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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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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6: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二章 权柄

毛毡搭成的小帐子里满是湿气。雨润的青苔在我脚下楚楚可怜。天昏地暗,只有一星弱火在我的手中。火蒸水雾,一片朦胧。仿佛这方寸间的帐篷,又是一条载着我穿越冥河的船。我轻笑了一声,吹灭了火折子。四周顿时漆黑。我闭上眼睛等待着。黎明迟迟不来,远方却鼓声大作。洛阳城外的反攻开始了。
“皇后,这雨……您……”惠童话语未毕,我已经跃上马背。大雨从头颈里浇灌而下,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鼓声愈加急迫,我用手掌抹一把面孔,对惠童道:“此一仗,便是要雨水才好打。”惠童望着我,使劲儿点点头。
这场前所未有的大雨,卷起苍茫,仿佛要撕开大地的衣裳,刨开人们的心。战斗开始,我处于风暴的中间安静聆听。因为我是北朝皇后,身上的这袭战袍,才会绣有荆棘的花纹,寓意元氏在关外崛起的过往。毫无疑问,我若在这场战争里死去,那它会是最适合我的裹尸布。如果无数南朝的男儿在我们布下的陷阱里丧命,我的这身黑色,会是一种沉默的哀悼。我长大了,不再容易后悔,但我会慢慢地赎罪。
风声呼啸,血腥遍野。即使最勇敢的人也会不寒而栗。哪怕天寰这样被奉为战神的男人,也会动容。
我可以看见灰暗天空里金色的闪电,想必洛阳城里三更燃起的大火,会和它交相辉映。那些锦绣的屋宇、华丽的殿堂,都将在红色的祭礼中被奉献给上天。我听不见军人们仓皇的哭喊,惊悸的叫声。在城外等待他们的,将是赵显的埋伏。这一次,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我望着泥土间湍急的溪流。张季鹰在萧植的大本营后,会开始利用这天降的水,来催动他的神奇兵符。他的“落花流水”阵法,在五行中必须要水。那些驻守在大营内的南朝军人,将会遇到上万只吐火的小筏子。筏子上的火不会被雨水浇灭,因为它们都是用油浇灌透的。筏子上土黄色的浓烟可以令人失明,产生幻觉。浓烟熄灭的时候,烟里的残毒能化入水流。
张老先生毕竟是北朝人。他虽然是一介隐士,但面对企图占领自己家乡的南人,不会有多余的怜悯。
微弱的晨曦躲在密布的乌云后面,一旦让给它机会,那就是万里晴空。阿宙大约正带着他那群年轻的士兵,在山林外堵截追杀。阿宙的伤口还未痊愈,那样的争斗,也许会让年轻的铠甲重新被鲜血所染。他就像晨光一般。风暴后,究竟会是如何呢?我想着战斗中的他,青鬓朱颜,豪气万丈。雨里的玉飞龙横冲直撞,也跟主人一般意气风发。我不禁有一丝担忧,亲历了这样的战斗,还有什么能遏制阿宙呢?
我静候了数个时辰,身体近乎麻木,脸上毫无悲喜。我只不过要一个结果。
我心里忐忑,心跳跟着雨点的节奏。无论何种结果,我都在心中预演过了。但那个结果,关系了一切我所用心爱惜的人,因此我不得不渴求胜利。雨水落在我的唇齿里,有股淡淡的腥味。我忽然想纵声狂笑,蔑视这残酷争夺杀戮的人间。可是,我怕别人看到我的真心。
我只是故作冷漠地仰头,瞥见又一道闪电掠过天际。
“报皇后,张季鹰军如期进攻。南军本营为水火夹击,互相践踏致死无数。”
“报皇后,赵将军偷袭得手。洛阳城乱作一团,而萧植本人并不在城内,不知所终。”
“报皇后,五殿下为山下敌军主力牵制,战斗难解难分。”
消息一个个被送来了,左右皆焦急。萧植找不到,恰是危险所在。而阿宙遭遇南军主力,更是个坏消息。我倒吸一口冷气。雨太大,前路都分不清,此时我若下令下山支援阿宙,可能半路就会被萧植的伏兵打散。按照原来的筹划,阿宙是要派兵来引我军去增援,以便擒获萧植的。
可是,兵不能来,大将又隐藏在雨幕里,前景混浊起来。我拍了拍手,对大声恳求出战的校尉道:“还不是时候。”看我还能笑出来,他们不禁吃惊。最慌张的时候,只有保持沉默,才能不至于显出怯懦和愚蠢。他们终于还是安静下来了。
雨点敲击在兵器上,叮咚作响。树冠上洒下一道道水帘,好像泪泉。当我想到这里,忽然感到不妙。我环视四周,厮杀好像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我们这数千人马,正在被雨孤立开来。
我问一个校尉:“此山顶上有没有什么埋伏?”
“似乎……没有。”
“大胆!这种时候,还敢说‘似乎’二字搪塞?”我厉声呵斥。
马匹不安地移动。我对随从的人说:“不行,我们必须转移。既然萧植军与五王遭遇在此山之下,那我们在林中的踪迹可能早就被发现了。你们八匹马团护我的马,现在就向西隐蔽。传令下去,无论遭遇何等事,一定不要惊慌,都要跟着我的马。若万一失散,还是记着要向西山聚集。”
我们才向西行了不久,只听雷鸣巨响,从山顶上滚下不少石块,刚好就是我们原来隐蔽的地方。周围的校尉一边勒令保持队形,一边惊叹。
果然,我这种在危险的宫廷里养成的直觉,即使在最阴暗的冲突环境里,依然还是管用。
我勒紧马缰,从惨呼声可以判断出来,我的后军还是遭到了损失。萧植想要什么呢?他要我的命?我死,对他意义不大。他要……我的眼前亮起“惊鸿”年老却清明的脸庞,他的眼睛,透着一股历练出来的狡诈。他把我引开,是为了图谋阿宙吗?
我蓦然停下。雨势狂猛,纵然是亲兄弟,也不能在五十步外相认了吧?我回忆起父皇当年指挥的一场战争……他略施计策,使敌军在一片迷雾里自相残杀。事后,父皇略带痛苦地平静叙述:俘虏中一个误杀自己儿子的老人冲出队列,拔出儿子尸体上的箭头,穿过自己的喉咙。
马嘶阵阵,我们进入了森林里的一片谷地。不知何处鹤唳,紧接着左军骚动起来。我马上意识到我们遇到了另一支军队。难道我进入了萧植的圈套?马匹纷纷从我身边跑过,向迎战的人们发出惊慌的求救声,而大军继续无情地向前推移。
萧植可以探到我在林里,但他怎么能知道我反常地选择往西面呢?不,也许不是他。是不是阿宙在西边的军队呢?我们出现在这里,确实是意外。我在迷乱里摁住了马鞍,大喝道:“莫乱,全军备战。皇后之军,绝不丢下一个兄弟。”
惠童的清澈童音在风雨里格外鲜明,他喊道:“皇后圣明。我等只愿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我忍不住笑了。唉,虽是好男儿的豪言壮语,但此刻尚不是说死的时候。
我对一个校尉吩咐:“去,让左军探明到底是谁在进攻我们。抓来几个人问个详细,马上回报于我。”
左军不仅遭到弓箭的偷袭,侧耳辨别,似有短兵相接。众人被百年难遇的暴雨弄得惶恐,但没有上方之令,谁也不能收兵。这就是战争的不近人情,但战争的魅力就蕴涵在残酷里。
大约一炷香的工夫,那校尉亲自拖着个人回来,哭笑不得地吼道:“杀红了眼了……狗崽儿们!皇后,适才俺们抓了一个受伤的人,却原来林子那边放箭的正是五殿下的人马,也就是俺们自己人。俺急着让兄弟们停下喊话,但那边死活不信。这边的兄弟因为那边乱放箭,不时有人冲杀而来,也就不敢停……”
惠童跺脚道:“都怪雨大,怎么也不互亮番号?”他挽住那个伤兵,催问道,“哥哥,怎么一回事?我们是皇后的人马啊。”
那伤兵欲哭无泪,只声嘶力竭地喊:“不知不知,到处都是人马……狠命地打我家太尉王。早前刚遇到用皇后番号的军队,谁晓得才一松气,他们就是死命打,我们苦战才击溃了。你们如今说你们是皇后的人马,咱家兄弟哪里还敢上当?”
他话语含混,我却已然明白了。原来和我预感得差不多,南军正是利用这场暴雨,设下这个混淆敌我的计策。怎么办呢?大雨之中,千军万马,阿宙瞧不见我,传令兵也不知去哪里找他的王驾。该死的雨,是要困死我们。我什么都不怕。但阿宙若事后才知道误伤我军,他会何等自责?
我突然念起曾经在马背上贴着少年温热的身体,穿越过锦官城外层层嗜血的恶魔。那时,月亮下还有位天神伫立。当我们长大,天神鞭长莫及,我和那桃花少年再次成了困兽。
我偏不接受这种残酷,我不要老天爷和我开这样的玩笑。我掐了几下手腕,灵机一动,身上除了剑,还有一件东西,就是我的野王笛。我曾把它给上官先生,但最终他又还给了我。这野王笛不仅是南朝的宝物,还是已辞世的父皇留给我的勇气。
我赶着马到一棵松树旁。近臣们瞪着眼睛,看我取出野王笛来。此等闲情逸致,在这种场合,可能被他们误认为一种疯狂之兆。只有惠童,眸子一亮,他嗓音尖锐:“安静!”
我尽量从容,吹起了一首曲子。笛口为雨水打湿,发出一声怪音。但不久,我就吹出了遂心的曲调。我用手指抚触着野王笛的下端,好像在触摸失去的岁月。
无论是在多么混乱的人间,阿宙一定能听清的,因为我是用心在吹奏。
这个曲调,我肯定他记得。山风吹来,清凉无比,高亢笛声,似乎能冲破云霄。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吹起骊歌。没有悲伤,只为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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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随着调子的转和,黑压压的森林里起了一层雾气,旋动着天国的光亮,驱散了重重的雨。
片刻静谧。而后,混乱的左军渐渐平静。我大胆驱马到防线的后面。雨雾变得稀薄,那方有军人挥动旗帜。不久,一个传令卒模样的青年跃马而来,“敢问是皇后吗?”
护卫们迟疑着,不让他靠得太近。但我认出来了,这是阿宙的亲信。我答应了一声。他惊喜回头,对林子那边喊:“谢天谢地。殿下,殿下,皇后在此。”
一匹皮毛散发着银色光泽的马,在我们的防线前出现。马上的人,铠甲带着淡淡的金色。他手里的剑,散发着幽蓝的光芒。雨水冲刷掉屠杀的痕迹,谪仙般美好的青年身后,晨曦露出一角。
阿宙抿嘴,对我点了点头。他的眸子灼灼,里面储藏的日光,雨水不侵。他朗声道:“皇后。”
众人见到我和他的马匹近在咫尺,齐声欢呼万岁。我对阿宙道:“方才好险。”
他笑了,“多亏有野王笛。你……还记得那首歌。骊歌可不是和我告别,该是送敌军回家去?”
我瞪了他一眼,“你已将敌人打退了?”
“我虽然遇到萧植的一支主力,但我常年在雨雪里练兵,因此以逸待劳,能以少胜多。坚持到你们来时,敌方转进为退,攻势大大削弱。老狐狸萧植却没有找到……恐怕,他会在洛阳城中。”
洛阳城,在大雨之前就是一片火海。萧植能稳稳当当地坐在城里?我尚未开口,阿宙接下去说:“这雨来势汹汹,却没后劲,恐怕再过几个时辰就会收住。张先生势如破竹,赵显陷入激战。我倒是想要趁乱而出奇兵,杀回洛阳城内。如果寻不到萧植,我就再出城增援赵显。”
我盘算片刻,这也不失为上策。但方才我遇到的山顶落石……萧植神出鬼没,会不会也在此山之内,只是我们没能发觉?转念思量,我又觉可笑。他是统帅,怎么会离开大军,亲自来山林游击呢?况且若有他在,我与阿宙哪能那么顺利见面?我弯腰摸了摸玉飞龙的耳朵,它抖落水珠,棕黑的眼瞧着我。我从马背囊里掏出一把麦子,喂给它吃。虽然到处都是湿淋淋的,但玉飞龙潮热的舌头舔着我的手掌,让我心里一动。
“伤口要不要紧?”我低声问阿宙。他摇头,“皮肉伤不足挂齿。这仗定了,再管它不迟。”他拍了拍马头,坚定地说,“我们走吧。”
快马急驰,洛阳城在望。城垣残破,焦烟阵阵,尸横遍地,没有看到几个活人。冲天的大火,早被雨熄灭了。我不禁有几分惊讶,洛阳怎如此平静呢?萧植依然留在城内?
大概赵显在远处的旷野正与南军打得难舍难分。一路走来,极目远眺处狼烟滚滚,喊杀声震天。张老先生远水解不了近渴。我和阿宙要是遇到驻守在此的萧植,大概要苦战几番了。
阿宙扬头问我:“小虾是不是觉得那城异样?老狐狸面对大火骚乱,真能坐守?”
我茫然片刻。惠童高声道:“皇后,五殿下,看,洛阳城上的军旗!”
我们齐齐仰视,洛阳城缺角的城门上,赫然升起了元氏军旗。一道迷离的阳光划破雨云,恰好射在旗杆上。那面军旗飘扬开来,绣金的龙纹浮光闪闪。是他……他回来了?
我和阿宙对视了一眼。我欣喜得颤抖。他严肃地注视城头,低声提醒:“小心有诈。”
我不敢相信天寰就在洛阳。犹豫中,只见一个高瘦的男子在城楼上对我们挥手。他青色的衣衫,化作雨中的一抹澄碧。荒芜的古城,因此陡然生色。他的姿态,雅淡宛若在瑶池漫步,而风流自在,又让人念叨起这遭受毁灭的洛阳曾有过的宁馨春光。
我跑马,唤他:“上官先生?”心里有点儿失望。原来……只是上官先生。可我又立刻高兴起来,能见到上官先生的脸,我们对战局就多了把握。
阿宙赶马并进,“先生,你在此等候我们多久了?”
上官先生摇头,手指微扬。我和阿宙笑起来。怪我们太性急,本该入城才问他的。
我下马入城,走近上官先生,他才悠悠地说:“洛阳起火之前,我就率援军赶到,隐在郊外。天文推测,大约在今日会有暴雨。所以我与皇上算准你们会在今天放手一搏。萧植军在洛阳内外乱成散沙,我及时出击,肃清城内,又让赵显他们分而围歼敌军。萧植虽然神勇,但手下的人远远不如他。南人千里跋涉,久战而疲,到攻下洛阳城时就终于完全松懈,所以会兵败如山。何况雨天作战,南军无天时地利。现在洛阳除了我,也就剩下百来个士卒了。”
我摸摸他身边一堆堆边角被烧得黑焦的书籍,叹息一声。他闭了闭眼睛,“洛阳古城,名胜极多,藏经书卷为北方之冠。我们能腾出手来抢救一些,也是功德。”
阿宙摸了摸肋骨,我知道他的伤口一定疼得厉害,但他抽了下嘴角,尽量露出平和的神气,问:“先生可遇到萧植?”
上官先生摇头,“你们从山中来?可曾碰到埋伏?”
我点头。上官先生用手一拍胳膊,“萧植此时大约正退守山内……南方多丘陵,他最惯于在山丘地势上指挥。”
阿宙皱眉。我不禁失神。上官先生似并不为萧大将军介怀,笑容清丽而柔和,“皇后,五王,不要自责,不可贪心。我等此刻便要知足。想推倒萧植那座山,不是一两个月就行的……”他话不说完,捧过阿宙的剑,“五王,你能死而复生太好了。鬼门关里游戏了一遭,大王风采迥异。”
阿宙勉强一笑,“你带着人马来,大哥怎么办呢?他在邺城孤军奋战,对付那梅树生?”
我盯紧着上官先生的脸。他回头看我一眼,“是啊,如今皇上是一个人支撑。不过皇后不要太担忧。梅树生虽然能战,但毕竟少了实战历练。而皇上十多年来,便在沙场里滚打腾空。南军在邺城与我们周旋二十多日,大小数十次交手。他们是强弩之末。但……皇上让我来,却是用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我咳嗽一声,心跳剧烈,不可抑制,心里念道:又要冒险?
上官先生眼中清光流转,道:“他用自己做鱼饵,反让梅树生的军队围住邺城。他说,尔等了结洛阳,回去援救,还来得及。他会守住,慢慢将梅树生的给养、耐心耗尽。”
我眼里涌起了泪。天寰实在自信。期限快到,留给我的圣旨……哪里是让他放心,恰恰是让我心定啊。我在阿宙背后,用双手打了一个喝药的手势,歪头做疑惑状。
上官先生咳嗽几声,走到我的身边来,只吐了几个字:“无大碍。”
我对他笑,只觉他身上也是草药味多过烟火味。阿宙脸色更白。上官先生拍了拍他的肩,“你跟我来。”我推推阿宙,他跟着上官先生而去,想必是伤口崩了,不得不要大夫诊视。
云收雨歇,喊杀声归于沉寂。洛阳城在两日之内重回我手。当银月悬上了天空,数路人马歌唱着小捷而还。这场豪赌,是我们胜利了。
萧植不是等闲之辈,他集中残军,且战且退。阿宙和赵显双军夹击,但遵循上官先生和张先生的嘱咐,往往见好就收,并无穷追之意。
第三十日终于到了。天寰不可能回来,但下一步何去何从,人人都需要答案。
夏日里,古都剩下半片城池,焦土旁花开艳红。上官先生与我心照不宣,都提议在晚间聚众商谈。而就在此日,杜昭维居然从长安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带来了大量的粮草、药和布匹。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就好像活观世音的使者,不仅缓解了军人们的窘迫,还让重新回到城内的百姓有了遮蔽、果腹之物。除了这些,他还捎给我一件太一的小衫。这是谢夫人托他带来的。我仔细嗅着儿子的乳味气息。太一是我和天寰的宝贝。他瘦了吗?他还常咯咯笑吗?
虽然天寰在河北,但我知道我们会重逢。虽然孩子总要离开父母,但在太一长成能顶天立地的皇子之前,我家三人,缺一不可。我努力要给他完整的童年,来填补我自己的遗憾。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父爱。
轻风穿过布帘,我在寺院歇脚。我换上了紫色袍服,近一个月来,还是首次悉心梳洗。圆荷不明所以,看我打扮。因洛阳解围,她喜上眉梢,偷偷问:“是皇上要回来了?”
我一笑。镜中少妇虽比往日瘦,唇色却如蔷薇,比往常丰润了。我走出帘幕,他们都在等我。
阿宙谦虚,穿着和士兵一样的朴素灰袍。他呆坐在角落里,却比月亮更明亮扎眼。七弟立在阿宙的背后,神情谨畏。赵显、上官先生、杜昭维并肩促膝,侃侃而谈。青年精英们虽然有点儿胜利的喜悦,但不敢放肆地喜形于色。因为战事还未结束,皇帝尚在围困中。
我点头,“如今皇上不在,萧植方撤出河南境内。后面怎么办,众人总要有主意才好。”
上官先生扫了阿宙几眼。杜昭维木然沉静。赵显拍着大刀,好像迫不及待让他即刻出征的命令。
“我正在等山东的消息,一旦沈谧进展顺利,我就要带军南下,追着萧家军,直捣长江北岸。”阿宙抱肩说,他的凤眼一眯,“沈谧利用这几天的大水,必有作为。”
上官先生唇角一勾,“五王何意?沈谧在山东,是转守为攻了吗?当务之急是与皇上会合,保证圣驾安全。”
阿宙咬了一下唇,“先生与我的主张并不冲突。但沈谧是我部下,归我指挥,别人不该异议。”上官先生眸子一凝,旋即半含着讽刺的笑意,不说话了。
赵显哈哈笑了两声,“原来沈谧的人马全都是姓‘五’,不姓‘皇’。他们摸爬滚打,自然只跟五爹爹报告,皇上、皇后和军师也不许过问。”
阿宙鼻孔出气,只轻轻一笑,好像赵显是草莽里蹦跶出的一只蝈蝈。
这时,杜昭维忽然插嘴:“我来长安,是受崔大人等百官的托付。万岁出征在外,遣我等护送皇长子离开洛阳时,曾给过尚书省一道诏书。那里面还附有一旨意,写明他曾留有御笔圣旨给皇后。若万一他有不测,或者战事莫测未知何去何从的时候,众官都需要等那道圣旨。”
啊!天寰还在尚书省放下了话,维护我手里圣旨的权威之力。
上官先生眼珠一转,接上杜昭维话头:“不错,我这次来洛阳前,皇上亲口对我说,他在杏树林中解救皇后脱离险境时,在众护卫面前亲手给皇后一道御笔圣旨。现在……”他站起来,对我郑重地一拜,“皇后是否可以让我们知道御笔圣旨究竟是什么呢?”
阿宙扬眉,毫无保留地直视我。这道圣旨,只有他不知道吧……
总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对自己说。我清了清嗓子,从袖子里捧出圣旨,双手把它举到鼻子的高度,道:“事到如今,诸君皆可瞻仰皇上的圣意。”
面前一只红木几案,光可鉴人。我扬袖挥手,那道旨意沿几案滚展而开。上面不仅有皇帝本人才能书写出的卓绝墨迹,有曦朝玉玺的印章,更有天寰和他父皇文成帝两代君王所用的私人印信。确凿无误,它就是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昭曰:朕亲率王师,问罪南军,归期决于天命。社稷宏图之策,朕所盼遇之臣,文字不足以尽书。朕皆已面托于皇后炎氏。朕妻淑德,中正仁和。每有宠遇,则自求减损,实为朕之良配。即日起,特赐皇后称‘朕’。皇后可权同处分军国事。诸臣当勉力辅佐皇后,礼敬有如朕在。钦此。”
鸦雀无声。众人尽皆低头,杜昭维和上官先生率先整饬衣裳,齐呼万岁。
我站在御座之前,目光重新扫过字里行间,虽有感激之情,却很清楚其中的分寸。天寰从未向我叮嘱后事,也并没有将良策和盘托出。
此时此刻,他用这种肯定,给了我绝大的权力。而皇子、皇弟竟然都不在圣旨考虑之内。他比别人更小心,所以他不会规定得太死。史上那些事无巨细到写遗诏的君王,他们的百密,不如天寰的几笔。
我可以称“朕”,但我还是他的皇后。我只想过他猜忌我、防范我,我只担心失去他、离开他,但他是爱着我的。因为这道圣旨,我现在所说的话,就是圣意。即使我有卑鄙的野心,夫君这道圣旨,也给了我合法的权力。但他太明察秋毫了,他了解我。
我即使称“朕”,与他一样受到大臣的拥护礼遇,哪怕我当上了南北的女皇,我还是不能像他那样挥洒自如。他张大了一个口袋,让我探出头去,原来世界无限。
唉,他如愿以偿,给了我最大的一次考验。那以后,就是全新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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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6:31 | 显示全部楼层
“皇后,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请早决断。”杜昭维催促着说,他没有再追问到底皇帝面托了我什么。他的本能反应,就是遵照圣意。他是最模范的大臣,正如天寰是最合格的皇帝。
上官先生温柔地望着我,仿佛明了我内心的挣扎。他淡淡附和道:“皇后……请您吩咐。”
阿宙一声不吭,凝视着我,身体略微僵直。倒是七王推了推他,他才笑了笑。
寂静长空里的星星,全都向我注目了吧?我感觉自己瞳孔里像有碎星闪动,它们贴着眼眶,又热又涩,让我有点儿感慨。我坐了下来,所谓手握权柄,就是这样的滋味……
我缓慢而诚恳地把自己想过许久的话说出来:“国犹如家,虽然众人都一心为家,但总要有人说了算。现在何去何从,请按照我的意思去努力。我虽年轻,不应自专,但皇上的嘱托我义不容辞。有一点我是不会答应的。皇上隆宠许我称朕,但我总是元家媳妇。元家庙堂,我若称朕,虽蒙皇上恩准,为诸公容忍,我却不能面对太庙里元氏列祖列宗。”我把目光投向每个人,最后落到那双凤眼里。
我将圣旨卷好,从容放回袖子,行步在座榻之间,审视众人,道:“洛阳城,不过是一道堡垒。我之所以要死守洛阳,因为这里是斗志所系。东都若覆,则百姓失望。到了此刻,解围邺城,接应皇上,乃保国第一要策。皇上以七叶至尊,不惜以身躯为我等牵制梅树生的数万精锐。就算赢得十万座洛阳城,比起皇上来,孰重孰轻?萧植目下受到重创,将士水土不服,归心似箭。若梅树生不折回接应,他们无力在河南再起攻势。梅树生孤注一掷,就是认准邺城,恰恰说明皇上才是目下最大的目标。总之,现在不急于打萧军,而是要迎皇上。”
“梅树生不回头,萧植也无可奈何。可是,萧植的性格,绝对会对梅有猜疑。若两人不和,则是南朝自毁长城。”上官先生说。
“他们恐怕早就有了缝隙……”我喃喃。那封由冯副将带回去的仿造梅树生笔迹的书信,不知是否奏效?我继续说:“梅是江南人。此局,非我不可解。明早我和上官先生,以赵显为先锋,率领七万人马北上邺城。剩余人马,由五殿下指挥。七王和杜昭维负责当我们的后盾,安抚百姓,供应粮草。山东的沈谧配合五王行动。如果王绍、薛坚联军进攻顺利,五王你也要等待我这里的命令,不可急躁冒进。如果薛王那边有闪失,那么五王更是只可压着萧植的尾巴打,千万不要和他死战,只要保持大战前的疆域就好。”
上官先生低声道:“皇后,你这些日子太过辛劳。若再置你于邺城风沙,皇上不会赞成的。至于对五殿下的安排,我认为倒是良策。”他故意把“良策”两字说重了。
阿宙一皱眉头。我以为他会反驳质疑,但他却紧闭双唇。
我含笑对上官先生说:“我要去,不是为了救皇上,而是为了我南朝在那里的数万子弟。先生若要劝我,除非把我这一生从头抹去,让我生在北朝。”
上官先生顿了片刻,笑出声来。旧羽扇跟着他的头颅自在摇动,“是我愚昧,皇后之意决绝,我听便是。英雄业绩之后,琐碎繁多。我现在就和赵将军一起准备明早出发……只有屈指可数的时辰了。”
赵显对安排自己救驾很满意,他拖着刀经过阿宙,迅速瞥了他一眼。阿宙沉思着,毫无察觉。
众人陆续散去,只留下阿宙兄弟。元旭宗默默等待阿宙,阿宙直立不动。终于,七王的身影也消失在夜色里。我托着脑袋,坐在榻上,等阿宙先说。他按了按自己的肋部,“你的安排我不同意。”
“呵呵……”我笑了笑,“你跟我,到底不能光明正大。你连不同意,都要背着人对我说。”
阿宙不悦,“我和你说的话,是不愿意别人听着。我不同意,因为你的计策是要放虎归山,是手软。不说你有私心,但你以为北朝的将士都该白白牺牲?我只管我进攻,薛王联军的进展,与我没什么大碍。沈谧如今在山东一举杀了数万南军,我即使不猛打萧植,沈谧带着的那帮兄弟,又怎么肯住手?”
“沈谧杀了数万南军?”我一震,反问阿宙。
阿宙轻描淡写,“是,沈谧事先有请示过我。近月因长江以北连日大雨,江河暴涨,沈谧为保存我方力量,利用山东地势高低走向,故意挖开水堤,河水一泻千里……这是前几日的事,战时消息来得慢。”
啊!沈谧果然有所“作为”了。但他所驻守的州城外,恰是山东人口最稠密的地带。此水一淹,吞没十万南军,可百姓和农田怎能幸免?我拍了一下几案,“你……你们……淹死那么多敌人,固然省力了,但莱州附近的百姓怎么办?为何他们偏要一同殉死?”
阿宙眼皮一动,冷冷地道:“那就管不了了。战争期间,生灵涂炭,在所难免。我这双手,就不知道结果了多少人的命了。”
我握住他的手,不知不觉使劲儿掐住他的虎口,“北朝的百姓就是百姓,南朝的百姓就不管了?阿宙,沈谧此人……你用不得。你若用他,我就要开始提防你。你会变得残酷、自私,你的血都变冷了,我不想你是让我望而生畏的阿宙。”
阿宙俊美的脸上显出严肃的表情,他毫不相让,“不管你说什么,‘庆父不死,鲁难不已’。首要就是要除掉萧植。”
“好一个懂《左传》的殿下。昔日鲁国庆父,并不只是臣,他也是庄公的弟弟。你作为皇弟,莫非对我不服,要率先违抗我的策略?”
阿宙弯腰,冷静地瞧着我的眼睛,低声回答:“我不是故意违抗你。但残酷、自私、冷……我们家的人都是那样,我不过转变得晚些罢了。那个在邺城的万岁哥哥,在你我还在四川做孩童嬉戏时,他就比现在的我好战、残酷百倍。但你呢,望而生畏了?你说自己是元家的儿媳。我听到你说谢绝称朕,还发誓要拖着你这把单薄的骨架去邺城……我不禁有那么一个念头:原来你到长安后变心,就是因为我比大哥傻。我傻,因为我把你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我傻,所以从来不想试探你、提防你,我只想如何让你更幸福、更轻松。而你,是天生的皇后。你根本不需要我那些……”他松开我的手,“我要用沈谧,我以后一定会攻下建康。你怕我抢去皇位,对吧?大哥何尝不担心我们三兄弟?他宁愿你当女皇,也不会让兄弟来摄政。他居然在那道圣旨上用了父皇的私印……为什么?大哥瞧不起我母亲,口口声声都是嫡庶。在他心里,我只是父皇与一个妾情欲的产物。所以,父皇的印信,被他用在向他的正妻赏赐爱情的诏书上。而他的正宫,还要压制我……我不如萧植,但我会永远不如他?”
他语气逐渐激烈,声音还是压抑着的,乌黑的眸子牢牢地凝视着我。因为他说过,他对我说的话不想旁人听到。经历了战争,我更想要将心比心地思考。
阿宙有自尊,这几年来他的自尊不断受到打击,可能到了他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地步。我怔怔地看他,心中内疚。我痛苦的时候,阿宙比我更痛苦。我们一起长大,而我只顾自己在广阔的新的原野奔跑,我忘记了他曾在石竹花原野留下的梦。我掏出丝巾,擦掉阿宙鼻子上的汗珠。我一点儿也不生他的气。在宫城里,最可贵的就是彼此真诚。阿宙一直有一份真。这是他成年后,让他本能地羞愧的地方。而我应该感谢他的不加掩饰。丝巾顺着他的发际溜下去。他的轮廓多么美丽,青春在这烈火般的外壳下燃烧。是我错了。他不会变得冷酷,不会变得冷,也不会变得假。一份星图,一个沈谧,对一个人骨子里的真,是无能为力的。
我短促叹息,“……相反,你要是如萧植一样,你会恨自己的。狡猾的人过日子,总以为算计了别人,实际上是图谋自己。萧植当年是我祖母口里的惊鸿,而现在的他只是欲壑难填的老狐狸。我给了他昭阳殿宝库的钥匙……这是个莫大的诱惑。倘若你杀了他,就白费了我的心思。这次他失败而去,南朝元气大伤,也活不了几年了。他会被埋没在昭阳殿的珠宝瓦砾里。而你二十岁,拥有旭日一样的未来。山东之事,你们认为是对的,而我从民心来看,是错的。南朝尚未被征服,北朝滥杀的名声已经传播开了。你的大哥是不会如此做的。不是你比他傻,而是他比你世故。好了……不要生气了。想想我们在镇子上重逢时候的雨,想想森林里我吹你听的属于我们的歌。阿宙,你还执著于违抗我的想法,执著于自己的前进?天寰不在,我和你只有一个人能掌舵皇朝。圣旨既然出现,我不会让给你,你也对付不了的。”
阿宙摇摇头,他好像累了。他焦躁地把我的丝巾夺过去,放在自己的衣襟里。惠童牵着玉飞龙,在门口一闪。我叫住了他,对阿宙提议道:“我明天就要走了,现在也睡不着,我们带着白马去寺庙后溜达溜达。惠童,你跟在后边,我说不定有事要吩咐你。”
马蹄踢踏,打在汉朝留下的石板路上。松涛阵阵。虽然洛阳大火的时候烧毁了好些树,但这片松林因为寺庙的神灵庇护,居然安然无恙。
阿宙穿着草鞋布衣,但在石板上的影子高贵秀逸,就像天寰。我说:“你的身影就像天寰。他在这段日子瘦了,你们更像了。”
阿宙用草鞋挑着草木里的虫儿,情绪开朗起来,“我们俩的样子都像父皇。”
我吹了一下哨,“其实天寰对你就像对儿子一样,罗夫人给我讲了好多你小时候的故事。圣旨上用你父皇的印章,是因为天寰对文成帝十分追念,常常把这枚印章随着带着。用这印章是‘父子不相忘,帝系不变更’的意思。我是外姓,请你这元家男子再仔细想想,对不对?”
阿宙默不作声,脸上泛出一层红晕,映着松月,特别好看。
他问我:“喂,在林子里,你怎么会吹骊歌呢?大家都听去了。”
“让他们去听吧。骊歌,是我最喜欢的北朝曲调了。这永远不会变。”我微笑道。
阿宙突然止步,“松林后面是什么?是一个石窟?”
“嗯,是一个……跟我来吧。”
我带着阿宙来到松林后的一个石洞,里面有尊古人凿的罗汉。因为是百姓自发供养的,因此罗汉雕得不出众,就像个大腹便便的庄稼汉。下面还放有一盏祈愿用的小莲花灯,微弱的火苗在内跳动。阿宙端详了一会儿,“这罗汉好。”
“好?”
“嗯,这罗汉像真人。”阿宙的嗓音悦耳,“……山东决堤是我考虑欠周。我用沈谧,会注意节制他。沈谧才高自负,有不谙世事人情的地方。我也不喜欢他这点。等到打下南朝,我会叫沈谧归山。这样,你也不用烦恼了。”
“烦恼总是有的。”我的声音在石窟里回旋,像个小女孩儿,“做人,即使有幸福也是暂得,知足常乐。没有烦恼,我就不是人啦。罗汉不是人,人是不能永远笑的。怪了……”我蹲下身子,瞅着莲花灯上的字,“这灯是赵显大将军送来的。”
“他?”阿宙好笑,“别是跟猴子同名同姓的吧。”他也蹲身。
那灯的花瓣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八个字:“少死弟兄,巴人赵显。”弟字还少了一点。
阿宙摸了摸下巴,“真是他……这猴子居然也来这一套,他不是说什么都不信?”
我望着灯,面前浮现出赵显总是快乐的面庞。谁没有烦恼?赵显对战争,并非那么热爱。
我不禁脱口而出:“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你不死,但愿你看不到我死。”
阿宙开玩笑道:“我不篡位,也不自杀。所以,大概死不了。”他想了想,看似随意地说,“猴子都献上莲花灯,我也要献点儿礼物加把火。”
他在衣带里面摸着,拉出一卷东西,胡乱塞给我,“小虾,替我烧了吧。罗汉面前,不打诳语,我但愿自己永不变心,但愿小虾能平安返回。”
我低头,竟然是……一张完整的敦煌星图。我“啊”了一声,连忙回头。玉飞龙在石窟外吃草,我命令跟着我随时侍候的惠童转悠得足够远。除非我扯破喉咙,他才会听见。
我没有再问阿宙,他的眼里赤诚,凤眼上翘。我重重点头,把星图丢在莲花灯里,那火一下子蹿起来。我用匕首划开手臂,忍痛把几滴鲜血滴入火中,默念有词。阿宙急忙捉住我的手臂,用衣襟擦去血迹,“亏你是金枝玉叶,就那么不爱惜。人家赵猴子献莲花灯,我献上星图,你倒好,没有东西献,你就献血?你这不是虔诚,你明明是个邪教主。”
我开怀大笑。阿宙也笑,他不再有亲密的举止,只盘腿坐望着罗汉的面庞。好像和我原本就是无涉男女之情,却青梅竹马的朋友。
不知过了多久,惠童的声音在洞口回旋:“皇后,殿下,有人来了。”
我和阿宙双双走出石窟。这时候,一个红衫女子扑向阿宙,搂住他,“元君宙!你没有死,你活着!”她哇哇哭起来,那身衣服有点儿破了,肩膀上还露出一个大洞,可见玉雪肌肤。
是李茯苓。我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她了,她不如以前那么圆润,倒更见漂亮了。
阿宙慌忙推开她,动作并不粗暴,像把她当做妹妹,“你怎么能来?”
李茯苓应该与她的小哥哥一起在山东沈谧军中。能一路到洛阳不被抓住,也算是有福气有胆子的丫头了。李茯苓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嘟哝了半天,我和阿宙才听清她的话。她说:“我是送信来的。我就不相信你死了……能亲眼看到你,我……我……沈先生让我带信给你,他要率先过江。王绍和薛坚已到九江,沈谧不能等萧植南下灭掉他,才去与他们会合。”
我和阿宙互相瞧了眼,阿宙沉吟着。建康确实是虚城,皇帝和萧植,甚至文武重臣,都在北朝境内。我拉了拉下摆,完全没有再注意李茯苓接下去的话。
阿宙快步向房屋走去,我与他并肩,“没想到那么迅速。”
“没有想到的事,恐怕还会发生。”上官先生翩然出现,还有七王跟在后面。七王的脸色特别难看。而上官先生虽然一贯沉着,眉目间却还是难释重负。
阿宙直截了当地问:“先生你指什么?”
上官先生回顾七王,并不做声。只待我、阿宙与他一起走进了议事的厅堂,他才说:“我担心王绍出尔反尔,会有意外之举。”
“他会反?”阿宙几乎是跳起来。
琅琊王绍,他本来就是南朝人,倒也无所谓反不反的。
“方才七王告诉我,他岳父写信请求让王菡回家去看望生病的母亲。当时七王留守洛阳,凡事可以做主。虽然七王妃说为了避嫌不要答应,但他还是不忍心,打发王菡用别人的名义回家去了。现在他才想起来对我说。”
阿宙咬了咬银牙,“小七真是,现在才说……若王绍有异动,我们来不及对南方的薛将军、沈谧提醒了。”
“莫担心,天寰未必不知道。他曾说王绍是阴险反复的人……”我说。
上官先生证实我的想法。风穿过他的薄衫,屋子里似乎有株夜樱静悄悄地开着。他对我和阿宙安慰道:“我们只能尽好各自的职责了。人有天命,国有国运。天道酬勤,王道在君。”
我微笑,“是啊,从睡足精神开始吧。上官先生,五殿下,皇后旨意:你们请各自安歇吧。”
月明深处,我梦见了剑水星纹。风波起,如李茯苓那破碎的红衫,化作故国的乱红一片。
我醒了,无以解忧,只能望向天边孤单的苍狼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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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6: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三章  取舍

千山万岭,苍紫一片。岚翠时分,绿絮如雪。本该荒芜的废都郊外,也在盛夏里颜色鲜明。冉冉斜阳,照在连城的白骨之上,美得诡绝人寰。邺城的风沙,并没有来欢迎久仰其名的我。倒是邺城的野花还残存着才子佳人时代的风韵,灿烂明媚。   
我们在十里外安营。夜幕降临,四野死寂。这个战场毫无洛阳城攻守的激烈,倒像是诗人们梦游时所见的模糊城郭,有一种夹杂着绝望的苍凉。城内的天寰一定通过瞭望者知道了大军的踪迹。但对我来,他会怎么想?他好吗?他对于错综的战局又有什么看法呢?他像我期盼他一样期盼我吗?他对于南北战争还是继续自信?他正在邺城的哪个角落?他能听见我的心声吗?
我盼望着黑鸽子能到我的营帐前来安慰我的相思。但连它也不见踪影,我空等到深夜。邺城被围,我的使者进不去,他的使者出不来。我还是不甘心,又派了一名斥候,企图让他利用黑暗作掩护,穿越南军的封锁。
刁斗之声,好像敲击在人们的心房。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兵戈之斗,提早结束。梅树生的军队,没得到萧植送上的粮草。而邺城里的人,同样平静,并无反击的意图。
梅树生成为孤军。是因为萧大将军在洛阳受挫,照顾不到。更有可能是我的离间计,隔绝萧梅通信的办法奏效了。反正,那些自认为清醒的人,定会嘲笑这支孤军深入的白衣军。他们似乎铁了心要留在邺城,将它围得死死的。活像一条垂死的巨蟒缠住猎物,宁愿同归于尽。
嘲笑别人的人,往往才是真正的傻子。我怀着痛惜的心情,目睹了白衣军最艰难的时刻。战争犹如双刃之剑,人们用它互相折磨。南军为饥饿和疾病困扰,北朝御军们也不会好受。元天寰南征北战,多是先发制人,攻势凌厉,极少有这般死守的窝囊。我到邺城之前,被热烈的感情所激动,但今夜恢复了理智。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邺城好像并没有皇帝的存在,是静止的死气沉沉的堡垒。直到现在,天寰没有给我们任何指示,太不寻常了。
上官先生撩开帐篷,坐在我的面前,“夏初,你认为何时进攻好?”    我被他问得一震,恢复了振奋,捏着拳头,“什么时候都能进攻。但是先生你真以为把南军消灭干净是好主意?”
上官先生摇头,“不,我认为倒可以给他们一条生路。”他目光灼灼,直视前方,“邺城里面有三万左右我军人马。邺城外的南军,还有五万之多。你我带了七万人,若里应外合,我们蚕食病饿的南军,并不特别费事。邺城会成为一座大的墓坑。今年开始的南北之战,如果必须以一个王朝的覆灭为代价,那梅树生的人是一个都不可放过。”
他用羽扇轻轻拨开准备扑向油灯的飞蛾。我仔细听他说下去。他幽幽地看我一眼,神色淡极如烟,“不过,我有句不当讲的话。流年不利。今年的战争不宜继续。若按照你的想法——南北朝暂时停战,这数万人马就不能屠灭于河北之地。不然,你将完全失去在南朝人心中的地位。明白了吗?”
我当然懂。我探身问他:“先生为何此刻才重提不宜继续战争呢?”
上官先生道:“因为在此刻之前,我还没能看清形势。王绍一定会倒戈的。此人是我的族舅,我在四川山居时专门琢磨他。他的性格骄傲反复,同萧植一般多疑,这也是他二人多年互相憎恨的原因。进攻他的故乡建康,他这个琅王氏子弟,完全可以用两湖之地主人的身份徐徐前进,观望局势。薛坚对北朝死忠又勇猛,若他能攻下建康,王绍在他之后进入建康安抚人心,不仅得到好名声,而且也不背负太大的罪名。可王绍偏偏充当急先锋,比薛坚更积极地进军,这就是反常。天寰也是多疑的人。王绍借皇帝在邺城亲征的机会,用搪塞孩子的理由将儿子王菡骗回自己身边。即使他没有企图,将来天寰腾出手来,何能忘记此事?七王妃明礼,她必定是有预感,所以才劝说七王不要放她哥哥走。为人女儿,她总不能直接说:我父亲打算背叛。是不是?”
“先生令我茅塞顿开。”我嗟叹一声,“王绍是希望阿宙击溃萧植并杀死我的叔父,而他自己辅佐襁褓中的云夫人之子登上皇位。北朝杀戮太凶,丧尽人心。那么,所有的南朝人都会奋力投到望族王氏麾下,众志成城,抵御北军。他只要伪装一些年份,挟天子而令诸侯,励精图治,便可建立一个新的南北割据局面。王绍野心勃勃,竟至于此。”
上官先生薄唇一翘,笑道:“夏初,你把我这军师的话都说完了。”
“呸,我不信我把你的心思全说完了。”我笑起来,愁绪尽散。
上官先生摇头,“我还有些啰唆的。梅树生此人,观察他的布阵,总觉得他是个偏执的聪明人。我到邺城后,辅佐天寰与他打过不少次,胜负互有,觉得他过于信赖意志。好像给士兵灌输信念,不给他们吃饭穿衣,也能让他们投身于复仇的伟大功勋里。他打仗,用人之奢侈,不惜生命,超过少年就为天子的天寰。可是,南朝人总是南朝人。如果他们在南朝的土地上保家卫国,如果他们不打邺城不捉北帝,就必须死,那他们会无怨无悔地长久战争下去。而情况是:这些人是在江南的水土里滋润出来的,他们的家乡、亲人都在千里之外。他们关心的是从军能带来多少好处,而没有梅将军那种高远的志向。白衣复仇,最为可笑。你的父皇去世那么多年,而你在北朝为女性第一贵人。复仇的理由,能说服谁呢?”
“按照先生所说,梅树生是不切实际的人。我有一策略……”我话还没说完,远方鼓声澎湃,有人来报:“报皇后、军师,南军俘虏我军斥候,已经遣返。”
被捉住了!这梅树生够敏锐。我直起身来,等候那个斥候回来。
他毫发无损,到了我的帐子口,下跪道:“皇后恕罪,小的有辱使命。”
“见到梅将军了吗?”我问。
“见了,他……他说:回去,向公主问好,向上官青凤致意。两军对垒,纵然要奉薄酒一杯,也是捉襟见肘。送上南朝制作的杏干一碟,给二位品尝。”
惠童捧过小碟,经过上官先生身边,他冷不防摘了一片,噙在嘴中,慢慢咀嚼。他的脸变得柔和,像昭阳殿前的春雨绵绵。惠童道:“小心有毒。”
上官先生只是笑。我飞快地从惠童那里抢来一片,酸甜适中,就是太干了。我道:“先生,不如你做得好吃。”
上官先生眼睛一亮,到书案前提笔飞书,束好信札,对那跪着的斥候说:“辛苦你再回去一趟,把我这制作杏脯的好法子告诉梅将军,说我和皇后都尝过了,谢谢他的厚意。”
那斥候惊魂未定,听军师又要他去奈何桥一游,脸色煞白,只得咬牙而去。
我望着上官先生,和他心有灵犀。我膝行挨近他的身边,沉吟片刻。上官先生侧脸问:“夏初,你想要劝梅树生投降?”
我点点头,“此事极难。但我下定决心,打算一个人去见梅树生。他了解我,我也开始了解他。若能保存我军和南军数万人的性命,及时阻止错误的攻势,我就知足。”
上官先生凝视我,“我陪你去。”
“不……你是军师……”
上官先生清雅的脸上掠过激烈的感情,他好像在和自己搏斗,血色涌上他的耳朵,“我要陪着你一起去。我不让你一个人去。你忘了……十年未到,我的生命还是由你支配着的吗?”
我一愣,他已跑到帐门口去了。我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不是儿女的娇羞,而是惭愧我的推辞。我走到他背后,“好吧。有你陪我,如虎添翼。轶,你本该是凤,因为你名字中就有翅膀……”
斥候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满面红光,“皇后,军师,梅将军说笑纳了,还赏小的一段杭缎。”他跪着不动,似等着我们再下命令。我令惠童赏赐他一锭黄金。
上官先生与我商量妥当,对斥候道:“你再去一次,带去这封信。还有,送上五箱药材。”
我见那斥候紧张兴奋,不禁道:“快去快回,我特别指派你去,留下药材,别丢了命。”
我知道梅树生不会杀他。但我对小人物有了喜爱之情。小人物缺乏伪装,喜怒哀乐都生动,因此能感染人。
黎明前最黑的时候,斥候不辱使命回来了。梅树生表示答应我们的建议。他这般爽快,我倒是有点儿惊奇。上官先生带有一种怜悯解释道:“弹尽粮绝,人的心思,总会比平日更会走捷径。”
他抖搂青衫,上面原就不染灰尘。我则养精蓄锐。我们相对沉默的时候,听见了漳水流动之声。粗听是隐约缥缈的,但渐渐响起来,就像阿宙他们追赶萧植军队的千万铁骑行进,就像王绍的无数战船冲破迷雾。我什么都听得见,就是听不见天寰的动静。我睁开眼睛,“先生,我想到天寰……他的病……”
上官先生动了动唇,他瞧了瞧我,什么都不说。
我们与梅树生选择见面的地方是在两军之间,在离邺城五里的地方由双方各搭建一个帐篷。兵贵神速,茶才凉透,最简陋的“行宫”便修好了。我与上官先生上马,只带着一队精锐。上官先生的骑术比昔日精进了,他在马背上的身影,勾起了我的回忆。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雾。因为是夏天的北方,所以这样的浓雾罕见。上官先生的马匹和我的马匹几乎同步,步伐都不曾加快或者减慢。对这次会面,我有诸多揣测,心情像迷雾一样。走了许久,有悠扬的琴声传来,在雾中引路,橘黄色的灯火若隐若现。琴声宛若低吟,压抑辛酸,在丝丝缠绵里保有一种雪松般的高洁。上官先生聚精会神道:“此曲乃履霜。忧国之人才能弹好履霜调。可惜,他生不逢时。”
“皇后、上官先生到。”

琴声戛然而止。橘黄的光圈里,梅树生出现了。他比我印象中更黑瘦,目光炯炯,经历了那么多场苦战,依然斗志昂扬。他唤我:“公主。”
数月不见,我和他都是在刀尖上磨了一回。虽然和此人从未亲近,但我对这个深入北境,困住蛟龙的人,平添了一份敬意,“梅将军。”
彼一时,此一时。当日太子尚在,南师正健,而今日死者成灰,犬牙交错。我不敢看轻他。他的话,曾让我迷惘于过去的恩怨。此刻,他的每一句话,关系到的不只我一个人,而是无数的生命。
“公主比以前憔悴,想是劳心过甚。”
“将军何尝不是?”我笑答。上官先生对他点头,神情如玉。
“我只尽臣子本分。北帝神出鬼没,我的手下一天天减少。洛阳风雨之前,北帝竟然钻入我的圈套,把自己关在邺城内,丢给了我一大诱饵。我本有必胜的把握,可邺城久攻不下,而南朝的接应断绝。我走了,前功尽弃;但我守……明日就该和你们交手了吧?上官先生加上赵显,平日我是不会怕的,现在我仍旧无所畏惧。但是士兵们疲乏了,他们唱着江南的茉莉乡歌,口里咀嚼的是草根。虽然酷暑快结束了,但是每天都有成百的年轻人倒下去,口吐白沫,毫无尊严……”
上官先生叹息一声,眼光亲切,好像梅树生是他的一个兄弟,“将军不闻河边无定骨,春闺梦里人?”
我坐下。门口两个南朝来的卫兵,都是半大的孩子,有一个飞快地朝我一瞥,羞怯而敬畏。南军营垒虽远,骨笛声凄凉,撩动我的恻隐之心。我道:“梅将军,我的来意,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道。明日你若不求和,我定要进入邺城不可。既然是没有输赢的悬念,何必如此执著?我见过萧植,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多少真诚。云夫人被他手下的陈氏杀死了。我的叔父,只剩下行尸走肉。如今,建康有北军逼入。元君宙正压着萧植,驱他出北境。你放下屠刀,我就放你走。我以死去父皇的名义发誓:入秋之前,我会平息这场仓促的战乱。等到和议签订后,你手下的弟兄全都回国与家人团聚。”
他冷笑了几声,“你是皇后,而不是女皇。只要北帝活着,他就会进攻。南朝免不了这场浩劫。”
“在错误的时候进行错误的战争,才叫浩劫。在恰当的时候统一天下,这是幸事。梅将军,记得我对你说过天下吗?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于我光华,就只是‘天下’二字。天下不属于元天寰,也不是元家或者炎家的风水宝瓶。天下,是天下人的。我时刻以此为念。他在错误的时候进攻,我会不顾一切地劝阻。而他能在适当的时候结束**的统治,我绝对会辅助他。关于父皇之死,他也许隐瞒了一些。谁没有隐瞒呢?譬如你……将军,妙瑾公主在北朝避难,给了我一卷吴夫人收藏的文书……”
上官先生飘然出去,将那两个卫兵也叫开,略带吴音,询问着他们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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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6:48 | 显示全部楼层
梅树生脸色一沉,像被什么东西锥心,他拧起眉头,“我不懂公主指什么。”
“呵呵,将军装糊涂。反正,云夫人死了,萧植虽然怀疑,但他难以置信。那婴儿,还在建康吧?”我大着担子试探。男女私情过于微妙,而梅树生寡欲的外表,和云夫人的妖艳实在是天壤之别。虽然吴夫人留下的文卷,暗指此大将军亲密之人曾被云夫人罗织裙下。但在梅树生变脸色之前,我还不能确定。
我是存心装作有足够的把握来试探他。他在感情上比较单纯,我一旦使诈,聪明的梅将军也上当了。他痛苦地摸了摸眉头,“此事一言难尽。我喝醉了……而云夫人设计于我,并不是喜欢我。她本是想利用我控制大将军,但我死也不肯,她又有孕。我以后一直小心翼翼,不再靠近她……”
这就是他关心太子的原因,因为他觉得有愧。云夫人的情人不止一个,梅树生即使上钩,做了几次错事,也不能说孩子就是他的。不过这男人经历的女人少,所以不像风流男子那样善于为自己开解。其中玄妙,我不想追查。再聪明的男人,有时也会在美人秋波里失守自己的城池。我委婉道:“将军,别说了。阿云自作孽,不得活。她死了,秘密无人纠缠。我离开洛阳之前,早将那卷东西烧掉了。我一辈子都会保守秘密。”我说着,用手指抚他的手背。他因追忆往事而显得麻木,并不拒绝我的手。
“而且,我还要给你一个许诺:如果有可能,我会保证那个男孩子活下去。孩子总是无辜的,他以后能处于青山白水之间,不是少了烦恼?”
梅树生不做声。他双手交叉,脸部表情变得安宁,眸子不停地转动。
我蹲身在他身边,靠近他的耳朵说:“树生,别死心到黄河了。我父皇不喜欢死心的人。你继承他的遗志,而我是他的骨肉、继承人。”我用诱惑的声音描绘着,“你怕什么?元天寰正在城内病着,这是他第二次大病了。我还很年轻,江山必定是我的。我儿子也是我的一部分。我会保护你的名声、你的乡人。除了我,还有谁能做到?元天寰实质上已经下旨让我摄政。我若能辅佐人,我会做个贤妻良母。如无人可以辅佐……你看看这个。”我将一卷图画从匕首鞘中取出,用刀拉开装裱的背面,请他看。
我给他父皇的诏书。我观察他,我没有诱惑他,我正诱惑我自己。君临天下,若没有爱情,哪个女人能抵抗这种诱惑?我不过是个凡人。
梅树生看了许久,站了起来,哈哈大笑,“公主,祝贺你。你开始懂得利用人心,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精彩如章德太后,她一生都会用别人的心。今后在你的宫廷生涯里,会有比这次河南河北之战更大的风波。”他转为正色,“我不会那么容易服输。虽然你是遗诏里的主君,我只有投降,才能保住其他人的未来。但我是个顽固的石头人。我的防线,不会因为失败、受骗、被算计而崩溃。要让我服从,在这里须先胜过我。”
“你指什么?”我问。
他指了指背后的两台古琴,“打仗,何必非要战场?两琴,便可决一雌雄。上官青凤,能否在这里胜过我?我从未和他正面交手,他是北帝的优美影子罢了。”
“将军叫我吗?”上官先生微笑步入。他的姿态超凡脱俗。梅树生胡说,谁能有那样奢华高贵的影子?他的眼光跟着我们落到古琴上,细细鉴赏,“‘玉雁’、‘玉鹤’都在将军身边?”

“玉雁”、“玉鹤”,传说中的名琴,梅树生兼而有之。而上官先生一眼辨出,英雄正逢敌手。    上官先生手滑“玉鹤”,梅树生抱住“玉雁”,二人早就有默契,他们几乎同时动弦,斗起琴来。
上官先生弦音泠泠,手下有金石之声,高远旷古,犹如东山名士赋闲抚琴。梅树生拨动随意,琴声清美孤绝,咄咄逼人,好像蛟龙出海,又好像云梦泽内的神鬼呼唤,神秘莫测。
我闭起眼睛,仿佛看到水边的白鹤振翅,穿透云霄。突然十面埋伏,平沙落雁。那鹤婉转穿过风雨,催开了满山野花。正在此时,一只黑雁俯冲到花丛中,乌云密布,风雨袭人。鹤临危不乱,悠扬展翅,用高亢的鸣叫喝退了雷公电母,在周旋中,殷勤遮护住初开的花蕊。


琴与鹤,琴与雁,在虚幻的景象里轮番上场。我的心情,不时变动。仙鹤的白羽朱顶,在阴影下化成青色。青色四溢,不久就染上琴、山川、大地,把鹤奇迹般地变成绿凤。
一弦定江山,而另一弦啪的断了。胜负已定,上官青凤,杀人不见血。
“我输了。”梅树生淡淡地道,“先生原来准备用此阵法……我心服口服。”
“风雨替花愁,风雨罢,花也应休。”上官先生眼角湿润,“将军之苦,轶懂了。”
梅树生仰天狂笑,拉了拉自己残破的衣襟,“国君昏聩,大将猜疑,才会有今日的地步。我早就告诉义父,北朝乃一雄狮,不可贸然激怒。我们远道北上,胜利来之不易。最初偷袭得手,就不要大举强攻洛阳,也不要使用和战场无关的心思,先会合我一起歼灭北帝,而后渗透至北国腹地。可是他不听……直到洛阳风雨,兵败如山,他又限令我折返,断绝粮草。我先是怀疑由于云氏的挑拨,他才如此。后来才知道,军中有人诬告我与北朝暗通款曲。先生,公主,何有此事?天地知,日月明,我对南朝一片赤诚之心,日日夜夜死咬北帝。我若有异心,早该放下武器,何必在断魂的古邺城佯装?萧植自有野心,却要我们做忠臣良将。云夫人死,皇帝受惊,还是没有能抓住战略要害……我壮志成虚,此生成空,先帝……看看这一切!”他说不下去了,狂笑噎到了他。
我和上官先生都不是心肠冷硬之人,可我对梅树生,只有一种旁观的怜惜,没有多余的情分。
梅树生抱着琴在雾里告退,临行前,他对我耳语:“公主,莫忘了您的诺言,莫忘了您答应尽快给南北和平,哪怕是暂时的。”我点了点头。
他又用更低的声音告诉我:“明日我就会向你们交割。我们只向公主一个人屈服,而不是对北朝投降。藏好遗诏。北帝有病,而他有几个野心勃勃的兄弟。南朝灭的时候,便是他们预备谋反,或者你收拾他们的时候啦。”
他没有再提那个深宫里可能是他的骨肉的孩子,他的面容显得十分坚毅。那种难堪的往事,终于到被他抛弃的时候了。
我望着橘黄的灯远去,梅树生一行,就像行走于地狱的鬼影。我问上官先生:“他会怎样呢?我曾想要招降他,但高官厚禄,似是对他的侮辱。他不会投降……明日他会去哪里呢?”
上官先生苦笑道:“南军交割的时候,他就会自杀。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你记得当年我们初遇的时候,你和我谈起天下的话题吗?我们那时候太年轻了,而天下的话题,不是人人可谈。有志向,但没有环境,有勇气,但没有后盾,天下真的就是空谈。比起梅树生,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
我恨不得此刻就是天明,但我只能把这几个时辰熬过去。
我们进入邺城,居然没有费上一兵一卒。南军用友善而疏远的眼光观察我,而我命人分配给他们食物和药品,多少拉近了距离。梅树生不见了,他没有遗书,但他却把我父皇赐给他的书用绸带扎系,还送给了我。我摸着那卷书,知道他已不会对人间有所留恋。
天下,是一个人人看得见的池子,人人似乎对它的兴亡有责。可即使有才之士,也往往在命运的倒错和他人的掣肘中被天下淹没。
赵显显然对于和平拿下邺城很高兴,他用诚实的态度管理那些俘虏,既不显得高高在上,又不虚情假意地客套。上官先生和我坐上马车,由御林军的一位将领引入邺城。夏日午后,能清楚地看到昔日繁华的铜雀台的台基,漳河水脉脉流情,今古皆同。
那将军对我毕恭毕敬,行叩首之礼,“皇上在行宫内,请皇后与上官先生去见驾。”
他的神色安详,我急迫地问:“圣驾可安?”
“圣驾安康,每日黄昏都会御车巡视城内。”
御车?夏天的黄昏,凉风初起,还用坐车?真是皇帝本人?我更忧心,不愿再让人窥我心思。
上官先生对行宫熟悉至极,到了一溜儿馆舍之前,百年出现了。我好像有一百年没有见到这少年了。不等他下跪,我就说:“快带我去!”
百年脸色苍白,没有惊喜。他回头,深深望了一眼上官先生,然后乖乖地领着我穿堂拂柳,打开了一扇扇门。我闻到熟悉的气息,虽然微如幻梦,却动人心魄。漳河水穿过堤坝,溢满了我的心房。帷幔撩起,这屋里还有夜的影子,药的苦涩。
我颤抖了,不禁喊道:“天寰?”
他没有回答我。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一具修长的躯壳。确切来说,无论那身体的线条有多漂亮,但当身体的主人静止不动时,那只是一个皮囊。天寰的俊美,在于躯壳里的魂魄,在于他生动的一个眼神、一个微笑。而此刻,褥子上的褶皱,就像一道道浪花,环绕着传说里的英雄,让我惊恐万状。上官先生说着什么,百年也在说话。但我已置若罔闻。我愣愣地注视着那具躯壳。
天寰在哪里呢?面前这具优美的躯壳,到底是谁呢?
我双腿打战,仿佛要呐喊出自己的灵魂,又叫了一声:“天寰?”
浪花顿时退去,水里浮现星辰。他吃力地转过头,白皙的脸因为病态而发红,眸子的水雾显得比往常脆弱。不再完美的活生生的东西,那就是他隐藏在身体内的光芒。
他瞧了我许久,俊秀的脸贴合枕头,露出一个孩子般舒心的笑。他用含混的语音,亲切地对我说:“夫人,你怎么又来了啊?”
我扑上去抱住他,捏着他滚烫的手,把手放在我的脸上。
天寰似觉得阳光刺眼,他稍稍扭开头,那双带着薄茧的美妙如雕刻的手,在我的脸上变得柔软。他病得很重,持续地发烧,让他的脸颊都消瘦下去,手指上的骨头硌着我的脸。我爬起来,四处寻找水,还是上官先生递给我一个水罐。我俯身,水撒了。我想喂给天寰喝,他摇了摇头,依然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皇上连日高烧,病势危险。先生,快想想法子……”百年恳求道。
上官先生扶着天寰的头,他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双唇微动。天寰又摇了摇头,他虽然发烧,但脑子并不糊涂。他隔着上官先生的胳膊,又瞧了我一次。这时,日光在他的黑眸里形成一个状如蝴蝶的光斑,凝固起来,坚定而耀眼。他从喉咙里叫我:“光华。”
这次,他的声音非常清晰。
“我在。”
天寰费力地看看我和上官先生,又笑了一次,带着某种对生命的蔑视,“放心,我不会死。还不是我死的时候。”
“别说话了。在我的面前,不许提那种字。”我命令道。
其实我太高兴他肯说这话了,不管真假,现在他可是救了惊慌的我了。天寰靠着上官先生,昏睡过去。上官先生冥思苦想了半天,对我道:“找我随身的藤箱,那里面有柄镶嵌萨珊宝石的刀,你取来给我。”
我吓了一跳。百年警惕地问:“先生意欲何为?”
上官先生神经质地抽动了下嘴角,“给皇上放血。”
人的每次冒险,当然是为了胜利。可冒险,是勇者的特权。
我现在爱上了冒险,也鼓励起冒险。这次,我不是为了胜利,我是为了自己的所爱。
我亲手把刀交给了上官先生,放下垂幔。把我、他、上官先生围在狭小的锦帐中。
我守护了好几个月,现在,轮到命运来守护我的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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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6:5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四章 移宫

劫后余生的蟾蜍,在子夜时分咕咕呜咽。天幕上亦是灿灿蟾孤,点点星多。天寰的热度仍旧不见消退。他躺在床上,手指微微抽搐,剑眉不时一拧,脸上潮红,令人触目心惊。
上官先生束手坐在床沿,凝视着天寰,好像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减少他的痛苦。他不时伸手去探天寰的额头,轻声唤道:“师兄,师兄?”我倒不怕天寰的病容,只怕他那样的呼唤。开始天寰还有所反应,到了后来,他似乎完全失去了神志。我恳求道:“先生,不要叫他了,让他好好睡。他太累了……太累了……”像他那样俊美如神、骄傲自负的男人,这样无助虚弱,听任摆布,简直是人生无常的玩笑。我有一种强烈的怜爱,好像母亲对婴儿的保护欲。天知道他是如何坚持到我们赶来的。因为他信任我和上官先生,就把生命都交给我们。幸好是我们在他的身旁。
“只要今夜能熬过去……他一直不出汗,怎么办呢?这次他病情未愈,遭遇伤寒,才会烧成如此……”上官先生看着天寰干裂的唇。
百年在门口道:“皇后,赵显将军来了。”
我不愿臣子见到皇帝的狼狈样,便拉下帷幕,走了出去。赵显忧心忡忡地朝帷幕内张望,他并没有多嘴,而是把一封信给了我,“皇后,刚到的消息。”
我撕开一看,便冷笑了几声。上官先生在帷幕内问:“如何?是琅琊王绍反了吗?”
“是的,他是朝秦暮楚,已在建康改南朝的旗号,号召众人合力抗击北虏。”我接着看下去,我最关心的,是薛坚的去向。薛坚与王绍应该是齐头并进的,若王不灭薛,怎么能囊括南朝都城?若薛遭难,意味着我们将失去天寰辛苦谋来的四川、湖广。即使我想主持求和,一时间也难办到。王绍绝不会听命于萧植,南方地区,将是一片混战。
我看完后不禁长出一口气。上官先生从帷幕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我说:“奇怪,薛坚并不在建康城内,他率领军队退守到京口。现在王薛均按兵不动……是等什么呢?”
上官先生眸子一转,若有所思地瞧了瞧病人。
我沉吟片刻,对赵显道:“将军今夜还是出城去。三天之内,我们就必须回到洛阳。”
赵显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指着帷幕,“皇上的病情能行吗?”
邺城离战线太远,不便指挥。天寰的病情,三天之内也该明了了。刹那的工夫,我飞快地做好了几种安排。我摇头,“皇上不过是等闲风寒,回銮时就会好啦。我不许人议论皇上的病情,蛊惑人心者,定斩不饶。梅树生军的俘虏数目不小,现在就要防患于未然。首先,不许他们留在邺城。你回去,把他们以小队分割开来。从现在开始,每过一个时辰,就派出一队武装士卒,分批将他们送到沿路各州县的监狱关押。嘴上就说是预备要送他们回去,切记莫给他们吃饱,但也千万别饿死了人。”
赵显使劲儿点头,道:“皇后,臣有句话要跟您讲。”
我跟他走到门廊下。赵显跪下,伸出手掌,刀光一闪,他手臂上现出一道血口。
我惊讶,“将军这是干什么?”
赵显的蓝眼睛泪光闪闪,他仰面对我一字一句道:“臣跟着皇上从四川来,并没有立下过大功,无法报答皇上皇后的恩情。臣手下的人马,永远效忠于皇上皇后。臣不知道对错,只是皇上皇后的一把刀。皇上不在,皇后还有皇子。皇后……臣以血发誓,哪怕天塌下来,赵显也会万死不辞的。”
我不知自己是感动,还是惆怅,安慰他说:“谢谢你,赵显。你不仅是臣子,也是我的朋友,皇上的徒弟。我就知道皇上他不会看错人。不过,皇上真的是偶感风寒,你可别乱了阵脚。”我的尾句,含有告诫意味。赵显不敢再耽误,立刻告辞,快步出门。
我回头,上官先生星眸闪烁,他与我对立于门口的屏风处。灯影闪动,他嘴唇动了数次,才说成话,“夏初,万一……我是说万一师兄不能熬过今夜,你也要坚强地活下去。这是他的希望,何况你们有太一。不仅赵显,还有我,都会坚决支持你的选择。如果天寰不在,你有两条路:你可以当太后摄政,也可以暂继位女皇。我明白,让你称帝,绝非天寰的意思。但为你考虑,因为太一过于年幼,且先天残疾,你当女皇,更不容易受到牵制。一旦你公布遗诏,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南北朝主人。南朝再对你北伐,就是师出无名。而元君宙……以他目前的实力,还是会接受的。”
我双手攀住他的肘部。他的脸,从前的晓风残月尚存,兼有战场上磨炼出的男子气概。我本来尚有茫然,他的话,好像一盏灯,让我对自己的前路更清楚了。“先生,只要太一在,我就不会称帝。你对我推心置腹,我最知道。可我还是女人……没有了他,我等于死去一次,但我还能活过来,我会坚强。可若连太一都失去了,就是我看破红尘之时。天寰孜孜不倦于江山统一,我为他心神交瘁。萧植、王绍等辈,无不为权力折腰。但对于他们周围的亲人,却是一种深切的痛苦。江山,权力,不等于幸福。如果天寰能熬过去,我还是会努力把今年的战乱了局。等待最佳的时刻,再次进攻南朝。如果天寰不能……我们必须封锁消息,一直到洛阳才能发丧。元君宙呢……若我不称帝,他是不会要杀掉我的。可我记得你当年说的话,如果他要害我,我就先发制人。男女之间,
是可以有情。但‘责任’二字,远高于情。”
上官先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耳根,柔声道:“夏初,你真的长大了。”
我闭上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命运不知要把我逼到哪里去,我爱的人,危在旦夕;爱我的人,我不得不防。只有这样一个知己,能在此刻陪着我。可是,人只有一生,我只有一身,又叫我如何去报偿他呢?
我回神,用袖子擦干了泪。这种时候,哭泣是最忌讳的。我对静默的上官先生说:“先生,让我一个人来守着他,好吗?不管是生是死,我只想和他在一起。天明的时候,你来敲门。让百年守在门口,不要再惊动别人。你去给洛阳、长安写信,说我们和皇上会合,御驾即将返回。”
上官先生迟疑地望着帷幕。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毫不犹豫地转身,帮我合上了门。
我将门闩扣死。天寰还是昏睡。他“嗯”了一声,好像在拼命压抑自己的痛苦。我解开衣带,灯光灼灼,帷幕上出现了瘦长的人影。我将盘发松开,青丝逶迤到赤裸的身躯上。我上了床,掀开被子,把他紧紧抱在我的怀里。这是最原始的暖和的办法了。这个人,总是让我依靠。在少女最美好的年华里,有好多次,他有力地拥抱着我,在黑暗里把我带到癫狂极乐的边缘。回忆越是甜蜜,当面临失去的时候,就会变得越苦涩。继父皇之后,我依赖着一个男人给我的美好记忆。如果再没有了他,我算是重蹈覆辙。
我闭上眼睛,他是我的,只属于我。对我来说,没有过去的男人是可怕的,他们不会懂得珍惜。当我爱上他,他和我就是个新的开始,他的过去对我毫无意义。天寰滚烫的身体乖乖贴着我。我就像抱住了一棵燃烧着的大树。只要我心里还有清凉的泉水,我一定能把它里面的火熄灭。我摸着他的脸,不断亲吻他的额头。他的气息同样是火热的。他微微呻吟,好像并不安心。他是一个十二岁开始,就时刻面临黑暗,对抗死亡的男孩子。当人们在金銮殿朝拜那个没有笑容、目光孤绝的少年的时候,谁知道他在黑暗里的痛楚,阳光下的眼泪?
我那样地爱着他,他那样地爱着我。但之前的几年,我们何尝像今夜这样毫无保留地亲近?
他要是死,我不甘心。我对怀里的男子说:“你睡吧,我不许他们靠近你。现在的你,我才看得见。但我不要你睡太久。你答应给我天下,你答应带着我们母子走下去,你答应给我全新的宫,我相信了你。我等你兑现诺言。发烧怕什么呢?这回会把从前的阴影都烧掉。你是无敌的君王,一定能成就霸业。”
我更紧地拥抱他,灯油化成湿热的芳馨。帷幕内的我们,处于明暗交织的光线里。他无法带我去仙境,我不准他离开尘世。我的心有力地跳动,身上满是汗珠。我咬着牙,死死缠绕着那棵树。即便我自己的清凉越来越少,我宁愿把自己也烧毁。
好久好久,我昏昏欲睡,精疲力竭。我伸手,他身上的薄袍竟湿透了。摸到他的衣襟里、胸膛上都是汗珠。我高兴极了,匆忙爬起来找水。夏夜,人身无寸缕都不觉得冷。我像个孩子一样抱起他的头,用嘴把甘甜的清水灌入他的唇。
“天寰,天寰。”
他微微睁眼,长长睫毛下的眸子中有层浓雾。他好像不认识我,也不再记得我。但他的身体却不抗拒,靠在我的臂弯里。我俯身,用被子把他裹起来,说:“睡吧,可你一定要恢复清醒。若你不能思考,你就不是你。我宁愿你死去,也不要一个让我摆弄的皇帝。”
我靠着他,又怕他喘不过气,不时地端详他。他继续出汗,呼吸不再急促了。
我终于睡了一会儿,梦里半池暖绿鸳鸯睡,满径残红燕子飞,子规鸣叫,催促归期。
我睁开眼睛,黎明到来了。谢天谢地,他还活着,高烧退了。我在晨光里穿起衣服,这时候我才感到腼腆。还好他不知道,还好他一直睡着。我瞥了他一眼,在打开门前,忍不住又小心地吻了他的面庞一下。
天寰病势稳定。因为虚弱,他根本不能理事。按照我的命令,大军如期离开邺城。我和天寰同处于御车内。他常常在睡。我则处理着从洛阳送来的各种折子,写累了就眺望下窗外。
铜雀台暮云空锁,镌刻在我的印象深处。千古兴亡,几度春秋,断肠虽不是我辈,亦足以伤怀。
上官先生常来探望,他与我商议对策。他谋划,我决断,配合默契。天寰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们定了诸多计策。至于我们的对策是否让皇帝满意,并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既然现在他病着,由我全权处分军国事。我若是犹豫顾忌,怕担责任,才是对他的不忠。
阿宙一直追着萧植打。萧的力量能还手,还不时有小胜。但他分身乏术,无法对付处于建康附近的势力。使我吃惊的是,我们才到洛阳,阿宙的军报已到,里面说沈谧势如破竹,已经用薛坚接应他的船渡过长江。
我亲笔写信给阿宙,上面有一句用朱笔圈出,这是我的意思,也是上官先生的意思。我写了“无论如何,不惜代价,先除掉王绍。本宫令你与沈谧便宜行事”。
将在外,不由君,只能随他们去自由决策。沈谧好像是有股子狠劲的人物,我虽不喜他,但不能因人废将。是战是和,怎么战,怎么和,就看他们的下一步了。
御车才到洛阳,天寰由上官先生送入行宫休息。上官先生唯恐旅程伤了天寰,所以要与留在城内的神医子翼先生一起诊治。我孤身出外,面见众人。张季鹰老先生不告而别,只留下一张画——激流中有人坐一艇子,往大山深处而去。还写有一行字:“上官先生,寄语吾外甥,此画甚好”。
他的外甥,不是古稀之人。虽然张先生乃一代高士,此画是好,但是并不能因地制宜。
我心里想着,却没有在留守大臣内找到七王。我问杜昭维:“七殿下呢?”
杜昭维面色尴尬,指了指西边的茅屋,“长安宗寺已将七王妃押解到洛阳,七王自觉有罪,所以自求和王妃一起被圈禁。现在,只等候皇上皇后发落。”
我叹息一声,原来如此。南北朝的夹缝里,南北男女,正如天寰所说——互认为异域之人。破冰虽然需要时日,但悲剧总不该在我眼皮下上演。我提起裙裾,不要人跟随,往茅屋走去。
我推开竹门,“七弟,七弟妹?我是大嫂,我回来啦。”
七王闻声而来。七王妃蓬头垢面,脸色萎黄。他们双双下跪在我的面前。
元旭宗恳求道:“皇后,臣弟有罪,自求降为庶民,永生圈禁。但王妃……她确不知晓其父背信弃义的阴谋。求皇后饶她一命。臣弟考虑再三,夫妻同患难,不愿和她离绝。”
王萤珠泪双垂,半晌才拉着我的下摆,“皇后,我……您给七王另择良配吧。我与父兄同罪,对于任何发落都无怨尤。”
我拉他们两个起来,问:“七弟,你心里能有别的姑娘吗?七弟妹,你会为你父报仇吗?”
他们摇头。我笑了一声,“弟妹你让我另外给你夫君择偶,那也要看当夫君的愿意不愿意。譬如我……”我想起不久前的事情,“我要给皇上再纳妃,但皇上不乐意,也是枉然。至于处罚,王萤本乃南朝姑娘,既然事先没有与父合谋,有什么大罪?北朝有连坐法,但七王乃皇上爱弟,王妃又是出了名的贤德。要是皇上连坐你们,这家还成家,国还成国吗?”
我收起笑容,正色道:“我宽免你们的罪过。不过……”我话锋一转,“七王你待罪之身,如今不要参议军政。王妃你也要隐居一段日子,暂不要抛头露面。”
他们都是明白人,一点便通。不被拆散,便是喜出望外,哪能不奉命行事?
天寰在洛阳又卧病数日。他错过的这几日,便是史上精彩的数章。阿宙在山东与萧植互设奇阵,龙争虎斗。虽然我不能亲眼目睹,但我明白萧植非等闲之辈,老当益壮。而阿宙了得,初生牛犊不怕虎。要帝王业,家邦宁,何止这千百场龙虎战?虽然阿宙不能渡江,但数战扬威,可雪前耻。建康城内,更是一场好戏。沈谧雨夜带着数百勇士突击建康外大营,将不可一世的琅琊王绍斩首,除掉了我们的心头大患。虽然王氏残军在此后死守建康,但两湖、徽州稳落在薛坚将军的手中。
南朝军民如我所料,虽然没朝廷统帅,但各地民兵纷纷自发战斗,抵御北军。薛坚虽然强力,但有了王绍分裂联军,他以不到十万人马,在如此蜿蜒曲折的长江沿线,逐渐显出力不从心。
天寰在床上躺着时,我在他身边慢慢诉说。我故意隐瞒了一些,他也几乎没有回答,但眼神认真,显然听进去了。我本不想他分心,但他在病中,若不能得知战况,更会心焦。
我想要求和,又不失去来年进攻的有利地势。数年后,我们能更稳妥、更充分地取下江南。但形势微妙,北军似占有上风。我先求和,会被看成保守,错失良机。南朝不是傻瓜,他们不会不知道我的缓兵之计,所以未必接受求和。事关重大,我不敢贸然。
这一日,天寰竟然能坐起来了。我从无家可归的百姓们居住的帐篷回来,便见他一个人静静地靠着隐囊歪着。百年立在边上给皇帝梳头擦脸,见了我,欠身退出。
夏日里最后的晴光洒在天寰的脸上,他的皮肤因为病中不晒太阳,呈现出空灵的白皙。他的眼睛稍微凹陷下去,鼻子更显挺秀。他只瞥了我一眼,足以令人自惭形秽。
“光华。”他叫我。
我答应着走到床边,帮他绾起发髻,用玉簪别好。他对我笑,酒窝倒是变深了,眸子波光潋滟,荡人神魄。大病初愈,他似乎是一个与世无争,与兵火无涉的画中人。
他精神好多了。我们总那么四目相对,怪不好意思的。我几乎忘了要说什么。他忽然拉了我的袖子一下,我顺势就挨到他的身旁。天寰说:“让我看看你。”
我温存地抱住他的腰,闭起眼睛,仰头给他看。他说:“睁开眼睛啊,让我好好看看。”
我睁开眼睛,鼻子发酸,觉得这些日子全是委屈、疲倦、烦。还是此刻,比什么都好。
他的手指抚着我的鼻尖,“辛苦你了。”
“我什么苦都能受,只要不失去你。”
“你怎么可能失去我呢?我去地府,阎王就要换人了,他不会让我去的。”他笑盈盈地调侃,话音格外好听。
我还没有回答,上官先生匆匆来了。他见我们相依偎,不禁后退回避,但他大概想起自己为何事而来,只能垂首站立。天寰松开了我,面上坦白无邪。我要站起来,他又拉住我,让我与他并肩坐在床头。不问政事那么多天,他居然能以惊人的速度重新投入纷繁的国务中去。军国大事,是他本能的一部分。他对上官先生道:“唔,南朝那边有何不妙吗?”
上官先生掂量着军报,大约在衡量是不是该让才恢复的天寰知道。我对他点点头。
天寰笑了一声,“凤兮凤兮,经历那么多,我还怕晴天霹雳?”
上官先生一言不发,把军报递给天寰。我跟在边上才看一眼,不禁失声。
天寰手指一抖,他抓住军报,又瞅了一遍,才把军报放到我手上。
天寰仰面躺下,没有说一句话。我一阵心疼。
现在本不是好时光,这个消息倒算是阴天炸雷。在九江的北军将士泣告朝廷:大将军薛坚因夏季连续作战,英年病死于大营内。之前他退出建康,就是因为染疾,但薛将军不许走漏消息。将星陨落,今年当真不吉,天不助我军。
天寰长叹一声,幽幽地道:“薛坚啊薛坚……现在就死,你对朕言而无信,实乃你的不忠。”
他的眼角涌出一滴泪,语调凄切,黯然神伤。薛坚是天寰最信赖的大将,失去了他,好比折断了天寰的数根手指,怎能不痛彻肺腑?我劝慰道:“天寰……”
天寰看着我和上官先生,恢复了镇静,说:“罢了。你们不是想息兵吗?这是你们的天赐良机。王绍有变,我想过,因为蓝羽军的经历和那幅仕女图,我始终看轻此人。但我没有料到他不顾利害,不等时机成熟就动手。当初我并不赞成七弟和王氏联姻,原因就在于我无法太信任他。不过,若王绍这次不反,一旦我统一天下后,就准备暗中赐死他,而后给他风光的葬礼,保持他家族第一流的地位。尔虞我诈,不能说他有什么对不起我。光华既然赦免七王妃,我不反对。但七弟不选择和此女离绝,他与七弟妇必须由王府官随时监视,不得随意出入宫廷。化干戈为玉帛,有那么容易?仇恨是难以消除的。我不愿看到有杀父之仇的妇人在我的妻儿左右。此事已定,不准再议。”
他说到这里,有些累了,只得停下,目光如冰山融雪,清澈寒冷。
“师兄这话说得不对。谁是我们?”上官先生说,“不是我们要求和,事到如今,不得不停战。若不惜屠戮百万妇孺,荒芜千里农田,不惜士卒虎将前仆后继,不惜北国用尽国库。那今年我们是还能坚持斗下去的。但师兄所要的,并不是如此强扭的瓜,而该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统一。秦始皇不可谓不强,但秦国之兴亡,师兄当引以为戒。王绍反,因为他知道了师兄兔死狗烹的算计。薛坚死在他的忠,因为他知道师兄的一贯作风,不愿违背圣意……”
“先生……”我打断上官先生的话。先生说的是事实,但天寰正痛心之时,我不忍心。
上官先生摇头,口气缓和了,“师兄,我言辞直率激烈,请别怪我。我先告退。”
上官先生径直而去。我摸了摸天寰的额头。天寰注视他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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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7:08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寰,我和你,才是我们啊。我求和,可有一分私心?你知道我没有。薛坚猝死,没有可代替他的人。当务之急是拉短战线,保有从四川到湖北的土地。只要君宙再逼紧萧植一些,我保证他们会来求和的。我们顺水推舟,先休养数年也不迟。我们并没有白白失去。”
天寰盯着我,“我没有责怪你们,方才只是至亲至交之间的实话。我不会把责任推给别人,我是皇帝,我有主责。薛坚之死,让我的既定战术破局……”他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低声说,“我不是万能的,我也有不得不低头的时候……”
我陪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预备授命薛坚的副将代他职务,只是那个人未必能独胜大任。其实以目前的局势,还有一个人选……可我不敢用……”
天寰薄唇一扬,冷笑道:“沈谧?”
我点头。天寰合上眼,手指轻抚被褥,说:“光华听好了,既然天下的博弈还有数年才见分晓,我就一定要康复。在回长安之前,我会专心养病。关于代替薛坚的人选,若三日之内,五弟写信来推荐沈谧担任这个职务,你就把信退还给他,直接下令让薛坚副将代司其职。等战争结束沈谧回到长安,我会立刻借机杀掉他。若三日之内,阿宙没有推荐他,那么你就任命沈谧代替薛坚,以他是文人为由,授权薛坚副将节制他。等我到长安,再派人去监视。”
我很快领悟了皇帝的旨意。阿宙如果飞快推荐沈谧,那么他确实有借机坐大的嫌疑。但因此杀掉沈谧,难免兄弟不和。七王暂时禁锢,五王再有隙……唉,天下的事,何其难也。
我等待天寰睡熟,悄然退出。上官先生正立在蔷薇花下,抱着袖子对我道:“适才得知,五王又大胜一场,萧植军被推到长江北岸。如果我猜得不错,数日之内,南朝使者将来洛阳求和。因为谢家与你的关系,他们大概会派谢弘光来……关于薛坚的继任人,他怎么交代?”
“沈谧如何呢?”我问。
上官先生重复着“沈谧”二字,“五王已经快成了当世的霍去病。用他的手下沈谧控制两湖和四川,乃锦上添花。只不过,从此就成了大家的心病。可现在不用沈,还真是没有人。”
“那么就用他,心病不是不能化解的。沈谧有才,又建新功,不用他,不仅可能丧失土地,而且会显出北朝内的猜忌。萧植和梅树生的合作,就毁在猜忌上。古云:用人不疑。最近几天,前方的来信你一个人过目就可以。我即刻下旨用沈谧和薛坚副将共同领军。”
我转身要离开,上官先生叫:“夏初。”
蔷薇的花影罩在他的面容上,让人看不清。他问:“你就不怕背负恶名?”
我肩膀一耸。头顶碧空如洗,我心坦荡。我轻蔑地一笑,“先生,人生在世,不能为了‘名’活。只要我觉得值得,我什么都愿意做。文烈皇后美名绝代,章德皇后恶名万年,她们俩到底谁开心一点儿呢?我不学任何一个榜样。天寰独一无二,我也要配得上他。”
上官先生没有告诉我阿宙的来信说了什么,天寰也没有再问我。我按天寰的办法,任命了沈谧。他不辱使命。因为他的能力,阿宙的功勋,南朝使者在秋天伊始的时候来了,正是谢弘光。
北朝不想再打,南朝无法再打。为了求和而来,正中我的下怀。点破一层纸,双方达成了和议。北帝得到南朝赔偿的一大笔军费,阿宙驻军山东,沈谧驻军湘州,而南朝也得以保留了他们大部分的领土,收回所有的战俘。天寰基本没有参与商议求和的细节,他好像打定主意保重龙体,经常手拿一卷经史细细翻看。
回长安的途中,我处理完琐事,他正在看《论语》。我哑然失笑,“皇上如此渊博,怎么去看启蒙之《论语》?”
他笑了,“我以前看过、背过,但总觉得漏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秋风起,想长安的宫中月花、桂香随风飘荡,该是多么美好。还有那最可贵的——我的儿子。
这次回到太极宫,总觉得宛若梦里。我冲入殿堂,谢夫人把太一放到我的怀里。孩子瘦了些,大大的黑眼睛瞪着我。我端详他,“我是谁?太一,你不认得我了。”
“家家,家家。”太一忽然说。他搂住我的脖颈,不哭也不笑,就那么用带着清香的光脸蛋蹭我的肩膀。我心里酸楚,那么小的孩子,就已经懂得离愁了。
天寰走过来,把他抱了过去。太一这回声音震天:“爹爹!抱抱,抱抱。”
天寰对我一笑,柔声对太一道:“我不是正在抱着你吗?”他抱着孩子,举到头上,慢慢地摇晃。太一咯咯笑起来。
谢夫人擦着眼泪,对我道:“崔小姐在帝后入宫之前就返回私邸了。皇子因为她走哭鼻子了。崔小姐也哭,舍不得这孩子。但她说大臣之女,世受皇恩,不能冒功,所以早早回去了。”
我嗟叹良久。谢夫人又偷偷告诉我:“如雅这几个月常来宫内,同崔小姐倒也合得来了。他二人虽然不论婚嫁,但我看是有戏……”她喜上眉梢。
我说:“那可好了。话说此次洛阳和议,是谢家弘光来定的。”
“我知道。关于和议,城里议论纷纷,不提也罢……”
我没有追问,直到数日之后,天寰亲自到薛坚家吊祭之时,我才召见谢如雅问清楚了。
天寰回宫后,我照旧不动声色,他也沉浸于对薛坚的追忆里,说了许多往事给我听。
“……他本来是我打算自己百年之后,留给后继之人用的。”他说到这里,我也感到遗憾。我趁机便说:“关于你的那份诏书,我极明白。即使你垂危的那个夜晚,我也从不曾想称帝。不过,我劝降梅树生的时候,用了我称帝的话,来迷惑他的心智。在此向你告罪。”
他拉着我的手,低头吻了一次。天寰道:“从此我再也不提、不想你称帝的事了。对我来说,那道槛儿,算是跨过了。虽然这次大战损失了那么多……但也有许多收获。我,你,都在改变……”
他话还未完,百年传道:“万岁,崔大人到偏殿觐见。”
天寰抚摸我的鬓发,“在这里等我,哪儿也别去。”
他步伐优美绝伦,只是这一次病后,宛若浮云。
我抄写佛经,预备送给寺院为亡灵超度,写着写着却想到谢如雅告诉我的情况:虽然和平了,但这次战争让百姓怨声载道。北朝各级官员,有不少人把矛头指向我。说是皇后偏袒南朝,贻误大好机会。又趁皇帝重病期间一意孤行,给南朝媾和的绣球。他们担心我从此会走向共治北朝的道路,害怕我用艳容颜来窃取元氏权柄。
我早就知道如此。虽然事实存在,但我不可能让每个人去了解事实,那才叫不近人情。如果我是北朝远离战场的一员,对于付出重大代价的一次休战也会滋生不满。我思索间,见方才给皇帝奉茶的惠童站在我背后,脸涨红了,我问:“你听到什么?”
他靠近我诉说。我一愣,“……皇上他要发罪己诏?”
天寰说过,他不会让我们来承担责任。但他因此发罪己之诏。他是皇帝,足够勤勉。胜负乃兵家常事,战和更是权宜之计。他为何偏要发平生第一道罪己诏?为了给我平息物议?
天寰打算在中秋节发诏,而我不能听之任之。对这个人,一味地劝说并无用处。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一个月后,我主持完中秋宴席,便把我的一道奏表送给了尚书省。
我要求自降为昭仪,暂时移居到桂宫。我当然知道我这道奏表的效力,一石必定激起千层浪花。
降为昭仪,是我自愿的。他们总以为我是皇后,对自己的地位无比珍视。但那不过是名分,就像头上的花冠,华而不实。我在乎的,是我总是皇帝的妻子,他只有我一个女人。
北朝国法:非皇后不得居于正宫殿堂。我也不能违例。
群臣似乎被我的先发制人吓住了。他们对此不可理解。同情,理解,居然都向皇后涌来。我庆幸自己没有让天寰率先发罪己诏。我只对为此而不快的天寰道:“你的罪己诏,没有必要。”
“难道你请求自降,就有必要?”他微微而笑。把我当孩子,最令人着恼。
“有。我自降为昭仪,比你从神自降为有爱妻的寻常丈夫要好。”我说。
他愣着瞧了我许久,喉咙沙哑了,“那么,既然你喜欢,从今夜起你就回到桂宫去吧。”
我惊讶于他的话,但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当即迁居到桂宫。桂宫的夜里,比当年冷,简直就是一座广寒宫。虽然生了火,但我因为双脚寒冷,难以入睡。我只在桂宫住了两夜,皇帝给我的赏赐,就足够宦官们折腾了。从膳食到衣服,从被褥到纸笔,全被搬来。我不禁对圆荷道:“早知道那么费事,我就不该到这里来。”
“那说明皇上念着皇后,不出几天,群臣们就会懂得收敛,皇上会来请皇后回去。”她自信满满。我扑哧一声笑了,这丫头把国家大事当成儿戏。不过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事情,倒也就和儿戏一般不能当真。
桂树落花满地,我踩上金色花絮,茜纱灯里,裙影飘飘若仙。
掌灯时分,御前会议结束,圣旨下达,诏不准皇后炎氏自降之请,即日回原宫居住云云。
此事不能皇帝亲口对我说,必须过尚书省,由内宫总管传达。帝后虽为夫妻,但有的事情,必须做给臣子们看。看来我让一步,男人们倒是没辙。我对张老宦官道:“时候晚了,我回去会影响万岁休息。桂宫本是我的故地,让我在此再歇息一夜,便返回太极宫。”
那天的夜,香醇如米酒。我因为手脚凉,没有睡沉。迷糊中,听见窗户轻摇。我起身,大黑鸽子蹲在窗台。我摸了摸它的翅膀。半夜三更来,什么消息都不带,是戏弄我不成?还是皇帝想念我呢?我嗔怪着披起绸披风,抱着黑鸽子在黑夜里徘徊。玉纱灯旁,宫女们酣睡,有一个张开嘴。我摇摇头,让她别出声。我步行到桂宫那座废弃的旧殿门前,还未推动门扉,门自动开了。天寰站在里面,俊朗面庞,含有意蕴深长的诗意,他穿了一身淡色龙袍。
我一愣,笑了,抚摸着黑鸽羽翼,“我就晓得是老男人来了。”
天寰拉着我进殿,放走黑鸽,又锁上殿门。废旧的殿堂里,燃起灯光。他发如黑漆,目如秋水,雪白肌肤,比丝质的衣袍更显光滑。他侧过脸,说:“明儿就是中秋呢。”
“所以我明日就要回去。和你、太一,一起过团圆的夜晚。我在桂宫回想这几年的时光,夜里一会儿苦,一会儿甜。我是怕翻来覆去扰了你,才留在此处。”
天寰目光明亮,坐在我的身边道:“月圆的时候团聚,没有新意啊。倒不如在月缺的最后一夜,与你相守。”他声音缥缈,“那夜在邺城,我梦到了铜雀台上的洛神。怎么今夜,我只有你这一片光华了?”
我脸一热,举头望着他。此人美如斯,胜于月光。金戈铁马,是隐蔽在端雅后的星辉。
“你该知足。能有这片光华,是你的幸运。”我踮脚,亲亲他的笑涡,“你本来可是万年孤独的人。”
他点了点头,道:“光华,我想告诉你,你父皇的事。”
“我不想知道。”我回眸,“我知道你没有杀他。”
“我是没有杀他,但我见过他。我之所以隐瞒,因为怕告诉你,让你动摇了心志。现在想,我是可笑的。你坚强,什么也不能动摇你的决心。我不该把那些藏在心里。老朱,本来是章德皇后手下一位武艺超群的侍从,受她信任,教你父皇武功。但章德皇后当年为了权力,血洗宫廷,用了年轻的‘惊鸿’,就是后来的萧植。冤假错案,使老朱的亲人全都被杀死。老朱辗转逃亡到北方,反变成了我的师傅。我知道了这件往事,对你父亲极感兴趣。所以在南北开战之前,故意让老朱去敌营,邀请你父亲与传说中的名士东方琪见面,交谈数句。记得雨水如酥,青山翠谷。他来了,骑着白马,戴着斗笠。远远望去,神采如阳光。我没有出门,与他隔着茅屋交谈。我摆出南北朝的局势,劝他不要与北朝为敌。他只说,天下一统,可能会给百姓带来更大的伤害……他不赞成。也许他知道我就是北帝……他反而劝了我不少人生哲理。从那天起,我就记住了这个人。战争开始,他被皇叔所害。背后的人,应该是南朝的既得利益者,而不是我。我有机会杀他,但我不会对一个那么光明的人,做不光明的事……”
他说得并不仔细,我也不愿意听到更详细的,就如我父亲对我母亲所说:“过去的,都过去了。你是我的,我不让你再受一点儿伤害。”
天寰抱住我,“明天开始,就该是全新的宫了吧?”
我望了望天,“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新的一天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变出全新的宫来。”
天寰微笑,水墨画一般的美,在灯下,鲜灵起来。也许本来的他,该是活泼而开朗的。
他的舌尖触到我的耳垂,“傻孩子,我怎么不能?两个时辰,足够了。”
他抱起我来。他带我穿过那遥远时空里修建的秘道。黑暗中我微微喘息,怕自己跌下去,离开他的怀抱。等我看到大殿里的炉火宝帐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黑暗。我在火光里呻吟:“天寰……”
这应该是太极宫,却不是我们常常做梦的正殿。殿堂虽不大,却金碧辉煌。朱红色垂幔上绣满了盛开的海棠,不知道多少铜镜倒映着画中的巫山。龙涎香在青铜鼎里燃烧,一缕翠影在珠帘内萦回,染到他的瞳子里。他慢慢地亲吻着我,好像边品尝香酒,边与花神蹁跹。情丝缠绵,把心神都关在唇齿厮磨里。
我在他投入的爱抚里,就像只春日活蹦乱跳的小鹿,只想撒开腿,踩过芳草,踏过野花,饮那从高山上流淌下来的初化的雪溪。摇晃中,我发丝散乱,浑身都跟着龙涎香飘浮起来。脚不再冷了,血气在狂暴中,涌满了全身。
我自己也成了一汪春溪。不是冰的,而是温泉般,流淌在逶迤的春光里。
他解开我的衣扣,好像这是仪式。我也拉开他身上的桎梏,把赤裸的全身贴在他和田玉般的皮肤上。在令人眩晕的火光里,他的手触过我,打开那些我自己都从不敢正视的半青涩半成熟的秘密。我不住地颤抖,蜷缩在他的膝盖上,求救般地搂住他的肩,轻咬着他的喉咙。
他把我放到一块白狐皮的地毡上,脱去了自己剩余的遮蔽。我不愿在这美好的火光里闭眼。一切都是自然的,温暖的,美丽的。他将浅色龙袍扬手抛开。夜光杯在火旁,闪烁着浅浅的充盈着热血的光泽。在光明里,他还是像神,每个分寸都让人惊叹。但他又是个人。神褪去外壳,大腿上不会有那么明显的一道伤疤。神即使再俊美,也不肯引领普通的女人分享他的秘密。
他全神贯注地俯身,曲起修长的腿,腿上阳刚的肌理顶住我的膝窝,却让我的心软了。我羞赧而快乐,勇敢地仰视他。他撩着我的长发,忽然问我:“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不在灯下这样抱着你吗?”
我迷惘。他弯腰亲了我一次,舌尖带着酥麻的诱惑。红火映在他的脸颊上,笑涡就像海棠花蕊。他轻轻答道:“对别的女人,我是不愿意。对你,我是不敢。光华,你长得太艳丽了。即使没有光,我都无法……”他用手摸我的睫毛,迫使我不得不闭起眼睛来,“男人,迷途而不知返,就是‘惑溺’。我是皇帝,从小就知道,我不能也不该被任何人惑溺的。哪怕我好久之前就爱慕你。”
我用舌头咬啮他的指尖,自己的足尖也在战栗里舞蹈。我将身体打开,问:“现在我们怎么办呢?”
我已迷路了……天寰在蓬莱般的香雾里,不再回答我。他揽住我的腰,开始了一个深吻。
三十六宫,起了银白的风。桂花在风里婉转成歌。我冲出冷宫,跑出迷宫,赤足在花的原野里旋转。眼前的光束色彩繁多,引我欢畅,引我啜泣,引我狂歌,引我疯狂。
从黑夜到黎明,我和他,迷途而不知返。神魂授予,成就了爱的契约。
全新的宫,从此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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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7:22 | 显示全部楼层
  【卷四 中宫风云——婉转银河三千曲】

  第一章 稚子

    我生于夏初,长安年年夏至,便是我经历的新一次涅。
    自从第二次南北大战结束,我爱上了黄河滔滔,也爱上了骊山晚霞。身为北朝皇后,我最喜在夏日里晚妆初罢,与帝君携手登高。当我与他凝伫高台,一览神京风貌,笑看落日残照,追想前尘旧欢,非雾非烟,唯留青春深处。
    夜阑人静,禁中更响,他阅览奏折,我为他掌一盏灯。
    明月清风,群贤毕至,他纵横议论,我替他热杜康酒。
    两情久长与否,在于心灵的远近。当我学会聆听,他肯向我倾诉,我终于握住了大鹏鸟狂傲的心。人道是:帝后荣辱与共,招贤纳士,政通人和,则天下归心。
    第二次南北大战,在我主张下议和,带来了数年的和平。虽然名义上两败俱伤,但求和的时候,有识之士们就已经知道:南朝一蹶不振,气数将尽。
    而北朝统一,乃大势所趋。苟延残喘偏安江南的王廷的灭亡,不过是一个时间问题。
    对心里有志向的人,光阴虽然似箭,年华绝非虚度。圣睿二十二年的夏日,我格外忙碌。除了睡觉吃饭,每时每刻,都会有事做。
    要幸福,最关键的不是聪明,而是要明白下一步该要什么。
    清凉的雄风,乘凌高城,入于深宫。文德殿里,谢如雅坐在我的对面,侃侃而谈,“姐姐,这两年收成好,我们的粮庄俱是满满的稻谷。除去全国两百多处赈济鳏寡孤独之人的‘恩泽园’的花销,还多余了数万缗的钱。”
    我微笑,“户部主管号称繁卿。卿已那么繁,难为你还为皇后汤沐之财操心。”
    谢如雅一拉玉带上的钥匙,说:“皇上有句话说得好——‘举重若轻者,绝不会害怕多管一个钱袋子’。何况只有我是你的陪嫁。”他凝眸远处,“真快,一晃眼连太一都快满五岁了。”
    谢如雅成了一个宛若南歌的美好青年。他不再如少年时代那么容易激愤,只有在他棕色的眼珠里,挥扇的潇洒姿态里,才可一窥他的骄傲和灵活。他从户部度支郎,升为户部侍郎,又在不久前荣任户部尚书,实可谓少年得志。我愿意他管我的私库,但他能否胜任一国的理财大任,该是他自己用行动证明的。
    谢如雅收拾了算盘,匆匆而去。圆荷等到他走了,才端茶来给我。我抿了一口,看她神色自然,就不说什么了。初恋之思,就像心尖上的一朵小莲蓬。我不忍挑动,只能慢慢等变厚实的叶子把角包裹起来,再让岁月潜移默化它。等莲蓬成为微苦的莲子,那痛便会被遗忘。
    “皇子要过生日了。委屈他,虽然他是帝后独子,但前几年他生日皇后都不许庆祝,只给他吃一盘长命酥。”她附耳,“皇后,啥时候皇上才正式封他为皇太子呢?”
    “小丫头不许多嘴国家大事。”我似笑非笑,狠狠点了她的额头一下。
    她立刻噤声。我回头,百年正在我背后,“皇后,万岁请您到御书房去。”
    我在侍从们的簇拥下,步行去书房。正值花信年华的我,能在深宫里养尊处优,是侥幸也是弊端。宫中天地比起外界来还是小,空气不够清新。当主子的,横竖都能借侍者的力。可人一直不动,久而久之,便成了死水一潭。历代传说的宫廷里总充满陈腐气息,首先就来自被罗绮奴婢宠坏的衰败身体。身体不好,美景就会惹人愁绪,才华更会引人狭隘。
    所以从太一出生后,被判断难以长命的我,便极注重养身。宫务即使堆积如山,我也强迫自己抽空活动。留得青山在,女人的光华才能燃烧。这个道理虽浅显,我倒是这几年才体会到的。
    上书房外,樱桃褪尽红衣,豆大的幼桃儿惹人怜爱。我靠着门,就听到上官先生清朗的声音,“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使。”
    太一童稚之音如出谷黄莺,跟着他念。口齿之清晰,精神之专注,我听了不由得自豪。
    太一是两年前由上官先生启蒙的。陈王迦叶也有师傅。迦叶和普通孩子差不多,贪嘴,有时偷懒。而太一的天资格外聪颖,勤学好问。我不愿意人家说我儿子是神童,但我期望他能成为堂堂正正的人,不辜负其父皇、师傅。每日晚间,我都要帮两个孩子复习课业,常常是如此收场:我对太一节制地赞扬几声,对迦叶温柔地鼓励数句。于是,两孩儿皆大欢喜。
    爱自己的孩子,是本分;爱人家的骨肉,是功德。既然母仪天下,我不敢太有偏私。
    我迈到门口,上官先生正面对着我,他迎着日影,玉树一般。他对我做了一个手势。我顺着他把目光落到书案前,原来天寰也在。只见他和儿子同坐案前,左手握毛笔。两人面前各有一张宣纸。鸟语花香里,父子一同写着上官先生所念《论语》中的名言。
    太一因为先天不足,从一开始就是左手握笔。而天寰的左手书法,从太一出生之时练起,至今已炉火纯青。恐怕天下左手的书法者中,天寰又可以称冠了。
    太一眉若刷翠,额角隆起,活像玉雕童子。他放笔,对他父皇咧嘴道:“爹爹,是孩儿先写好啦。”
    天寰朗声而笑,勾勒完最后一笔,摸了摸太一的头发。
    太一瞧了瞧天寰写的字,吐了吐舌头,说:“我说错了,虽然孩儿先写完,还是爹爹写得好。”
    天寰对上官先生一笑,道:“那是你的师傅没有好好教授你了。”
    上官先生回敬道:“皇上而立之年,而太一乃稚子,假以时日,谁说青不能出于蓝?”
    太一的眼睛瞄到我,欢呼雀跃道:“家家来了。”
    我不常去书房,唯恐干扰孩子学习。所以他见到我,便喜出望外,顾不得皇子的端重了。
    我揽住他的肩膀,拉着孩子,问天寰:“皇上请我过来,是为了何事?”
    随着岁月,青年如冰般的俊秀之中多了种沧桑的魅力。含笑之余,隐隐多了一丝人情味,使他的外表变得更令人遐想。
    他不急于回答,对百年等人挥手,内侍们捧来四盘雪白的长命酥。
    等宦者退下,天寰徐徐道:“凤兮凤兮,今夜就要起程去襄阳,因此赶不及太一的生辰会。我们一家人和师傅一起吃完此酥,才是对儿子的祝福。”
    上官先生要去襄阳?我一愣,太一跑到上官先生的身边,依依不舍,“先生要走?”
    上官先生蹲下身体,安慰他道:“我要离开一些日子。你姑父杜大人,尚书令崔大人,将来替代我教授你们。等我回来再看你的功课进展。不管风雨之声,只要用功上进。”
    太一的瞳子闪烁,默默朝我和天寰望了一眼,“嗯”了一声。
    我将盘子分到大家的手中,展颜道:“年年吃长命酥,愿我们太一的好日子一年比一年长。”
    太一将右手上的蓝丝手套脱了,露出右手,用两只手指夹起酥丝。他的残缺,到今天我们都习以为常。只是除了面对最亲近的人,太一是不常用右手的。我问道:“你为何专用那只手吃呢?”天寰的眼光亦盯着儿子。
    太一面带羞色,轻轻说:“孩儿写字,不小心弄到墨黑了。父皇母后赏赐,且和师傅同享,孩儿不敢用脏了的手。”
    我心一颤,和天寰对视,互有灵犀地均不做声。看着太一吃长命酥的样子,我好像看到光阴倒流里的我。那时的我,即使在炎炎夏日,也被关在冷宫的一角。而太一,笼罩在万丈的阳光之下,等于替我补足了失落。为人之母,是多么幸运,意味着多么丰富的得到!
    都说吃长命酥不吃断的孩子,将来有出息。我们这四个人,居然没有一个吃断长命酥的。风云际会,我们在生命中聚首,实在是一种幸福。
    上官先生吃完道:“郁郁葱葱,太一长命百岁。”
    我躬身谢了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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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7:30 | 显示全部楼层
襄阳乃湖北重镇,上次大战后,两湖四川由沈谧和几位将军共同治理。沈谧在大战风云中突袭王绍,斩其首级,威吓群雄。此后,他恢复了儒生本色,在当地安民救济,开发生产。他配合朝廷劝农桑的国策,发展经济卓有成效。不过天寰对于此人始终不太放心,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调换他。此次看来是借机架空其权力的时候了,但派上官先生去……
    我想到这里,太一吃完了。孩子总是天真,踮脚问我:“长命酥,别人也都有吃吗?宝姐、罗夫人、谢夫人都有?可以让我带一些回去给迦叶吃吗?”
    迦叶因为顽皮扭了脚,现还在殿中卧床。可太一常惦记着他,就像同胞兄弟一样。
    “众人都有。迦叶的份儿,家家也会备好。我们还要商量一些事情,你先跟百年回殿去吧。”
    太一对我和天寰都躬身求退,用清澈无邪的眸子注视了上官先生好一会儿,作揖道:“先生一路保重。我等您回来。”
    上官先生整饬衣襟,回了小孩一个君子之礼,目光流连着太一的背影,温情不言而喻。
    孩子虽离开,但书房内充满了绝俗的香气。我们的太一,当得起“宁馨儿”三字。
    天寰在书房内踱步,正色告诉我:“刚来的消息,南帝已经病重,朝政瞬息万变。一旦他死去,国内必定惶恐。无论萧植取而代之,还是扶立幼儿,都是进攻的绝好机会。上次仓促大战,危险良多。这次我不得不做好充足准备,定要直捣建康。上官去襄阳,是布置造新式战船的事宜,顺便衡量沈谧的情况。”
    我的叔父终于病入膏肓了吗?关于此人的一切,全乃阴暗和不快。我曾想过杀死他复仇,但后来发觉,让岁月蚕食他,让酒精浸泡他,让声色麻痹他,使他成为皇座上原形毕露的丑恶,成为一个逐渐腐烂着的、臣民鄙夷的老朽,虽然慢,但更为痛快。不过得知他快死了,我还是皱眉齿冷。
    我问:“如何安置沈谧?”沈谧不仅是两湖的行政长官,还是日益坚强的太尉元君宙的心腹。要撤换他,不仅可能丧失当地人的民心,大概也会触到阿宙的敏感之处。
    天寰一笑,他俊美的面容露出一种铁石心肠之人的淡泊。他把一本奏折递给我。
    我沉吟片刻,原来是沈谧的嫡母恰好病故了。按照北朝汉族士人的礼仪,他必须回洛阳守丧。嫡母非生母,但为嫡服丧,天经地义。若有人不遵,便会被士林不耻。虽然根据国家的需要,可减少丧期重新起用,但“度情起复”之旨,只有皇帝可以发布。
    这是夺取沈谧权力最合适且最不动声色的方法。我望着依然浮现在天寰唇角的笑意,点了点头。上官先生并未多嘴,只是把一艘盆景大小的木质船模交给我,“这就是我研究出来的新船模型。百足之虫,死而未僵。萧植水军,背水一战,非可轻视。我自己入冬前便会返回长安。你和皇上要多保重。”他细细看了一遍天寰,“师兄,一定不要操劳过甚。”
     天寰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湖北潮湿,你入秋后要注意防止寒气,别犯腿疾。”
    我和天寰双双送上官先生到宫门,携手走入御苑长廊。园林里风老莺雏,景物旧曾谙。我想起南朝,未免惆怅,忍不住对天寰说:“书云:礼不伐丧。可你我都是蔑视传统的人,南朝的疆土也不能落在外人之手。所以丧礼过后,就是北伐之期,对吗?”
    天寰向园中放眼,廊间的瓦檐滴着昨夜风雨积起的水珠。他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一切,道:“乱世之人不能顾全礼仪。礼之烦琐周到,是仁者所为,属于太平时代。南帝一旦驾崩,我会先派人吊唁,等待时机。若他苟延残喘到明年正月初一,无论如何,我都要命人征讨。不然长江春水涨起,我们就失去了最佳时机。我若做不到的,留给后继者去吧。太一爱学《论语》,天性宽慈,是好事。但还要提醒他皇家的欺诈与黑暗。”
    走到太极宫,远处传来一叠笑声。万里晴空下,梨花压倒海棠。一匹毛色雪白的马,团团转步。马上坐着个锦绣白袍的年轻人,双手圈住太一。太一本就生得仙童般的漂亮,而那个青年明艳高傲,使周围的梨花失色。
    太一开心地撸着玉飞龙的耳朵,说:“五叔这马好乖,让它驮我去山东。”
    那年轻人正是阿宙。两个月前,阿宙去山东视察新编的军队。我想,他倒是归来神速。
    阿宙见我们到来,目光里的机锋顿时一敛。玉飞龙匍匐,他自己跨下来,对太一道:“皇子坐着吧。”太一用左手控住马缰,身体绷住。马立起,他惴惴地抓住马鬃,竭力压抑紧张。我箭步向前,害怕他不能控制好。
    天寰道:“你别担心。元家的男孩,无论如何难,弓马不能废。”
    我还是担心,围着玉飞龙。阿宙不禁帮腔道:“让太一下来吧,这马性子烈。弓马也不是一次两次就学会的。”
    天寰不理,问:“萧植有没有调动边境军士?”
    “有。南朝在长江沿岸摆好防御,长江天险为南下最大阻碍。这次萧植有备而战,湖北的军舰不可能如上次一般乘虚而入,迅速推进到建康。”阿宙的声音成熟而稳定,不复少年时代的清亮,浑厚中透出一种笑傲的勇气。现在的他,好像十分清楚自己的目标,并能竭尽热情地为其奋斗。
    天寰眼睛一挑,瞅着他道:“长江长江,朕为天下人之父,哪里能因为一衣带水而放弃?”他对百年吩咐,“看好皇子骑马。”然后撩起下摆,“你们随朕来。”
    我们跟着他到了寝殿后的温泉池。文成帝时代的奢华痕迹犹在。阿宙却心无旁骛,水波在他的凤眼里,就像征服前途的波澜,被他藐视,也被他注重。
    天寰把我手里的木船放在水里,摆弄几下。那船在水面移动,突然射出火焰。敞开的船舱,又神奇地合拢起来,好像龟甲。我和阿宙不得不惊叹了几声。天寰说:“此船高百尺,拍竿为六,五层船阁,能闭合,能吐火。”
    我说:“怪不得先生要去两湖监督造船,此事非他莫能为。”
    阿宙鼓掌,壮声道:“若有此船,加之齐心协力,必能攻坚取胜。”
    天寰胸有成竹,拉着阿宙的手,目光炯炯,“朕与上官已布置好进攻之策,藏在心里。太尉弟掌握军事,自当告诉你,一旦开战,朕欲分三路军。现在起在襄阳、奉节等地营造上官所创的大船,第一路军,以后就从湖北出发。将军人选为长孙老将军。第二路和第三路从山东的两翼齐头并进。第二路先发,人数十万,由赵显将军指挥。第三路为主力,可分九十营,三十万人马,由五弟你为帅。朕将把上官给你当元帅长史,而杜昭维为你的行军司马。朕自己将以新建的洛阳为东都,坐镇后方,随时接应各军。你意下如何?”
    他的话掷地有声。阿宙的肩膀稍微一晃,抬眼,热切地与兄长对视。
    我沉默着,天寰终于将自己留在后盾了。他的选择,是我的期望。“天子不乘危。”当初四川、漠北、邺城,哪次不是他亲历前线?大丈夫决战千里外,运筹帷幄间,皇帝就该有皇帝的气派,轻易不能出。阿宙呢……他恐怕没有想到自己全权担当重任。
    阿宙跪倒,“臣弟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他顿了顿,进言道,“皇上,沈谧之母新丧,臣弟想朝廷这几年施行仁政礼治,强留他在外,似乎不近人情。望皇上准他回洛阳守丧。”
    天寰拍了拍他的肩头,笑了笑,似感到欣慰,什么都没说。
    阿宙又请求道:“今年恰逢十年一次的华山祭祀,万众瞩目。杨夫人和六弟久在京外,渴想帝都风华。皇上能否准他们回来?”
    天寰说:“你恰好提醒了我。华山祭奠,是元家皇朝的头等大事。杨夫人受先帝宠眷,又是先帝后宫还活在世上的人里最高位者,自当回来……”
    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太一的声音催促道:“跑吧,跑吧……”
    月牙爬柳梢,太一睁大眸子问我:“家家,圣人常常说仁,到底什么是仁?”
    天寰在帘幕外批阅奏折,他的影子停滞了片刻。
    我用油膏给太一摩挲着骑马后略有红肿的右手,说:“仁,要有五样东西。”我把儿子的左手抓在手心,一根一根地扳他的手指,“恭,就不会受欺负。宽,就会得人心。信,就会得人信赖。敏,就能建功立业。惠,便能管理人民。”
    太一问:“我能做到吗?”
    我故作思索。太一望着我,我摸他光滑的脸蛋,“我和皇上的儿子,一定能做到。但你看,你还有两只手指呢……你才懂事的时候问家家,为何我和迦叶,还有所有的人长得不一样呢?家家回答说‘因为你与众不同。’你的这两根手指,提醒你要加两样东西。第一件,果断。当机立断,才能让大家听你的话。第二件,谨慎。即使你看不见的,你也要想到。防人之心,永远不能摒弃,明白了吗?”
    太一到底还小,似懂非懂,他还是郑重地点头。
    天寰步出帷幕,正要说话。百年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万岁……八百里急报。”
    我抱着太一,走到天寰身边。天寰的眸子在烛火下灿若虹霓。他优美薄唇细微地变化着曲线,终于深吸一口气,“南朝皇帝,终于死了。”
    我浑身震颤。这个消息,太快而又太迟,太轻而又太重。因为此人的贪婪和淫欲,蔷薇刺曾刺破我的手指。少女时代最大的痛苦,一直躲在我的背后。现在随着此人的死亡,烟消云散。我空虚而满意。他挡住了昭阳殿,挡住了南朝的宝座。那是属于我父亲和我儿子的。
    太一天真,以为我伤心,抱住我的头,“家家?家家?”
    我终于和缓过来。天寰挺拔的身躯在我们母子身侧,他张臂抱着我们,低声道:“他死了,昨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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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7:4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章 立嗣

    南帝驾崩,消息震撼一时,却并没有多少人为他悲伤。甚至他所宠幸过的宫娥,也没有几个会流泪的。皇帝虽至尊,但总是一个男人。他每多一宫,便薄一分爱。拥有千百殿阁美人,纵然后宫灿若星河,但她们所能感受到的帝王爱,已薄如蝉翼,有等于无。女人若习惯了凉薄,学会和寂寞做伴,便不大会再伤心了。
    夏末,南朝派来了谢弘光告哀。萧植果然将云夫人所生的才四岁的太子炎全当做了傀儡,号令宁朝。他既然有了我所给的昭阳殿宝库的黄金钥匙,从此便可以随意出入内宫,索取宝物了。传国玉玺,虽然应该在殿里,但一个人所藏的东西,千万颗心也难猜。纵然我告诉萧植在秘库中,他未必就能找到。而刺激他的贪婪,迷惑他的疑心,就是我当初的目的。
    我曾想:萧植是否会迎回在北国安然度日的公主妙瑾,立其为女皇?如果他那样做,我是不会同意把这小妹妹送回那将倾的大厦中去的。可是,萧植还是立了他亲口对我否认为帝裔的太子全。彼取而代之的欲望,简直昭然若揭。一个老人,能顶住青年领军们的狂流多少年?人老了,只能想如何收场。
    一个老将,又非忠臣。他要么是近乎疯狂,要么是掩耳盗铃。我每念到此处,就惨然而笑。在冷宫之时,我母亲从未试图去联络朝中权势绝伦的王萧两大将。为什么?因为母亲比我吃过更多苦,她根本不会信赖他们。
    谢弘光乃谢氏梁柱,身为短暂和平里最后的客人,他举止有度。天寰赏赐极多,而谢弘光只取书百卷。战争尚未开始,该礼尚往来。天寰所做吊唁,纯粹是官样文章。落款为“大曦皇帝元天寰”。
    我瞧了,说:“这就是敌国天子的口气了。”天寰微微一笑,似觉得没有必要掩饰。
    我叹息道:“这国书让我朝谁去送呢?萧植反复,我们将谢弘光安然送回,但他却不一定能同样做法。然而不派人去吊唁,便显出我们怯场。”
    天寰悠闲地扬起手指,笑道:“我有个人选,萧植如果还算聪明就会送他回来。如果他扣留此人,不仅丧失了南朝士族之心,也会给我加个开展进攻的借口。我不敢对皇后隐瞒,此人就是你的陪嫁谢如雅。”
    我隐约已经猜到他的提议。谢如雅的安危,与我切身相关。其母谢夫人又是太一保姆。如果有个闪失,我如何对她交代?我默然不语,许久才说:“让我问一问如雅的意思。你倒好,天下英才尽入彀中。我只有一个人,你还要将他送到虎口。”
    天寰摇头,不以为然道:“自己家乡,怎么能说是虎口?如雅一定会答应的。他如果成行,才是我将来可倚重的大臣。”
    世人都道:北帝知人,有手段。天寰极能看透人心。谢如雅果然慷慨允诺,毫不推辞。
    他对我说:“皇后,我去最好。萧植若放还我,我不过虚惊一场。他若扣留我,必不敢杀我。北军攻城之日,便是我重逢你们的时候。我会去,还要感谢皇上让我去。”
    我牵住他的衣袖,他豢养的猫儿探头蹑足,仿佛惊讶于他的壮气。谢如雅抱起猫儿,塞到我的怀里,笑道:“我养了它好几年,犹如朋友。但它总是长安的猫。南朝的秋老虎之热,怕它伏暑。姐姐你让母亲替我喂它吧。我不向母亲辞行了,我定不辱使命。”
    猫儿喵喵,舔他的手指。我仰头望苍穹,飞雁成行向南而归。谢如雅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又道:“崔惜宁是无双的好姑娘……等我数年,白白蹉跎。万一我遇到不幸,求姐姐替我对崔小姐道歉。我……”他面颊被熏成红色,说不下去。
    他说无双的好姑娘。只对一个人动心,那人便是无双,何况崔惜宁?我感叹,口气坚决道:“谢夫人你可以不见,但崔姑娘你必须去辞别。我是皇后,但在你与她之间,我算什么?我不会转达。崔惜宁堂堂正正的闺秀,配得上你光明正大的告别。”
    谢如雅俯身捏着崔大人赠给他的腰带,道:“……姐姐是对的,我去。”
    见过谢如雅,我再次召见了谢弘光,将心里的事情一一与他聊起。谢弘光不如他堂弟机敏,但他总是显得真诚。对我来说,哪怕有一点点真的人,也是可以打交道的。
    谢弘光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道:“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南朝运数已尽,皇帝死后,新帝之母淫荡,他来路不明。众人都心怀叵测,暗地非议。我等吴越,虽然是正朔相承,可武献帝崩殂,继任丧志失德。权臣当道,日月不明。上次大战以来,连年歉收,百姓流亡,死者涂地。北帝若再进攻,必定破国。我谢氏不过是大臣之家,天下转换,一家换一家。对皇后您,则是实现夙愿,行天下一家之志的时候。当初梅萧为破坏皇后与北帝的同心,屡进之言,并不可信。但我读书十年,旁观天下,北帝有雄才大略,才貌冠代,当世英雄,已无敌手。他与皇后是天生的伉俪,也能宠敬如一。但人无完人,其爱民而任刑,用贤而猜忌,必将是对皇后的考验。皇后既无意为女皇,那么,就该及早劝北帝立皇子为太子,以武献帝外孙的名义收服南朝民心。上次大战末,皇后当机立断,签订和约,又放还数万俘虏,百姓念念不忘您的恩德。您父母的陵墓,每日都有人自发上香祭祀。弘光回去,不知能否再见皇后。但太一皇子,是我和您的期望,愿皇后与皇子保重。”
    他所言恳切,我的心也被灌入了江南的雨点,不禁热泪盈眶。我提醒自己还有机要交代,就问谢弘光:“你上次说,王绍之子王菡收拾残部,聚集在九江一带,与萧植面和心不和,可是真的?”
    “是啊,萧植怎么可能对王绍之子好呢?王菡当初是被其父逼着反对北朝的,但现在难以回头。听说其妹王萤不能再出入北朝宫廷,连带燕王也一并闲居……”
    我摇头,“你知其一,不知其二。皇帝实际上也是保护七王夫妇的。瞧。”我拿出一封信交给他,“这是我去探望七王妃之时,她写的亲笔信。上面只是嘘寒问暖,言外之意,不敢落于字迹,是怕拖累你们。大战开始,烦劳你和如雅试探他。若王菡还能暗中协助,我会赦免他的。知时务者为俊杰,我当年劝降他,后来他反叛,我并不责怪。你转告他我的话:世界上没有永恒的敌人,琅王氏,金粉世家,总不能断绝没落在南朝的围困里吧?”谢弘光犹豫片刻,将信藏好。
    谢如雅起程第二日,恰好立秋。谢夫人神色如常地与太一说笑,竟毫不变色。我既钦佩,又感到内疚。谢夫人对康复的小迦叶说:“你爹爹和祖母秋天要来京了,你想见他们吗?”
    元殊定已经出京六年,担任刺史。上次大战,他居然不全力供应邺城的粮草,私底下打算看皇帝被困的好戏。亏我识破他的用心,威胁利诱杨夫人的宠幸宦官,才遏制他们膨胀的野望。天寰当然和我一样小心他们。可大战在即,让魏王继续控制盐铁产地,便是天寰的心病。因此这次他顺水推舟,答应阿宙的请求。以到华山祭祀,阿宙殷切思念母亲为理,召六王母子暂时回长安,可说是权宜之计。
    胖乎乎的迦叶倒是对他爹爹没什么印象,因此无动于衷。他骑着竹马,吆喝着朝太一冲过来。太一因为凝神思考,身材比他小,冷不防被他撞倒在石阶上。他咬牙,手背擦破了点皮。谢夫人慌忙要去搀他,我摆摆手。
    太一努力爬起来,拉好衣服,默默睁着杏子般的眼睛瞧着迦叶。顽皮的迦叶觉得好玩,又撞了他一下。这次太一有了准备,踉跄了一下没摔倒。他的小脸露出一种与年龄不衬的严肃,大声说:“你干什么?”
    迦叶嬉皮笑脸地晃晃竹马,太一忽然朝他冲过去,两个小子牛犊般厮打在一起。我对宫人们摇头,大家只能干瞧着。迦叶涨红了脸,太一不甘示弱。终于,太一把迦叶打倒在地。他抡起小拳头捶了迦叶三下,喊道:“你还敢推我吗?你服不服?”
    众人全目瞪口呆,因为平日太一笑容可掬,温文成性。现在还是太一吗?迦叶哇哇大哭。我突然在小小太一的身上看到了天寰的影子。他只继承了天寰一半的外貌特征,但当他发火和严肃的时候,应了一句话:有其父必有其子。活脱脱是个小天寰。
    迦叶哭声绕梁,我于心不忍,正要自己去拉他起来,给小哥俩劝和。这时候,在一旁歪着头的太一回头瞧了瞧迦叶,忽然伸出健全的左手,拉他起来。迦叶拉住太一的手,还哭鼻子。太一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塞给他,“太极宫有神明,不能大哭。这橘子好吃,我给哥哥你留着的。”迦叶嗅了嗅橘子,太一又把自己的手帕给他,嘀咕数句。迦叶破涕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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