新帝将为父皇文成帝送葬。月色如斯华美,像是上天送给文成帝风流时代的挽歌。长乐宫梅影、太极宫妖红,在死寂里低诉着逝去的秘密。随着上一代北帝的离去,哀伤层叠,化成了一首诗情之歌,为宫廷所掩埋的却尚不能忘情的幽魂们在冥冥暗里吟唱:“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没有几个人会知道,文成帝的绝笔一首《别鹄》。他死了,而其他人依然活着。
耿耿灯影,残留在苑墙深处。泪湿春衫未醒,可梦终归是梦,活人即便不想醒,也非要醒。
这春季里最后的迷梦,本是一种诅咒、一种错过、一种信仰、一种欺骗、一种执着。
在属于他们和她们的这首歌里,它的名字叫《帝王爱》。

宫调:公主樱君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佛堂。斑驳之绿影洒在满是湿气的地砖上,那是她生命中最初的绿色。
元樱君还记得家被毁灭的那天,太阳格外和煦,熊熊烈火把她童年嬉闹的花园吞噬。她的父亲陈王仰天大笑,她的母亲珠泪滚滚。陈王把一个物件塞到她的袖中,问:“樱君,你怕吗?”
她捏着父王的手,踮脚说:“我不怕。”
她以为父王要把她牺牲到那片天空都映红了的烈焰中去。她听说凤凰涅槃,就是投火。为了父母,她真的不怕,因为她想成为一只翱翔于天地之间的鸟。
“那么走吧。樱君,你记住,藏好它,不要让元氏任何人得到。”父王将她推给宦官董肇。
她抬起脸,“父王,可我们都是元氏的人啊!”陈王是皇帝之弟。她是陈王独女,被册封为洛湘公主。父王的罪名是谋反,明熹帝派人到他家要搜索的就是传说中的金凤秘宝。
父王没有回答。他携起母妃的手,替她擦去面上的泪珠。他们携手向火中走去。
她嘶叫起来。董肇捂住她的眼睛,“公主,别喊了……我们该走了。”
她如傀儡般地被送上了马车,一直没说话。她第一次到了长乐宫,人们把她安顿在冲觉寺。
那晚,她听着如水的念经声,偷偷将黄金凤藏好。
她蹲在地上,捞着不可捉摸的月华,笑着自言自语:“我不怕。父王母妃,你们凤凰涅槃吧。”
冲觉寺里只有几个老僧、她与董肇,还有两名老侍女,过着没有戒律却清淡的生活。
明熹帝对她仁慈,每年都让宫女来替她缝制新衣。但是元樱君不喜欢穿他赐给的彩色裙装,她只穿自家老侍女缝制的布衣。长乐宫久被废弃,随着年龄的长大,元樱君飞翔的天宇越来越广阔,往往让侍候她的老人们哭笑不得。
她喜欢爬上冲觉寺附近的一棵大树。在那里,能见到整片的林海。红云似锦,好像把她流汗奔跑后的畅快都染成了花朵。她浮想联翩,长安究竟是怎样的?
董肇只能教授她一点儿简单的文字,老和尚们教授的,她又觉得乏味。到了十四岁,她还是会手拿树叶嫩叶,去和松鼠玩耍。她跑起来爱赤脚,会把鞋子脱下来藏在怀里。
侍女们大惊小怪,她便冲她们笑,把手里的松子递给她们吃。
她们相视愕然,道:“小公主日后会是绝色美人的,皇帝也许会把你下嫁。可是你这样野,嫁给谁去?”
元樱君大笑。她们才不知道,她大笑起来就会想到父王。这是她和已故父亲之间的神秘联系。
明熹帝驾崩了,新帝刚刚继位,是不会把目光投向她这样一个元氏族裔的。
她并不想嫁给哪个男人。一想到他会把她当做他的所有,她便沮丧。
她不明白为何男女要在一起。老和尚们和董肇也从来不想她结婚的事。
然而,命定的一日终于在早春到来了。残雪未化,温暖的气息却已催开了冲觉寺里的梅花。长乐宫内突然来了一群工匠,据说是新帝打算要重修这座宏大的行宫。
元樱君不喜见外人,躲着嘈杂之音。她数着稀稀落落开放的梅花,溜到了僻静的观音堂。
她看到一个陌生男人,他正在细细描画墙壁上的观音。她好奇,就悄悄走到男人的背后。
男人的身影异常和谐,就像是天国里的一道阳光。他正在画观音的眼睛,全神贯注。
元樱君注视着观音。那佛像的眼睛似乎能排解世间的纷扰,面容光华端丽,前所未见。
男人的肩膀一动,他蘸上朱砂红,继续画观音的裙带,笔下飘飘,如在云端。
这时,他吹起一首曲调,哨音清美,好像有无数叶子跟着落在林荫中。
元樱君入了迷,她刚要问他这是什么曲子,男人回头了。
他望她一愣。元樱君也是一怔,她觉得世界在这瞬间顿时无声。
她从未见过这么俊美的男人。他的美不在于每个细微,而是每个细微都增加了他本身的美。他如潭水般清澈的黑眸里好像盛开着桃花,他冰玉般雪白的面颊似能唤醒春日。
元樱君“啊”地短叹一声,笑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男人笔端的朱砂擦到了元樱群的裙带。他说:“《别鹄》,你知道吗?”
元樱君涨红了脸。她不知道,她第一次为自己读书少而羞愧。
她老实说:“哪个鹄字?我不识。”
那男人笑了,“不要紧,我来教你。你是哪里的女孩儿?”
“我就住在冲觉寺的。你呢?”
“我叫灵隽,来寺庙画壁画的……呀,沾到红了!”
他用修长的手指抓住她的裙带,用嘴吹了口气。他的气息比起他的目光更为灼灼。
元樱君推开他。那人在慌乱的她的背后说道:“我每日都在这里,我等着你来。”
她跑了老远,才捂住面孔。她想,明天再也不去见那个不正经的男人了。
梅花蕊上的积雪落在她的脖子里。灵隽……他说他叫灵隽。
第二日,她依然去了。她想看到他,因为他比梅花有生气,他常常让她笑出声。
第三日,第四日……观音有千手,每画一只手,她的心就被灵隽的情网缠住一分。
等到她发觉危险,已无处可逃。灵隽告诉她:“明日我要回去了。”
“你去哪里?我……还没有学会那首歌呢。”她嗔怪道。
灵隽痴痴地望着她,道:“你爱我,就给我一切。今晚,我会在这里等你。”
他猛然将她拥入怀中,舌攻入她的唇齿。她浑身战栗,想推开他,但是办不到。
她觉得墙上观音的千手绝非要救她,而是要俘虏她。她还没准备好马上成为灵隽的人,在反抗时她咬破了他的唇。他吃痛地松开她,偏过脸去。他的脸色是一种稀有白,惊心动魄。
她想说她不是故意的。他薄唇上的鲜血,就像他初次遇见她时蹭上的朱砂。
灵隽冷笑,“你并不是真的喜欢我,因为我只是个画师。”他说完后抛下她走开。
她的眼泪涌出了眼眶。她真的喜欢他,就因为他是画师灵隽。
当夜,她没睡着。老侍女替她盖好被子,在她耳边说:“公主,方才有个小宦官送来礼物,说是人家与你告别的。”
她不动,眼泪打湿了枕头。等侍女离开,她才赤脚下床,打开了画卷。
画面上的她站在梅花树下,怅然若失。灵隽只陪她去过一次梅花坞。在那里,他告诉她,他并不快乐,心里总有好多事放不下。他放不下,不是因为他要人在乎,而是人们不准他放下。
再回忆起灵隽当时的口气,她顿时心如刀绞。她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赤足从窗子上翻过。
黑暗的夜,有雪的残光,冷月如钩。她冲入观音堂,大叫:“灵隽——”
灵隽在青灯下的影子抬起了头。她看到他就哭了,“灵隽,我不舍得你走,你去哪里我都愿意跟你去。”
她哭,不是为了自己,是因为太心疼他这样晚了还靠在寒冷而寂寞的地方。
灵隽把她拥住,试探地轻吻她。她勇敢地搂着他的颈项,笨拙地回吻着他。
他再也无法自持,一把扯去她的衣衫。她躺在冰凉的地上,却感到火烧般的酷热。
佛堂之内,他们是叛逆的一对。观音的凤目微合,似不忍旁观。
他疯狂的爱抚给了她极致的痛。狂乱中,她咬住他的手臂,口中咸涩的是血。她呻吟,一遍遍地喊着他的名字,直到彼此在放纵后虚脱。
他走了,毫无音讯。她每日头也不梳,只盼着他给她一个音讯。她本来还未长成的胸乳经过那一夜的洗礼,就像春日桃花般丰盈起来。她惶恐地躲避每个人的目光,她怀疑人们都知道她身体的秘密。她不怕吗?她怕。他要是骗她,她还怎么去相信这座寺庙以外的人?
消息终于被一个小宦官带来了。他告诉她,灵隽因罪被囚,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他。
她焦急又高兴。焦急是因为他正在受苦,高兴是因为他并未背弃她。
她带上那幅画,召集董肇他们,“我这一生只会喜欢灵隽。我不稀罕当公主,而甘愿是他的人。他要是死,我也难活。要营救他,只能靠一件东西。我要高潮去长安求见皇上。他是我的堂兄,也是一家人。我把这个给他,求他放了灵隽,成全我们。只要跟灵隽在一起,哪怕过穷苦日子,哪怕流放到蛮荒之地,我也情愿。”
她推开手,黄金团凤就在她的手心。
深夜,她赶到宫城,对卫士们喝道:“我乃皇家公主,谁敢拦我?我要见皇上。”
她跪在金殿下,与她同一血缘的堂兄就坐在帘后。
她静静诉说,请求他开恩。她让宦官把黄金团凤交给皇帝。她俯跪于地,等候的时光像是千年。
帘影浮动,圣意叵测。可她等到了皇帝的回答:“好。多谢你,樱君。”
她惊骇地仰起头。皇帝走出了帘子,他偷走了灵隽的美。
在这相同的一张脸上,有一丝冷酷的渴望。他白色的龙袍倒是纤尘不染。
可元樱君只觉得污秽。在这场骗局里,她是他的同党,她自己也是肮脏的。
皇帝压住她的肩膀,“对不起,樱君。从今以后,你要住在桂宫的明光殿了。我不会放弃你。只要你改一个姓,我们就能长相厮守。”
她在碎裂的春天里直视着他,“你为何要我?是因为黄金团凤?”
“我喜欢你,因为你美,也因为你是我心里爱的女人。”皇帝清澈的眸子中泛着水光。
元樱君咬破了舌尖,她粲然一笑,把口里的血潮他脸上碎去。
她喊道:“你不是灵隽!他死了!”
她是弱女子,从此插翅难飞。不肯改姓,她便没有名分。不过皇帝似乎沉溺于与她对峙的乐趣。她在他的爱欲缠绵里不断挣扎,但没有成功。
董肇因听到她的叫声冲入了内殿,皇帝暴怒之下刺瞎了他的一只眼睛。
从此,她不再叫。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不能让人看到她的痛苦。
他彻底占有她,逼近她屈从,甚至让她感到屈辱。可是等到长夜过去,他又恢复了灵隽温雅风趣的性情,对她赔笑絮语。
她一直沉默,鲜少与他对话。光阴似箭,她卑微得不再像个人,只是他笼中的猎物。
那年秋季,桂宫里满是香花。她的身子起了变化,她不敢去想,但终究是明白了。
她忽然觉得疲倦了。她爱灵隽,从未改变。但是……这个无辜的胎儿……
她梳妆一新,对下朝后的皇帝展开笑颜。他倒是惊讶了,嘻嘻地道:“怎么啦?”
夜晚,她与他重温了鸳梦。在他的柔情下,她蜷缩着、放弃着。
她告诉他:“我怀孕了。”
他沉默良久。天亮时,他把袖里的黄金团凤重新挂在她的身上。
他坚定地说:“我要带你走。”
她望着在皇帝脸上复活的灵隽,忽然想哭。但她只是抽动嘴角,笑了。
他迟迟不肯去上朝。她摸了摸他的眉眼,以难得的温存说:“走吧,皇上。”
他实在是美丽如画的男子,可惜与她一样,生错了人家。
他走后,桂宫来了两位贵客。
就在那一晚,长安城降下暴雨。她按照早就想好的路线跳下了宫墙,水流卷着她而去。
她遭遇灭顶之灾前,突然学会了《别鹄》那复杂的曲调。她在心中呐喊:“永别了,灵隽!”
成为袁夫人的她,在悠扬的笛声中醒来,满脸是泪。昭阳殿外,清芬竞放,千红万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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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2:14 | 显示全部楼层
商调:皇后清致

她坐在宫门前,梨花融月,满目霜白。她愕然发现自己错过了整个春天。
皇后卢清致并不愿去听未央宫内秦王和党羽说话,便借机回椒房殿。
她的丈夫文成帝尸骨未寒。她的儿子新帝天寰才十二岁,大臣们便定独孤氏为新皇后。
她的哥哥司空卢哲走到她背后,替她披上衣服。
卢清致道:“哥哥,明日葬礼结束,你便托病在家,不要再来朝堂了。这可是保全我卢家唯一的办法。”
卢哲叹息,“唉,清致,难为你三十岁不到,就成了太后。要是当初……”
卢清致脸上的梨涡微动,摇头道:“哥哥,当初是我自愿的。”
宫灯一盏,照不表前路。从一开始,元修就打算好冷落她,只因为她是别人为他选定的吗?
她是卢家女儿,自幼便浸在书香里。长兄如父,嫂子去世后,十二岁的她就为卢家当家。
卢哲学问渊博,为人又好,长安城出色的世家子弟多是他的朋友和学生,人们以出入诗礼之家卢门为荣耀。有时候,她会在青罗屏障后听青年们辩论。她的窈窕身影会让青年们格外好胜。上官儿郎的言辞慷慨激昂,崔家少年的语言旁征博引……她听了往往内心喝彩。
等青年们分出胜负,她便让侍女为他们送上荷花酿的家酒。
长安的人们夸奖说:“愿娶卢清致,不愿为宰相。”
十五岁后,她的才华容德传遍了北方。未婚的世家踏破了门槛,其中颇有几位出众的人。
求过婚后,青年们未免拘谨些。她在庭院里邂逅他们之中的某一位,那人多半会红着脸低下头。
她想,嫁给一个人,就有不同的人生。她不急于做决定,因为她是可以投入终身契约的女子。
她每次读到“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这般情诗时,常会不自觉地清泪盈盈。
这一年,明熹帝的皇后忽然邀请她入宫,说是要询问她有关典籍之事。
她与哥哥一起去觐见皇后,遥见太液池上有条船划过,船上笙歌漫漫,红粉佳人如云。
船头立着一位穿白衣的绝美少年,他出神地望着水草丛中的鹈鸟,面色淡定,眸中惘然。
有女人清脆的笑声,“殿下接着。”
他手一伸,花被他接住。女孩儿们笑声不断。他也笑了,带着一点儿轻佻,顿时美冠红尘。
卢清致觐见皇后十分顺利。皇后赐给她茶点,屈尊降贵地对她嘘寒问暖。她谈吐清畅。皇后对她哥哥道:“你妹妹果真名不虚传。”她的目光转向一个空位。
过了不久,宦官来回禀:“皇后,太子殿下说头疼,不便来参见了。”
皇后叹息,只得对卢清致兄妹道:“唉,不瞒你们,太子年轻,贪图安乐,皇上也忧心忡忡。我那死去的姐姐就这么一个遗腹子。我进宫的时候,他已十岁了,我难以管教。”
卢哲身体一颤。卢清致心慌意乱。皇后为何讲这样贴心的话?难道……她低眉,不再吭声。
她脑海里浮现出船头的白衣少年。他衣裳如雪,身姿如画。
奇怪,那样一个人,无论处于多么混沌的红尘,无论他做了什么,却好像总是干净的。
他的母亲早就死了,现任皇后虽关怀他,总是隔了一层。
她和哥哥回家。她哥哥满面忧虑,“不好!妹妹,你赶快与人订婚吧。有几个我常来往的少年,才貌都是一流,你也是知道的。皇家是浑水,而太子又是这样一个人,若以后他被废……岂不是连累我家!”
她正色道:“哥哥,太子不一定会被废,他也是可怜人。我何至于连累卢家名誉?”
她既不肯随便订婚,皇家的婚约便接着来了,她不能拒绝。
她必须赤裸着接受宫中派来的老女官们的仔细检查,从没有经历过如此令人害臊的事。
她和太子成婚的那日,明熹帝亲临婚宴,他对皇后赞不绝口,“这是个好媳妇。”
卢致清大方地敬酒,“皇上请。”
皇后笑道,“该叫父皇。”
她立刻遵从,笑盈盈地给皇后斟酒。这时,太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的心一酸,可面上未流露分毫。
婚礼当夜,他喝到半醉,进入洞房就抱着她亲吻。她用力推开他,他便倒下不动了。
她将准备好的热手巾洒下香露,替他擦脸,帮他把靴子脱了,然后自己躺在他的身侧。
宴席上的冷冷一瞥让她不知所措。她成为他的妻子,就不想让他失去太子位。
“我是你的妻子,就会努力帮你分担一切。希望你有话和我说,我愿意听的。”她告诉元修。
元修并未回答。她一动不动,身体寒冷,她推了推元修,“殿下,你睡着了?”
他不动。她闭上眼,只觉得一个人压上她的肢体。他的声音滑润如丝,“清致,我没有睡。我喜欢你这双梨涡,你笑给我看看吧。”
她依旧闭眼,但是顺从地展颜。笑,不是假装的,他方才的温柔语调让她的心。
天未亮,卢清致就起身打扮。她预备好分赐给众人的礼物,又按照规矩封给皇后的谢恩表。
她不经意地侧过脸,元修已醒,盯着她颊上的梨涡发愣。
她脸上一热,收了笑容,提醒他:“殿下,你也该起来了,皇后那里……”
“知道了。”他有点儿不悦,“来,陪我再躺一会儿。”
她心跳加剧,“我……殿下……”
纱幕外人影晃动,若是此刻再陪他共赴巫山……公婆得知,难免失望,宫中喉舌也会对新太子妃讥讽。她恳求道:“殿下……我不能。”
元修脸色一沉,面向床内睡下。她心内一阵为难。昨夜疲惫,她现在都两腿酸胀。但她已是元修的一部分,她必须为他们前途考虑。
她决定独自去皇后宫中,便走到床前低声道:“殿下,我去了。”
他没答理。她后来想,从新婚的第一日开始,她就错过了他的心。
她在宫里格外小心,步步为营,不仅讨得皇后的欢心,就连明熹帝的皇宫都是赞扬声一片。她对秦王妃等平辈更是和善谦让。她还适当地让哥哥宣扬太子多才多艺、孝顺善良。
元修有如云的美貌宫女,新婚两三个月后,他就不大到她房里来了。
卢清致最怕东宫闹出争宠的丑闻,因此她对待太子的妾如姐妹般关切。
可入夜时,她常常因为体寒而难以入眠。她想,有的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明熹帝已到暮年,这年春天就开始卧病。皇后是没主意的人,因此卢清致每日都要去伺候皇帝吃药,帮助守在皇帝身边的皇后理事。
她忙得不可开交,但元修却对她越来越冷淡。她一时想不出缘由。
直到有一日她夜间才回东宫,换的衣裳,元修坐在床上,脸色铁青。
“殿下?皇上的病情已好些了,但老年人容易反复,殿下,我们……”
他冷笑道:“你怎知道他的病好些了?啊,对了,你日夜在皇帝宫中,满宫丽人,就你面圣最多!”
她震惊,声调还是不高,“殿下……你什么意思?”
明熹帝是他的父亲啊……
虽然他不喜太子,但今日他还对她和皇后说:“朕想要你们生个皇孙。太子无能,皇孙好,也是国家之福。”
他怒气冲冲,把她一把按到床上,不由她分辨,就吻住她的嘴。
一夜狼藉,他还是余怒未消。卢清致把手搁在他的胸膛上,替他擦去汗珠。
她是委屈,可她是太子妃,又怎能如平常女儿一样和他吵?
不久之后,卢清致有喜。消息传遍宫廷,明熹帝大为欣喜。
可元修知道之后只是一笑而已。卢清致暗地里掉泪,但没有埋怨他。他自幼丧母,失宠于父亲,人情世故是不如别人,但怎么说他也是孩子的父亲。而且,若是男孩儿,他们的地位就稳固了。
她分娩那日疼得死去活来,元修去举行了管弦乐会,还亲自弹奏琵琶。
她得了个俊秀的男婴,丈夫却连半句温存的话也没有,直接去行宫绘画了。
明熹帝抱着孙子合不拢嘴,立刻赐名“天寰”。
明熹帝悄悄告诉卢清致,相士说天寰命强,大贵大吉。
可让她不快的是,元修不仅漠视她,连带那孩子也不肯看顾。
孩子乖巧,夜间几乎不哭。与他说话,他好像能懂,眼珠转动,更显得美秀无匹。
她一再隐忍,直到忍无可忍,她抱着三个月大的天寰去找元修。
元修正与两位美人在暖阁里说笑。她们都穿着薄纱,元修白皙的胸膛露出一大片。
她不语。元修问:“你来有事吗?”
她沉默。元修向美人们挥手,她们匆匆离去。
“我来,是让你抱抱孩子。”她一字一句地说。
“这孩子又不是没有抱。我父皇不是三天两头要看他吗?”元修懒洋洋地答道。
卢清致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她快被汹涌的情绪淹没了。她走到元修身边,说:“你的孩子,就该你抱!苍天有眼,这就是你的孩子。你被什么蒙了心,才有那样卑鄙的揣测?你看看他,他跟你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公婆说你长得像你早逝的母后,满宫兄弟,谁像你?你现在若不抱起他、发誓对他好,我立刻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她抽出一把匕首,刀鞘贴着襁褓里天寰的嫩脸。
天寰水汪汪的黑眼睛突然不动了,他抽了一下小鼻子,也不哭。
元修起身,好像不认识卢清致一般,急忙道:“你何必这样,吓到婴孩。”
他俯身仔细审视天寰良久。孩子的眸子对着父亲,蓦然一笑,侧脸现出浅浅笑涡。
元修不禁笑了,他拨开卢清致拿匕首的手,问:“你是天寰吗?是我的头生子?”
天寰眼珠转转。
元修把他抱过去,笑道:“你母亲生气了,是我不对。你像我,你是我第一个孩子,永远是。”
他扫了一眼卢清致,冷淡中有一丝尴尬。从此,他对天寰态度大变,但是和卢清致相敬如宾。
明熹帝驾崩后,靠几个老臣保驾,元修继位。内忧外患,还是每日卢清致担忧。
她在椒房殿内忙于宫务。皇帝搜罗美人上瘾,宫内仕女如云。
每个宫中的信息,皇后都了如指掌。
卢清致知道,桂宫藏的女人是特别的存在,元修在太极宫内有暗道通往那儿。
她从未问过他。但是当有人密告她元修的承诺后,她决心去一次桂花盛开之地。
她其实是喜欢桂花的,但是她从不纵容自己的爱好。她只守本分,能守好,便是幸运。
她带上了天寰,因为那天是他的生日。六岁的天寰得到了父皇异常的宠爱。今天晚间,皇帝必然到椒房殿与他们母子俩用膳。
她与那女子见面,不穿皇后华服,只穿素色裙衫。
卢清致不要她行礼,笑道:“我早该来看望妹妹。我来替你梳头。”
那女子年少,面带敌意,沉默寡言,好像不知道她是中宫。
卢清致一边替她梳头,一边娓娓道些家常。她已知道少女的来历,所以只说不问。
“皇后来这儿,不是为了这些吧。”女子道。
她的美艳中带有一股豪气,略显生硬。但因为稀有,男人们却容易迷恋上。
卢清致笑道:“我来只是探望你,毕竟外人不知道你的委屈,我心里还是知道的。本来就是一家人。我儿子也来了,他在桂花树下吃长命酥。你来看看他吗?”
她打开窗子,让女子到她身旁来。那女子凝视天寰,半晌才说:“真像他。”
天寰虽然年幼,但举止间颇有仪度,宛如成人。他吃着宦官送来的长命酥,丝丝都不扯熂。他一边吃,一边仰视晴空下的金色香花树,瞳子更见澄清,笑涡淡淡一点。
女子的面颊上也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卢清致说:“我见犹怜,恐怕就是说你这般的女孩儿吧。皇上呢……是多情种,爱过不少,可从前是见一个丢一个,对你自然不同。有你照顾他,我可以放心。这些年来,我守着孩子才能度日。天寰六岁,他像皇上,格外受宠。我也希望孩子能帮皇帝守住我们元氏的江山。妹妹,皇帝身体孱弱,太子幼小,若万一皇上……我们母子……所以妹妹要帮我劝皇上养身安心,那就是妹妹赐给我们母子的福了。”
天寰察觉这边有人,疑惑地转过头。女子立刻躲起来。
她对卢清致还是冷淡,连送都懒得送。
那夜,皇帝来为天寰庆生,见了卢清致,温存地笑道,“今日好是靓丽。”
她不语。皇帝望着天寰,每每走神。天寰早早吃完饭,对他父亲耳语几句。
皇帝道:“今夜我不走,我这几天都留在椒房殿陪你们。”
天寰想了想,“好。父皇,母后和我一直等你呢。你忙了一天,早点安歇吧。”
元修那夜抱着她在帷帐内缠绵,她仿佛在几个时辰内消磨了一生的娇柔。
她抱着他时,就轻轻诉说天寰的学业、天寰的趣事。
她没有想到,她和他已经只剩下这个话题了。他倒像是听得津津有味,握住她的手睡去。
风雨暴作,元修从梦中惊醒,忐忑不安,犹豫几次,终于披起衣服道:“我要出去一次。你等着我。”
她知道他是去见那个女子,但故意不问。
这样的大雨,她慨呚。小天寰披散着头发、穿着月白中衣走到廊下,盯着电光闪闪。
“天寰,回来!”她喊道。
天寰跑回来,陪着她等,见她忧心,就说:“母后不怕,有我。”
大约一个时辰过去,皇帝还未回来。她不禁忧心如焚,甚至想叫人们陪她去桂宫。
但她是皇后,如何做得?她只好帮助天寰穿好太子的服饰。天寰有把小佩剑,他持着它,坐在正殿中等待。
元修终于回来了,他失魂落魄,浑身湿透,面色苍白得如同活死人。
她忽然害怕起来。发生了什么?元修瞅她的目光就像她是陌生人,可她是他的结发妻子。
她不语。天寰扑过去,抱着父亲的腿,“父皇,父皇?”
元修置若罔闻,许久,他才拿出一个黄金团龙,挂在天寰的脖子上。
他与儿子私语几句,脸上露出一丝凄切的笑,令卢清致痛彻肺腑。她猜到了。
他走到她面前,低声问:“你去过桂宫?”
“是。”
他不再看她,抱住儿子。他像病人一样不断地颤抖,神情麻木如死灰。
“父皇,你怎么啦?我在,我在!”天寰喊道。他用小拳头捶打皇帝,带着哭音。
皇帝眼中涌出了泪,他抱着天寰,号啕大哭。
她心中一凉。这薄幸的男子,本来已打算丢弃他们。此刻,他却只有这个小小的儿子的保护。
卢清致走到了正殿,脚步一停。她将再也看不到那对父子在一起了。
她将文成帝的几件旧衣服折叠起来,安放在箱笼内。手下抚过一件雪白的袍子,她恍惚回到了入宫见皇后的那天。
她十六岁,他十七岁。她蓦然想起那白衣少年对远处的她匆匆一瞥。
重新来过一次,他和她难道不会错过?
她抱着陈年的白衫,听鼓声沉沉,这长夜才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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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2:25 | 显示全部楼层
角调:皇帝岚辉

暖絮软红,知人春愁无力。此夜难寐,对皇帝岚辉也不例外。
专宠皇宫的袁夫人因感染风寒而早早入睡。他俩的小女儿夏初正躺在摇篮床内,还不能清楚地说话。岚辉靠着摇床,端详着她。孩子的眉目酷似他母后章德。
他本人幼年也像母后。可他长成男人后,是个风吹日晒的军人,逐渐就不那么相似了。
红颜薄命,他不希望在她身上印证;倾国倾城,他可不愿她那样辛苦。
北帝驾崩的消息传来,他惋惜,毕竟那个人还年轻。想必皇宫内孤儿寡母处境艰难。从前自己的父皇早逝,母后那般手段的女人都是用心血来换日子,一天一天熬到他成年才撒手人寰。北朝卢太后并不部政,以贤惠出名。权王奸臣重围,那小皇帝怎能保住性命?他倒是替他们发愁。
有时候,他也觉得母后狠。但没有母后的铁腕,他今天如何能坐稳帝位?
王绍等人秘密建议,可以在新北帝年幼孤弱、北朝政局动荡的时候,图谋北疆。他没有答应。他不是乘人之危的人。为了表示对北朝的友善、对其先帝的哀悼,他还下旨令南朝都城禁止娱乐三天。
人们说文成帝是个绝美的男子,爱好丹青与美女,喜欢乐器与美酒。
岚辉不同。他除了朝政戎马,谈不上有爱好。只要是他认为应该做的事,就会坚定不移地去做。
袁夫人像是梦魇了,他忙走到里间。银发衬着那张天生丽质的脸,她喃喃地呼唤:“灵隽……”
他收住步子,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灵隽是谁?她为何要在梦中念叨?他从来不问。
因为他给地她承诺:守护她,就不问她的过去。
他跟着母后学习政务多年,不傻。可是,他不想知道答案。
对爱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宽容;对从前糊涂,才能给将来机会。
情,手心能握到多少,便是多少。就像他在疆场上浴血战斗,一寸寸地夺回失地。
他不想唤醒阿袁,看着她面上的痛苦,又不忍心。
他抽出野王笛,违反自己的禁令,在昭阳殿前吹奏,温暖的曲调从笛孙中飘上重霄。
阿袁似乎醒来了。他装作不知,还是沉浸在曲子里。
这首曲子是他童年时修竹和母后合奏过的。修竹是他的挚友。
其实他遇到阿袁那天,恰是修竹和母后的忌日。
母后章德的容貌,即使如阿袁这般绝代姿色,还是难以匹敌的。
母后的光艳,是一个传奇。她就像日出时鲜花盛开的原野,美得席卷一切,逼人向她投降。
修竹姓张,他十二岁时为了给父亲申冤来到建康城。几番辗转,见到太后,并且最终雪恨。
母后欣赏这个小小少年,让她随侍东宫,当六岁的岚辉的伴读。
修竹并非天生绝美,然而他人如其号,风华高洁,恬淡清秀。就像暮色中的竹梅,散发着莫名从容的魅力。他的性子慢,忠厚博雅,岚辉从开始就与他合得来。
母后操劳国事,二十多岁时就偶见咳血。
修竹曾在神庙为母后祈祷,往身上一桶桶地浇冷水。他曾经告诉岚辉,他想要报恩。
他们常等着母后下朝来,无论多么累,她总是笑微微的,眸中光芒璀璨。
她和他们聊天。修竹学琴,他吹笛,母后会极其仔细地品评。在他们面前,她并无凶狠专横的模样。
修竹总是笑,全听她的。
岚辉十一岁时,已成了翩翩少年的修竹第一次说想回乡。岚辉直爽地问:“为什么?”
修竹吞吞吐吐。岚辉有点儿不悦,他不想让修竹走。修竹家的近亲都死了,他以为修竹能一直伴随他。
但岚辉不想勉强修竹做不喜欢的事情,他等母后表态。
母后把满碗的玉棋子摔了一地,大声对跪着的修竹说:“滚!谁要你陪我们!”
岚辉好奇,疑惑母后为何比他还火。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动怒。
他躲在暗处,万一母后要杀修竹,他决定挺身而出。
修竹玉面飞红,蹲身将棋子一颗一颗捡起来。碗缺了一个口,他只好用衣摆包住棋子。
他站起来,哑声道:“太后……”他没说下去,大概是因为母后哭了。
修笔没有走成。几个月后,他成了母后的情人。他不到十七岁,而母后比他年长将近十岁。
传闻不胫而走,朝野内外议论纷纷。修竹变成了男宠,对他的诽谤四处滋生。
本是世族子弟的他,成为人们轻视的对象。修竹去好像并不在意。他开始协助母后处理政事。他特别明慧,一用心则事半功倍。
岚辉开始懂事,他并不很反对他们在一起。他从来没有问修竹最初是否出于自愿。
他喜欢和修竹坐在母后的左右。母后是个妙语连珠的女子,她的笔能点亮人心。
他经常看到修竹注视着母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却能让他心悸。
这就是爱吗?他不能问他们。他希望是的。因为母后那样的美,修竹那样的好。
岚辉十三岁那年,母后得了一场重病。大出血后,她便缠绵病榻数月。
她文有修竹,武有惊鸿,还把岚辉推出来监国。修竹极有魄力,手段层出不穷,让岚辉也惊讶。有人提醒他,提防男宠窃国。但他不信,因为修竹并未提拔过私人。
有一天,岚辉伺候母后吃完药,走到外间,见修竹独自坐在荷塘边,仰头默默流泪。
他身子战栗,简直是在压抑地抽泣。岚辉想到外界的可怕流言;他们说太后其实是堕胎。
他心里难过,不明白为何要冒险。他会容忍一个小弟弟的。让外人抚养几年,再带进宫来,编一个理由,有何不可?若真有其事,修竹的痛一定刻骨铭心。
他不知应该如何安慰修竹,只能拿出野王笛,吹上一曲。等到他吹完,修竹的泪也干了。
他说:“谢谢你,岚辉。你会是一个出色的帝王,可我和太后都担心你太善良。”
岚辉不觉得自己算善良。他只是不太爱追究,不太苛求他人而已。
那次大病以后,母后咳血就越发厉害了。她不想让人知道,每次发病后上朝,都会使用她从前不屑一顾的胭脂来掩盖。
修竹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大。人们不知道到底是太后的旨意,还是他的旨意。
连岚辉也不清楚,但他开始谨慎考虑修竹的归宿。
岚辉常常看到修竹扶着母后在荷塘边散步,他觉得他和她是一个人。
岚辉长大了,有了自己的女人,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腻在母后和修竹身侧了。
母后病危时,修竹发指令杀死岚辉的异母之北闽王。这件事让岚辉第一次和他翻脸。
他将那份旨意甩在修竹的身上,“我是太子,你怎敢如此?”
“你当皇帝,闽王必须死。”修竹已蓄须,样貌比实际年龄老成。虽然母后随时有可能死去,但他好像并无忧虑,而且在朝堂上肆无忌惮。
“这是太后的旨意,还是你的意思?”岚辉愤然问道。
修竹一笑,“我的。”
岚辉转身离开。
母后临死的时候,修竹并不在跟前。
她拉住岚辉的手,“原谅我不愿和你的父皇合葬,他已经有两名皇后陪着,我呢……不愿意再当皇后了。你要善待修竹,你只有这么一个朋友,放他去远地当刺史……他还年轻,你为他找个好女孩儿。但是……如果他死了,你就把他的尸骨放入我的陵墓吧……”
岚辉抽噎。他已想好,让修竹去鱼米之乡当荆州刺史。修竹不是没有野心,再也不能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了。
谁能料到,修竹在母后乱世的夜晚选择了自杀。
他对岚辉的要求只有一个:让他给太后殉葬。岚辉痛哭,哭他傻,也哭自己对他的误解。
葬礼前夜,岚辉新手钉上了装殓两人的棺材。
第一个忌日来时,岚辉御驾亲征,在蜀州平乱。日暮时分,他在河边洗去剑上的血。
对面的竹海让他怀念起母后和修竹。他心情沮丧,战事艰难,而他寂寞一人。
夜幕将至,他带着小队人马来到竹林深处的一座寺庙。庙极小,几个老尼慌乱成一团。岚辉客气地说自己是军人,来投宿,并给些银子。
老尼领他到后堂,对一个正在照看香烛的年轻尼姑说:“你把客舍去清理一下。”
岚辉心神一荡,他连对方的正面都没有看到,却觉得这女人似曾相识。
他愣了片刻,问道:“那人叫什么?”
“将军,她不大会说话,也没有姓名。初来时活像一个乞丐,瘦得没有人样。我们收留了她。她不是正式的尼姑,就在庙里打杂。这孩子像是脑子有病,半夜里常常会哭,还老喊叫。所以让她睡在后堂一个空佛龛内,既能随时照顾香火,也不至于打扰别人。”
岚辉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悯。虽然并未看清楚,但他已觉得此女貌美。这样的时代,女子遭受乱离之祸,随处可见。他步入客舍,女尼铺好床铺退出。
这一次他看到了她的脸,心中涌起某种久违的冲动。
他不由得对她笑道:“多谢你了。”
她飞快地扫他一眼,像是有几分鄙薄。他找不出话来,只能让她离去。
那夜,岚辉睡得不太沉。他想起后堂内的那名女子,辗转反侧,滋味难以名状。
那样的美女,必须有不凡的经历。一个正常的男人如何舍得抛弃她?
他披衣起床,向后堂走去。他不想吓着她,但是在上沙场之前想多看她几眼。
若杀戮是罪孽,看天造景色,但是一种放松。岚辉放松的时候,还是认真的。
岚辉爱以母后的标准去衡量美丑,所以还是首次遇到他过目难忘之人。
他才到佛堂,就听见有人低声哭泣。是那个女子?
他轻轻走近旧佛龛,掀开帷幕。光头女子脊背抽动,泪流满面,越发楚楚动人。
她好像在梦里无法自拔,呢喃着:“灵隽?灵隽?”
这里没有灵隽,只有他岚辉。他不会坐视不管,推醒了她。
她睁大眼睛,眼神空洞。佛龛冷而硬,她都没有一床好铺盖。
岚辉不由分说,将她抱了起来。她忽然挣扎。岚辉道:“我会把你如何,我保证!”
他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室,把她放在床上。她警惕地盯着他,入眠时的彷徨无助全然消失了。
岚辉说:“你睡吧,我换个地方休息。”他把剑放在她身边,道,“这剑可以辟邪。我从十七岁用到如今,让它陪在你身旁压惊。我把你放在我心上了。我从战场回来,就带你一起走。我不会让任何人监禁你,你要逃走,随时都行。你心里有结,不适合出家。而我可以护着你,替你安个家,一个像样的有人真切关心你的家。”
女子不答。岚辉想到即将开始的战事,不禁有几分忧虑。
毕竟他背后有一个国家,光有匹夫之勇,有什么用处?
他若不回来……女子是否再次失望?他为不自信的念头感到妙笔生花,直到窗户外说:“我要是死了,就不回来了。你把我的宝剑卖掉,造一座房子。”
女子还是沉默。
岚辉一去就是一个多月。他取得大捷,将敌人赶出了蜀州南部。
每当他高兴的时候,就想起那竹林寺庙里的美人。她会等他吗?他没有把握。
他轻装上阵,赶去寺庙。在溪水边,他就遇到她。
“你是等我吗?”他下马搂住她。
她好像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了。她伸出手指,摸摸他的下巴。
岚辉问:“告诉我你叫什么?”
女子不发音,只做了个口型。岚辉扬眉,“那我就叫你阿袁。阿袁,我叫岚辉。想来想去,有件事我还是先告诉你为好,你再来选择是否跟我走。”
阿袁好像笑了笑。岚辉严肃地说:“我是个皇帝。”
阿袁瞪大了眼睛,许久才轻蔑地一笑。岚辉想她可能误会了什么,可他就是不解释。
她跟了他一个月,替他收拾杂务。众人慑于他的威严,不敢对那个奇特的女人说些什么。
岚辉注意到她头上长出的全是银发,可他什么都不提。
不知是谁迁就谁,他第一次得到了她。她非牌子,身体反应极其诚实。
她好像比他更加投入,似乎想要抹去身上的历史。
情事过后,岚辉吻着她的额头。他提出册封她为贵嫔,她使劲儿摇头。
“没有名分也行?”他惊讶失笑。
阿袁认真地点头。他笑出了声,“好吧。如果我只有你,名分有何关系?”
从此之后,他只有阿袁。他并不后悔,因为她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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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2:36 | 显示全部楼层
微调:夫人杨莺

这一夜,对她可谓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她枯坐茫然,只想挨到天亮。
“杨夫人,您还怀着身孕。”侍女怯生生地说。
夫人杨莺已身怀六甲,她烦躁地摆手,“让我一个人静静。”
众人服侍她最是殷勤,因为她本来是皇帝最宠爱的妃子。
从明日开始,她就要在掖庭守寡。她只是前朝先帝的遗孀,新帝对她并无好感。
数月之前,她还扬扬得意,因为她将要生下与皇帝的第四名子女。
最近几年,皇宫所有的幸运都降临在她的头上。文成帝最宠杨夫人,在大江南北无人不晓。
阿爹要是活着,是不会赞成她入宫的。她的阿爹在一座小城开了家秤店。
阿爹老是说:“莺儿,要我说秤砣能称斤两,却称不了人心。”
莺儿不信这个邪,她善于察言观色,自幼出落得如海棠花般娇艳。
顾家盈门,只是为了一睹她的芳容。店中生意日渐红火,阿爹去一命呜呼。
叔叔婶婶因为她的倾城之色,便待价而沽。她这样的女孩儿要去富贵之家,只能当偏房。
她不想把自己的卖身钱留给几个蠢材,因此管他豪门巨贾,都被她托词拒绝。
她的托词是:“我要进宫。”他们便不敢阻拦她。
她婶婶刻薄她,“进宫?宫里的美人多了去了。莺儿你除了容貌,还有何长处?皇帝也有正妻,你去了后宫至多也就是个偏房。”
她撇嘴,“你怎知道我永远是偏房?”
她在房中做点儿刺绣缝纫,换些小钱。也做过其他女孩儿的嫁衣。她对着镜子先自己试穿,镜中人婀娜多姿,面如芙蓉。
她要是进宫,先要得宠。要是真有取代正宫的日子,她便要穿上华丽嫁衣圆一场梦。
不出所料,选秀,她顺利过关,被分到掖庭。虽然美女如云,但她还是自信。
女孩儿们都送钱巴结分配减速的宦官,指望着能去皇帝常见着的地方。
莺儿也送了,虽然她手头存下的钱已不多。长安比她想象中还寒冷,她想要添置件御寒的棉衣,所有还存下了一点儿钱。
大概人家嫌她送得少,把她派去了纸库房。她哭了一夜,没办法,第二天肿着眼睛去库房。
一个白头宫娥交代她各种纸的区别,还告诉她因为皇帝喜欢绘画,所以他贴身的宦官每月都会来取货。皇帝身边的宦官脾气不好,一定要笑脸相迎。
莺儿鼓足了心气学习,不过几天,种种纸张就被她如数家珍。
纸库房虽然不见贵人出现,但不时有各处宦官、宫女到来。莺儿就像招呼店客一般拉交情。
她听说从前白头宫娥也是数一数二的美女,不禁担心自己的青春流逝。她把买棉衣的钱省下来,请宦官、宫女们吃蜜饯。他们也爱跟她多聊几句,于是,她知道了宫中的不少信息。
皇帝才二十多岁,但已经搜集了数百张仕女图。
他宠幸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贾贵嫔、薛夫人等,或长或短都得宠过一一段时间。
他和卢皇后感情冷淡,却极其珍爱太子。
皇帝住宿的太极宫外满是海棠花树,而宫的温泉旁还有白玉之床……
如果皇帝为她画一张仕女图,她是不是最美的一人?
杨莺也喜欢海棠,她还从未泡过温泉呢。她神往半日,有点儿惆怅。
这一日,贾贵嫔让库房派个宫女去她那里,帮她特色特别的信笺纸。
白头宫娥便派了莺儿去。
贾贵嫔是皇帝当太子时的侧室,为人极是平和,在宫妃中人缘最好。
她一到那儿,贾贵嫔便笑道:“好个俏姑娘。是谁把你藏在深闺的?”
莺儿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回话。贾贵嫔捧着金盏出神,叫她明日再来。
那晚库房失窃,闹了一夜的事。莺儿睡晚了,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
她立刻惦记起贾贵嫔,草草洗漱,粉都来不及搽,就赶到那里。
因为跑得太快,她气喘吁吁。
她没有想到有俊美青年和贾贵嫔对坐。贾贵嫔招手笑道:“皇上,这孩子可齐全?”
皇帝侧过脸,目光凝滞于她。
皇上?莺儿心乱如麻。他是皇上?
他正和她梦中的皇帝差不多,可是他就在她面前,她却忘了该如何做。
她下跪。皇帝走到她面前,修长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他沉默着。
莺儿紧张,手足无措,皇帝的容光让她自惭形秽。
“嗯,齐全得很。你乳名是什么?”
“莺儿。”她说。
“莺儿……”皇帝思忖着,脸上浮现出某种捉摸不透的笑,“平身吧。莺儿,一直跪着膝盖会疼。”
她环顾四周,不知不觉中已无一人。皇帝笑道:“别怕。”
炉中燃着暖洋洋的火,她就在这里被皇帝初次临幸。男人温柔娴熟,撩拨得她心中欲狂,迷于春草之路。
她只觉酥麻中的甜蜜幸福。从此,她算是皇帝的女人了,虽没有嫁衣,但他本人令她喜出望外。
皇帝起身,她忽然抱住他的腰。皇帝有几分诧异。她用焦灼的嗓音说:“我……不想被皇上忘记。”
他愣了愣,大约如此坦白的她让他觉得有趣。他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膀,“我没有忘记你。可现在是午后,我要到晚上再来看你了。”
她很幸运,从那天起,皇帝几乎每天都会与她见面。几个月内,她就怀上的头胎。
皇帝宠幸的女子太多,子女却太少。她生下君宙,简直引起了众人的妒羡。
她怀孕时容易发火,但不敢太放肆。皇帝放下画笔,告诉她:“放心,你的孩子就是你的,无人能夺走。孩子出生后,男孩儿有个君字,女孩儿添个樱字,你看好吗?”
她感染于他温情的笑,说:“好。”
君宙出生的当天,她就被册封为夫人。君宙才过周岁,她又生下一对子女。
她的荣华到顶峰。她开始向皇帝请求封为昭仪,皇帝笑而不答。
她忍不住问了几次。皇帝收了笑容,“莺儿,我虽喜欢你,但我并不赞成你当昭仪。皇后对你照顾,太子的位子,坎谁都不得动摇。你真当了昭仪,只怕我也不愿多来了。”
她慌了神,不敢再提。她想要得到更多,但她最贪恋他的爱。
他对她几乎无微不至,而且极尽纵容。她身体不适或者耍小性子的时候,他都尽量抽空来陪伴她。
这就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虽然后宫不时有美女为皇帝所垂青,但她绝不怀疑皇帝对她的爱。
其实他与她聊得并不多。他喜欢拿着画笔,让她远远地坐着。可是,那仕女图里从来没有她。她问:“皇上真要集全一千张?何时画上莺儿?”
他宠溺地望着她,有未染色的毛笔从她鼻尖滑到唇上。
他说:“一千张已快满。你这样美,我如何画得出来,还是别为难我了。”
她有几分疑惑。每当和皇上在一起时,她总有些如梦似幻、非真非假之感。
也许是因为皇帝玩世不恭的腔调,也许是因为她阅历还浅,她不希望还有隐情。人心难测,就算她得宠的背后有隐情,她也不愿意有人揭破她的迷梦。
皇帝的离去,对她来说太过突然。之前,她分明目睹了一件怪事。
那天有个善画马的道士从南朝四川来。
皇帝让他给莺儿看相。那道士瞅了她半晌,道:“夫人命贵,不敢妄测。但是我在南朝出入过南帝的军营,我以为南帝并非长寿之人,但其洪福却能延泽后世。”
皇帝笑道:“他倒是有艳福,听说他在四川弄了一个绝色的歌姬,让那银发女人随军。你可曾见过?”
道士说:“有幸见过。贫道还画了一幅仕女图,晚间就呈给皇上过目。”
那天夜里,皇帝并未来她这里,接连半个月都是如此。她因为有孕,担忧皇帝已有新宠,打听下来,才知道皇帝独宿。
得到的结果,是皇帝晏驾。她听人说皇帝并非是在太极宫死去,而是死在一个隐秘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那幅从南朝带来的仕女图呢?他与她这几年,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最后的半个月,他没有来看刀子,也没有让她去见他,为什么?
她心有千千结,但是再也无人来回答她。她是不甘示弱的女子,不会把这些告诉他人。
阿爹没错,最难称的是人心。管他什么耳鬓厮磨,男女之间最难揣测。
她要顶着先帝宠妃的名头活下去,谁也不希望自己是别人的替代品。
如果他骗过她,她会原谅他。因为她得到了那几年的荣耀,因为她有过斑斓如锦的春日。
她想,这一生,她都会帮着他骗自己。
若没有这点儿的思念,她的美目流盼、嫣然巧笑,纯然是随着春水东流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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