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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3 15: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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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丁湘
我原以为我会死于那晚。
那晚我们自牢中救出萧琰,逃至中途却被敌人发现,按照原定计划,我们立刻分出二十人断后迎敌,而我就在其中。
重重敌军如潮水般涌来,我知道我已必死无疑。
但我并无恐慌,一切不过意料中事。
我甚至觉得让我代替萧采将生命结束于这样一场壮烈的 (厂斯) 杀也不啻是一个壮丽的了结。
我刀下迸出的血在狂风中翻飞,焕发出一种破解一切黑暗的凄艳的光辉。我放手搏杀,直到刀刃翻卷,我的双臂累到痉挛。
于是我尽我最后的力量横刀于颈,猛然拉下。
但是一片混乱之中,不知是什么兵器撞飞了我的刀。我的蒙面巾随即被人挑下,有人大喊了一句车宛语,便见诸般递到我面前的兵器忽然顿住。
在我还不及用其它方式自尽以前,我已为人生擒。
最后的决战很快开始,敌营不久陷入了混乱之中。
我被人封住穴道蒙住双眼,绑于马上,辗转跟随着萨穆的中军。耳边听见越来越盛的喊杀声,我知道战事已渐见分晓。
终于萨穆不再逃窜,四下围拢而来的马蹄人声使我明白他已深陷重围。
我被人放下马背,解去了眼前的布条。
霎那间我看见曙色是一种透明的苍青,硕大的雪花闪烁着奇异的冰蓝。
在曙光与雪色之间,千军万马正对磊无声。
挡在我身前的敌军遮住了我的视线,我听见一匹战马踏雪而来的蹄音。
然后我便听见了萧采的声音。
我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因为我正双耳轰鸣,为我再有机会听见他的声音。
我被人拉起推搡到阵前,抬起头,我看见了他。
我看清了他的脸,还有他的眼神。
我从未如此刻一般如此清晰地洞察我所爱之人的肺腑,我清楚知道他愿为我付出所有,一如我愿意为他。
这一瞬间我感到超越了尘世一切的幸福。
然而我不要他为我放走萨穆。
我冒死去救萧琰正是为了要他毫无顾忌地全歼敌人,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他的顾忌。
当我迎向刀锋的时候,我感到前未有过的平静与安宁。
我看见了他苍白如死的脸孔与痛彻心肺的眼神,我看见他跌下马背。最后一次心痛掩盖了利刃割颈的痛苦。我终于失去了知觉。
… …
当我再有知觉时,颈上刺痛,心中明暗,不知自己是否尚在人间。听见远远而来的靴声,我翻身坐起。
不久有人掀帘而入,一身车宛军服令我一惊。但我随即看出了来人是谁。
无论他穿什么袍服我也决不会认错,因为,那是苏唯。
他看见我醒来,眼中一亮。在我榻前坐下,他低声说:
“你放心,决战已胜,萨穆自杀。这是在你自己的军营。”
他带来的消息并不出人意表,令我疑惑的是他为何在这里,以及他语气中莫名的苍凉。
我看着身穿车宛军服的他,他那因此凭添的英气与峭拔。他让我觉得陌生却又熟悉,仿佛我面对的是一个我从不曾知道的苏唯。
他立刻明白了我的念头,淡淡一笑,微转了头说:
“我不曾告诉过你,我的母亲是车宛国人。我在车宛国一直长到十岁。” 他出神片刻,低声说:“但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车宛国。”
我良久无语,深深明白他的心情。是这样自相矛盾的人生,我们永远无能为力。
“你为什么会在车宛军中?” 很久以后,我轻声问他。
他淡淡说来,语气平和:“你知道林叔已经与三皇子合作。三皇子知道了我懂车宛语,战事一起,便要我混进车宛军中搜集军情。我并不曾找到什么可贵情报。直到后来三皇子被人生擒,林叔要我设法将他救出。”
我才恍然前晚在我举刀自尽时救我的原来是他。
“那时你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们才会忽然住手?” 我问。
“我不过告诉了他们你的身份,他们想要留你做人质,便不会立刻杀你”,他微一停顿,才又说:“但是我没有料到,我几乎来不及救你。”
“我没什么,” 我伸手摸摸我包扎起来的颈项,“不过是伤了表皮。”
他点点头,我们陷入了沉默之中,直到他忽然转开话题:
“去看看他吧,” 他说,“他仍未苏醒,军医正在诊治。”
萧采的寝帐外围站了若干将领。看见我,默默让开通路。
帐内几名军医仍在诊脉,我在角落里坐下,静静等候。
很久以后他们向我走来,神情沮丧不安:
“我等无能,委实查不出王爷的病因。”
“有劳各位。” 我不动声色地说。
当所有的人都已离去,我走到他的榻边,坐下来。
我不知道天意究竟怎样,当我死里逃生,他却安危不明。
但也许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当我已决定与他生死相随。
三天后的黄昏苏唯来找我。
我随他走出军营。
一路行来只是无言,他终于开口时也只是说:“营中已派人寻访名医,到处都张帖了征医的告示,也许不日便会有消息。”
我沉默地点头。
千山暮雪,落日凄茫,他低声叹息。
我凝望着这默默陪我走过大半生的男子,即使明知今生再不能交集仍为我忧心关心,不欲人知的深情从不更改。
我凝望着他,然后我上前拥抱了他。
这一刻我仿佛重又看见那个沉默而忧郁的男孩,站在遥远的岁月的彼端,脸上第一次绽开的笑容。他身边的女孩梳着双髻,正送给他一把小小木刀。幻影交叠,缤纷往事自我眼前迤逦而过。我看见渐渐成长的我们,一同走过的朝暮晨昏,冷暖寒暑,风雨艰辛。
苏唯微微颤抖,默默无言。
我想我们都已明白这便是我们最后的诀别。
我们回营时,看见萧采的寝帐前聚起了人群。
我心中一沉,停下脚步。
苏唯看我一眼,独自上前询问。然后他匆匆回来,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抖:“他们说,叶如居看到医榜自投军营,现在正在帐中诊治。”
我一怔。
不知如何我竟不觉欣喜,只是心乱如麻。
叶如居不许人入帐打扰,我们只得在帐外守候。终于,有人掀开帐帘,低头走出。帐前风灯映亮他清矍脸孔,他面无表情地说:“王爷已经醒来,现在你们可以进去。”
在听见他声音的霎那,似有五雷轰顶,我只觉耳际轰鸣。
我看见众将上前施礼道谢,称他叶先生,然后有人引他前去休息。
我紧紧追望着他的身影,努力回想当日在衢门山隔窗听见的叶如居的声音,以及那推窗一霎我所看见的模糊脸容。
我心中的念头太过可怕,我几乎没有勇气深想。
但我终于不顾一切地追向了叶如居。
“叶先生可曾去过衢门山?” 我拦下他。
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叶某终生不曾踏足衢门山。”
我后退两步,几乎要立足不稳:“那么,叶先生也从不曾见过我,给过我为他治伤的药?”
他目光陡然一长,“你说什么?”
我已不能回答。
随我而来的苏唯代我道:“我们曾在衢门山中向先生求药,蒙先生赐药可治王爷旧伤。”
叶如居忽然冷笑:“原来是你们求来的药。”
“怎么?” 苏唯追问。
“那药霸性极强,激发人体余力,短期内确有神效,不过一味滥用透支,最终必致经脉损毁,油尽灯枯。何况药中尚且混有慢性毒药灵波草,慢慢腐蚀五脏六腑。此次发作不过预警,来日两症并发,神仙难救。”
说至此处,他已怒气勃发,声色俱厉:“叶某十年来一直在车宛国境内寻找几味珍惜药草用以配制治他旧伤的药物,何曾去过什么衢门山? 你们胡乱信人,求来此等毒药,可惜我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夫复何言?”
他说罢拂袖而去。
我不知不觉坐倒在地,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苏唯在我面前蹲下,我们久久无言。
“是我错了。” 很久以后他说,他的声音喑哑干涩。
我摇头,却无力出声。我胸中似有凶狠毒火上下窜伏,我清晰地感到我的五脏六腑正辗转焚烧,片片成灰。
苏唯缓缓站起来,转身,离我而去。
他决然的姿态令我恍然,“等一等。” 我唤住他,“我和你同去。”
我们去了萧琰的寝帐。
点倒巡逻兵士,我们长驱直入。
林叔与萧琰正在灯下计议,一惊抬头。
林叔立刻换上微笑,“你们终于知道了。” 他说。
他转向我,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
“阿湘,这样岂非很好? 你亲手报了仇。你的父母泉下有知,想必也会大感欣慰。”
我的牙关不住颤抖,我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才想出这个办法。衢门山中的叶如居不过是三爷的一名手下,你们求药心急,未免不辨真伪。”
“不要再说下去。” 我咬牙打断他。
林叔微微一笑,“你真的不想再听? 还有一些事你从来都不知道。”
他推案而起,逼至我面前,一向温和的双眼此刻焕发出可怕的明亮。
“你以为萧采的旧伤拜谁所赐? 你可知道年他被大理寺刑部两司会审,刑部主审就是你的父亲丁文坚? 什么样的犯人到了他手里都不能不招,他还特意为萧采创出十七八种新刑。不过萧采也当真了得,自始至终只字不吐,这可是你父亲唯一一次失手。不过,他也不算一败涂地,最后萧采还是要因为这些旧伤才会中计。当然,如果没有你和苏唯,我们也不会如此轻易成功… …”
话音仍未落,他忽然出手,袖中剑直取我的咽喉。
我不知闪避,我几乎已被他的话立毙当场。剑锋寒冷,逼上我的咽喉,我只希望这一剑以后我可以不再有任何感觉。
然而一只手臂替我挡下了来势迅猛的一剑。
我听见剑锋刺入血肉时沉闷的钝响,然后我看见鲜血在苏唯的衣袖上蔓延开来。
我如梦方醒,旋身躲开,手起刀落,斜劈林叔的左肩。
林叔不及拔出仍在苏唯手臂上的剑,疾疾后退。
苏唯与我一同攻上。
林叔及时接过萧琰递过的剑,封住我们的攻势。
我几乎已失去了意识,刀风剑影令烛火剧晃,我眼前一片昏花。
我不知道杀了林叔又能怎样,我只知一味砍杀,不可停手,仿佛这已是我如今唯一可做之事。
我们不计生死,锐不可当。林叔很快负了几处轻伤。
但是急切之间,我们亦无法取他性命。
时间不知过去多久,苏唯因失血过多,体力渐渐不支。林叔占据了上风。
他斜斜一剑刺向苏唯,苏唯举剑封架,剑至中途却忽然手臂一软。
林叔临时易辄,翻手刺他左肋。我想要相救却已有所不及。
我失声大叫,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眼前白光一闪,不知何处飞来一刀挑中林叔手腕。
林叔松手撒剑,跃出战团。
我惊魂未定地转头,看见了帐中忽然多出的若干兵士。
然后我才看见执刀而立的萧采,为剑气激起的衣袂正自落回。
他望着我,静静道:“你果然是在这里。”
烛影迷离,模糊了他清华眉目。他站在一帐晕黄的光影之中,如同立于一卷陈陈古画,繁华落尽黯彩苍茫,唯有相望相忆,而永不可及。
我无法移步,我目不转睛凝望着他。我害怕只是一个交睫,他都会从此不见。
忽如其来的一声惨叫令我蓦然惊回。
转过身,我看见林叔踉跄后退,背上一柄匕首已直没至柄。他手指萧琰,喉中作响,却终于没有说出什么,颓然倒地。
萧琰脸色苍白自阴影之中步出。
“皇叔,此人阴险毒辣,无所不用其极,小侄遭他利用,悔恨莫及。”
萧采淡淡一笑,
“这样也好,正该鸟尽弓藏。”
“皇叔… …”
“你不必担心,” 萧采漠然一笑,打断他,“我并不打算杀你。”
我心意难平,上前一步,却为萧采拉住。
他向我轻轻摇头,
“命数使然,何必定要怨天尤人?”
我望见他眼中超拔的平和与淡泊,霎那间我万念成灰,再也无力挣扎。
我们送苏唯回帐,请来军医。他的手臂并未伤到筋骨,痊愈应无问题。待他服药睡着以后,我们静静离开。
帐外明月染天,清霜铺地。我们并肩而行,千言万语全成无声。
方才一切仿佛只是噩梦一场,又或者其实现在才是不可再有的清宁梦幻。
“我爹他… …”
他轻轻打断我:“当年各为其主,亦无可厚非。”
“但是,还有叶如居… ”
“不必自责,至少那药可以让我不必在床上等死。”
我站住,看着他。
他也停下脚步,目光宁静温和:“阿湘,能活下去自然很好。但若死得其所,也并非太大的憾事。” 忽然他沉默,片刻后轻轻说:“我的遗憾,只是你。”
我硬下心肠,昂起头来:“ 我们还能有多少时间?”
他走开两步,抬头仰望皓月长天。良久之后,他说:
“两情久长,与天地不老,来日何能计数?”
一阵颤抖刹那掠过我全身。我慢慢走到他身边,握紧他的手。
这是这从不轻易表情的男子唯一一次出口的誓言。天上人间,黄泉碧落,只此一句,我已可与他亘古相随。
一月十九,大军开拔,浩荡北归。
叶如居早已寂然离去。我们得知,亦处之泰然。
萧采与苏唯相谈甚欢。
萧采似乎对他一见如故,有时他望他的眼神甚至会忽然虚散,仿佛霎那间看见久远以前。
二月初二,我们到达黄河岸边。
渡船尚需两日方能备齐,六万大军扎下连营,背山结岸,密密层层。
萧采于黄昏时收到飞鸽传书,看罢信后,似乎心事苍茫。当晚他草成几封书信,持书出帐,夜深时方才回来。
他回来时寒金鸣夜,已是四更。
但我们并无睡意,披上暖裘,我们走出了营盘。
我们登上了一座山丘,也许是阴山余脉。
暗云垂野,不见星光,黄河河面冷冷地寒白。唯有河岸上连绵不绝的千帐灯火明华而温暖,仿佛可以从此璀灿成了不朽,直至天塌地陷,万物皆休。
而我们两人,却已身在那些璀灿之外。
萧采吹起洞萧,远远唤起战马哀嘶。
霎那间令我觉得无比岑寂。
脚下所在仿佛是荒埋多年的战场,留连不去的唯有野马孤魂。
一声暗响,洞萧吹裂。
我回望萧采。
他抛下残箫,轻轻一笑:“原不该在这么冷的天里吹箫。”
我拾起他的箫放入怀中,与他同坐于一块大石。
寒风萧瑟,一团磷火飘摇而至,不知来自何处荒坟。它围绕着我们,徘徊不去,无限依依。我们静静望着它,仿如望着一只寂寞孤魂。
“你看,箫声会招引鬼魂。” 我说。
萧采低声笑笑:“但愿将来,也会有人会吹箫引我来听,不至寂寞。”
“你不会寂寞,” 我转头望着他,“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他一时没有说话。
但我并不要他回答,我转脸望着山下。当人间璀灿之中已没有了他,那人间便已对我全无意义。
很久以后,我听见他说:“这样也好,我可以不必再为你担心。”
我并没有再去看他。
我放心微笑。
这时我觉得周身温暖,眼前万物澄明。
帐北的天空已尽,而黄河正滔滔出塞而流。
我已永远无需灯火,因为我的世界从此再无黑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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