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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遗忘的世界

《皇后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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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2:1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章:希望

  “包围?”我惊叫起来,阿宙的手掌攸的蒙在我口鼻处,眸清亮亮的:“呀,你当了皇后,还是这样急性子。”
  我瞪大了眼睛,耳里似乎真有铁衣破风的声响,突然感觉自己呼吸不过来,才将阿宙的手推出去,吸了口气:“我性子真已好多了。但方才……”我咧开嘴:“我忘了。”
  阿宙凤眼一挑笑起来,如半开的木芙蓉:“你头发可散了。”
  我借着微弱的光,摸寻碧玉簪,阿宙也跟我趴在地上一起找,他身手快,先找到了,无言的递给我。我的头发又厚又重,黑暗里自己挽发髻费力……我皱了皱眉毛:“你背过去。”
  阿宙微微一哂,乖乖的背过去,我一边将手掌插进发髻一边问:“到底是谁围攻我们?现在可发生了大地动哪。”
  “你我不都活着?那是索超率领的一万人。当初敦煌城破,索超失踪。亏得上官机灵,以计刺探出他们在附近祁连山内躲藏。祁连山内……不容易打,因此我们算准了今夜御驾到达如来寺时,就是敌我进攻应战的好日子。要是你精心策划等待猎物好久了,预备致命一击。你会因为老天爷发疯摇摇几下就作罢?”
  我摇摇头,阿宙说:“是喽。他们不会,我们也不会。火堆在熄灭之前都要跳一下,我陪着他,看能跳多久。”
  我将头发挽好,并不想叫他回头,但他好像背后生了眼睛,刹那就回转来,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呲啦,灼灼的火光映着他的面颊,
  我偷偷的往后挪了一步。阿宙沉着的说:“时间还来得及……原来索超有个身份:安先生。安先生成名极早,几乎无人知晓他是敦煌索氏。他擅长摆十个阵。在敦煌我和上官跟他对仗九次,有输有赢。如今他只剩下最后招数:太白皇极震。他当年在洛阳龙门演练此阵,名士皆退。到第十八日,来了个玄衣戴斗笠的小小少年,他与他对峙三天三夜,安先生自动认输。那少年就是元石弟子‘玄鹏’东方琪。”
  “玄鹏?……”我跟阿宙对视了一眼:“那就是讲独有天寰可以破解此阵?”我手心微微出汗,百年在帐附近轻轻的咳嗽。外界因为地动的恐慌似乎结束了。
  天寰从未对我说过……我站起来,
  阿宙也起身配剑:“上官说:后来东方讲其实他并没有胜。只是安先生惜他少年,也不愿他人揣测此阵,故而率先服输。就算当时能破,十多年后,对方必定改进了阵法……”他笑了两声:“作为东方,他以前从未告诉过上官破解的方法,大约他觉得那样才是对上官好,上官也不会问他。正像作为大哥,他这次从未给过我攻打西北的建议,我也没有问他。索超寻找儿子,还有其他,他全没有说。这就是他。他也没有告诉你可能遇到围攻吧。”他的声音从铿锵有力变成柔和轻缓,眸子盯着地面打碎的灯。
  我茫然若失,阿宙孤单的身影修挺如青松,面孔就如一整块月光玉……那龙门的小小少年,也该这样的孤绝……我合眼片刻,口气坚决:“他又不是仙人,也不能什么都料准……就算什么破解敌阵的方法,他教给我,我也……不懂。而且天寰和索超的关系,要么两人直接对仗,要么就是他不协助别人出手。所以我根本不想要他事先告知。”
  阿宙又微微一笑:“这些话都该直接告诉大哥最好。上官跟我,事先也想了破解此阵的方法,不够完美,但孤注一掷可以试试看。”
  他话音刚落,就听一阵阵的银铃声。我走到帐门边竖起耳朵听,觉得愈加不祥。
  冷不防抬头,阿宙安静而严肃凝视我,他眼里的火苗热切燃烧,让我有几分不知所措,我问:“真是太白皇极阵?”
  “对。”原本踌躇满志的阿宙仿佛突然有了心事,他低眉盯着我的鼻尖瞅:“小虾,我当然希望胜,但我也输得起。我攻阵时你留神自己的安全就足够了。那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我一怔,一阵马嘶,玉飞龙冲到了帐篷之前,银玲声逐渐变得清晰,白将军等人也骑马到了:“殿下,四周有埋伏。”
  阿宙弯腰出帐,环顾四周,说:“是,有敦煌索家军一万多人在四周布阵。白将军,你带来五千人马,分出两千来保护皇后。其余三千加上我的三千,从朱雀方位迂回攻击。上官先生率领五千精兵,从白虎方位与我方合击。天亮之前,一定要破其要害。”
  群情激昂,因为地动引起病态的兴奋,使每个人对战争即恐惧,又兴奋。地面又晃了一下,阿宙借着那股旋动力,跃上马背,他俯身抢过匆匆而来的圆荷取来的酒壶,仰脖灌了几口酒,对众人说,声音嘹亮:“西北地动,乃是旧族灭亡,新军立功的天兆。从凉州跟我来的孩子们,你们的家人都在城中,你们也担心他们的安危。但战争结束之前,敌军绝不会让你们离开这里。”他挥剑向被乌云笼罩的月儿:“成败在此一夜。上天佑新,我等必胜!”
  少年们一起威武呐喊,真乃初生牛犊不怕虎。远处传来雷鸣,无数带火的箭头落在大营四周,燃烧的帐篷,迅速的垮塌,我急急登上御车,阿宙命白将军率军以圈形保护我。
  战鼓雷鸣,阿宙只穿软甲,白马灰衫,在黑夜里也能找到。我探头张望,百年将一块紫色的绣花帘子挂在车上,帘子上绣着飞天的图案,我寻思片刻:“百年,你搞什么鬼?”
  百年躬身:“娘娘,这是万岁事先嘱咐的,若遇攻击,皇后宜安坐车中,挂上此帘。”
  我张着嘴,跟傻瓜一样。银玲声变成了角声,耳里一片惊叫。……元天寰,真是料事如神啊。
  我望着似曾相识的车帘图案,莫名的一阵恼火。恨不得直接甩到车辕上,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拉了一匹马来,跳了上去,跑马到白将军跟前,眺望着战场。
  被火光照亮的大地上,多出一大片黑鸦鸦的花朵,好像是天宫里变化着的凿井图案。每个敌军都带着笑容古怪的面具,好像等待着阿宙的自投罗网。阿宙他们的迅速冲击,带来了一阵摇撼大地的狂风,阴暗之气,似乎被打散了,可是从那朵花里,突然伸出洁白的枝叶,诡异如同蜿蜒的蛇。
  白将军奇道:“怎么有这样的马?”
  我也有几分奇怪,哨子一响,“白蛇”分散开来,以闪电之速与阿宙的马队交错而过,向我们这里跑来,阿宙回了一下头,但依然向敌阵而去。
  我抚摸马头。白将军令五百将士挡在之前,有人大喊:“是白鹿。”
  我定睛一看,真的是上百只大白鹿,每一只鹿的脖子上都系着巨大的铃铛。一排弓箭飞去,白鹿们中有些倒下,但当它们倒下,一股蓝色的火就从鹿的项圈里喷出,射向马匹。继续向前狂冲的白鹿也带着火,向我这里冲来。白将军大叫:“皇后退后。”他情急之下,不顾一切的带着人挡了上去,火光冲天,烧伤者惨烈的叫声让军阵一片混乱。
  百年跑过来:“皇后,请您上车,这是万岁的旨意。”
  我被自己受惊的坐骑颠得够呛,几个月没有骑马,居然产生一种眩晕的感觉。我用手挡着面前模糊的光影:“我没事,白将军他们如何……”雨点打在我的头上,雷声轰鸣。
  “白将军他们正在杀鹿,全是火,扑不灭。还有一千人保护着皇后后退。”
  我张开眼睛,粗大的雨点里,有只巨大的白鹿,身上为火光映彩,仿佛传说里的九色鹿王,向我猛跑来。箭雨跟着雨线,追着它,但它更快,总是早一点躲避过去。我的马向后退了几步,我狼狈之中,才想到提起自己背后的小弓,瞄准了它的眼睛。
  远处的厮杀被乌云隐蔽,天幕倒下般的滂沱大雨,时远时近,它进入我的射程。百年叫起来:“皇后小心。”
  我想鹿如果能看到我的话,在某一刹那,它好像懂我的心思。我手指一抖,团身侧贴住马,双腿夹着马肚,向前奔跑的马,与飞速驰来的白鹿擦过,我回头大喊:“不要伤它,让它逃走。”众军听到我的声音,急忙散开一道空径,那鹿撒蹄,向远山奔去。我背后一身冷汗,心跳不止。百年又苦苦求我,我打断他,也不用人搀扶,自己登上了马车。
  雨太大了,除了白将军那些人,什么都看不见。我焦急万分,但又无能为力。等到白将军他们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大约已经过了两个时辰,白将军亲自来报告:“皇后,太尉入阵苦战,以臣等目测,敌军阵为一圆形,太尉从朱雀位切入敌军四成,而上官先生也从白虎方位切入敌军四成,但还有一成中心,无法破解。那阵中时而起火,时而有网撒开,走石如同沙暴,飞刀纵横交错,臣等无法救援。”
  我点点头:“白将军,我这里还有多少人?”
  “未伤轻伤者还有一千多。”
  “嗯,白将军,你能否率军,从青龙位声援太尉?”
  “娘娘的意思是……”雨势小了一点,白将军抹了把脸:“声援?”
  “那是太白皇极阵,你不能擅自入内。皇上若在,也不会让你们送死。现在大雨,敌军虽然精心准备,但面临地动,又遭遇两路夹击,声势之下,也有慌乱。我用不着那么多人保护,你只要率领五百人,去青龙位大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就能干扰其兵士军心。试试看吧。”白孝延狐疑片刻,抱拳领命。
  雨势由强变弱,天色略明。因为旷野,杂乱的交战声引起的回响能传出好远。
  夹着沙砾的西北土地,被血水雨水不断的冲刷,那些白鹿的尸身被火烧成焦黑,惨不忍睹。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此起彼伏,白将军好手段,似乎那声音并不是青龙位一个方向传来的。敌军中好像有人像四周张望。我好像看到马与马匹的缝隙里,捕捉到一人,他袍上血色鲜明,就像黑色之花的血蕊,异样艳丽。那就是阿宙……阿宙……
  正在此时,从玄武位,起了一阵笛子声。
  有一群青年在唱歌“明月半依云脚下,残花犹落马蹄前”,他们所唱,全部是敦煌曲子词的调子。阿宙好像回了一下头,他手下的孩子们叫起来“爹爹,爹爹,我在这里,我在这里,我在赵王军中。”那声音,似乎是欢欣,似乎是凄惨,让人听了,非常难受。
  阵营好像突然之间,变得乱了,等我明白过来。那上百个青年士兵,已经从玄武位,护卫着一匹马神奇的绕入圆阵。马上的人金甲辉煌,身材修长高大,虽然带着青铜面具,看不清脸,但却觉得此人美若神仙,飘若鬼魅。“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少年们的呼喊声,青年们的歌声,盖过了风雨声,天边有丝光线刺破云层,照耀在金甲人身上。
  他缓缓回头,那面具……我吃惊的只知道向外喘气……天寰么?那是天寰用过的面具。我又跳上马,向前跑了一大段,想要看得更分明些。
  哨子声响,一阵鼓声点点如巫神的祭礼。那些带着面具的人,在青铜面具前,放缓了动作。好像被什么诅咒束缚。快的超过想象,阿宙和金甲之人,率先合在一起。我将马鞭一抽,居然抽到自己的大腿上,我歪了下嘴,环顾四周,好像没有人看到我出丑,我头发也湿了,但心里爽快淋漓。
  旷野之上,阿宙狂笑起来:“索老先生,愿赌服输,你的阵实际已被破。放下屠刀,皇上饶你性命。”
  有个声音从远处响起,不同阿宙的桀骜,却是苍凉的大笑:“皇帝,皇帝。你是皇帝,你用我的儿子来破阵,我不能怪你,但你终究违背了我们的约定。”
  金甲人身体一滞,我这才发现了奇怪,他的手似乎在颤抖着。大雨停了,万千目光,集中在那张面具上,他好像极不情愿,又不得已的摘下了面具。无数人齐声一叹。也包括我。
  那张脸清丽无尘。天地都是湿漉漉的,唯有他的脸庞,是干净祥和的,好像花之寺里的樱。
  是上官。他带着诡异的面具,穿着华丽的金甲,可就是他。
  喧嚣的战场安静到了极点,众人似乎都在等待他说话,上官淡然一笑,好像并不为胜利而愉快,倒有几分惘然,他说:“老先生认错了人,晚辈河南上官轶。那人从未负你,而我等也不负皇帝。你的儿子在凉州城内,只要你投降朝廷,就可父子想见。”
  一阵烟雾,阿宙欲追,但他和上官交换了眼神,终于朗声道:“王者一言九鼎,你们放下刀,就送你们回敦煌。”随着此话,战场上清脆的金属声,响成一片。阿宙手下的少年,欢呼声让人热血沸腾,我真想自己也成一个男孩子,加入这样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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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2:31 | 显示全部楼层
  祁连山脉,峰高昊天,地远八极。我们一路赶往凉州。等到城外马场,才停下换马,上官已经卸去了金甲,他的脸色发白,眼睛倒比以前更能藏锋了,深湛得可以找到晴天。虽然是重逢,上官就像昨天才跟我分别一样。
  “这是赵王牧场,是西北最大的马场,有一万多匹好马呢。”上官说,望着那些飞奔的良马出神。
  “赵王牧场?”我问。阿宙一身血渍,亲自追着几百匹因为地动受惊的马。
  玉飞龙当先,那些马跟随白马,好像是天上之景。小士兵们羡慕不已。
  “是啊,皇帝在赵王十岁的时候,将这个牧场送给了他当生日贺礼。皇帝以前,对赵王宠爱至深……人所共知……”上官摸着肩胛,皱眉:“要不然也不会有这样的赵王。”他笑着看阿宙矫健的身影,若有所思。
  我说:“你这次居然带上面具,连我都被你蒙住了,你率领那一百人,怎么能切入千军万马。”
  “情急之下,什么都敢。以前……我也做过的,”上官又摸了一下肩胛,自嘲说:“哎,果然我系甲的时候,系得太紧了……我还真傻。”
  我默默无语,上官又说:“地动似挺严重。你该差人向皇帝报安,我可没有想到师兄回去……南朝进攻……出乎意料啊。不过想起来,他不在也好,免得和老友互相厮杀。”
  “战事才结束,我就派人去长安了……他也许是忙得顾不到我的。”
  上官制止身边一个小宦官:“别乱喝水,地动才过,水还浑浊,喝了要得病的呢。”
  他说完,才摇摇头,望着无精打采的太阳:“他绝没有料到有地动的。夏初,他在西北放上你,我,元君宙,无论如何都会顾到。凉州危险,长安可能更险。南朝这时候本来不该冒然进攻的……不说了,还是回凉州,赈济灾民要紧。”
  我听了,喉咙里又渴又苦,上了车,阿宙跑来,拿着一个刨开的小瓜:“我让找些好吃的给你。谁知道手下没用的小东西弄来个这样丑的瓜。别饿着了,快吃吧。”
  我看他眼睛里有血丝,只得打趣说:“谢谢你。歪瓜反而香甜,你也吃了吧?”
  阿宙说:“我不吃,那么小的瓜,给了你,给了上官,我身子骨好,用不着分啦。”
  我用匕首在裙摆上切下一整片给他:“你一路拿过来,尘土都飞在上面,我也不要吃,所以你吃了吧。”他笑了笑,也不做作,拿过来,靠着车吃了:“不知道地动如何……我在肃州,甘州,沙洲,各有一万人马呢。要是在肃州,就不好了……”
  我想起人们议论肃州的李小姐,就说:“那个,李茯苓还好么?”
  阿宙脸色微变,唇边还沾着一片瓜籽,他悻悻的抹去了,严肃的说:“开什么玩笑?我是担心我从长安带出来的少年军人呢。”玉飞龙打了个响鼻,阿宙跳到上面,顺顺它鬃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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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凉州城内,虽然仿佛因地动经过浩劫,但百姓依然全都跪地迎接。
  我下车步行,观看房屋倒塌的情况,还与一些百姓对话慰勉。城内倒了数千的房舍,死了几百人,大家还有些恐慌。但凉州人笃信佛教,上官与观音寺的主持交好,住持在灾难发生后,与凉州官员一起,将灾民收容到寺庙官舍里,还敲响佛钟,让众人等待赵王回城。赵王大捷,皇后巡幸,自然给百姓们吃了定心丸。
  行至一间倒塌的房舍前,有个拙朴的老人,颤颤巍巍的磕头,但他的背后,却有个小女孩被草席卷着,脚丫露出来。禁军怒喝道:“大胆,尸身暴露在外,秽气冲撞皇后,大不敬罪。”
  那老儿哭哭啼啼的:“皇后绕了小人……小人的三个儿子都从军死了,只有一个孙女,昨夜来不及救出来,她才六岁……房子倒了,没有钱买棺材,小人不知皇后亲自……该死该死。”
  “百无禁忌,你家儿子都因军牺牲,本就是忠义之家。让我看看孩子,行么?”
  左右同声阻拦:“皇后……”我摆摆手。
  老儿不敢拒绝,将草席展开,我俯身,孩子的样子……唉。我叹了口气,连年兴兵,百姓的生活也苦,小女孩身上是破衣,我一阵心酸,眼睛都湿了。自己入城之前,因为湿衣狼藉,才找了一件今年元旦时天寰所送的折枝牡丹罩衣套上。我默默的将牡丹罩衣覆盖在女孩的身上,对老头婉言说:“她的棺材钱,由官费出。你的养老,也由官费出。皇上用你子,亦会爱惜你。”
  老头儿也不知是感动,还是怎么好,反正一愣一愣的,禁军低声提醒他:“还不快谢恩?”
  他还是痴呆一般,大约是没有见过如此场面。西北,天高皇帝远,怪不得天寰要战后来看看。
  到了凉州刺史府,建筑也有裂缝,庭院里一地的石竹花瓣。因为地动威胁还在,阿宙暂时把我安排在刺史府东南角的夫人台的草堂内,说是那里最为安全。
  两人相处,我对阿宙说:“凉州的钱够用么?灾民都该发钱抚恤,房屋由官府出资营造,棺材由官府按照家庭的情况给补贴,你说对么?我……”我轻声道:“我带来不少我自己的钱,有这个数……”我做了一个手势:“要是凉州暂时缺现钱,你拿去用吧。”
  阿宙笑了两声:“普天之钱,莫非王钱,你不要用大哥给的钱送作人情,我打胜了仗,自然收敛了一些钱财。够用了。你离开长安时……杨夫人还好么?”
  我低下头:“好的。就是心疼病发,我去看了,又让医者精心调护,你不必有后顾之忧。”
  阿宙沉默半晌:“她以前是没有心疼病的……我在外头打仗顾不到,托你照看下夫人。你虽然不喜欢她……但她也挺可怜的。”
  你不用说,我也会照看的,我心想,但看到阿宙凤眼里的表情,我又觉得他的托付太重了。
  布谷鸟声刺耳,阿宙又问:“有件事,皇上为何收养六弟之子?你怎么想。”
  我许久没有答话,那湿了又干的衣服,在身上皱巴巴的,我拧了衣角:“他想要,我也没什么不乐意。卢妃骤死,临终还将孩子托付给我。”
  阿宙的凤眼射出一道光:“女人最苦的就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你自己不能生一个?皇帝有亲生子,对我等三个弟弟也是好事情。老六的孩子入宫,难道将来杀了老六?皇上不能再杀兄弟了,不然就太伤盛名,成孤家寡人了。我们在西北,要劝降真是太难,人人都说皇帝是暴君,残忍狡诈嗜杀,要是投降了就跟柔然一个下场。我跟上官心里难过,但一个是亲弟弟,一个是亲信,如何为他辩解?此事我放在心里好几个月了。只跟你才说。”
  我把头低的更低:“别怪天寰,他……阿宙”我直面他:“我小时候中毒过……”
  阿宙瞠目半天,忽然拍了一下案,那案上旋即出现了裂缝。他仰头望着天空,好像在骂什么,然后才说:“算我没问过,你不要多想。大哥当年听了那女骗子的话,什么宜男,宜男。大哥多年无子,也不能怪你嘛。你可千万不能让他恢复后宫制度,……啊,收养了那孩子,对你还是好的……是我没有想明白。”阿宙俯身到床后,拖出两本书来:“前几天热,这草堂我也来安歇过几日,你来了,我把这个带走。”
  我看他想藏起来,就踮脚说:“我看看……啊,原来是战国策。我还以为你一辈子就看一本春秋足够了。”
  阿宙脸上晕红:“我跟了上官一起,冒点酸气,不行啊?”看百年捧茶入内,他连忙闪身出去。百年道:“皇后您一夜未眠,还是休息休息吧。”
  我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遇到了惠童……他想来看望皇后,我挡了。”
  “嗯,明天让他来和我一起用膳吧。”我慢慢的喝茶:“我不休息,去寺庙看望灾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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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日之后,西北其他各郡消息传来,肃州果然被毁严重,民房数万损毁,连陇西李氏府都无法住人。李茯苓跟着其兄李醇前来报信,这丫头出落得水灵灵的,说起来也怪,虽然她和我一样年龄,但我总觉得她像个小孩子。
  第二天,我在观音寺与灾民一起吃了面条,又抱着一个失去父母的小孩子给他讲故事。我这人小时候满肚子的故事,可惜只有母亲听。有时候她喝闷酒,我就只好对着草木讲。有了用武之地,我极高兴。虽然阿宙不要钱,但我还是发了如雅在我出发之前给我准备好的“人心钱”给百姓。
  确实,这些钱不能弥补灾民的损失,但汉人多少会用钱衡量恩情,即使是天子也不能免俗。
  月上树梢,我才回到刺史府,在院内溜达了一会儿,就见李茯苓跑了进来,她瘦了一圈,显得眼睛更大。因为我待她亲热,她也就没有规矩:“皇后,五殿下在这里吗?”
  “不在。”我说:“你今天不是跟着你哥哥去凉州府点检送给肃州的钱粮瓜果了?”
  “我找五殿下呢,我又话要说,哥哥不让我回肃州,要我住在凉州。可五殿下要去肃州了,我也要去,不要在这里。”她说话瞳仁乌亮,娇纵又可爱。我想,要是我父皇不早逝,我也会这样……也许还是跟现在一样……现在要和南朝开战,对我是喜是忧?
  一抬头,李茯苓一阵风似的没有影子了。我咳嗽一声:“阿宙,你出来。”
  阿宙从夫人台后绕出来。我笑了笑:“一个王还躲女人,躲不了明天,有话挑明好。”
  阿宙说:“我直说了几次了。我对女人全靠第一眼。她这女孩子不坏,但我可不想给她希望。我要去肃州了,来跟你道别。”
  “你现在走?肃州情况不明,死伤众多,你去了那个战场有什么用?城内万一流行瘟疫,怎么办?”
  阿宙按着剑柄:“我非要去。还记得柔然那时候我在城内和五千青年军一起滴血饮酒?”
  我点头。
  “那五千是我从长安带出来的。这次打西北,大小八十多场战事,我们没有向朝廷要过一点增援。打甘州,死了八百,打敦煌,死了一千九百。你想,这支军队陪着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此次我留了大半帮我守卫肃州,若我不去,怎么能睡得着?有一个,我也带回来。”
  阿宙的表情有几分痛苦,我发现他的虎口都是细微的裂口疤痕。以前他的手……我叫了他一声:“阿宙。”
  “嗯?”
  我说不出话,宦官侍女们远远在树后,但我还是可以看到他们的影子,我走到夫人台前一块字迹模糊的古碑一侧,阿宙也不跟过来,在碑的另外一侧,对我说:“小虾,虽然没有看你的信。但打敦煌的时候,我也想:要是我死了,你会怎么样?你可别哭啊,你哭起来,没有笑起来好看,其实是人,都是笑比哭美。”
  古碑上的裂缝有好几条,看来古代至今,陇西地动不少。火红的凤毛菊星星点点洒在古台废墟上,银蓝之月光海里,它们宛若希望的火种。我想了好久,才说:“其实人总有一死。我可怕死了……”我叹息一声:“阿宙你成了男子汉,太尉王,你有选择生死的权利,也会衡量生死的价值。你可以死。但有一样,你不许为了我去死。那样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会不开心。这就是我在长安没有对你说完的话。”
  阿宙还没有说话,就见惠童来禀告:“殿下,上官先生走了。”
  “走了?”我和阿宙异口同声,不约而同从石碑旁现身。
  “是,我按殿下的吩咐去请上官先生来交待事。但上官先生让人告诉殿下,他已经带着物品去肃州,先生说:殿下乃天子手足,金枝玉叶,不可冒险,他曾在五年前参与过泰山地动的救治,懂些法门,又通医术。打仗王在行,那个不是王所知的。扬长避短,才是太尉王风范。”
  我望着皎洁月色,想起早上上官给我看那个奇迹般垒卵而成的“人偶”,他的微笑静谧,丝毫看不出他要去肃州……阿宙跺脚,扫了我一眼,赶紧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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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2:40 | 显示全部楼层
  自从上官走后,度日如年。不断有人传播流言,说肃州瘟疫横行,尸体遍野。而天寰那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十五天期限过去了,但因为地动损坏道路,以天寰之冷静,肯定不会冒然前来的。还有南朝之战……我夜里辗转反侧,天寰不让我参闻与南朝的战事,到底什么意思呢?
  我理当“避嫌”么?因为我毕竟是南朝公主。水土不服,我经常感到不太舒服,但为了皇家的影响,我还是忍耐着,也去了凉州附近视察。因为肃州大地动,肃州和凉州之间也有许多灾民,所以凉州人满为患。我每日去收容的官舍,寺院看望他们,特别是小孩子们。这些天,共有三百多个无家可归,也无亲可靠的孤儿们登记入凉州府账册。阿宙全数编入太尉府清单,说全部收养起来。
  这日从早到午后都阴雨连绵,天气突变寒冷,我早早回到草堂,也不想让人陪侍。据说在肃州的瘟疫也传到了凉州郊区,有几个人病死了,虽然阿宙说查无实据,但我还是有几分忐忑。今天我抱过的一个孩子,就有寒热和腹泻。
  “上官先生还没有消息?”我问,圆荷摇头:“娘娘,你怎么了?你不舒服?我去告诉五殿下,找个好大夫来吧。”
  我打开外衣,疲惫的躺在床上:“不要麻烦五殿下了,我躺躺就好。你去吧。”
  圆荷不以为然,噘嘴说:“自己身体要紧。您是皇后,可比凉州长史都忙碌。”
  我一阵反胃,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赶紧掩饰说:“去吧,我休息就是了。”
  外头有车马声,圆荷说:“五殿下回府了……”一溜烟的跑出去。
  我懒洋洋的躺在床上,一阵阵的寒冷,自己是病了?不会是大病吧。上官不知道怎么样了……天寰在长安想到我么?我胡思乱想,唉声叹气,仿佛好多天的疲累。都在现在发作了,心情也不知为何,沮丧至极。
  门口木屏风旁,出现一个佩剑的人影。看他肮脏的鞋子,沾着烂泥的下襟,就知道是阿宙无疑。虽然天色发暗,但还是看到阿宙美丽而年轻的身影。
  “阿宙,你要真为我好,就别进来。我没事,就是难受。这些日子见了不少死人,看到好多惨象,又太累了。我自从到了凉州就不舒服,但我没有说。我怕人笑话……想想日子还是很长的……但也不清楚究竟有多长。他在长安,也来不及管我……”我想起那个老僧的预言,哆嗦了几下:“以前我跟他结婚,大概因为他是皇帝,但从我来凉州开始……我越来越不喜欢他是个皇帝。什么都是国事为重。要是他陪着我哭,陪着我笑,对我没有隐瞒,才是十七岁的人喜欢的人吧……我当皇后太累了,虽然一直努力,但太累了,太累了……”我捶了几下隐囊,眼泪都涌出来了。对阿宙说这些……我在干什么呢……我揉揉眼睛,脚步声近了。
  草堂地面上,一连串带着泥的脚印,阿宙的鞋也太脏了。是不拘小节?我心里一跳,立刻坐起来问:“你怎么进来了?”
  啊?我愣的就像个木头人。
  那不是阿宙,阿宙没有这样雪白的脸,这样深邃清澈如湖的眸子,也没有这样谜样的表情。他打量了我一会儿,勉强笑道:“惹你发脾气了?对不起,路上不是太好走……所以来晚了两日……”是天寰,真是天寰!
  我突觉得也不太痛苦了,扑到他怀里去。他紧紧抱住我,过一会儿,松开我摸摸我的脸,也不说话,又重新抱住我。我想起自己方才的话,不好意思。恨不得时光倒流,我好准备些别的好听的东西……我只好赖在他的胸襟里,用牙齿磨磨他的衣服。
  天寰说:“长安之事才处理,就得到陇西地动消息……我没有料到的……让你一个人来这里……”他全然不提我的那些话,仿佛没有听见。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不,我知道你有难处……我只是发发牢骚,因为身体难过,所以想见你。可你来了,就好了。”
  天寰安抚了我好一会儿,还捏造了几句哄骗小孩的话逗逗我。才说:“医生来了,还怕什么?神医子翼先生在我后头,明日也会到凉州的。”
  他撸起我的衣袖,将手指搭在我的脉搏上。他身躯剧烈的抖了一下,我抬头看他的脸,他神色未变,但眸子却在不断转动。
  “你不用绷着身子。”他说,我躺在他的膝盖上,他就给我诊了一次脉。这时,他的耳朵变红了。他的嘴唇哆嗦了几下,亲了亲我的鼻子,扶我躺下以后,他还在轻声自言自语,有几分反常。
  我真的得了瘟疫?我捂住嘴巴,但一阵恶心的感觉,没法挡住,天寰回头又瞧我一眼,说:“别动。”
  这时候,阿宙在外头起了声:“臣元君宙叩见皇上。”
  天寰看了看我,抬起头:“平身。五弟不是外人,进来吧。”
  他一步步的走向门口屏风,竟然踉跄了一下。
  阿宙紧张的站在屏风一侧:“……皇上……?”
  天寰凑近他,好像在审视他,阿宙坦白的望着他。
  天寰举起手,用力摩挲了几下阿宙的发髻,叫他:“五弟。”然后将他抱在怀里。
  好久,他才松开阿宙,用胡语说了两句。阿宙的脸色由明转暗,又由暗变得更明亮。
  他望了我一眼,凤眸含着泪光,他张臂拥住了天寰:“大哥……!”
  我旁观着,心头灵光一闪,莫非是……我等着天寰来对我说。
  还是阿宙的声音:“福祸相倚,虽然西北遭受大灾,但皇后有喜,也是天下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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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3:0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八章:心曲

  有喜了,我有喜了……那是有了孩子的意思么?我一时头晕目眩,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草堂里霎时明亮如天宫,恍惚之间,房顶上的茅草绿变作红,床角雕刻着的蝙蝠活动了起来,从一只变成无数只。我捂住脸,方才还没有干的眼泪落到手掌根,用舌尖偷偷舔,好像是甜的。在这个时候,真希望天寰能过来抱着我。但当着别人,也不能开口,也不便动。
  天寰和阿宙用胡语说了好一会儿,他才换了我听得懂的语言道:“你即刻召集官员,朕会有所安排。对于百姓,安抚爱护自是一种怀柔的策略。但将他们大批集中在拥挤之处,容易引发瘟疫。朕听说肃州已有恶疾者,所以凉州也不可怠慢,一旦有病者,应即刻隔离,迁于郊野。”
  我坐在床角,胃里泛酸,瞪大了眼睛瞧着他们兄弟。天寰背对我,我正对阿宙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发潮的眸子溜动,好像更清澈了。他又盯了我一眼,才说:“大哥,你的旨意臣弟这就去做,但你长途劳顿,皇后好像也不舒服,你还是等一会儿再召见大臣们吧。”
  天寰已恢复了往日沉静的口气,他扫视阿宙,拍了拍他的肩膀:“朕并未说此刻召见,但事不宜迟,凡事都应抢在前面。等半个时辰,朕换了衣服,同皇后进膳完毕,再去与你会合。”
  阿宙牵动嘴角,躬身退后道:“臣弟这就去准备。”他的声音都在颤抖,飞快的离去了。我心里忽然有点难过,本来是最高兴的时刻,但让阿宙第一个知道,好像有些讽刺。
  天寰稳稳的走进来,他那优美如天人的步态,这回颇让人恼火。我们有了孩子呢……!一阵冷风灌入,我拉了一件披风蒙在头脸上。
  天寰好像笑了,他柔声叫我:“喂,喂,夏初妹妹,光华公主,皇后宫?”他从来没有用这样三个称呼一起叫我过,我不理他,直挺挺的躺在床上。
  天寰坐在我的脚跟,抓住我的脚丫帮我揉揉,他的动作极轻,好像我是个瓷娃娃:“你有身孕都一个多月了。我方才太为吃惊,要不是五弟来,我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了……下官初遇此事,行事难免张皇失措。皇后开恩,饶恕下官吧。皇后您到了西北十来天,可并没有到过龟兹火焰山哪,这脾气怎么变得如此大了?”他语气柔和腼腆,好像在故意模仿初出茅庐的后生。我在衣服里暗笑。
  “身体难受吗?我给你去弄点水喝,再吃一些酸食下饭,就会好起来的。”他放开我的脚,抽身要离开。我挺起身喊住他,因为太靠近床沿,身子一滑,差点要滚下去,天寰“啊”的惊叫一声,半跪下双手捧住我。
  我抓着他的肩膀,他鼻尖冒汗,抿住薄唇,好像惊魂未定。这时的他,不像个皇帝,就是个年轻人,我鼓起嘴,他怜爱的瞥了我一眼,责备我说:“你不能小心点?”
  我大笑数声:“叫你还假装镇定?”我用披肩蒙住他的头脸,把他往自己身体上拉,他难得乖顺,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呼吸灼热,脸贴着我的脸,搂着咯咯发笑的我:“我不是装,我只是……不敢太喜形于色。我确认你怀孕的那刻,心里面是有几分后悔的。”
  我不笑了,用手摸摸他的轮廓:“后悔?”
  他将头埋到我的脖子里:“唔。我不止用了你,还用了另外一个最亲的人在冒险。还好你们都平安。本来我这次长安的事颇为棘手,并没有打算这时赶来西北,但在太极殿内梦到了你和一只白色的神鹿,想起了许多事,因此才不得不早点来……”
  “嗯,与南朝真要开战?长安的事,是指这个吗?”我问道。
  天寰在衣服里轻蔑的笑了一声:“都没有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这个,这个……”他吻住了我的唇,舌尖温柔的深入我的齿龈,他那股雪松般的清馨味道在衣服的空间里变得浓郁无比,我整个人都飘了起来,近乎窒息时,我才想到用脚把盖在我们头上的披风踢走。光亮里,天寰水墨画般的清俊容颜,和我毫无距离。要是我的孩子能拥有其父亲这样的脸庞,让我去死,也没有多少遗憾吧?我惴惴的想,摸着他微眯着水光滟滟的眼睛,他顺势合起眼皮,忘情的吻着我,一点点的火蔓延到我的全身心。我也悸动起来,回吻着他,轻咬着他的唇。
  “咣当”一声,我们才从床上爬起来,门口的地上,是一盘打翻的菜,还有一件紫色的龙袍。
  我跟天寰相视一笑,拢好头发坐起来,咳嗽了一声。
  圆荷脸色紫胀,百年面有土色,两个人慌张的爬出来,一个将菜盘子遮住,一个将龙袍拉回去。百年重重磕头,圆荷不停的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天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以飘若游龙的姿态站起来,严肃的说:“朕不许你们再说一个不吉利的字眼。”圆荷立刻闭嘴,战战兢兢。百年则迷惑的朝天寰望了望。
  他俯视那两个孩子,说:“百年,圆荷,卫护侍候皇后有功,朕有重赏。皇后已有喜了。但是要记住:除了你们两个,暂不要让旁人知道。”
  圆荷傻笑,竟晃悠悠站了起来,百年眼明手快,把她一把拽回地面,语声哽咽:“恭喜皇上皇后,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放开天寰的手,走到窗外。心里充满了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安定。
  只听天寰对百年吩咐说:“朕等下要召见众人,你命惠童单独来面见朕,无须赵王得知。”
  百年应声:“万岁。这是方才送到的信。”
  天寰拿起来看了看,对我微笑,好像是让我放心,他眸中锐利锋芒一闪,又对百年轻声重复:“别忘了叫惠童。”我还沉浸在欢欣中,并没有追问天寰,眺望观音寺金色的塔尖,跟着寺院晚钟为自己腹中的生命祈祷。
  寒风停歇,雪籽打落树枝。这是今年关外的第一场雪呢。来得太快,又恰是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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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3:13 | 显示全部楼层
  直到深夜,天寰才回来,我还在等待着他:“地动颇为让人心烦。”
  他有几分疲惫,又似胸有成竹:“不,灾事不过是慌一时人心。长远之处,此次地动对我发展河西四郡极为有利。凉州受害并不大。而肃州是西北唯一还在土族豪强手中的地盘,这次地动,陇西李氏,也不得不借朝廷之手重建城市,赈济流民。朝廷正好取而代之,我已决定将李氏余族全部迁到长安,以高官厚禄养之,但西北的军政之权,只能归于朝廷所派之臣。”
  他说的残酷,但细细想来,也有几分道理。我想到阿宙的心情,才说:“陇西李圣德和君宙约为兄弟的……君宙也这么想?”
  “那是当然。”天寰解开腰带,用勺子调着拌了药材的热粥,一口口吹凉了喂给我吃:“他现在也长大了些……该明白什么是表,什么是里。你想他对待李家小妹为何那么冷淡?当然以五弟个性,他绝不会喜欢一个对他那么热切追求的女孩。更深的原因,就是五弟懂得了我对李家的想法,他没有必要攀扯到这种漩涡里去。”他收了勺子,笑涡如梦中一般甜蜜:“还是烫到你?”
  我摇头:“听你说话……我都不想吃了。天寰,你叫惠童做什么?惠童这次交出身上的玉锁,无怨的配合君宙设计消灭敦煌的残军。君宙答应放他父亲索超生路的。你还要做什么呢?”
  天寰收了笑,眼神飘忽柔和,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了动:“我早就说过我想要什么。”
  我抱住他的腰:“可我不要。”他顺了顺我的长发:“听我说……”
  “就是不要听你,天寰,我怀孕了。这段日子,我们就不能多做功德吗?地动死了那么多人,你还说好。陇西李氏,也是兔死狗烹的将来。阿宙,只是个可以利用的人。连索超这样的老朋友,你也非要……我不愿意,我喜欢你是东方琪的时候,你要杀死索超,不是杀死心底里的东方吗?”我任性的捂住耳朵,他拍拍我的背脊,几次要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
  第二日我起得晚了,天寰已不在府中。我让圆荷瞧瞧惠童在哪里,圆荷说惠童哪儿都找不着。
  我叹息一声。决定微服敛迹的到观音寺里去拜观音。观音寺后院有一尊秘藏的观音,我到了凉州后,就去拜过。镇寺之宝卧婴吊灯也被阿宙送给了我。这次能有孕,无论如何都该虔诚谢谢菩萨的。我在观音堂独坐了一个时辰,才听到外头有脚步声,竟然是阿宙。
  我吃了一惊,躲到了帘幕后,只见阿宙也不带随从,只是双手合十,在蒲团上磕了三次头。
  他凤眼里反射出菩萨守持的莲花,落寞而安静,并不像往常活泼的太尉王。我正打算脱身出门,阿宙却高声说:“小虾你走了?”
  我只得走出来说:“我谢完菩萨,当然要走了。可是也要谢谢你,你帮我祈愿是灵验的。”
  阿宙笑了笑,眼尾一挑:“你能有喜,我也替你开心。看你的神色比前面轻松了许多。”
  我老老实实的回答:“嗯,我要没有孩子,这皇后太难做了,再说皇帝心心念念的就是一个继承人。君王宠爱,得不到才是理所当然,得到了也不能心安理得。何况我是南朝公主,这次他不让我去长安,独自处理南朝进攻,现在我想,也是为了避嫌。他不提,我也不好追问如何打南朝。你说是吗?”
  阿宙点头:“大哥这次竟然派了年老的中山王去对付边境的南军,让我匪夷所思的很。中山王虽然德高望重,但并不是打仗的好人选。从先帝时代至今,老皇叔从未指挥过一次大战。虽然老皇叔他向来蒙受大哥宠信,但……”他的剑眉蹙起,尴尬的对我一笑:“好没意思的事。而且还在菩萨面前,当着你说。”
  中山王?我张了张嘴,虽然不够妥当,但皇帝在长安,似乎确实没有将可派了。长孙老将军护卫京畿,也是十分重要的……天寰在西北,时间绝不会长,阿宙低头沉思,好长时间才说:“我想回到长安去,大哥是什么意思呢?”
  “阿宙,给你句实在话:你直接去问他,比对我说要好。”我觉得累,靠在佛龛前。阿宙默默无语。我看他眉头深锁,不禁笑道:“虽然是太尉王,但见了大哥,你还是个小弟弟吧?自家兄弟,为何要有隔阂?你也知道皇帝不插手西北军事的道理,阿宙你想凉州城外的万匹骏马,你身边的一流谋士,打下西北的奇功,都是他给了你的。连我有孩子,你都比我先知道。你要说皇帝对你不好,又对得起谁?”
  “我从没有说大哥对我不好。”阿宙有几分恼火:“不过他带走惠童……对了,你知道雪山里的星图吗?”
  “星图?”我诧异道,却见外头主持和其他几位高僧走了进来拜见,我只好和阿宙收了话头。
  天寰直到第二天才回来,惠童却不见了。他袖子上沾了点酒气,神色异常的凝重。但我没有问他一句话。他似乎十分累,倒头就睡,睡完了起来批阅奏折,成日不出房门,直到神医子翼先生到达凉州。子翼先生鹤发童颜,笑容可掬,衣衫上药香扑鼻。他给我诊脉,耐心到我不耐烦为止,我紧张的问:“先生,难道我没有身孕?”
  他本来在笑的面孔又加了一道笑纹:“切莫多心,皇后有孕月余了,老朽绝不会弄错。”
  我松了一口气,子翼先生从包袱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枕头:“这是个定神的药枕,老朽新制打算献给皇后的。皇后若不嫌弃,可以试用。”
  我接了道谢,又说:“老先生?我来凉州受了惊。身体不舒服,孕妇都是这样的吗?”
  子翼先生抚髯,环顾左右:“都是这样,都是这样的。……皇后,记得试用枕头。”他提着东西退出,我睡在那个小枕头上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睡意袭来。我连忙掐了一下臂膀,子翼先生好像就在屋外,是要哄我睡觉,跟皇帝详谈?我不禁得意,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就要当上母亲,当然不会受骗了。许久,天寰在门外轻声唤我,我假装睡着,等他关了门,我才踮着脚听他们说话。子翼先生的声音非常清晰,虽然离了不近,但我还是听到了。
  “皇上少年的时候就一直担忧子嗣,老朽当日就劝说您定心于一名女子,专一燕好,这样才可能有孕……”
  “老先生说的对。合适的女子,近年才找到。朕是只有她一人的。”天寰口气淡淡的。但我听了,不由自主一阵高兴。
  子翼先生叹气,说:“老朽爱说实话:皇上正当壮年,此时有子也并不晚。但皇后年龄太小,
  怀孕产子,绝非易事。”
  “她……已经满十七岁了,这年龄,似乎……也可做母亲了吧?”天寰不太确定的问。
  “她幼年可能环境太差,缺乏调养,身体禀赋不佳,渐成外强中干之势。外加她中毒过,虽然以强力驱毒,但底子就更不好。以她的体质,皇上娶来她之后,理应给她善加调养几年,到了满二十岁再受孕,才可没有危险。皇上在婚后,有否注意给她滋补身体?”
  “……我……我没有……朕忙于国事……她看上去并不体弱,人也长得高。”天寰低声道:“是朕疏忽。”我心头一跳,虽然看不见天寰,但可以想到他的表情。神医自然是神医,但是天底下哪有男人讨来成年夫人,养个三四年后,再行圆房的?我不以为然,我自觉身体并不差,民间到处是幼年生活苦的女孩,也不是一个个生孩子?
  “皇上与上官虽然都是好大夫,但你们对妇产方,缺乏临床经验,疏忽也不足为奇。恕老朽直言,成为北朝皇后对一个无亲无故的南朝公主,恐怕压力极大,她的脉象是长期心情抑郁造成的虚弱。这个子嗣,以老朽的医道,应该可以出生,但……”子翼先生放低了声音。
  天寰一句话都没有。喜鹊围绕草堂叽叽喳喳。哎,孩子对我不利吗?若是那如来寺的和尚说的是孩子杀死我,那倒也是一桩好事吧。总比其他答案,来的简单。我苦笑了笑。神医说的真是,我回到床上躺好,推开那个药枕。
  又捱了好长的时间,我才感到天寰进屋来。我闭着眼睛,只觉得一双微凉的手小心翼翼的抚摸我的手臂,又若有若无的接触我的脸颊,才碰到,又离开了。他静静的坐在床沿,毫无声息。我忍了许久,真想自己能入睡算了,但心里越来越烦,不得不张开眼睛。天寰的侧影是我所见最美的,黑眉斜入鬓角,鼻子高挺,唇色浅淡如花瓣,没有半点俗世气息。但他眼神有几分呆滞,愣愣的望着窗子里的阳光,好像没有我,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天寰。”我叫他,他看向我:“醒了?”
  “我没有睡着。我都听见了。”我直截了当的说。
  天寰低头,捏了捏我的手:“孩子我很想要,因为他身上有南北两朝皇帝的血液,是最合适的统一天下的主人。等你生下孩子,再好好调养,以后未必再要其他孩子了。”
  “我不怕,一点都不怕,。”我直视天寰:“你可是元天寰,这种事情本来不必你来担心。神医也和著名的预言者差不多,不可全信,而且还有机会改变。要是我这人会害怕,当初就不必逃离南朝。不过,我可是一点都无憾无悔。假如我顺顺当当和你结婚,也没有那么多故事了,你也是不会喜欢上我的。而我在南朝再呆一年,就被他们毒害的永远生不出孩子了。我和你结婚,有无数快乐的时候。我小时候跟母亲在冷宫里相依为命,没有吃没有穿,人人都蔑视我,我只要有了母亲还是很快活。后来能嫁给你,太极殿里是我们两个人的宫。我应有尽有,为什么不快活?”
  天寰抱住我:“南朝本来是你的,几年以后,我将把整个天下送给你的儿子。”
  我笑了:“我要是生了女孩儿,可怎么办呢?”
  天寰也笑了,他挺起胸膛,对我说:“我的女儿为何不能当女皇?”
  我大笑,耍赖般的趴在他的大腿上,我笑停了,才问他:“天寰,关于南朝进攻,我就问一句:你为何用中山王为统帅,你就不怕出师不利?”
  天寰想了想,才缓缓说:“此次对南朝的战争,胜不是我的目的。”
  胜不是目的?难道存心要败?我满腹狐疑,但望着窗外的蓝天,想想自己和那些劫后余生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们,忽然觉得所谓的政治游戏,阴谋重重,但又是看不开的人才会执著的东西。我有了孩子,何必要刨根问底的探寻丑恶的真相?我脱下外衣,弯腰取了子翼先生赠送的药枕,打个呵欠说:“真乏了,我晓得你要看那边的一堆奏折,我就对不住了。”
  谁知天寰微笑道:“今天我陪你睡吧。偶尔我们对不住奏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从来不睡午觉的,大白天,难道他还要脱衣安歇?我瞪着眼睛,看他的手指灵巧的解着领扣,一直脱到薄薄的底衣。他见我还歪头瞧着,居然淡然一笑,又解开底衣的带子,露出月光玉般的肌肤来。我脸热唇干,正寻思如何找几句来调侃调侃,天寰星目横了我一眼,用冷清桀骜的调子说:“怎么,还想要看?”最初认识他时,他就是一向自以为是这么说话的,难怪我当时讨厌他……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讨厌。
  “我……我不希罕,我难道没有看过?你的身体就像西北的一件特产:夜光杯。晚上凡有月光,它都是会发光的。还自以为有什么神秘吗?”我说完侧身躺下,只听天寰轻声笑,我一转身,被他抱住,他拉着锦被,把我包起来,大理石似的脸上泛起桃花色:“……夜光杯?你这个坏孩子。”
  我听着他的心跳声,一切似乎都轻松的不像真的,我呻吟般的叫他:“天寰?”
  “别说话。”他命令我说:“我们要睡了。我七岁以后,除了伤重昏迷,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午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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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3:28 | 显示全部楼层
  七日后,惠童回到了凉州府中,他穿了一身素服,到我这里给我请安。
  “惠童……”我知道,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天寰说:索超必须死。那日,他必定是领着惠童去见索超……我望着惠童,不由得流下了眼泪。推己及人,索超父子的悲哀,我也能体会。
  “皇后,请准许我回到您身边伺候。五殿下说让我跟着您,我就愿意。我父亲离开了,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也是他最好的归宿。他说,经历了如此多,临终还能见到他认为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个故人,与一个是敌是友的知己共饮美酒,他死而无憾。”
  我双手扶起他,点了点头,认真的说:“惠童,虽然你是内侍,但在我从此将你视为我的亲人。五殿下的情谊,我不能懂,但不是不懂。但天下就是在死亡和新生中,才不断的变成新的世界,你明白吗?我难受,只是为了你一个人。”
  惠童擦干眼泪,点点头。
  天寰从未再提起索超,惠童似乎从未离开过我们,而是我们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道风景。
  又过了十日,上官先生从肃州返回,天寰和我一起到门外迎接他。上官清丽的外表,消瘦不少,但他下了车,便握住天寰的手,率先对天寰说:“辛苦辛苦。”
  天寰对他一笑,也没有多说一句。我总觉得他们两个极有默契,似乎非言语可以形容。
  上官对我也点点头,眼神温柔如水,好像他什么都明白了。天寰愉快地对他说:“你知道星图吗?我得到一个卦,要是你能彻底解开它,我们就去看。”
  “是那个蕴含天下局势地理的星图?虽然想看……但我的那腿,也是力不从心。”上官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我若彻底解开,你带着皇后去见识见识。好吗?”
  “我本来就想带她去的。”天寰说,上官又瞧了他一眼:“我怎么觉得你变得更年轻了,气色真好。”天寰不语,我倒笑了。星图……阿宙也提过……自从天寰来到西北,阿宙的光芒似乎又黯淡了。这是我并不愿意看到的。虽然阿宙只是一个王,但阿宙这个少年,值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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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天后,我穿着厚厚的毛皮衣服,坐在一只白牦牛的背上行进。这里是祁连山内的雪山。
  雪峰插天拔地,丽色奇绝。远处绿树如幔,高山深翠,于太阳光中反射于冰心玉骨的山川。
  “太美了。”我赞叹道。天寰好像是一个和这种美景极其协调的男子,他望着我,悠悠道:“早就说了这种景色必定是美的。有人曾说:我想一直走到玉门关外去,看沙漠落日,海市蜃楼,也许我能坐在天池的冰面上……自从那时候听了这话,我并没有忘记过。”
  两日之内,我确实在西北看到了沙漠落日,听那驼铃声起,也看到了海市蜃楼,领略了沧海桑田。每一次,这个男人都在我的身边。听他重复我当年的话,我忽然觉得有几分伤感。
  天寰说:“其实祁连山,也就是古代的天山。”
  “是么?”
  “对,因为匈奴人原本将祁连山称为天山,匈奴语的天就是‘撑梨’,后来此地归汉,当地人久而久之,变其音为祁连了。”
  我指着冰泉上的一朵蓝色小花:“你看,那朵花是蓝色的,碧汪汪的可爱。”
  天寰说:“我去给你采来吧。”我忙拉住他:“不要,不是怕你有危险,是花长在那里不容易,摘下给我,花的根就断了,是罪过。”
  天寰笑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罪过。大概罪孽太深了。”我还是扯住他的袖子,他摇摇头,便放弃了。
  我们行了半天,只听到淙淙泉水声,却看不见泉水的来源。但终于找到了一个洞口,天寰领着我进去,里面有个大厅般的空间,还有几十个密室般的小洞口。绘满了红白相间的莲花,还有星图一张,密密麻麻的画满整面洞壁。
  我看不太懂,但天寰给我解释说:“这里面共有一千三百多颗星辰,据说这是西北所蕴含的最大秘密。索超曾说,他的许多阵法,都是从这里幻化而来。看……那上面还有句话,让我看看。”他直起身体,用火折仔细的望着:“嗯,大约是百年前有人所写。”
  我向后退到一个小洞穴的旁边,想远观星图的全貌,太高深的,非我所能企及。我不愿扫丈夫的兴,就问:“什么话呢?”
  天寰的声音沉沉回响:“江东分王三百年,日出东方,复与中国合。”
  “东方?太巧了,连这星图也是说现在可以统一天下?”我兴高采烈,脚下一滑,身体后仰,却被一只手抓住了。我“啊”的一声尖叫,天寰回头:“怎么了?”他向我走了过来。
  我迅速回头,背后黑乎乎的地方,站着一个男子。个子也很高,朦胧中只有一双凤眼,熠熠生光。我甩了一下手,大为震惊,阿宙怎么也在这里?
  “没什么。我没有站稳,滑了一下。”我极力掩饰,天寰太注意我了,加之看到星图的兴奋,似乎没有察觉异样。我心里乱纷纷的,低头打了一个喷嚏:“天寰,这里有点冷。”
  天寰犹豫片刻,就说:“我们走吧。我并不指望靠这张星图的,方才,也记下了大半了。还是你的身体要紧,动了胎气就不好了。”
  我嗯了一声,就率先出了洞,天寰跟在我的身后,一步步都扶住我走。
  后面的数日,天寰忙于西北布局,又将来凉州避难的李圣德说服,举家入朝。每当入夜,就会在羊皮上,仔细的靠着回忆,恢复那张西北的星图。我们返回长安的日子定下来了,他本人要再去一次雪山,也分身乏术。
  我一直想当面问问阿宙到底跑到哪里去做什么,可是出发的日期临近,天寰跟我形影不离,阿宙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我没有成功。不过要是我当时不扯谎,阿宙也许会自己站出来的。
  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中斗婵娟。在凉州城的最后一夜,我们已移居到修缮过的正堂。天寰竟拿出了一把银琵琶让我看。
  “这是父皇用过的,我儿时也见过。当初父皇因李圣德的姑母弹奏琵琶绝妙,亲手将此琵琶赐给了她。后来她回到肃州,终身未嫁,所以李家现在才将此物上给了我。”
  我对天寰的父皇,印象实在不好。真不明白他为何非要多情的送给人家一个姑娘琵琶,反而耽误了别人的终身。我扁嘴不语。
  天寰说:“明天又要回宫了,为了纪念这次西北的短暂之行,我弹奏琵琶给你听吧。”
  “你会琵琶?”我惊愕的说。不过他曾经在桂宫要求我将野王笛借他吹奏,估计他触类旁通,也能弹拨几下。我想到这里,不禁笑道:“那试试看,我是不会笑话你的。”
  “献丑了。少年人太嫩,其实还是我比较强些。”他向下斜抱琵琶,以象牙拨子弹奏。
  我吃了子翼先生的药,怀孕的不适,也逐渐消失了。这些日子丈夫关怀备至,心情舒畅。
  松明灯下,他拨声如雷,我心神超乎,一曲薄媚,风啸天上来,满室飞春雪。
  那曲音,宛如仙鹤翠鸾,唳月衔花,又仿佛金铃玉佩,切磋宫商。
  他唱道:“南山一桂树,上有双鸳鸯。千年长交颈,欢爱不相忘。”
  我凝神倾听,不禁拍手。天寰抬头一笑:“兄弟里只有我是父皇身边长大的。父皇无比宠爱我,教我画画,自然也教我乐器。不过我唱歌太少,只记得这首,是父皇十分喜爱的乐府歌。我儿时偶尔偷偷的唱这首歌。但不愿给人听见的。当了皇帝,就再也没有心情了。要不是此情此景,我也未必想的起来这首歌。”
  我说:“唱的真好,不过你当儿童的时候似乎是极其风流的,若在太平盛世当了皇帝,恐怕也就是和你父皇差不多。”
  天寰垂头笑笑:“也许。不过父皇有自己的苦衷,他对我是特别好的,比民间父子都亲。可惜他与母后感情不谐……”他坚定的说:“等我们孩子出生,三个人一定要在一起。”
  我心中高兴,眼眶都湿了,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太容易了,让我有点害怕。我连忙说:“我也唱一首歌,和中原曲子不同,是我来西北后学的一首民歌。”
  我站起来,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墙上,天寰的影子也是一样。
  我娓娓唱道:“行舟劳心,万种辛苦。纵万里乘风,终须把岸拢。
  岸上青松挺,伊人松下等。愿将此身许君手,请来系缆绳,结下个海誓山盟。”
  天寰注视着我,默然许久,寻思了半天,才说:“这次回长安,我就会向中外公布你有孕的消息,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努力保护你,从现在到你生孩子,我是不会离开的。”
  我刚要点头,就听门外有脚步,天寰起身,放下琵琶:“……谁?是五弟吗?进来吧。”
  阿宙一身翠衫,灯下妖娆,他不带佩剑,只带儒巾,显得美如晨曦,青春冠绝。
  他凤眼迷惘,与我对视一眼,我退后几步,方才我唱歌,他也听了去?
  “臣弟来是为了杨夫人的事,臣弟要数个月后才能交割完毕西北军政,返回长安,但宫中杨夫人身体欠佳,臣弟总是有几分担心。皇上……”
  天寰用跟皮肤色泽相近的象牙的琵琶拨子,拨了拨自己的五指:“五弟,你明日就跟着朕返回长安,西北的交割,朕已安排别人来做。至于你的母亲,朕忘了告诉你……”这时天寰向我这里侧过身体,他嘴角也有难以捕捉的冷冷笑意:“实际上,她已不在宫中了。”
  我飞快的和阿宙又对视一眼,我身子一抖,阿宙身体一晃。我可是不知道的……!
  天寰反身,毫无表情。他用今夜吟唱情歌,清冷而轻柔的声音问:“五弟,你急什么?又怕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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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3:40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九章:矛盾

  阿宙的瞳仁瞬间放大,一动不动。西北淡黄的月晕笼在他的瓜子面上,翠生生的衣服上,使他整个人像一块还未雕琢完毕的琥珀。他忽然耸肩,微微仰头瞧着天寰发髻以上,带着笑声道:“请问皇上是什么意思?”
  天寰眼波澄澄,一脸静谧,闭着嘴唇盯着他瞧。
  阿宙收了古怪的笑意,站正了说:“臣弟是有点急,但不是怕。”
  天寰低声不知咕哝一句什么,也不回头,轻声道:“请皇后回避。”
  我早就有几分紧张,就知道该迈腿,但脚发麻。
  谁知阿宙清清楚楚,堂堂正正的说:“皇后有何必要回避?”
  天寰一弹指,也发笑:“好,好……好。既然如此,皇后就留下听听。”
  我果断的抓起披风,淡淡道:“皇上容我告退。你们自家兄弟,我在与不在,也没干系。”
  我又扫了一眼阿宙。天寰的手却按住我的肩头让我坐下。他沉吟片刻,对阿宙说:“五弟,皇后是没必要回避,朕要说的话,也没有甚么机密可言。你急,因为你在西北拉起来一支军威赫赫的少年军队。但朕要你交割军务回京,你就以为朕必然削弱你的力量。元廷宇死后,皇族人人都悬着心,生怕步他后尘。你原来算是元家最笃定的一个王弟,可是朕放走你那么长时间,好像对你不闻不问,对于西北的战事,又好像是放任自流,你就觉得朕对你还有隔阂。是不是?”他悠悠的起身,从薰笼里取出两只银壶来,分别倒入两个琉璃小杯。把橘黄色的递给我,将碧莹莹的放到阿宙的手里:“皇后喝蜜橘茶,给你准备的是菊花茶,你不是急嘛?去去火。”
  天寰体质偏寒,从不喝菊花茶。那么说他料到阿宙要来,我品了一口热茶,半转身,看着墙壁上阿宙和天寰的影子。他们的身影,真是越来越像,难怪我上次弄错。
  阿宙低头默然,只听琉璃放在案上清脆的一响,阿宙才坦诚的说:“臣弟不敢。臣弟在西北,是有数万的人马,他们士气振作,对于新的战争跃跃欲试。但臣弟夜读书籍,亦新懂得一些道理。虽然有强大的军队,所急却不应在此时。策云:本末更盛,虚实有时。朝廷此时,还未到一举攻破南朝的时机。朝廷内政未有大定,西北,西南用兵才息,琅玡王韶,虽投诚于我朝,但其人狡黠,万一我朝显露大势颓,这老狐狸也会改变风向,又是大患。所以,皇上要等,臣弟也乐意跟从皇上。智不轻怨,臣弟不敏,但也不会有任何怨望。臣弟所急,还是为了杨夫人和弟弟们……夫人所错不少,近来又有症候,臣弟无法探望杨夫人的心疾,但血肉相连,就是为了‘孝’字,也不得不有所担忧。臣弟若不孝,也不能说忠。臣弟不孝,又怎能带兵服众?”
  我捂住嘴,轻轻咳嗽了一声,这皇帝调制的蜜橘茶,果然提神。
  天寰叹了一口气:“五弟,有句话:忠孝不能两全。生你者与你血肉相连,养你者又怎么办呢?朕对你在西北的战事,并非漠然……看来,那套战国策你好好读了,朕深感欣慰……”
  “战国策是皇上给的……?”阿宙的影子挪了挪。
  天寰不置可否:“朕以前宠你,但宠这个字,是如何写呢?离开了家,离开了宫,云游在戈壁沙漠,你这条小龙就不能再被朕‘宠’了。朕没有怀疑你。你的母亲心病重,但朕不会让这病在五弟不在时发作。而且她的病,与千里之外的你,有何联系?朕请神医子翼先生给她诊脉,她推辞了,朕也绝不勉强。正好六弟来京城探病,朕为她着想,就让她出宫,暂居魏王府。她心病,莫非是在腋庭那种憋闷地方处久了?五弟你还年少,后宫里女人得心疾,也是常病。朕相信,不久她就会好起来。等你回京,自己也可以去瞧瞧。”
  我悄悄侧身,谁知天寰也正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我用手捂着温热的杯子,叫他:“天……皇上……皇上……?”
  “讲。”天寰在我对面坐下,阿宙眸子微微转动,像是司南盘上的磁石。
  “皇上,我……我有个请求。”我用敬重而委婉的口气说:“腋庭充斥先代嫔御,所费奢靡。侍者缺乏,医者不备。昔日几度有大量女子出家,但还剩余一些有红尘之心的。先帝们相继辞世,昔日最富青春的宫人们也都步入中老之年。还要隔绝她们与家人骨肉,将她们关在后宫樊笼之内,与心何忍?这也不是仁和之道。朝廷对此虽有制度,但皇上您有意革除陋习,也就不必墨守成规。古代典籍,有圣君遗诏,对后宫妃嫔厚加赏赐,将她们遣返给家人赡养的。更有以各位母妃跟着所生的诸侯王就国,称为国太妃。我虽有罗夫人协理,但对于后庭各位,常常照顾不周,总有愧疚。且我如今……”我瞅了一眼天寰,他似在微笑:“我更无暇,也无心力。不如皇上改变旧规,索性让杨夫人等出宫颐养天年,以全女子们天伦之乐,也是功德。皇上可准我的奏请?”
  天寰尚未开口,阿宙就要说话,我连忙又大声说:“皇上要杨夫人出宫,也是有此考虑吗?
  五王虽然是杨夫人三子中最年长的,但五王自幼为皇帝抚养,文烈母后又亲自教导过,就不是合适的人选。六王与杨夫人感情最深,杨夫人的故土平城又离六王刺史府不远。而且六王妃过世,府中内务和王世子抚育,难道要交给他的男宠们来做?皇上……你说呢?“
  天寰只顾凝视着象牙拨子。我每次都以冷峻的眼光,截住阿宙的话头。最后阿宙也跟着我一起望着天寰,天寰笑涡一浮:“五弟,你同意皇后的主义吗?”
  阿宙喝了菊花茶,桃花眼里也是一团秋气,他下定决心说:“皇后所言有理,望皇上成全。”
  “那么就按照你们的意思办吧。”天寰黑眸炯炯:“五弟,你放心了?凡事不用急,等着对方先失误,好像也是上策。你小时候朕说过多次……对了,你来这里,给你瞧瞧我找到的东西。”
  他从袖子里缓缓取出一卷轴展开,我一愣,正是他绘制研究多日的星图。
  阿宙和我目光碰触,我一口气喝蜜橘茶,他带着一分犹疑之色:“皇上,这是星图?”
  天寰浅笑了笑:“你也知道?”我闭了闭眼睛,脑海里只有雪山石洞里阿宙黑暗里的眸光。
  阿宙挺起胸膛,直接说:“臣弟听人私下提起,出于好奇,是亲自看过的。但臣弟看得不透。前日臣弟派两个可靠的下人去雪山石洞凿下此刻石浮雕。等他们回来,臣弟就献给皇上。”
  天寰的身体一动,他张了嘴。我“啊”的轻叹一声。
  天寰对我笑了笑:“这不能怪五弟。五弟,那山洞构造奇特,星图所绘也并非在平面,而是球面。一旦你让人凿敲石壁,两边的大石必定会悉数落下,将星图和洞口一起淹没。星图从今后,再也不存完整。你我所有的,只有我记忆里的样本。这是天意,你不必自责。我们元家征服天下,不是非要这星图不可。”
  阿宙鼻尖都发白了,他搓搓手,什么都说不出,半天才对着星图直勾勾的看。
  天寰拍拍他:“算啦,算啦。这份图有你的名字,你拿去收好吧,能解释的,我都用标注清楚了。”
  “臣弟……”阿宙不安的接过图,好像一只斗败的长胜蟋蟀,弯腰望着哥哥的脸。
  天寰冷道:“你一定要觉得亏欠帝国。那么就少急些,少怕些,统帅你的军队,将来用自己的能力补出完整的星图来吧。”
  “我……”我脱口而出,天寰和阿宙一齐面向我,我鼓足勇气说:“我也想看到五王的作为,不久的未来,请你让我和皇帝看到。”
  阿宙嘴角微扬,一丝哀伤,好像从笔尖化到清水里的墨汁,逐渐无形。他好像要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不愿说。
  阿宙一走,我抱住琵琶,老实对天寰坦白说:“星图那件事,不能怪君宙。我在山洞里看见他,一时间只想到帮助他遮掩……他当然就不好出来了。没想到你都不存心隐瞒……是我愚昧。”
  天寰美秀的头颅一摇,毫无感情的说:“……嗯?那天他就在山洞里?”
  “……?”我慌张的松开琵琶,手指被弦刮痛了:“你没有发现?”
  我怀孕,似乎变得更笨了,我暗暗骂自己一声。
  天寰拉过我的手指,没有搭话。过了一会儿,他才收起琵琶放好。
  我忐忑的靠在床上:“天寰?”
  他眸子被雨洗过般清澈,湿润。他自嘲般的开朗一笑:“弹一次够了,我又不是少年郎。”
  我垂下头。他摸摸我的头发:“好了,别想了。星图,西北,某夫人,都算什么呢?现在你的孩子,才是最大的国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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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3:50 | 显示全部楼层
  天寰对朝野内外公布我有孕的消息那天,也是平城得到的那颗佛牙现世的日子。
  我忍着身子日渐沉重的痛苦,跟着御车再次到长安兰若寺,奉献圣物。万人空巷,倾城而出。所到之处,我都让侍女们遍洒钱币,绸缎。北朝人再也不像从前那个秋天里一般,让我觉得陌生而惶恐。每张兴奋的欢笑的脸,都像是我的兄弟姐妹。
  中山王在南北边境的战争,似乎从未发生,人们只是起劲的向我表示着欣喜。朝廷似乎有意的忽视南北边境的烽火……天寰说,不要胜,是要败?
  经历地动过,又怀有身孕后,我发现,其实每个人作为人,都是一样的。我们好像是天神种植的一棵大树,当花瓣结成,有的飘落在织锦香褥上,有的被风吹到泥土沙尘里,当回到生命的树上,我们并无高低贵贱,只是生命的花朵。
  杨夫人没有回宫,但六王接受命令,即将启程。腋庭的遣散,是大张旗鼓的行动。那些没有亲人投靠的妃子,一律被皇帝送往京郊的长乐宫。据说,那里的气候更为宜人。而大批的宦官,因为主人的离开,变成多余的人,他们而被送到遥远的皇陵。对于一部分人,皇后皇帝是好意,但对于那些倚赖宫廷终身的人们,这样的遣送激起了不小的怨气。坊间有的传说:将我描绘成“一心专宠”的女人,滑稽可笑,连那些后宫人老珠黄的女人都是我妒嫉怀疑的对象。但我怀孕了,这种暗箭,已不可能对我造成任何伤害。
  宫的可怕,并不是北朝,而是我在南朝就体会的。那里许多人,只是一种复杂思维的动物。
  伤害践踏别人的尊严,荣耀,给自己带来扭曲的快乐,胜利。
  天寰的身体映着巍峨的塔影,深秋时节,兰若寺桂花,还是带着似曾相识的芳香,只是大雁们早就南飞,再也没有曾经箭头般神秘的图形了。我闭上眼睛,还是能想起桂树下的舞蹈,天寰朗朗对王公贵族道:“皇后有孕,为南北朝之未有盛事。朕每时每刻都会在宫中。假如有人要诅咒,有人要阴谋,那么早些告诉朕,不然,一旦事发,就不是全家去死那么简单愉快的结果。佛牙恰好此时出现,皇后也会受天庇佑。要与朕,与天斗争,并非易事。如果有人确信自己能胜,那么朕告诉你:实际上不必危害皇后,你已直接可取下全个帝国和天下。”
  没有人敢于回答他,我身体一阵颤抖,当晚上,我的身体里流出一点点血来。我紧张的快要哭出来,但天寰眉头都不皱,至少在我面前,他是如此。
  子翼先生被天寰挽留在宫中,他给我诊脉后,在帘外与天寰对语多时,我抓紧了衣服,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天寰进来,他严肃的问我:“夏初,你愿意要这个孩子,对不对?”
  我点点头,那是当然。他默默熄了其余的灯,那盏卧婴等的婴儿头颅被豆大火苗放大了,斗大的,非但不可爱,还有点可怕。我汗湿衣背,他握着我的手,我吐了口气:“我会保不住孩子吗?”
  天寰摇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的手心是温热的:“以你的身体,如果这次流产,可能对你更好些。但你今后也可能不会怀孕了。如果不想滑胎,你明日起就要服一段时间药。吃与不吃,我不能替你决定。你是我的皇后,与我同体,并非别人,我难以决断,也不会决断。”
  我想要孩子,但是我也想活的很长很健康,我心里想着,迷迷糊糊。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真是如此?子翼先生的药,对我能有多大的伤害呢?天寰完全可以不告诉我的。但他没有。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感到他的手逐渐变得冰冷。远处,响起笛子声来。
  我叫他:“天寰?”
  “还没有睡?”天寰回神,他的嗓音非常非常轻柔。
  我枕着手,闭着眼睛:“我马上要睡了。方才想起我六岁的时候的事情,你要听吗?”
  “你六岁的时候,肯定很乖很漂亮。若我认识你,也要抢来亲自抚养,等你长大了,做我的皇后。”天寰飞快的收敛了情绪,开玩笑说。
  “我六岁的时候性子坏极了。遇上那时候的你,一定会挨你打。”我笑了:“那时,我得了热病,耳朵里出浓,奄奄一息,我父皇也跟你方才一般,熄灭灯,坐在床沿拉着我的手。我记得我说:父皇,这样疼法孩儿宁愿死掉。父皇的手,从热变得冰凉,但是他始终没有说话。方才我才明白:父皇要我自己做决定。但父皇肯定是舍不得我的,就像你一样。我高兴,你终于不会忘记我了吧?”
  天寰深呼吸了几次,他松开了我的手:“你若死了,我一定要忘记你。所以请你活着吧。”
  他掀开帘幕,月光下的丝绸,随风舞动,他融化在金黄一片里,只有清凉的声音传来:“我看不用吃药,顺其自然最好。不是我们的,总不是我们的。”
  他的脚步沉重,我还是没有睡着,那晚我望着帘幕外微弱的光芒,天寰批阅奏折的身影是那么寂寞。与平日不同,他经常停下来,一次一次的停顿,一次要比一次长。
  我下了决心。但我不要别人来担心,特别是日理万机的皇帝,因为我是他选择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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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4:4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七天的上午,天寰上朝迟迟未归,我靠着窗等待,不一会儿,上官来了。
  我见到上官,总觉得高兴,虽然方才药汁的苦味还留在口里,但上官在,日子就晴和,白云上的天国,可以从上官的容颜里窥见。
  我将药碗放在窗台上,用书盖住。上官穿着青色的袍子,好像是我缝的那件。
  上官取出一封信,双手交给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告诉你,其实这封信我没有交给他。”
  我“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给阿宙的那封信?我哑然失笑:“因为我用了普通纸,又没有在封皮上写字,所以先生你就随便换了一封给君宙?你知道我写了什么?”
  上官讪讪的笑:“我给他一张白纸……我猜以他心思,也不会看吧。和他并肩作战后,有点开始喜欢这个人。但由于最初的坏印象,总不会太喜欢。”
  我说:“他倒是真没有看,让我烧掉了,现在你交给我,我还是要烧掉。事后我也觉得不妥当。还是谢谢先生你代我考虑了。”
  “我……”上官欲言又止,忽一阵响动,原来是只乌鸦,用嘴叼开书,正在吃我在碗里的药渣。上官一怔,脸色微变,他站起来捧住药碗,一股特殊的香气沾染到他的新衣上。
  我脸一热,轻声道:“本不想让你瞧见,是安胎药。”
  他手指颤抖,捏着药碗的边,白皙皮肤下青筋暴起,我觉得他神色不同寻常,心里有点莫名的难受。好像我是个大夫,正逼着他吃毒药一般,我试探道:“先生?”
  他艰难的闭上眼睛,又张开:“这是皇帝让你吃的药?”
  “不,他不知道,是我求子翼先生给我吃的。吃了五日,就不再流血了。子翼先生说五日可以了,但我还偷偷命人将残药煎了,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上官马上要回答,但他想了想,只是轻放下碗,我从未见过他那样茫然若失,不禁担心。
  窗外的海棠凋残,只有光秃秃的树干。上官要比屋内的碧玉树,让人舒服的多。可是他现在就像外面层云密布的天空。我寻思半天才说:“这药有害,我知道。你不要怪我傻,但我太想有孩子了。我结婚两年,就属这两个月最快乐,做梦都会笑。我在北朝,实际上没有一点根基,可自从有了胎儿,我觉得好像树苗,从此和长安的黄土联系在一起……”
  “你不糊涂,你只是执著。”上官笑得勉强,但已恢复了温雅态度:“现在你和我是一样的。你有你的目标,我也有我的。如果没有皇帝,我不是军师,你也不是皇后。我不交给元君宙你的真信,因为没有皇帝,他什么也成不了。皇帝是最孤独,也有最多苦衷的人。可最后呢,最后……人要是事先知道太多,总是不好的。”他挑了清秀的眉峰:“我先告辞,是时候好好想……”
  黄昏,天寰进殿,劈头就问:“凤兮凤兮,在吗?”
  “来了,又走了。他……他身体有恙。”
  天寰拧起眉头:“是吗?我现在就去看他。”
  “用了膳再去吧。他病的……不重,但好像挺烦。”我就要传膳。
  天寰呆呆的坐着,百年替他解外袍:“万岁,快要下雪了。”
  天寰站起来,匆匆披上外袍:“我一定要去,摆驾上官府。今日是他生辰。”
  我愣愣的坐下,闷声独自用膳,我不知上官究竟知道多少。不过我明白他的一些意思。在这所太极殿里,没有皇帝所不知道的事情。我并不是自欺欺人,只是希望夫君难得糊涂。
  二更鼓过,天寰才回来。他疲惫至极,径直去沐浴。等天寰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问:“上官如何?”
  天寰仰头睁着眼:“他大醉,哭哭笑笑,但一句像样的话都没有说。他才过弱冠之年,又不是桃源仙客。发泄胸臆,对他也好,幸好有我陪着他。假如孩子能出生,我打算让上官来做孩子的启蒙师傅,你意下如何?”
  “我当然同意,但就怕上官到时候入山学道去。”我说:“不知他会陪着我们多久?”
  “十年。他对我说:只有十年。我了解他,他是一个能坚持的人。”
  十年?我心底涌出一股微咸的泉水,干净暖和。从前,有人认真的对我说:等你十年。
  我几乎忘了……深夜里,心眼微微的疼。因为泉水,才知道心内有了几个疮孔。
  没有伤疤的幸福,本来就是不深的。
  恋爱,总有人成功,有人失落。等十年的,是智者。等一生的,是蠢人吗?
  夫君入眠已深,我惭愧至极,刚要合眼,就听到外头脚步。
  我挣扎着坐起来,天寰也猛然惊醒,呵斥道:“谁?”
  “臣百年。”百年在帘幕外点了烛:“万岁,紧急军报,不敢不奏。”
  天寰下床,他接过信,看了几眼,冷静的吩咐百年:“朕知道了。朕和皇后先要休息。明日正遇到休沐日,但你要通知宫内省齐集所有宗亲大臣。你五更去叫赵王,让他来殿内陪朕上朝去,告诉赵王要穿素服。”
  “是。”
  下午的阴云,化成一阵冰雹,敲打琉璃瓦。天寰等百年离开,长抒了一口气。
  我推他:“怎么了?”
  天寰继续躺下,轻描淡写的说:“是中山王战败,撤退途中也许是得了瘴气,薨了。”
  “……那么,南朝就要一路打过来?皇上,你不能再睡了。”我又推了他好几次。
  天寰轻声说:“死了便死了,他已活得够久。五十年内,先帝们三番四次的清洗皇族,他能坐在这位置上,已是幸运。少了中山王,我的将棋一个不少。不瞒你说,他死去,正是我的目的之一。抚恤他子孙的诏书,他所用的东园秘器,都早备好。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败给南朝,将边境两个最棘手的地方让给他们去驻防……”
  中山王在皇族有威信,为此就要他死?我前后思量,天寰见我翻来覆去,就又解释:“对中山王,一直是我们婚前,我才找到破绽。我对人,一旦有所怀疑,就会不断的怀疑。来龙去脉,对你也不多说,是免得你增添烦恼。他之力量,不至谋反,但联合后宫,密谋建储,正是我最难容忍的。这次他们又出花招,没有南朝人进攻,还要费个周折让他去死,有了南朝人,顺理成章。我回到长安,杜昭维和长孙,早已制住他数个要害。他不出征,就是心虚,罪名成立。他出征,无论如何是个死,可能换来全家的平安,还有体面的国葬。我对他,太过仁慈……”
  我还要问,天寰不再理我,打个呵欠,转身睡觉。
  天色渐明,他熟睡的面容纯净的像个男孩,毫无邪气,宛若淡墨。
  天寰一直睡到阿宙来到,才起身换衣。
  阿宙一身银白色素服,神色颇为拘谨,但也没有哀戚。他看到我时,我扭转开脸。
  天寰神清气爽的说:“五弟。你上朝完毕后,代朕去中山王府吊唁。那几个子孙,你从小就是能吃透了的,现在都交给你。皇后不舒服,中山王妃和两个儿媳若请求觐见,就免了吧。”
  阿宙低着头:“中山王本已年老,不惯征战,这次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臣弟想他们一家都能明白。但是皇上,南朝若长驱直入……”阿宙凤目反射出天寰搁在镜台旁的佩剑:“臣弟愚钝,想不出皇上有何妙算,因此请皇上准许臣弟迎战。”
  百年,惠童都跪着帮着天寰拉平下摆,阿宙含有歉意,又极关切的望了我一眼。惠童听阿宙请战,才抬了一次头。我并没有太不舒服。南北相争,阿宙你去打南朝,何必对我抱歉?我转了转眼珠。
  “阿宙,这次用不到你出战,赵显已在中山王帅帐了。”
  “赵显?”我明明听天寰说过赵显不宜动用的。
  阿宙并不太吃惊的样子:“皇上命七弟劳军,是虚晃一枪,以皇弟掩盖赵显行迹。只是赵显……臣弟……”
  天寰一笑:“知道你和他互不待见。他是他,你是你,你是西北大捷的太尉王殿下,他是被朕困而不用,又要为这次南北战争背黑锅的将军。比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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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山王的葬礼规格,远高于当年晋王廷宇。皇帝赐钱千万,又破天荒亲自撰写碑文。中山王家,保留一切领地。也许是太过隆重,中山老王妃坚持绝食殉葬,半月而卒。中山王两个儿子惶恐,多次上表,推辞丰厚赏赐,主动要求去乡间守墓。
  天寰领着我去王府,亲自去给中山王致祭时,也有个女人,在楼上对我们喊了句:“元天寰,滥杀人,必遭报应。”天寰当作没有听见,我只有一阵惊悸,但还是一步步跟着天寰。
  我记得她的脸孔,是中山王所宠爱的歌姬。但是,不久后有司却说:那女人是个疯子,混入王府滋事。因为皇后有孕,加恩免死,只是割掉她的舌头。
  在天寰面前,我不能掉一滴泪,但中山王府剩余的女眷来向我辞行时,我哭了一场。
  这并不是出于虚伪,元氏家族的男人和女人,越来越少。正如南朝我炎氏家族。
  也许有一天,熟悉的面孔又会消失。想到这里,我不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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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7-4 15:05:06 | 显示全部楼层
  南北战争,草草收场,结冰的河面,让南方顾忌到北方的铁骑,还有众多的精锐。
  南朝人见好就收,却大大的鼓舞了南朝士气。这是元天寰十七岁战败给武献皇帝来,首次能够小胜他。但北方群情激昂,认为是南朝人的卑鄙阴谋,大家不仅愤恨,而且都记住了。
  因为有天寰的保护,我又怀孕。所以还很少有人敢于把矛头直接指向我。天寒地冻时,我躲在宫内,鲜少露面。上官,如雅,常常来看望我。上官一次没有提起上次的事。我也不问。
  新年的时候,我的叔父居然给北朝写了一封信,里面有些怠慢骄横之词。天寰付之一笑,命人抄写此书,遍发群臣,人手一份。我不知道为何叔父这样做,“主辱臣死”。本来朝廷内一直存在是否尽快攻占南朝的疑虑,但因为中山王死,失去要塞,皇帝被辱,人们只恨不能早攻。假如我父皇活着,他怎么会这么做?在北朝的我便算了,但从这天起,即使谢如雅,都开始遭到白眼。
  如雅笑嘻嘻的将他所学的胡语书送给我,轻松答道:“这种事迟早发生。他们给我白眼,我也不给他们青眼。倒是你,是否能平安生产,最为重要。”
  我翻看胡语书,如雅和他父亲一般,喜欢密密麻麻的写满笔记。我说:“虽说不必理,但是人言可畏。我结婚前就出了麻烦,你要是有了麻烦……我不知道还有谁可用。要是孩子出生,我想要自己喂养,但是没有这个先例。而且也缺乏得力的人帮助我。”
  如雅拉拉领子:“……你要是有了孩子,最受到影响的是元君宙。他本来是皇位不明说的继承人。现在可能不成了。不管帮忙,还是添乱,他原本倒是肯帮助你的一股力量,以后会如何?我没有兵,空口磨嘴皮也没用。姐姐,你要想法子培植一些自己的亲信。那么将来逐渐就成为皇子后援。”
  亲信?我还没有想过。我不敢要的太急,太多,南朝女人当北朝皇后,不是简单的。但如雅这样提出来,我也要认真的考虑。阿宙,以后会如何?我不信他会反对我,但是……
  “赵显回朝,我请了他喝酒。”如雅说。
  “赵显和赵王,不知为何,水火不容的。”
  如雅道:“两赵相争,必有一伤。赵显并不亚于赵王的用兵胆略,但他在朝内还是孤立的。”
  我点点头:“ 你是该请他喝酒。”
  我的肚子日益膨大,小生命有时还会踢我几脚。早春二月,子翼先生暗示说:胎儿极可能是男孩,而且也许我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母子都比预料的康健。
  神医开了金口,八九不离十。算起来儿子也会在初夏出生,我开始筹备小男孩的服装。
  迦叶还不会说话,但虎头虎脑的可爱,我常常抱着他,好像他就是我自己的孩子。
  春日的夜晚,天寰放下毛笔,对我说:“迦叶,应该封为嗣陈王。这样他与魏王府再无联系,又可继续由你养育。陈王府的旧事,朕始终惦记着。你的外祖父娶了敦煌索氏,并无大罪。理应恢复名誉。虽然外人不得而知,但你母亲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我放下手里缝制的小衣服:“嗯?嗣陈王,真的可以?我母亲倒是不讲究虚名的人,但是若我的迦叶能被封为陈王,对我也是一举两得,最好不过了。”
  天寰问我:“知道我写什么吗?”
  “什么?”我手里伙计不停。
  “我在编写你父亲的战史……你愿意看看吗?现在可不能公之于众,等到统一后,将你父亲母亲合葬之时,朕就令有识之士,都阅读他的战史,包括打败我的那次。”
  我有几分感动,笑道:“我父皇活着,他不会让我嫁给你。”
  “那倒是。他在南北战争之前给我写过一封信,称呼我为‘元小弟’,我气得脸色都变了。”
  我扶住腰:“我父皇真太客气了,早知道今日,当初你也该叫他一声父皇。”
  天寰笑了,他正要说话,百年进来悄悄说了两句,天寰道:“正好,有请夫人。”
  那位中年女人容貌秀丽,是与我有一面之缘的洛阳女医卞夫人。
  天寰说:“早知道卞夫人最擅女人的生产,这次能请到你入宫,朕十分感激。”
  他对她恭敬的行了一个儒生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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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快要临盆的日子,我双脚浮肿,连走路都要人搀扶,宫中上下,只等重要日子的到来。
  王萤姑娘和七王,也在春末夏初,结为伉俪。婚礼上我瞥到一眼阿宙,阿宙喝酒极多,但也没有醉意。那李茯苓跟在他的附近,他只视而不见,但皇族其他少年,倒有对活泼美丽的少女倾倒的人。我坚持了一个时辰,体力就不够,因此先退回宫内,其他人还在婚礼现场。
  我看着架上的凤仙花,轻轻抽了花丝,与我的头发丝比较。这时,阿宙突然走了进来。
  我只好对着阿宙笑笑:“阿宙。”
  “你快要生了吧。但愿真的是个男孩……”阿宙说,望望自己的佩剑,也不管多突兀,就要离开。
  我叫住他:“你别走。阿宙,上次你为何一个人去看星图……?”
  他大笑两声:“我有我的自由,我也告诉过你的。你不必保护我。虽然我孑然一身,我可不想谋反。”
  “谋反?谁说你谋反?算了,你自己保重就好。”我坐在榻上,双脚因为浮肿也麻木了。一阵剧痛让我的腹部,也跟着发麻。我的额头冒出好多汗珠。
  “你怎么了?难道……小虾。”阿宙飞奔过来,太疼了,我眼睛模糊,忍不住掐了一下他的胳膊。
  他大叫着:“快……快通知皇上……”
  他不顾礼仪,把全身颤抖的我抱起来,向殿内飞奔:“小虾,你要坚持……坚持……”
  坚持,我坚持了一天一夜,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粗鲁绝望的呻吟,都因为重复太多,而变得普通了。祖宗规矩,皇帝不能进入产房,但是天寰还是不顾劝告,入内数次,我稍微清醒地时候,望着他浓浓焦虑的面影,就又产生一股气力。
  入夜时分,我已精疲力竭,孩子嘹亮的哭声,在大殿内响起来。
  “是男孩。”卞夫人说:“一位皇子……”左右欢呼一片。
  我喘了口气,安心闭眼。天寰呢?他知道了吗?
  她们点亮了烛火,我合上眼皮都是一阵血红。
  可是,太奇怪了,似乎有人尖叫一声,四周突然就变得静了,无人说话。
  我使劲张开嘴:“怎么了?”孩子的哭声又起。
  无人回答,我困惑,不解,但还是抵抗不住疲劳,终于昏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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