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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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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9:27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进了灵堂,魏忠王的排位在中间,其他人的排位依次。我望着李茯苓的排位,忽然想起初见她的那个花季,只觉得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们将会天天老去,而她永远在花季里。
“皇后。”天寰叫我。我为了李茯苓掉了几滴眼泪。
他把一份名单给我,“这汐儿呢貌似都与陈氏有关联。朕想平息众怒,杀了一半,竟也有三百多人。既然江南交给吴王,江南又是皇后汤沐邑,请问你如何才好?”
我欠身,“皇上真让我做主?”
他的眸子含着淡烟般的笑意,“朕之言,乃是法。”
“既然如此,我就说了。听闻这些人关押在监狱时,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死不悔改,还有的请求皇上灭自己的三族,成全他当忠臣的。皇上英明,怎么会上当大开杀戒呢?痛哭流涕者惜身保家,人之常情。请灭三族的,简直是毫无人伦。自己要死,早就可以死,还诛连三族?皇上灭他的九族、十族都可以,但这样便上了他们的当。冤冤相报何时了?且南朝少一家,我的中宫属户就少一个。不仅对皇上不利,对我也不好。因此,我要烧掉这份名单。”
我说完,径直走到灵台前,以火焚烧名单。
皇帝的本意就是给一个下马威。况且江南新治,这些人若出狱后还不思安顺,皇帝的耳目怎么会放过他们?但现在他既然有了天下,自己再出面主持屠杀,就十分不便了。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我拜祭完毕,随即退出大营,让男人们商议江南的了局。
我在大营外却见上官先生与赵显正站在柳树下。赵显愤愤不平地比画着,上官先生认真地听着。
上官先生对于昭阳殿的事情没说过一句话。事发时他不在场,事后他不关心。
南朝覆灭,北臣人人受赏。唯有上官先生在这种场合从不肯出现,他反而更显得谦逊了。
赵显说:“皇上给我封王,皇上赐我金牌,并不是我自己讨来的。他们这样陷害我,我不服气。等到会议开完,我就到皇上面前让他评评理。”
上官先生动容,笑颜温纯,“你当皇帝是谁,蓝羽军的军师?皇上现在是一国之家长,你们私下吵闹,怎敢归皇上来断?你知道那时在漠北你立了功,我为什么要让他给你免死牌吗?就是因为你是山寨里出来的赵显。”
我接着道:“山寨出来的也是大将。不过还是要注意言行。我们就要返回长安了,皇上命你来当江南的守将,此任极大,非但江南防务,还有岭南、岭右也需要你去打平。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若说赵王需要戒盈,你就需要戒口。不许再乱说话,才能防闲言。无论多大的功劳,总是皇上的家奴。皇太弟是皇上之爱弟,虽然待你不客气,但总没有打骂主人弟弟的仆人,对吗?”
赵显点了点头,把大刀抱在怀里,说:“他手下的沈某人与上官先生不同,读书人的架子大,看不得我们大老粗,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赵王手下的人,与我都不善。居然说我因为和六王结怨,才故意不赶紧救援他……不冤枉我吗?”
我吐了口气。上官先生劝道:“架子大,你不要敷衍他,当没有此人。人家说的不是事实,你就更不要去理。你才见得光明。你乃好汉,我和皇后总不会看错你吧。”
赵显倒是容易高兴。他摸了摸鼻子,嘿嘿一笑,马上又笑不出来了,“留下我守江南,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们呢?”
我看了看上官先生,说不出准信。上官先生掐了掐指头,“江南桃花开三四回,大家便可再见。”
他何以如此肯定,我疑惑不解,等到赵显走后,我才问他。
上官先生注视着我,笑着说:“我不是神算。因为师兄已和我商议过建国之后的安排。我推想三年后,便是南巡的机会了。”
“南巡?啊……我知道了。天寰说要建洛阳东都,还要开一条大运河……可是三四年就能建成?”
上官先生望着天空的流云,“以全国之力,中国之富,没有什么不能的。只不过光开运河远远不够。国以民为本,民以衣食为本,农为政本。我对师兄的能力并不怀疑。但如果你能助他一臂之力,天下百姓便无忧了。”
我父母的合葬,虽然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但那天天色沉沉,阴云密布。
我没有哭。因为这是我心头祈愿已久的事情。我的委屈已经散了,我只要父母看着微笑的我。这样,他们才可以对远离家乡的小女儿放心。故国莺花,串起一带青罗碧。
我和天寰并坐在皇陵之前。地平线的尽头,风吹如诉,宛若大地之神送别的箫声。
我把自己口袋里母亲坟墓上的土,换成了父皇陵墓前的碧草。
我说:“我要把它送给太一看。”
天寰一笑,他的目光闪烁,极其肃穆。他好像看到了未来的事,但他只愿意放在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又想到了多年之前,西北落日里僧侣的一个预言。
我拉下脸许久,突然笑出了声。天寰不明所以,推推我的肩膀。他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他。
预言,又能怎么样呢?
最好的预言者,只该语言最好的事情。
我望着父母安息之地的那一双合欢树,那一对石鸳鸯。任何语言,都不再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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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9:3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 新风

又是一年晚秋时节,天穹如洗,桂子初收。三宫六院,余香飘散。
我和善静尼姑漫步于林苑之中。善静尼姑笑着说:“皇后圣睿十六年到长安的时候,皇上让我到桂宫教授你朝廷礼仪。当时他说‘姨母,朕交给你一个女孩儿。朕想让她当朕的皇后。你要用心的第一件事,是让她喜欢上宫内的桂花。’一晃十年了,皇后风采胜极,桂花开满宫城,都没辜负皇上的心意。”
在姨母的面前,我总褪不去一丝少女时代的羞涩。我二十六岁了,正当盛年,桂花不论开或不开,都好像融入了我的信条里。它不怨秋风,不从群花,唤回心底的春意,洒向人间的都是爱。
告别了善静尼姑,我回到太极宫。琴声悠扬,是“流水”之曲。园荷为我披上纱衣。我静静地倚在廊下听琴。金灯之旁,上官先生看着太一弹琴。一声一声的流水音,都是他一点一点地灌到孩子的心田里去的。太一虽然只有七根手指,但弹琴并不比常人逊色,也是他自己肯用心。
人道是太一天姿秀绝,怎知道先生育人的辛苦。天寰日理万机,霸业定后,政务比之前繁了一倍。我童年失学,不能说知识渊博。因此太一的师傅,便要承担全部的责任。他教他六艺,也教他为人。太一一曲奏毕,肃然起立,到案边倒了一杯茶,奉给上官先生,“先生……”
上官先生喝了一口,道:“此曲弹得比以前进步了,但还有不足。”
太一生就珠耀玉润,明眸白皙,笑起来秀发如画,“我就知不好。我在宫中少见其他孩子,找不到多少知音。”他给右手戴上蓝丝手套。
上官先生笑道:“此言差矣。谁说知音非要是孩子?我,你的父母都是你的知音。何拘泥于年龄、身份?渔夫可以为圣贤知音,老者也可以为孩童知音。”
太一靠紧他说:“渔父听琴,可以说是知音。但琴音也不是一个人内心的全部。”
“太一,红尘之中要找个人和你心思一致,共呼吸、同命运的人,难比登天。知音,不必是那些能全懂你的人,而是那些愿意懂你的人。你将来要君临天下的话,哪里能找到几个知音?大臣,后宫,能懂你的人,就是难能可贵了。”
太一用手指揉了揉鼻尖,“……我最乐意当父皇的儿子。皇太弟,是我五叔,名分已定。”他的神态还未脱天真之气,可言语十分认真。
上官先生沉默片刻,微笑着拍了拍太一,“将来的事,不该揣测。顺天应人吧,不然就是逆行。”
我点头,走入殿中,笑道:“怎么,家家不能当我太一的知音?”
“家家回来了。”太一朝我跳过来。我摩挲着他的头颈。他对先生吐舌,“让家家听去了。”
上官先生起身,问我:“师兄还不到?近日首次开科取士,可别让他操劳过甚了。”
我叹息,“要我可以代劳就好了。九品中正制延续数百年,科举制推行自然是头等大事。虽然他早就有心拔擢寒门素族的文人,我主持的修文殿编书便是个伏笔。但现在真要以人才为上,阻力何其之大。就说满朝文官,从尚书令崔大人到吏部尚书杜昭维、户部尚书谢如雅,谁不是高门子弟?皇上已经取了折中,将科举和品第制度结合,一半一半地来。但是朝野上下观望议论,以为废祖制不妥。你最清楚天寰,他决心的事,无不尽力而为。就说这几年,均田制、租用调制、统一度量制、发行五铢钱,哪件不够他操劳的?”
上官先生默然。我对园荷招手,“今日的晚膳,先热着,不晓得他什么时候回呢……惠童不是去文德殿给阅卷的大人们送汤饭了吗?皇上他吃了人参汤吗?”
园荷稳当当地说:“遵命。惠童已传信来,各位大人都感激皇后的关怀。皇上用过汤了。”
我曾答应十年一放老宫女,许多人今夏都拜辞中宫还乡了。园荷却发誓永不嫁,只能留着。虽然现在她和惠童等于我在宫内的左右手,但我常常错觉园荷是一夜之间变成大人的。
我想是因为我溺爱这个丫头。虽然我宠爱她,但绝不能流露出超越界限的程度。
好多人抱怨亲人,说总把他们当孩子。其实,这只是一种爱意。
“爹爹,爹爹。”跑到外头翘首以待的太一眼尖,发现了以银烛宫灯为前导的皇帝。
他跑着去迎天寰。天寰本来好像正思索着什么,看到了太一,就笑道:“慢点慢点,别摔着。”
他几步上前,把太一抱起来,“越来越沉了。唔……”他用手掌罩住太一的耳朵,“秋凉了,傻孩子站在外头等我,不怕着凉?”
太一笑盈盈的,“恭喜爹爹开科举,从此鲤鱼跳龙门啦。”
父子走进大殿,我把太一拖下来,小声嘀咕:“那么大的孩子,你还爱抱着。”
天寰只是笑。他正处于男人生命中魅力的巅峰,容光外映,秀色内含。
“凤兮凤兮在,那么一起用膳。”他说话不容人违抗。
我们常是三个人在一起用膳,因为天寰说“朕以一人治天下,不是天下人奉朕一人“,因此膳食简单,并没有多少菜品。天寰大约饿了,吃得津津有味,觉得好吃的,便推到太一的面前。
太一左手执筷,他的吃相特别优雅,从不挑食。
上官先生不是第一次和我们全家用膳,但是这次他吃得很慢,不时瞧瞧我们,类似久别重逢的那种目光,让我觉得不安。想起来,曾经的十年之期,就要差不多了。我慌张地抬头瞧上官先生。他温柔似水的眼波凝在我脸上,这时才飞快地撤开。
我是自私的女人。我暗地里希望他能忘记那个十年之约,帮着我的丈夫、孩子……还有我。
“洛阳大运河的开凿就要完工了吧?”天寰突然问上官先生。
国家统一后,上官先生除了教习皇子,大部分的精力还是花在了工程上。他不仅主持加高加固长安城墙,而且将长安的格局更为细化、精致化,在长安内外大量种植花木,使得风沙减弱了威力。天文历法,农业工具,本草药学,他都能把心得传授出来。不过,什么都比不过大运河的建设,更能让上官先生牵挂了。他和天寰,对洛阳感情特殊。
上官先生想了想说:“是啊,赵王去洛阳督阵后,工程的进展更快了。明年春天,江南河、邗沟,便能和永济、通济两渠连成一体,从此南北航运无阻,是百代之盛事。我们在元石先生那里为弟子的时候,不就是梦想这么一天吗?所以说,统一虽然残酷,是不得不进行的。”
太一点点头。天寰放下筷子,道:“五弟在洛阳雷厉风行,恐怕得罪了不少人。这次科举,有两个举子大胆上书……方才在文德殿内,崔僧固因为诧异,脸色都变了。”
阿宙这几年里用心读书,只管军政,并不怎么出声。谁知道到洛阳主管一个工程,倒又让人怀疑不满起来。
太一睁大了眼睛,天寰不说下去。用膳完毕后,他对太一道:“昨日要你学的古字帖还没有写完吧?你先去写,写完了再来给我。”
我牵着太一的手,把他带到殿西的书案旁,拿出古帖,给他磨墨。
太一是个机灵鬼,他转了转眸子,“家家,有人说五叔坏话?”
我没有回答,继续磨墨。等墨黑匀了,我笑着说:“太一,宫内宫外风雨多。我们要让你知道的,不需要你问;不想让你知道的,你问了也没用。幼而学,长而壮。你现在首先要好好练字,多学历史,多看人。历史,可以知兴衰,引以为鉴。人呢,分两类:正人君子,就像你的镜子,你可以对着他们整理你自己;小人佞臣,你自己成了他们的镜子,你心底光风霁月,你为人端方大度,就照出他们的丑恶来。明白了?”
太一“嗯”了一声,就提笔写字了。我陪坐了一会儿,替孩子调节了宫灯的亮度,给他加件半臂衣,见他聚精会神,才慢慢地走到正殿。
上官先生的声音如丝绒一般,“当文臣要比带兵好做人。赵显这几年虽然将长江南岸的蛮荒之地全都讨伐过了,且大获全胜,但他每次出征,都是秉承了你的旨意啊。江南平稳,那是因为你免了几年赋税,又多用谢弘光之类的南方士族名人治理地方。现在释其兵权,江南便无大将。万一有变,又是灾难……”
天寰说:“赵显不知伪装,口无遮拦。真有异心的人哪里会放在口上呢?他与五弟向来不和,太尉府的人给他穿小鞋,便更激化了矛盾。他们互相牵制,本不是坏事……不过,五弟有储君之位……”他停下了话头。
我拿起天寰手边的两份卷子看,原来都是用春秋战国的兴衰提醒着皇帝集权。
阿宙,赵显……此二人看似军权在手,但天子还是可以控制的。
我笑了笑,“这卷子写得有学问。”
上官先生一笑。天寰问:“何以见得?”
我将卷子合起来,道:“居然能从古到今,上起夏商周,下到春秋战国,几乎所有的逆子叛臣都写了一遍。不是博古通今,通读史籍,何以能为?只是历朝历代虽然东宫夺权、大将谋逆屡见不鲜,但有几个皇帝同你一样?他们骂二赵,就把你当昏君了。你还能宽宏大量,与挚友商讨研究。可见国家言路已大开,所以大家才能忠言直谏。”
“依你之见,我应该如何对这两人呢?”
我抿嘴笑道:“我可不敢说,这位还写了‘莫听哲妇之言’。我再乱说话,便更是陷你为昏君了。”
天寰不说话,思考了一会儿,用朱笔在卷子上各写一个“阅”字,叫来百年,“把这两卷退回文德殿。”
百年一顿,“万岁还有何旨意?”天寰摇头,百年忙退下了。
上官先生望着窗外,起立道:“金秋露水多,我还要赶回去收取花园里的夜露。”
上官先生如今全吃素,修道学仙日趋严格。因为他的盛名,长安城内外效仿思慕的子弟不少,有上门请求拜师学仙的,被他一概拒绝,他说是“学仙乃天机,不可传人。”
天寰和我看着他离去,面面相觑,我和他都不愿提十年之期。
新朝建立,已经三年。我记得未央宫盛筵之后,我便作为中宫上表言事。
表上对朝廷有四大请求:一是劝农桑,薄傜赋;二是以道德化天下,王公以下皆习《论语》;三是重编官制,重考百官进阶之法,地方吏权归中央吏部;四是行宽大之典,减免酷刑。
我特别送给皇太弟一本《论语》。只有第四条,直到上个月皇帝才允准我。
灯下,我靠着天寰,他看着我用朱笔将原定刑律上的“夷族”、“车裂”等一条条删除。他突然用长长的手指挡住我的笔,道:“到今日,你已删死罪四十五条,删流罪八十条了。你的仁心,已可以了。”他说完,将我的笔夺去。谁知朱笔尖上的朱砂色,溅在我的鹅黄裙裾上。我故作生气,“我还没有删除完毕。你就不容了。看,新裙子都坏了。”
天寰叹息,摇首展颜,“不是我不容,而是你已到了我的限度。天下风波,至此而定?未必。上官如今要学仙了,他是不肯多说的。我不能为了博好名声,而放弃了我的本色。不过……”他的唇凑近我的脖子,“虽为天子妇,你爱惜节俭总是好的,这裙子……”他俯身,用朱笔在我裙子上挥洒。我一动,他便用手掌拢住我的腰。
我脸热,口里好像有了桂花酒的味道。我说:“太一他……”
天寰又用笔添绘数笔。裙子上,多了几枝清艳桃花,灼灼其华。
我将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离我近了。雪后松林图,荡漾在桃花的馥郁里。
我愕然发现他墨黑的发中有了一根白发,伸出手指替他拔掉。
我说:“当皇上真难,你生了白发。”
天寰停了一会,才说:“记得我们渡江初年,我看到五弟也生了白发。五弟不易。”他抱着我的腰,轻声道,“大概再过几年,我便彻底老去了。白发与红颜相对,你莫厌恶。”
我知道他故意逗我,笑道:“你什么时候年轻过呢?可我与你命中注定是青山白水,相看两不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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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一扭头,太一正拿着书帖来寻我们。看我在天寰怀里,他小嘴一动,忙把书帖放在地上,自己用双手把眼睛遮起来。我忙抽身,理理头发,“太一过来,我和你爹爹正在商量刑律。”
太一还是蒙着眼睛,贝齿微显。这小孩暗暗在笑呢。天寰偏头,走到他身边,把他的手拉下来,严肃地说:“爹爹正在和你家家说笑,不是定刑律。你写的字……这句最好。”
我走过去,太一念道:“孩子最爱这句‘君臣同德,天地同气,以康九有,以遂万物。”
天地同气,润物无声。第二年的春天很快就来到了,大运河完工。我们率百官、太一行幸洛阳,准备从洛阳到扬州南巡江南。
到了洛阳,必然要见东都留守阿宙。到扬州,赵显与我们再见,正是上官先生的桃花三季之说。
行宫之内,阿宙与天寰絮叨离别之情。阿宙将一些土产送给天寰,说:“重阳节到,可惜七弟病废,不然我三兄弟聚首东都,一起登高,会何等畅快。”
昭阳殿大火后,元旭宗彻底在家养病。他受惊后,行走不便,精神虚弱,无论什么名医妙药都不成。天寰对小弟怜悯,每隔几日便派宦官前去送赏赐。元旭宗每日读《老子》篇,养花养鸟。王妃织布下厨,教养子女。夫妻俩比普通的百姓更闲适。
听阿宙谈起他,我的眼前浮现出今年中秋后去燕王府看他们夫妇的情形。七弟靠着腾床,身上搭着一条棉胎,在院子里歪着。他手拿一淘箩碎米,一把一把地喂小鸡。小鸡啄食,他看着微笑,好像人世间的乐趣莫过于此。临走时他还说:“多谢皇后皇上。臣弟不济事,苟延残喘到今天,只能白拿国家米禄,还让兄嫂费心。”
我想到这里,朝院里望,老朱护着太一骑着玉飞龙。如意跟着马尾跑。迦叶赖在石头上吃花生米。阳光下,孩子们都像春雨后的秧苗。
阿宙走来,自己替太一牵着马缰,道:“是不是好马?通人性,又忠诚。”
太一现在由老朱传授武艺了,不仅能操纵马匹,还能挽弓,左手的剑法日益进步。这又要提起上官先生了。是先生替他用木头和铁做了一个类似手的机关。关节可以活动,但也只能用在这些武力技能上。太一常戴上那机关,戴上头套,别人乍一看,也不觉得他奇怪。
太一道:“五叔的马是我见过最好的。”
阿宙注视着他的右手,叉腰笑道:“其实我早有此意,只是舍不得。此次皇子到东都来,我便把这匹白马送给你吧。”
“使不得。”我脱口而出。玉飞龙与阿宙形影不离,怎可从将军的战马变成孩子的玩物?
太一听了我的话,忙说:“谢谢五叔,但我不能夺人之美。”
阿宙摸着玉飞龙的鬃毛,道:“身为皇帝皇后之子,可没有夺人之美的说法。玉飞龙老了,该有个安静的去处。就算我寄放在太一那里吧。”
玉飞龙跪下,长嘶一声。阿宙拉拉它的耳朵,不再说话。
在洛阳,天寰第一次领着我们母子去乡间看农舍。微服私访,走访农家,对太一算是新鲜的事。
洛阳附近的平原,在这几年繁荣一片。草堂春绿,竹溪空翠,浣纱人倩。
天寰拄着竹杖,问太一:“你知道什么叫农人三苦吗?”
太一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是春耕、夏种、秋收吗?”
“是啊。”我得意。比起那些不知米从哪里出来的纨绔子孙,太一要好得多了。
我们在一家农舍篱笆旁休息。一个老农妇正在编鸡笼,招呼我们道:“客人进来坐吧。”
五六个农家稚子,正在院子一角玩“摆战阵”的游戏。见太一进来,就拉他参加。太一眼一亮,回顾我。我首肯后,他便跟着孩子们去了。
老婆婆端出两张小凳,让我们坐在她身边,一边编笼一边问:“你们不像本地人,是不是到洛阳来做生意的?”
“老人家为何如此猜?”天寰拿起竹篾,眼望着老婆婆。
“俺活到这岁数,见过的桥比你们走过的路还多呢。你一定是个做生意的。往来这路上的客,大多是生意人。生意人有钱有见识,所以讨老婆都找漂亮闺女。俺虽老眼昏花,可能马虎看到人。你娘子算个让人开眼的好模样。你别跟着别的年轻人一样三心二意。”
我扑哧一声捂住嘴。天寰忍俊不禁道:“我忙着做生意,哪有闲力气?”
老婆婆说:“大运河开成了,经过本地去江南做生意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洛阳地界好。还记得俺年轻时在长安边的娘家,那时候长安的水土就不太好了。所以俺耍个心眼儿,非要嫁到东边来。那些……是俺孙子。儿子们都在田里忙活,媳妇们送饭去。只有俺老头儿在里面。喂,老头子?”
一个老头从屋里蹒跚出来,跨坐在门槛上,气喘如牛。
天寰向他拱手问:“老人家,这几年的光景怎么样?”
老头说:“总要比以前好……文成帝那时候,俺们可活不下去。现在的皇上能文能武,传说他是个残暴斗狠的……可俺们老百姓只管过日子。日子好,皇上就是好;日子不济,皇上名声再好,没用。皇上爱打仗,打赢南朝,总算消停了。于是搞些新的法子造福农人。有的法子不错,有的法子就不怎样。”
老婆婆瞪眼,“老冤家别胡说,小心杀头!”
我瞧了天寰一眼,他饶有兴致地问:“老人家的见识到底比我们年轻人深远。可皇上施新政于农,百官赞声一片,天下连年丰收,怎么还有不足的?”
老头道:“大兄弟,你做生意的?看你雪白斯文的模样,更像读书人。反正你没有种过田。皇上坐在金銮殿上,讨个老婆也是皇帝的女儿。他们有好心,但跟那群富贵人家出来的大臣商量着,不能替俺们想周全。打个比方说:统一了,全国都用一样大小的铜斗量。官府收租子倒是开心,可俺们呢?平白被铜斗量多收了几斗去。朝廷按一夫一妇算赋税,妇女多是不能下田的。男孩儿长到十七八,成了家就多个负担。还有就是五铢钱了……自从有了五铢钱,钱里掺蜡的缺德事就没有少过……”
我插嘴:“皇上已下令封掉蜡的产地了吗?没有蜡,如何造劣钱?”
“那肯定不够的。”天寰对我们说,“如今就要拿一些人开刀,才能彻底杜绝假钱流通。”
日头偏西,老人夫妇与我们聊得甚欢,我不得不咳嗽提醒道:“我们要赶路了。”
天寰这才站起来,他手下的鸡笼子竟已编好了。老婆婆合不拢嘴,“小娘子有福,嫁到这么个灵巧后生。俺从不会看错人,他一定会把生意越做越大。”
太一正指挥群儿戏战,这时候才依依不舍地道别。农家小儿围绕老夫妻送他,一个小孩儿还赠他几个彩色石子儿。
我们三人走了一段路,回头见鸡皮鹤发的老婆婆扶着老头儿,还在挥手。
天寰对太一说:“一个光在深宫的人,就是天下的井底之蛙。当皇帝,一定不要光信赖大臣们,要自己体贴民情。”
我羡慕地说:“老人家夫妻恩爱,儿孙满堂,这日子挺好。”
太一摇头,“家家说的和孩儿想的不同。一家的好日子,不比天下人的好日子。光是在农家舒服,不如我爹爹家家,也救不了众人疾苦。”
天寰拍了一下他的脖子,低头嗅着他身上的香味。太一痒痒,笑着躲到我的身后。
炊烟袅袅,田垄春光一片,生机盎然。
天寰对我说:“铜斗此时还不能废,以后可以换成陶制的。至于夫妇,只要按一户算,妇女可以不算徭役。我已经把成丁的年龄从十八变成二十一岁,以后五十岁以上的人都可以免赋税。至于假钱,不法官员的名单已有了。在新法典颁布前,必须严处。朕……也不能顾及几个大将大臣的面子了。”
我点点头,握住他的手。太一捉到一朵蒲公英,鼓足腮帮子,吹散开来。
轻风自东方来,我和天寰拉着太一的手,向着太阳闪耀的地方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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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9: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   藏弓

大运河的开通,引得南北万物尽得意。我指点太一看江南景致,荞麦青青,两岸红豆。碧波春水,洗尽前代铅华。淮左名都,陌上有千万缕柳丝,剪却残阳,渐可藏鸦。
“这就是江南……是家家的故乡吗?”太一与其说是在提问,不如说是在惊叹。
我回答:“是啊……但我养在深宫,扬州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

御驾南巡,本来该声势浩大,扬扬赫赫。天寰此次南巡,虽为了皇家体面,不能说一切从简,但以观察工程为主旨,事事都加以节制。随员除了少数在长安的大臣、精选的宦官宫女,其他多用阿宙的府员。行程到了扬州,便是最后一站。赵显骑着“啸寒枫”,在岸上迎候。
战功为这位庶民出身的汝阳郡王增加了更大的光环。许是岭南的日晒、云贵的瘴气的缘故,他反而比以前显得黑瘦了。他恭敬地给我们叩头。天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一番,道:“朕在扬州只待五日,切勿扰民。扬州虽物产繁盛,朕一概不收。”
赵显尴尬地笑道:“浙西有寇,臣剿乱后才赶到扬州。臣大字不识几个,地方上文官的事,臣从来懒得管。臣只担心万岁在江南的安全,别的事儿没来得及过问。皇上选了春天到扬州,皇帝皇后还要在江南行亲耕礼、亲蚕礼,臣记个礼仪的名字就费力得要命。”
“你劳苦功高,朕何尝忘记?只是守江南,光是马上功夫实在不够……”天寰说,“平身吧。”
赵显退到边上,“臣是皇上的马前卒。国事好比臣的家事,臣推不开。”
天寰细细一想,默默一笑。阿宙扫了赵显好几眼。
我对赵显亲切地微笑,让圆荷端给他喝新娘的梅子酒。他一饮而尽,“先生……他没来吗?”
“没有。”上官先生对于大运河的兴趣,似乎只到洛阳为止。他推辞了随驾南巡。
到了行在,皇帝与皇太弟前往寺庙奉香、听禅师讲法。赵显又来求见我。
我叫他坐了,他不肯,半晌,才在我面前的地上坐了,卷起战袍道:“臣等着跟皇后说事儿。臣将军府有个从官,是守桂宫那会儿的兄弟。臣去浙西,留他在扬州办接驾的事,突然被抓了区。刑部说,他私铸钱币。按特旨,名单上的人一律要斩首。他有没有铸假钱,臣不敢说。不过这人是条好汉,以前跟着我出生入死的。能不能求皇后……”
我已知道他有求于我。怪不得皇帝说不怕伤了几位大臣的面子……他算是其中之一。
我看他眼里尽是疲惫,脸色萎靡。他维护兄弟,愿同生死,战时是长处,此时乃他的短处。
我想了想,此事颇为棘手。我就不正面回答,温言问:“赵显,你吃饭了吗?在江南找到合适的姑娘吗?此刻不是正式的宫里,不必对我称臣。”
赵显摇头,“还没有吃,不是惦记那兄弟吗?我打完南越国,压倒大理国,又跑出来浙西的强盗。哪里有空成婚去?本来,我这辈子就打定主意光棍一条,赤条条来,无牵挂去。皇后……那事情你怎么说呢?”
我坦诚相告:“那名单,是各地查访来,刑部吏部一起核定,皇上批准的。你的手下,虽然在战场上是条好汉,但利用你在外打仗的时候,中饱私囊,毁坏币制,却很卑鄙。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只是后宫的主人,尚且常用法度约束宫人。皇上乃一国之君,更不能网开情面。我若为他求情,自己可怎么管束宫廷?赵显,我求不得。”
赵显憋闷良久,说:“皇后讲一句话也不行?”
我黯然摇头。
他又着急道:“我不由汝阳郡王的位子,能保住他的脑袋吗?皇后……你帮帮忙。”
我又摇摇头,“对不起。”
赵显直视天空,忽然站起来,大声道:“他们哪里是整治我的人,分明是要整治老子!”
他个子大,这么一吼,琉璃器皿振动不已,几个宫女都吓得缩了脖子。
“皇后面前,不得失礼。”惠童向前跨了一步。
我摆了摆手。我还是坐着,静静地注视着他。他那样的男人,不过一时的脾气,火发了便好了。
我笑道:“赵显,莫忘了上官先生给你的话。”
赵显自觉失态,连忙又跪下了。我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怪他,只说:“你先回去吧。明日帝后行二礼,保驾之事,不可马虎。”
我等他走后,吩咐惠童:“赵显累坏了,取几道菜,并酒、人参,全赐给他。”
惠童点了点头,立即就去办。我想起赵显的言行,颇为担心。大将最忌讳骄横放肆。赵显现在虽说并不骄横,但比以前要放肆了,不是好征兆。
晚风卷帘,太一跑进来,给我一片桑叶。
“家家,这是蚕宝宝吃的呢。明天我陪着父皇去耕田,你就要喂蚕了吗?”
“是啊,我从来没有喂过蚕,太一也没有犁过地。爹爹就是为我俩才选烟花三月南巡的。太一,记着你是吴王。江南的人民,都看着你呢。”
太一的睫毛扑扇,脸色微红,“我刚才在后面,那赵显将军嗓门好大。”
“赵将军嗓门大,因为他在山里长大,因为他压不住火。这不好,可我能原谅他。你……别跟爹爹提。小题大做,就不好了。”
太一点头。我拿过桑叶,放在手心,说:“咱们中国丝绸是最出名的。开了运河,南方的丝绸就能跟着米,大量运到北方。你爹心眼大,要重开天山丝绸之路,还要开泉州港运丝绸去远国呢。丝绸昂贵华丽,老百姓穿不起,家家小时候也穿不起……你喜欢丝绸吗?”
太一笑了笑,“给别人,我喜欢;给自己,我不在乎。真好看的人,不打扮也好看。”
第二日,我早早地就来到了行在前面搭起的帷幕里。
江南官员士族的母妻,在外面立得密密麻麻。
罗夫人等在帷幕口,恭迎我入内。帷幕里,谢夫人指挥着十来个侍女。
雪白的蚕,在藤的架子上蠕动。下面有一大筐的桑叶,还带着新摘叶上的露水。
按照既定的仪式行香后,我取了一些桑叶,在砧板上切碎,而后放上藤架喂蚕就好了。
仪式只是仪式,但仪式总有目的。今天是要宣扬农本,鼓励丝织业,稳定江南人心。
我默默祝祷,眼光习惯性地溜过周围的面孔,好像有个人的脸色像蚕一样白。
我提醒自己要庄重,不要分心。放下香,我俯身到筐内选取桑叶。不知道为什么,我听到一种细微的声响。声音难以名状,让我联想到暗夜里罂粟花瓣的凋落。
我已把手插到了桑叶中。忽然,我的五指被什么东西纠缠住了,凉滑湿润。它在动。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仿佛石头般,一动也不敢动。很久之前,我在掖庭有类似的记忆。
我脱口而出:“蛇。”原来,桑叶里藏着一条蛇。女人们一片尖叫。
我告诫自己别动,深吸一口气,我还活着。他方才没有咬死我,是我的幸运。现在我若再动,蛇一定攻击我。脑后,罗夫人呵斥道:“镇静。”
谢夫人在我面前,他双腿不断哆嗦,“皇后……”
圆荷跪下,掐着自己的脸。
我闭上了眼睛,手指逐渐麻痹。这是蓄意的谋杀,定是一条不大的毒蛇。蛇在女人柔暖的肌肤上似乎感到舒坦。如绿绒般的桑叶逐渐移开,金环状的鳞片若隐若现。我恶心而难受,似有无数的蛆顺着我的咽喉爬行,让我汗毛倒竖。有人吓哭了。谢夫人瘫坐在地上。
我低声说了一句:“我还没有死。”
帐篷里丢根针都听得见,帷幕外的女人们还在春光丽日下窃窃私语。
蛇。我对于蛇,知道得不多。可我只能自己救自己。在西川游历时,听人说山上有蛇……
我嗓音都变了,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罗夫人,守着帷幕。谢夫人,你令卫士们迅速去取些鲜竹子来。圆荷,你在皇后车驾里的药箱子,找找红瓶子的雄黄,把先生给我的白玉瓶子拿来,解毒的丸子,只有你知道……”
蛇把我缠得更紧了。随着时间的转移,菱角型的蛇头终于从桑叶里探出来。有人捂着嘴哭。
我屏息静气。那蛇如同和我游戏一般,缠住了我的整个右腕,冰冷的尾巴在桑叶里扫来扫去。
我全身都是冷汗,因为我是弯腰的姿势,不知道这种姿势能坚持多久。
我想到了死。我可不愿意死。我合起眼睛,想象自己只是又经历一次手术。
老和尚不是说,我被我所爱的人杀死?我根本不爱这条金环蛇。我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好受些了。她们都回来得飞快。我吸了好几口气,才说成话:“把竹叶放到后面堆起来。圆荷,你到我身边来,顺着我的胳膊,往下洒雄黄。来,夫人取药丸放在我的嘴里。圆荷也吃一颗,别人离得远些。”
竹子引蛇,蛇怕雄黄,药丸可以解一时剧毒。我嚼碎了丸子吞了下去,松了口气。
我轻轻地说:“乖,下来,下来。”
蛇终于松了下来,它舍弃了我的臂膀,剧烈地抽动着,游走在桑叶筐附近,向着竹叶游去,才到门口,便被卫士打死了。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甩了甩手,环视四周,“圆荷到帐子外另取一点儿桑叶,亲蚕礼继续进行。”
我的右手不听使唤,只能在罗夫人的帮助下,用左手把切碎的绿叶洒给那些蚕。
等我进行完这些,才坐下。我让人关闭帐幕,说:“我知道那人就在你们中间。”
罗夫人惊魂未定,她思索后说:“桑叶摘来后,妾身检验过。皇后在外面和江南妇女谈话时,还没有蛇。”
我“嗯”了一声,笑道:“好,可见更是在你们中间了。我进来,别人都注视着我,那人便将藏在身上的蛇藏到了筐子里面。蛇不会老实很长时间,因此都是算好的。不过,那人必定在自己皮肤上涂满了蛇药。防蛇药膏的香味,圆荷,你个四川女娃肯定记得。你们过来伸出手,让她一个个闻。”
我眼睛一晃,角落里,某个侍女脸色惨白,见我凝注于她,她跪了下来,“……皇后饶恕……”
“你那么大的胆子,还要我饶恕!你是什么地方来的?我于行在没有见过你。”
“她是赵将军府的奴婢,熟悉采桑,所以被派来助亲蚕礼。”
赵将军?我吃惊,想不出赵显的奴婢为什么要害我。难道我看错了他?
“奴家在将军府有个情郎。因为他造假钱,关在牢里等死。原本将军说皇后来了,便替奴家说情,可皇后不答应。奴家想,破环了亲蚕礼,害了皇后,皇上便没空关心牢里那些人了……到时候,再请赵将军把我哥放出来……”那宫女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
我对罗夫人说:“把她送给皇上处置,来龙去脉问清楚,留下卷宗,莫冤枉了谁。”
我摸了摸苍白变形的右手,抑制不住地恶心。但我走出帷幕时,只能淡定如常。
回到行在,我洗了好几遍澡。手指险些坏死,还是麻木,缺乏感觉。圆荷替我搓着,脚步声匆匆,我身子一挺,天寰进来了,他沉着脸拉过我的手。我勉强一笑,“我命大,但我不喜欢蛇。”
他使劲儿把我的脸按在他怀抱里,我就想哭了。我咕哝:“我一向讨厌蛇。”
“是我疏忽了。我已经知道了……赵显……我着御林军侍卫们先收缴他的将印,请他去一次刺史府。五弟带扬州刺史共治此事。”
我点点头,想起来不对之处,说:“元君宙与赵显不和,你让他去?”哦仔细思索,道:“赵显虽然没念过书,性子急,但我觉得,他对我是忠诚的。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犯罪的兄弟,让人害死我?那年你在掖庭病危,他发誓效忠你我。赵显要害死我,等于谋反。那他还不如直接指挥人谋刺你和你弟弟、你儿子更有利可图。赵府的侍女要么是自己糊涂,要么是受了指使胡说。其中肯定有蹊跷。”我抽了抽冰冷的手,“亲蚕礼,还是进行完毕了。莫因为风波而连累君臣之情。”
天寰拿出一罐油膏,帮我擦在手指上。油膏一擦,我失去血色的手发热发红。
他肃然道:“赵显不够谨慎,他为了兄弟,倒向来可以两肋插刀,以前他在四川,就老爱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衣服可以不穿,手足不能不要’。当日他因为胡说得罪了蓝羽军中的雪柔,才郁郁不得志,不受重用。还是我当军师,才提拔的他。听说他昨晚因为你不肯答应他徇私而暴跳如雷,对你大吼?”
我刚要开口,天寰不悦地皱起眉,“你别再包庇他。他这次即使不是幕后指使,也不可饶恕。他无人臣礼,目无法纪,用人大意,防卫渎职。这些罪名,你包容的得了,众人无法包容。光华,你有时候很坚强勇敢,但你的本心太善,你庇护那些亲近你,对你好过的人,你相信那些人的誓言,诺言,所以你吃了不少苦头,你也注定成不了女皇。”他最后一句话,铮铮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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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0:04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语。赵显已经在天寰心目中失宠。在亲蚕礼之前,毒蛇就爬进赵显这片桑田了。
功高震主,本来是最忌讳的。虽然赵显并没能到威慑主人的高度,但他已引起了皇家的警惕。阿宙这个皇太弟,又不被赵显放在眼里。他手下的人,与赵显府的人互相仇视。
我忽然问:“天寰,你故意叫阿宙去审问赵显?”
他是存心试探这二人。他不置可否。
赵显被‘请’入刺史府,自然死活不承认自己是主谋,到后来干脆不开口。不过赵显手下的一些属官被送到扬州刺史府以后,都纷纷开口,指控赵显目中无人。他曾经讲过不少在普通人眼里对皇帝不尊,对太弟不敬,居功自傲的话。
阿宙的长史沈先生,当然一条不漏地记录下来,送给皇帝过目。
那个侍女虽然被审讯再三,还是咬定她一人所为。
我知道赵显的为人,他心里没有太多的尊卑贵贱,爱说话。但是谋反,谋杀,不是他做的事情。
天寰每日批阅全国各地送来的奏折,不管外界多大的议论,他都泰若磐石。我终于忍耐不住了,问他:“天寰,你就看着?刺史府在皇太弟的面前,只能唯唯诺诺。沈谧的用刑手段,是残酷的,难道非要他们逼得赵显承认谋反?”
天寰的笑窝一动,“这乃是第三天的夜里了……我们快离开扬州了。假钱案不论,不过监狱里发生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沈谧虽然是儒士,但自有一套不滴血的文雅的酷刑。所以赵显手下越来越多的人松口,转为攻击他。他是有功的……我为何给他一块免死牌?就是知道他总有一天会闯祸。”
人如雪,月如霜。墙上光影摇移,好像人心浮动。
天寰把阿宙的奏折给我看,“五弟这次倒没有落井下石,他只是把一些实际的情况反映给我,他也说了,他恐怕手下问刑失控,要求刑部审理定案。”
阿宙现在做的,正是皇帝需要的。
“五弟是皇太弟,我不能不给他权力。他曾经和赵显是并肩战斗,但到了今天,不可能握手言欢。这次南下,我并没有想要取掉赵显的兵权。但这几天的审讯,听到了那么多他所说的狂言,让我难以挽回。江南是需要赵显,但如果朝廷只能用赵显一个人来守卫江南,将是朝廷的悲哀。在新征服的土地上,身为大将,蔑视皇家的任何权威,都会造成可怕的危险……我就是因为这几年松下来,差点在这个城里失去你。赵显,君宙的矛盾迟早会激烈,我选弟弟,就不能选他。”
我叹息一声,“你要他夺军权?”
“我们一起去西厅吧,他正在那里等待我们。”
赵显已经押解到西厅?我心一慌,跟着天寰穿堂而行。赵显跪在石阶下,双手被反绑。
这胡须满面的狼狈汉子,是少年万骑相随,壮年指点南麓的赵显?
赵显大声说:“皇上,臣冤枉……臣没有叫人杀皇后,臣平日酒醉,嘴上没把门,但苍天在上,臣哪里有一点儿反心?”
天寰居高临下地俯视他,表情漠然:“你不冤枉,你活该。朕告诫过你什么,上官对你说过什么?皇后如何护着你?她差点儿被你差来的奴婢害死!她身为中宫被你当头大喝,可是方才,她还想保全你,为你说话。她怕什么?怕你在权势下丧命,怕损了朕的一员虎将。怕伤了那许多年建立起来的信赖和情分,可你呢?居然说你冤枉。你渎职,便是你的头等大罪。有人在背地里罗织你的罪名,有人密切注意你的鸡毛蒜皮,你为何让人抓住把柄?你为了图痛快,是否说过‘皇太弟以前就是被我追的丧家犬。我只不是皇帝的弟弟,还有哪样不如他’等等的话?”
赵显睁大蓝眼睛,好像在竭力回忆,爽快地说:“臣是说过,但臣没有别的意思。”
“别的意思?你说国事是你的家事,你以为是尽忠亲热。皇弟觉得你放肆,朕也不痛快,朕的家事,不是你的家事,而是你的国事。”
赵显咧嘴一笑,有点儿凄苦,有点儿滑稽,我心里一冷。
“臣真没想啥皇后,臣是给桂宫看门才混到官职的,皇后待臣怎么样,臣清楚。真不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赵王手下的沈先生,视臣为眼中钉。除掉钉子,是他得意。臣不过一死而已,碗大的一个疤,臣此刻求皇上以玩忽职守罪,赐臣一死。臣算报恩了……”
天寰冷冷地瞧他一眼,赵显大喊几声:“皇上……”天寰负手而去。
我呵斥道:“赵显,你这莽夫!我看错了你,皇上要杀你,为何让你来行在见我们?你知道大丈夫和小人的区别吗?大丈夫忍辱活着,是为了天下,而小人,就是因为忍受不了屈辱,所以只求死个痛快!”
赵显的蓝紫色的眸子在火把下闪着光。他没有动弹。
我对他背后的侍卫说:“去,给他松绑。安置好等皇上发落。”然后又吩咐,“去扬州刺史府召沈谧到东厅,说是让他来接受赵将军。”
对沈谧,我忍耐已久,该是他受到教训打打时候了。
红烛高燃,我和八九个婢女都等在东厅。沈谧稳稳地进来,发现了我。
圆荷关上了门,他迟疑片刻,下跪,“皇后……有何事吩咐臣?”
我一挥手,宫婢们把亮晃晃的刀背都加在他身上。沈谧吃惊,“皇后欲用私刑处置臣?”
“你知罪吗?”
“未知。”
我一声冷笑,“挑拨亲王和大将的关系,就是大罪!你为何不喜赵显?那时候,你看到六王和赵显吵嘴动手,就挑拨殿下,说赵显因为和六王有隙,才故意拖延营救,你以为我不知道?”
“臣不知道皇后所指。皇后,你可有证据?”
我没有证据,但我要给他一个教训。谁容他在阿宙身边如此嚣张?
我正色道:“如果你还要挑拨皇帝和亲王的关系,你就 罪该万死!”
他被刀背压得抬不起头,但只是笑了笑,“对如此指控,皇后又有何证据?自古法治不法,赵显将军虽然曾为皇后亲卫,受到皇后的眷顾,但法不容情。扬州出事,他同时犯有渎职和大不敬之罪,就算有金牌,得以不死,也该解职囚禁。”
我叹息而笑,“以法治不法,而你在我眼里,是不详。法不能治不详,天自然会治的。沈谧,你当谨慎。你是名士出身,你舅舅张季鹰曾拖我给你一信,我一直存着,此刻给你,你虽然聪明,但未必能懂得其中的深意。有勇或有谋的人,世上太多了。假如你觉得可以自此修身治国天下,可以成为一代名士,说明你还不成熟。天降不详,指日可待。”
沈谧接了信,宫女们把刀拿开了,我说:“送客。”
我回到寝室,天寰正在翻看卷宗,却不是使女行刺案子的卷宗,而是列了数目的一大捧卷宗,好像是假钱案所有涉案人的口供。他握着笔,微笑着出神。
扬州之案,推倒了汝阳王赵显。婢女谋害皇后,从前是株连九族的罪行。而这次皇帝没有旨意,就无人敢提起。赵显的部下甄别后编入京城禁军和各地府兵。皇帝不许任何将领收编他们,而是直接统辖这些军人。我以皇后的私库,代表皇家给这些军人每人发了一笔款子,聊作安慰。士兵们本来久战而废,虽然失去了头领,但得到了实惠,激烈的情绪也渐渐被压制了。
我们带着赵显回长安,只在长乐宫内逗留一日。青山的黑影,在故宫无处不在。
赵显匍匐在龙左前,眼睛恢复了神采,虽狼狈,却不消沉。
“皇上,臣愿意听个宣判。有的事儿,臣想明白了,想不明白的,就不能想明白,下辈子再想。臣就是那么一个人,强扭的瓜不甜……皇上对臣教训也是白操心,臣打仗过了瘾,郡王也当过了,所以死而无憾。”
我擦了擦眼睛,道:“免死金牌在,你不会死。而汝阳郡王的职务,皇家并不会削的。”
天寰举起了酒杯,杯中酒映双阙。对面的山岭,雨中春树万人家。他望着赵显,对我点头示意。他终于走到赵显身旁,说:“其实,朕已经替你想了很久了……有个归宿……”
我掩门退出,对赵显的安排,是我和天寰共同决定的。
阿宙立在池边。樱桃褪尽春归去,石榴花在他身后如火如荼,而他无动于衷。
“皇上到底要如何处置赵显?”他问。
“你希望如何呢?阿宙,这次他要是被处死,你可是直接得利者。沈谧等人严刑逼供,你别说你不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
阿宙凤眼一挑。“我从未要他死。但你以为皇帝没有猜忌他?赵显走到这一步,是早晚的事情。在四川,我就晓得他有一天会栽跟头。他平日说我的话,我何尝告诉了皇帝?这次,连神仙也不能帮他隐瞒了。为大将的,对皇家客气些。赏赐丰厚送你回乡。不客气,就找碴儿处死,还要史官写你狂妄。”他看着雨丝,“看着赵显的下场,奇怪了……我总觉得自己也不好受。这倒不是骗人。除了对你的感情,小虾,我发觉其他一切都在变,赵显之后,又轮到谁呢?”
“不管他怎么样,你只是你。你要做你自己的主心骨。那个沈谧,记得你好像说过平天下后,送他回家隐居。为何现在他居然在你身边,以你代言人自居?”
“天下算平定了吗?一年之内,不起战争,我就立刻将沈谧送走。”阿宙神秘地一笑。
一年之内,便又要用兵?他是怎么知道的啊?
我气道:“没有他,你大不了仗?你对他好,他说不定要把你拉下地狱呢。”
阿宙笑道:“没有他,我不是不能打仗。大哥没有上官先生,不能打仗吗?我对沈谧,和大哥对上官先生差不多。”
“他不是上官先生。”
“嗯,是啊,除了上官先生自己,大概哪个男人都成不了他那样子。”阿宙说,“上官先生早年还有活气,如今越来越像仙人了。”
斜风细雨中,一个僧侣走来,他步态矫健,对阿宙全然不见,只对我潇洒合十。
他就是赵显,皇帝为赵显考虑的结局,是叫他出家。对于阿宙,可谓意想不到。
阿宙沉默,伫立着目送赵显离去,并没有压倒长期对手的得意。
山中暮鼓,我想到了上官先生曾经爱说的一句古话,这几年来他再没有说过。
“狡兔死,猎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良弓该藏,不是烧毁,不是折断。阿宙的心里,能懂吗?
长乐宫的夜,是漫长的。聚也终须散。既然是帝后之路,总要走向高处的孤独。除了彼此需要相互慰藉,还能选择什么呢?红烛罗帐,春雨绵绵。
只有此时,皇帝可以毫无防备,皇后可以意乱情迷。
原始的近乎野蛮的律动,带来了温暖,这样的美,残酷而真实,就是不加掩饰的生命。
梦醒时分,长了钟鸣。雨过天晴,彩云飞过。
当人不再奢望的时候,奢侈会不期而至。紧接而来的夏天,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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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0: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章  凤归

五月五日端午节,重重珠帘布,尽是换了夏装的青葱人影。好一派清新致爽。
我让惠童把艾草人挂在门楣上。我不指望草人辟邪,只是点缀节日太平。谢夫人、圆荷在菖蒲花荫下包粽子。谢夫人的粽子小巧玲珑。我笑道:“到底是江南粽子,比江北粽子精致。”
谢夫人说:“我还记得江南的端午节,赛龙舟的时候,美男美女倾城而出。哪里是看龙舟,都是在看人呢。少女怀春,少男钟情,风流都跟戏文一般。长安的端午就不热闹。皇上不好奢,百姓不来事。偏偏皇上今日非但不休假,还要带着皇子皇弟去查看黄河水利……”
我往粽子上缚五彩丝绦。太一是孩子,但天寰已经有意让他旁观旁听朝政。
我将八只粽子用匣子装好,吩咐惠童:“让中使快马送到终南山上官先生的别业。”
太一的童音响起:“家家,我回来了。”
我猛地站起来,忽觉阳光刺眼,一阵头晕。我捂住胸口,谢夫人机敏,跟着扶住我。
我对她摇摇头,对太一张开手臂说:“今天这么早?”
太一贴着我的耳朵低声说:“爹爹和五叔还在外面议事呢。我想你,就先回来。今天可是端午节。对了,在御车里爹爹跟我说,好多年前家家当新娘的时候,就跟他去过黄河岸边,是为了圆个龙凤的秘密。爹爹好卖关子,说要等我长大了,才会告诉我秘密是什么。”
龙凤的秘密?就是北朝祖宗的那个宝库。我想了想,“爹爹不是卖关子,那秘密必须要皇帝才可以知道。国家初建,国运日益昌盛,太一要帮着爹爹积累,可不能当败家子。”
太一乐呵呵地回答:“我晓得。”他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递给我,“我做的。奉献给家家当节礼。”
原来是一台微小的水车。我惊讶地说:“你做的?别是先生帮着你的吧?”
太一黑亮亮的眸子光彩四溢,“就是我自己做的。”他眉头一皱,“先生越发爱学仙问道了,我又不能阻止他。所以,我就想在先生变成上仙之前,多学点本事。将来万一他走了,我只能靠自己。”
我心思一动,“你想不想学仙?”
“不想。”太一坚定地说,“神仙要抛却红尘家人,我舍不得,做不到。神仙固然能遨游天地,但像我爹爹那般不做神仙也能掌握乾坤。”
我让人蒸粽子去,口中发苦,头晕不已,只是硬撑着。左等右等皇帝不来,我先让太一吃了粽子。他不肯动,“家家也吃点。”
我咬了一口,味同嚼蜡。太一脸色变了,“家家,你难受吗?”他丢下粽子,擦干手搀着我。我低声道:“今儿过节,我不舒服不宜声张。你陪我到帷幕里歇息一会儿就好了。”
我躺在帷帐里的长榻上。太一替我抹去汗珠,拿了把芭蕉扇,立在我身边扇着。
芭蕉扇影摇着,我渐生倦意。
上官先生撩开帷幕走了进来,他足下流云,宫内的凿井花纹瞬间消失,成了团团紫气。
“先生,你来了?我还让人送粽子给你。”我说。
他的脸庞就和青城山傍晚茅舍里我们邂逅时一般,美得不可思议。
他温柔地说:“你让我陪着你,别让你一个人。我陪了。现在时候到了,恕我不能再留。”
我拉住他的飘飘衣袂,恳求道:“太一还小,你答应教养他的。”
他微笑,如同夜樱。花瓣散落,他的身体化于无形。我猛地醒来。
太一双手托腮,跪在榻前,“家家,做梦了?”我松开他的袖子。正殿隐隐传来男人的说话声。
太一悄悄告诉我:“爹爹和五叔来了。爹爹让我守着你,他们怕吵到你,所以把晚膳移到外殿去用。”
我起来。太一搬面铜镜,帮我理头发。他叹了口气,悻悻地说:“家家,怕是又要打仗了。”
“什么?”我放下梳子,“你听你爹和五叔说的?”
“他们没有对我说,但我从他们的话里猜出来的。五叔说江南去掉赵显后,有少数旧势力蠢蠢欲动,会联合浙西流寇起事。他自请抚镇江南。爹爹就说,等夏天过后再动手不迟。爹爹还说赵显之勇虽然可挡一时,但好比金银花茶,热性有血毒的人,只要几天不喝,隐患就会成疖。他偏要把这个隐在江南皮肤下的疖催熟成痛,然后一举割掉,从此就不能死灰复燃。”
我明白他们的意思。阿宙渴望带兵到江南平乱,一展雄风。天寰呢,从来就是反反复复两头下棋,他明里暗里都有盘算。江南不收赋税,大批任用南人,是国家财政和吏治所不能长期宽容的。浙西流寇不灭,是因为有大族财力支持,才能得以存在。赵显出家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江南头顶好比少了座大山。一小撮阴谋家,毕竟是不能用仁慈感化的。
我在扬州遇刺,虽然原因众多,但也说明朝廷的统治在那里还不稳固,因此天寰兄弟都有心思。
我拉着太一走出帷幕。夏风里,阿宙正在拊掌而笑。天寰注视弟弟,脸颊上挂着笑涡。
太一正要说话,我捂住他的嘴,把他拉到帷幕后,“我们不过去了,让你爹爹和五叔多说会话。你知道五叔是你爹爹养大的,小时候也在这儿长大。”
“嗯,知道。所以……五叔才当皇太弟?”太一问。
“他当皇太弟,实际上倒是帮了我们母子。爹爹只有你一个小孩儿,南征那会儿你更小。立了他,便断绝了闲言碎语,稳定了人心大局。大臣们再也不会因为家家才生了你一个,逼着爹爹再纳妾。你呢,因为不是皇储,所以能自由些、安全些。”我捏着太一头颈后的皮肉,“现在你慢慢地长大了……”我不说完。
太一道:“五叔疼我,送我玉飞龙。”
太一从春天开始,每日练习骑马。玉飞龙因为是他的专用,所以就在太极宫后给他搭了一个马厩。阿宙王府里专伺候玉飞龙的一个宦官也跟着进宫,到皇子名下管马。
天寰每日天不亮就要上早朝。太一有时也会跟着起床。等送走了父皇,他经常会去马厩给玉飞龙喂食。
听惠童说,玉飞龙对太一十分恭顺,太一有很多话也肯对马匹说。
我并不禁止太一这样做。皇子也是孩子,他可以亲力亲为,有所钟爱。
我小时候,就常常偷跑去逗弄父亲的老白马。
风铃一响,天寰迈步入内,“娘儿俩说什么悄悄话?”
“既知是悄悄话,皇上何必刨根问底?”我调侃道。天寰道:“脸儿黄黄的,病了?”
太一问:“五叔走了?”
“没有,正在门口看星星呢。你出去,我和家家就来。”
太一瞅着我们无声地一笑,去找他叔叔了。
天寰拉过我的胳膊,笑道:“我是好久没有给你诊脉了。这几年你身子逐渐好起来……当年上官……”他住了嘴。
我问:“要是江南有乱,真派阿宙去啊?”
天寰“嘘”了一声,他把我按在榻上,自己蹲下,低头摸着我的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呼吸长短不均,问:“怎么,旧病复发了?”
阿宙和太一的笑声传进帘子。我的心一凉。
天寰摇头。他抬起脸,眼里闪着夏天的星波,“好像真是旧病复发啊。”
他傻笑了一会儿,跪着把头搁在我的大腿上,“夏初,想不到太一之后,我们还能有太二。也许有生之年,还会有太三、太四。这几年你的身体健壮了许多,再生孩子就不会太危险了。你愿意给我再生一个孩子吗?”
我从榻上滑下来,同他抱在一起。阿宙的、笑声朗朗,正同太一说着各种星星的名字。
天寰收了笑容,暗黑的眸子如湖面粼粼的波光,“先不要泄露,知道此事的人越少越好……大约要到明年早春才能出生。那时候,江南的局便彻底定了。”
阿宙在洛阳屯集有十万兵马。江南,可以让这支兵强马壮的队伍有用武之地。阿宙把这些人从洛阳转移到遥远的南方,恐怕还有消除皇帝疑虑的意思。自从皇帝借机收了赵显的人马后,各大将人人自危,擅自防闲。阿宙身为皇太弟,是沸水边最近的蚂蚁,当然不能自安。
我不愿再想那些复杂的事情。此刻的欢乐,是我们两人的。还能怀孕,令我喜出望外。
天寰和我一起走到廊下。太一指着天空,“那时就参,那就是商,据说是兄弟星。”
阿宙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才对太一说:“星星都是一样的。谁能说清楚哪颗近些,哪颗远些?参商不过是文酸的杜撰。”
天寰仰望苍穹,好像那只是一面镜子。我把手放在腹部,我不希望阿宙和天寰成为参商,也不希望太一和弟弟有参商之时。让我生个宝玥般贴心的女孩儿吧。人们说女儿才得父亲的真传。她会有雪色的皮肤,水样的眸子,浅浅的梨涡……让她能描画丹青,能嫁到宫外快意山水。
国家有皇太弟,而中宫在第一皇子后再次有喜,对于朝局来说,并非大好消息。因此我忍着辛苦,减少露面。除了几个左右的亲近人,消息密不透风,连太一都被蒙在鼓里。
八月末,南朝旧家顾氏、何氏、袁氏等三家并浙西农民,联络受赵显案被免官降职的五个朝廷官员,在杭州、越州、福州起兵。檄文送到时,天寰和我在文德殿接见新一批修文殿学士。
当年为我编著书籍的年轻人,逐渐步入中年,担任要职。他们的位置,被各地通过科举和推荐的人才所代替。皇帝特许修文殿学士们从北门入禁中。修文殿的学士会受到皇后的庇护,已是公开的秘密。
我读了檄文,道:“三家旧贵,不知变通,遇到新朝,就难免失意。而五位官员,纯因为失职怨愤。身为须眉,为了自己的富贵爵禄而胁迫当地军民反抗,不是太残忍了吗?”
天寰悠然对那些青年道:“国家已名正言顺,他们与国家战斗,不符人心。皇弟南下,乌合之众不过三个月便会瓦解。然而,这檄文之慷慨流畅,令人欣赏。可惜这样的人才,不到朕的朝廷来参加科举。你们要记住这个人,将来只要有可能,朝廷不会杀他。”
第二天,天寰驾临未央宫,号令在洛阳巡视的皇太弟即刻南下。大运河的存在,让进军十分快速。皇帝还拉出了那痴呆的孩子炎全,驳斥留言,说明南朝废帝活得很健康。
我以皇后和故国主人的名义,隔帘参与朝会,发明文号召江南军民不要盲从。
忙碌半日,天寰去户部过问军费,我回到太极宫。雨脚歇处,上官先生侯在海棠花旁。我觉得每次见他都很珍贵。我拉着他的袖子笑道:“先生今日下凡?”
他说:“为了江南叛乱而来。他们不成大事。但孙照帮你所藏妙瑾公主,恐怕会被乱者利用,以她名义造反。夏初,你真不准备向皇帝公开妙瑾的去处?”
“这是我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他。假妙瑾平乱之后,一定会被杀,我救不了。但真妙瑾好多年前就隐姓埋名,在敦煌郡安家。我每年都派人去观察她,她长大后专心慈善,救济孤儿,毫不关心政事。如果只是因为她是曾经的妙瑾公主就该死,那么皇帝和我都没有颜面。”
上官先生笑了,他停了半天,道:“你说得对,我本不该问,我小时候亲眼看到父亲被政敌暗杀,尸身躺在庭院花丛,血流满地,情景终生难忘。可皇家之内,互相残杀层出不穷。对于浙江的用兵,我有点儿失望。那群人早有反迹,师兄在江南也有人为他提供各种情报。可防患于未然,师兄养痛,自有他的目的。他要是转移在洛阳的兵马,要再试探他的弟弟。但天下一统,皇帝如此殃及池鱼……记得当年在四川,我对你说北帝什么吗?唉……”他笑叹一声,“没想到师兄就是他,于是就花去了我们的十年。”
我们的十年,大家都老了十岁。有些记忆,只是我和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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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0:2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记得那年在青城山的茅屋,他对我纵论天下力量,给了北帝“形式乖张,手段残酷”八字。那时候他是隐逸少年,而我是懵懂少女,传说中的北帝,兀自在金色阴影里。
他慢慢地说:“斗转星移,十年已过去了。我的所学都写在册子里,放在太一的书房内。有了书,孩子留我无用。我的祖宅,还有些亲戚住着。终南山的上官别业,我捐献给你建立皇家书院。我曾经说过,太学以外,全国应多设书院。为了纪念师傅元石先生,请把它命名为‘元石书院’罢。”
我不语,摸了摸宽大裙子下隆起的肚子。
我脱口而出一个疑问:“当年我生太一后,先生给我吃的香气药丸是什么?”
他目光清澈,并不回答,俯身凑近我,蓦然拉起我的手腕。
我看不懂他的表情,暖意从他的身上传递到我的手上。
“夏初……”他喉咙哑了,“夏初啊夏初。”他好像是怜悯我,又好像只是感慨沧桑。
“是的,我又怀孕了。”我简明扼要地说。我最不想瞒先生。
我又说:“不知道是男是女,可我想让你给孩子取个名字。”
他点点头,放开我的手,侧过脸去,“我会去杭州一次。等明春,孩子该出生了,我会想好一个名字的。我答应陪你活十年,因为这新的生命,我会再等一段日子。请你们原谅我的逗留……”
他说什么请我原谅,明明是我想拖住他,但他要那么说……我心里一堵,“先生为何要去杭州?”
“凤兮凤兮,为何去杭州?”天寰在远处出现。
上官先生道:“这次战役,叛军最后肯定会用杭州城作为末期的防线。我曾经去过江南,爱杭州之美,清艳秀出,天然绝俗。画船载入孤山,半湖春色,乃梦中的家。我不能眼看杭州变成废墟。君宙好战,沈谧好斗,我不去,杭州会成死城。而我一个人一匹马就能进入杭州城。”
天寰皱眉,“我宁愿失去杭州,也不愿失去你。”
我正要劝说上官先生,他说:“战争才开始,阴谋并不成形,杭州叛乱的将士心不定,才可能听我劝说。如果战斗开始,大军到达杭州城,他们一定死守城门抵抗。我一个人去,叛军总不见得大惊小怪地派支军队来对付我。若只派将领来,我就能利用他。我从无官职,倒是有名声……他们不会杀我。不让我去,我也会去。我不是为了你的皇朝,而是为了我自己的梦。”
他说完便离开。第二日,他果然动身去了杭州。接下来的秋日里,杭州城被他一个人劝动,守城将士杀死长官,叛军迅速瓦解。而阿宙率军一直攻击到海上,火烧连营,连克福州、越州。
朝廷在冬季开始的时候平息叛乱。皇帝此时才对外公布中宫待产的消息,于是祝贺表堆满太极宫。上官先生一直滞留在苏杭。天寰命阿宙分十万兵在江南各大州府,准他带其余三万兵到洛阳。新年之前,天寰寄御诗给洛阳阿宙,以表思念之情。阿宙不得不凑请入朝。
我身子日益沉重,胎儿常常在里面动。看来这小胎儿脾气比太一暴多了,日夜都不老实。和上次一样,神医子翼先生、女医卞夫人都被安置入宫。
元日,天寰第一次带着太一参加百僚朝贺会。
那孩子端丽仪表,优雅举止,慈和态度,瞬间传遍长安。
有一种人,具有磁石般的魔力。只要认识他,便会喜欢他、惦记他。太一,便具有这样的天赋。
长安的爆竹声里,雪花飘落。阿宙、上官先生都是今日到京,而我还未见到他们。
谢夫人做了两件新袍子送给太一、迦叶贺岁。迦叶一眼就抢了红衣,捏着拳头说:“大红最威风。”
太一抱着碧色衣裳道:“我倒喜碧青,先生总穿青。”
谢夫人低声对我说:“红色,照例是给皇帝之子的。”
我随口道:“小孩子家,喜欢便喜欢吧。他们一个陈王,一个吴王,没什么大分别。”
迦叶咬着烤肉串说:“五叔回来,我又要回赵王府了。”
罗夫人拖着他去睡觉,他不肯走,和太一咬耳朵。太一点头,小哥俩相视而笑。
等迦叶去了偏殿,太一小心翼翼地靠着我的腹部,“家家,它又在踢了。”
小生命的孕育,对太一来说是新鲜事。我摸着他披散的头发,“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弟弟。”太一不假思索。
天寰拿着几本奏章过来,问:“为何要弟弟?”
太一说:“二叔战死,六叔遇难。爹爹只剩两个弟弟,七叔又病了。我这辈也才四个男孩儿。”
天寰沉默良久,道:“有弟弟,你家家就偏心喜欢弟弟了。”
我白了他一眼,“皇上胡说。太一,不论弟弟妹妹,家家都会平等对待你们的。”
太一摇头,“我才不怕家家偏心,弟弟肯定很胖很可爱。我都要喜欢他,别说父母了。”他飞速瞟了右手一下。
天寰放下奏折,过来抓住他的手,“我最受父皇宠爱。后来你五叔受宠,父皇跟我说,无论谁得宠,天寰最重要。你是长子,得到第一份父子爱,他人没得比。我对太一,就像父皇对我。”
太一把头埋在天寰的胸襟里。我隐约听到马嘶声。寒气逼人,雪比方才更大了。
第二日清早,天寰照例四更赴朝会。
我送他上朝,听罗夫人来跟我抱怨:“迦叶、太一刚才溜掉了,裘皮都不穿。”
我笑,“许是和太一到附近去玩雪了。”
我们正在雪地里说话,上官先生来了。他裹着一身银狐皮,更显神清而绰约。
我惊喜,忙趋前几步,“先生!”
“夏初,小心身子。”他举着灯笼。
“先生,你也不顾清晨寒气大,你的腿……”
他微微一笑,“我想看看孩子,也想拜望皇后你。”
我指着圆荷捧着的裘皮,“陪我找找孩子们,可别把他们冻坏了。”
我们走了一会儿,老鸹在枝头叫,上官先生瞧我出了汗,“别漏了马厩。”
啊,先生说对了。他们可不是想骑马踏雪?怪不得昨晚鬼鬼祟祟的。
上官先生快步向殿北的马厩走去。我由惠童扶着。
雪地里轰隆隆几声巨响,孩子连声惨叫,划破了宁静的冬晨。
我的心顿时揪起,使劲儿往前冲。上官先生丢下灯,扯开狐裘,往前飞跑。
熹微天光中,一匹白马追着一小团滚动的碧色,踏雪怒冲而来。
那是……惠童拉住我,“皇后!”
太一连滚带爬,钻到上官先生身边。瞬间的功夫,上官先生拉来银狐皮,用身子护住他。
疯狂的玉飞龙从那堆银白上狠狠地践踏而过。我厉声叫起来,肝胆几乎被活活震碎。
玉飞龙呼啸着从我身边跑过……怎么办?
我跌在雪里,急中生智,使尽全部力气长啸了一声。
马头剧烈晃动,它的前蹄在积雪里绊了一下,回首看了看我。
玉飞龙……你是怎么了?我是初夏啊。
这时,一位侍卫的箭头刺穿了马股,玉飞龙狂暴怒立起来,悲鸣号叫。它飞驰几丈,马身扭曲,折断了自己的马腿。侍卫们一拥而来,将那马团团围住。我大喊:“别杀它!”
我挣扎着爬到上官先生身边。太一哆嗦着掀开狐皮,“先生?先生?”
上官先生双目微合,修长的身体弯曲着。他温柔而惘然地望了我一眼,铁锈色的血从口中涌出。
我大叫:“来人,救命!救命!”
我扯着上官先生的衣袍,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他抬走。
一张青色的墨纸从他衣裳里掉下来,散落在雪地里。太一哭叫:“迦叶,迦叶……”
我喘息着,跌跌撞撞地往马厩边去。太阳初升,白雪里火红的孩子蜷缩着。我哭着把迦叶抱起来,奔马踩碎了他的脊椎。孩子的肉体瘫软,骨头发出让人撕心裂肺的脆响,面色青紫。我叫了他好多声,他模模糊糊地叫我声“家家……”就在我的怀里断气了。
我不禁泪如雨下。迦叶,别人都以为他贪吃爱玩,可是他也有自己敏感和渴望。他从会说话起,从未像太一那样亲热地叫谁一声“家家”。
可是,一切都太迟了。我愧疚而痛苦,继续抱着他。太一大声哭泣,“都是我不好,是我让他陪我来看马的。马厩一开,玉飞龙就像见了鬼……直踏迦叶……迦叶,迦叶!”
玉飞龙怎么会如此残暴,失去了常态?我恍惚了半日,发现自己的怀里空了。
太一正在殿外抽噎。圆荷扶着我到东殿去。一群人围着御床。天寰、子翼先生、百年、孙照……上官先生昏迷着,他的脸呈现灰白色,嘴唇青紫。我叫了一声:“先生……”
他根本不动。天寰的面容极度阴沉,他眼内的寒意令人锥心。他轻轻抚摸着上官先生的额头,“怎么,有救吗?”
子翼捻着须髯,“陈王年幼,遭马践踏便立刻殒命。至于上官先生……要看他的造化了。”泪水弄湿了他花白的胡子,“皇上,上官先生……心神俱耗大半,他为您军师,谈何容易?”
我泪眼朦胧,天寰又摸了摸上官先生的脸。孙照把药灌进去,上官先生吐了出来。天寰用指头扳开他的牙齿,孙照再喂。百年道:“皇上,五殿下还在雪地里跪着谢罪。您……”
天寰的面上忽然闪现一丝薄如刀锋的冷笑,“他送的马,他可自行处理。可死者不能复生,上官先生又还未死,皇太弟有何罪可谢?”
众人都不敢做声。我说:“还是我去吧。”
天寰并不答应,只是专注地望着上官先生。我肚子里的孩儿猛蹬我一下,我掩住嘴,不让自己呻吟出声。我走到屋檐下,阿宙脸色苍白,他似乎积聚着愤怒,但实在无处可以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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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0:42 | 显示全部楼层
“马发狂,到底是怎么回事?玉飞龙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发狂?”阿宙问我。
我摇头。惠童说:“刚才皇上让人询问太一、罗夫人,还让人捉拿府里跟马入宫的双宝问话。”
马儿偶然会有暴烈野性的时候,宫廷内养马的人,也有过被马践踏踢死的意外。可是玉飞龙是不会无故发狂的。除了养马的宦官,就是太一最有可能被马伤害。新年第二日,皇子照惯例穿红色。红色刺激兽性。凌晨迷蒙之中,躁狂的玉飞龙看到灯笼里的红色,便直冲而去。谁知,却是小迦叶替死……
太一若意外死亡,至少在十年内,再也没有人能威胁阿宙皇太弟的位置。
可是,玉飞龙乃阿宙所赠,养马的也是他的宦官,此次太一不死,上官先生重伤,天寰他……
我望着阿宙。他是凶手吗?不,他没有必要那么冒险,他绝对不会用跟他出生入死的战马来当凶器的。这时,天寰也走了出来,他的语气陡然平和,“五弟平身吧,烈马失常,不是你所能控制的。朕不怪罪,你不要自责了。皇后,你身子重了,节哀顺变吧。”
“皇上……马。”
“马正捆在殿后,百年,你领着殿下去。”天寰想了想,“皇后若还心疼那匹马,也可以去。”
“皇上……玉飞龙?”我含泪。他瞅着我和阿宙,漠然地说:“你们拿主意。”
玉飞龙被侍卫们用铁索绑了,躺倒在小屋的泥地里。它不断地挣扎着,却无能为力,马口喷着灰白的泡沫。它的疯狂劲已经过去了,马眼虽然充血,但回复了素日的棕黑。
阿宙盘腿坐在马头边,把马的脑袋放在他的大腿上,抚摸着马的鬃毛。泪水从他的凤目里淌下来。我也泪流满面。从四川相识,经历了多少风雨战争,它竟然在太平里倒下了。
“小虾不哭。它是我的马,你为何哭?”
阿宙用袍角擦去马眼里滚出的泪珠。他仰起脸,笑颜光艳,如雨中芙蓉,“玉飞龙,你也不许哭。记得我第一次带你上战场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我说:元君宙是一个男孩子,你是一匹小公马。男儿到死心如铁。上了战场,就算我要死,你要跟我分别了,你也不许哭。”
我呜咽。阿宙望着冬日冷冰冰的阳光,叹息道:“我太傻了,想不到戎马十多年,我们会在这里分别。我以为把你留在皇宫,就可以让你免遭屠杀。我忘了,皇宫里就是变着法子杀人……”
我走过去,用帕子抹着玉飞龙满是血沫的马槽。阿宙抽出了剑,对我道:“小虾,你出去吧。”
“阿宙……”
“出去!”
我扶着门出来。惠童搀住我。我瞧了一眼白帕子,血沫里夹杂着细细的紫色草粒。
只听哐当一声,马嘶叫了一声。死寂之后,阿宙走出来。我哭,惠童也哭。
阿宙抖落白袍上的血,说:“我该回府了。请把马的骨肉送到我府。”
正殿内,几位重臣大将都在廊下,皇帝隔着帘子与他们说话:“天降大祸,朕痛失陈王。卿等要求,朕无法准奏。此马乃皇太弟爱马,跟他出生入死多年。皇弟将它送给吴王,从未有异。方才内侍报朕,管马的宦官已因恐惧而自杀。马厩内只有隔夜的麦草,经人检查,也无异样。皇太弟乃朕抚养成人,朕最钟爱。他有功于社稷,有勋于皇室,因此朕才把他立为东宫。兄弟何尝起疑?卿等先回去吧。”
自杀?我捏捏手绢。
谢如雅猛地抬头,“皇上,此事乃冲着皇子来的,绝非偶然。臣万死,再请皇上速查彻查,以觉奸人之谋。此马乃赵王坐骑,养马的是赵府家奴。若无罪,又为何急于自杀?”
杜昭维冷静的说:“谢尚书,事态尚模糊,我等不应危言耸听,动摇东宫。一切听皇上的圣意。”
谢如雅还要说话,崔僧固打断女婿:“谢如雅狂妄!皇上乃有道明君,岂是你黄口小儿能臧否?退下!”他率先叩首,“皇上,臣等告退。”
我进入帘内,把那块手帕交给天寰。他对着光线看了看,道:“此草给兽吃了能导致幻觉,给人吃了能致人癫狂。有人下药无疑……我现在不是大动的时候。”
我们到殿内。天寰捏起上官先生的手。圆荷跪着递来一张青色的纸,“皇后……”
这是上官先生早晨放在衣服里的,上面写了三个楷字:元浩晴。谁是元浩晴?我糊涂了。天寰长叹,道:“不是你让他给孩子取名字吗?”
皓晴,皓晴。好生之德,天道浩荡。我终于明白了,上官先生的理想,便是一片晴天下的天下。
天寰把脸靠近上官先生,眸子里泪光莹然,他低沉地说:“凤兮凤兮,听你的,孩子就叫皓晴。你只想要出山十年,是我们没有放你走。我知你这次去江南,就选了一个隐遁的佳地。但为了皓晴,你回来了。我当初劝元石先生收你为徒弟,既是为了让你当‘士’,也是为了让你被我所用。十年来,你一次次襄赞谋划,一次次地分忧解难。你在我这里,除了让你为‘士’飞翔,就一无所取,别无所求。我不是不知道你借酒消愁,不是不知道你长夜难眠,不是不知道你对我有所失望……”
上官先生绝美的脸庞微动,似乎不胜痛楚。
我的肚子阵阵抽痛,弯下了腰。
天寰继续说:“最初在青城山,就是你救了夏初。你为了保住她的性命,居然用自己的鲜血熬成药丸送给她吃……”
产后的往事,在我的脑海中飞过……我恍然大悟。
我“啊”了一声。天寰转身抱紧我。胎儿就要出来了……我……天寰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我不能再熬了。
元月三日凌晨,我从分娩的疲惫里清醒过来。太一抱着个婴儿给我瞧,“家家,是个弟弟。”
罗夫人道:“相面的说皇后宜男,果然再生皇子。小皇子虽早产,但个头不小。”她在我耳边说,“皇后,小皇子的手脚齐全,相貌和皇上婴儿时一模一样。”
我稍微抬头,红脸的小皓晴实在像他父亲。太一亲吻着弟弟的小手,又亲亲他的鼻子。
婴孩的小嘴一动,大哭起来。哭声之响亮,前所未闻,好像责怪父皇无暇顾及他。
天寰捏着上官先生的手,陪伴他三天三夜。我不知道天寰还对上官先生说了什么,但他留住了上官先生。
皇太弟元君宙从那天起就称病不出门,把自己封闭在王府之内。而皇帝派长孙乾老将军的次子长孙平到洛阳去代管军政。阿宙的长史沈谧,无论在长安还是洛阳,突然失去踪影。
春水涨起的时候,天寰和我陪着康复中的上官先生去踏青。
上官先生苏醒后,对我们总是微微地笑。他很少说话,也从不提过去的事情。
白鹿原上,孤烟渺渺,远树芊芊。竹椅上的青凤先生,安详地闻着春的气息。
他似明澈物外,又似神思澡雪。他背后的天寰,玄色布衫,宛如水镜。
好像一切又回到相逢的起点,但到底不同。苍穹里,凤与大鹏,已结伴过云。
一架马车候在夕阳里,孙照对上官先生抱拳。上官先生没有看我,只望了天寰一眼。
“朋友之相处,难免一散。与其让我为帝,正式和你分别,不如像现在这样,我为东方,你是上官,我们随意在旅途风景里告别。你在江南的隐遁地,我不会跟任何一个人说。我们之前能一起俯仰在宇宙之中,相从在天地之间,我们就该满足了。今后无论再发生什么事,你只是林中的青凤,再不要坠入庙堂战场。凤兮凤兮,我绝不要再见你。”
天寰把他抱上马车,说话时始终注视着他的眼睛。上官先生沉默,但同样凝视着他。
我对上官先生一拜,“先生,你所托付的,我都记住了。轶,请珍重。”
上官先生的眼里清泪盈盈,他笑了,“师兄,夏初,上官轶就此永别。”
他放下车帘。他曾为人生,曾为人死,总该有闲山一片,安度余生。
天寰的人影萧索,他眼中的水光映着夕阳。许久,他才缓缓抬手,笑了声,叩了叩车。
孙照扬鞭,马车疾驰而去。先生终于走了。凤归尘世之外。
青山在万景之外,落日照五陵之西。
其实,何止朋友同僚?父母骨肉、情人爱侣的相处,都像是结伴走人间的一段旅途,总会有离别的时刻,也不该强求长短。
临别能一笑,缘分已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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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0:5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易储

我们得到浩晴的那天,阿宙失去了玉飞龙。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襁褓中的浩晴大哭起来的时候,我就想到玉飞龙在青山碧溪里的白影,想到它那双棕黑色的眸子。玉飞龙对于阿宙和我,意味着生命的一部分。它被杀后,我心里某一块地方就慢慢荒芜下来。随着日子一天天地流逝,心中埋葬玉飞龙的荒冢上又长出了青草和野花。
虽然皇帝三令五申不要再追究,阿宙听任被解除兵权,他深自韬晦,闭门谢客,不再过问政事军事,但朝廷内外对皇太弟的疑问一直没有平息。
皇帝有两个儿子,小儿子十分健全。东宫的位子风雨飘摇,日益为揣摩者观望。养马宦官的自杀,谋士沈谧的逃亡,让阿宙只有用沉默来为自己做辩白。
尽管如此,皇宫每有美味奇宝,使者们就会赶马送到赵王府。天寰做出乐意分享的姿态,而阿宙则在府内配合,向天下宣示兄弟无间。迦叶的周年忌日,阿宙送表章,请求辞让皇太弟之位。皇帝不准。三个月以后,阿宙再上表请上教皇太弟金印。皇帝依旧不准。皇帝还将三个要求换皇储的官员一并解职,处死了一个在长安号称东宫有变的术士。
那三个官员,不过是见风使舵。但在没有看清帝王用意之前,就抢着下注的是赌徒,不堪大臣之位。杀术士,好比杀鸡儆猴。人人都能妄议帝王家事,皇家尊严何在?
天寰说过,他最恨别人揣摩他。
我知道,阿宙不是不能交出储位,而是还没有到交出储位的时间。
政治乃荒唐的哲学,无耻的游戏。可惜从古至今,一些最聪明最自负的男女乐此不疲。
谁隐藏到最后,谁就是高手。谁最让人看不清,谁就是赢家。在这样貌似平静实则角斗的两年里,太一和浩睛在父母的羽翼下茁壮地成长。
每个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有自己的性格。即使结在一棵树上的果子,也各有天然不同。浩晴具有风雷般的性格。作为婴儿'他就敢于用冲天的大哭来打破太极宫的肃静。他还不会说话时,只要有所不满,就会号叫着,挥动小手小脚来示威。他周岁后个头就要比同龄的婴孩大。他会用简单的音节发号施令。
看着浩晴在殿内撒野,作为母亲的我,有点儿苦恼。他的相貌酷似皇帝,而性格却不内敛。不过,他偶尔也有安静的时候。譬如太一在殿前练习弹琴时,浩晴乖乖地坐在我怀里,水汪汪的眼珠冉冉而动,好像被磁石吸引了。
春季刚来,我看着太一专心致志地弹琴。飞瀑水花晶莹,太一是剔透如水珠的孩子。水珠对着太阳,里面蕴涵着七彩之光。浩晴歪着头,他不动的时候,简直就像个雪白的瓷人。可是一动起来,就好像随时要打破他那层精美的瓷壳子。
太一突然止住琴弦,叹息了一声。他的心思相当缜密,方才我竟丝毫没听出这声叹息在他心中孕育。浩晴把手一伸,“琴!要琴!”
太一跑过来,“家家,我来抱他一会儿。弟弟你就像个大大的冬瓜。”
浩晴还不太懂得区别瓜果.而且皇家菜肴里冬瓜不多见。所以他皱着眉想了半天,用小手捶打太一说:“哥哥冬瓜!”
太一对我笑道:“他不吃亏呢。弟弟一直这样可爱就好了。”
“他就像小马驹般烈。我们须得教他些礼节,不然以后怎么管束?”我说得飞快。
浩晴虽聪明,却还是没听懂。他象牙白的两腮冒出团火气,对我一龇牙。我吩咐圆荷把浩晴拉走。浩晴甩开圆荷的手,心有不甘地回头望我们,好像要确定我们是不是继续讲他的不是。我对太一摊手,“你不能过于溺爱弟弟。你父亲虽宠他,但还是有分寸的。将来你若继承大统,浩晴毕竟是臣子。”
太一好像被触及心事,“爹爹当年也这么溺爱五叔?”
我摇头,“我不知道,大概是吧。”
太一眉眼里的愁绪就像江南烟柳中的雨丝,“母后,我不相信五叔会用玉飞龙害我。五叔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让与不让太弟之位,都有风波。我并不怕朝政变局,但我怕再伤元氏血脉,丧失人心。”
左右无人,我捧住太一的手,“你这话是不能再对我之外-人说的。”
“嗯。母后,父皇兄弟只剩五叔七叔。七叔称病在家,等于废人。五叔呢,外间说他沉湎于声色,日夜酣饮。母后,七叔二十多岁,何至于病废?五叔呢,何至于耽乐如此?五叔自伤名德,无非是为了避免灾祸。然在天下人眼里,父皇竟容不下一个手足?孩儿为父皇盛德思量,事情本不该如此。”
我垂下头颈,脖子里有些微痒,转头,却见一树桃花飞茜雪。
我怔忪片刻,太一这个早熟的孩子,并不懦弱,敢于直面元家的内疮。
我望着飞散的花瓣,“太一,古人云‘口不言父母之过’,但你能直抒己见,而不是暗地揣度,可见你对父母的孝心。我们没有白白疼你。你所看到的父皇,是强悍而果决的神。但我所见到的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他有弱点,面对杀戮,也曾犹豫。像你这么大时,他就继承了皇位。至今二十多年,威胁无处不在。他稍有恻隐,便没有统一的江山,也没有你我的团聚。自古皇家骨肉疏离,乃是常事。为什么?因为‘权力’二字。权力是洪水猛兽,一旦在人心里发作,认定人的天性已不足以抵抗。你的外祖父,是被他的弟弟害死的。他友爱兄弟,毫不防备,就是这个下场。我的小哥哥们全部被杀,我和你的外祖母在冷宫受尽欺负……你父亲在皇位上那么多年,警惕的习惯成为自然。君子的盛德,是温良恭俭。皇帝的盛德,是让天下人安家乐业,远离战乱。你父皇建国、改革,难道不是造福于天下人?你父皇对你五叔抚养教育,委以重任,命为皇储。现在虽然情况变化了,但你父皇对他的关心,并不全是为了伪装,而是有真情的。若有一天他们真的兄弟相残,那是命运使然。我了解你五叔,也知道你父皇,我不会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只要能避免,我会挺身而出的。而对你,长辈的结,过于复杂,不是你能解开的。我和你父皇、你五叔,都不希望你夹在当中。父皇留给你的,会是一个完整的天下,而不是血腥的包袱。我们离开时,就会把我们的包袱带走。你虽然孝顺,丹尼无能为力。”
太一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担心五叔,更担心爹爹……”
我捧住他的脸蛋,“太一,如果更立你为皇太子,你一定不要对你父皇说刚才的话。而且,你要当做你之前没有立过皇储。你必须坦然和自信地接受东宫之印,明白吗?”
他点头。
一阵混乱的弦音响起,原来是浩晴跑到那里用手胡拨。我对太一说:“你以后不能听任他随意弹你的琴。那是你父皇给你的琴,要弹奏的是天下。”
浩晴发现我们注意着他,就使足力气,打算把琴推下石案。太一蹿了起来。我喝道:“不许推!”
浩晴扮鬼脸地一笑。忽然,他双脚腾空,被人提起来。他大喊大叫,一见是他父亲就老实了。天寰正色道:“满宫的人都围着你团团转。好好的琴,为何弄坏?你以为大家都怕了你?”
浩晴不出声,鼻孔出气。天寰把他抱上肩,“你哥哥的琴,你不能动。”
太一说:“弟弟是淘气,以后自然会守规矩。弟弟,啊?”
天寰眼神阴郁,他理理浩晴的头发。浩晴便对着他的耳朵呵气玩。
他打发开两个孩子,对我说:“五弟闹得太不成话了……家奴强占农田连通内湖,让他携妓夜游,笙歌传遍城西。大臣奏本,堆积如山。”
我没有言语。
天寰又道:“他自毁到这个地步。这样……再过几年,便真成废人了。”
我幽幽地说:“皇上不要他自毁,难道还要他成全自个儿?”
天寰不做声,他抚摸玉带,动作艰难,好像那玉带并非打磨光润,而是粗糙不平。
我端坐了,“皇上,两年了,我和你,看着君宙一步步地变成这样……我不想说也不行了。我们过去只有一个儿子,幼弱。现在他长大了,能自立自尊。我们又有了浩晴,他健康活泼。当初你立君宙的心思,我懂,君宙也懂,所以他冒险不推辞。浩晴出生的那天出了事,他便退一步。你夺军权,处理沈谧,他再退一步。你让人监视,把弟弟软禁起来,君宙还能退到何等地步?要他到长安集市上去杀人放火?你我还把枷锁套在他的头上,与你就显得虚伪,与我就值得羞愧。皇上,我求你两件事:头一件,以家奴夺田、携妓夜游这件事为切口,以皇太弟无君德,不能自省,有负君心民望的理由,废除他的皇储位。另一件,立长子太一位皇太子。从此事定。”
天寰的眸子凝滞不动。
我走到他跟前,“天寰,等了两年,你还等什么?”
天寰自言自语,好久,才抬头,“他若再上表,我就接受。”
“还是让我去一次赵王府,把皇储金印拿来,我会劝劝他。”我正视着他。
天寰望着夜幕,语气艰涩,“你……你要去,便去一次吧。”
最近几个月,天寰偶尔会反常,有时陷入沉思,有时心不在焉。这时候他无论动作还是言语,都有所放缓。我隐隐忧惧,就会抓住他的手。他就把如冰玉般的五指罩到我的脸上,对我一笑。那笑容明亮璀璨,比青年时代更热烈,便顿时驱散我的阴霾。
赵王府灯火璀璨,入夜煌莹。因为我轻车入府,府内毫无准备。
我本以为这地方是软玉温香,歌舞升平的。但今夜我所见之赵王府,意外地冷冷清清。
百年告诉总管不要声张。一个年过三十、风姿娴雅的老侍女向我下跪,无声地印着我向西厢房走去。阿宙的府里没有春日花香,丛丛石竹开得三三两两,并不整齐。灰斑鸠在灯影里跳跃,他的咕咕声算是王府里唯一的音乐。我对圆荷、白年说:“你们在这里等我。”
到了书房,阿宙开了门,“……你?”他极度吃惊,向后飞快地掠了一眼。
“是我。不速之客,望殿下海涵。”我拨开风帽。侍女弓着身子,虚掩上门。
屋里没有熏香。所谓的书房,书并不多。墙上倒挂着弓箭,琵琶,还有一幅字,落款是“携五弟登临西岳圣睿十二年天寰书”。墙角有一小筐新鲜枣子。
阿宙说:“你来,为了劝我?”
“我不劝你,我来只是看看你。这两年你鲜少进宫,进了宫也难见到。”
我坐下,阿宙好像正在看信。我扭过头,他给我斟了杯乳酪。
统一后汉化更深,已经没有几个权贵再喝酪了。我细细品尝,味道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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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20: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宙不是我想象中的面容憔悴、灰心沮丧的模样,翠色袍子把他衬得格外俊俏生动。他一双灼亮的凤眼,把这种生动变得更具体了。他望着我,神色不断变化,眼光时亮时暗。
他好像在想心事。我想了想,才说:“阿宙,是我向他请求来看你的。你这样自暴自弃,是不可以的。我宁愿你死,也不愿意见你这样自伤。你以为这是韬晦,我看你就是懦夫。”
阿宙勉强一笑,“我算懦夫?那天下胆大的真没有几个了。”
我轻声道:“胆子大又不是好事。我对大哥要是畅所欲言,问题自然迎刃而解。不过在这两年里,你全没有开诚布公。你只是躲避、揣摩、放肆。”
阿宙呵呵笑道:“他对我就开诚布公?他怀疑我窝藏沈谧,怀疑我搞阴谋。我连个儿子都没有,我就算篡位,能在皇位上坐满一百年吗?将来大家不都是殊途同归!”他收了笑,半跪下说,“小虾,我没有异心,真没有。沈谧躲在哪里,我还真不知道。墙角的那筐枣子,是洛阳兄弟们捎进府里的。与其和妓女、伶人混一宿,我宁愿和兄弟们来一次夜行军。但还有可能么?我连打猎都放弃了。皇储的位子,不是我要来的,是他给的。他拿走,我没话说。但他不拿走,偏偏折磨我,我要还,他还不让。要是以前,我可能还会冲到宫廷里,声泪俱下地对他陈述自己的心意。但是,现在……我做不到了。”
我心里难过,尽量不流露出来,“我相信你。可沈谧真的是一个后患。一旦你知道他的去向,必须立刻告诉我。不要指望他能成大事,他不能。玉飞龙、迦叶之死,和他没有干系?天寰在扬州时,可以杀他。但他怕伤了你的心,没动他。我倒是威吓了沈谧一番,他定恨我入骨。那天要是害死了太一,我悲痛欲绝,肚里的孩子都未必能活下去……阿宙,你看……”
我打开荷包,把旧手帕拿给他看,“这是玉飞龙临死时我发现的。凶手不仅很很熟悉,且知道宫廷的情况。养马的宦官肯定是被逼或者被骗行事的,然后才不得不自杀。你知道吗?在赵显婢女暗杀我之后,天寰有仔细看假钱案的案卷,但他还说在赵显和你之间,他只选你。我后来有看过那案卷的副本,叫谢如雅核对。赵显的那属官是被人陷害的。可是赵显出家后,天寰还是下令把那个人和其他人一起处死了。为的是你。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你和赵显不和,若给属官翻案,大家就会把矛头对你……是你准许沈谧如此做的吗?”
他摇头,眉峰一挑,“我不知道。”
我点头,“我知你不会的。我曾听上官先生说过‘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下即使统一,到底谁能笑到最后,还很难说。沈谧那样的人,难道没有更大的野心?他即使推举你夺去皇位,有一天他不会把你拉下来?你常说一家之天下,那时候,天下还是你们元家的吗?”
阿宙沉吟良久,凤眼如钻石般光芒四射。他揽住我的肩,“小虾,我求你一件事。今夜你来,把我的皇太弟金印和我写好的奏表拿回去,让大哥即日改立太一为皇储。我虽然让出皇储位,但长安王府会憋死我的。我必须出城一次,可是……我如何能出城去呢?你信我,就要帮我。”
他为何一定要出城?我问他,他不说,两人在焦灼中对峙,空气浓重而炽热。
我接了金印和奏表,望着烛火半晌,道:“你可以说频频梦见文成帝,请求出城祭祀你父皇,守半月陵墓。皇储更立,本该告祭先帝,我会帮你说说看。天寰非常热爱先帝,他会答应的。但是,阿宙……你不能骗我。这次你要是还闹出事,我很恩断义绝,见死不救!”
他抓住我。我轻轻地说:“放手,我必须回去了。你一定要珍重。”
他用一种怜惜的疯狂的目光望着我,那痴痴的目光,好像当年青城山的翠绿从未在他心里化开。他的手指扫过我的鬓发,“小虾,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放弃我,你就撒手,让我死吧。请你原谅我今夜的行为……”
他怎么了?我迷惑间,他张开双臂搂住我。我惊异挣扎,他的唇已压在我的唇上。
我咬紧牙关,但他贴着我的唇,把我抱得更紧。我推开他,“五王请自重!”
门外灯光一闪,百年站在门口,我们三个都愣住了。
我不再看阿宙,夺门而出。我恨自己来这里见他。
百年瞪着阿宙,好一会儿才跟着我来。他脸色如腊地说:“皇后,我们回宫吧。”
我叫住百年。
“……皇后不用吩咐,我知道的。回宫吧,万岁等着您呢。”
回到太极宫,海棠花竟在一夜之间绽放开来。栏外窗上,婀娜的花影妖光迫人。
天寰拥着太一坐在玉阶上。太一脸上有泪痕,见了我就忙抹去。我想起在赵王府那出格的一幕,顿感窘困。我把金印和奏本交给皇帝。他叹息了一声。
等我跟着他走到寝室,他才小声说:“是我把五弟逼得太紧了,他到底还年轻呢。”
“我不觉得他年轻。而且,我不喜欢年轻的男人。”我冷冷地说。我愤恨起阿宙的年龄,愤恨所有和我年龄相仿的热血男子们。
天寰笑出了声,他凝视着帘幕上的海棠花影,“你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真的开始老了吧。”
我要说话,他亲了亲我的鼻尖,“傻丫头,男人怎么会怕老?何况我是皇帝。”
几日后,阿宙果然上表要求去探祖陵。我却没有帮他说话。不过,皇帝还是应允了。
阿宙入掖庭拜见了杨夫人,才上道出发。皇帝特诏赏赐先帝杨夫人黄金一千两。
谷雨之日,牡丹花开。太一被立为帝国的皇太子,朝贺之后,我们举行宴会。
因为北海长公主即将临盆,并没有来赴会。七王夫妇倒是出席了。七王消瘦极了,但表情恬静而幸福。七王妃不时地与他低语,全不顾周围的人。
杜宝玥跟我坐在一块儿。她已是豆蔻年华的少女,眸子里有憧憬。她没有因为长大而疏远太一,和他依旧像朋友般有说有笑,态度不过分亲昵,也不造作。宝玥的五官很得起外祖母杨夫人之真传。但她毕竟是杜昭维的女儿,那份美貌显得含蓄而高雅。
我发现,天寰格外疲惫,他心不在焉的毛病又犯了。百年跟他说了好几次,他才听清。
他缓缓地拿起酒杯,四周顿时寂静。我离他最近,发觉他的手抽搐了几下。我顿时紧张。大家还没有察觉,都等着皇帝说话。
“朕……”天寰说,他手里的金杯微微晃动起来。他不舒服……他病了?那杯中的酒就要溅出来了。太一预备起身。宝玥拉了拉我的裙角。
一时间,我突然叫出声:“宝玥。”就把身边的宝玥推了下去。宝玥重重地从座位上跌倒了地上。
众人大呼小叫。皇帝手中的酒都泼在了案上。百年箭步上前,扶着皇帝坐下。
宝玥在宫女的帮助下起身。她额角被磕破,流了血。杜昭维上前扶她。
“爹爹,是我太不小心。”宝玥羞赧地笑着说,“不疼的。”他跪下叩头,“杜宝玥不胜酒力,有所失仪,惊扰圣驾,请皇上皇后责罚。”
她和我目光相遇,全然明白我的用意。我忙说:“小女儿家吃不惯酒,不必怪罪,今日之酒,确实厉害,众位都已薄醉,还是杜家姑娘给众位提醒了,大家还是踏月色,乘兴而归吧。”
众人如释重负,在笑声中散去,我吩咐惠童立刻持金牌去神医家邀请他入宫。我自己扶住天寰,他的手兀自颤抖。百年指挥宦官们把皇帝送上辇车。天寰靠着我,眼睛睁着,额头上全是汗珠。我帮他擦去汗,“天寰,天寰?不,别说话了。不碍事的……”
我心内一片焦急,还好有了宝玥,不然天子就可能在大家面前出丑。对别人还能容忍,但天寰是绝对不准许自己被人看到那样的情景的。
到了宫中,我和太一立刻帮皇帝擦身换衣服。我告诉百年:“将太极宫封锁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罗夫人赶来,她背后两个宫女用太一幼年坐过的板车抬着浩晴。
浩晴吵闹,“我不要坐狗窝。不要!”板车陈旧而狭小,所以被小家伙称为狗窝。
我急火攻心,正打算教训他安静一下,天寰忽然从帐子里探出身体,慈爱地注视着年幼的孩子。他苦笑了一声,柔声说:“乖,别闹。”
浩晴天真地望着天寰,“爹爹,睡觉?”他猛地从板车里跳出来,跑向帐子,钻进他父亲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太一含泪推他,“弟弟下去,听话,好吗?”
浩晴继续装睡。他柔嫩的小脸上,浮现出笑涡。
天寰对太一摇头,看看我们,拍拍浩晴,他的嗓音柔和温暖,“让他睡。可惜……”他微微一笑,“我大概不能看这孩子长大了。”
我滚下了眼泪。太一说:“不,父皇只不过微恙,神医马上就来了。”
天寰摇头,“事不过三。这是我第三次重病了……”
他正在休息,百年从外面走了进来。
“神医到了?”我迎出去。
“不。”百年递给我一份平日只能由皇帝打开的紧急快报。我犹豫片刻,打开来。
上面写着:“洛阳军哗变,原因不明。乱军劫持长孙平将军,迅速往长安进发。”
我回头望了天寰,他睁开了眼睛,镇定地说:“何事?”
我不想说。天寰厉声道:“百年来!”百年到御床边,跪下回话。
天寰脸色微变,而后沉默着。我拉着他的手,“皇上莫急。”
太一并不惊慌,他对天寰说:“父皇先治病要紧,儿臣已不小,能替家国分忧除害。”
天寰忽然抬身一阵咳嗽,血丝顺着他的唇角流下,令人触目惊心。
我“啊”了一声。百年浑身颤抖。太一叫:“父皇——”
浩晴被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来,抓着父亲的衣裳。
他靠在我怀里,俊秀的额头上,青色的筋脉剧烈地跳动。他喘息了几次,眸子盯着我苦苦思索,脸上有几分说不清的寒意。
他忽然问我“……元君宙……有完整的星图,是不是?”
我猝不及防,点点头,又摇头。他闭上了眼睛,笑意挥之不去。
他用我才听得见的声音说:“你问朕在等什么?朕等的就是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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