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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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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4:40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宙的眼睛湿润了,桃花在夏天花期早过了,他眼里只有青绿叶子组成的花萼。过了这个夏季,叶子下就该是茂盛的果实。不知不觉,我的眼眶也湿了。阿宙死,我不想哭,但阿宙活,总让我想哭。阿宙开口道:“小虾,我生死存亡时候,不会念佛,也不念父母国家,我只一遍遍叫你的名字。炎光华是皇后,夏初是别人的女人。只有小虾两个字属于我。今晚,我不能再瞒着你。你问我为何不愿去山东……是不是沈谧告诉我的?其实他并没有那么神,何况他出山当我的谋士,自己已在瓮里。今年天象于我方并不利,何况我的队伍毕竟年轻,还缺乏足够的准备。这次交战,北方绝对不会统一南方,我知道,因为我有一件东西。”他贴着我的耳朵:“小虾,我有完整的敦煌星图。”
  我手里水碗一晃,热水烫到自己的手。这我倒是没有想到。敦煌星图?据说能预言未来,解透它就可以得到天下。胜者为王,阿宙……我倒吸一口气,用手指掐着棉胎:“元君宙!”
  他想要干什么?为一代贤王,为将军主帅,怎可昧下此物?我回想起在西北的点点滴滴,想到在雪山山洞里阿宙在黑暗里燃烧的眸子,他还是留了一手。夫妻是一家,他既然隐瞒了皇帝,就该把我也瞒住。他为何现在告诉我?
  阿宙捏住我的手指,他的手指同样烫人:“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怕我威胁太一的地位?或者是对大哥有二心?小虾,我既然告诉你,你就该明白我的心。在西北时,我曾经想告诉大哥这星图的事情,但大哥最后才让我知道,而且他对我有所怀疑……小虾,我是大哥养大的,而你在大哥的保护下开成了天下最清艳的花朵,但大哥是一个复杂的人,复杂的超出你我的想象。他幼年即位,饱尝辛酸,一路辛苦走来,心里永远是天下霸业。为了江山牺牲一切,是他的习惯。我,你,甚至他自己,他都在所不惜……”
  我打断阿宙:“ 所以你要保留那张图,为了保护我,保护你自己?”
  阿宙直视我:“我上战场,冲锋在最前,撤退在最后,若是只有我自己 ,我保全了留给谁?”
  他好像觉得太疲乏,仰面倒下,声音变轻了:“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你,就是我的底线。我的智算不如大哥,不得不借助外力。敦煌星图在山洞内的部分也不完整,但惠童给我他父亲临终给他的几个残片,于此正好成为一幅。不过,我还未完全参透此图……”他笑了几声:“我是卑鄙么?也许吧。但我无怨无悔。你可以去告诉大哥此事,也可以不说。你说了,我也绝不会给他星图。你不说,我也绝对不会对不起你的。”
  我恨不得去打阿宙几拳头,你让我怎么告诉天寰?我告诉他,让你和他势不两立?我不告诉他,我变成你的同谋。元天寰残酷,苛刻。对人对己,都是那样。他随时防着周围的人,但若人家防着他,也许是一种背叛。我心里一股无名气,仰脸,一字一句道:“我不说。你可别把星图给你大哥,但若我要它,你给我么?”
  “你?”阿宙诧异问。
  我点点头:“就是我。阿宙我要是拿回你的剑,你把星图给我吧。”
  他不置可否,方才的药丸效力更强,他努力打消睡意,舌头不听使唤:“你……你…… 怎么拿回我的剑?”
  我俯身说:“我说过我能,我就能拿回。阿宙,你为了我保留那张星图,我不乐意。你大哥养大你,呵护过我。告诉你,我从来不想死。要是真有那天来,我自己会选择,只要我想,我就能保护好自己。不用你来帮忙。”
  他似乎听不进去了,鼻息沉重,呼呼睡去。我坐在炕边,一夜,心里百转千回。
  直到第二天中午惠童跟着我来茅舍,阿宙依然在沉睡。我把阿宙化妆成病重的女子,他的脸上,也早被我改成了另一幅容颜。我买下了一辆独轮车,惠童会扮成一个和家人逃难的小童。今日流民更多,混在万千人里,孩子和妇女不会引人注目。我对惠童再三嘱咐,挥了挥手:“ 去吧,赶在萧植进攻前,将殿下送回洛阳。注意此事秘密。为了军机,为了赵王声誉,唯你我知底。”
  惠童跪在我的面前,磕头如蒜:“皇后,你为何执意要去南军大营?万一……怎么对皇上,殿下交待?”
  我喝了口橘皮泡好的水,笃定笑道:“ 惠童,万一的事情,如何说呢。我就是坐于宫中,有皇上时刻保护,万一的事情就不会发生吗?虽然我是皇后,你是侍者。但数年之间,你我也有缘份。临别之时,我想谢谢你。”
  “ 皇后…… ”他哽噎。
  我站起来,拉好袖子。我不能说的是: 我必须去。因为我去,才能牵制住萧植大军关键的两天。而我不出现,萧植就会知道阿宙被俘的骗术,被我识破。我不出现,和赵显在洛阳的守城计划,就会被怀疑。我必须去。我答应过拿回阿宙的剑,我答应过天寰守住他的江山。
  临近傍晚,我到了萧植军营前最后一片树林。我拍拍玉飞龙的耳朵:“花马该回复英雄本色了。”我哼唱着家乡的曲子,用溪水把白马身上的污泥冲刷好。
  玉飞龙晌午时已经重会过阿宙,它此刻不再垂头丧气,和着我的曲拍,在溪水里转圈撒欢。
  “人们都说近乡情更怯,马儿,你也知道南朝是我故乡。”我把父亲留给我的青铜剑擦亮了,对着日光抹着剑锋,我吹了一下哨子。虽然这几年成婚生子,但只要我吹起哨子,我就是光华了。简单的不可思议。我解开头发,对着溪水梳洗,又对玉飞龙道:“ 嗯,可是这回我们不怯,倒是近乡胆更壮了。”
  溪水中的素颜女子,与当年在巴蜀山水里的小丫头不再一致了。我仔细的瞧了瞧那个倒影,腮上发热,叹息一声,对玉飞龙转眸笑道:“这样的女孩子……唉,就是元天寰这么狠心的男人,若现在看得见她的模样,大概也不忍心一两个月的不理不睬,不给一字书信了吧?”
  玉飞龙低头吃草,打了几个响鼻。似乎为了我忿忿不平。我哈哈大笑,将鞋里的尘土倒了,用流水洗了双足,正要穿袜子。只听背后有响动,我回头,老朱和四名黑衣的武士全部跪倒在我的背后。
  “皇后,皇上有旨:请皇后迅速跟我等返回洛阳。皇上与上官先生忙于解决邺城之敌,正在难舍难分的当口,只有臣等护驾皇后。”
  我立于冰凉水中,低头注视他们。夕阳艳丽,晚霞泼彩,树木葱茏,山河壮丽。
  我将头发拢到脑后,平静道:“诸位辛苦了,但我不会回去。”
  “皇后……?”老朱正要说话,我摆摆手,温和问:“老朱,皇上可有书信给我?”
  他一愣,从怀里掏出一卷:“皇上有给臣的特旨。皇后,皇上离开洛阳之时,就吩咐臣和着几个追随他多年的影子护卫竭力在暗中保护皇后。得知皇后离开洛阳,皇上以最快的速度下了旨意……”
  我一笑。不知道为了什么,老朱仰视我,话也说不下去了。他仿佛第一次见到我,而我不是昔日的我。
  我拍了拍手,那四名侍卫看老朱的眼色 ,很快退下。我对老朱说:“回复皇上: 我意已决。我跟着皇上数年是幸福的。我并不是皇上的奢侈,而是皇上给了我一段奢侈。以前我还是孩子,总也想不清楚。现在想明白了。我嫁给皇上,并不是只为了当皇后,做最强男人背后的女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想见证自己的理想,实现自己对于爱的期盼。我愿意享受美丽,品尝人情。我嫁给皇上,不是为了等着我所爱的男人给我下冰冷的旨意。对于此刻的我,他既然没有书信,我就不能再接受了。”
  老朱怔着注视我,我对着夕阳继续说:“时间不多了,我要抓紧走了。你不用跟着我了,只要回去复命。若我不能回来,你记得把以下的话告诉皇上:皇上要保重龙体,江山系于一身。呕心沥血,不适合一个霸主。与其做圣主仁君,皇上的光华,更喜欢皇上当一世奸雄。皇上在,国家在,相信皇上一定能照顾好太一。两个人的宫,亘古未有。若我不在,誓言不再有效了。皇上的光华,不愿意他继续孤独。崔惜宁此人,引人喜爱。若我不能回来,请皇上把我存在他那里的玉燕子赐给崔小姐吧。”
  这是我想了好几天的话,若老朱不出现,我就是死在萧营也不肯说的,但此刻轻而易举,如瀑布般毫无阻碍的说出,我心里十分畅快。
  夕阳西下,人在天涯,紫色的暮霭里,萧营军旗招展,万千人马,都在营外。
  地平线上起了风,发后的飘带被风飘起,扫过黄土里的岁月,青春风华,于江南水里重现。
  白马驮着我向他们走去,有一匹棕色的宝马出了大营,马上的将军,须髯飘展,风采不老。
  空旷中,他对我大声道:“公主只身前来,实在是一颗凤胆。”
  我笑道,声音在战场回响:“将军说笑了。我回家来,要什么胆儿呢?南北朝间,国事。炎光华来此,家事尔。”
  我的眼睛尖,越过千军万马。有个倩影裹在辕门前的脾风里,听闻我言,那人拨开风兜,对我一笑。
  我心中顿时一寒,面上却笑颜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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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4: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虎穴

  辕门里忽然起了一阵狂沙,众人皆用手遮挡,唯有云夫人褪下披风。
  夕阳将云夫人婀娜的剪影烘托的如同仙姬。她鬓发上的金玉搔头,腰间的翡翠华饰,与铁马金戈的战场毫不相称,让人不禁回忆起烟花里的太平盛世。她从深宫来此,倒是让我吃了一惊。只见她盈盈含笑,眸子不停转动,留着长长指甲的食指,燕子划水般擦过江南的绣缎。
  萧植与我并骑而行,青铜兵器“鸿起戟”被他负于背后。对于一个年过半百的男子,他并未显出老态,甚至不见疲态。听父母说:萧氏没落,他少年寒微。当年,他是靠章德母后亲睐,为她一手提拔。从此人的侧影,仍然可见年轻时的英秀。漆黑的须髯如戟,遮住了他的下半部脸。他凌厉的目光更如戟,深藏不露。偶然亮锋,刺得人在三伏天里,骨内一寒。
  我“吁”了一声,玉飞龙停住。四周的空气凝滞一般,只有旗子在风里打着旗杆的噼啪声。
  云夫人眸子溜在我的周身,妩媚笑道:“两军交战,光华小妹你孤身到此,路上大概不好走吧?”
  我轻抚着玉飞龙的鬃毛,意图安抚这匹烈性的白马,只是一笑,并不回答。
  萧植一点头,有马卒奔来,意思是想助我下马。云夫人却以手势阻止了马卒,娇笑道:“你们不知道,光华虽然年少,也是女中豪杰。她下马何必需要奴才们费事?”
  众目睽睽,玉飞龙打着响鼻。我不卑不亢的回答:“云夫人过奖了。”我捏了捏玉飞龙的一只耳朵,轻声吹了几哨。玉飞龙乖乖的盘腿匍匐。我顺势下马,环视四周,啧啧赞叹一片。
  云夫人走近我,扫了几眼玉飞龙:“北国多名驹。瞧这匹马,与赵王元君宙那匹活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光华小妹没有发觉么?”
  我淡笑:“夫人,这就是玉飞龙。”
  “呵呵,人都说光华美艳乃天下女子第一,而元君宙素以艳色冠绝。你叔嫂同乘此马,甚为合适。难怪此马见到了小妹,宛如对旧主人般驯顺。”云夫人说话时,眼波荡如秋千,浑身花香醉人。男人若是没有几番定力,恐怕早就乱了阵脚。
  我心里一笑:我美艳?你盛妆靓饰,夏初布衣笀鞋。可人家要夸我美艳,我也不能不领情。我点头道:“蒙夫人谬赞了。赤兔马在吕布死后跟从了关公,也是一段佳话。”我放低声:“何况夫人知道马匹恋主识途,它要一起来,我也无奈。”
  云夫人的睫毛抖动,她也低声笑道:“光华稍安勿躁,俘虏之事,非我能做主。皇上和大将军自然会有定论。”
  她的神色毫不见假,还有几分得意,似乎元君宙被南军俘虏,是她亲眼所见之事。
  玉飞龙忽然起身,向云夫人冲去。云夫人耸肩后退,我连忙扯住马缰。玉飞龙使劲向前蹬腿,喘着粗气。云夫人嘴角含嗔,我扬脸,敲了玉飞龙的头一下,说:“所以说人不能和畜牲一般见识。”
  萧植下马,对我躬身道:“臣在帅帐附近,为公主安排好住宿。有老使女陈氏,义子八角伺候公主。如有不周到,公主尽管吩咐。”他对云夫人更显谦恭:“夫人对此有何意见?”
  云夫人的眼神闪烁,正要开口。一个穿着男装的使女急急过来跪下,用高句丽话对云夫人快速的诉说什么。云夫人巧笑,带一丝少女的娇羞,对我们道:“是万岁醒来了。光华来到是喜事。待我前去上奏。光华小妹好好洗漱,今晚夜宴,推却要受罚啊。”
  我一拍手,朗朗道:“多谢夫人盛情,此好事怎可推却?夜宴酒香,莫若光华想念家中亲人之情深切。”
  云夫人唇角半挑,她那侍婢冷冷的白我一眼,扶着她袅袅婷婷的去了。
  我回眸,萧植不动声色,似乎完全不见云夫人的言行,只道:“公主请。”
  我牵着玉飞龙到了帐子。那八角是一个十二三岁的黝黑少年,见了玉飞龙就摩拳擦掌,我在帐内片刻,就听他在帐外和马絮叨,笑个不停。老婢女陈氏头发稀疏,说话爽利。
  我一边擦洗,一边问:“陈姨,我叔父为何来此?”
  “公主不知,皇上是前夜到的。因为最近我军节节胜利,而此处出现了好几种天大的祥瑞。皇上到此,也算御驾亲征了。听说云夫人十分赞成此事。她在阵前,也是十分风光。”陈氏一笑,眼尾下两把鱼尾纹,倒显得意味深长。
  我的叔父能御驾亲征?这倒是笑话了。对天寰是不祥,对南军就是祥瑞?白乌龟,八角兽龙骨,神仙,我当了皇后这几年,所见多了,夫妻常讲这些骗术当成笑话讲。怎么我叔父就信了?他来到前线,成全的恐怕是深宫里的云夫人?那女人到前线,为了什么呢?我满心疑惑,镜子中的脸蛋还是挂着悠闲的神气。
  陈氏望着镜子里的我,几番要开口,我回头:“陈姨有何教诲?”
  “不敢当。”她的鱼尾纹更深了:“只是……妾身看公主的样貌,仿佛见到当年的章德母后。”
  “我祖母?”我笑了。她叹息一声:“妾身是萧家旧仆,想当年……”她话未说完,有人闯入了大帐,正是云夫人亲信的那个使女。那使女狐假虎威,满脸高张气焰,对我道:“夫人令奴婢将这些衣饰借给你穿用。免得在夜宴里惹人笑话。”
  我不言语,转身继续对镜梳头,微笑沉默,仿佛是艳阳天下。
  陈氏俯身笑道:“金秀姐儿,这事情倒不劳夫人操心,大将军为公主准备好了。”
  金秀一瞪眼,将盘子放下就离开了。陈氏对我道:“给鼻子上脸的高句丽丫头!云夫人来南朝之前,她只是御膳房里的帮厨。只因为是高句丽奴婢,与夫人有话说,如今金秀在京城也有单独的住宅,颇纳贿赂……”
  陈氏言下不满。我当成听不见,陈氏打开一口箱子:“公主?”
  室内一片宝光,我都睁不开眼睛。哎,江南奢侈的程度,在北朝可算是妖孽了。我心里念了几声佛,回头继续梳发,将一把骨簪别在发髻里。陈氏在我耳旁说:“公主想被云夫人压倒不成?云夫人之衣饰,比此有过之无不及。今晚群臣和大将等都要出席,公主……?”
  我柔声道:“陈姨……”低头用手插进那些宝石锦绣,出神一笑。那八角掀开帐角,露出半个脑袋瞅着我,好像充满了好奇。
  我向来喜欢准时,因此打扮停当,就跟着陈氏赴宴。因为皇帝的驾临,士兵们在两天之内,就临时搭建起一座整齐的战场“行宫”,不得不让人慨叹家乡能工巧匠之多。
  我心怀可惜,穿过在两侧行礼的臣子,有人咳嗽数声,我一瞥,原来是如雅的堂兄谢弘光。我与弘光对视一眼,他眨了几下眼睛。我心里便明白了,看来,此宴倒是真不好吃的。
  虽然心里警惕,但步子更见稳,脸上的笑靥也跟着松驰开了。华灯初上,帐子外鼓声隆隆。我只当成琴声助兴,大将军始终注视着我,等我坐到他的对面。他愣了片刻,才对我欠身。
  马卒们在我的脚旁安了一盏灯。可帐子中的人们,似乎都觉得此灯刺眼,偷偷投向我的目光,都在那盏灯下,闪电般的收回。年轻的男人除了谢弘光,似乎都觉得帐子内太热了,摇扇,理帽者皆有。弘光仰视我数次,喉头似乎做哏。我又盯他一眼,他才显出安逸的姿态来。
  云夫人是美人,因此姗姗来迟。她的双仙髻上插着七宝的幢氏,洒满金泥的裙上凤凰妖娆,香风里,她与我的叔父并肩而来。群臣垂目,叔父突然止步,望着我愣了半晌,我微微点头,心内冷一阵,热一阵。这个人……虽然流着我家的血,但他……
  我本来想到重逢此人,一定会恨意满满。但见到他浮肿的眼帘,臃肿的身体,衰老的容长脸面,我突然就像吞了苍蝇一般,觉得可鄙。报复一个人,也许不必杀死他,只要看着他被一层层的剥去伪装。就像这个被云夫人拖着的中年男子,只不过是龙袍里的一具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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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4:57 | 显示全部楼层
  “光华……”他的目色里,露出一种迟缓的贪欲,好像我光着身体一样。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忘记了我是他兄弟的女儿。酒徒只管是酒,哪管有没有毒?我手指一颤,大声说:“叔父,光华回家了。”
  他似乎从整坛酒中清醒过来,那贪色被虚弱的端庄取代了。他喃喃:“回家了,回家了……你来了就好,你长大了……越来越像……”
  这时,我捕捉到萧植一个不快的表情。云夫人笑起来,如花枝在微风里,她白了我一眼:“光华是陛下家的人,自然有陛下的风采。”她扶着皇帝坐下,对我笑容可掬:“光华容貌果然当得起盛名,可是一家人团聚,光华不用家乡水粉倒也罢了,毕竟嫁给北方人长了。但穿一身白布衣服,实在是不妥当。远看好像在服丧啊……好在你是公主,若在陛下宫内,谁敢穿素白?”
  我举杯向她:“长寿者百无禁忌,而我向来爱白色。叔父记得你年轻时就爱穿白,不是吗?”
  皇帝望着我,自顾举杯乐道:“是啊。我炎家人向来都爱穿白,白色最好。”
  云夫人皱眉,萧植瞥了一眼他们,我正色起身,对群臣和萧植道:“光华来此,服用白色,也是有意为之。两军交战,尸横遍野,普天之下,都是皇帝的子民。而南朝新近,皇室也失羽翼。光华在此饮酒,是为祭奠亡灵。”
  我仰脖饮尽大杯,皇帝皱眉,不知是伤感父子反目,还是心有嫌恶。群臣除了云夫人,都干杯了。大将军突然清了嗓子,问道:“公主,废太子从北朝到梅营,为何暴卒?而妙瑾公主年幼无知,为何也失踪了呢?”
  我笑了一笑:“大将军你未饮尽杯中之酒。你干了,我再回答可否?”
  萧植举杯,以杯底示我。我从容道:“废太子之事,我身处他乡,不过雾里看花。虽然他不孝,但因为与我血浓于水,因此为北人收纳。我每每访问,关心不过是其衣食住行,问个冷暖。北帝对我哥哥有何盘算,怎么可能告知我呢?人有旦夕祸福,废太子离开洛阳时,还能说能笑,他如何死?死在何处?身边何人?此事大将军问梅将军,可是比问我合适的多……”
  萧植还要说话,我一瞥皇帝:“叔父您说呢?”
  皇帝迟疑的望望云夫人,叹息说:“琮儿是逆子……天不容他。梅树生迎他回来,本来就不是朕的旨意。妙瑾……不懂事,可朕前几夜还梦见她吃糖桂花……”他用袖子擦脸
  群臣敛气噤声。我又道:“关于妙瑾,我倒想告诉叔父,她被我保护在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是瞒着北帝的……女儿是父亲的骨血,等平安了,我送她回来。妙瑾兄妹之事,与我夫妻失和,有一定的联系,但我无怨无悔。此次来南朝大营,我想请求叔父一件事,请您允准。”
  皇帝先是面露喜色,听我有求,便不作声。云夫人冷冷道:“光华你该知道国法与私情有碍,你要是求什么武器,什么人,陛下就是怜惜你,怎可答应?”
  我对皇帝垂首道:“光华只为了自己。我已失宠,路人皆知。在北朝,始终不习惯生活,此次我冒险到了这里,求叔父不要让我再回北朝去了。”
  四座皆惊,一片嗟叹。云夫人柳叶眉双挑,似乎觉得意外,只要萧植低头,似乎微微一笑。
  我本来倒是想用此将云夫人一军。你想扣住我?我就成全你。不过,真正的将军,不会轻易上当。我心内一震,但还是堆出恳切之色。叔父犹豫,谢弘光忽然进言:“皇上,公主和亲,乃当年不得已的办法。北帝刻薄寡恩,现将公主母子强行分离,将她抛在洛阳水火,意图以弱女子挡住我百万雄师……皇上留住公主,才能安定人心。”
  云夫人瞪了一眼谢弘光。谢弘光说完,就如坐禅,闭目养神。
  皇帝看了一眼大将军,又看了一眼云夫人,云夫人笑道:“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萧植开口道:“公主是去是留,合该陛下定夺,臣下外人,不敢出谋划策。臣之先期军队,此刻恐怕已经在洛阳城外了。”他大笑一声,自斟自饮一杯。
  众人哗然,皇帝问:“大将军预备现在攻城?”
  “将在外,不能万事请命。此刻乃是攻击的好时候,今晚十万人就将出发支援先锋。公主……万幸你逃出来了……”萧植对我举杯,我面对他,筷子一松,自然被他看到了。
  我沉默着,似乎陷入沉思中。群臣也跟着静默。此时“哗啦啦”一声猛起,众人望去。原来有一个士兵不知为何,在帐子内被绊倒了,他托盘中的酒菜全部向元夫人和皇帝飞去,顿时狼藉。那侍从如同屠刀下的鸡崽,吓得傻了,连饶命都忘记了。
  皇帝和周围宫女宦官,忙着擦拭,萧植怒道:“蠢才,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云夫人一哂,妩媚的眉眼,更显柔丽:“这是大将军的人犯上。可陛下在,就该陛下按宫法定夺。”她抹去自己下巴上的汤汁,笑道:“今日月圆,大军出发在即,不如杀了此人祭旗,大将军总不会舍不得吗?”
  我冷眼望去,萧植眸子一暗,他停顿一会儿,就笑道:“为了江山和陛下夫人的尊严,萧植何惜一卒?来人,就按云夫人的意思办吧。”
  “……大……大将军……小的跟了你十来年了。”那士卒大声求饶:“云夫人饶命,夫人千秋长命……”云夫人浅笑着,眼光直向我,尖锐无比。这时,我身后的男孩八角,拉住了我的裙子,似也觉得不忍。众人掩面,弘光挺身,终究无言。
  我咳嗽一声:“且慢。这人好像不该死。”大家没有想到我会说话,连弘光都面色转白,在案子下面对我细微摆手。
  我走到那士卒面前,对皇帝跪下:“父皇在时,曾说我炎家近代杀戮较重。因此光华幼年就在佛前发愿:只要在南朝,就不能见枉杀一人。请问叔父,光华出嫁后,南朝律是否改动?”
  “尚未。”
  “那此士兵就该打二十军棍。法有成文,不成文。就引不成文的先例吧:光华六岁时,父皇身边也有一斟酒的士兵发生差不多的一幕。当时酒热,烫及父皇手背,也是如此处置。”
  我话未完,云夫人哼了一声:“光华,这不是你父皇的朝代了?况且你才回来,就要代陛下做主吗?”
  我肃然,大声呵斥道:“夫人越礼。讨论国法家规,这是我炎家的事!”
  云夫人站起来,被皇帝拉住,她道:“你是要反对祭旗?出师不利,对你当皇后可是好事。”
  我笑,稳稳贴住地面,盘腿道:“夫人聪慧,但毕竟从前是外国之人,有时候难免百密一疏。祭旗怎么能用自己人?而且是跟着大将军南征北战十数年的老兵?此人有所冒犯,但他是敌人么?是奸细么?是判臣么?他既然非奸非盗非淫,叔父,大将军,诸君,夫人:此人可活否?”
  萧植一笑。弘光简直是温情的望了我一眼,群臣皆露暧昧之色。云夫人的脸蛋,青一阵,红一阵。皇帝好像被大棒打了一下,此时才回神。因为离得近了,他端详了我的脸好久,说:“光华没有错。朕看此人也不必打了,就拉下去禁闭数日罢了。不过……”他的目光落定在我的唇上,他的声音变得嘶哑:“光华你是绝代的美人,朕却从未听过你的歌声。你用一曲换人一命吧。”
  我心里气不打一处来。一位君王,竟然要自己的侄女如女伎般当众唱曲?此人从未堂堂,现在就更显畏缩。我心里把他看低了,就听弘光出言阻止:“公主不擅歌唱,臣乃谢氏最能歌者,臣献丑一曲,为陛下助兴吧。”
  萧植敲了几下案头,有个副将站出来:“一国公主,不便唱曲。”
  云夫人坐下,笑声如银铃:“怎么不能唱曲?历史上的皇帝都有起舞歌唱之时,何况公主?”
  那副将将筷子投于席面,壮声道:“夫人当我国公主是你们高句丽岛国的公主?没事情抱着琴唱唱小曲给叔伯兄弟祝酒?”武将里有人偷笑,云夫人好像要咬碎银牙。
  我沉吟片刻,起来道:“我有心曲,愿意唱,不过……”我环视众人,迅速的拉住云夫人的袖子:“云夫人应该起舞相伴,才不辜负此曲。”
  云夫人脸色一变,皇帝捏了她的肩膀一下:“阿云你去舞吧。”
  我如同讴者坐于正席之中,熄灭了身后的一灯。月色如环,将我环抱。我挺直上身,对云夫人一托手,意思是请。
  我对八角吩咐说:“去取大将军面前的那个瓷碗来给我。”
  我的口气不由分说,八角一吐舌头,遵命了。我取过一根牙筷,在月色下慢慢吟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云夫人没有料到我唱如此悲戚雄浑的歌曲,但她确实是个聪明人,长袖曼舞,影子轻旋,十分美观。我唱着胡笳十八拍,筷子打击着碗边,为自己打拍子。其实我夏初绝非汉代的文姬,元氏北朝也并非是胡虏饮血,但人要自己入戏,才能演得真了,因此我唱此曲至:“……怨兮欲问天,天苍苍兮上无缘…… 城头烽火不曾灭,疆场征战何时歇?杀气朝朝冲塞门,胡风夜夜吹边月。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瓷碗尽碎,云夫人的舞蹈嘎然而止。
  皇帝虽是昏君,但却顾曲,为此音调,闷闷不乐。群臣惨然。云夫人压抑不悦,回到皇帝的身旁。我趁机向众人道:“光华告退。”走到皇帝之前,我故意挑衅的望了云夫人一眼,对皇帝说:“妙瑾有东西让我转交给你,两日后若您有空,请召见我。”
  云夫人好像意识到什么,她忽脸颊一白,眸子露出惊色。
  八角跟着我出来,他好像要赞美我几声,我笑道:“闭住你的嘴吧。”我将荷包里的果子取出来给他吃,他眼睛一亮:“公主,这不是席面上的?”
  “属你的眼睛尖,就看你在我后面对果子流口水了。”
  他咬了下果子:“公主,我有个姐姐,失散多年了……你……”他话音刚落,就听身后脚步,大将军萧植到了我的背后。他个子不高不矮,人也不胖不瘦。
  “公主。”
  “大将军。”
  他神色不可捉摸,望着月下的我:“……公主,饭后为消食,跟着臣去一游可否?”
  我耸肩:“我正好要去消食散步,正巧大将军作陪。”
  “钱塘江今夏的大潮,公主恐怕会错过了,但明年的大潮,公主你未必不能观赏。”萧植自信满满,我只点头一笑,他领着我到了一处高台。
  我顿时明白,补充道:“原来将军就是要让我看看在北国的钱塘江潮?”
  萧植不语,鼓声离我们近了,千军万马,从我们脚下经过,士兵们向我们行着注目礼。那黑暗的无声的洪流,是马匹战车和军士们一起组成的。他们无情推进,过处寸草不生。我感到一阵阵的激壮。我很清楚他们是到洛阳去的军队,洛阳的北边,邺城的男人们也在苦战。
  霎那间,灯火骤亮,除却皇帝和云夫人,群臣都来到了台旁,萧植抬起小指,军旗变动。
  那些军队起了变化,形成一个奇特的方阵。阵中一匹黑马,一将军身披金甲,头上的红缨穗风而动。萧植道:“公主,我军此次必胜,此区区阵法,乃萧植所创,公主以为可否?”
  大臣们都望着我,那阵势如激流险滩,凶险异常。我看了一炷香的功夫,噗哧一声,似乎忍不住一笑。
  萧植以为怪异:“此阵可笑?”
  “气壮山河,不可笑。”我长叹一声:“可惜元天寰已有了类似的阵法?”
  “类似?怎么可能?”萧植盯着我,收回失态:“既然见过,公主可知破解方法?”
  我摇头:“不知道,北方人怎么会相信我呢?不过……我父皇当年,也给我讲过破阵的故事,请将军给我一支弓,不妨让我一试。”
  他狐疑,但还是让八角送上来了。我定心拉弓,心里默默祝祷。对萧植和众人道:“父皇在天有灵,就佑我射中那个靶心。”话犹在耳,箭已应声飞出。万军之中,金甲人的红缨落地。
  在他们的脸上,我见到所谓的惊诧愕然。我虽然练箭已久,今晚冥冥如有神助。我满意一笑,对萧植道:“大将军,我消食已毕,便要休息了。男人们爱点兵,我不是这行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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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径直回营,不解衣服就睡下。闭上眼睛半晌,就听脚步声起。我翻身,故意叫道:“惊鸿救我。”
  脚步停止,一个黑影踉跄。我揉着眼睛,假装熟睡之人站起来:“谁?”
  “是臣萧植,深夜来此,有事与公主商谈。”
  我缓步出外,四周宁静,兵士们都隐身一般。萧植披风里,换了一身素色衣袍,对我道:“公主,你方才喊谁?”
  我一愣,看着他眼神逼迫,我才道:“啊,方才梦到了祖母章德皇后,她对我说:文有修竹,武有惊鸿。让我不必害怕。”我笑着默默自己的手臂,孩子气的说:“还是变凉了。大将军,你是我朝旧人,谁是修竹,谁是惊鸿?”
  他向后退了几步,偏过头去:“章德母后吗?”声音低不可闻:“……母后在这里……?”
  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腰间佩剑,也在颤动。老朱告诉我的旧事,倒真有几分效用。我面上装傻,可他回头,眼里平静如昔:“修竹早已死去,惊鸿就是臣。这话乃章德母后当年所说,如今几乎无人得知。”
  “原来如此。”我扼腕,轻声。抬头望着他:“将军告诉我捉住了元君宙,我来了这里,是否可以让我见见他。”
  萧植抚摸须髯,那一刻,我看到一个孤独已久的男人。虽然与他不熟悉,但我还是为世间故寂寞而强大的男人们悯然。我抬头,天狼星独显于黑幕之中,心痛如割。萧植将披风落到我肩,他神色有数重迷雾,狂笑一声,终究化成短促的叹息:“公主,色绝艳丽而气至清淳。你长得真的极像章德母后,但是世间再也不可能有章德皇后那样的女人了。如果她活着,我也不是我,你也不是你。你不枉杀一人,你就不是章德。谁也比不得章德。她撒谎之时,眸中清澈天真一片,她杀人之时,让人心甘情愿的死。而公主你不是。惊鸿之事,也不可能是母后托梦的。我是一个没有妻子也没有亲生子女的人,到今日,惊鸿早已死去,萧植横兵于中州之际,用情字打动他,这算盘并不高明。”
  姜是老的辣,一点不差。我落落大方而笑:“想来是不高明,平白让大将军见笑。可大将军的手段,也并不如惊鸿之名般高明。譬如阿若……又譬如……元君宙。”
  他眉头一压,静穆了一会儿,踱步道:“公主虽不是章德,却有不输给母后的地方。臣不知你如何识破的。但纸包不住火,我用此消息扰乱军心,赚你来营。我已经小胜。南朝虽然此时军胜,但此后若不更换皇位上的人,仍有威胁。听闻公主有玉玺诏书,既然有心不再依附北帝,是否有称帝的魄力?”
  他字字千钧,但须髯下隐藏的脸,从容淡定。不知这般老成的人,当年何来惊鸿之名?
  我用手背压脸:“叔父年老,还有小皇子。”
  他的目光灼灼:“公主,你知道小皇子乃云氏与人私通之子。妙瑾公主交给你什么?难道你已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
  我赌了一把,故意试探:“莫不是当年惊鸿?”
  萧植一怔,哈哈大笑。我从未见过一个上年纪的人,笑得如此开怀。
  “我好多年没有这样笑了……”他收住笑:“我要是有子女,也不会有那么多义子义女。你大概没有杀死阿若吧。可阿若没有回来,她知道一回来,我就会杀了她。曾经沧海,云氏之美,在我看来,俗若浮云。可她的秘密,我也知道……之所以不揭穿,我有苦衷。公主,再问一遍,你可有心将玉玺给我?”
  “若我给了,你给我揽星剑吗?”我问。
  “揽星有什么稀奇?你给我玉玺,我给你天下。我老了,终究要死。难道以你的能力,压制不了我周围的人?”
  我不语。萧植望着我,许久长叹:“公主不想称帝?也不相信一个老年人的话了吧?”
  我不相信他。我无法相信一个对情字毫无弱点的人。何况这些年,萧植之反复,历历在目。但我只是轻笑:“将军觉得自己老了?”
  他不说话,他按着剑。我望着远处空旷的原野,念道:“要是章德祖母活着,她一定会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对我来说:男人不分年老年轻,只有强弱。假如将军真的击溃元天寰,统一天下,那将军之老,足够自豪。将军你不妨试给我看看,我在此处,也便于观此对局。我是一个变化的人。元天寰强,我可以当皇后。但他弱,我愿意称帝。或者我不能称帝,只要让我有颜面活下去,我也照样活着吧年。我要揽星,并要不被云夫人所害,全靠将军的帮助。作为回报,我将此物赠送将军。不论将军是否信守诺言,我都愿意给出这个……”
  我从怀里取出黄金钥匙:“这是昭阳秘库钥匙,而玉玺也藏于此殿……光华言尽于此。”
  他握住钥匙,沉吟不语。而后才说:“云夫人骗皇帝到此,还有异谋。我自当保护你,可你要竭力小心。八角虽小,却有武艺,而陈氏是我心腹使女,素来机警。你迟了一步,揽星剑已经为云夫人以皇帝之名索去……”
  就听一声脆响。八角探头出来,笑嘻嘻用气声说:“大人,公主,有个刺客,被我拧断了脖子。”
  我被他一骇,萧植不以为然。八角快速的拖着一具尸体绕道而去。
  萧植凝视我,我不再说话,仰头月明星稀,天狼星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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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南营度日如年,萧植所派陈氏,日夜不离我的左右。我根本得不到前线消息,只有八角趁着和我打弹子的时候,给我几个模糊的消息。这孩子看来是无意,恐怕是有心。
  谢弘光等大臣来访,我也不接见,至赐给明珠一颗。我惟有给弘光手书一封:“我境甚危,恐连累父皇旧臣。见字如面,诸君保重。”
  第三日来到,我正在吃饭,皇帝所派的宦官来传令了:“皇上让公主和云夫人对双陆棋。”
  八角要跟着我,宦官挡住:“皇上命人不要跟去。”
  陈氏帮着我换衣服,一边轻声道:“公主尽量不要吃他们的酒菜,若是有危难,妾身和八角就会出现的。”
  我点头,打开背囊,吃了一粒药丸,又背对陈氏把一个玉鱼挂到脖子里。
  陈氏疑惑:“这鱼儿好看吗?”玉鱼胖头扁口,我笑着答:“好吃。”
  我到了叔父的帐中,已经是夜晚,云夫人梳着高髻,越发迷人。她带着和善的笑容,摆着膳食请我同用。我动筷数口,用袖掩嘴喝酒。她盯着我瞧了又瞧,叔父才出场。
  “陛下既然有话和光华谈,妾身告退了。”环佩叮咚,云夫人离开.
  叔父的气息离我咫尺:“光华,你说妙瑾托给你的是什么?”
  我往后稍微退些,屏风后有人影,我只当看不见。我并不放低声,道:“是关于云夫人的事情。但是我出来匆忙,东西并未带在身上。若叔父信我,我愿意进言。”
  他笑了一笑,似乎早就知道我说这样的话。云夫人如此的镇定,可见吹足了枕边风。
  “吴夫人死去……妙瑾有了一些她的东西,其实……是一些吴夫人陷害云夫人的证据,妙瑾小孩子家不懂,让我看了。云夫人不喜欢我,可我现在寄身在这里,也不得不说些实话。云夫人虽然是高句丽女,但才貌并忧,且诞育皇子,叔父何不早日立她为后?”
  我叔父眯起眼睛,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不是要推倒云夫人,而是建言立她为皇后。
  他顿了顿:“难得光华你胸襟宽大,阿云真错怪你了……要是群臣有你的想法,便好了。”
  我好像在仔细听,其实是用裙子里的足趾磨擦着后腫,走路多了,就是容易疼。我将面前的酒偷偷点滴覆于丝绵隐囊之内。
  等到我们谈完,云夫人兴高采烈而来,换了一身金缕织就的荷叶罗裙,浓红傍脸,眉间花靥。
  双陆棋盘摆好,她满心把握赢我,我笑道:“不如赌个输赢,你输了就给我一件东西,我输了也给你一件东西。”我对痴痴望着我的叔父道:“请您做评判。”
  云夫人也不推辞:“我喜欢吃马肉,若我赢了,将你的白马给了我烹煮吧。”
  我虽然能说愿意,但玉飞龙可长了四条腿。我心里想,爽快答应:“好,我想要揽星剑。夫人输了,便将此剑给我。”
  云夫人略一犹豫,叔父似乎不耐烦,打个呵欠道:“你留着那剑也无用,就以此物与光华赌吧。”
  云夫人应了。刚好,陈氏从门外进来:“皇上,夫人,公主,大将军为了助兴,特地送上一副镶嵌‘寿’字的双陆旗。”
  我微微一笑,只有陈氏懂得我的笑。为我送上这副双陆,她也不能算背叛萧植。
  我兴冲冲的抓来色子:“好棋,我来一个双六。”
  云夫人面带不悦:“陛下……”她意身娇嗲:“外面的东西粗,妾身使不惯。”
  “光华喜欢,你就随着她好了。光华对你并无成见……将来你……”皇帝话里有话,我隐隐感到一种危险。
  双陆,计算得是心力,还有运气。因为当年在冷宫无聊,自己跟自己下双陆太多次数。我向来是此道高手。勇者无惧,越没得失心,就越顺利,不出一顿饭的功夫,阿云大势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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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5:1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出声,等着皇帝评判,果然皇帝道:“阿云输了。”
  云夫人又是一笑,天气太热,她脸颊上的红被汗浸蚀,此一笑,稍微有些诡异。我也打了一个呵欠,笑道:“夫人将剑给我,我也要歇息去了。”
  云夫人让我跟随她去,到她帐内,她将揽星给我,我大声道:“八角,把剑拿回去。”
  八角变戏法的出现,抢了剑一溜烟跑掉了。云夫人又请我喝茶,我捂着眼睛道:“光太亮了。我好像醉了……奇怪,我没有喝多少酒。”
  就听见一个使女说:“金秀回来了。”
  云夫人出去。我装作更加困顿,用手指伸入喉咙,干呕几声。云夫人“嘘”了一声,蹑手蹑脚的触碰我:“这药果然有效……把她送过去吧。”
  我一点不动,她染着香气的锦帕擦过我的嘴。送我去哪里?
  金秀的声音响起:“夫人……高句丽国王的信使和我说……”
  云夫人又“嘘”了一声:“隔墙有耳。过了今夜,世上再也没有什么美丽圣洁的光华公主了。现在洛阳被围,北帝被夹击。若是高句丽的军队再从背后给元天寰一刀,他也回天无力了。你有没有把我家人接出来?”
  “是,费了好大的周折,但他们已经在路上了。我急于报信就先回来了。”
  云夫人一声笑。
  高句丽?她居然引入了高句丽的军队,怎么我事先都不想到……她究竟要怎么样?要自己当女皇,何止我和大将军,皇帝也在被她算计了。我出了冷汗,心里万分焦急。天寰忙于战争,对高句丽的动向是否得知?可那个金秀既然和他们的信使接触,看来他们的计划是奏效了?
  我闭着眼睛,被人搬入了一个黑压压的营帐。我悄悄把玉鱼含到嘴里。
  使女们刚退出,就有一个人过来,他满身酒气,抚摸着我的腰带。是他?我立刻明白,这些禽兽……他不过是下流,而云夫人,太过毒辣。我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我庆幸自己当初一把火逃出了南宫,不然我怎么能逃过这些劫数?
  “光华?”他的酒气喷到我的脸上,我张开眼睛,向外吹气,玉鱼嘴里,一根小刺射中他的脖子。我坐起,目不转睛:“叔叔?”
  他吓了一跳,我在黑夜里站起来,从背后抽出青铜剑:“好一个叔父。你害死母亲,还要害死我?”
  他面对我瘫软下来,叫不出声,为了这满足淫欲的一步,皇帝居然移到偏远的营帐,避开侍从。他断断续续:“别……朕……只是看看你怎么了?……那……那是阿云的主意……”
  我冷笑,低声说:“你这里有我的人,而且是大人物。所以我不会上当。”
  “谁?……”他恐惧的说,瞳孔放大,昏迷过去。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他的死,并不在我的计划里。因此我迅速闪身出门,才到门口,八角就喊我:“公主,我在这里,马儿,剑都在。”
  我欣喜拉住他手,这样关头,也不能顾及他是否可信。
  我装作茫然:“去哪里?”
  “你走吧。我……”八角说:“这里夜路难行,萧植已经离开去了洛阳,你现在走,没人注意。”
  我拉着他:“你要不要紧?多谢你了。”
  他说:“没事情,跟着我来,我也有马。”
  我们不择道路,拼命的逃了两个时辰,到了一个岔口才稍微停歇,八角忽然说:“公主,我要谢谢你。阿若就是我那个的姐姐,她现在就躲藏在附近。你放了她,大将军要杀她。虽然你们各有立场,但我因此才报答你……此刻就要到洛阳,我却不能跟着你了,你要回北朝,而我们是南朝人。你只要径直穿过前面的杏树林,再过两个河谷,就会到北军暂且控制的地带。”
  我还要说话,他头也不回的转过马头离去了。
  杏树林充满清香。我看到前面有间破败的柴房,但也不敢停下,继续赶路。
  远处树梢似乎呆着一只巨大的乌鸦。我心内顿时涌起不吉祥的感觉。
  那一刻,一张网从天而降。我被困在网中,网上铃铛随着我的挣扎而动。
  火把亮得刺眼,云夫人身后跟着金秀。主仆二人相顾而笑。
  “能让你逃到这里,真是你的本事。可你这锦衣玉食,被人捧在手心的金枝玉叶,怎么都插差了一点。”云夫人一身男装:“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不会那么被骗的。到了现在,谁还能帮你?”
  金秀揭开网,我死死握着短剑。
  云夫人笑容灿然:“瞧你这么紧张。我不是带了一个人,我身后还带着十二名高手,要杀你宛如切葱。不过,我不会让你那么顺利的清白的死,元家兄弟都为你倾倒,就是因为你高贵,你干净?”她仰天而笑。
  我不怒反笑:“阿云,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妙瑾的东西我没有带在身上,但我已经给了更可靠的人。我三天之内还不给那人消息,你的秘密就会张榜于天下。”
  云夫人咬住嘴唇,她嘴里更为狠辣:“我不怕死。我现在最好奇的是:究竟什么死法,配得上你光华公主呢?”
  这时,破旧的柴房忽然亮起了灯光,树林之中,有个明亮而清冷的声音笑道:“有意思,朕也想知道,究竟什么死才适合光华呢?”
  云夫人吃了一惊,我也愣住了。
  那只树梢的大乌鸦冲我飞过来,盘旋一圈,落到光晕里一个男子的肩膀,原来是黑鸽子。
  那位美男子,素服高冠,沐浴在杏林月色里,好像他周身渡有金色的光晕。
  云夫人道:“是……是……皇上?你……怎么在此?” 她想问的,也是我想问的.
  是天寰。我眼睛模糊,可他冠玉脸上那双眼睛,发出黑耀石一般的光辉。
  天寰侧脸,笑涡一旋:“阿云,别来无恙?朕妻外出未归,朕不放心,所以自己来接她。”
  他方才一直没有正眼看我,直到此时,才匆匆的瞥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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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天笑

  云夫人妩媚的面孔,在极度的恐惧下扭曲,就像墙上剥落的美人画儿,不再成型。她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想要召唤随身的那些高手,但她终于还是放弃了,勉强笑道:“阿云时常惦念着皇上。皇上龙颜似乎比以前清减了,想必是与这几年内外操心之事颇多有关。”
  我扫视一眼天寰。他从容迈步,朝我走来。他淡然一笑,并不回答云夫人。一抬手,将我鬓发上的飞絮掸去,转身将我挡在他的身后。我望着他,他冷漠注视着云夫人。杏林里能听见树叶飘落的声音。那自然的香气在晚风里弥漫开来,让云夫人衣裳里的薰香,相形见拙。
  忽然,从阴影后面冒出来一个侍卫,他向皇帝跪下,禀报说:“皇上,萧植已与赵显将军遭遇于洛阳城郊。”
  天寰点点头。我心内暗喜,至少我们的计划第一步是成功的了。想起萧植那柄阴森的画戟,我又不禁有几分紧张。云夫人亦冷冷一笑。
  紧接着,另一名校尉骑马而来,小跑着上呈书信:“皇上,上官先生手书。”
  天寰展开一瞧,微微而笑。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卷丝绸,绑在黑鸽子的羽毛上,将它向天一抛。黑鸽子展翅向北而去。月光莹洁,暑气蒸人,云氏主仆面上都染有汗污,而天寰的面色更加皎洁。他低声对云夫人说:“阿云,朕的操心事办得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去了。”
  云夫人似乎不明所以:“回去?”我吃了一惊,天寰打算让这女人走?
  天寰从腰间取出一把红底绢扇,轻轻扇动,凉风习习,拂面而来。他缓缓道:“阿云从哪条路上来的,当然要从哪里回去了。你是南朝的一品宫妃,难道还跟着朕夫妻不成?瞧你身后有两个岔道,左边或者右边,任何一条,都可以任你选择。你们骗朕之皇后深入南营,等于让她自己赌一次生死。朕这回也让你赌一回生死。这算是公平吗?”
  天寰的话音刚落,云夫人背后的两条岔道就亮起了灯光,右边挂着红灯笼,左边则是绿灯笼。在我眼里,都是鬼门关一般的狰狞。云夫人双腿一抖,伏在地上,她的额发遮住眼睛,甚是可怜,她音调柔得像水:“皇上,阿云有罪,但罪不当死。阿云扰乱南朝,不过是为了早日让北朝统一天下……至于对光……皇后,阿云只是与她开个玩笑,若要她死,阿云可以在营中就杀死她啊……”
  我回避开云夫人的眼神,正色道:“让北朝统一天下?夫人这把火都烧到洛阳了。骗我说赵王被俘,给我下药,把我送到……那里,这都是帮皇上?更有甚者,你妄图引入高句丽之兵,是要乱我中华?云夫人,要不是萧植与你为了争权夺利存有矛盾,我能活着到这里来吗?”
  云夫人泪光莹莹,抬头哀辩道:“皇上……莫听信一面之词。炎光华乃是南朝帝女,这次她与萧植之间,就约下密谋。皇上念着夫妻之情,回心转意,她又是什么主意?皇上心里有她,可她呢?皇上看看您的皇后骑着哪一匹马,又背着哪一把剑?”
  玉飞龙不耐的长嘶,月下揽星剑光芒一闪,就像狭长的眼睛睁开。天寰拍了拍我的手,笑道:“阿云,朕还不老,早就看见了。至于你的话,朕也料到了。至于皇后有没有密谋?金秀,你说说看,阿云能否知道?”
  云夫人身旁那满脸蛮横的高句丽侍女闻言叩首,对天寰充满敬意的回答:“回皇上,云夫人为了生子,有数名情夫。可是唯有萧大将军婉拒了她,因此云夫人恨萧植入骨。二人明争暗斗,已非一日。因此萧植即使有所谋划,云夫人不可能知道。”
  云夫人长甲指向金秀,一时语塞:“你……你……”却原来先她一步到南朝的宫女,也是天寰不下的棋子。金秀圆眼睛亮着,笑了笑:“夫人见谅。夫人当年为皇上所救,今日这般回报。也就不能怪金秀了吧。金秀原本是为了保护夫人完成在南朝使命而安插的小人物。而夫人翻云覆雨,离叛北朝时,金秀也旁敲侧击的劝夫人稳妥周全行事。夫人常说:黄雀捕蝉,螳螂在后,对不对?”
  云夫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金秀对我匍匐道:“在南营内金秀只能暗中保护皇后,又必须对皇后有所藐视。望皇后恕罪。”我点头,心中一寒:天寰行事周密,每个棋子的身旁又有防范……他放任云夫人横行到今天,又有怎样的韬略和谋算?南北战争的漩涡里,是有云夫人的媚影舞动,但真正上场的,还是男人们。
  云夫人双肩耸动,抽泣起来:“皇上……饶恕阿云吧。是阿云错了。我不想死。我死了对战局也没有好处。既然皇后安全,高句丽兵也根本没有来……杀了阿云,也太迟了。”她向前爬了几步,伸手道:“以前皇上作画的颜色多,除了我,她们都会弄错……我在书房外伺候皇上,比谁都小心,整夜都不合一下眼皮。皇上,若是当初不赶我离开长安的皇宫……阿云一辈子只要帮着皇上管着笔墨颜料,也心满意足了。又怎么会一步一步鬼迷心窍,糊涂到此呢?皇上……皇上……”她大哭起来,非但我,连金秀都诧异,没人想到云夫人也会如此。
  天寰叹了一声:“阿云,只管笔墨纸砚,真会让你满足?你要和朕兄弟斗,并无胜算。十多年前,朕救了你一家。你捏着拳头,对朕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不想死,我要活。朕想那么小的女孩就能如此求生,真不容易。当年在罗夫人所养的一大群女童里,你是出挑的。可你的聪明用错了地方。你以为朕不取你,只因为你是高句丽人?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朕的画稿被窃之案吗?”
  那是……圣睿七年之事?听起来久远。那时我尚在冷宫度日。皇帝的记忆,总有一部分是我的禁猎之地。阿云止住哭,双眼迷离,十指一颤。
  “那事的来龙去脉,朕一清二楚。当时是宫中有人陷害你,你若奋起还击,或忍气吞声,朕都会救你。结果你为了不惊动那幕后之人,竟让同室的小桐当了替罪。你嫁祸给她,因为她老实,在殿中毫无势力。可是你似乎忘记了她是你入宫后对你最好的人。你们以为皇帝日理万机,对你们之间的小把戏就会视而不见?被后宫女子蒙骗之帝,又怎能正对朝政?”天寰语气宛如冰凝:“你要活,朕不能怪你。但从那以后,朕就不得不留神你。而你背地里引诱年幼的五弟,让他恼羞成怒,非要赶你走,朕自然顺水推舟,应承了他。朕那时又给你选择,或回到高句丽去,或离开长安,可你选择了现在的这条路。阿云阿云,你若蠢笨些,丑陋些,也许会如小桐,此刻正于乡间默默无闻的享受着天伦之乐吧?”天寰说完,眸中波光粼粼,把我也吸入其中。我弯起嘴角,正视着他。
  我咀嚼他的话,云夫人是他所救的,事已至此,她不得不死。左边或右边,不论是谁,原来全是死路。云夫人似乎恍然大悟,她惨然笑了几声,不再恳求,挺起胸向左边的道路走去。林木里黑影幢幢,沉默而突兀。远处的天幕,战场上用作信号的烟花一划而过,只留淡烟轻痕。
  我喉咙里沙沙的。张开嘴,没有声音,热风灌入喉咙,化了我心头的寒。天寰等云夫人走远了,才对金秀吩咐:“此次高句丽王有功。朕平定北方后,自然会酬谢他的忠谨。阿云的死信确凿后,你将其母弟一同送到高句丽去吧。”
  “是。”金秀候在我的身后。
  我摇手:“退下,我有话与皇上说。”金秀望了一眼皇帝,乖乖的退下了。
  天寰清咳了一声,把悬在天边的眼光收回来:“朕时间不多。你有话得快些说。”瞬间,他就变得疏离了。方才云夫人面前,亲密的动作,眼神,全被这游刃有余的君王的一声咳嗽抹掉了。我早就该想到的。
  “邺城激战,你怎能脱身出现在这里?”我询问。
  他拍了拍凑过来的玉飞龙:“这是朕的战场,朕自己说了算。朕出现在洛阳附近,因为此刻邺城少了我,也能打仗。而洛阳城附近的布局,却非朕不能。”他神气傲然,淡色的袍服衬得他比往日更加俊美。他为何改穿素色呢?
  我把玉飞龙的马僵纠过来,吹了一哨,让它躲远点。玉飞龙不情不愿的向后溜达。红绿灯笼都熄灭了,这杏林里刀光剑影,全是死士。我和皇帝的对话,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没必要和昭告天下般让他们都知道。我不顾天寰给我的僵直背脊,突然发力,使劲儿把他往那间破旧柴房里推搡。他大概是大病初愈,力气不足。虽然脸上表情僵硬,但还是被我推进了屋子。我一手擦亮火折,一脚踢上门。天寰仿佛被我的粗鲁举止吓了一跳,过了许久才冷笑一声,好像有几句嘲弄我的妙语到了嘴边,可我一晃火折子,他又咽回去了。
  “皇上你笑什么?”我问。我的声音变哑了,也有几分粗鲁。
  他收起笑容,优雅的坐在一堆杂草上,对我悠悠道:“朕笑你。黄毛丫头,不自量力,飞蛾扑火,自投罗网。送给你都合适。你一个人从洛阳走到南营,又来到这里,绝不是由你一个人的意志,决心,大胆就可以做到的。你不要误以为朕是为了你才到这里的……梅树生的军队企图在邺城拖住朕,以便萧植的计划成功,朕则将计就计。但洛阳周围的布局,如今也要改动,所以朕就与上官定计,秘密来此。金秀既然是北朝细作,南营里云夫人的举动我是至今才看清。今夜你逃出的必经之路,就是这片杏林。要是朕不碰巧在,光华公主你就靠这把剑,插翅难逃。”
  他指的是揽星?我逃出来匆忙,揽星剑失去了鞘,只用布缠绕剑刃。此刻剑锋划破了包裹,隐隐发光。我按了一下剑柄,这可是金钥匙换来的。不禁笑了笑,金钥匙可不是揽星剑。揽星只有一把,而金钥匙,一天就可以制作出同样的来。所以男人们华山走一路,宁可要剑,也不能取钥匙。我这一笑,被皇帝看成了挑衅,天寰的神色变得更加不悦。我冷冷凝视他,撩起下摆,坐在对面的草垛上:“那我还是要谢谢皇上,这回没有死成,下回我可以再试试。皇上雄才大略,不屑于儿女情长,国家幸甚至哉。不过心长在我身上,我就是想去死,谁能拦住我?皇上你不能。人人都仰望皇上。只有我知道,你不能的地方,还有不少。你不能当面回答我的问话。你不能在危难时刻给我写一个字。你只能固执的去当你的孤家寡人,你只能将用一纸诏书命令他们把太一从我身边夺走,你只能用你的霸业来衡量一切,包括他人的生死。你给人的,你可以拿走,你教会我的,我也可以还给你。”
  天寰的眸子灼灼,白皙的脸颊被火焰亮得通红,他眼里的水雾被炎夏里的火烧干了,涩成一片荒泊。他站起来,大声道:“是的,你知道了朕,也该知道你自己。你以为你是谁?朕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你……你有什么权利替朕出面来决定?朕娶了你,这几年你不声不响翅膀就长全了。朕是教过你许多,朕教你自由长成一棵香花树,朕教你接触学士朝政,朕教你提防帝王家的疑心……可谁让你帮朕决定你死了以后娶谁?朕没有教过你这份温良贤淑。朕也没有教你为了朕的江山,以你的美貌周旋在其他男人的面前……”
  我愤怒中站起来,伸手“啪”的一声。我扇了他一记耳光。我望着他半边脸面上涌起的血色,和他震惊里放大的瞳仁。我自己也有几分惊。原来我炎光华走高空绳索半天,为了只是这样绚烂而痛快地跌下去。不管了,我不后悔。我张着眼睛,不小心两滴眼泪就滑了下来。我用尽力气大声质问他:“元天寰,你说我?你再说一遍……你说啊!”
  他手里的红绢扇子落下了,跟我脚下的火折子一拌,火花骤然熊熊。红艳如许,宛若莲花,又骤然暗淡,如红颜凋落。
  我摇头,盯着他一字一句:“我没有。我没有忘记我是谁。元天寰,作为皇帝,你可以离弃我,可以疏远我,可以猜忌我,可以杀了我,可以诬蔑我。但若你把这些当成夫妻之间的天经地义,就全是你的错。假如你真把我当成你的妻,我就不容许你犯错,哪怕是一点点。”
  他的嘴角抽了一抽,高高在上的脸庞,在火光下,变得薄如蝉蜕,似乎再一伸手就可以揭开。我一时有丝不忍。这不忍就像蝮蛇之毒,片刻游走于全身,排山倒海的愤怒被抽掉了。我愣愣的仰头望他,他的眸子里重新起了层水雾,静谧成谜。
  “朕从来不打女人。”他的声音柔而单薄,就像一个孤单的男孩子:“何况此世间你是我最在意的人。”
  我闭上眼睛,只感到他的气息接近,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抚过我为了乔装截短的发梢。他雪后松林般的气味里,夹杂了一股药味。他没有拥抱我,只是扶住我的双肩。
  他用掌根缓缓的揉我的肩头,仿佛这无声的动作,是一种让他羞于启齿的致歉。我连耳朵都烧着了,我也不好意思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在他的面前,我总是有那么一点丢不掉的蠢笨。
  马蹄声响起,远处又是似曾相识的嘈杂。金秀的声音响起来:“皇上,左边的道路上,有追兵来了。”
  天寰嗯了一声,他贴着我的耳朵:“看。我早说了我们俩的时间不多。萧植的人追上来了。”
  我焦急的抓住剑:“他们人多,我去,你还是先走吧。”
  天寰眯起眼睛一笑,拉着我出门去。
  “元天寰!杀了元天寰。”声音次起彼服,天寰和我的面前,不过百来个死士。而萧植的人马,多达上千。领头的一个,意想不到,正是南军里服侍我的老侍女陈氏。
  我张开臂膀,笑道:“原来是陈姨。不愧大将军夸你机警。你们尾随我,才能见到皇帝的真面目。只是要杀了他,便要杀我。大将军有此交待吗?”
  南朝军士们都认识我,因此我一发话,喊杀声顿时减少了。许多士兵犹豫的回头去看陈氏。她的鱼尾纹,在夜色里更显沧桑。她对我一躬:“大将军让妾好生看着公主,公主不辞而别,妾总要有个交待。大将军因公主姿容酷似故人,念章德皇后知遇,并不想杀公主。可是公主既然如此维护北帝,大将军的好意公主也未必能懂。你们看着,小心别伤了公主。但刀箭无情,公主你还是躲开为妙。”
  天寰抚掌道:“这位阿婆说的对。皇后是该躲开。”他走近对方数步:“你们杀了云夫人?”
  陈氏一怔,浅浅一笑:“云夫人明明是你们所杀,怎么能诬赖大将军?我们已将夫人遗体送回,皇上自会定夺。”
  天寰大笑:“他要会定夺就好了?自己唯一的儿子是如何死的都不知道……不过,阿婆回去告诉大将军。”他负起双手:“要杀朕,还是在正大光明的战场上吧。男人间较量,别牵扯上朕的女人。”
  天寰话音刚落,一道火网在他和陈氏之间窜起,眨眼就烧起丈高。从我这里望去,左边的那条路上,好多绿灯笼鬼火一般,浮在树冠上。灯笼里随风吹出无数的绿火星,陈氏所带的人马嚎叫着乱作一团。我咬了咬嘴唇,天寰不让我多考虑,对我道:“你走吧,老朱在林口等你,他会带你从赵显的阵营里,穿回到洛阳城去。在那里等我。”
  我扯住他的袍子:“天寰,让我跟你走,我不回洛阳,让我跟着你。求你了。”
  他的素色袍子被我拉开了衣襟,里面是一袭黑色的旧战袍。天寰果断地说:“你不能跟着我去。现在你和我分开,对局面有利。把这个拿去,记住,你们要守住洛阳三十天。万一三十天后我还不来,你就打开这封诏书。只有你持有它,我才能放心。”他把诏书放入我的袖口。
  我不顾众目睽睽,紧紧搂住他的腰。他双手捧着我的脸,并没有吻我,火光里他全神贯注的朝我看。
  “天寰,你病了?”我语无伦次:“对不起,我打了你,……因为我恨死你了。我……你答应我回来。我不想一个人过,我……以后不想当一个孤孤单单的阿婆。”
  “我病已经好多了……但是”,他的长指轻柔抚过我的唇,低声说:“我满嘴药味,太苦。”他的笑涡在侧脸浮现,他的眼睛已往向远方:“光华,快走吧,不许你回头。等你我重逢,朕将给你一个全新的宫。”
  他的嗓音就像保证,坚毅非凡。战火不等人,我下了决心,正要上马,天寰道:“等等,忘了这个。”我低头,原来他又把黄金龙凤挂在我的脖子上,贴在我的心口。
  我无法再多说,只能上了玉飞龙。大火将炭灰送过来。我的背后,似乎有一片热海,呼啸汹涌而来。我知道,还有那个绝美如冰的青年凝望着我。
  我不能回头。我也没有回头。我流着泪,天上闪电,而晨曦似乎要迎接我。
  我忽然想起豆蔻年华时候,天寰告诉我的话。他说:天公不雨而闪电,这就是天在笑。
  四周都是杀戮,可老朱驾轻就熟。于黎明前,我到达了重重封锁下的洛阳城。
  战争似乎离这条护城河,还极遥远。角楼下,青色的柔蔓还趴在箭垛上,等待阳光。
  城门忽然就打开了。城门里竟然空荡荡的,只坐着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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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5:30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不需定睛看,就知道他是阿宙。
  阿宙靠在一张榻上,粗粗看去,竟不像受伤未愈之人。只是他似乎等得焦躁了,眼中充血,嘴唇干裂。我下马道:“咄咄怪事,大敌当前,这城里怎么就剩五王你一个人了?”
  城门在我的背后合拢了。阿宙挥了挥手,对跟在我背后的护卫们道:“本王有所安排,你们跟着惠童退下。”他说话的气力比以前少了一半,但气势倒隐隐中充足了几倍。老朱他们一声不吭,就尽数与远处出现的惠童离开。四周静悄悄的,阿宙凤眼一转,道:“回来了?”
  我点点头,颇有几分疑惑。玉飞龙见到阿宙,喜不自禁。跑过去用头蹭阿宙的脖子,阿宙伸手揽住马脖子,眼光还是定在我身上。我从背后取出剑来交给他:“阿宙,给你。”
  他一手取过剑去,冷冷看了两眼,“咣当”一声抛到路边的草丛里。
  我愣了片刻,追到灌木里将剑捧出来,大声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阿宙笑得难看,嗓门轻而言语清晰:“这剑就是祸害,不要也罢。我最初在四川就不该要它。那样就没有那么多的烦心事了。不错,我是败了一次,但我辗转回到洛阳来,是为了东山再起,并没有打算把你给拖下泥潭。那一夜,你倒是好心替我去取剑,可我答应了没有?你好好回来了,要是不然,这把剑就能再杀了我。”
  我的手指被灌木刺扎出血了,我皱皱眉,汗水在烈日下直淌到剑上。
  我这次去南营,确实有点冒险,但不是一无所获。此刻军情紧急,我不可能对阿宙娓娓道来。阿宙原本美艳,这番折腾下来,他清瘦憔悴中,倒是显出一种成年人的清丽来。虽则清丽,但是说话里那份赌气不满,还活脱脱个少年。我念及此,只抬头一笑。重新到他的身边,将剑双手捧给他:“给你。”
  他的身上一定缠着药呢,所以直腰的动作像个木偶。他当然不接。
  我又笑了笑,低声道:“这次是我不好。但剑总是无辜的,别迁怒于它。且我当真无恙。其实我取了它来,又不是为了你,是为了守护这座洛阳城。”
  阿宙双手触剑,我再次蹙眉:“呦,这把剑太重了。”
  话才说完,我的手上便空了。我深深呼吸,坐在他的塌边上,仰望天空道:“人都到哪里去了?难道你为了加大赵显的胜算,居然将城内守卫倾城而出?虽然赵显装病,引得萧植紧急攻城。但以他的能力,紧急不等于仓促。我们若以十分力对他,就等于赌上十分。此刻皇上的军队不能增援洛阳城,我们的棋盘上不过就是这点兵马而已,不是么?”
  我倒是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惊喜,说出个“不是”来,但阿宙只是冲玉飞龙一笑。
  “喂,我的话一点不好笑。我,我昨夜在洛阳附近遇到了天寰,……你见过你大哥吗?”或许是天寰的布置,也未可知。
  “没有。大哥虽然昨夜有信勉励于我,但他并未入城,亦没有对洛阳城有具体的指示。因此今晨赵显按照原计划出战,而我留守在城内。不过,大哥在信里也说了几句话,他说洛阳城的西门有两拨人来。第一拨人是自己人,一定要欢迎,第二拨人如何处理,就随便我决定了。”
  我警惕地向城门一望,并无杂沓人声。我想了想天寰的话意,对阿宙道:“第二拨人难道是南军?天寰他倒是一针见血。萧植军数倍于我,因此我军兵力捉襟见肘,所以当初安排中,城西就是薄弱之处。因此,我们在城西数下机关,重重布阵。可是,如今那两万人马呢?”
  阿宙顺着我的眼光向四周看,嘴角一挑:“都飞了。”
  飞了?我正要说话,阿宙注视我说:“难为小虾你,才出虎穴,又入龙潭。大哥这次放了话,随我安排。这回的潭水是我这条龙的地盘,任谁都不能跟我抢。我不瞒你,洛阳城内除了百姓,只有军士数百。尤其是城西,因我的命令,现在加上你我,才不过几十个人儿。”
  玉飞龙不知轻重的打个响鼻,似乎对主人的大胆崇敬万分。我的思绪转水车一般,半晌也回出味道:“你要唱空城计?”
  阿宙的凤眼开出花来,他拉了拉衣裳:“老看别人唱,自己没机会。跟你一起唱,好像是件过足瘾头的趣事。”阳光直射下,他的脸呈现出蜜色,比往常懒,比往常无所谓,忽然显出少年时几分泼皮狐狸像。
  看来,我是没有选择。我展颜:“空城计的故事,家喻户晓,可是人总是在山外看戏才明白透了。真要入局,说不定还是那样子傻。我愿意跟你一起唱这出。只有一条:假如唱砸了,你答应让我带着你逃。”我说完,将揽星剑抢过来,用破包袱皮重新包好了:“等下再给你吧。”
  “为什么?”
  我笑,站起身来拢好头发:“怕你演砸了心情不好,学霸王乌江自刎。”
  阿宙靠近我,就像情人间絮语一般,将城内的情况告知我,他收起笑容:“……所以,即使这一支南军入城,我们也不是束手就擒,走投无路了。”我会意,敲敲剑柄。
  只见红衣一飘,圆荷在城楼上对我招手:“皇后,皇后?奴婢在这里。殿下,衣裳都备好了……”
  这丫头红得和萝卜似的,我眼神再差都会看到她。我立刻会意,对阿宙道:“我一身的臭汗,你一身的伤。上戏台之前,要是咱们不扮得匀净点,人家一定闹场子丢菜皮。所以都该准备准备去。”
  阿宙心情大悦,他欠身对我,让匆忙奔来的惠童扶住他,调侃道:“咱们俩似乎是天生丽质,就是烂泥里泡一圈,照样有人乐意看不是?”
  我跃步上了城楼,圆荷将我引入帐幕,我问:“殿下的伤势似乎好了许多?”
  “城内的人,很少有知道殿下回来的。殿下回来,自己也十分隐秘。把我叫过去伺候起居。对了,七王从长安来的时候,原来将神医子翼先生一并带到了洛阳。因此……这几日五殿下好多了。”
  “是吗?那七王人呢?”
  “不晓得。前夜里他和五殿下睡在一块儿,说了不少的话呢。”
  我随口应着,快速将混合着花香的水泼到脸上,不知为何,心里极为平静。元旭宗一定带着那两万人马走了。打仗亲兄弟,比起赵显,阿宙自然会把更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的七弟。南朝因为章德皇后时代的残酷杀戮,皇族凋零。我叔父的私心,吴夫人的用毒,更是雪上加霜。皇嗣不昌,枝叶不茂,怎么看都是亡国前的征兆啊。
  我不准自己再为那些伤感,一边抹上胭脂。就在这时候,惠童的声音响起:“皇后,探子来报:约摸有上万南军,穿过赵显之阵,向此而来了。”
  我挑起一点蔷薇膏,涂在纸上,说:“知道了。”
  然后将双唇合拢去,镜中夺目红色,皆归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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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门未开启,那些人已经到了。领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我认得,是在宴席上为我说过话的副将。他们的马蹄疾促,在护城河前刹住,风声猎猎,那些马匹在热气中一起喘息。
  我坐在城门之上。圆荷手拿一只花篮,而我则在一幅雪白的蜀锦上绣花。
  我幼年并未学过女红,天生也没有巧思。因此我这飞针走线,在城下的人看起来,会以为是织女神仙一般的娴雅动作。可我自己知道,不过是穿针来去,毫无花卉之美妙。
  可人靠的就是底气。当年我家天寰在蓝羽军中,虚于委蛇,孤身来往,靠的就是一股子底气。
  我这样想,心中逐渐温热,手里的走针,竟似密不透风,无丝毫乱。
  “公主?那是公主?公主怎么会在洛阳?”众人交口疑问。
  那副将尚未开言,与他一起领军的人笑道:“怎么会是公主?定是冒充的。让本将军试一试她。”
  一箭飞来,正中城门之匾,我眼皮都不眨。片刻后,我笑叹一声,放下针。对城下的人悠悠道:“诸位乡亲远道而来,一定是口渴了吧?我这就命人放下吊桥,让你们进城。这护城河里全是毒水,你们莫要上当。叔父宽仁,要给洛阳城一个投降的机会。因此我才从南营回来,可一来,他们便逼我在西门上等候。说是你们见了我,一定不会入城的。其实大战之时,各位何必如此顾念先帝时候的旧情?诸位都有父母妻儿,要靠你们的军功吃饭,不比我等皇族子弟,全靠天生那个金饭碗。”
  随着我的笑语,吊桥缓缓的放下,城门也慢慢的打开。
  副将望着我,犹豫非常,但与他同行的将军纵声大笑:“怕他们个鸟?洛阳城不过赵显一个上将,现正被大将军牵制的死死的。北帝的七弟,是个面团小娃娃。我等入城何妨?不论真假,只要不伤公主的性命,也算对得起武献皇帝了。”
  那副将策马徘徊,低声说了不少。我对着他笑道:“这位大人曾见我身为北朝皇后,却在南营内放歌。天下哪有这样的皇后?这里真的没有埋伏。空城计的故事,小儿都听过了。哪能再逃走一次?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那些人相顾,却更显犹豫。连那豪放的胖将军眼中也起了几分疑色:“皇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您虽然失宠,但总身为帝妻,未必要做到引兵入城吧?况且若以您为质唱空城计,您何以面带笑容,临城绣花?”
  “我是帝王女,生来会笑。因是宫中人,自然会演戏。大人们怎么连这道理都不知道?”我笑。那副将不语,胖将军抚摸胡须,道:“我行伍出身,惯看风向。也恐怕此城有诈,但这西门内,好像确实并无人气。不如先派十来个兄弟入城一探,便知分晓。”
  圆荷手里的花篮忽然一抖,花瓣自城门飘落,那将军顿时警觉,笑着仰头问:“红衣小妹慌什么?乖乖的说出来,叔叔答应饶你性命。”
  我背后顿时出了一阵薄汗,只不动声色的望着圆荷,她裙下的双腿,微微颤抖。
  我情急之下,以针暗暗戳了一下她的手臂,挡着道:“小丫头见不得市面,你不也是四川人?我早就告诉你,四川在我父皇时代,只是南朝一省?此刻亲人在眼前,你倒慌了,说:你慌个什么?”
  圆荷噘嘴,红着眼圈望着我,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奴婢……奴婢就因为……因为是四川人,北人残暴,我在这里受苦见不得爹娘。我见不得一个家乡人去送死。这城里……”她哭着,跪在地上。
  两个将领面面相觑,不明所以然。这时,惠童等小宦官宫女,更是排成一行,站到了城门之内的甬道。惠童仰头,对我道:“皇后,一切安排好了,请大人们进去吧。”
  那副将摇头,但胖将军大着胆子道:“你等在这里,我领头看个究竟。”
  他催马,缓缓入内,当他到了城内之际,空旷的城内大道上,忽然起了优美的琵琶飞香之调。原来是一个高挑少年,坐于城西最高的一座楼头,悠闲眺望着他们。他怀抱琵琶,在高处微微翘脚,大红的灯笼挂在他背后,金黄的穗子与他的曲调协和摇摆。
  胖将军笑,远远喊道:“美哉少年,请教姓名。”
  阿宙微调凤眼,并不回答,这时城内钟响,从远处,细碎而起,无数叮当之声。
  胖将军的马匹受惊,阿宙对他露齿一笑。此时,他尽显骄傲,华贵如春日之神。
  我们事先安排好的人,在隐处叫道:“他是赵王元君宙。”
  然后,好多南军跟着喊起来:“元君宙,他是元君宙。”好像他们都认识元君宙一般。
  好多人并不认识元君宙,而且元君宙被杀,被俘传得沸沸扬扬,但此刻一声而出,实在骇人,。而阿宙的容貌气势,又当世不可做第二人想。一匹白马,从城西的街道之内,嘶鸣着冲过来。
  那胖将军回头惊慌,正对我的笑容:“你……你……”
  他哭笑不得,似乎是想起了我和元君宙的传闻。他管不住手下人的逃散,城外的军队也跟着哄乱:“有埋伏,有埋伏。”
  城外的副将赶忙压住队伍,可是人潮洪水般退后,连马匹也乱了阵。那副将挺起胸膛,不想输了气势,便拱手道:“公主,末将等此番误闯埋伏,多有叨扰,后会有期。”
  这人颇有骨气,我一阵笑:“真不入城喝茶?可惜了今年四川供的青茶。”
  烟尘四散。我倒吸冷气,扶起圆荷,拧了一下她的鼻子:“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
  她破剃为笑。我命令道:“他们去了可能还要来,因此随时需要有人瞭望,城门半开半掩,直到黄昏。”
  等我找到阿宙,他胸前的襟带都为血渗透,阿宙调皮的眯起眼:“绣花不如我弹琵琶。还是北风劲。”子翼先生低头一摸他的胸口:“用力太大,伤口裂开了。”
  阿宙狐狸叫似的“嗯”一声,笑不出来了。我不禁问:“方才城内钟声响,那千千万万的细碎响声是什么?”
  阿宙忍俊不禁:“是吃饭的碗盏声啊。你走之后,赵显为了备战,命城内集中粮食。除了两顿饭,每日还不定时的按钟声施粥。所以我定计之时,灵机一动,便用了此法。可怜那些百姓,今天的粥只能望梅止渴了。”
  我也笑。千钧一发,兵临城下,百姓们最关心的还是填饱肚子啊。
  转眼见阿宙对我看出神,而年老的子翼先生一直弯腰,并不看我们。
  我收敛笑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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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5:38 | 显示全部楼层
  那日直到傍晚,赵显才回到城内,他满身是血,却兴高采烈。原来激战数番,因北军更熟悉地形,且布阵精细。萧植虽然厉害,并没有占到大便宜。
  我自将温酒递给他,阿宙靠在一旁静听。
  “萧植正跟我打得难解难分,却突然偃旗息鼓。恐怕是夜色深了,老家伙怕不好打。但我今夜不睡,要防备他们夜袭。”
  阿宙的眉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我早就为赵显的人马准备好了休整的物事,推他道:“让人替你守着吧,用不着整夜张眼,你的眼睛虽然蓝,却不是只猫头鹰。”
  赵显咧嘴:“皇后辛苦,皇后回来就好了。我前几日做梦都梦见万岁要斩了我,因为我听了皇后的让皇后走。”
  阿宙抢白:“猴子不是最不怕死吗?”
  赵显嘿嘿抱肩:“是不怕。就怕人家一刀没有砍准,弄得我半死不活的,只能抱着床。”
  我益发推他出去,阿宙拖着声音哈哈了几声,凤眼里光芒闪烁,好像吃了几支野山参。
  我停了一会儿,问:“七弟在哪里?”
  “七弟此刻也该领着那两万人回来了,两万,多是我的少年军人,行军迅速,出乎想象。”阿宙闭眼得意道。
  “……”我寻思一会儿:“啊,原来你让七弟急行军绕道去袭击了南军的大本营。怪不得萧植要撤。你……你让七弟火攻吗?那要是抓了南帝,可怎么办呢?”
  这时于妖娆的灯下,他睫毛抖动,本来就细长的凤眼,因为他偷看着我,就像一条细线。
  “我的少年军人高手如云,万一抓了他,当然是……”阿宙用手指在自己的脖子里一划,动作利落优美:“难不成你还怜惜他?”
  “这样大的事……”我茫然,继而道:“他现在死并不是时候。”
  “反正大哥要灭南朝,还管什么时候?阿云和她那个小东西,当然也该死啦。况且现在洛阳是我做主。赵显是我武将,你呢,可以帮我定人心,兼出谋划策。”阿宙说。
  “我是皇后,不是你的人。洛阳城,就该我说了算。”我忍不住答。
  阿宙噗哧一笑:“皇后架子都抬出来了?那我是皇子加皇弟,皇后还管我啊?”
  我有几分恼,愣了片刻,严肃说:“皇后不止在皇帝之后。帝之前后左右第一人,都该属皇后。在洛阳城里,你可尽量的管,但关键事,都要我做主,你才可放手做。萧植老奸巨滑,你不听我的,怕又吃亏。而赵显不是特别服你,我怕关键时刻你两配合不到一起。”
  阿宙认真的听我说,面色渐渐变白。他没有不悦,只是笑容隐没,眉宇间有一丝忧愁。他忽然抓住我的手,紧紧握起来。过了许久,他对我说:“既然小虾你那么愿意做第一人,那我当第二人也没有关系。我还能和你争?但我有所让步,就有不让步的。揽星剑继续放在你那里吧,假如你想提醒我兑现诺言的话。我是不会把敦煌星图给你的,你说用剑换,我就没有答应过。而现在你用剑换,我宁愿不要剑。你看着办好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努力抽开手。洛阳城内除了更声,出奇寂静。我压下情绪,俯身笑道:“你不给便不给吧。我要的不该是那张图,而是你的谋士。即使你给了我星图,沈谧那才子已不知道抄了几份,默写了几遍……”
  大约我的笑容有几分诡异,阿宙好奇的望着我,忽然忍痛猛抬起身来:“你要对他如何?”
  我只是笑,掏出丝绢,浸透了赵显喝剩下的冷酒擦阿宙的额头:“那要看你对他如何……”
  阿宙温柔如醉,在酒味里注视我,道:“我自然是用他帮我。皇后,还是该称小虾你皇左皇右皇前?不瞒你说,我当时受伤,虽然不敢返回山东城内,但早就通知了沈先生说我要去洛阳,眼看着这几天沈先生按兵不动,但不日就有一鸣惊人。”
  话音刚落,惠童出现了,手里拿着半筒竹竿,他见我在侧,看了一眼阿宙,阿宙点头。惠童道:“山东来了密信。”
  阿宙从竹竿里取出一张丝帛,当面打开。那似乎像是一封琐碎的家信。
  阿宙看了好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他自言自语:“原来大哥是这个算盘……”
  山东的沈谧不是围城中鸟,处境困难?居然还能猜到邺城的皇帝所思,我低下眉。那黄金龙凤咯着我的胸口。
  阿宙对我道:“这个要按照七星连纵格念的。沈谧说,他不日将全歼山东之南军,分兵北上增援,而大哥他……”
  他顿了顿,柔声笑道:“所以说小虾别犯傻,把你五哥这个后援断了。不错,大哥心里有你,你也有他。可世事万变,宫中总是风云迭起。光是你和我,怎能猜透大哥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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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5:4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一章:圣意

  风灌入堂中,阿宙半敞开的衣襟里,散出一股若即若离的药香。那永远隐藏在他凤目里的花朵,在灯火里颤巍巍的。我屏息片刻,盯着他轻声道:“你能为我造反?”
  阿宙肩膀一晃,他完全张开了眼睛:“小虾,你说什么?”
  我笑了笑,依旧执拗的注视他:“你能为了我造反吗?”我站起来,收敛笑容:“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真有一天我无法存于宫中,让你当我的后路,岂不是跟让你造反一样?即使你篡位,到底这天下是谁家的?你能拥戴我当女皇吗?”
  阿宙的唇动了动。他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否定还是困惑。
  我给他斟了一杯茶:“阿宙你不能当我的后路,同样我也不能当你的后路。”
  阿宙长眉一挑:“当你的后路和造反是两回事。我从未想过造反。虽然我喜欢你,但我是元家人。天下只能是元家的。”
  我咳嗽了几声:“当然是元家的,我可从未想过要争啊。何况我儿子也是元家人。元家只属于元姓的人。任何外人,包括我,都不能对这家的事情指手画脚。你有了星图,首先是要为你元家天下做些事情。若用天下的瑰宝来拯救我,那未免成为青史上的笑话。”我蹲身,靠近沉思着的阿宙,恳切地说:“阿宙,我不会让你当笑话。你的大哥宁愿你死,也不会让你成为元家的反叛。”
  阿宙凝视着我,从床边捡起搁在地上的揽星剑,他的脸色变红了。
  我走到幕前击掌,圆荷捧着剑鞘走来。我拿了剑鞘给阿宙递过去:“星图的事情我不提了,该怎么办,你该有数。但沈谧此人,倒让我想起‘鸡肋’的典故来。闭塞书生,枉自孤傲,未有一功,竟敢在亲王面前揣摩圣意?你还是拿着你的剑吧,别想把这厚包袱丢给我。”
  阿宙将剑鞘与剑合二为一:“你如此说我的谋士,忒不留情面。别忘了,当初你也是心心念念要把他揽入你的修文殿的。”
  “此一时,彼一时。”我不禁说:“他志向远大,怎么肯去修文殿编书?那里没有实权。而当你的谋士,就等于掌握了一部分的军队。你实话说:是谁让你不要去山东?现在他的信里,说了皇帝什么?”
  阿宙瞪了我一会儿,搬过一个枕头来,兀自躺下:“小虾,我不是那么容易为人左右的。我有我的坚持。若对我有所不满,请不要推到沈谧的身上。我自然是不会记恨你的。山东我本人就不乐意去。我的军队才刚成雏形,本不该赔在北方的土地上。至于沈先生的信,他只是说他故意显示弱势,让南帝他们通过,是为了配合皇上的意思,让南方的都城完全空虚。而他预计,这次皇帝让我们死守洛阳,就是为了牵制大军的注意力,因为四川薛将军和湘州王韶已经从水路出发,直攻南都建康了。明白了吗?”
  “啊?”我一愣。虽然此分析是出自沈谧之口,但此时此刻,这个计划极其合理。引兵深入,分散敌军,而自家暗渡长江,背后夹击……我倒是没有想到天寰的计划如此周密。我搓了搓手,又觉得一阵热气,就盘腿在凉席上坐下。
  阿宙翻了一个身,道:“我说对了吧。皇上虽然宠爱你我,但我们是不可能知道他所有心思的。沈谧敢于对我袒露他的猜测,说明他是我真正的参军。我们知道了皇上的计划,再努力配合,不比蒙在鼓里当熊瞎子强?”
  我自言自语:“果然是鸡肋。”
  阿宙哈哈大笑了数声,似乎牵到伤处,他动了动腿:“什么叫鸡肋?别跟我文诹诹说典故,我听不懂。”
  “你自己去翻三国志吧。”我听到外间有脚步,连忙整衣站起来。
  “三国志?我只读到史记啊。要打仗,没空学书。”阿宙坐了起来,望着我微笑。
  我还要说话,他点了点头,郑重说:“知道了,我今后会留心沈谧。我是王,参军为我所用,他绝不能反客为主。啊,小七回来了……”
  来者正是元旭宗,他脸上所抹的黑油尚未擦净,稚气的五官还是存有一股孩子气。他见我和阿宙都在,脚步顿了顿,赶忙向我躬身,一回头,拍了一下阿宙向他摊开的手掌。
  我将茶水端给七王,他说话比素日快了不少:“嫂嫂,五哥,这一场去南营,可是大出了一口闷气。五哥,你的人让我使,还是管用的很。我按五哥吩咐,散成七个分队,纵横于营中,又放火烧了囤积的粮草。好在河南是我们的地盘,我们在山路上,恰好与萧植回援的大军错开。这一仗……呵,让六哥听了,哪里敢信?他一定眼红我们。我才到洛阳,就听说赵显挡住了一天,嫂嫂和五哥又唱了好一出戏,可惜我分身乏术,不得亲眼所见……”
  阿宙用袖子沾了冰水,帮弟弟擦额头,神采奕奕,颇为兴奋 。听到此处,才问:“你这次去,可否见到了南帝?”
  元旭宗迟疑片刻,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南帝并不在其御帐中。按照五哥的吩咐,南朝的留守大臣,我一个未伤未抓。倒是云夫人忽然死了,都说她被北军所杀。可是……她要是好好留在南帝的身边,怎么会被我军所害?”
  阿宙嘴一丿,冷笑:“这老女死了倒清静。要不是她翻江倒海,我兄弟过几年取江南,可是稳操胜券。不过,她有意无意之中,还是帮了些忙……”
  元旭宗似乎不明所以,只好讪讪笑。我故意打断了他们:“五弟你上了药,还是早些安歇吧。萧植军去了,还会来。空城计不能重演,后面刀锋对剑刃,可不好打。”
  阿宙合起衣服,低头并不看我:“皇后所言极是,七弟你送皇后回去。”
  元旭宗点头,提起一盏灯,跟着我走出西堂,却见堂下人影一闪,元旭宗瞅了眼,并未止步。
  我手腕一动,觉得那人有点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只悠悠告诉元旭宗说:“七弟你这次去南营,虽然得手。但萧植性格,此番算是被我们彻底的激怒了。后面二十九日,赵显独木难支,你五哥伤势,至少也要数日后,才可以出阵指挥。这次洛阳,不赖七弟的力气,绝难保全。”
  元旭宗谦逊默然。我示意他跟我进屋,打开金匣,里面有封书信扣着一朵兰花。我对元旭宗道:“七弟的王妃与我同自江南来。战事激烈,七弟与妃离别缺少一语。因此我离开洛阳时,就令人专程去七王妃那里取家信,可巧今天晌午送到了。天可怜见,兰花未枯。”
  元旭宗眼中泪光一闪,他握信抚摸,并不拆开:“多谢嫂嫂费心。”
  “都是一家人,不必多礼。不过……”我转眸:“你这次去,既然纵横于南营,又怎么会没有遇到南帝呢?难道他已经离开了?”
  “不,没有。”元旭宗的脸颊微红:“其实,我见到了南帝。但是……”他摇头:“我只能这样对五哥说。我总觉得:南帝不宜死于我军之手。所以我故意放了他。”
  我心中暗叹:想起当年柔然进犯,元旭宗说过:“皇上在,我听皇上的,皇上不在,我听五哥的。”掉他到洛阳,天寰是别有心思。
  我低头,那朵兰花,已被别到了元旭宗的腰扣之间。我冷不防问他:“方才堂下是何人?”
  元旭宗鼻尖出汗,想了想,回答说:“那是跟随母亲杨夫人的宦官,从庸州到此来的。”
  果然是见过。我一笑,淡淡一个呵欠,以指尖挡住嘴:“儿行千里母担忧,我知道夫人的心意。”我说话间,也掺杂了浓浓的困意:“七弟去睡个囫囵觉吧,醒来记得给王妃写一封回信。”
  等他退出,圆荷来扶我休息,我推开她,她诧异说:“皇后您是铁打的?”
  我连着几个呵欠:“想必皇后是金子打的,所以才叫金枝玉叶。但要是关键时候挺不住,连朵纸花都不如,去找老朱……告诉他……”我细细说了一遍,圆荷的眼珠瞪圆了。
  三更才过,我闭目养神,手里攥了几片黄连,咀嚼品位,那苦涩,才没有把我拉入梦乡。
  南帝没有死,萧植不需要此时对皇位抉择。七弟的行为,从好的方面,是动摇南军军心,但从坏的方面,可能警示了萧植北军的部分意图……雀鸣数声,老朱领着那宦官进来了。
  数年之前,我就见过他,那之后……我特别记住他。他是个漂亮的人。可惜宦官特有的阴柔气息,宠妃心腹们的圆溜滑腻,挥之不去。
  老朱对我道:“皇后,方才此人屋里,小的已用刀逼他说出来了。再说一遍!”
  那宦官如梦初醒,对我磕头:“皇后明察,方才我以为他是南军细作,因此全是诓他的。我这次来,是六王派我押送兵器粮草,帮助洛阳守城。”
  老朱色变,我挥手,盈盈一笑:“这样的事派些军士来便成了,如何劳烦你来呢?”
  “杨夫人为五王死讯所扰,又惦记城内的七王,因此特别派我送来些母子之间的私物。”
  “是吗?”我敲敲玉鱼,圆荷从屏风后面绕出来,指着那宦官说:“家奴怎么敢欺蒙女主?皇后,老朱询问他时,奴婢就在窗外。他战战兢兢时,吐露说六王与杨夫人派他来,是要嘱咐殿下们努力征战,必要时见机行事。而六王所控河西全境的武器,石墨与盐,都将优先提供给洛阳城的军队。”
  跟我设想的差不离,我背着他们,冷哼一声。这节骨眼上,还算着私人的算盘。什么叫见机行事?皇上昨夜还在洛阳城外头呢。皇帝就算驾崩,他们又想如何?元殊定此人,死不足惜。我反身,坐下来,一边品茶,一边望着那人笑而不语。我越是笑,那人越双腿打战,如惊弓之鸟。
  “嗯,好茶。”我对圆荷笑道:“去给这位总管也沏一壶。”
  老朱看我的眼神退下。我对那人俯身问:“不必如此慌张,将心比心,杨夫人总没有胳膊肘向外拐。手心手背都是肉,河西的财富储备,供给一线才见的充裕嘛。只是你要老实跟我说,五王,七王是什么意思?”
  圆荷把茶杯放在他的面前,吐舌道:“好红,请用。”那茶水呈现锈红,宦官面无人色。
  他说:“五王……殿下有所呵斥,说此刻需同仇敌忾,才是帮他。七王说:他只当他没听到。”
  我一笑,手指一晃。圆荷自己咕咚着把茶灌下,跟着跑开了。
  我低声道:“你是杨夫人身边的老人了……我只同你说。战事如此,皇上腹背受敌,难免人心浮动。兄弟一家,皇上靠的就是夫人所生的三个弟弟。所以这次他们母子之事,我绝不会向皇上陈奏。你这次去,告诉六王,让他把藏下的所有的物事,悉数运到邺城去。邺城解围,我便不计较。邺城有难,我要他殉葬。你们以为我年轻,除了皇上就没有势力?那就来试试吧。而你……今后就算我宫下的人吧,雍州任何事,你都不妨告诉我听听。”
  他眉目一颤,挤出笑容:“是。”
  圆荷捧来满盒珠宝,我道:“这些你拿去。”
  “不,小人在宫内外,不过是混口饭吃,皇后垂怜,小人不胜感激,不敢收。”
  “这不是给你的。你的份儿,让他们装入你的箱子。这些珠宝首饰,是我送给杨夫人的,是我向她致意。三位殿下立功,夫人荣华无比。你需要好好劝说夫人才是……”
  “是。”那宦官又对我叩首,他环顾,圆荷又不见了,四周静悄悄的。
  我笑:“你是不是此刻十分得意,觉得我到底是小皇后,那么容易就让你过关了?你且虚情假意答应我,回到平城,你还是替他们做事,敷衍欺骗我?”
  “……?小人万死不敢。”
  “还记得我去西北那年,杨夫人犯心疼病吗?”我问:“记得我让枫儿留在她殿内伺候么?”
  我吹灭了蜡烛,残月之银影给一切罩上阴影。往事历历在目。我天真自保,并不代表我没有还手之力。那次杨夫人自己服毒,为了就是与中山王里应外合,只是萌芽才起,就被扼杀。
  “枫儿貌似糊涂不起眼,实际上是我宫里的机灵人。她无意中发现件怪事,等她回来告诉我,我就替她担心,替杨夫人担心,也替殿下们担心,你猜她说了什么?”
  那宦官“皇后……”声音有气无力,豆大的汗珠滴在砖上。
  我转为严厉:“夫人背地里称呼我小皇后,南朝来的小娼妇,还说什么先淫后娶……不配正位中宫。滔天的污水,我全能忍。在皇上面前,我一个字都不会提。为了是兄弟和睦,国家昌盛。而夫人在文成帝死后的十数年内,难耐寂寞,殿内究竟有何事发生,你们比我清楚!别忘了我从南朝宫内走出来,那是最华丽也最肮脏的地方。假凤虚凰,妃子们的那套玩意儿,瞒不过我。当日我不吭声,反而借故将枫儿调到长乐宫去,由董公公照管。你们都该不知道了吧。
  我站起来:“告诉夫人:我一向持身以洁,并未玷辱皇上恩情。夫人为了殿下们的脸面,性命,该劝劝兄弟和睦,想想国家昌盛。夫人若真当了太后,便要与文成帝合葬,我倒替她为难,如何在地下与先帝会面?我不想说第二遍了,你该记得了。我说的,若透露一个字。那所谓的凌迟……便又要有人尝了。”
  那宦官瘫倒在地,我鄙夷的瞧了瞧他,转身绕进屏风。凉风吹来,我本该有快意,可是心里却因为秘密的打开,而为阿宙难过。只希望此次警示,能熄灭杨夫人和六王蠢蠢欲动之心。那也是为了阿宙好……除却杨夫人,在这一两年之内,我不知不觉,便通过如雅和其他人,知道了满朝文武的好恶。要用人,首先要了解。我不知天寰如何想,但我的情报来的如此顺畅,想必他在背后也推波助澜。
  天快亮了,今夜无人来袭,圆荷磨蹭到我身边:“皇后,皇后,歇一个时辰吧。”
  我摇头:“省力气要在别人瞧不见的时候。昨日是守城第一夜,将士们一定格外认真,没有丝毫松懈。日出前,我定要出现在营中,这样大家以后守城,也就不会懈怠了。”
  圆荷揉着眼睛,我想了想:“我气色不佳,去取些冷水来,给我沐浴吧。”
  凉水兜头而下,背脊上滑过好多水珠子,果然是解乏。我登上城楼,赵显也正在眺望。我给他一壶酒,一小包牛肉。他抓了送到嘴里,那蓝眼睛映着朝阳,十分耀人。
  他吃着,一边计数。我仔细分辨,黯然道:“嗯,光是昨日一天,便损失了那么多兄弟?”
  赵显没有平时的油腔滑调,道:“好多还是娃娃呢,也没有娶过媳妇,享过富贵。因为皇后你怜惜南朝人,命将南军一并收尸掩埋,所以他们倒是和敌军躺在一起升天的。”
  “要是天下一统,便没有敌人了吗?”赵显问。
  我想了想,拿起一块还带着血丝的半熟牛肉放到口中:“天下一统,但战争可能还会有。除了野心家,还有周围的高句丽,南越,今日之友,他年亦会成敌。不过那时候,凭借长江黄河四海之力,刀会磨得更快,也不会有那么多人送死了。”
  赵显仰天一笑:“那天下快些统一吧。”
  “赵显你也想娶媳妇了?”
  他哼起蜀州的俚谣,出了片刻神,笑着拍拍大刀:“我不想。我就是个当兵的,等我真成了将军那天,我自己就成了一把刀。”
  忽然有个士兵叫道:“看,来了。”
  我们走到墙边,远处密密麻麻,好像是黑色的湖水倒灌而来。我吸了口气,对赵显说:“皇上让我们守三十天洛阳,去掉昨天,只要二十九天了。”
  我特意用了“只有”这个词,可是说起来,还是有点沉重,我不禁对他歉疚一笑。
  赵显嘿嘿一笑:“这时候,我想到了赵王昨晨说的话。”
  “什么?”
  “他说:年少的时候有一次爬百丈悬崖。他不去想一百丈,只是分成一小段,一小段的去爬,也就不觉得艰难了。后来爬上了悬崖,那上面竟有人间最美丽的风景。我们守洛阳,便是按照赵王爬悬崖的方式,二十九天,也就不怕了。”
  ……我顿生感慨,只是重重点了点头。太阳初照,金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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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6:09 | 显示全部楼层
  二十九日,纵然分成五日一段,也是六段。何况萧植之军,三日便是一个战术。火攻,水攻,土堡攻,地道攻,让人应接不暇。真应了知易行难这句话,洛阳城外,一片焦土,尸体堆积如山。纵然我怀有仁心,在激烈的战斗下尸体已经不可能被及时处理。大夏天里,花木葱茏的洛阳城外,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幸好天寰派神医子翼先生与七王一起来,城内还没有流行恶疾。而从南军重新进攻洛阳城以来,我就决定让城内所有的妇女孩子,由洛阳文官带领,向潼关撤退。而城内的平民男子,根据年龄体力,分成各种编队,日以继夜,辅助军队的守卫。
  天寰的军队,与我们失去了联系,这是理所当然的。现在这种时候,连飞鸟都全被射死,何等消息落入敌手,都是不可想象的。夜深人静时,得以喘息片刻,我也将贴身的黄金龙凤取出来,呵几口气,将它们擦亮。望着天边的星,想到他于烈火中不许我回头看他,只是绵绵的疼。如雅从长安来信,说到长安秩序井然。白将军不断加固长安,而长孙将军在潼关已准备周全。崔惜宁的字迹正如其人,她书中说到太一半夜里,无缘无故会哭,但他已经慢慢习惯了,不再四处寻我了。
  第二十天来的时候,我已经精疲力竭,但每天还是要强打精神坚持着。许多士兵站着的时候,便睡着了。赵显将军,头发蓬乱如鬼,亏了那对蓝紫色的眸子,不然,谁也认不出他来了。元旭宗消瘦惊人,两颊的骨头全暴了出来。他每日除了守城,还要管理军中各种杂事。
  落日时分,我靠着内城墙,喃喃说:“三天之内,外城墙就全毁了。”
  眼睛上总像罩了什么,特别面对阳光,有时会看得朦胧。
  “还好我们筑了一道内城墙。”此刻,阿宙已能自如走动,他说着捱到我的身边,给我一只橘子。
  平常果子,在这种时候,简直就是稀有之物。
  刚才结束了一场厮杀,我一张嘴,满口都是烟尘,加上尸臭味,血腥味,硫磺味……我把橘子凑到鼻子旁边,用力的嗅。阿宙道:“你吃了吧。”
  我不想吃,实在没有胃口。我捧着橘子,想着第二天如何应对。阿宙叹一声:“女人不该打仗。”
  “你瞧不起女人?”我望着那些城根里给伤兵喂水的妇女。虽然勒令妇女撤退,但总有些死活不肯走的大胆女人。
  阿宙笑得明艳,好像天幕下,只有这个人,才与洛阳城内盛开的夏花还有联系。他剥开橘子给我,道:“我是舍不得。”
  橘汁碰到干裂的嘴唇,就会生生的痛。我皱了眉头,说:“南军今夜不知道是否还会攻击,你好的也差不多了,不如按照我们计划,你替赵显出去偷袭一次。我看过,洛阳城这几日的攻城先锋是萧植的副将,那人姓冯。你这次去,声东击西,首要的任务就是活捉他,而且要装作无意中捕获此人的。将他抓来,我自有道理。”
  阿宙碰了碰自己的肋下,自嘲的一笑,对我点头:“好,祝愿我马到成功吧。不过我的身体还是使不上劲儿,所以只能弄个巧宗捉他。”
  我把剩下的一半橘子用帕子包起来:“我一直等着你。这橘子,等殿下回来时候再吃。”
  我其实担心他的状况,但赵显实在不能再不休息了。所以只能听任阿宙去做他并不太习惯的“巧宗”。可我知道,言语非但不能流露半分担心,连表情都不许。
  阿宙上了玉飞龙,勉力拉住马僵,道:“别等我,有空你先睡一会子……”
  我望着他的背影,便往伤兵处去。才走到一半,就有人前来跪报:“皇后,有位老先生从潼关来,说要见您。”
  我向后一瞧,一个老头儿捻须,对我躬身。我惊喜着跑过去:“原来是张季鹰老先生。怪不得早上有喜鹊飞上我窗台呢。”
  当年和阿宙在四川酒肆里头回见到他时,只觉得他非常老。不过老有老的妙处,过了好几年,他的样子没有变化。张季鹰对我悠然笑道:“老朽几年前邂逅皇后,那时皇后只是块光彩的玉石。而此时您已经长大了,恰是一块和氏璧。”
  “先生为何来到此城,是为了帮助我?还是应您外甥之请,为五王出谋划策?”
  张季鹰道:“乱世之中,虽然各方求才若渴,谋士身价百倍。但性格不能自持,难免会引出麻烦。沈谧书生意气,心高气傲,才华外露,为了保全舍妹家门,我最初并不赞成他出山。他即使有难,也不会拉下脸来求我。我来,是应了一人之托。”
  我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个清丽绝尘的身影。在洛阳暗淡的天空里,霞光一瞬。
  “自从上次在洛阳重遇上官先生以来,更觉投机。这几年里,先生志愈坚,心愈明,气愈稳。我已隐居至昆仑山内,先生离开洛阳城去邺城之前,派人专门去访我,请我到洛阳来助一臂之力。老朽一路紧赶慢赶,今日才入洛阳……皇后恕我。”
  我低头,他的一只鞋满是泥土,另一只鞋不见了。众人都注视着这古怪的老人,我一笑道:“先生恕我怠慢。”
  我从自己裙边扯下一片步,蹲在地上替他缠好光着的脚。又命人道:“用我的马送先生去帅府。”
  张季鹰也不推辞,笑容可掬。坐在马上一颠一颠:“月上柳梢,五殿下打算出城?”
  我点头。
  他叹息说:“好月色,可惜三日之后便有大雾。大雾之后只能晴一日,便是大雨。”
  我凝神:“天气过于干旱,倒也是及时雨。”
  他又一叹息:“及时雨?嗬嗬,皇后这场雨可是夺万人之命的呀。”
  我不禁心惊。不过他还说:三日之后,便是大雾。大雾?我眼前一亮。大雾,不是我们盼望已久的时机么?张季鹰嘿嘿笑着,不再说话。
  我请人给他沐浴,伺候他酒菜。但是等到月上柳梢,宦官却告诉我老先生吃饱喝足,便大睡了。我虽然急于求教,但还是吩咐他们不得打扰老先生休息。我喊来赵显,先与他定计。
  赵显走不多久,城内外鸣金一片,阿宙回城了。他大跨步进来,向我伸手:“手到擒来,那小子比我还沉不住气。”
  我连忙把橘子奉上,阿宙的左右少年军人,在外头笑声一片,竟似活捉了萧植一般振奋。
  阿宙掩饰不住的神采,我摇头道:“你等等。”
  我将一张洛阳图展给阿宙:“阿宙,三天之后,便有大雾。就算到时候没有雾,我们也只能背水一搏……”我轻声将盘算讲给他听。
  阿宙咀嚼橘子:“有雾?是不是那位老先生说的呢?”
  “正是老朽。”张季鹰从外头走进来:“孩子们吵得老朽不能睡觉。所以来见见你们。”
  阿宙凤眼一挑,恭敬行礼:“老先生一向可好?只是猜这雾气,玩笑不得,不如立个军令状吧。”
  我摇手:“不必立军令状,疑人不用。若没有雾,老先生自己的脑袋不也是挂一根线上的?”
  阿宙笑而不语。
  张季鹰提起笔来:“皇后莫拦,老朽一定要立军令状。昔日见凤隐龙藏,今日见龙飞凤舞。畅快。”
  阿宙扶住他的笔,满脸严正:“军令状就不必了。只是皇上有令,三十天内死守洛阳。若我等弃城布署,虽说是计策……不知会对御军有何影响?”
  我望着张季鹰,冒险是我等的事情。但让天寰分担此险。便不是我的本意了。
  张季鹰放下笔:“皇后之计,乃一奇招。对手乃是萧植,不出奇招,以今日洛阳,难保五日。那时候,更是山穷水尽。”
  我击掌,步入庭院,沉吟道:“先生一语中的。阿宙,皇上是要我们三十天后还守住洛阳。我们所作所为,与那个结果并不矛盾。敌强我若,若一味自保,不可能制胜。除却这个我们所定的计策,我还有一策。若是成功,也许还能协助御军。”
  阿宙想了想:“我明白了。你现在是要召见那个副将么?张先生,请暂到我的房中一叙。山东战场,我还有事想不通。”
  我独自站在热风里,血流加快,某种热望,在我的身体里迅速的膨胀。
  天寰说:他给我一道圣旨,若他不回来,我拿着它,他才放心。
  冯副将狼狈而来,他见到我,才端立稳当:“公主,上次空城,臣说后会有期,没有想到是这样见面。”
  我抿嘴一笑,上下打量他。
  他面露惭色,我道:“委屈你了,本来五殿下出城是想抓萧大将军的,没成想你成了瓮中之鳖。”
  我给他松绑,对圆荷道:“快上热菜给将军押惊。”
  冯副将道:“公主,我年资尚浅,只是副将。”
  我故作惊讶:“是么?你怎么会不是将军呢?难道上次一起来的那个大胖子倒是?男人们成天知道论资排辈,怪烦人的。”
  他忍不住笑。我又道:“其实我们都是江南人,我并不想伤你……只是……”我停住声。
  冯副将恳切道:“臣知公主夹缝求生的为难。臣少年时曾跟随过先帝。先帝英明仁慈,可惜……公主,您这次回来,臣明白您不会抛夫弃子。南朝百姓念着公主,但江南水柔,人心如镜。公主若残忍决绝,倒是怕人了。不过,您若是用北朝皇后身份劝降臣,臣是宁死不从的。臣在江南为一蝼蚁,也比在北朝高官厚禄开心。”
  我擦了擦眼睛。本来是演戏,但被他一番话,说得眼眶湿润了。
  我环顾四周,低声说:“先帝面前的旧人,几个不念着我呢?除了你,还有……”我嘎然而止,哑然失笑:“洛阳城人多口杂,我一时不便放了你。但我会保护你的。”
  话音刚落,慧童从外头进来,我连忙命冯副将躲在帷幕后:“何事?”
  “皇后,南边的人,有信来了。”他的声音颇有几分神秘。
  “谁……?”我拖长声音:“知道了,你过后再来。”
  我对冯副将道:“我让人先送你到偏房去吧。”
  他眼中几分疑惑,我事先安排好的宫妆丽人便将他引开。洛阳城内,还是有一些风尘女子留下的。在这样的时刻,无人再惦记他们烟花出身,而我却不得不利用这个女郎,做些安排。
  那女郎临走,对我含笑。冯副将虽然有几分迷惑,但似乎并不是对美色,而是对惠童的话更感兴趣。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庭院里蓦然想起一阵风铃声,我靠近榻,手里抱着一本老师谢渊的诗集,昏昏欲睡。圆荷跪在门口,鼾声不雅。那封来信被我放在袖子里,我翻了个身,似乎睡不踏实,又将信放到了金匣之中。我伸着懒腰,面朝墙壁而睡。
  第二日,我满意醒来。昨夜的女郎带着残妆在我面前道:“那南方人把我灌醉,却没有燕好。
  ”他是南方人,但并不是好色之徒。
  我将自己的玉佩赐给她:“多谢你,姐姐。帮我再作一件事,拿我的信去长安给谢如雅大人。”
  她满心欢喜的离开,其实那信上并无重要的话,只是让如雅资助她重新生活。
  圆荷拿着信,对我偷偷道:“他跑了,躲在洛阳城内。皇后肯定他看过这信?他应该认得梅树生的笔迹吧?”
  我摸了摸信纸:“他一定看过。至于这信,倒真是梅树生的笔迹。只不过是谢如雅留给我的信里,取了几封拼凑,又让专人誊录的。”
  等到我们弃城之时,历经辛苦的冯副将就会出现在萧植面前。不论萧植怎么看待梅树生的信,他总会对那个年轻人起些怀疑。而只要他们有裂痕,那么更进一步,便不困难了。
  何况……梅树生此人,也许真的有一个裂痕,寻找出它,只是时间的问题。
  大雾起来那夜,我们撤离了洛阳城。分成四部人,我,阿宙,赵显,七王各是一路。唯有七王带着百姓。而我所带,是三千人的精锐。我从未领兵,因此面上坦然,而内心忐忑。跑马时,总觉得剑囊里的剑一直在跳个不停,而手中的剑也跟着我微微的喘息。
  雾,好像浓郁的调不开,躲在山岭中,只听猿声凄哀,而白茫茫的雾气吞噬一切,包括记忆。
  身上被雾气所湿,惠童给我支起仅容一人的小帐篷。我刚松弛下来,想到身上最重要的那份圣旨,一哆嗦。摸索着找到了,紧紧握着。
  天寰到底写了什么?二十多天过去了,他有把握我能处理好一切?我发现自己正在揣摩“圣意”,不知不觉就笑起来。我没有揣摩圣意,因为他是我的夫君。
  我萌发了一个念头,不管如何,让我先看看他的字迹,在这个怯场的时刻,总是鼓励。
  我缓缓展开了圣旨,一瞧,完全愣住了。竟然是这样?
  我不信,抽出又一个火折子。弯腰,从头到脚再照了一遍。
  火光里浮现出他弯弯的嘴角。掀开帐篷,外面的雾,就像他的眼睛。
  天寰啊天寰,揣摩君之圣意,确实愚蠢。
  因为连你的光华也没有想到:你留给我的,居然是这样一道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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