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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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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2:46 | 显示全部楼层
  夜风吹起,我俯视那发黄的枝叶。百年的牡丹,恐怕要到明年春天才能重见了。今夜,天寰会回宫。我却到了这所孤静旧宅,伤感逝者,也埋葬过去。
  我等了许久,有人哑声:“皇后,您该回去了。”
  我转头:“老朱,你终于来了。你知道我为何来这里?”
  他的脸麻木着,摇头。
  “老朱,你从南朝来,认识我的父皇?你曾经在他临死前,去了军营?你看到了什么?”
  老朱不说话。我又重复一遍,心眼里那道瀑布,终于飞流直下。我不奢望他回答,但我只想当面问问。
  老朱凝视我:“唔,小人大意了,原来梅将军记得小人。皇后,人要向前看。嫁出去的女孩子,这一辈子能转变的并不多。过去的事情,小人都忘了。万岁不在,您来此处询问此事……”
  我冷冰冰说:“你一定记得,你慑于皇帝的权威,不敢告诉我?”
  老朱还没有回答,在篱笆后头,天寰奇迹般现身了。
  他好像是在宫内先从容的换了一套纯黑布衣,才慢慢的信步而来的。他的脸,似乎与往常很不一样。
  他对老朱瞧了眼,老朱连忙躬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屋舍之后。
  雨后清月,可以鉴人。就像我母亲酒醉后的泪眼。
  我仰头:“你回来了?我来这里,因为方才不想见你。”
  天寰走到我的背后,他出奇静。我回头,他的眼圈泛着血丝,与寻常极不一样,满脸的失神无助,好像被人刺到了伤处。
  “你想问什么?”天寰忽然问,他的声音冷静但执拗。已经在病态里努力挣足气力。
  我不发声。花圃里蛙声一片,积蓄在泥坑里的水,浑浊昏昧。
  他是多么坚强的人,就因为我的举动,就如此脆弱?岂不可笑?
  我再回头,他的黑眸里沉淀的湖水被搅动了。他甚至是哀伤的望着我。
  他不骗我,为何要伤感?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皇帝,我呆呆的看着他。他伸手,抚摸着我的下巴:“光华……”
  他总是有话说,什么都是他对。他主宰一切,连带我的心。
  我猛躲闪开,他的手还抬在那个高度不动。他瞧了瞧自己的手,好像不懂我的怒气从何而来。
  我大声质问:“天寰,你亲眼见过我父亲,你让人帮叔叔即位?你杀了我父亲?”
  他一愣,薄唇微翕,好像我的每个字,都在他口里被他过了一遍。他退后了一步,过了许久,才扬起头,居然露出了那个笑涡,他眼里的泪水,方才还晶莹,目下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恨死他的笑涡了。他怎么笑得出来?
  他露出冰山般桀骜的表情,漠然道:“要是那样,又如何?你父亲,本就是个失败的皇帝。”
  我脑子轰隆隆的,我不能原谅他的笑容,他的话。这已与真相无关。我粗重的喘气,好一会才连接成句:“怎么样?要是那样,你就是彻头彻尾的骗子。你是个成功的帝王,但你什么人都怀疑,什么人都能牺牲。连我都有这么一天,讨厌你,想逃开你……你……”我说不下去,我哭了。他让我伤心,这是最厉害的一次。那镜中的月亮,是徒劳的破碎了。
  他倾听我的话,神态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要全神贯注。当我开始呜咽,他的眼神,却变得更冷了。他走近我一些,笑靥浮现,他数次张嘴,才字正腔圆说:“朕早该知道,无论怎么试。最后朕总是孤家寡人。”他的笑容戚戚,带着自嘲,我茫然,不知道自己今后如何面对他。
  他没有一字,毅然转身向外走去。我叫他:“元天寰?”
  他站住了,没有回头。那身黑色的衣裳,黑得隆重,黑得惊心。
  我带着哭音:“你……你并没有杀父亲,对么?你说我错怪了你,说我不懂事。不比你抛下我,当你的孤家寡人强?你算什么成功的皇帝,你连我都管不了?你……你说话呀,你要骗人,就该一直骗下去。半途而废……你算什么男人?”
  他捏住了手腕,头低了一低。还是背对着我,声音疲惫而嘶哑:“朕不想解释了,对有的事,只能解释一遍。信不信,是你的问题。朕今夜太累,实在没有想到与光华对面说出方才的话来。但朕说了,也不收回。这就是朕的为人。……过去没有看清,今夜请你看清吧。朕对你是用了心的……说是机关算尽,也行。过了今夜,你还是朕之皇后,太一之母……朕就要上战场了,若朕也不能回来,就只有你自己了。恨也罢,爱也罢,比起生死存亡,不过一缕轻烟而。”
  我尚未咀嚼完他的话,他就快步走开。
  我独自坐在树下,眼里朦胧。我今夜不想回到宫中,但是这个宅子,也不是我家。可怕。他没有我,算是孤家寡人。我没有他,则是无家可归了。
  初夏来临了,清晨的阳光粉妆浅金,就好像泥菩萨金身上那层浅薄而哄人的颜色。
  我被一人轻拍而醒。昨夜真是噩梦吗?我迎来了清新的早晨,霞光里上官站着。
  上官的眼睛,也有几分红肿。他为了什么难过?
  我疑惑起立,上官对我道:“昨夜天寰得到了噩耗,元君宙……”
  玉飞龙一阵嘶鸣,见到我,白马跪倒,我讶然的俯身,痴痴抚摸它的头顶鬃毛。
  我望着玉飞龙棕色的眼里的泪水,不知是悲是痛。我低声道:“那天下雨,我看见了阿宙,就是那天?”昨夜,昨夜,天寰来找我,就是为了此事……我做了什么?我……
  上官柔声:“这马是天寰让我给你的。”
  我坚定地站起来,问:“天寰呢?他上了战场,为何没有带上你?”
  上官沉默。元天寰是把他留给洛阳城,留给了我。他要丢下我,做他的孤家寡人。
  我跪下抱住马颈,放声大哭。放眼处,中天昊极,黄河入海。
  这场旧戏落幕,新的时代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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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六章: 交错

  不论人们的心境如何悲伤,夏天如火如荼,炽烈如歌,茂盛在洛阳城内外。
  挽歌变做号角,我顺势挽了挽蓝布衫的袖子,将一块墙砖垒到城郭之上。放眼之处,都是参与修建的军民。正是这些看似平凡的肉身,以半月之时,用双手垒起两道土城,还有这修建中的加固城郭。毒日头如同芒刺在背,我背着光,拉了拉束腰的黑巾。劳作对我,并不算是新鲜事。满身的汗水,似乎能将心中的积郁一同排解。成为普通百姓中的一个,让我突然感到无比安全。战事至此,难解难分。天寰与梅树生军已经两度交手,梅之军队突然向北境内的邺城方向撤退。天寰紧追不舍,往邺城集结。皇帝的军队轻车简从,只有三万。但行军如雷电,几乎与梅的军队前后脚到达那里。皇帝在外自专,洛阳城内对于御驾行踪,也只能窥知大概,并不会比观望此战的南军主力萧植知道的更多。
  一匹身披乌金穗子的马飞驰过拥塞着筑城者的道路,我直起身体,那匹马飞奔向城西。
  “皇上来军报了……皇上来军报了。”赤脚的大人孩子欢呼着跟着马的烟尘跑。
  我目送着使者。那就是天寰的军报。他这次出征,凡是对军事有所指令都直接送到尚书令崔僧固和上官领衔同守的西府,而我都是事后才能从别人那里得知……我深吸了口气,却被尘土呛得咳嗽起来。我拨开上来扶我的惠童,咳了个爽快。抹了把汗水,继续闷声在这一小块城墙上垒砖。
  “皇后,惠童想问您一件事。五殿下的灵柩何时才能到呢?”
  我瞪着眼,望着通向南方的官道:“就快到了。皇上有令,令沈谧和副将等收拾残部,守住山东腹地。同时也命他们将他的……”我顿了一下:“将他送到洛阳。”
  骄阳厉害,惠童看上去黑瘦憔悴,成了干菜一条。他的大眼睛转动着:“皇后,我始终觉得奇怪。为何他们先送来玉飞龙报丧?玉飞龙来了,就说明殿下一定死了?灵柩早该到了,沈先生他们居然违抗圣命?”
  他的问题如同海潮连连。我这两天也盘算久了。阿宙之死,来得突然,至今让人有梦境之感。从南方来的使者说,赵王不听沈谧的劝阻,率领一小队人马外出刺探军情,遭遇埋伏,受伤身死。皇帝临行前,要求不惜一切代价将尸体送回。他们又说因为天气炎热,尸体需要精心收敛防腐,即日送回。可今日复明日,灵柩还在路上。阿宙亡灵还乡,未免太折腾了些。
  我没有答,蹲身在水坑边,洗去手上的污泥。吹了一声哨子,玉飞龙在拐角出现了。它这些天意颇衰折,鬃毛垂着,头也耷拉着。阿宙雄心未泯身先死,战马大概自觉没有光彩。回来后,它也只肯吃我喂的饮食。我因为要巡视城防,抚众安民,少不得坐骑。就取了这匹白马。
  我跃上马背,对惠童道:“此刻莫跟着我。我去白马寺。”
  玉飞龙好像也要甩下悲伤,撒腿飞跑。我汗流浃背,长舒了口气。
  眼看白马寺轮廓逐渐明晰,我在杏树林里面下了马,自牵着玉飞龙溜达。我让它饮水,它低着马脖子,呜了一声,不肯喝。我不禁鼻子发酸。
  我不住顺着它的鬓毛,忍下心才说:“玉飞龙,你这匹傻白马。你以为衷心耿耿,一心向他。元家男人就会不丢下你?不管是生是死,反正你又被扔下来,又是孤零零的,只好回来和我作伴。还记得我们在四川遇到吗?你得了病,我脚上也都是泡。走都没法走,可我还是带着你上路了。要是咱们那时候再也不遇到元家人,那该有多好。你有我,我也有你。你会慢慢的忘记过去,我也会逐渐变成另一个我……”
  玉飞龙打了一声响鼻,我继续说:“我也是傻女人。其实什么都是无法改变的。你不会乐于跟着我走马江湖,我也不会忘记旧日的事情。现在固然我们都难受,但至少你打了好些仗,我也见识了好多风景。有聊胜于无。不过……我可不是总能依赖回忆过日子的人,你也不能。元君宙死了。他死了是大混球。他说了那么多,做到了多少?他怎么敢比我们先死了?谁说过要军风赫赫,谁说过要开疆定土,谁答应要无怨无悔的喜欢,谁答应过让我儿子继承他的剑?都是假话,天底下也只有傻女人和傻马,才会相信他。”
  玉飞龙仰天长啸,我的眼泪落到土里,被我迅速的擦干了。
  突然,玉飞龙撒蹄向寺边跑去,我惊讶之下,也跟着跑。只见一截残塔后边,有条黑狗正撕咬一个小僧。玉飞龙横冲直撞过去,黑狗哇哇几声,落荒而逃。
  夕阳红照,我扯了那小僧起来,凝视其面目,吃了一惊。
  “妙瑾?是你?”
  妙瑾看清是我,不禁咬牙切齿,用力挣脱。我拉住她,她就狠狠在我的腕上咬了一口。
  “见鬼了。”我痛得大骂了一声,就是不松手。妙瑾又用脚踢我,再咬了一口,我手背上不仅有牙印,还冒出了血。我盯着这小丫头,恶狠狠说:“你继续咬啊。你居然跑这儿来,亏我还以为你被谁谋害了。你别以为我是皇后,就要留心什么仪态。我现在豁出去,还对付不了你?”
  妙瑾对着落日,眼睛就像一对猫眼石:“你们害死哥哥?”
  我心里一沉,说:“别乱说话,琮哥哥可是回到南军后死去的。究竟是你父亲要他死,还是云夫人要他死,我不知道。琮哥哥对我向来好。他死了,我有什么好处呢?如今南北战争,我的皇后位也朝不保夕,我为什么还要害人?”
  妙瑾头上僧帽一摇,露出茅草样的短发,想了半天说:“早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哥哥的。哥哥回去才叫傻呢。你不知道……”她打住话头,呸了一声:“还有你丈夫,是个最有名的坏人。”
  我停了一会儿,用袖子给她擦汗,轻声说:“你方才说,我不知道什么呀?”
  妙瑾不说话,顿时警觉。我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把金钥匙:“瞧,这是琮哥哥给我的。我可不会独吞宝库,以后当然有你的份儿。但要是这钥匙落到云夫人手里,你觉得如何?”
  妙瑾大叫:“不行。”
  我俯身道:“是不行。但我也不想逼你说出来。我男人坏,可他至少没有害死你。你躲在寺庙里,我男人的耳目到处是,哈,难道还会不知道了?不过是看我面子放你一马而已。如今既然你巧遇到我,就得跟着我回去了。我知道你是宁死也不愿去宫里或者去行馆的,所以我要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妙瑾半信半疑,但铁钉子般的脚活动了。
  此时,数十匹马在晚霞中涌来。为首一人,身着素服,翻身跪倒:“皇后?”
  原来是赵显将军,见了他,我心里一动。我问:“何事?”
  “太尉灵柩已经到洛阳了。”
  我闭了一下眼睛,夕阳还是如此刺目。我暗暗叹息,道:“知道了。赵将军,此人烦你照管。她气不得,饿不得,关不得,走不得。”
  赵显的蓝眼睛淡淡的注视小妙瑾:“你是哪吒三太子下凡?”
  妙瑾一副准备活吃了他的样子,我与赵显擦肩而过,低声道:“南朝公主。”
  他身子一震,向我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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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3: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阿宙的灵柩到了。因为战事紧迫,所以洛阳的官署只能举行简单的举丧仪式,一切要等皇帝回朝再定。从傍晚到深夜,众人号哭完毕,我便命大臣们回去休息,让太监宫女们都退下,自己拿着纸钱坐在一盆火前。
  天气炎热,我脸上被烤得汗如雨出,我清了清嗓子,嗓子居然哑了:“阿宙,你看到了,方才人人在哭。他们都比我哭得伤心,我掉泪最少。我本是无情的人,何况对你这样的死心眼儿……?”
  我丢了几个元宝焚化,笑了:“你说你在乎这些纸糊的金银牛马吗?你喜欢那些猪头桃子的祭品吗?要是你走,你想看到那些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表演吗?”我走到棺木之侧:“阿宙,原谅我做一件事情,不然我不甘心。若里面真是你……就是我和你哥哥对不住你。我下辈子给你赔。你我这一曲骊歌,唯有今生,决不重复。”
  我蓦然立起,惠童和赵显一起在帘幕后出现:“皇后?”
  “来了。”我站起来,从一个祭品箱里取出一把斧头,一个锥子,缓缓走过去交给赵显:“我命你把棺材打开。”
  赵显皱了眉头:“皇后……你真想……战场上……太惨。天又那么热,殿下未必想要你看他的尸身。”
  惠童双腿打摆,但努力的推了推赵显。
  我坚定说:“不,我想好了,我必须得看看,你开棺吧。”
  赵显咚咚打开棺木,月影在热风里,好像重瞳的鬼怪。
  棺木被移开了,惠童踮脚,短促的惊叫。一股腐臭与香料的混合气夹杂而来,令人五内翻搅。
  我定下神,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尸体,伸手到棺木内,将衣服下的剑鞘取了出来。
  阿宙,元君宙。你,原来你……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我故作镇定,将剑鞘交给惠童,对他冷冷道:“去给殿下洗洗吧,粘着血了。”
  我又回头对赵显泣不成声:“……将军……给殿下盖棺吧。”
  惠童似乎听不明白,脸色更灰暗了。
  我按捺心中的千言万语,又慢慢的重复一遍,惠童这才哭了,跪下大叫:“殿下安息。”
  赵显沉重的钉上棺木。而我的眼前,已经逐渐明亮。我飞快地向外走,漫天的星星,就像是剑鞘上的两个金色篆字“揽星”。揽星,揽星,从未离我如此之近。我跑起来,尽情的呼吸夏日的空气,突然撞到了一个人。
  “先生……我发现……”我拉住他的袖子,有一肚子话说。
  他却好像都知道了:“你打开了棺木?”
  我点头。上官用扇骨无声拍了几下手掌,肃然道:“萧植分两万留在山东,而他自己率领十万人马,已向我们的洛阳而来。祸不单行,冀州守将朱宁昨夜突然反叛,以两万冀州兵马帮助梅树生军包围邺城。洛阳有险,邺城危矣。”
  我握住他的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上官苦中作乐般微微一笑:“对了,夏初,你本来就该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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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含泪带笑:“我现在不困,此刻应该再次召见群臣,商议防卫大计。洛阳城还是其次,天寰的安危乃是举国的关键。不管洛阳守军有多少困难,我们一定要设法迅速援救御驾。”
  上官道:“我已经派人去请各位大人,因为赵王的事,众人都还未睡。”
  我点头:“好,我要出席。皇后于平安时只能襄助帝王家事,于危乱时就该担当君王国事。我决心已定,也不怕老顽固们。”
  上官凝视我,又是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对我做一个请的手势。
  满屋子全是大臣,崔僧固见我出席,只向后一退。而杜昭维则在我面前跪下:“皇后,洛阳城事牵涉南朝。为防止小人闲言,为皇后贤明着想,臣请皇后回鸾。”
  我道:“小人是不分青红皂白者,贤明二字,也是沽名钓誉。皇上在京,我即参闻政事,现在洛阳危急,万岁有险。让我袖手旁观者,是何居心?驸马请让开。”
  杜昭维人单势薄,却毫不退缩:“国家面前,没有君子小人。皇后不沽名钓誉,也需为万岁英名着想。参与政事,因皇上在旁,皇后就是贤妻。皇上不在,我朝没有此规矩。”
  我径直往前走,不再答复。杜昭维在那里继续叩首年,只听上官道:“杜大人,文死谏,武死战,乃莫大光荣,但本朝有的是谏不被纳的死文官,也有的是战不吱声的亡军官。与其纠结国理情法,不如我等当即务实,商议对策,可否?”
  他一言出,崔僧固也委婉劝杜昭维,杜昭维过了一会儿,也就不再吱声。
  我没有坐上御座,而是选了一个位置而坐。又对宦官们说:“将众人的榻围成圆形,不用分为上下首了。”我环顾四周,柔声道:“我年轻,所学政事都来自皇上,皇上常说,尊卑虽然有别,但也不是死道理。强敌当前,大家都可对直抒己见。”
  夜色逐渐稀薄,黎明快来时,众人都有几分疲累,但商议还是不能出一个满意的结果,上官守住金口,好像要等别人倾囊而出,他才说自己的计策。
  我方命宫女们给大人们送上滋补的山药人参粥,就听到外间有人重复高喊:“圣旨到,圣旨到。”
  大家带着疲倦外望,却是百年穿着马靴子,端着架子进门了。
  我看了百年,不禁心里一热,熬夜的辛苦也消减了一半。他却是满脸正色,对我先行礼:“皇后,万岁有旨意。万岁先有一口谕,说是小的来时,若见到皇后主持群臣会议,也可直接在众人面前问。万岁问:敌人逼近洛阳,梅树生气焰高涨,皇后是愿后退,还是愿留守?”
  上官在我身侧,听了这话,他眉毛上现出一道波纹。
  我一字一句道:“我在,洛阳在,万岁之东都,曦朝之中州在。战士临阵不退,皇后也不会躲起来。我愿意留守。”
  百年面无表情:“万岁口谕:既然如此,请皇后自己去后宫内打开此旨观看。而万岁还有旨意留给尚书省诸位大人。”
  我稍有狐疑,天寰倒是连我的回答都料到了?但也不能在群臣面前有所流露,我当即跪下领旨。又轻声问百年:“皇上可有书信给我?”
  百年一低头:“启禀皇后:没有。”
  “那……皇上身体可好?”
  “启禀皇后:万岁龙体康健。”
  我嗯了一声,握着圣旨,向上官望了一眼,就朝内走。
  御床之上,太一正在晒太阳,见了我笑嘻嘻的:“家家,家家。”意思是让我抱。
  我满腹心事,可孩子又不懂,我只好抱住他,亲了几口,他口里残有米粥香味,想是被喂过早膳了。他在我怀里扭,又用有胖涡的手捉住明黄色卷宗:“爹爹,爹爹,龙。”
  黄色卷宗上有龙纹,还有紫色的丝带。我这才笑了,太一见我笑了,也乐极了,似乎是要表现自己的神勇,爬下我的大腿,用戴着铃铛的小手去扯开丝带。
  那圣旨如同一泄的水,隔在我和孩子之间。
  圣旨上字体翩若惊龙,正是天寰的书迹。我弯腰阅读,突然觉得手指发凉,身体被什么撕扯开来,麻麻刺痛。天寰,元天寰。眼前的这孩子,就是我和你的亲骨肉。而你我来洛阳城时,你就在这张龙床上拥着我,说着英雄美人间最动听的话语。你恩不断义不绝,但你对我已无情了?
  太一还在叫我:“家家,家家。”
  我掠起散乱的头发,哭不出,只能碰碰他的头。他一动,我紧紧搂着他。孩子似乎也察觉异样,不笑也不发声了,小嘴凑到我的脸颊上。
  圆荷怯生生出现在帘子旁:“皇后?尚书令崔大人请求您的召见,说是为了皇上的旨意。”
  我下了决心,心一横,抱起太一往外走。崔僧固表情为难,跪在廊下,见我出来,忙再磕头:“皇后? ……”
  我语气平静,说:“崔大人,我是皇后,理应遵旨。就按照皇上的圣意办吧。”
  崔僧固抬起头,倒有几分惊讶,更有几分同情。
  我将太一送到崔僧固的手边:“今天你们就把孩子带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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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3:09 | 显示全部楼层
  崔僧固双手扶地,压下头颅:“皇后圣明。”
  太一在空中蹬了几下腿,乌黑的瞳仁瞪大了一圈,好像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能将他贴胸抱起,一个字赶着一个字说:“崔大人,洛阳城岌岌可危。皇上因我选择留驻洛阳,因此才命众臣奉皇子太一率撤回长安。只是太一才满周岁,并不晓事。他出生后还是首次远离我……难免伤心。还劳烦诸位大人亲自照顾他。到长安后,君等当会合那里的武臣,做好最坏的准备。我和皇上,仅有这一血脉。现在,皇上送小皇子回京的苦心,我托付幼儿给你的诚意,想必大人一定明白。”
  “臣明白。臣以为天佑我朝,遇难呈祥。若万一皇上皇后有所不豫,臣等将视皇子太一为皇上皇后再生,竭力保护他的继位。臣若违背誓言,则崔氏宗族,坠入畜道。”
  “好。”我抿嘴一笑:“大人乃一国宰臣,今日誓言虽然言重,但我也足够安心了。不知皇上除了命你们带皇子撤离之外,还有何旨意留给尚书省?”
  崔僧固想了想:“皇上的确是还有些吩咐臣等的,涉及颇多。恕臣年老糊涂,一时不能全部记诵于皇后面前。只是有个人,皇上钦命他跟我们一起回长安,臣不得不请皇后的示下。”他顿了一顿:“侍中谢如雅,不仅是皇后的心腹之人,也是陈留谢氏的后起之秀。皇上说谢如雅年少,又正病着。恐怕他不能在这个大旋涡之中,襄助好皇后,不如让他同臣等一起回京疗养,以观后效。皇后意下如何?”
  他的话,算是我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危机四伏,天寰啊天寰,你不仅要带走太一,还有带走如雅……他大概连我的身前身后事都替我顾全了。我仰天对虚空一笑,心中苦涩,道:“皇上之思虑,果然周至。南朝围攻北朝中州腹地,有一个南朝的故乡人,便给北朝多添一份乱的可能。此处留下我便足够了,谢如雅应该担负护卫皇子的职责,跟随你们一起离开。就这么办吧。”
  崔僧固风度凝然,叩首的姿态端重也甚于他人。
  我寻思片刻,问:“对了,皇上可有旨意给长安的七王?”
  崔僧固回答:“皇上也有旨意给七王选择。他可以皇弟身份,来洛阳支援皇后等防卫,完成五王未尽使命。也可以皇叔身份在长安与臣等共尽忠心,参决政事。”
  又是一个选择?天寰在这个情况下,还存心给他的女人,幺弟,做秤砣上的挑拣,实在是仁慈之至,聪明至极。我抚摸着太一的头,元旭宗若是来战场,那么元氏嫡系在都城就只有太一这一条根了。若元旭宗他选择留在长安城内当皇叔,后面的事情,天寰定有安排,看来是不需要我费心了的。
  黑云压城,破晓时的金光荡然无存,燕子点水,向西飞去。太一喊我:“家家,大雨雨。”
  我侧脸对他笑道:“大雨雨来后,天就好了。太一等着家家回来。”
  他咬着我衣襟:“爹爹。”
  “爹爹也能回来。”我轻柔说。大人总是以为孩子不能记住事情,可对天气四时有所感知的孩子,也许能记住他们的话。假如明天来临,诺言不能兑现,太一就怪你的娘骗你吧。
  崔僧固望着我们母子,双眼泛起泪光。我忽然道:“崔大人,我想问你要一个人。”
  他眼角的皱纹,微微蹙起。
  我低声道:“这一路去,风雨未知。宫内的罗,谢二位夫人,都上了年纪。有一个年少女子我素来欣赏,就是令爱崔惜宁。当我不在的时候,请令爱彭城君暂时代我照顾皇子,不知道算不算不请之请?”
  崔僧固泪水盈眶:“臣女实在不敢当。”
  我怀抱婴儿,只能蹲身,目不转睛注视他:“崔大人。这是我的命令。”
  他也注视着我,眼睛是人心之镜。在那一刻,我完全信任了这个与我并不熟悉的臣子。
  我退回后宫,简明了当的吩咐太一离开的事宜,命大部分宫女都跟着罗夫人,谢夫人转移。罗夫人毫无废话,即刻准备行装,而谢夫人眼睛都红了,并不多言。只有圆荷拉着我袖子道:“皇后,奴婢不走。奴婢要在这里看着您。”
  我一笑,挑她光溜的下巴:“你看了我好几年了。就是小尼姑给观音娘娘天天上香,心中也难免有厌腻。我这观音是泥塑的,别人不知道,你还说不知道?”
  “不,奴婢看公主变成皇后,好奇将来皇后会怎么样?奴婢总觉得皇后不止现在这样。左思右想,还是眼见为实,不能错过。”
  我点头道:“这个理由不错,那你留着吧。你大了,别指望我护着你了。”
  她高兴得靠紧我,我还没有说话,谢如雅到了。他大病初愈,走路还如踩棉絮,但目光炯炯:“姐姐,这时候让我去长安?”
  谢夫人并不跟儿子打招呼,从容将大家都支开,掩上帘子。
  我微微一笑:“如雅,你走吧。君王意毫无余地。”
  他也一笑:“我走了,姐姐就和南朝少了联系,难道这样南朝就无人归心于你?再说太一,割断你们母子,算是为了江山社稷?姐姐,你看清楚了北帝的心?”
  我看得清楚,但我没有必要告诉你,因为如雅,对不起,你并不是我,你也并不是这个家中的人。我爱重如雅,在于昔日龙井新茶般轻灵剔透的他,不是面前的这个少年。去长安,对他,也许更为安全。我点头:“如雅,话点到为止。”
  如雅垂头,好像一个人被迫紧了,最后泄了气。这样一个人纠结政治,实在是钻了怪圈。此时她的样子,狼狈而可爱。许久他抬头对我说:“我走。走之前,要把这个交给你。”
  我伸手,手掌上忽然被压上一卷画轴。我展开画轴,乃是一副梅花图,笔意俊逸,青梅点点。
  谢如雅环顾四周,声音几不可闻:“这是文成帝的旧作,散落民间。我去年高价收了来,专为了存放一件东西。在这幅图与底页之间,另有一皇帝写卷……至关重要。”
  我手指一抖,将图卷合起,声音也有几分颤:“我懂了。”
  如雅匠心独运,居然想到用文成帝的手迹掩盖父皇给我的遗留。我本以为它不重要,但隔着纸头,心中千堆雪起。这道隐匿的秘旨,隔了十数年,终于到了我的手中。
  我将手指按在如雅的手上:“记得我那时去柔然么?漫天飞雪,有个人对我说:答应我你不要死。我现在对你,同样这句话。”
  如雅手指就像弹琴之处的琴弦,余韵自在。他给我一个心有余裕的笑容,压低声:“嗯,姐姐,还有几句话要交待:梅树生告诉我,萧植在你的身边,还安排有一个人。不到关键时刻,那人应不会现身。家父临终前说萧植是不可完全信赖的人。梅树生,非常人思量。姐姐与萧梅周旋,全凭眼力,心力。”
  我瞧见画屏深处人影儿一晃,故意大声道:“如雅,元君宙人都死了。你还念着过去的疙瘩做什么?忒小气。”我将卷轴无声的藏好。
  如雅会意,拂袖道:“皇后这是下逐客令吗?让我走,我走了也不烦你。”
  他最后深深瞧我一眼,大步流星而出,肩膀撞到了幕后一人,也不道歉。不一会儿,百年自动走了过来:“皇后,我要回去复命了,不知皇后还有什么话转交万岁?”
  万岁对我无话,我还能有什么话。我心里这么想,可是还是将下午预备的东西取了出来,百年见了一怔。那是一双小小的虎头鞋子,我才用红色丝线连起来的。我说:“是太一的鞋子,做大了。孩子走了,此时也穿不到。你代我呈交给万岁吧。”
  百年接过鞋子,他嘴唇动了好几下,跪下说:“皇后,万岁有自己的苦衷。”
  “百年,谁没有苦衷?”
  “是。”百年捧着鞋子,失去了冷静:“万岁他多年辛苦,就是为了统一皇朝。百年跟了万岁这些年,经历了好多战役和磨难,可从未见到万岁就像这个月一样。梅树生神出鬼没,中山王的旧部反叛,对御军是雪上加霜。万岁他一个人撑着局面,身旁没有文臣武将。眼看他膳食减少,夜不能寐,一天天消瘦,百年忧心冲冲,无人可以商量。出征以来,在大营内,万岁常无故发怒,谁都不敢劝。他夜半对空书写,在营内自言自语。百年不是多嘴的奴才,可这情况,不报于皇后,实在不能放心。”
  我闭上眼睛。心里两个小人跳着胡旋舞打架。一个绿眼的小儿说:他如此猜忌,如此独占专行,喜欢做他的孤家寡人,他这样子,我有什么相干?他连我都防着,瞒着,我还巴巴贴上去?我不能再逆来顺受了。我受够了。我没有对不起他,他却连杀我都想到了。而另一个黑眼的小儿说:他这是怎么了?他病了?他难受么?周围虎视眈眈,他这样子单打独斗的狼王,会怎么样?我十五岁跟着他,从此他只有我一个女人。他因为这段奢侈,给了我许多美丽和难忘的时刻。就算他现在失望了,躲开我,我就也失望了,躲开他?我到底是向谁服输?……
  我心乱如麻,早晨接到圣旨时候的裂口,逐渐被小人们的舞蹈争论,一脚脚撕开放大。我尚不知觉,忽然眼里朦胧,画屏上的莲花,逐渐摇动起来,花瓣上似有晶莹的清露。
  百年又将一条绢帕放到我的手里:“皇后,皇后宫……这事,万岁严令保密,但皇后,皇后……您看……”
  他泣不成声,我打开看,竟然是铁锈色的干涸血迹。我“啊”了一声,如坐针毡:“这是万岁的血?”
  百年嗯了一声,哭成泪人。我心里的绿眼小人忽然倒下去了,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厉声道:“这样大事,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和上官先生?皇上几时犯病,有否吃药?”
  “他们送来白马的那天,万岁急火攻心,就在洛阳行宫吐了血。那夜里,皇后没有回来,万岁自己去找您,还是一个人回来了。他不许我透露此事,说是动摇军心,就该斩首。后来,他还是按照计划出征了……万岁懂得医理,大约自己有吃药,而且他素来缜密,身边人也未必探知底细。这两日他日理万机,虽然对敌军和叛军都有小胜,却连我都隐瞒不住了,他给皇后,七王,尚书省下旨的夜间,又吐了数次血。”
  我打断百年,骂道:“这人是当皇帝当疯了?纵然洛阳重要,皇帝就不重要?他为何丢下上官?我有不是,伤了他?他为何不肯给我一个字?他心是狠,血都是冷的?……”我一声声,骂,最后痛哭起来,怕人听见,又实在忍不下,压不住,只能撤过褥子压住脸,在那令人窒息的憋闷空间里发泄。
  百年被我吓了一跳,过了许久,才叫:“皇后?万岁还活着呢。”
  我坐起来,用冰水洗干净脸:“对。”
  我对着镜子,快速给红肿的眼睛,发黄的脸,匀上一层粉,低声说:“百年,皇上说的是,此事动摇军心,不能泄露半点。要是有人多嘴,不要等万岁,你就可处置了他。你回去,别让万岁知道你告诉了我。我自有主张。你等等我。”
  我拿着虎头鞋到了床后的密室,飞快地扯开鞋帮,将自己所藏的黄金团龙凤缝入鞋头。又取出一个丝袋,把虎头鞋装入,缝合起来。最后用针尖刺破手指,用狼毫舔血,在袋子内壁写:“五之剑鞘在棺内,而剑不知所踪。”然后,将皇后印泥重重盖在那袋子的封口,出外交给百年:“千万送到。”
  百年谢恩,他看到我臂绣因为阿宙丧礼所用的菊花纹饰,眼神若浮萍一飘,沉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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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3:19 | 显示全部楼层
  夜色降临,宫车辘辘,崔僧固等大臣就要起程,谢夫人将睡熟的太一抱进马车。
  因为怕吵醒他,我不敢再亲吻我寄托了太多的儿子。崔惜宁到我的身旁,跪下吻了吻我的裙裾,我连忙扶起她,千言万语,似乎都被那个秀婉姑娘清澈的眼睛收了进去。
  崔惜宁道:“皇后,惜宁一定不辜负皇后。惜宁幼年丧母,深知孤儿的痛苦。要是说皇后不能回来……惜宁一辈子都不会嫁人,发誓像母亲一样照顾到太一长大成婚。然后我就落发出家。要是皇后能回来,请答应别表彰惜宁,将来等皇子懂事,也绝对不要对皇子提起这时期的事情。皇后对我,皇上对家父,都有知遇之恩。我父女豁出命,用尽智力,不让皇子受到一点伤害。”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柔滑温暖,关节上还有握笔磨出的茧。
  谢如雅远远的瞅着崔惜宁,这是才说:“崔小姐,要出发了。”
  崔惜宁对我盈盈一拜,我也对她比一拜。
  车轱辘转,我忽然松了口气,我在洛阳城,没有念想,也该按照计划行事了。
  可转瞬间,就听到车中太一哇哇大哭。我的心又被揪紧了,他出生以来,从未听到那么放肆,那么蛮不讲理的,那么霸道的哭闹:“家家,家家!”
  太一在叫我,但我回不了头。谢夫人猛地把太一举出车帘。太一伸出小手,对我哀哭:“家家来,家家来!走了,走了!家家!”他好像要挣脱谢夫人的怀抱,把一个小鞋子蹬掉了,一只光脚丫
  他的小脸哭成皱巴巴的红团子,与我印象里漂亮的白玉雕孩子,判若两人。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力挥手。孩子和我距离越来越远。谢天谢地,我终于看不到他,也听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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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黑暗里我步步后退,在宫门口,有人拉住我。是上官。
  “先生。”就是人中龙凤,也有伤心时。我伤心,上官也伤心。我是为了别人,他是为我。
  上官递给我一个酒壶:“我们一起喝几口,怎么样?”
  他清丽绝俗的面孔,带着温柔的表情。这样的脸,可以让躁动安静。难怪天寰之俊秀,阿宙之艳美,上官依然是人们口中的天下第一美男子。天寰如风无形,阿宙生死不明,现在,只有这个人陪着我活。
  他极少与我对饮,在青城山时,偶尔对月小酌,他也因我伤势,请我以茶代酒。
  我不能推辞,与他到了一方睡莲池前。精悍短小的竹桥一道,不合时宜的雅趣。
  他背对我坐下。我也坐在桥上,背靠着他。竹桥在裙底下凉丝丝的,透入骨髓。
  我仰脖子灌了好几口,直接说:“上官,你离开此城,去找天寰吧。”
  他的回答也很干脆:“好。”
  我诧异他为何答应那么爽快,瞪大眼睛。上官的背贴着我的背,他在我记忆里总是消瘦的,可此刻我切实感到他肩膀的力量,似乎再加上多少倍的压力,他还是能够飞向云霄。
  上官似乎笑了一声:“你说这句话,证明他已经极危险。对他最危险的不是别人,而是现在的他自己。两害在一起比较,只能取其轻。对帝国来说,失去洛阳,要比失去他轻得多吧。至于你……你……”他抬起手,灯影里我看到他用手指扣扣额角:“我不能帮你做选择。陪着一个人活,倒是极辛苦的事。你虽然不能分享她全部的喜怒哀乐,但要帮助她无怨无悔。我现在要是说我担心你,我不想走,要是你死了,我没法再回去圆我一个人的山林里的梦。反而是害了你,不是吗?”
  “先生……”我喃喃,灯影里的他,被竹桥上的水汽侵染上一层光晕。
  上官把我的酒壶拿过去,哚了数口:“先生吗?我好像也没有教过你多少啊。那时候在青城山渔船之上初见你们,我就羡慕人家少年儿女的嬉戏。为何我就该是先生呢?我好像是吃了这个名字的亏,上官轶。呵呵,人家叫我上官,叫我青凤,叫我凤兮,叫我先生,叫我军师。总是两个字,顺口,动听。而我的名字:轶,除了已故的亲人,从无人爱叫。后来我想通了,原来这个名字,不叫也好。”
  “为什么?”我怕他喝多了,还是将酒壶抓到自己手里。
  他笑了:“因为轶字里面有个‘失’字,这个名字本身就是要失去一半,对吧?”他的语气无奈而孩子气。夜色也变温柔起来,空明无比。
  我一琢磨,没法回答,只脱口念出:“轶。”
  他的背一动,我蓦然醒悟,只得转开话题:“这话便是杀了我,也只能对你一个人说。天寰有病在身,而且心情不稳。按理说阿宙应存在人间,天寰的智慧,如今也该明白了。但这次出征,似乎是我们命里劫数。南军就要到洛阳,若先留下你和赵显守城,我就算重蹈当年赴柔然的覆辙,也不能在医病和战术上都帮他。可留下我和赵显守城,以我的能力和赵显的经验,虽然不一定能抵挡大将军萧植,却可以等你解围后,与天寰一起回援我们。你也是如此想吧?”
  “唔。元君宙当初战死,仓促传来,天寰之心骤乱,不及分辨真假。可是后来我想透彻,他也一定想透彻了。可能是这样的:元君宙遭遇埋伏,在夜色战斗中受伤失踪。沈谧等为了迷惑敌人,保存实力,也为了给南军势力范围内躲藏的元君宙逃过被萧植军队搜捕的机会。故意散布疑云,假戏真做,向洛阳报告他的死讯……”
  我点头:“棺材中的人,身材高挑,面目模糊,可我肯定他不是阿宙。而剑鞘染上血污,却不见阿宙视为生命的揽星。问题是:阿宙到底在哪里呢?沈谧他们找到他,或者他能自己回到军营,那也罢了,可他受了重伤的话,谈何容易?要是他被南军先捉住……那可是最坏的一条路了。所以我也只能假戏真做,不敢声张。再说,我身边好像也有萧植的人,这个人是谁?我还想不透,但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找出来。”
  “要有最好的希望,但也要做最坏的准备。天寰心情不好,与此事也有关。不论什么战争,你身边有几个敌方的人是常事。可我觉得,萧植对你想法极为复杂,似乎尚在犹豫之中……”
  姜是老的辣,可先下手为强。我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
  上官道:“元石先生在世时候常说:一个人的能力无限,但有的人平日不显山露水,因此关键时刻,奇迹也常常发生。我马上就去天寰那里。洛阳城内,赵显乃当代虎将,而夏初你只要相信自己,就能走出路来,就像以前的你。”
  以前的我,我正在找呢。我突然回头望他,他也正好回头,他的眸子离我近极了,就像磁石一般,那弯弯的嘴角,蕴含着不露锋芒的锐气。
  “夏初,我临行之前,再喊我一次我的名字吧。”
  他的声音向来柔和,这时候却有水滴石穿的力量,我望着他,前尘往事瞬间而过。
  “轶。”我叫,我知道以后我再也不能那么喊他了,因为这此时,他露出樱花飘落时般绝美的笑容。此前,此后,在人生中再也没有一个人笑得如此美,连他自己,都无法超越。
  我们正有一点不可名状的恍惚,惠童突然在桥的一端出现,他神情紧张,对我不合礼仪的交叉两手,我站起来,非常清醒:“惠童?”
  “皇后,先生。”惠童跑过来:“南军在洛阳城外五十里处安营扎寨,方才,有人给皇后送来一封信。来信并非萧植,而是南朝皇家的书封。”
  我和上官交换目光,他皱了一下眉头。
  我打开信,对着附近的火树照了片刻,那来信像是一个女人的书法,信纸上飘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我看了一遍,眼前一黑,又再读一遍,眼前突然浮起一位美女的得意而古怪笑脸。
  上官问:“是谁呢?”
  我深呼吸一次:“是云夫人的来信。”
  “云夫人?”上官的口气,倒绝不是认为此事难以置信,只是被蛇咬了一口的反感。
  “就是她。”我望着远处杂草丛生的死角发呆,名贵的花草,早就被野草缠绕而死。
  云夫人来信,为了告诉我一个消息,如果她所说是真的,就是最坏的事了。
  “她说:阿宙没有死,已经落到她的手里。”我对上官说。
  我不愿设想这样的后果,但我本来就预备背水一战。
  这场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早已开始了。
  失去阳光,我也不会迷失在自己的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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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3:2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邂逅

  我骑着玉飞龙,从军营之中经过。天之蔚蓝,地之开阔,也只有战时才可以感受到。玉飞龙翕动鼻孔,蹄子打着营边的青草。有一群年轻士兵微跪在路边,挡住了去路。
  身后的赵显驱马而上:“弟兄们,不得惊驾。”
  年轻人中的一位,长着淡淡的唇须,仰头大声问我:“皇后,听闻赵王没有死,而是身陷敌营。我等何时发兵救回赵王?”
  洛阳守军在最近收编了阿宙的一些残部。他们是跟着颠沛流离的百姓一起退到洛阳城的。阿宙被俘的消息,虽然是重大机密,但恐怕人为授意,此刻已经四处传播,成了动摇军心的箭头。我俯视那少年士卒:“赵王究竟在哪里?要有实据。若不亲眼看到,他就是躺在灵堂棺木中的那个人。现在即使倾城而出,你们觉得击退萧军,成功营救出赵王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少年不情愿的闭上嘴,我拍拍玉飞龙的脑袋,对他说:“如果赵王还在人间,皇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们稍安勿躁,将来必定能报答赵王恩情。”
  我发现少年露出的手臂有几分红肿,就从怀中掏出一盒药膏给他。一边催马前行,一边悠然道:“南军远道而来,水土不服,这药是专门为他们预备的。他们要洛阳,他们倒不急。你们要赵王,你们也不能急。”
  上官先生离开了我,他临走给我留下一个药匣子,内有各种必需和非必需的药物……
  赵显与我并肩,他是个关键时刻不多话的人,这点让我十分欣赏。我半闭上眼睛,突然笑着叹了口气。赵显问我:“……皇后,我等真不需要顾及他们手里的赵王么?”
  阿宙现在是死棋,他落在南方手中,大概是被逼无奈,但对于北朝的局势却是雪上加霜,不能原谅的。因此我迟迟不肯相信阿云的来信。数日之前,我和赵显派出的斥候纷纷回报,说是萧植大营内,多出来一个神秘的年轻人,那人似乎身受重伤,又被严加看管,我这时才有几分相信。我瞧了一眼赵显蓝紫色的眼眸,这个人与我当年一路去漠北,倒是值得信赖的。我也有几招险棋,上官已离开,剩下的只有他了。
  赵显大营内传出一阵骚动,一个士兵龇牙咧嘴冲出来,手腕血淋淋的。
  我和赵显相顾,跳下马背。只见妙瑾斜着眼睛站在旗边,双手叉腰。
  我看了看地上,是打翻的食盘,还有窝头干菜。就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妙瑾大声说:“我不吃,我就是不吃。”
  赵显让人把受伤的士兵带下去包扎,好像满肚子的火气,但一言不发。
  我笑道:“不吃便不吃,你也不能啃人手吃。非常时期,城内饭食供应有限,你就不能忍忍?”
  妙瑾涨红脸:“我……我是公主!”
  我拉了她手柔声道:“谁说你不是?”我将一个窝头捡起,用裙子边擦了擦,津津有味吃起来,吃了一半,才对赵显说:“将军营内窝头果然美味,在宫里吃不到啊。”
  赵显对妙瑾白了一眼,咕哝道:“皇后现在一天都只吃两顿……你以为当公主就了不起?牡丹花放到猪圈旁,还不如狗尾巴草有用处。而且长那么胖,吃几个窝头不是挺好的事?”
  妙瑾气得留海倒竖,我不由抓住她道:“你动气,正中将军下怀。”
  正在此时,有人飞奔而来报告,大将军萧植给皇后送来了书信礼物。
  我让人带走妙瑾,就见来使捧着一个长盒子而来。我端坐在帅席,赵显握刀在侧。
  “大将军让在下代为问候炎皇后。让在下将此物给皇后过目。”
  我点头,那使者打开盒子,赵显倒吸一口冷气。盒内一柄剑光芒四射,正是揽星。
  我压住心内汹涌,淡淡问:“赵王被俘,我已知道了。此剑是为了证实云夫人的消息?”
  那使者笑容颇为阴险:“云夫人是云夫人,大将军是大将军。云夫人不能代表大将军。大将军也只让在下给皇后看此物。大将军有言:皇后乃先帝之女,有贤名于天下。而今我与北帝聚首于中原,临近花都洛阳。良辰美景,追忆先帝,思念皇后。欲与皇后会面一叙旧事。不知可否?”
  赵显的刀隐隐出鞘,似乎随时要上前杀人夺剑。我睁开眼睛,将赵显轻轻一推:“啊,揽星剑到底不如水沉刀,赵将军你这回总算是赢了五殿下了。”我喝了一口水,不知不觉中以手指叩击着桌面上的狐皮,那一刻,心似明镜。我环视四周,对来使说:“让大将军见笑了,光华年尚未足二十,担个虚名,吃过的饭比不上大将军见过的山头。洛阳城内,就剩下我一个。大将军既然派人关怀于我,便知道在皇帝面前,我已然失宠。不过,嫁给北朝人,在此刻和娘家老臣会面,只怕与理不合,遭人非议……”我见那使者又要动用其三寸不烂之舌,不由腻烦,面子上依然笑着说:“尊使不妨给我一日,明晨我再答复不迟。”
  使者将剑盒关上,目中无人道:“既然如此,静候佳音。大将军道:剑与名将连心。若有人夺取此剑,则营中之剑主,恐怕也有三长两短,因此。”他仰起瘦脸对赵显一笑:“将军还是将此物让在下带回大营吧。”
  赵显眼珠凸了出来,额角满是汗珠,我将水给他,将手指按在刀鞘上。
  “皇后,这萧植是什么意思?看来赵王在南人手中无疑。你可千万不能以身涉险,去赴那个约会啊年。”赵显跪下,我摇摇头。萧植和云夫人,各自有各自的算盘。云夫人至今不再有音信,而萧植派来了这个使者。比起云夫人,萧植似乎难对付的多。
  我咬了咬干涩的唇,低声道:“赵显,你听我说……”
  他跪到我的膝盖旁,蓝琉璃色的眼睛,就像舞台上闪烁的鬼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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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3:33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刚回宫,七王元旭宗正等候我。他又长大了些,神态沉着。
  我看着他的眉目,突然觉得无比的遗憾,为了不让元旭宗看到我的想法,我以振奋的精神道:“七弟来得正好。”
  “我在长安城外接到圣旨,连王府都没有回,就立刻启程到洛阳来,希望还不是那么晚。”元旭宗道,他恐怕是饥肠辘辘,说话时忍耐的神气一点没有变。
  帘幕后有人影一闪,我故作不知,只笑道:“不管来得迟还是早,七弟你必是要和我一同吃饭的。”
  元旭宗的眼睛似乎在问:怎么了?有什么事情么?但他脸上还是带着平庸而迟钝的笑容。
  我注视他,用食指按住了晚上的脉搏,扬了扬嘴角。
  元旭宗吃得正香,圆荷跑进来禀告:“皇后,上官先生身边的孙照求见。”
  “奇怪,那黑大个不是跟着先生一起去邺城了么?”我高声诧异的问。惠童已经不在侍者们中间了。我当然知道他去了哪里,因此只掀开帘幕,让元旭宗跟着我一起走到了廊下。
  孙照身上满身污迹,像是从炼狱里捡回来一条命。他对我捧上一个锦囊,低声说:“皇后,邺城之战,难解难分。这是皇上和上官先生商议的破萧军的计策,若他们兵临城下,皇后可以观看。”
  我盯了孙照一眼,长出一口气,对元旭宗道:“这可好了,皇上和先生还是想到了洛阳的。”
  元旭宗向四周看看:“皇后应妥善保存此物。”
  我耸了耸肩,对孙照又看了一眼,摘下一朵白日在骄阳下枯萎的栀子花瓣,剥下花瓣,在地上摆了四个字“内人难防”。孙照依旧木然,好象没有看见,七弟扬眉,以靴将花瓣都碾飞了。
  我独自走入帘内,点上烛火。揽星在他们的手里,阿宙是在他们手里?他们不会放过阿宙,即使用我去交换,也未必能成功。萧植有自己的打算,而云夫人若轻易干涉,也不会成功。可是,既然我做了决定,也就该矢志不渝的走下去,不能乱了自己的军心。
  我解下衣服,慢慢的抚摸那个锦囊,微微而笑。只听脚步纷乱,惠童跑了进来,他打碎了一个大花瓶,留守洛阳,为数不多的宫娥侍者,惊愕下,全都围拢上来。
  我走出去,将锦囊放在荷包里,对惠童道:“慌什么?让你去见赵将军,又不是见阎王。”
  惠童上气不接下气,手忙脚乱,阿若等都张大眼睛不敢出声。
  好一会儿,他才说:“皇后,赵将军周围一圈人。都病倒了?”
  “病了?”我手一抖,仿佛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类事情。
  “将军他们不知道吃坏了什么?将军病的最终,一阵冷,一阵热的打摆子。”
  众人都知道赵显是洛阳的守护神,因此听到这个消息,难免心里发凉,还有宫娥的脸色都惨淡了。我都看在眼里,急忙说:“跟着我亲自去看看。”
  军营内亮如白昼,赵显的大帐内外,人心惶惶,人影浮动。我才到,就听见一个小女孩的哭骂之声,原来是群情激愤的亲随士兵们团团围住妙瑾,还有人拔了刀子,质问道:“你说你是不是细作?来害将军的?”
  妙瑾使劲摇头,唇色发白,就像个丧家小犬,只有眸子里还有不屈的火焰:“我为什么害他?”
  “那你为何不肯吃军营里的东西?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大夫说了,赵将军吃了什么不干净的,病虽像疟疾,却是一种毒。”
  “我……我……”妙瑾看到了我,就像看到了救星:“皇后来了。”
  我正要说话,妙瑾趁着众人不注意,跃上一匹战马,就往我们冲过来。那马受惊,向前狂奔,妙瑾“哇”的大叫,险些被摔下来。我赶紧避开,追上去,吹了一大响哨,那马愕然回首,向我跑来,我俯身,又用手模仿骨笛音,吹了两声。马在离我一丈处悻悻然的停下,妙瑾咕咚倒在草地上。我摸过去抓住她:“没事么?”
  她不知是吃痛,还是委屈,靠在我怀里哭起来。 士兵们默默注视,也不敢再放肆,只能散开。我让阿若在帐门口抚慰妙瑾,自己进门瞧了赵显。
  赵显似乎在干呕,大热天身上还裹着毛毯,我带着哭音道:“赵将军?如何会这样?”
  他离我极远,脸部都看不清:“皇后,是我无能……这节骨眼,洛阳城怎么办呢?”
  我坐下,语气干涩:“还有七王。”
  “……七殿下……毫无经验……”
  大帐内外众人,叹息此起彼伏,也顾不得在皇后面前失仪了。不可一世的北帝亲信,若此刻让那位南朝使节看来,就是一群秋后的蚱蜢。我心想。
  我郑重吩咐道:“将军乃是小病,不可张扬,违令者斩。”
  他们都答应着,我这才挥手,凑近了赵显,他的蓝眼睛在月夜里,就像冷宫里的野菊花,闪着非同一般的光芒。我压低声道:“喂,我就要走了。一切,都交给你了。”
  他兀自哼哼哈哈的呻吟,但裹在毯子下的眸子,蓦然有了泪光。
  在那一刻,我想起不少昔日的事情来,但我来不及进一步的回味,我的时间是紧迫的。
  我领着妙瑾出了军营,她靠在我的肩膀上,似乎三伏天,也是一个冰窖。
  我轻声道:“妙瑾,我要离开洛阳,去一个地方。那地方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人物你也认识,萧将军……说不定还有云夫人。”
  她瞪大眼睛。云夫人三个字,果然是她的禁忌。
  我指了指阴影里的孙照:“这人是上官先生身边的人,我让他护送你去安全的地方。若我平安,我会照着对你哥哥的诺言照顾你。若我出事,上官先生会替我安排的。”
  妙瑾拉着我到边上,直接说:“你离开洛阳干什么?别去!虽然我不喜欢你……但你刚才总算还救了我呢。”
  “不得不去,我决心下了,就要去。别太担心了。”我审视她的眼珠,觉得她也并不是那么讨厌,我柔和的抚摸她的头:“这还是个秘密。因为你是我在这城里唯一的亲人,我才告诉你的。”
  她的脸红了,眉头皱得厉害,就像踩错了风火轮的哪吒一样痛苦难当。
  我等了一会儿,她不说话,我向孙照努嘴。妙瑾突然凑近我:“我……我也告诉你件秘密,也许对你有用。”
  四周除了孙照,别人都足够的远。我蹲下身体,仔细地听她倾吐。
  妙瑾似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我的眉目:“光华姐姐,你长得是挺好看的。可惜你那个大恶人丈夫丢下了你,家里人也不管你的死活……告诉你,云夫人生的那个儿子,才不是父皇的孩子呢。”
  “嗯?”我对此不吃惊,但还是很配合的张了嘴。
  妙瑾又说:“你可不要以为云夫人的儿子是哥哥的儿子。……才不是呢,哥哥是糊涂虫,哪里知道奥妙。母亲临死前跟我说:因为以前她犯了一个错,我父亲和哥哥,都不能生育了。所以云夫人的孩子,是和别的男人生的。母亲还藏好了两个证人和一些证据,可来不及揭露那个贱人,就被她害死了。光华姐姐,我把证据埋藏在白马寺内的第三棵菩提树下了,都交给你吧。将来万一阿云威胁你,你也可以威胁她。”
  云夫人的孩子,也不是琮的儿子?这倒有点出乎意料。真不知道那位夫人是不择手段,还是太过聪明。我忽然想起那时候天寰的语态,也许我还是天真了些,皇家血统混乱,本是常有的事情。而南朝皇帝父子的昏聩,也给了这样的罪恶,可趁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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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3:42 | 显示全部楼层
  云夫人的把柄若在我手,云夫人的家人也在掌握之中。可是,云夫人的要害,肯定抓不住萧大将军。而萧植对于南宫内翻云覆雨,梦想母后临朝的女子,究竟是何心态?倒是一个值得玩味的话题。我细细思量,长日将尽。
  方才,我已断然回复了大将军的使者,我会在近日拜访。但究竟如何去,怎么去,那恕无可奉告。我有足够的理由,为了不引起怀疑,我只能秘密的离开洛阳城。
  我要去会一会他,洛阳城没有我,也许能守的更加成功,而只要有一点希望解救阿宙,我还是愿意冒险的。阿宙对于天下的大业,是不可或缺的。即使他这次丢了脸,被人生擒,也不不会改变我对他的期望。若他这次不出意外,南人怎敢如此猖狂?天寰怎么会如此失常?
  我不容许别人伤害我的国土,丈夫,即使那本不是我的故乡,那个男人已经不在爱恋着我。
  何况我不相信他不再关心我了。因为我依然能从他的影子里汲取着勇气。若他是死灰,我就找不到火花了。我捏了捏龙凤帐子,将短剑别入衣裳。我才不会首先放弃他。那不是我炎光华的做法。
  午夜时分,我牵着乔装打扮过的玉飞龙,带着惠童,阿若,还有圆荷一起出了洛阳城。在萧植大军和洛阳之间,有两座小小的城镇。一名双阳,一名逢春。
  双阳还在北军的控制中,而逢春俨然已是南军的城市。我从斥候们绘制的图卷中,早对地势了然。到了一课大槐树前,我对惠童点头,惠童就拖着马头,走入山道去了。
  圆荷,阿若对此有些惊讶,也不敢发问。我轻声说:“我让他先带着马儿绕道走,后天再与我会和,就不引人注目。二来马上有些东西,我不想让人盘查。”
  圆荷穿着村姑的短衫,因为伤风鼻子都揉红了。阿若还是安静,只对圆荷笑了笑。
  我披一件书生的青衫,背着一个竹筐。河水清澈,找不见当年我自己的影子,只有翠华一点,灿然的开放在湛蓝的天幕下。阿若道:“皇后,奴婢说:您应该重新装扮,遮住您的面孔。奴婢等相貌平常,但皇后在白日,未免过于显眼。”
  我笑着握着她的手:“好,等我们找间茅屋,我就变一变。”
  圆荷无精打采的呵了口气。
  走了两个时辰,前方有一间竹屋子,我对使女们说:“不如进去休息吧”
  兵荒马乱,屋子的主人,早就不知去向,我摸黑入内,忽然,从房梁上掉下一篮子的菜皮虾壳。我因为打头,撞个正着,衣服和腰带上,满是滥污。圆荷翘着嘴巴骂个胡天胡地,我忍俊不禁。倒是阿若提醒:“皇后,还是赶紧洗一洗,换身衣裳吧。”
  我俯身在地上翻找,等圆荷凑了火折子来。我才将那个荷包紧紧抓在手里。
  阿若手脚麻利,一会儿就烧了火,弄好水。风顺着床沿进来,我脱下外套,团在荷包之上,才闪身到了床后。忽然,灯火熄灭了。圆荷叫了一声:“风大讨厌!”
  我在黑暗里换上了衣衫,那墙上人影一晃,又是月淡风清。
  我端坐在床上,盘起腿坐了半个时辰,才笑了笑。阿若背对着我洗衣,圆荷正在打盹。
  我清了清嗓子:“荷包东西你们谁动过了?”
  她们面面相觑。我伸了伸发胀的胳膊:“唉,天要落雨娘要嫁,似乎都是没办法的。就像身在曹营心在汉一样。也不是我待谁好,谁就能向着我。对么?”
  她们似乎全听不懂。我掏出荷包:“这里面有万岁的锦囊,就是计策么。万岁在邺城内外交困,刀口上舔血,还能惦记我在洛阳如何应付萧将军,还为我准备好万全之策?以皇上的神威,谁都相信这是可能的吧。”我啧啧了两声,灯花映着眼睛,明亮的紧,难怪人家说火也能炼人。我笑了一声:“可这次,皇上的锦囊是个假的,皇上没有任何信息,这只是上官先生出发前,我和他商量好的罢了。可惜么?”
  我望向阿若,她的脸色有点发白,和记忆里一样,清秀而懂事。她道:“皇后……”
  她以恐惧的表情注视自己的手指,她的手指全变成了黑色,似乎又痒又疼,她扭曲了身子。
  我叹道:“阿若,你幼年就得到罗夫人的喜爱而在宫女里崭露头角。而在我的宫女里,你也一直得到信赖。还记得以前玉燕子失窃,我多么庇护你么?我一个个的盘查,只有你们两个嫌疑最大。方才我还希望是我猜错了,萧大将军的人另有其人。现在你也无话可说了吧,药涂在锦囊内部,并不致命。可只要碰触的人,除非有上官先生的解药,不然三天内,都会四肢麻痹。”
  阿若不说话,许久才对我低了低头:“皇后,奴婢并没有做许多对不起你的事情,而萧大将军是我的义父,我不能不报答他。”
  “义父?”
  “是的,大将军没有子女,义子义女却有不少,我是三岁为他鞠养的,梅树生则是长大后为他收养。其实奴婢在皇后身边,日子过得很快活。但以皇上的为人,一旦义父那里打算暴露我,我死无葬身之地。因此我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替义父做些小事。”她惨笑:“现在,我的日子该到头了……”她挣扎着下跪,给我磕了个头。
  我注视着她,屋后,四名事先安排好的侍卫排列成一行,阿若浑身颤抖起来。圆荷捂着耳朵惊恐的看着。我摆摆手,命圆荷给阿若吃一颗药丸,然后我命令道:“你走吧?”
  其余人都不敢置信的把目光投向我。阿若猛然抬头。
  我鼻孔出气,一笑:“你是个小人物,死了对我也没用。你活着,我却不能让你再近我的身体。这次出来,是你阿若身份死亡的好机会,你走吧,随便你去哪里吧。这与我也不再有关了。”
  我背过身体,面对墙壁而睡。我身边没有监视的眼睛,难得可以高枕无忧。
  窗外有些平静里的躁动,但终究又归于平静。圆荷的声音响起:“皇后,为什么?”
  我没有回头:“都是女人。”
  “那她……?”
  “人都有错,何况她没有毒害我和太一。不处置她,算给大将军一个面子。你知道大将军是什么人呢?”
  “她就这样走了?”
  我回头,在黑暗里盯住圆荷:“谁都要走的,你也是。记得以前我说,我身边的宫女都会出宫去么?谁愿意在这里一辈子呢?除非是宫廷里有许下一辈子誓言的人。若不是为了怀疑,我本来就没想带着你,你太小,也不够胆子。天亮时候,你跟着侍卫们回去吧,告诉赵将军一切都顺利。告诉七王与赵将军同心协力。”
  她的嘴唇哆嗦,我翻个身,闭目养神,直到一片阳光搅动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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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逢春镇上,全是南朝的士兵。虽然我记忆里的南方人是柔婉的清秀的,但在战争这样的洪水猛兽面前,人们都不能以常规自视视人。大部分的百姓都逃散了,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
  我在路边的茶馆里,喝着只飘有几片树叶的茶水。士兵们用得意的口气谈论着女人和其他的战利品,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并没有皇庭和种族,只有简单的利益。我不禁想:这么没有理想的士兵,何来巨大的战斗力呢?
  夏天里,暴雨时常偷袭而来。不一会儿,乌云翻滚,我压了斗笠的边沿。
  我早已换装成一个农夫,样子更像是逃难的少年。在我的左脸,我用上官先生给我的药,画上了真正烧伤的痕迹。有个小士兵鼓足勇气瞥了眼我的那边脸颊,露出不知道是厌恶,还是可怜的神情。我淡淡一笑,背起竹筐,朝旱桥下走去,为了避雨。
  旱桥下的桥洞,像是镇上的小贩们卖东西的好地方。可是现在,也就没有什么生意可做了。那桥洞里三三两两挤着一些从远处逃难来的难民,这些衣衫褴褛,为辛苦所折磨的人,组成了一个长廊。因为雨越下越大,桥洞下光线晦暗,地上的肮脏混在灌进来的雨水里,让人没有一个干净落脚处。
  有一群士兵也跑了过来,他们操着长江沿岸的口音,粗鲁的彼此玩笑着。
  “滚,滚。”南方人对于北方人,总是难以做到伪善的。
  因为这些士兵的到来,大家只好继续向溢出的臭水沟处挪动。我身边的一个病重的老人,躺在破席子上,他的家人很无奈的让我借个地方。我点了点头,干脆向外走去。
  我一步步地小心从人群里穿过,满脸都被汗水湿透了。我的下摆被躺着的病人狠拉了一下,我使劲一拽,才逃出生天。我心里想:就快熬过去了,明天我将变成光华,出现在南军的大营。即使看不见阿宙,我能去,他也能熬过去的吧。我念念有词,不知道是不是给自己安慰。
  我打算不顾大雨,走出这座旱桥去,正在此时,有个孩子大哭起来,他哭得特别伤心,我心弦一动,不禁关切:孩子怎么了?得病了?家人死了?我怎么都放不下了,我想起了我的太一。我鬼使神差般回过了头,这时,我看见一个人。
  他满身污垢,像是个乞丐。蜷缩着躺在一团瞧不出本色的毛毡里,那毡子为污水浸透了。我记起来方才似乎是这乞丐拉了一下我的下摆。乌云挡住了微弱的光线,可我发现那个人,似乎在某个缝隙里,隐约里迫切的注视着我。
  沙漠里坠入唯一的星子。污垢里,尘埃里,有光一瞬。
  我脚下生了钉子,那满天的乌云碎裂开来,倾泻的雨水打湿了肩膀,我快步向那个角落走去。
  我弯腰,想要掀开毛毡,但我的手被先抓住了,那双手带着股血腥味,还有一股超常的热度。
  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脑海里无数个念头,肯定,假定,设定?那双手慢慢的送开了些,将我的手指往上请拉,直带到更加温暖的地方。我的眼睛模糊,老老实实地把手掌放平在那地方,感觉着另一个人的心跳。
  我准备好去冒险,我也想到了可能会死。我担心过他,不原谅他,最后不愿抛他不顾。
  谁能料想,他居然在这里。活生生的,是自由的,和我手拉着手。老天是可怜我们的。
  雨水从宽大的笠帽上灌落到他的脖子。披头散发的人,张开了凤眼,平静道:“小虾。”
  我没回答。我把帽子脱下,盖好他的头,毡子里的身体,不仅满是血污,还有难闻的腐臭味。
  他极虚弱,瘦得难以辨认。最明艳的脸庞,因为憔悴,日晒雨淋和肮脏,也几乎认不出了。
  阿宙受了重伤,他怎么能到这里来的?四周都是南方军人,我怎么把他送到平安处?
  这点愁绪对我,只是一闪而过。等我眯起眼睛,我已经能对阿宙保证说:“放心,遇到我就好了。我们能挺过去的,阿宙。”阿宙孩子气的攥着我的手,昏昏欲睡,他嘴上露出点笑容。
  我等到雨过天晴,众人散去,也不敢轻举妄动。又等到黄昏天暗,才混到街上,花高价问人买了一辆独轮车。将昏昏沉沉的阿宙拉到车上,裹好毛毡,摸黑超城外走去。
  逢春镇外的人家,十室九空,我顺利找到一户农家。将阿宙放到炕上。
  惠童要明天早上,才能在逢春城门口等我,此时此刻,指望不到他帮忙了。
  我自己生火,弄了一大锅水,又将中午买的饼撕碎了,拌着药给阿宙灌下去。
  阿宙身上有六七处伤口。他自己定然也处理过,但此刻看上去,还是惨不忍睹。
  他本来是个骨头充盈的男子,现在瘦得吓人,身体软绵绵的,完全像个少年。我借着烛火,都给他擦洗干净了,又上了药,我也松了口气。他应该熬过了最危险的伤情,只是太虚弱。
  我担心他的头发会有虱子。因此等他安睡,我便用箅子调了些化草药的水,细细在炕头给他通。阿宙有时候微微的呻吟,我忍不住要跟他说洛阳城的一切,但终于还是让屋里宁静。天亮之前,我就愿意让他睡着。
  “小虾。”我突然发觉,他睁开了眼睛,他幽幽道:“小虾,我丢了剑。”
  “嗯。”我没有说剑在萧植那里的事,也没有解释我怎么孤身一人在这里出现。
  我说:“丢了就丢了,你活着就好。”
  阿宙闭上眼睛,他重复说:“小虾,我丢了剑,我输了呢。”
  “你没输。看着吧,我把你的剑找回来。”我道。
  阿宙似乎笑了,他的凤眼,和以前最快乐时一般明亮而美丽,他对我看着说:“我没输。要是重生一次,失去剑算什么呢。小虾,我方才想:重来一次人世,还是遇见了你,而我还是喜欢着你,你觉得可以吗?”我嘴唇一阵干涩。见鬼,这关节,谁喜欢谁,也不重要了吧.
  一阵马蹄,军靴声响。有人非常急促粗暴的敲门。
  我心口提到嗓子眼。到了现在,万万不能再失去阿宙。
  急中生智。我扬起了脸庞,不慌不忙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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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14:0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凤胆

  我将阿宙的长发拨乱,半遮着他的脸面,低声对他道:“你只管闭目养神,别发出声响。”阿宙握住我的手,唇微微动,意思是“ 小心”。我点头 ,顺手将自己的鬓边额角搓揉发髻。随后他乖乖的合起凤眼,刚被我刮洗过的下巴泛着青白玉色。
  叩门声愈急,我应道:“ 来了,来了。”将靴子半褪,腰带扯散,打开了门。
  数名身着甲胄的士兵蜂拥而入,为首的用马鞭子抽了一下我的肩膀,骂道:“北方佬也忒迟了,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我摸了摸生疼的肩膀,陪小心说:“军爷慈悲,实在是睡死了,才听见。”
  那些士兵分明长着长江一带人的身形面容,可在北方战场的风沙里滚打一回,人也变硬了几成。我低头点亮了灯,将烧好的热水端上,蹲身道:“军爷们请坐。”
  为首的突然伸腿绊住我,他用马鞭挑起我的下巴,捻开我面前的碎发,在昏暗的灯影里凑近我的面庞。我目不转睛的瞧着那张贪婪的脸,将满是“烧疤”的那侧转给他。他“哎”了一声,掩不住的失望厌恶。他推了一把我的肩,骂道:“这丫头怎么烧成这般田地,白白浪费了个好美人胎。”
  其余士兵看清了我,啧啧称奇,七嘴八舌拿我的脸开起玩笑来,有一个说:“这小东西若洗干净打扮起来,光看一边脸,想连我朝公主炎皇后之美,也不过如此。但看她那一边,简直是活地狱夜叉,吓死人。”
  另一个笑着说:“等我们攻下洛阳城,有的是女人。都说鲜卑女人皮肤白,我还没怎么见识过呢。”
  我靠在角落听他们说,时不时打个呵欠,揉揉眼皮。阿宙在里间毫无声息。
  为首的道:“虽然下雨,但前几个时辰先头队伍已经向洛阳进发了,洛阳守将赵显是有名的狠将,大将军此刻急于攻城,不知道是要怎么安置赵显?又听说皇后已失宠,现还在洛阳城内。北帝把大臣孩子都西撤,单只留下她,完全不顾她的死活。难怪人人说北帝残忍……皇后专宠,还是眼前的事情,可如今南方一占上风,他就不讲情面了。他要是打败了梅将军,腾出手到洛阳杀个回马枪,倒有场血战了。”
  我眼皮一跳,为首之人在墙壁上的影子突然移动起来,他向内看了一眼,回头问:“里面谁躺着?”
  我走到近旁,回答:“是我姐姐。”
  那人朝内望了一眼,暧昧一笑:“ 你有姐姐?”阿宙发黑面白,瓜子脸型,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远瞥过去,完全可以以男充女。他听到有人来,只转了头颈,动作甚是曼妙。
  那人走了数步,低头,似看见了地上染血的棉布。我慢慢对他说:“姐夫跟着赵王军队去山东了。因为兵乱被吓着,姐姐昨日小产,血崩不止,可我没地方找大夫去,只要她能熬过这几天就会好的吧。”
  那人肩膀一缩 ,往后退道:“怎么不早说?我们当兵的忌讳产妇之血,出征前,这个最不吉利了。”
  我只摊开手,装出一副乡村姑娘见不得市面的样子。那人颇为恼怒,但也无可奈何。
  他向外走,一边要他手下人上马出发,好像这屋子里满是晦气。我心里暗笑,但还扯了下势士兵的袖子:“ 军爷不坐坐了?”
  那人举起马鞭,作势又要打我,我抱着头“哇”了一声,跳到角落里,士兵们哈哈笑着,摇头而去。月色从门前溜进农舍,门前的马蹄都想着洛阳的方向而去。
  看来我猜得不错,萧植就在最近会总攻洛阳。赵显得病,皇后出城,他的细作已经报知他。他志在必得洛阳城,而用他得到的揽星剑骗我去他的大营,也是他的算盘……
  我关上门,阿宙依然躺着,他好像睡着了,唯有眉峰不悦的皱起来。他这两年春风得意,逐渐成熟。而此刻孩子气的满脸不悦,却更显洒脱的俊美。月色爬上他的眉梢,农舍蜘蛛网的投影,捕捉住顽皮的月色。静谧安逸,战争似乎遥不可及。他张开凤目:“小虾?”
  我笑了一笑:“阿宙 。”
  “那些人要去打洛阳城么?我真想赶紧回去,可是我的伤…… 。”阿宙语气黯然,忽然笑了:“今晚月色真不错。你说呢?”
  他和我想得一样。我踮脚打开了一扇天窗:“阿宙,我今晚给你服用了上官先生留给我的药丸,加上你身边的外用药膏,你的伤能很快好起来的。我都不担心,你还用得着担心吗?你伤好些,就能与赵显一起,成为一道长城了。想想我要是你,反而会为这次历险高兴呢。”
  阿宙用手理好乱发,哼了一声,笑着道:“你有心安慰我吧?虽然本王这次丢了马,丢了剑,落荒而逃。先是躲在山里养伤,后来精神好些,才一路混成乞丐流民,走到此地。但我竟然遇到了你,可见上天垂青我。因此我此时再不灰心。我才不需要你怜悯。”
  我嗤之以鼻:“我怜悯你做什么?想想有多少人惦记着你,你的兄弟,手下,都是心向着你。一路顺风,总是你赢 ,还有什么好玩?有起有落,柳暗花明,才是男人该有的历程。阿宙你没有失败,只是再长大。倒是南朝大将军,利用你的失踪,你的揽星,说你被他们俘虏,要骗我去南朝大营,太不光明。还有那位云夫人,是不是要用你来乱我军心?”
  阿宙咳嗽一声:“ 我会失败,也会死,但我这人,绝对不会被敌人俘虏的。若是大哥在洛阳,他是不会相信阿云和萧植的鬼话的。你们只是苦于找不到我。我受伤清醒后,本想往回联系沈谧他们,可是南军几乎控制山东全境。我只好跟随流民往洛阳走。路上遇到过北方的流散军人,但我怕是南军为了搜索我而出的计策,因此只能隐姓埋名……”他的眼神里闪烁过痛苦,似乎是觉得流浪生活可耻,但当星光映在他的眸子里 ,他又鲜活起来,他将带着伤 痕的双手一起枕到脑后,长出了一口气:“萧植送给我的,我一定要加倍奉还,你看着好啦。”
  我微笑 ,我当然会看着他的。我想了想说:“这次你去山东,遭遇埋伏,倒是真的不走运。当初你不肯去,才故意跌伤的吧?我不明白,那时候是谁跟你说了这次出征的不顺,是沈谧?”
  阿宙摇头。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文,也就不想追问。等明日与惠童见面,阿宙平安送回,就多了几分把握。我在灶间找了一堆干草,将外衣铺上去。阿宙“喂”了一声,我看他,他将脸转向天窗,声音有点发抖:“……地上潮气 ,你也睡在炕上吧。我绝对不会碰到你的。”
  我望着茅草,摇头说:“喂,哪有这样的道理?”
  阿宙双颊升火,瞬间明艳复来:“你怎么拘泥于这些俗礼?我现在这样的伤,还能非礼?你生了太一之后身子不好,今年春天才有起色。我为了祝祷你康复,餐餐吃素。难道你打算让我这次伤势复原后,还为你吃素?我是再也不情愿了。这样……”他挣扎着弯腰摸下炕,半个身子扑通跌在地面上,他狼狈抬头,嘴里还不松口:“ 换我睡草上。”
  我使劲按住他的手,怕他弄坏了伤口,半跪地上,对他道:“ 阿宙?阿宙?”我晃着头:“我不能。你回炕上去。想想你的大哥吧,他那样刚强的人,为你的死讯吐了血…… 。我不能。阿宙?阿宙?”我恳切的望着他,语气哀婉。
  阿宙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我这番话,果然奏效。他被我送回炕上,合上眼皮,呼吸急促。等我吹灯躺下,他忽然问:“说你失宠是什么意思?可是大哥的计谋?”
  我唔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打了呵欠道:“你不累?我累坏了,我可要睡了。”
  他叫了几声小虾,我就不答应,他就住口了 ,过了一会儿,药效发作,他起了微微的鼾声。
  我张开眼睛,月光在这间屋子里,从未有过的明亮,光华灿烂,就像我父母的笑容。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进行。阿宙并未被俘虏,是锦上添花的一幕。上天如此厚待我,我还是幸福的。我不禁笑了,想到被困邺城的天寰,知道自己这次又不能尽快入睡。我清理一遍思路,一丝困意袭来。忽然听到阿宙在睡梦中喊起来:“小虾,小虾?”
  我连忙说:“ 我在这里。”可阿宙依旧在梦里,他满头冷汗,在梦寐里叫道:“ 大哥是我的错,我把它给你。还我小虾吧……大哥,大哥?小虾,小虾……?”
  我听他的梦话,心里猛跳,“它”是什么?我这样疑惑 ,居然问出来:“ 是什么?阿宙你要把什么给大哥?”
  这时,阿宙的梦醒了。他望着床头的我,拉住我的手。
  我用手绢把他头上的汗水抹去,还好他没有发高烧,只是眼睛里布满了红丝。那个梦,似乎十分恐怖。但阿宙的脸上,没有一丝怯弱。
  我转身倒水给他喝,阿宙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我的脸。虽然此刻我为了保险,依然带着那些所谓的“化妆”,但是阿宙看我的眼神,并不亚于几年前,在蜀州他初恋上我时的迷醉赤诚。
  那种眼神,好像他眼里的你是天下最美丽的事物,你所在的地方,就是他宇宙的中心。
  我口齿清楚地说:“ 阿宙,只是梦,梦都是反的,我活得很好。”
  他盯着我:“小虾 ,你别去萧植的大营。既然遇到了我,你没有必要再去。我宁愿自己再死一百次,也不愿意让你冒一点危险。我不让你去。”
  我心里几个念头划过,我望着他额头的汗水,他衣服上的血迹,我哑声:“ 我不去。”
  “真的?”
  我点头。我不爱骗人,特别是对他。除非是万不得已,人总有万不得已的时候吧。我盯着阿宙的眼睛,将一颗药丸取出,又捏碎了给他服下,柔声道:“你在,我有什么必要自投罗网?”
  在我眼里,那不是罗网,而是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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