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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4 15:19: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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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藏弓
大运河的开通,引得南北万物尽得意。我指点太一看江南景致,荞麦青青,两岸红豆。碧波春水,洗尽前代铅华。淮左名都,陌上有千万缕柳丝,剪却残阳,渐可藏鸦。
“这就是江南……是家家的故乡吗?”太一与其说是在提问,不如说是在惊叹。
我回答:“是啊……但我养在深宫,扬州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
御驾南巡,本来该声势浩大,扬扬赫赫。天寰此次南巡,虽为了皇家体面,不能说一切从简,但以观察工程为主旨,事事都加以节制。随员除了少数在长安的大臣、精选的宦官宫女,其他多用阿宙的府员。行程到了扬州,便是最后一站。赵显骑着“啸寒枫”,在岸上迎候。
战功为这位庶民出身的汝阳郡王增加了更大的光环。许是岭南的日晒、云贵的瘴气的缘故,他反而比以前显得黑瘦了。他恭敬地给我们叩头。天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一番,道:“朕在扬州只待五日,切勿扰民。扬州虽物产繁盛,朕一概不收。”
赵显尴尬地笑道:“浙西有寇,臣剿乱后才赶到扬州。臣大字不识几个,地方上文官的事,臣从来懒得管。臣只担心万岁在江南的安全,别的事儿没来得及过问。皇上选了春天到扬州,皇帝皇后还要在江南行亲耕礼、亲蚕礼,臣记个礼仪的名字就费力得要命。”
“你劳苦功高,朕何尝忘记?只是守江南,光是马上功夫实在不够……”天寰说,“平身吧。”
赵显退到边上,“臣是皇上的马前卒。国事好比臣的家事,臣推不开。”
天寰细细一想,默默一笑。阿宙扫了赵显好几眼。
我对赵显亲切地微笑,让圆荷端给他喝新娘的梅子酒。他一饮而尽,“先生……他没来吗?”
“没有。”上官先生对于大运河的兴趣,似乎只到洛阳为止。他推辞了随驾南巡。
到了行在,皇帝与皇太弟前往寺庙奉香、听禅师讲法。赵显又来求见我。
我叫他坐了,他不肯,半晌,才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卷起战袍道:“臣等着跟皇后说事儿。臣将军府有个从官,是守桂宫那会儿的兄弟。臣去浙西,留他在扬州办接驾的事,突然被抓了区。刑部说,他私铸钱币。按特旨,名单上的人一律要斩首。他有没有铸假钱,臣不敢说。不过这人是条好汉,以前跟着我出生入死的。能不能求皇后……”
我已知道他有求于我。怪不得皇帝说不怕伤了几位大臣的面子……他算是其中之一。
我看他眼里尽是疲惫,脸色萎靡。他维护兄弟,愿同生死,战时是长处,此时乃他的短处。
我想了想,此事颇为棘手。我就不正面回答,温言问:“赵显,你吃饭了吗?在江南找到合适的姑娘吗?此刻不是正式的宫里,不必对我称臣。”
赵显摇头,“还没有吃,不是惦记那兄弟吗?我打完南越国,压倒大理国,又跑出来浙西的强盗。哪里有空成婚去?本来,我这辈子就打定主意光棍一条,赤条条来,无牵挂去。皇后……那事情你怎么说呢?”
我坦诚相告:“那名单,是各地查访来,刑部吏部一起核定,皇上批准的。你的手下,虽然在战场上是条好汉,但利用你在外打仗的时候,中饱私囊,毁坏币制,却很卑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只是后宫的主人,尚且常用法度约束宫人。皇上乃一国之君,更不能网开情面。我若为他求情,自己可怎么管束宫廷?赵显,我求不得。”
赵显憋闷良久,说:“皇后讲一句话也不行?”
我黯然摇头。
他又着急道:“我不由汝阳郡王的位子,能保住他的脑袋吗?皇后……你帮帮忙。”
我又摇摇头,“对不起。”
赵显直视天空,忽然站起来,大声道:“他们哪里是整治我的人,分明是要整治老子!”
他个子大,这么一吼,琉璃器皿振动不已,几个宫女都吓得缩了脖子。
“皇后面前,不得失礼。”惠童向前跨了一步。
我摆了摆手。我还是坐着,静静地注视着他。他那样的男人,不过一时的脾气,火发了便好了。
我笑道:“赵显,莫忘了上官先生给你的话。”
赵显自觉失态,连忙又跪下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怪他,只说:“你先回去吧。明日帝后行二礼,保驾之事,不可马虎。”
我等他走后,吩咐惠童:“赵显累坏了,取几道菜,并酒、人参,全赐给他。”
惠童点了点头,立即就去办。我想起赵显的言行,颇为担心。大将最忌讳骄横放肆。赵显现在虽说并不骄横,但比以前要放肆了,不是好征兆。
晚风卷帘,太一跑进来,给我一片桑叶。
“家家,这是蚕宝宝吃的呢。明天我陪着父皇去耕田,你就要喂蚕了吗?”
“是啊,我从来没有喂过蚕,太一也没有犁过地。爹爹就是为我俩才选烟花三月南巡的。太一,记着你是吴王。江南的人民,都看着你呢。”
太一的睫毛扑扇,脸色微红,“我刚才在后面,那赵显将军嗓门好大。”
“赵将军嗓门大,因为他在山里长大,因为他压不住火。这不好,可我能原谅他。你……别跟爹爹提。小题大做,就不好了。”
太一点头。我拿过桑叶,放在手心,说:“咱们中国丝绸是最出名的。开了运河,南方的丝绸就能跟着米,大量运到北方。你爹心眼大,要重开天山丝绸之路,还要开泉州港运丝绸去远国呢。丝绸昂贵华丽,老百姓穿不起,家家小时候也穿不起……你喜欢丝绸吗?”
太一笑了笑,“给别人,我喜欢;给自己,我不在乎。真好看的人,不打扮也好看。”
第二日,我早早地就来到了行在前面搭起的帷幕里。
江南官员士族的母妻,在外面立得密密麻麻。
罗夫人等在帷幕口,恭迎我入内。帷幕里,谢夫人指挥着十来个侍女。
雪白的蚕,在藤的架子上蠕动。下面有一大筐的桑叶,还带着新摘叶上的露水。
按照既定的仪式行香后,我取了一些桑叶,在砧板上切碎,而后放上藤架喂蚕就好了。
仪式只是仪式,但仪式总有目的。今天是要宣扬农本,鼓励丝织业,稳定江南人心。
我默默祝祷,眼光习惯性地溜过周围的面孔,好像有个人的脸色像蚕一样白。
我提醒自己要庄重,不要分心。放下香,我俯身到筐内选取桑叶。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一种细微的声响。声音难以名状,让我联想到暗夜里罂粟花瓣的凋落。
我已把手插到了桑叶中。忽然,我的五指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凉滑湿润。它在动。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仿佛石头般,一动也不敢动。很久之前,我在掖庭有类似的记忆。
我脱口而出:“蛇。”原来,桑叶里藏着一条蛇。女人们一片尖叫。
我告诫自己别动,深吸一口气,我还活着。他方才没有咬死我,是我的幸运。现在我若再动,蛇一定攻击我。脑后,罗夫人呵斥道:“镇静。”
谢夫人在我面前,他双腿不断哆嗦,“皇后……”
圆荷跪下,掐着自己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手指逐渐麻痹。这是蓄意的谋杀,定是一条不大的毒蛇。蛇在女人柔暖的肌肤上似乎感到舒坦。如绿绒般的桑叶逐渐移开,金环状的鳞片若隐若现。我恶心而难受,似有无数的蛆顺着我的咽喉爬行,让我汗毛倒竖。有人吓哭了。谢夫人瘫坐在地上。
我低声说了一句:“我还没有死。”
帐篷里丢根针都听得见,帷幕外的女人们还在春光丽日下窃窃私语。
蛇。我对于蛇,知道得不多。可我只能自己救自己。在西川游历时,听人说山上有蛇……
我嗓音都变了,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罗夫人,守着帷幕。谢夫人,你令卫士们迅速去取些鲜竹子来。圆荷,你在皇后车驾里的药箱子,找找红瓶子的雄黄,把先生给我的白玉瓶子拿来,解毒的丸子,只有你知道……”
蛇把我缠得更紧了。随着时间的转移,菱角型的蛇头终于从桑叶里探出来。有人捂着嘴哭。
我屏息静气。那蛇如同和我游戏一般,缠住了我的整个右腕,冰冷的尾巴在桑叶里扫来扫去。
我全身都是冷汗,因为我是弯腰的姿势,不知道这种姿势能坚持多久。
我想到了死。我可不愿意死。我合起眼睛,想象自己只是又经历一次手术。
老和尚不是说,我被我所爱的人杀死?我根本不爱这条金环蛇。我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好受些了。她们都回来得飞快。我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成话:“把竹叶放到后面堆起来。圆荷,你到我身边来,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洒雄黄。来,夫人取药丸放在我的嘴里。圆荷也吃一颗,别人离得远些。”
竹子引蛇,蛇怕雄黄,药丸可以解一时剧毒。我嚼碎了丸子吞了下去,松了口气。
我轻轻地说:“乖,下来,下来。”
蛇终于松了下来,它舍弃了我的臂膀,剧烈地抽动着,游走在桑叶筐附近,向着竹叶游去,才到门口,便被卫士打死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甩了甩手,环视四周,“圆荷到帐子外另取一点儿桑叶,亲蚕礼继续进行。”
我的右手不听使唤,只能在罗夫人的帮助下,用左手把切碎的绿叶洒给那些蚕。
等我进行完这些,才坐下。我让人关闭帐幕,说:“我知道那人就在你们中间。”
罗夫人惊魂未定,她思索后说:“桑叶摘来后,妾身检验过。皇后在外面和江南妇女谈话时,还没有蛇。”
我“嗯”了一声,笑道:“好,可见更是在你们中间了。我进来,别人都注视着我,那人便将藏在身上的蛇藏到了筐子里面。蛇不会老实很长时间,因此都是算好的。不过,那人必定在自己皮肤上涂满了蛇药。防蛇药膏的香味,圆荷,你个四川女娃肯定记得。你们过来伸出手,让她一个个闻。”
我眼睛一晃,角落里,某个侍女脸色惨白,见我凝注于她,她跪了下来,“……皇后饶恕……”
“你那么大的胆子,还要我饶恕!你是什么地方来的?我于行在没有见过你。”
“她是赵将军府的奴婢,熟悉采桑,所以被派来助亲蚕礼。”
赵将军?我吃惊,想不出赵显的奴婢为什么要害我。难道我看错了他?
“奴家在将军府有个情郎。因为他造假钱,关在牢里等死。原本将军说皇后来了,便替奴家说情,可皇后不答应。奴家想,破环了亲蚕礼,害了皇后,皇上便没空关心牢里那些人了……到时候,再请赵将军把我哥放出来……”那宫女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我对罗夫人说:“把她送给皇上处置,来龙去脉问清楚,留下卷宗,莫冤枉了谁。”
我摸了摸苍白变形的右手,抑制不住地恶心。但我走出帷幕时,只能淡定如常。
回到行在,我洗了好几遍澡。手指险些坏死,还是麻木,缺乏感觉。圆荷替我搓着,脚步声匆匆,我身子一挺,天寰进来了,他沉着脸拉过我的手。我勉强一笑,“我命大,但我不喜欢蛇。”
他使劲儿把我的脸按在他怀抱里,我就想哭了。我咕哝:“我一向讨厌蛇。”
“是我疏忽了。我已经知道了……赵显……我着御林军侍卫们先收缴他的将印,请他去一次刺史府。五弟带扬州刺史共治此事。”
我点点头,想起来不对之处,说:“元君宙与赵显不和,你让他去?”哦仔细思索,道:“赵显虽然没念过书,性子急,但我觉得,他对我是忠诚的。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犯罪的兄弟,让人害死我?那年你在掖庭病危,他发誓效忠你我。赵显要害死我,等于谋反。那他还不如直接指挥人谋刺你和你弟弟、你儿子更有利可图。赵府的侍女要么是自己糊涂,要么是受了指使胡说。其中肯定有蹊跷。”我抽了抽冰冷的手,“亲蚕礼,还是进行完毕了。莫因为风波而连累君臣之情。”
天寰拿出一罐油膏,帮我擦在手指上。油膏一擦,我失去血色的手发热发红。
他肃然道:“赵显不够谨慎,他为了兄弟,倒向来可以两肋插刀,以前他在四川,就老爱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不穿,手足不能不要’。当日他因为胡说得罪了蓝羽军中的雪柔,才郁郁不得志,不受重用。还是我当军师,才提拔的他。听说他昨晚因为你不肯答应他徇私而暴跳如雷,对你大吼?”
我刚要开口,天寰不悦地皱起眉,“你别再包庇他。他这次即使不是幕后指使,也不可饶恕。他无人臣礼,目无法纪,用人大意,防卫渎职。这些罪名,你包容的得了,众人无法包容。光华,你有时候很坚强勇敢,但你的本心太善,你庇护那些亲近你,对你好过的人,你相信那些人的誓言,诺言,所以你吃了不少苦头,你也注定成不了女皇。”他最后一句话,铮铮有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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