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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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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7:52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望着他们,心里一丝欣慰。虽然孩子要言传身教,但总有天性。我背后天寰清冷的声音赞叹道:“好小子!”
    我捏住他的手,注视斜阳里的孩子们。宫人们悄悄避开我俩。我不转身,只是更捏紧了他的手,手指在他修长的指间滑动。我心里有种温柔,瞬间发芽。我问:“皇上,何时……何时立太一当皇太子呢?”
    天寰沉默良久,触摸我的发梢,“他才五岁。统一大业之前,我们不说这个好吗?”他的语气温柔起来,无法抵御。
    我想坚持,但回头正对上他星子似的黑眸、苍白的脸,便说不出来了,笑了一下,偏头道:“我去拿参汤给你喝。”
    天寰这两年常吃人参,也没什么病痛。只是他雪白的脸,以前就有一种天际神仙般令人惊叹的美,现在变得更透明了,偶尔会让人觉得他很遥远,正如夜空彼方的星。
    他疲惫地漾开了笑涡,道:“好。”
    夏去秋来,万里飞霜,千叶落木。北朝上下,热火朝天,大张旗鼓地积极备战。有大臣建言秘密准备,而天寰拒绝。他说:“朕将行天道,诛杀窃国之贼,为何要隐藏?”
    华山祭祀之途,虽然不长,却异常辛苦。北朝因为并不是统一的王朝,所以帝王即使占有山东,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去封禅。长安附近的华山西岳庙,供奉着历代北朝皇帝的牌位。而山腰的圣母庙,又供奉着历代北朝皇后,包括天寰之母文烈皇后的神主。北帝祭华山,被视为一次盛典,每十年需得一回。
    华山如立,拔地摩天,好像连绵山脉内一朵奇绝的莲花。我与天寰坐在御车之内,太一夹坐于我们中间,靠着我的胸,手放在他父皇的龙袍上。阿宙骑马随行在车旁。阿宙谈笑风生,所谈都是圣睿十二年到华山的往事。偶尔从车帘内望去,他的意气盖世,形容之绚丽,似能与许多年前初见他时媲美。那时候,他像天地之间含光的宝钻,而现在,他就像一颗属于元氏的磨光钻石。几年的工夫,他身为太尉,走遍了各个军营,出入过每个州郡,与士兵同吃同睡,与边关将士们握手言欢。人们传说北帝的黄金之翼下有一只飞鹰,那就是赵王。
    我与阿宙这几年通问并不多,相处却越来越自然。说起来,转变更多的是他。
    他变了么?也许只是变得含蓄而成熟了。我偶然凝注阿宙,那种心情,就像一个人病卧许久,才能去庭院漫步。幼小的树苗已经亭亭玉立,能当绿荫了。太一用倾慕的眼光望着五叔,在他眼里,父皇握笔,五叔拿剑;父皇坐车,五叔骑马。显然,虽父皇更显赫贵重,但男孩们更向往像阿宙那般。
    华山脚下,天寰举行“柴祭”,燃起薪火,奉烧他亲笔书写的献给天帝的祷辞。我们依次跪叩。华丽的帘帐之内,天寰首献祭祀,阿宙亚献,而崔僧固为终献。人人在天威前毕恭毕敬,连天寰也不例外。
    阿宙亚献之时,华山起了秋雨。我在华盖下眺望苍茫秦岭。乱云急雨,倒立江湖,云为雨,雨为云,西风骤起,明灭变幻,人间万窍,由此而开。
    天寰低声问小小的太一:“这么大的风雨,怕不怕?”
    他命人将蓑衣给太一套上。太一躲到我背后,不肯接受。天寰和我哑然。太一说:“父皇母后,我不怕雨。天降雨露,农民能有丰收。”
    我憋住笑容。天寰把儿子抱起来。
    按照既定的仪式,西岳庙女性不得入内,而圣母庙只有皇帝一个男子能驻节。我们直上山中,其他人驻守在外。天寰先来拜祭母后的灵位。他在庙堂内对着文烈皇后牌位念念有词,道:“母后……孩儿来拜祭您了……此次孩儿再次出征,誓要取胜。”
    灵堂内只有我,因此天寰的声音认真得令人紧张。我走出灵堂,不愿打扰他与他母亲的交流。却见贵妇中间,杨夫人横着柳眉,对罗夫人白眼。几年过去,她这样的绝代佳人也越发见老。脂粉调抹得再匀,总不见透彻的肌肤了,就像戴着一个永恒禁锢她自己的面具。
    “知道我有病,今天午间又必须在鬼地方休息,却不让我的侍女煎药,你何等居心?”
    罗夫人脸上的白麻子微动,正色道:“今日在观内用午膳。按规矩,所有人的膳食饮药都要由妾身负责过目,宦者验毒。夫人的侍女不能出入厨房,只要将医生开的药方和药包交给妾身,妾和宫女们替夫人煎好,再送夫人不迟。”
    杨夫人怏怏不乐,但对于以严毅著称的罗夫人无可奈何。我低声道:“两位夫人不要争了,此为列位先皇后神主安息的地方……”我故意回头,“皇上还在内祈愿呢。”
    杨夫人似乎有点儿怕天寰,她不正眼瞧我,只瞟我一眼,便向厢房去了。
    我折返去找天寰。他正躬身于殿堂后面,将一捧鲜花放在一张旧榻上。他神色专注,因我进来,他才点头说:“这是母后生前最喜欢的榻。”他眸中水雾蒙,低声唤,“母后,光华来看您了。”
    我连忙跪下,对皇后遗物磕了三个头,随着天寰说:“给母后请安。”
    天寰相当满意。他指了指香龛里宝石镶嵌的一张肖像,“这就是母后圣容。父皇画满千张仕女,却没有给她画过……这是我少年时给她画的。”
    我凑近瞧,心中一阵惊叹。文烈皇后是安静的、祥和的、清秀的美,宛若书圣漫步竹林后写下的一首诗歌。她浅浅微笑,一对梨涡使人心折,与天寰几多相似。
    我道:“母后真美,令人自惭形秽。”
    天寰道:“你也很美。母后与你,是我认识的最美的女人。”
    我仰头注视他。秋香院宇,枫叶红透。
    因为皇帝等要在西岳庙举行一系列仪式,傍晚才能来接我下山。我同众人用了午膳,便想睡一个时辰养足力气。可不一会儿,公主元婴樱在门口张望,领着小女孩一名。圆荷瞧我,讨我示意。我笑了,招呼她说:“公主请进来。”那女孩就是她的长女宝,虽不到七岁,但举止天然,有美姿淑态。
    “杜宝给皇后请安。”宝笑盈盈地说,还拉了拉她母亲的手。
    她母亲依旧痴痴呆呆,瞧着我的脸,“杜妹妹,她和五哥哥,是玩偶屋里的一对儿。”
    宝歪着头,很快领会了她的意思,应了声,问我:“皇后,能给我娘赐个座位吗?”
    我和颜悦色道:“当然,快扶你娘坐下,你也坐。”
    宝双鬟摆动,低头道:“我不敢坐。皇后和娘是长辈,我愿意站着伺候。”
    我心里一动,上次见这小姑娘是两个月前,她现在越发显出大家闺秀的气派,容貌周正,神情又好,难怪太一喜欢宝姐姐。我拉着她的小手端详,“你在家喜欢什么?”
    “回皇后,我喜欢书,也跟父亲练字。不过我写不好。父亲上朝去,我就陪着娘。”
    我笑了笑,问:“想吃什么?”
    宝摇头。北海长公主眼珠子一转,忽然说:“我要吃鱼。”
    我莫名其妙,但知道公主经常如此。正在此时,西边厢房内传出一阵惨叫:“来人哪,不好啦,不好啦。”
    我立刻起身,快步向声音来处走去。好多女人跟在我背后,惊慌失措。
    我不动声色,沉声问:“什么事大呼小叫?”罗夫人也赶到了。
    我们走进屋子。榻上的杨夫人奄奄一息,她大声喘气,面色发绿。我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怎么了?”她脸色发绿……我脑子飞转,难道是中毒之象?现在去西岳庙叫天寰,肯定来不及,我道,“都走开!”
    我回忆当年上官先生教我解毒的法子,倒抱着杨夫人,让她头朝下,拔了簪子刺她的脊椎骨。她的身子在我怀里抽搐,几声干呕。我骂道:“都愣着做什么?谁随身带着清毒丸?圆荷……”圆荷撒腿就跑。
    我握着杨夫人瑟缩的手,轻声道:“夫人别怕,很快就能过去。坚持下。”
    她可不能死。她若死得不明不白,就会坏了天寰兄弟之情。我满脑子都是这个念头,又猛力刺她。杨夫人眼白一翻,呕吐出来,腥臭不可闻。圆荷送来了药。我大声道:“拿水来。”
    罗夫人已恢复镇静,帮着我灌药。杨夫人浑身抽搐,好久才平静下来,脉象平稳许多。我道:“圆荷出庙,叫上侍卫去西岳庙,别惊动众人,只和万岁身边的百年知会一声。”
    杨夫人躺下,呻吟不断。我用帕替她抹了嘴,让几位命妇照顾好她。北海公主吓得傻乎乎的,宝不断地安慰母亲。我把杨夫人的婢女、罗夫人和负责煎药的宫女都喊来询问。药方都是常用的中药,懂药的宫女核对过,又由罗夫人验毒后送给她的。每件事,都是好几个人亲眼目睹。她怎么会服药后突然中毒,几乎毙命呢?
    我想了想,问婢女:“杨夫人早上吃了什么?”
    “就吃了一碗汤,一块糕。因为夫人胃口小,剩下的都赏给我们丫头吃了。”
    我沉思,对她们吩咐:“祭祀之日,不能不吉。此事不得张扬出去,过后我还要盘问。”
    杨夫人中毒,就这样被我遮盖了,对外只说夫人心疼病又发。当年我去西北,她为了搞鬼少量服毒,朝野便都知道这是她的旧疾。这次,她却不像故技重演,当时只要我缺乏一点点冷静,她必定丧命。到底是谁,用了什么手段,要害先帝的宠妃,三位亲王的生母呢?”
    我忽然走到元婴樱面前,问她:“想吃什么鱼?”她愣愣的,无法回答。宝摇头。
    回到了长安宫中,天寰命令将发心病的杨夫人送入掖庭调养,谢绝诸王探视。他自己去给杨夫人诊脉,而后才到太极宫。太一和迦叶正逗着谢如雅的猫咪玩。
    我们回避开孩子,天寰倦怠道:“多亏你临危应变。她是中了剧毒,但我看了药方,闻了药包,并没有什么不对。罗夫人和那几个掌药的宫婢都是旧人,与杨夫人没什么利害,犯不着合谋毒她。她真要死了,倒是你逃不了干系,外头传说你和她不和。”
    “我没必要与她不和,我是不喜欢她。她用毒蛇欢迎初到北国的我,但那是许久以前了。”我说,并将今日的一切尽量细致地描述了一遍。
    天寰皱眉。忽然,猫咪哧溜钻进了帘幕,迦叶追进来道:“别去,那里没有好鱼吃。”
    天寰笑着叫住孩子:“迦叶,什么好鱼?”
    迦叶答:“就是好吃的鱼。六爹爹喜欢养猫,都给猫吃上好的鱼。那天我去王府看他和祖母,猫就蹭六爹爹和祖母的衣裳,因为有鱼香味。”他追着猫儿又出去了。
    我和天寰面面相觑。天寰再看了一遍药方,一拍腿,“原来如此!光华,你看这里不是写着姜芥一味吗?当初元石先生、子翼先生在一起议论奇毒,都说吃了黄颡鱼后再吃姜芥者,会立刻死。如果杨夫人隔了几个时辰吃姜芥,毒性就降低。不过你若不救她,在那个女人云集的庙里面,她还是会死。”天寰的面容变得铁青,“这样,某人就可以借机挑拨我和五弟的关系,为自己谋利。而且北朝南伐之前,在神庙里发生如此不光彩的事情,对我和你都是大打击。天下人也会就此怀疑我……”
    怪不得元婴樱说要吃鱼,因为她是痴女,所以她六哥给母亲吃鱼汤,并不防她。他这样做,完全不露痕迹。万一查出来,只说他自己不懂医道,是大夫贻误了他们母子,便可推掉责任。
    不过,杨夫人活着,对他害处不大。他怎么可以这样下毒手?我不寒而栗。只有在皇室内,这样的怪事才层出不穷。我说:“杨夫人醒来,若冤枉罗夫人可怎么办?”
    “罗夫人是我乳母,现在既然杨夫人没有死,而六弟心怀鬼胎,有我的威严在,他不敢张扬。七弟见母亲活着,自己又在圈禁中,也不敢说什么。只有五弟,五弟……来人,此刻去把五弟请来,让他与朕会合,一起去掖庭探望杨夫人。”
    那一夜,天寰到三更才回来。风露中宵,我给他披上一件龙袍。天寰扶着我的手,把形状高贵的光洁额头贴在我的手背上。他异常清醒,面色阴沉。
    “怎么了?五弟那里弄清楚了,君宙……总不至于误会吧。现在的他,不是从前的他了。”我说。
    天寰吸了一口气,笑颜恍惚,“你说得对,斗转星移,物是人非。”
    我觉得他的话与平日不同,怕他累了,不敢深究。我问天寰:“要不要洗澡?”
    他点点头,跟着我进入后殿。我自己给他宽衣,才解开他的腰带。他忽然抱住了我。
    “天寰?”
    天寰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我摩挲着他的背,“天寰?”
    天寰低头,正视着我道:“光华,除了我和五弟,你是第三个知道此事的人。我将会在后日的朝会上宣布。对不起,但我不能再被任何事、任何人阻碍南伐了。而五弟作为统帅,也不能再被任何事物干扰分心。国不可一日无主。为了那个位子,这些年来多少风雨猜忌?对于江山,我等不及,就要在这几年。对不起,你是我最亲的人……还有太一。”
    “你要说什么呢?”我预感到了一些,只是要他告诉我。
    天寰盯了我许久,说:“我决定立五弟元君宙为皇太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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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8: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章 南征

    我身子一晃,山摇地动。仅仅是那么一动,就割破了我的皮肉,其痛彻骨。
    我双手攀住他的龙袍,“为什么?”
    天寰不顾我的手指掐住他的皮肉,温柔地说:“原因我说过了。”
    “皇太弟……皇太弟,他做了皇太弟,总是元家天下。但我的太一算什么呢?你与他不过相差十岁。为何他当皇储?原来太一满月之日……你就打好了算盘……你是一直衡量着儿子和他的重量。立他做皇太弟是安他的心,防微杜渐,保证元氏赢得九州江山?但置你的妻子儿子于何地?天寰,你陪我们一路走来,何等辛苦。北朝不需要元君宙为皇储。斗争到今,我宁愿抛却贤淑,也要为儿子取个说法。立阿宙为皇太弟,我是不愿意的。”
    我脑中纷乱,言语无序。皇太弟……雨林里那少年眼如桃花,迷醉春光,他对我说:“唯有你的儿子才能继承我的剑……”天寰决定立他为储,阿宙一定知道了,而他居然接受,他凭什么?因为我的儿子是残疾?因为现在的我们,要依靠他指挥最光荣的一次搏杀?在我的心里,阿宙只能做贤王,只能做元帅。但他不能治国。他只读得《春秋》《左传》,他不能兴家。他只念着桑葚旧梦。皇太弟,对他来说只是难以背负的重压。我不懂男人……他们总是在时机面前把最重要的东西推上赌桌。而我等女流,只要坚定了信念,就始终如一。我对国家、对丈夫、对孩子,所下决心,至死不变。
    我的理由能说服自己,但说服不了男人。天寰在手上用了几分力,让我听他说。他的声音,在澡池里回荡。温泉的藻蓝色涟漪,在汉白玉的顶梁上一圈一圈地绕开,就像在对我施行巫术。
    “光华,太一年仅五岁,右手残缺。虽然我和你一样爱他,衷心期望将他培养成盛世之君。但任何一个负责任的国君,都不会纵容自己为了私爱,把一个年幼弱小的孩子推上皇储的位子。我是不会再纳妃的,而你很可能不再有孩子。太一能否长大?太一将来会变吗?我千秋万岁后,太一光是靠你能掌握天下的兵马?古人云:国任长君,社稷之福,何况强者护国。而太一恐怕连拉弓都不能呢。天下乱,需要兵道;天下安,忘战必危。我像太一那么大的时候,也学过仁义道德,我知道何谓谦谦君子。可我十二岁登基后,面对手握军权的叔父们时,那些对美好与善良的憧憬,从万丈高空被抛落下来。黑夜里,它们一块一块的,在一个男孩的饮泣里破碎。在遇到你之前,我已不是正常的人。即使遇到你,我也不可能同正常的人一样。我的思想,走在我的心之前,我出牌并不总由我决定。我是皇帝本人的木偶。在那一人的天下里,你们都进不来。天地之大,江海之阔,我却只有我。”
    他的语调逐渐高昂,又宛若低诉,苍凉无比。我落了滴眼泪,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可以和阿宙争,可以和他争,可以和命争,但我不能和那个世界争。无论我如何努力,当一个人成为皇帝时,他必定有无情的角落。在那里,他只作为帝国的主人来思考。没有我们,甚至没有他自己。
    我叹息道:“天寰,我难道要你为我们母子疏远兄弟?只是元君宙,正因为对我们母子有情,我就更担心他,我也不放心你。他青春鼎盛,以后有了子嗣,太一如何自处?他没有子嗣,你千秋万岁后,因他的执著,我又如何自处?我带着南朝的理想来北方寻梦,我不愿意带着孩子回到冷宫里去,我也无法忍受如我母亲那样被新帝占有,被凌迟尊严。”我痛苦难当,这是我十四岁那年之后,第一次对别人说起我母亲的事。因为她的屈辱便是我的。
    天寰的手颤抖着,抚摸我的唇,他的声音冷静如常,“五弟为皇太弟,他必须把自己和他的兄弟母亲疏远开。他必须辅佐我、继承我,一切为帝国着想。我会观察着后来发生的事情,直到我无法观察为止。我有足够的能力,安排好你们母子。”他顿了一下,“子夜时分,我们已去太庙盟誓。我俩的决定,放在金箧之中。兄终弟及,本来是北朝先代皇帝的传统。为了百年亿兆人的梦想,为了元氏的世代基业,即使我和他都殒命丧身也在所不惜。五弟用血写下的誓言,历历在目。他发誓登基之后,会立太一为皇太子。他绝不会再起异心异议。若违背誓言,人神共弃,天地不容。诏书颁布之日,太庙的金箧,就必须打开供群臣瞻仰……你还怕吗?”
    我还是怕,但我没说出来。我注视他眼里的星河,感觉宫殿在他的后面霏微朦胧。耳边又响起潺潺的雨声。天寰说:“在诏书颁布之前,我要再给太一一个机会。你跟我来。”
    他拉着我大步穿越太极宫的正殿。谢夫人陪着太一等候在那里,她对于半夜叫起孩子相当忐忑。我使了眼色,让她退下。太一穿戴整齐,对我和天寰叫:“家家?爹爹?”
    天寰从殿堂的金壁上取了一把小弓。他矜严地对孩子道:“这是朕祖父的遗物,是朕自己习射用的第一把弓,朕给童年的五弟也用过。太一,现在你凭借力量拉开试试看。”
    我对太一点头,这把弓我倒是记得。太一好像感到今日他父亲不像往日的慈父,便严肃地行了一个跪拜礼,“孩儿遵命。谢父皇。”
    太一探身捧住弓,那弓对他的年纪来说是相当沉的。他右手的两根手指其实也并不健全,要比左手的手指短,像是两节突兀的竹枝杈。造物者让太一灵慧秀美,但同时赐给他这处丑陋残缺。
    他想了想,用左手拎住弓箭,用右手的手指试探地拉了拉弓弦。他小小的清秀眉眼忽然打了结,脸蛋涨得血红。他深吸了几口气,用那两根手指往前拉弓,但他的右手好像力不从心。我只听弓弦清冷之声,就心痛起来。太一试了很多次,因为用力,两根手指红肿起来,就像冻坏的萝卜根。我不敢叫他停下。太一头上全是汗珠,不太焦急,也没太沮丧。他蹲下来,不肯放弃。他研究了一下放在地上的武器,换了一只手。我泪眼模糊,他怎么能用右手拿住那把弓呢?天寰突然立了起来,快步走到离孩子不远的地方。
    太一咬着牙齿,弯下身体,似乎要把重心往下压。他分开腿,将右手的两根手指扣成肉环,与掌心死死地接住。他等着自己的喘气平复,“嗯”了一声,用左手拨弓。我弯下腰,只见那弓弦慢慢地挪动。拉到一半,太一吃不住力,脚下一滑,弓弦嗖的一声弹回原地。太一不哭也不动,他想着如何再试一次。
    这孩子难道不晓得什么是服输?这时,关于皇太弟的争论,在我心里陡然变得不再重要。这个幼小的人如何征服面前的弓,成了我唯一关心的事。比天下,比宇宙更大。
    天寰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把将弓夺走。太一仰头,乌黑的长睫毛掩映着他的眼睛,“父皇,让我再试试吧,我能做到的。”
    天寰的面容上变化着许多表情,但他还是说:“不。太一,夜深了,这次就不要再试了。”
    我抓住太一的手,他的左右手都发紫了,右手的指甲穿破皮肤,右手心冒出了血。我忍住眼泪,拍拍他的头,“傻孩子,疼吗?”
    “家家,你不高兴了?孩儿还想再试的,都怪我。”他用嘴碰碰我的鬓发,那股肉身上的香味让人想哭。我抽泣了一下,把他抱在怀里。
    天寰脚步噔噔,取来了药物。他好像非常想对孩子说什么,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他坐在地上,将孩子抱在膝盖上,给他上药。太一好像恢复了勇气,叫天寰:“爹爹。”
    天寰打了一下他的头,没笑出来。
    他飞快地对我一瞥。我也没办法,既然现在不行,等以后再试吧。也许命中注定,只能如此。
    太一仰头,望着宫门外的星空,问天寰:“爹爹,那颗是什么星?”
    我惊愕地发现天空明朗,秋夜如洗。刚才的雨声,是我的错觉?
    天寰抱着他仔细分辨,吸了一口气,“那是太白星。太白星照的位置,是国的北方。”
    “它是什么意思呢?”
    “北方是我们祖先的发源地。星照此处,复兴华夏,就要从我们开始了。”
    “会打仗吗?”
    “会的。”
    太一叹息,“会死很多人?太一有家家爹爹,别人也有。就是树上的鸟,地上的蚂蚁,也有父母。”
    我的心一动,“太一,即使没有战争,每年也会有很多人死去。天下有两个主人,家邦就永远不会安宁,有更多的人会死去、挨饿、痛苦。我们正是要结束这一切。天下,就是天下。”
    我捏着他的右手,“其实,你也是天上的一颗星。你出生的时候,家家梦见你和苍狼星在一起闪烁。你是上天对我们的恩赐。”太一点头。黎明之前,他在天寰的怀抱里睡着了。
    数日之后,天寰和我一起召见了阿宙三兄弟。他指着水边的丛竹对他们说:“世间兄弟,离心离德者极多,而那些竹子,倒能形影不疏。心怀二意者,该引以为戒。”
    当他兄弟的人只能点头。六王现在在我眼里就是一条毒蛇,可我不能动他。打草惊蛇,也是坏了当前的大计。七王经历了这几年,似乎甘于平淡,他嘴上常常有微笑。
    我调好热羹,分给他们。七王立起来接。我低声问:“王妃要生了?”
    他轻声回道:“多谢皇后,卞夫人已到我的王府。”
    六王和我目光相对,他只是狡猾地一笑。我心说:你笑吧,现在你可以笑个够。我还给他一个笑容。他倒有点儿心虚了。
    我对阿宙说:“我调羹的时候就想,皇上是羹汤,你是盐梅,二者不可缺一。还是那句古话: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我记住了。”阿宙扬起脸,他的凤眼深处似在诉说着什么。仔细看了,我知道他想说:相信我。
    他有抱负,有为难。他没推辞皇太弟的位子,但他显得毫无怯意。
    我相信他。我既然以前可以相信他无数次,为什么不能再相信他一次呢?
    但我知道,这次他若失信,我和他,就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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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8: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宙三兄弟好像有默契,都不提起母亲杨夫人。奇怪的是,杨夫人自从中毒恢复之后,就保持沉默。她请求让她住在深宫内。对于统兵在外的兄弟,留其生母住在掖庭,乃历朝不成文的规定。天寰也不例外。
    宫娥们告诉我,从华山遇险以后,杨夫人就不再涂脂抹粉,也几乎不说话。她有时候会抱着一件婴儿的衣服对墙角窃窃私语。有时候,她会反复触摸一个保存多年的旧砚台。当我去掖庭探望她的时候,她总是背对着我昏睡。
    奇怪,也不奇怪。当一个女人的美貌被时间撕破,当一个女人的亲情被现实剥夺,她还能说什么呢?她最宠老六,她曾经宠冠后宫,但那又怎么样?她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爱的替代品,权力的一环。现在她所能做的,只有等,等待可能的将来。
    但在将来到来之前,她可能会死去。我虽然可怜她,但我的夫君不会忘记她的威胁。
    天寰给了阿宙地位,暗示着要阿宙放弃一些。但他整合军队的时候,还是要求让沈谧回到身边,联络第一路军的长孙将军。天寰同意了。这是因为返回的上官先生已经衡量了沈谧这个人。
    谢如雅没有从南朝回来,萧植以“助纣为虐”的理由扣下他,把他送回了谢氏田庄,说是“闭门思过”。萧植还令士卒日夜看守谢家大宅。这种专横的做法,得罪了谢氏这最后一支能左右江南的锦绣大族。士族们的反抗,不是刀剑,不是辱骂,而是嘲笑。
    谢如雅在家说“成也萧植,败也萧植”,此话被他的族人们传播到四面八方。当初送他去北国陪嫁的是大将军,现在不许他回北国,反而指责他叛国的也是萧大将军。萧植这次错了。自己推翻自己,就是一次丢脸。而不能遣返一个北朝派来的吊唁者,更让人们怀疑他的信心。谢如雅的被扣,就等于萧植和我的决裂。
    这件事,被北朝扩大了影响,写入了征讨的檄文。北朝的征讨,多了一个挑衅的借口。
    “成也萧植,败也萧植”在大江南北被编成童谣,还有人把它当做箴言。
    情深不觉秋光换。鸟去鸟来,冰雪堆砌百二山河。八百里秦川,不做哀怨声,却起擂天鼓。
    冬至,皇帝在未央宫昭告南北朝两件事:立太尉元君宙为皇太弟兼天下兵马大元帅,开始大举伐南。太庙钟磬齐鸣的时候,我站在高台之上,我始终是个望乡人。梦里江南,离我越来越远了。雪花飘到我的脸上,我浑然不觉,目送大军涌出长安城。
    等我回到太极宫,天寰正在烛光下,抱着太一调弄一张新琴。太一身量极短,跟着父亲握弦促柱,憨态可掬。他见了我,快意道:“家家,这是父皇送我的礼物。”
    天寰认真地凝视他,道:“这不是我一个人送给你的。是上官先生从武当山选来的一段木料,他亲手做了送给你的。我说给你听过,这筝弦是上次给你试拉的那把小弓上的弓弦劈开来的。太一,那把弓属于你,但是它的弦,你可以换个方式来拉。”
    他用弓弦变作了琴弦?这种事,只有天寰才能想到。
    我靠在天寰身边,对太一道:“多好的礼物。上官先生对你的用心,将来一定不能忘记。孔子曾说‘君子不器’。能拉好弓,能写好字,都只是一种工艺,并不能说就是一个完美的人。”
    太一听了高兴起来。他弹的曲调简单。我看着孩子的模样,愁云顿消,重新恢复了生气。
    天寰问太一:“你想不想听你家家唱歌?我来弹,请皇后来唱,元太一来听,好不好?”
    太一瞅着父亲的优美笑容,歪头瞧我,见我微笑,就求道:“家家?”
    我唱过不少曲子,但有一首,我只在心里面念,从未唱过。当初我念它的时候,南北分裂,我与母亲相依为命。现在呢,南北可能会聚首,我也可能再见母亲。此刻,歌里的词语不再是少女对英雄的追慕,不再是可笑的梦想,而是在我手中即将实现的生活。
    我还没开口,天寰就弹奏了几个琴音。他弹得与上官先生不同,好像沧海笑声,雄壮豪迈。他似乎知道我要唱的歌曲。我站起来,对着窗外的大雪,唱起那首把我和这个男人联系在一起的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首歌,是战争的序幕。
    在北朝的我,不可能目睹这次战争的一切。但在洛阳的天寰食不甘味,睡不安枕。我们日日夜夜得到前线的消息。天寰所绘的地图中的郡县,在这个战场中大半摇动起来。
    这个冬天,是百年一遇的冬天。百万雄师,天下群雄,从巫峡到沧海,全线战争。
    这一仗,摧枯拉朽,龙虎死斗。这一仗,星入太白,血洒南疆。
    三千里地,烟尘滚滚,茫茫平原,铁骑蹂之。
    元君宙这位青年元帅,像传说里的图景。霜角辕门,他沙场点兵;徐州城下,他挟剑惊风;长江北岸,他壮志凌云。但我们很清楚,哪些是传说背后的人们。没有上官先生运筹帷幄,没有沈谧联络三军,没有赵显的战必胜、攻必取,没有杜昭维的抚恤安民,元君宙,不可能成为狼烟里面最亮的星。
    而最关键的是,天寰任用了他。这一次,他给了阿宙充分的信任。
    皇帝终于甘于在幕后。新一代青年人的时代,就应运而生了。新人常常未必胜过旧人,但老人肯把河床让给他们去走。对天寰,倒不能说是“急流勇退”,而是一种长久的打算。
    每一天,我想当日风云,想故国百姓,想白草黄花,想吴越壁垒,辗转反侧。
    我出生以来,有过许多战争。
    我陪着天寰,亲历很多战争。
    但这一次,我们都离战争很远。天寰从未如此平静,而我从未如此坚定。
    每次战争都有可歌可泣的孤臣,也有见风使舵的小人。每个战场都有尔虞我诈的欺骗,也有勇往直前的牺牲。北强南弱,就是没有胜利的希望,许多南朝人依然在坚持。不是为了输赢,而是为了尊严,这是最高贵的战士。然而,在乱世,高贵又能值什么呢?
    那些惨烈黑暗的故事,那些恐怖脆裂的战绩,我永远不愿重复,不想在有生之年再让它们重演。忘记才意味着背叛,我不会忘。
    兴亡,乃千古事。但染缸中的百姓,苦不堪言,可想而知。
    如此,一旦我们开始,必须以百年的和平来赎罪。和平,要比战争更难。
    春风试手梅蕊,洛阳积雪半融的时候,九江的王绍之子王菡再次投降。因为他与元帅府的沈谧有杀父之仇,他表示放弃兵权后便是平民,永远不愿和沈谧同列。他也只向右路军长孙老将军投降。长孙老将军接受了他,善加安抚,不犯秋毫。因此许多城市的郡守纷纷望风而降。
    北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早就在长江对岸陈兵。阿宙神出鬼没,多次骚扰敌军,夜以继日,南军疲乏无比。三月初,北军突然以八百艘金翅战船深夜渡江。经过三天,全员攻破长江天险。
    元帅府第二、三路军合围建康。阿宙从京口出发,赵显从苏州出发,两手合拢于金陵城下。
    阿宙严令北军不得扰民,凡投诚之人,可封田,赏金银。凡扰民奸淫偷盗者,立刻斩首。
    春天伊始,建康成为南朝的最后象征。唯有大将军萧植自率不到十万人马顽抗。北军不令攻击,只欲围困。阿宙似乎在玩一个猫与鼠的游戏。非要等老鼠快饿死,才咬断它的脖子。
    长安城由白将军和崔大人防守。天寰经过长久的考虑,决定将在洛阳的太一再次送回长安。他自己和我率御林军精锐五万,取道山东南下。他还将长安的六王、七王都以侍从的身份带上旅途。这两位弟弟与阿宙的所向披靡相比,黯淡可怜。我知道,表面上他们是毫无实权的亲王,实际上他们的周围还有许多双眼睛,时刻盯紧他们的行动,对皇帝报告。
    七王在家闲散惯了,与子女享尽天伦之乐。王菡的重归,让他的腰板挺直了一些。他颇淡泊于自己的闲。六王却有几分不满。他不敢有所表露,只是常常责打婢女侍儿,用来泄愤。
    我也知道返回家乡的日子快到了。这回,我真是“近乡情怯”了。
    在那里,究竟有什么等待着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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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8:25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四章 还乡

    春光余波尽,拉下帷幕,桃花乱落红如雨。
    出发的时候,我和天寰一起带儿子到洛阳城的废墟去。太一生长在深宫中,满目所见尽是繁华。虽然他还不到可以去亲历血雨腥风的年龄,可让他见见战争留下的疮痍,总有好处。
    洛阳城在上次大战中大半夷为平地。现在的城市,是在昔日的阵痛里孕育出来的。至今,都有好多断壁颓垣,和新建的屋宇隔着街道相对而立。历史便是这般讽刺,毁灭和创造,都是它的职分。废墟上的片点绿色,是繁华的剪影。太一行走在碎瓦焦木上,小心翼翼。他低下头,发现了一株嫩芽。
    “家家,你瞧这里。”他的眸子清圆,目光天真,像是叶上初阳。
    我用手呵护起这株绿芽,“只是野草。但为了纪念这一年,你把它带回长安宫中栽种吧。”
    太一点头,问天寰:“爹爹,为何不带孩儿去江南?”
    天寰注视他,“因为你重要。长安是首都,必须有一个元家的男子守着。你是最年轻的,你的来日比我们都要长。”
    太一听了小嘴一撇,好像不开心,“爹爹万岁。”
    天寰哈哈大笑。他仰起骄傲的头颅,眼中如旭日般璀璨,“是,爹爹是万岁。但一万年总也有头。到那时沧海桑田,太一还是要当家的。”
    儿子的眼睛里充满了憧憬和渴望。他还不太明白什么叫生老病死,也不清楚现在正是大分裂时代的尾声。我们都是华丽时代里的过客。六朝风流,南朝风雅,终于要汇入汪洋大海了。
    天寰此次南下,仍旧行军迅速,数日便到山东境内。这是我第一次到齐鲁之地。这片土地曾属于我父皇统治下的锦绣江南,现在彻底臣服在北朝的王化之下。我有时候想,自己大约真是家族里的叛徒。我为了这个俊美而残酷的男人,放弃了自己的家乡。不仅如此,自从我婚后,就一直帮助这支漠北而起的草原家族,夺取本该属于我自己的疆土。
    不过我并不后悔。所谓的礼仪在我的准则面前,是一文不值的。在这一点上,我和天寰流着同样的血液。与其哀怨流逝的辉煌,不如盘算将来的政策。南朝在我的羽翼之下,我会让君王一视同仁地对待南朝人民,保护南朝的文化。
    我不要它苟延残喘,我听任元氏破旧立新。我的让步,仅限于此。
    山东不是这次战争的战场。因为北朝几年的休养生息,减免赋税,在春末可见大地绿油油的一片,放眼望去,全是田野。行宫设在曲阜附近,天寰一下马车,便精神奕奕地对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去附近拜祭拜祭老老先生如何?”
    “老老先生?”我哑然失笑,洗去因旅途带来的风尘,“你说孔子吗?”
    “除了他老人家,还有谁可称为老老先生呢?从古到今,那么多的帝王,好多虽然活着的时候生杀予夺,但死后便被人遗忘。只有老老先生,男女老少,无不知晓崇敬。所以在他坟墓之前,我就不摆皇帝的架子了。”天寰捏住我的手,微微自嘲。他的手有一种春风般的力度。与他身体接触,就能感到他那种发自内心的力量。
    无论多么冷酷的冬天,只要这位皇帝愿意,他的手都能带来瑰丽的热情。
    天寰换上玄色的便服,我随手挑了件白夏布衫。天寰目光一滞,转开头望着天边的太阳。
    两行翠柏肃穆而宁静,指引我们前去孔子的墓地。斜阳烟树,断碑埋径。在这个地方,时光好像变短了,一千年前的人们,就是在这条道路上祭祀圣哲,如今还是一样。
    天寰津津乐道文韬武略,在这条道路上,远不如为人处世修身治国的儒家学者来得永恒。我嘴上可不愿说出来,他如今开天辟地,踌躇满志,我何必扫他的兴致。
    我们下马,侍卫们悄悄来牵马缰绳,不敢打扰了我们。
    香樟,豆蔻,檀香木,还有我说不出名字的树种,这是一条真正的香树之路。我用鼻子嗅了嗅,只觉得芬芳盈鼻,不禁在大自然里开阔了心神,涤净了心魂。天寰凝注于我,浅浅微笑,他侧脸的笑涡好像散发出芳馨之气。我的天寰,本来就像一棵大树。
    “记得初婚前后,带你去看种种风景,还对你谈起女人如树的比喻。我就想,要等光华跟我南下山东的时候,带她来这个圣地瞧瞧。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这些树,倒不一定要去给老老先生行礼。”他笑了笑,“儒家思想对我来说太温和了。”
    我由衷地说:“谢谢你带我上这儿来,我才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才是大树。桂花树固然是女人的香树,但总记得自己是个女人,还是眼界窄了。孔子墓地里的树,就是属于天下人的。因此意义更隽永。可是,孔子有句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读了最不快活。他大男人的温和,恐怕不会对着小女人来吧。”
    天寰扶住一块古碑,傲然道:“女子不难养,但各有不同。要看男人如何对待分辨。所谓贤妃开邦,嬖幸倾国。留在我身边的,只能有贤后,不许有嬖幸。”
    “我真是幸运,被皇上您选中。外人不知道咱们俩的事情,可你我最清楚了。大火,战争,殉葬,谋刺,漠北,地动,疾病,中毒,难产,诏书,伐南……经过你给我设的这些劫难,你让我当你的开国皇后,还算是我委屈了自己。我早该修炼成仙了。”我冲他一乐,嘲讽一番,好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
    天寰拉着我的手说:“这次南征,你心里觉得苦吗?两个人的宫,痛苦是一人一半。因为你,胜利的快乐被我自己磨去一半。到了建康,还会有变故、挫折……”
    到了建康,有挫折、有变故是应该的。即使在和平的年代,建康城的庙堂后宫何日不起风雨?我自然是有准备的。
    我回答道:“要是早些年,我一定觉得非常苦。此刻我修炼到一定境界了,竟不觉得很苦。人最怕花无用之功。即使我怨妇般每日为故国神伤哭泣,你难道就会停止?不过,对你立阿宙当皇太弟,我并不赞成。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我不便说,此刻南下到了圣人墓地,我就该和盘托出。你立阿宙,有利有弊。避免了统一前的嫌疑冲突,加快了战争推进的进程,以此缓冲之法保护了我们母子。但将来呢?你我的日子还长着呢。太一会逐渐长大。阿宙身边不是人人都心地光明,轻薄子、野心家会煽风点火。自古以来,凡是皇帝自己有皇子,被立为皇太弟的人,极少有好下场的。你以为你信赖阿宙?我看你是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呢。而他不推辞,也是因为立功心切,要打消那些大臣的疑虑。我就怕此次虽成就了君宙,却害了我们大家。”
    我倾吐了个痛快。天寰抚摸石碑,悠悠道:“帝王家的人,谁没有把刀在脖子上?国家无非内忧外患,外患被我解决了,便是我消除内忧的时候。你不信我的安排吗?邺城我重病被困的时候,曾给你选择的机会。你选了。你放弃称朕,中宫就是你永恒的位置。五弟是否当皇太弟?我也给他选择。我把你说的所有利害都对他说了,而且我说得毫无隐讳。他既然义无反顾……那将来谁也怨不得。说句不祥的话,每当我生死不明,众人心里最大的结就是皇储之位。南北统一后,新生的国家十分脆弱,稳定才是首要。一旦天有不测,因继位而发生变故,各地的阴谋者登高一呼,皇朝便重新分裂。所以先五弟,后太一,就是目前最佳的选择。”
    话说到了这地步,再谈无益。我指着墓地前的那条河说:“据说这条河是始皇帝为了断绝儒家之脉开挖的。你算是半个法家。秦亡于苛政酷刑,愿皇上能善加平衡,取天下后治好天下。”
    他笑道:“谢你的提醒。始皇帝从未立皇后,难怪阴阳不合,刚柔不济。这倒是不如我高明。”
    我啐了一口,嗤笑他的自以为是。
    天色渐黑,我们找到了孔子的坟墓。墓地朴素雅洁,天寰不过对墓碑拱手,而我跪下行了一个拜师礼,又替太一行了一个礼。杀戮似乎从不存在,人人都在天下大同的礼乐中。
    等我叩拜完毕,天寰在光线逐渐变暗的林子里说:“光华,把这片林子放到心里面去吧。每当烦闷的时候,就想想这儿。名利荣辱,比起千载春秋,微不足道。这些树纵然寂寞千年,四季芬芳常青,椒房殿前我们手栽的桂花树是宫中的树,比起人心里的树林,格局又小了。”
    最后一缕阳光洒在方才我们所靠的残碑上,碑上两行字:“凤凰有时栖嘉树,凡鸟不敢入深林。”
    鲁地有嘉树,南方有嘉木。狼烟散尽,正教我重新收拾旧山河。
    五月,我们到达京口。晴川历历,长江滚滚,京口就和我幼年记忆里的一样。
    守卫京口的是长孙老将军,此次他的第一路军虽然硬仗不多,但所守防线十分之长。从巴陵到寿春,不顾此失彼,能平定民心,确实功不可没。
    老将军带领部将在城门口跪迎圣驾,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增多了。现在人们都把皇帝当成了现实中的神,尽皆匍匐。除了老将军本人,居然没有一个敢于抬头瞻仰天颜的。
    “怎么,到现在建康还没有拿下来?”天寰微笑,声音淡远柔和,不熟悉他的人,却会觉得可怕。
    长孙将军踌躇片刻,小心回话:“是。萧植虽然负隅顽抗,但皇太弟兢兢业业地要收服建康王廷。自古以来,没有以孤城挡住百万雄师的。如今皇上亲自南下督战,必定捷报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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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8:33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寰写意地望着远处风物,似乎他不是第一次来到江南,而是故地重游。他冷冷地问:“这次倒是没有多少乱民来勤王,你是按照朕所交代的处理的?”
    “回皇上,臣全按万岁神机,或利诱或安抚,各个击破。这次大战和上次不同,南朝各地起兵勤王者只有区区几路,臣不费力便压了下去。建康城至今没有得到一路增援。”
    天寰又笑了一声,“此一时,彼一时。这次大战和几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当时朕染疾,弟负伤,兄弟与敌交错在河东一路,南朝尚有还手之力。这次呢,朕运筹圆满,弟攻无不克,三路大军合击,天衣无缝。谁还肯为一个萧植去殉死?民能载舟,也能覆舟。如果说以前南朝人尚不忘炎氏皇朝的余德,现在难道还念着指鹿为马的萧贼不成?萧植自以为忠勇,却连三岁小儿都不能骗过。上次大战,他杀死太子,骗君北狩,处决妃子,狂妄至极。他听信谗言,自毁长城,使梅树生在河北的攻势落空,大败于北境,断送自家精锐,已是大罪。求和之后,非但不引咎自裁,还忝居首辅之职不去,继续独断专行,迫害大族。路人切齿愤叹,以国贼比之。他受章德太后拔擢,崭露头角。后来却不知拥立太后嫡系,可见忘恩负义。昏君崩殂,他擅立来历不明的稚子为帝。发号施令,目中无人。留宿昭阳殿,检阅先人宝库。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朕若不替天行道,天必降灾于世。”
    唉,成者王侯败者寇。如今天寰怎么说,大家都认为有理。天寰在上次大战中和萧植结怨,本是憋了口气在心中。说到这里,天寰俯身,用手掠过长孙将军的鬓角,语重心长道:“数月不见,将军又生华发。朕十四岁夺宫,老将军就在左右。将军的白发,都是为朕所生。损一目,丧一子,也都是为了朕。”
    “皇上……”长孙老将军那般刚强之人,登时泪流满面。
    天寰亲切地道:“老将军莫说,你我君臣,非用言语可相知。新生后辈,纵然如狼似虎,与你这样数十年如一日的老臣并不可比。朕即日起封你为忠国公,世袭罔替。这次回长安后,画你真容于紫阁上。朕身后,要把你、已故的薛坚等辈一同配享朕庙。”他用袖子拂过长孙将军的肩膀,“朕不准你推辞,也不准你谢恩。”
    “皇上,臣及子弟肝脑涂地,难报浩荡皇恩。”长孙老将军感动涕泣。
    我用双手把他搀扶起来,“将军莫流泪。将军一门忠烈,子侄遍及军中。皇上惦念老臣,自非一日。将军不忘君臣之情,便是天下幸事。将军一眼失明,听闻常用锦绦遮目。我在车马上现缝制了两条绦子,送给将军。”
    长孙将军无言以对,泪都忘了流。他的臣心,为千万鲜卑人和保守老臣的风向。我和皇帝都知道,新得到千万座城池,这些旧人,也是无论如何不能失去的。
    我笑着问:“将军,京口乃南朝形胜之地。位高望亲之辈,仅次于都城。我既然到了,能否请他们来相见叙旧?”
    凤凰台,南朝历代行宫所在。帷幕里积淀着灰尘,好像在为南宫蒙尘耻辱。翠尊上积满了清晨朝露,好像是为伤亡者哀悼。行宫华丽但毫无生气。纵然我们住了进去,明堂里隐隐约约回荡的还是昔日父皇怀抱下,稚子幼女的嬉戏声。
    宫,只是栽种帝后皇族们的花圃。当花朵萎谢之际,花圃既然点缀琳琅,也是不会有生机的。
    我接见南朝旧人,天寰却不参加。我一个人安心地在长江上的高台等待,殿堂外江风习习,江声沥沥,江雨霏霏。我心无晴无雨,明朗一片。天下的谜底,引无数英雄沉醉而不知归路。上天是早就知道的,它并非无动于衷。柔然灭,用雪送之。南朝之平,以花葬之。
    我邀请了一百多位留在京口的高级俘虏。实际上,他们被“保护”在家里,算不得阶下囚。
    说是受皇后邀请,我也知道这些人是被半强迫来的。陆陆续续到的人们,神态都沉重而警惕。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战战兢兢,有的羞惭静默,有的怒目相对。还好皇帝没有来。他不来,是给这些人面子。我倾倒玉壶,红酒如血泪。我在鸦雀无声的殿堂中朗声一笑,问道:“各位,外面那不停叫的鸟是什么鸟呢?”
    两个贵妇人掩口而笑,一个说:“您到底出嫁久了,连鹁鸪叫都忘了。”
    我自饮自斟一杯,“原来是鹁鸪。鹁鸪是不欢迎北方人的,所以才鸣叫如啼?鹁鸪只能使北客忧愁,对于我们南方的人惯闻如不闻。我有时候想:我炎光华算是北朝人,还是南朝人呢?”
    无人回答我。我抬了抬手,侍从们将一百多匹鲜艳的丝绸堆放在大厅中间。我笑道:“当时送我去北国和亲,算起来已有八九年了。朝廷接受下聘的时候,我母亲袁夫人病重,因此打击而薨逝。我曾发誓不嫁北帝,但命运不由人。人在‘天下’这个大屋檐下,不得不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我违背了对母亲的誓言,看北军攻破了故土,我当然不是个孝女。然我也曾有‘达则兼济天下’的誓言,我梦想施展父皇的遗志。所谓的孝,与命运的契机比起来,如何?诸位不用愁眉苦脸,南朝灭了,还有新朝。你们想要像过去一样,保持荣华地位,守住祖产家业,又有何难?前些年南朝衰败,皇帝沉湎酒色,有多少人敢于挺身而出?死于谏者,有几个呢?为国排忧解难者,又有几个?贵族子弟们,苦吟春宵,争于小利。饥民冻死在建康街头。有几家朱门能把后堂宠婢们拖曳于地的丝绸分给百姓御寒?不是说父母死后才哭哭啼啼,表达追思,就是忠臣孝子。”
    众人没有一个说出话来的。我说的是事实。南朝腐朽,岂止皇帝?贵族们的堕落,才是国患的根本。国家少“士”,各自为私,何来安康?
    我叹息一声,“请你们来叙旧,不请你们喝酒。对失败者,喝酒可以忘却愁绪,可以自欺欺人,但我不怂恿这种旧式的风雅。我请你们喝茶。这茶是北朝所种的,味道极苦涩,但可以提神。长安冬夜寒冷,饮此茶,可克服倦意。上至皇帝,下至儒生,贵贱同一,风靡此茶。”
    宦官们将一盏盏的茶水放在人们面前,他们只抿几口,就纷纷蹙眉撇嘴。
    有个少妇问我:“皇后,此茶名字是什么?”
    我认得她是吴郡顾氏的媳妇,当年在谢家田庄,初嫁的她曾和我一起品尝清冽的龙井新茶。
    我道:“此茶名‘求全’。我大婚八年,北朝上下就饮此茶八年。为什么叫求全呢?是我?还是天下?还是每个人?”
    我不顾他们的眼光,默然走到台上。凤凰台下清江水,梦里依稀几度见。
    我叹息一声,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春水已逝,夏日将来。“求全”者,必须委屈。
    我回头,家乡人们的眼光与方才有所不同。我指着那些艳色的丝绸说:“这都是进贡给中宫的上好蜀锦,一匹值数万钱。我因不能尽孝,内心惭愧。所以父母过世后,我常服白桂布衣。北朝此战,是伤了大家的面子。但要求全者,必须尽快把里子缝进去。在座愿听我言的,此刻可以每人拿走一匹,重做新的面子。不愿听我言,立志效法古之名士,从此穷守陋巷教养子孙,甘于寂寞永不出山的人,可以直接离开。我保证绝不会怪罪。”
    我没有怎么看那些人的面色眼神,只是默默地望着蜀锦。
    大厅里又是空荡荡的,我不禁笑了。唉,一堆蜀锦,只剩屈指可数的几匹。
    “世间总是凡鸟多,要是人人都成士,君王怎能统驭?”天寰安慰我。
    我缓缓地回眸。他的身边,多出来一个秀逸的青衫人。
    “好在凡鸟走光了,林间飞来一只鹤。先生,你终于来了。”我从心里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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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8: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章 倾都

    天寰弯腰,替上官先生拉平了腰带下的皱褶,笑道:“凤兮凤兮来,便是好兆头。你身上的江南青,是我独创的颜色。我早就说过,要把江南收进我的画册。”
    上官先生有些不好意思,道:“贤伉俪想是高估了我。这个季节常下黄梅雨,因此青衫常常湿透。客战贵速不贵久,这个月份必须拿下建康。不然一鼓作气的将士们会产生厌战的情绪,而建康城里会活活饿死许多百姓。”
    天寰弹指玉带,“以两位年轻大将的勇气,以三十万精兵的力量,加上你的智谋,建康城何以拿不下来?”他似笑非笑道,“只不过你们不肯用力去攻占罢了。”
    上官先生收了笑,正色道:“师兄的意思,难道是要我们强攻?”
    天寰摊手,摇摇头,“能智取,何必强攻?但你们找到智取之门了吗?”
    上官先生摇头,“虽然还没有能到让南军打开城门的地步,但大势已去,是人人都知道的。你和夏初才认识的时候,我来过江南。我不愿意看到建康城变成洛阳城第二,而赵王想要完胜。譬如垒造土台,放火焚城,十日屠城之类的武夫办法,是不能被记载到他的战史上去的。”
    天寰眼波微漾,什么都没有说。我坐着托腮,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先生虽然有一半南方血统,但是在大曦的阵营里,只有我和谢如雅对建康朝廷比较了解。特别是如雅,他在建康的每个地方都有人脉,而且他家在南朝人的眼里威望极高。按理说,谢家田庄在建康城外,现在你们应该已见到他了。他不肯出面帮你们吗?”
    上官先生和天寰相视一笑,冰清玉润的两个人,被江南的翡翠色染上一种水彩的浪漫气息。可是他们所想的,却是毫不浪漫的残酷的事。天寰说:“谢如雅不肯帮你们,是因为此时此刻,让他背个卖国的名声,他是宁死不乐意的。而且他向来不喜欢五弟,为五弟建功立业,也是他所不愿意的。世家子弟都有率性而为的性格,不能勉强。不过,皇后既然到了,他这个陪嫁的人总该来京口朝觐一下分别数月的姐姐。他一定会来的。”
    我问:“萧植是宁死也不会投降的,此老人好像并没有悲天悯人的心肠,用对付梅树生的那套,以不要为他的执念让几十万军民惨遭涂炭为理由,是不会打动他的。看来他是非要鱼死网破不可。不过人各有心思,建康三座城门,三个守将之中,只要有一个打开缺口,城破易如反掌。你知道是谁守城吗?”
    上官先生把一张写满守城兵力分布、将领名单的图交给我。我让给天寰看。天寰微微发笑,用一手拍着另一手背,道:“我不在,你们不好全做主。现在我颁布一条口谕,你回去让军士们日夜在建康城外轮番叫喊。不出十日,建康城便更会人心动摇,到时候,皇后和我再派人选取合适的人攻心。我不要小皇帝出门投降,那样小的孩子懂什么?只要开门,城内百官出迎即可。南朝的玉玺,既然是赝品,我就不稀罕了。也许皇后能找到真正的玉玺,那才能归我所用。”
    他继续说:“口谕,逃出建康城的奴仆,战后全部释放为民,并分给原来属于萧植的庄田。逃出建康城的平民,一次性授予金银财物,帮助战后重建家园。逃出建康城的官员,战后将全部按照原官品给其待遇。”
    我认真地听着,不得不佩服天寰的智谋。南征途中,虽然俘获金银无算,但那是皇帝的财产,上官先生他们即使想到,也不敢做主。建康城的人,即使有一部分怀有“玉碎”的精神,但在他人的纷纷逃亡里,能不动摇吗?
    所谓攻心,不过是看准了人性的薄弱之处而已。我正在盘算,惠童走了过来,“皇后,谢如雅大人求见。”
    我瞧了瞧天寰,他靠着上官先生若有所思,对我挥了挥手。我离座,天寰就神色严肃地与上官先生交谈起来。
    谢如雅的雪衣被杨柳滴下的雨水湿了半透。他望着柳荫下的池塘发呆。
    “如雅?”
    他回头,抓住了我的手,“姐姐。”
    我环视左右,向他说:“跟我来吧。”
    谢如雅抚着额角,“姐姐,为何我走了几日,元君宙就变成了皇太弟?皇上安的什么心思?”
    我就知道他要问这个。我静思了好一会儿,“如雅,你怀疑皇上的能力?”
    “不是……”
    “我也怀疑过,但我现在充分地相信皇上的能力。而且我自己也绝对能控制好北宫这艘船。你以为我平日深居后宫,谦让参决朝政,我就是如文烈皇后那样只做贤妻良母?不是。我自从离开南宫,时刻都在准备一展宏图。但我很灵活,我一步步地得到,一步步地争取。俗话说‘哲妇倾城。’在皇上面前,我有时候糊涂,有时候退让,只是对他和我的婚姻的一种保护。我本人能接受的事情,你为何不能接受?太一还小,元君宙正炙手可热,假如你因为他被立为皇太弟就敢于公开表示不满,那你不配当我帮手。皇上会为太一考虑好。而我呢,需要进一步扩大自己的影响。江南战役,使我的公主身份降为乌有。我只能以皇后的身份生存下去。现在最迫切的,就是由我,而不是别人来打开建康城门。”
    谢如雅默默无语,似有领悟。我看了看手里的图,“唔,守城东的冯喜,你认得吗?”
    谢如雅摇头,“他是萧植心腹,但为人极好。洛阳之战时,他是副将,后来才被萧植提升为卫将军的。此人不爱财,不好色,就喜欢钻牛角尖。所以三个守将中,此人最不好动。”
    冯喜此人,我印象深刻。他是我唯一确定对我有好感的守将了。虽然他曾被我利用了一次,送去一封我伪造的梅树生和我的通信……但是,以萧植的个性,即使事后发现受骗并且后悔,为了他自己的面子,也不可能公开来。所以此人还被升职。不过,到底怎么才能从此人身上打开缺口呢?我注视谢如雅,“如果到了需要的时候,你肯不肯入城,为我冒险游说此人?”
    谢如雅说:“我怎么入城?”
    我笑,“你是否想过,我当初怎么逃出建康的呢?”
    谢如雅的嘴角噙着笑容,“原来宫城布局真的有秘图。你离开以后,萧植到我家来试探了很多次,父亲都咬定不知道,连对我都说从无此事。姐姐,皇上知道你有这张图吗?有了这图,其实派勇士入宫杀死萧植也有可能的啊。”
    “我从未和皇上说过。我师傅给我那张图,是让我逃命出宫,不是叫我引兵入宫。我们帮助皇上,必须有分寸,不然他反而会鄙视我们的。他赢得不光彩,我也不会高兴。北朝拿下建康,必须大半靠他们的实力,而不是靠我这女子来巧取。”
    黄梅雨又开始下了,我捏了捏柳条,“当然,此刻不是时候。我们还要等,等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我脑子里,一个计划暗成雏形。
    天寰的口谕果然是起了作用,建康城日日夜夜都有人企图逃出生天。实际上北朝人并不会比南朝人高尚多少。当初我们守洛阳,若萧植对于北人俘虏宽和,并有如同天寰口谕那般美好的承诺,洛阳也会有很多人逃离的。作为普通人,王朝的兴衰,还不如自家的米缸重要。
    萧植严令杀死试图逃跑的人,一家逃一个,就处死全家。从此,城池的管理更加森严。建康上空阴云笼罩,似是一座充满了绝望的恐怖城市。但守城的士兵们也有家人,所以萧植的做法,引起了城内将士的不满。虽然三座城门的守将严格盘查,不许人潜入城内。但每天都有不少人能穿越封锁,逃到城外。可见,守城的人也有恻隐之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从五月二十二日起,北军忽以雷霆之势,强攻西门、北门,一连七日。而冯喜守卫的东门前居然毫无动静。建康城内起了一种谣言,说是皇太弟在北帝面前下了军令状,十五天内必须破城。残忍嗜杀的北帝还下令:破城后,要把所有的人都处死。因为这些消息,建康城内最迟钝的人都必须为自己选择。冯喜所看守的东门并无兵火,大量的人都在那里避难。而且,每天有好多的人都从那里逃脱。善良的冯喜在危急关头采取了仁慈的做法。就像在洛阳,虽然南朝占有上风,但他也保持了对我这样一个公主的尊敬。
    谢如雅在第七日的中午,带着我父亲的遗诏,带着与我商量过的一些事情,作为我的代表,从某个秘密通道进入了建康。除了他,还有老朱等四个身怀绝艺且熟悉地形的人。他们的任务,只是保护谢如雅公子。皇帝当然知晓此事,但他出于骄傲,不可能询问我宫廷的设计图。
    实话说,当我送走谢如雅以后,有一点儿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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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8:49 | 显示全部楼层
当我看着黄昏里戒备森严的东城门,听着远处传来西、北二门的哭喊声、轰隆声,我的心跳到了令自己难以呼吸的地步。我不断地看着时漏。
    但我没有阻止这个计划。是让一个人冒险,还是让十万人去死?我很清楚答案。
    如果我不关系着一个帝国,我愿意自己上阵。但我所担心的、紧张的就是谢如雅而不是我本人。他也不是我的夫君、儿子。他是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没有直接纽带的朋友。
    入夜的时候,几个谢如雅的家人,按照我的安排,嘻嘻哈哈地挑着酒到东门下,用本地土话大声聊天。他们果然被好奇的冯喜“请”上城门。他们带去我的另一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死人还是活人?救民还是误民?先帝还是萧植?全由足下定夺。曦朝皇后宁朝余姚公主炎氏光华上。”
    冯喜处于微妙的选择间。七日东城不受进攻,萧植对他产生了猜疑,只不过无将可换。而他对百姓的宽容,对军令的敷衍,更让大将军至为不满。他跟了大将军不少年,理当十分清楚。
    我父皇的诏书,我对于江南的血写的承诺,谢如雅的身家性命、机灵才智、家族信誉,这就是天平另一端的全部。
    为了不引起督战的萧植的怀疑,阿宙、赵显全部出现在城西、城北死战。北朝的将士,由皇帝的六弟、七弟带领,埋伏在东门外。天寰和我,目视着一切。
    子夜时分,紧闭的建康城门缓缓地打开,冯喜率军民投降。
    黎明时,江左第一风采的贵公子谢如雅,骑着匹奇丑无比的骡子来见我。
    他把诏书、地图都还给了我。汗流浃背的他,再也说不动一句话。
    他抓起一条毡子,躺在帐篷的角落里沉沉地睡去,脸上挂着一丝静谧的笑容。他的一只手臂上,系着条褪色的长命缕。那一刻,我流下了眼泪。
    数百年的纷争,归于沉寂。尘埃落定,南朝推枰认输。
    建康城从此不再是一个国家的首都,而只是一个州郡的首府。建康人安静地、默默地忍受着新的一切。前几天还杀气腾腾带着武器的人,在这几天就又携家带口地逛街闲适了。被砸破了墙壁的酒肆,搭着一块蓝布,撑着半边草棚,便开始接待客人。药店、染坊、布店又开始勉强地做起生意来。这种惊人的乐观,何尝不是一种人民的毅力?
    天寰下令,无论如何,首先保证建康的粮食供应。城外的北军在清点俘虏,还有一部分北军驻扎在城内。但是天寰本人一直留在城外的总大营内。到城内来的北军开始清查每一条街坊。南宫内各色人等全被成群结队地赶出禁城,经过甄别后放还民间,或为北朝征用。
    南朝懵懂无知的小皇帝,被白发苍苍的挂名太师顾尚之抱着,送到北军大营。虽然天寰说他不稀罕那枚玉玺,但南朝的臣子们还是写好了让位称臣的诏书,带着国家的宝物,跪献给北帝。
     不,他不再是北帝,他现在是天下的主人了。他实现了自己的诺言,放眼天边所有的土地都属于他,天下所有的男人都向他称臣。于我,并没有太多的快乐和兴奋。
    我告诉他我心里并不太苦,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欢欣雀跃。看着那些南朝大臣们在典礼官诵读诏书时,滴到泥土里的眼泪,看着在建康狭窄而清洁的道路上的一堆堆马粪,我又能如何?因为我的存在,皇帝对大家都相当宽容,并且赦免了许多人。他们没有受到公开的嘲笑,恶毒的侮辱,也没有遭受国破家亡后,史书上触目惊心的针对亡国君臣可笑的难堪。
    天寰从本质上来说,是个厌倦烦琐的男人。他在宫廷的阴谋里养成的苛刻敏锐,和他在军旅生活中形成的率直朴素,并不矛盾。对天寰来说,放下武器,俯首称臣,足够了。可是那些亡国的人脸上的痛,依然是真切的。
    他们对我恭敬,但是和我并无共鸣。我在大部分的人眼里成为一个异类,一种象征。
    有人觉得我可怜,有人觉得我幸运——我可怜是因为我是南朝公主,我幸运是因为我是新朝皇后。
    我发现很多南朝人不想看到我,因为结合了两种身份的我,让他们起了不愉快的回忆。
    阿宙给我送来了萧植心爱的坐骑。这匹瘦马瘦骨嶙峋。我安抚着它,触手全是旧伤痕。谁识得它是曾经属于南国大将军的神骑?它只肯驮着我一个人,对着已长出衰草的宫城长嘶。
    一开始,北军没有找到萧植,虽然在占领全城后,他已可以被写进故纸堆里去。但他的下落还是被人关心的,只不过因为皇帝需要以他的死,画上一个休止的符号。
    一个南朝宫女说,她亲眼看见在弥漫的烟雾里,大将军将他的画戟抛进了荷塘。大将军默默地关上了昭阳殿的大门。但是带领军人率先进入南宫的赵显,无论如何也没有在奢侈得令人目眩的昭阳殿里找到他的尸体。荷塘的水极深,所以那把陪着萧植戎马半生的宝物,只能在水底长眠了。而流水,会洗去上面的血迹。
    我陡然想起宝库的秘密。于是我又一次用了老朱,授予他黄金钥匙,让他去看个究竟。
    老朱虽然是南宫旧人,可他是头次进入昭阳秘库。
    老朱回来,带给我和皇帝宛如戏剧的结局。昔日的惊鸿少年,后来的萧植,死在角落里。
    他的脖子被一根金簪刺穿了,尸体开始腐烂。地上血迹斑斑,干涸成黑色。
    不远处,一个镶着镜子的梳妆匣被打开。镜子反射着门外的光线,就像美人的明眸。
    老朱给了他曾经的仇人绝对的尊重,他清洗了宝库里的血迹。
    而后,他用昭阳殿的凤绮把萧植的尸体包裹好,送到北军的大营。
    天寰听到这里,说:“做得对。朕会下令好好安葬他。”
    老朱欲言又止。他把两把黄金钥匙放到我的手心,又从怀里掏出一片彩笺。
    “皇后,这是在梳妆匣子里找到的。”他说完,安静地退下。
    天寰抬起眼,陪着我一起看彩笺上的字体。那字体飘若矫龙,笔笔藏锋。
    这是许多年前章德皇后所写的。因为只有她在世时,宫廷才造这种掺了金箔和玛瑙粉的奢华信笺,只归她本人使用。虽然她是太后,但她自称“朕”。
    “惊鸿,朕的陵墓内有一个空穴,那是朕留给你的。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来。”
    这句话是何时写的?梳妆匣是何时被打开的?惊鸿临死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
    他和她都归于黄泉,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了。
    天寰着魔似的望着那张彩笺,他天神般的面容似被火焰点着了,光彩熠熠。
    那一刻,他被一个早在历史长河里远去的绝美女人迷住了。
    我将那张彩笺丢入火中,不得不说:“我不如她。”
    我不想如她,彻底看透了男人的心。情,只是算计的一环。
    天寰望着那团火吞噬了信笺,许久才回神过来,他感叹道:“章德皇后这样的女人,是最可怕的。男人想除掉她之前,定会爱上她。过几天,我也想去瞻仰昭阳殿,看看那片荷塘。”
    脚步声打断了我们的遐想,阿宙的声音响起来:“皇上,臣弟能进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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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8: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六章:红莲

天寰应了一声,阿宙挑帘入内,凤眼含春,“皇上,后日要在南朝清凉殿举行午宴。臣弟已开始准备了,请问当今圣驾欲安何处?”
天寰出了一会儿神,“朕久闻朝阳殿之名,听说朝阳殿前的荷花开放了……”
“皇上要宿在昭阳?那随从人等……”
天寰品了一口茶,笑道:“他们自然也就住宿在南宫内了。清凉殿的宴席散尽,好多人大约会喝醉,还为难他们到城外来吗?”
阿宙欲言又止。我心想:前些日子住在那鬼森森的京口行宫,害的我听了大半天的鹁鸪声。自从我七岁后,昭阳殿的主人陆太后,吴夫人,云夫人全都死于非命,新添上萧植的尸体,岂不是比凤凰台行宫更不祥?
我呼吸的细微变化,到让阿宙瞧见了。阿宙才要进言,天寰淡淡一笑,摆摆都对我们道:“百无禁忌。朕会怕了你一所王气尽收的南宫?可知如果我们一直滞留城外,不敢迁居入内,便显出我们的怯弱?”他取了一个隐囊靠在背后,道,“朕要小憩片刻,皇后到晚膳时叫醒朕吧。”
我和阿宙才退出帐子,百年就捧着金盆进内侍候。阿宙问我:“有满意去拜祭父亲的皇陵?”
我摇摇头,“还没有来得及去。”皇陵在城西前面,来去要好几个时辰。
阿宙细长的双目一扬,挠挠头说:“我去过了。围成的时候无聊,我去那里踏青。”
最近看惯他气势烜赫,此刻他挑起话头的窘迫之情,我倒觉得新鲜。
“你去过了?想不到皇太弟还有这份心。”
阿宙瞟了我一眼,“你别那么叫我,我听了浑身难受。你以为我真那么看重这个称号?如果不是……”他的话戛然而止,金鞭一会儿换左手,一会儿换右手。
我问:“我父母的坟墓上是何光景?”
“武献帝陵冷冷清清的,你娘墓园里长了不少野草。我想你总是要去看的,便下令拔了去。只有你母亲坟头上开的那朵石竹花,我没舍得碰。因为怕兵火引来盗墓贼,我派了亲信率了一对人马去保护。”
我笑了笑,“多谢你。不过那几朵石竹逃不过劫,几天后母亲迁墓与父皇合葬,小花儿还是让人摘去了。”阿宙晃了晃金鞭,没说话。
我还要说话,突见两匹马冲入辕门。天寰的侍卫吆喝一声,马才停下来。两个人从马上纠缠着滚下来。阿宙腾地起了怒气,呵斥道:“大胆,此是皇帝行辕,立刻放手!”
那两个人,一个是赵显,一个是六王。我又好气又好笑,问道:“怎么自家人开打?”
赵显眼都红了。六王头发散乱,脸上尽是血痕,大声道:“他窝藏奸细!”
我和澳洲颇为诧异,赵显辩白道:“不是奸细,只是个南宫太医局内的孩子。因为他是胡汉混血的碧眼儿,我收留在军营,让他帮我兄弟治伤。谁知道六殿下见了……便要行……苟且之事,还非要夺取。”
“你说什么?夺?文成的皇子别说一个小孩,就是要你一只手,你敢不给?皇太弟乃第一大功臣,我是他同胞兄弟。要个人,谁敢不给?再说,那小子怎敢抓破了我的脸!”六王大概喝了酒,狂言乱语起来。
赵显一瞪豹子眼,“你要谁,我都不给。好好的孩子,都是父母养的,为啥就给你糟蹋?你是皇子怎么样?就算你是皇太弟,我也不给!”
阿宙干笑了几声,“多谢你不客气,还好我不喜欢男孩。不过呢,赵显虽然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话却也不知忌讳。记得第一回相遇,你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现在你被封了汝阳郡王,快和我弟弟比肩了。至于六弟你,自是个不成气的……你何时给我省过心?南朝初定,御弟大将就为了一个南朝侍从大打出手,白让人看了笑话。”他的凤眼中透出一股寒光,“不要争了。来人,去赵显军中取那个小侍从,立刻处死。”
我吃了一惊。六王差点儿滑了一跤。讪笑道:“只要他听话,我不要他死啊五哥?”
展现的蓝眼睛睁圆了,说:“元君宙,这孩子有什么罪?”
阿宙冷漠地说:“我说有罪便是有罪。他不死,你俩之争不休。我身为太弟,话一出口,驷马难追。今后六弟再抢夺良人,触犯城内的南朝百姓,赵显你再目中无人,乱犯名讳,我一定按照军法处置!”
赵显二话不说,飞身上马而去。六王悻悻地离开。
我不禁低声道:“小侍从无辜,不应该杀。虽然你的作案能给他们个下马威,但到底是一条命。”
阿宙默默地注视我,唇角一动,“你才认识我的那会,就见到我杀人。世上没有谁该死,只是不得不死。”他的脸庞依然艳若桃李,但乌黑的发鬓里有了一根银丝。
我不理他,直接吩咐侍卫们说:“去赵显大营,说我赦免那孩子。但他对六王不敬,理应责罚,把他编入伤病大营为奴,归上官先生管。”
阿宙不再言语,跳上玉飞龙,打马离开。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里不由得感慨。
远处,有个脸盘的青年站立着,他的样子像个不起眼的乡村私塾先生。遇到我的眼光,他对我深深一躬,慢慢走开。这个人,就是沈谧。
我撩开天寰帐篷的帐子,他背对着我不动。百年努嘴,意思是皇上正睡着。
晚膳时,天寰不提此事。知道深夜上官先生来,与我说起来的小奴仆时,天寰的唇边才出现一丝牵挂的笑意。我说明原委,他只道:“你只管得了你眼前的,管得了其他?”
他没错,但我还是隐隐不安。人们说,昭阳殿的红莲开了……
他那美梦噩梦的同一源头时,我到底是主人,还是客人?
南朝的清凉殿,总给人一种分外悠闲的感觉。虽然这种在深宫里刻意营造的山庄风味显得矫揉造作,但在炎炎暑气开始的季节里,宴会于此,能缓解大部分亡国者的憋闷。
谢如哑抱着新封的“安乐侯”炎全。这小孩子继承了其母的漂亮容貌,但过了于娇贵。周围的响声稍大一点儿,他就会掩耳闭目,浑身发抖。不知什么缘故,也还不会说话,言语间常用“咿咿呀呀”代替。上官先生说,这孩子可能在胎中时就中了毒,所以好像脑子迟钝些。我看到他坐在谢如雅的膝盖上,就想到了在邺城起雾的半夜,与梅树生的对话。
我在幕后悄悄问天寰:“这孩子难道一辈子就该关在京城的安乐侯馆里?”
“那对他已是仁慈了。”天寰望着那孩子,好像想到了太一,说,“推位之帝,亡国之君,有几个能关在家里平安到死的?这孩子本来该死,但我怕不会杀他,我会派些人照顾好他。”
他给了这小人儿“安乐”两字,虽然美好,却寓意讽刺。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昏君好亭台馆池,好奇技淫巧,当然是自取灭亡。但这个连说话都没学好的孤儿。却只是生错了人家而已。他无罪无过。皇帝也好,安乐侯也好,都是别人套给的枷锁。
我出幕,与皇帝同坐御座,示意谢如雅将炎全给我抱。炎全仰头望着我,小手摸得我的脸痒痒的。
南朝人虽神色惨淡,但不得不饮酒。南宫的歌舞本来极富丽,但皇帝都下令撤去。廊下,有一个老人弹着古琴,几个十一二岁的南朝孩子背诵着《尚书》。
赵显被阿宙派去守宫城。上官先生则要守在伤员营内。御座之下,阿宙身旁的六王喝得畅快。
他眯起眼睛,笑着对百年招手,“百年来,给本王倒酒。
百年脸色一变,瞧了瞧皇帝。天寰手指一扬,他便手持玉壶去给六王倒酒。今天的天寰,格外放松。他似乎已经看到了荷塘月色,并为之心旷神怡。他的眉宇之间没有开国之君的得意,只得常常望着远处。
谢如雅举起一杯酒,对天寰道:“皇上,今天如雅代众人为您祝福。”他缓缓念道,“昔与汝为邻,今与为臣。劝君一杯酒,祝尔万古春。”
众人都举起酒杯,朗声万岁。炎全登时在我怀里瑟瑟发抖。我忙抚慰起他。天寰默默饮完了酒,朗声道:“南北分治数百年,终于四海一家,朕受于天命……”
这时,我才发现炎全的裤子湿了。我忙向圆荷使了个眼色,退到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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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9:04 | 显示全部楼层
圆荷拉开小孩的裤子,愕然发现他裤子里垫有一布片。上面用丝线缝了几个蝇头篮子——
                皇后小心内宫。姐弟浪迹天涯,永别。阿若上。
我手一抖,圆荷当即会意,走了出去。阿若自从上次大战后就和八角隐循起来,难道他们在萧植死后回到了建康?他们要我小心什么呢?等我回到座位上许久,圆荷才凑到我的耳边说:“问了保姆,说……”
出来后,天寰扫了我一眼。我咳嗽了几声,把孩子还给了谢如雅,去哦起身,到御座之下对皇帝行礼,对众人说:“皇上顺时应人,统一九州。华戒浑元,功垂千秋,褒我以辅佐之臣,列我于长秋之位,我心底感激。不过我出生于南朝,为炎帝女,这是永远不变的。有一事,藏在我的心中许久。当年父皇曾赐我诏书,诏我为帝。但叔父以我年幼,代行国事。我后来得知真相,谢氏萧氏尽皆知晓。我之所以不愿公开,是因为叔父与我同一血缘,我不忍天下笑我炎氏自相残杀,争夺国器。到了今天,叔父已崩,恩怨一笔勾销。父亲的亲笔诏书,此刻请各位过目。正式的传国玉玺,正在昭阳殿内。叔父亲近佞幸,肆意玩乐,以至于陷国语覆亡,也是天命,各位不必悲伤。有了新朝继往开来,天下大同。战火平息,骨肉团圆。父皇可以瞑目,南朝可以安息。我虽为皇后,永为南人万民。如此我愿遂,父志伸。”我说到这里,不禁泪湿衣襟。
本来,这是收买人心的一环,自当按部就班。但人非草木,说到国家兴亡,旧日之梦,情感宣泄如如开闸之洪水。南朝人,不是傻子,连我自己都不能感动,何能感动别人?
南朝臣子大部分都听过说遗诏和真伪国玉玺的传闻,但如此给他们证实,还是当头霹雳。父皇恩德,流惠至今,臣子们念念不忘,常常追思。到了今天国家消失,再见先帝遗笔,悲从中来,不由得放声痛哭。北臣们虽然不至于流泪,大多也感慨万千。
天寰端坐宝座之上,缓缓地说:“朕既然以皇后为妻,盟誓终生,妻家与朕便是荣辱与共,朕与皇后之子太一,仁孝聪明,即日起封为吴王,遥领江南地区长官举荐,与原曦朝子弟一视同仁。朕妻之父武献皇帝,典制同曦朝先帝,专人祭祀,朕妻之母袁氏,追封为元懿皇后,明日起破土,择日行合葬礼。”
他说完这些,南朝人更为感触。作为一个妻子,我实在不能再奢求更多。
接下来的酒宴,似乎每个人都平静了。我立刻从追忆里清醒过来,翻覆思考到底阿若提醒我小心什么。现在若大张旗鼓地检视,会乱认之心,到底怎样才好?
我凑近天寰,把事情大致地告诉了他。他唇角一动,微笑道:“怕什么?”
他的声音十分轻,口中带着淳厚的酒香。我以为他有些醉了,用杯子挡住唇,说:“不可大意。要不要和君宙、赵显说……要不要让来朱和侍从们……”
天寰不动声色地道:“说什么?南宫如此之大,翻遍每个角落?日夜不睡,危机就不来?或者你我日落逃出这里……当然,还用帝后的排场可不行了……我们乔装一番,让所有预定在宫内歇息的大臣、皇亲都跟着一起灰溜溜地跑?光华,我说了——别怕!”
我饮了一大杯,这次倒是爽快,“好,不怕。”我的啰嗦既然不管用,不如多个心眼儿,多留神。实际上我倒留神了好多年了,在我自己长大的地盘上,我还让男人小看不成?
素月殿,昭阳殿,飞香殿,三殿相连,被一大片水系围绕。因为三位亲王乃皇帝胞弟,所以六王住左侧素月殿,五王阿宙住飞香殿。其他北臣贵戚住在隔岸的嫔妃妆阁。
夕阳西下,清凉殿内大部分人都醉了。对南臣,醉能消愁;对北臣,是说不惯南朝的酒。
退席的人不少,有的大臣需要人搀扶才能走出殿。殿中酒香弥漫,即使不醉如阿宙,也被染红了颧骨。他不时看看太阳,好像在等待黑夜降临。
以为俏丽的红赏姑娘进入殿中,她好像一块水晶,顾盼神飞。是李苻苓。好多年来,她兄妹常常跟随阿宙行军。听闻她的天性活泼豪爽,在军中和男人一样。
她走到阿宙的身边,夺过酒碗,给自己倒上一碗。
阿宙对她的亲昵举止有些无奈,笑着摇摇头,有点儿心不在焉。
嘈杂的声中,只听李茯苓说:“云君宙,我来和你告别。我要走了。”
“走了?”不仅阿宙吃惊,我也暗暗注视着他们。
“是啊,我先后回到西北去了。我认识你好多年,你也讨厌我、躲着我,到把我当朋友、当妹妹。虽然你不喜欢我,但我还是高兴认识你……我如果不跟着你,我一定会每天后悔,每天想着你。现在不一样了。我回家以后,要大哭一天,然后彻底忘记你,嫁给一个等待我的男人。”她的言语大胆,阿宙附近听到了人都变了脸色。只有阿宙收回散漫的心思,对她一笑。
他直起身体,捏着姑娘的手,凤眼挑花,又是一春。
阿宙严肃地说:“我也很高兴。不过你走了,我也不会忘掉你。我一直会记住你这个中药妹妹的。想到你,就想到自己年轻的时候,走马狂歌,日夜进军,还有红衣相伴。”他站起来,道“我来弹琵琶,你来起舞吧。彼此送别。”
天寰挺身离开了座位。我跟着起来。
李茯苓的红衣旋转起来。她身上的环佩声,阿宙手下的琵琶乐,就像八十七神仙急流向东。看着这样的青年男女,谁不愿意永在青春时光呢?可惜……皇帝要退场了。
我想说说李茯苓的事情,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天寰对那个场面并不感到兴味。
天寰个我到昭阳殿时,正是黄昏,昭阳殿和记忆里一样,红漆栏杆曲折,琉璃檐牙飞翘。在昭阳殿里,滋味难以描述。百年入内声禀告。天寰细细回答。我全没有听清。
百年临走的时候,天寰所问的话,我倒是听到了。他问:“五弟已经走了吗?”
“是,殿下轻骑出宫,向城西而去。万岁早晨令他今夜去军营办事,但他去城西……
城西……我玩味着,城西……阿宙居然为了那几句话,跑趟城西。
我望向那天下最著名的荷塘。千瓣红莲在金色的阳光里亭亭玉立,超尘忘俗。
轻风吹来,凌乱仙子在翠色华盖里暗香笑语,芙蓉圃中露珠洒落,光影徘徊。
天寰拉着我的手,他仿佛默然于是非黑白,忘怯刀光剑影,融会在荷塘的清光里。
我叫他:“天寰。”他转过脸正对着我。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在他古潭般幽深的眸子里。他的眼中红莲开放。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有某种熟悉感,原来就来自这里,来自盛开于我记忆里的花。
如果人生重来一次,我会有别的选择吗?他伸手抚过我的脸,好像把我从记忆里弄醒。
“光华,你知道吗?”他的嗓音明明是叫我继续做梦,“虽然我身为皇后,但是在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心之处。”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不让我想,他吻了我。
当深爱的人在品尝爱的时候,爱却是不完整的。
因为不完整,所以才会更多,才想给更多。
我和天寰走进殿堂,只有我们。夜幕降临,我的不安加深了。
门口黑影晃动,我拉了拉天寰,他笑道:“我安排了最 亲信的影子侍卫在此,你不是要我小心吗?”今天的天寰比往日更沉着从容,他好像在等待什么呢?他对我说:“我那区秘库最后一次,要是还找不到玉玺,我们就不要再找了。”
黄金钥匙打开了门,秘库里有一盏灯亮着,地上有不少香灰。
“这香大概是老朱点的,为了掩盖尸体的腐臭。”
他和我翻阅着一流的宝物,大部分都去了萧植的府库。这里剩下的就是一些黄金珠宝。突然,我的目光被一面墙吸引,里面有成千上百的小格字,每个格子都像元宵节的灯谜一般,蒙上了纸,写着各种诗句。天寰捅破最近的纸窗,里面空空如也。我忽然想到曾去上官先生别墅度过的夜晚,我说:“我父亲说,昭阳殿有一面墙,写着那首诗。但我后来寻思,会不会暗示的这里呢?但这不是墙,只是窗。”
我垫脚望去,灯光下,真有一扇纸窗上写着“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那扇窗非常高,我跳了一下,够不着,天寰是极高的男子,他伸了下手,也不行。
“你抱着这我吧。”我提议。虽然是帝后,但这里也没外人看见。
天寰哑然失笑,但并不反对。我终于够到了那扇窗子,将手伸了进去。里面还是空的。但当我敲击里面的木板时,那面墙突然移动起来。天寰连忙把我抱到一边。
墙基处,裂开一条缝。天寰提灯,我屏气。一块玉石在里面闪闪发光。这就是传国玉玺。我欣喜若狂。天寰将那玉玺拿起来一看,吝啬地不给笑容。
他触了触我汗津津的脖子,“好,现在我们该走了……”
“现在?”
“是的,除非你想子啊这个还有几个新鬼魂的地方宿夜。”
我们走出昭阳殿。荷塘边,百年合老朱侯在一条船上。天寰说:“你指路吧。”
“去哪里?”
“冷宫。”
“我们为何去冷宫?”
天寰说:“如果有人要谋害宫中贵人,你觉得什么地方他最没兴致?”
冷宫自从我母亲死后,便被我的叔父封了起来。今夜的冷宫,居然亮着灯。
我走进我童年辛酸和欢乐过的地方,天井里的野蔷薇窜的老高。现在想起来,这几乎与世隔绝的宫殿,是我另一种生命的开始。我独立的自尊的是生命,从冷宫起步。
人可以有很多种生命。所以又的人死了,爱存在。有的人灰飞烟灭,尊严长存。
我触摸着那些斑驳的墙壁,踏着坑洼的地面。我回来了,而且我只离开了十年。
我违背了母亲雁南飞的人生,走向了广褒的天下。要是母亲在那里,她会抬起头,对我说话吗?一扇门掩着,有个白发之人坐在光晕里,我吃了一惊。
那馒头白发的佝偻老人问:“谁?”
我辨别认着他,这是一个年老的宦者。我认出来了,那时候除了我的母亲,还有他。
他是一个卑微的无名的老宦官。他曾经背着孩童时候的父皇,又背着婴儿时候的我,那些凄冷的岁月里他给年幼的我遮风,他给失意的母亲沽酒。他扫过庭中的枯叶,我在他的扫帚边舞蹈。在记忆里,我总是缺衣服,而他一年四季总是穿套破敝的旧衣。母亲死后,老人被派去看坟。他还活着!这是南朝送给我的最大的礼物。
“……公主?”他站了起来,蹒跚着走到门口,“小公主你来了?”
我哭了出来,扑到他的身边,“是我。公公,你还认得出我?”
“真是公主啊!我听出来了。唉,苍天有眼……那年给夫人守坟……人家叫我老不死。我自个儿也琢磨着,为什么我老不死呢?万岁去了,夫人也去了,公主也去了……但我后来想,公主是不会死的。果然公主非但不死,她还当了皇后,她一定会回来的。后来……我太老了,走不动了,目也盲了,我还在等。我求人家把我送到这地方来等……死倒没有等来,公主来了……”
他抖索着摸我的头,“我听到脚声步,就知道是你。你走路步子实,所以心眼儿好。我进宫七十年,飘啊飘啊的女人见多了,但是只有你和袁夫人步子实。所以先帝最疼你们。”
我还是哭。老人说:“好日子,哭什么……还有一个是谁?”
“是我的夫君。”我扶他坐下。
“……唉,原来是个皇上。皇上别怪,老奴半入土的人,有个请求。”
天寰道:“您说什么朕都答应。”
“老奴的眼睛不见了,但还能摸人。袁夫人一生委屈,就盼着公主能找个好男人。老奴就算替夫人看一看你,行吗?”
天寰眼中水雾萦绕,他蹲下,把老人的手放到他的面孔上。
老人摸了许久,从皇帝的头道手。昏暗里,他叹息一声,“公主的夫婿,就和先帝一样,人长得好,手上有劲儿。”他笑了,“夫人和先帝可以瞑目了。”
深夜,我和天寰以为在我母亲的寝室里。油灯昏黄,我告诉他许许多多的往事。在我的心里面,母亲是一道虹,她把各种情细细地编制到我的心里,让我能够到天上的一切。童年的阴影,冷宫里凝结的霜,终于在天寰的怀抱里化为乌有。
初夏的风,穿过残破的窗子,吹着我的头发。当我快要沉醉在这情景里的时候,大黑鸽子停在窗台上,天寰爬了起来。黑鸽子飞到他的怀里,半根焦羽了下来。
我揉揉眼睛,着火了?天寰站起来,目光如电,“对不起。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侍卫们恭候在冷宫前。百年说:“万岁,有人在宫内纵火,贼人萧植的党羽陈氏已被侍卫围在阁楼上,但昭阳三大殿一片火海,一时根本扑不灭。”
天寰问我:“有没有人死?”他领着我上船。船穿过荷塘,火红的莲花全部在跳动。
“有。”百年瞧了我一眼,“素月殿起火,六殿下因为酒醉沉睡,来不及逃生。亲信十五个都被烧死。七殿下……”他的眼神闪躲一下,“因为救援及时,七殿下受了轻伤,不过受了惊吓。还有……”
六王元旭宗……终于死了。他该死。皇帝隐而不发,时日已久。船行到水中午,日落前还壮丽辉煌的三殿下,在烈火里崩塌下来。那红莲异常的巨大,填满我的脑海、我的思想。
天寰知道道的……他一定知道的。今天的莲花,是柔情的花,也是无情的花。
到处都是人,南北大臣都干过河来。阁楼上的陈氏披着白发,对着人群喊道:“你们这群无耻小人,有谁肯为国捐躯?大将军待你们不薄,但你们那么快就投靠新主人……我放火就是要烧死元家的人,烧掉昭阳殿三大殿……烧死那个和她祖母一般狡诈的女人。南朝没有了,谁都不能在这里看红莲……”她狂笑起来。
一些南朝大臣认识陈氏,只能低头。谢如雅迎着风站出来,“你纵火,你寻死,但你烧掉了南北初起的和睦。你痛快了,你随着主人而去,你死的惊天动地。但我们活着的人呢?将作为纵火犯的同谋,被误解、被责难。”
陈氏止住了笑,她好像没有同明白,阁楼满满地为火舌吞噬,她终于消失了。
这时候,侍从们又从对岸的火场抢出一个,隐约望去,船上的人就像一朵残破的红莲。
“谁啊?”人们互相问。
“李茯苓!”一个人高叫。大家认出来了,李茯苓怎么去了飞香殿呢?她不是在琵琶声里和阿宙道别了吗?我吃了一惊,从天寰的身边跑了过去。她的下半身被烧得惨不忍睹,脸上满是烟灰盒水泡。她吃力的喘息着,嘴里念叨着。
我叫:“茯苓?茯苓?”她的她的眼神是迷蒙的,“元君宙……宙……”
我俯身,给她脸上吹气,想减低她的痛苦,但她的脸如同魔鬼残退的皮。
只有她的眼睛,有点光,一点活气,“我……找不到他……宙……宙?”
“元君宙没有死,他今夜不再飞香殿。”我大声对她说。
那双眼睛里涌出了泪,亮如繁星,她费力地说:“……菩萨对我太好了……让他活着……”她终于不说话了,合上了眼。我望向皇帝,他的黑色龙袍随风飘起。
他到底和我父亲不一样。他是元天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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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9:1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 戒盈

烧毁了昭阳殿的大火,同时烧毁了南朝人心里最后一道堡垒。数百年江南皇朝的神秘和美丽,化成了水流里的炭灰,环抱着妖艳的红莲。静水深流,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除了元殊定、李茯苓以外,还有上百侍从宫婢死亡。大臣们对南朝人的忘恩负义,义愤填膺,纷纷要求彻底搜查建康,抓捕那些对大曦不够顺从的南人,还有屠灭萧植的余党。
我一直没有说话。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始终凝视着天寰。他听着大臣们的话,毫无表示。
红天,红河,红莲,全被那片属于他面孔的雪白抹去了。
他发问:“灾事发生,皇后有何建议?”
我润了润枯燥的唇瓣,“皇上,先灭火,再治人。”他点了点头。
我把忙着指挥救火的赵显叫来,把宫廷设计图交给他,尽量沉着地交代:“南宫内有十四处秘道,且与城市相通。目前已烧毁了八处。虽然别人应不知此图,但为了防范,你要按图搜查,并且守住出口。昭阳殿内的火势不可当,三大殿肯定是完了。你要注意别让火焰从那些秘密口传播到别的地方去。如雅,你跟着,陪赵将军布置机宜……”
谢如雅和赵显才离开,就有人道:“皇太弟进宫了……”
阿宙冲过石桥,到皇帝的跟前下跪:“皇上,臣弟来迟,罪该万死。”
天寰正对侍卫们小声吩咐,这时才抬头,道:“五弟和朕都命大。深夜起火,要不是五弟有要事出城,要不是皇后思旧让朕去冷宫寻故人,我兄弟险些就中了那疯妇的毒计。”
阿宙双手微颤,把头死死地压在手背上,回答道:“是……天佑我主。阿六、阿七在哪里?”
天寰长叹一声,对阿宙说:“跟着朕来……”
侍从们挡开人群,只由我和阿宙跟在天寰身后。到了清凉殿,我见阿宙的手颤抖不止,就暗暗地用指甲弹弹他的手背。他楞了一下,抬手夹好耳边因疾驰而散乱的长发。
七王睡在一张长塌上,好像冷极了,浑身抖个不停。阿宙扑过去抱着他,“七弟!”
“……烧死了……活活烧死了……”七王喃喃地说。他的腿被砸伤了,受惊不小。
天寰注视着两个弟弟,把一支翡翠管交给我,“是珍珠粉,给他灌下去压惊。”
我和阿宙掖着七弟。我柔声安慰道:“七弟,火灭了,你安全了。”阿宙撬开弟弟的牙关。我怕他呛着,喂得极慢,还用手抚摸着他的背脊和前胸。
未央殿里只有半段残烛,我看到天寰走到另一张围着帐子的塌钱。他的背影一动不动。
“五弟,阿六死了。侍卫们拼命才抢了他的半截尸身出来。此刻,朕不敢相信,这就是朕父皇的骨肉。记得阿六小时候总抢了樱桃埋头独吃,吃得满嘴血红。朕说‘小六儿别吃那么多,吃多了会撑坏的’。他笑呵呵地说‘撑坏了再不吃’。他跟你抱在一块儿,两个人都是胖胖的。你们不知道墙后面还有别的世界……”
阿宙的肩膀抽动了一下。我扶着元旭宗躺下。阿宙踉跄到皇帝脚下,“臣弟明白皇上的难处。天下已平,六弟虽然不幸身亡在南都,但他死得其所。臣弟……臣弟这次又罪责,没有防范好宫廷防务,陷帝、后于危险之中,而且还擅自出去夜游。臣弟……”他好像看清楚了六王的尸体,肩膀又一抽,没能说下去。
“皇上……”我走了过去,“皇上,五殿下是为了我的事去城西的。母亲园寝室殿下的人在看护。迁葬之事临近,我有些事,虽琐碎但重要,顺便托给殿下办理。”
因为阿宙正匍匐着,只有我看到阴暗里的天寰的笑。他的笑容苍白,目光清冷。
“嗯,朕没有说五弟有错,皇后放心。五弟你可以伤心,但不要多心。”
七王在昏睡中不断地呻吟,声音回荡在大殿内。因为天热,苍蝇们逐臭而来,聚集在帐子上。
“皇上说的是,我当然放心。”我又朝天寰走了一步,“皇上富有四海,贵为天子,难道不能容忍五弟?兄弟之间,皇上明察秋毫,外人岂能罗织罪名?”
阿宙抢道:“皇上虽宽容,但臣弟任兵马大元帅以来,确有诸多办事不妥的地方。进城之后,六弟的行为失检,臣弟也有所姑息……臣对此次大火,深自自责,臣弟请皇上削去皇太弟和兵马大元帅之职。”
我瞧了天寰一眼,他离得我近了,眼中反倒水雾朦胧。
天寰盯了我一眼。我伸了一下发凉的双手,说:“不可以。皇上不能允准。”
阿宙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天寰唇角的微笑若隐若现。
我吐字缓慢,“君宙,这不行的。你就不该对皇上提出来。皇太弟乃国家名誉,不是儿戏。南征才结束,你若因为一个弟弟死于非命,烧坏了一座腐朽的宫廷酒引咎,今后还怎么做事为人?怎么当皇帝的副手?古人云‘善始善终’,天下兵马大元帅,原本是战争时期的非常称呼。不用你说,战后自然会废除此位,以求太平。可是皇太弟,就不同了。既然你接受了那个封号,就该一直坚持到最后关头。皇上给人的,皇上也能取走,但全都取决于皇帝,而不是出于你个人。这才叫忠臣贤弟。”
天寰拉起阿宙,语音温柔,“听到皇后的话了吗?五弟你只管行路。朕如今只有两个弟弟了,朕能宽容到不能宽容的地方。对你,朕从来有期望。南北统一,你立首功。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到满后无有不变的。你的担忧起源于此。朕重学《论语》,最喜欢孔子的一个思想。弟子们问如何能‘满’而保全。孔子说‘功批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只要你居安思危,谦逊守中,还有什么可以担心的呢?”他用另一只手,捏着我的手,“你们跟我过来。”
我们走到光线稍明的入口处,天寰捧出传国玉玺,交给阿宙,道:“这传国的宝物,终于归朕。可就是方才,朕发现了它的不妥。你们看看。”
阿宙的脸上带着泪痕。我在阿宙的手心里仔细瞧着那块玉,“啊,竟有个角残了!”
南朝自建立江南王朝以来,就一直以传国玉玺正统帝系自傲。可是……原来传国玉玺是残破的。难道数百年以来,大家都在使用伪造的玉玺?父皇留给我这个玉玺,是何用意?我有淡淡的失望,又有点儿迷惑。
天寰仰起脸,说:“当年元石先生曾讲,传国玉玺,自始皇帝时代便有传承。可是新朝篡权的时候,玉玺被年老的皇太后砸了一下,所以缺了一点儿边角。南北分裂后,除了南帝,再也没有见过传国玉玺的人,世人也就无法鉴别真伪。玉玺有缺,正合朕心。真拥有天下的人,就是不完美的,像这个玉玺一样。朕要把传国玉玺放到祖宗太庙,告诫天下人、后世之君。”
阿宙擦了擦眼睛,他捧着那玉玺,交还给天寰,“皇……”
天寰掏出手帕给他擦泪,“隐恶而扬善,是为君之德。六弟已死,有的是永远别提了。朕赐他为魏忠王。长子如意继承亲王名禄。迦叶由朕抚养到如今,从此他和如意一并由你这叔叔抚养,可好?”天寰要送走迦叶,太一不是更寂寞?但……太一总是要寂寞的。
阿宙点了点头。天寰走到门口,对侍卫们说:“迅速为六王入殓,将七王安置到军营之内。此地不宜久留,明日朕夫妇由太弟护送,迁出南宫。亡国宫殿之不祥,正在于此。”
我见圆荷正等在门前,便吩咐道:“去找些白布来,亲王遇难,皇上和我自然都要服麻五日。”
黎明快来的时候,我便背靠天寰缝制丧服。天寰不时布置手下,我只当做听不见。
惠童后来告诉我,李茯苓入殓的时候,赵王一直陪着,还将怀里几朵石竹花放入了她的棺木。
五日之后,皇帝在大本营内为遇难众人举行祭奠。谢如雅穿着一身白衣求见我,对我轻声道:“这次大火果然不妙。建康城凡是有些仇视北朝,不愿在新朝为官的,还有大将军府的奴仆属官,都被朝廷的军队报复性抓了。皇后……虽然陈氏企图谋害皇帝,且让二王一死一伤……但让那么多南人为六王那样的人殉葬,应该吗?”
我笑了笑,把龙团茶的茶饼剪开,预备分给参加祭奠的众人。我说:“如雅,以后不要南人北人的了。天地本无限,何人分南北?如今天堑将成为通途,还拘泥于南北,是老套烂俗。皇上……我知他。他虽好杀,但过去乃不得已而为之。今年破城,他对建康如何?可曾有滥杀?你都看在眼里的。”我把一个茶饼递给他,“皇上不会绕过我自作主张的。他问我的时候,我自然有话。你瞧福建的新茶,多好。我给你留几块,你用得着。”
谢如雅一怔,“我用它做什么?我只喝碧螺春。”
“我没让你喝,是让你送礼的。如今谁家聘姑娘不要茶呢……”
谢如雅脸一红,“那么急?”
“急啊,你不急我都替姑娘家急。崔姑娘二十多了。现在天下定了,你还遥遥无期?”
“我……”谢如雅沉默。
正说着,惠童过来了。我一笑,“请进来吧。”
崔惜宁戴着斗笠,一身素纱,宛如白梅,冷艳照水。她对我行礼,而后直接道:“如雅。”
谢如雅想了半天,说:“你来得倒快。”
“我早来了,就等在京口。建康城被围的时候,我怕你分心。”崔惜宁说。
谢如雅又呆了好一会儿,说:“这茶,皇后让我送给你,但我在家只喝碧螺春的。”
崔惜宁微笑,她轻盈地接过贵重的龙团茶饼,回答道:“我从京口来时买了些新茶,碰巧全是碧螺春。”
我莞尔。他们一个素纱,一个雪衣。虽远处哀乐煞了风景,但此处妙人清新,时光且留住。
月老,是个任性的老人。有缘的,终能跨过千山万水;无分的,挣扎几番终不能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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