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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6 08: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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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斥佛教以所贱率人,而圣人之教以所贵率人。
「圣人尽道,以其身所行率天下,是欲天下皆至於圣人。
佛以其所贱者教天下,是误天下也。人才愈明往往所陷溺
愈深。」(60)
「或问:维摩结经云:火中生莲花。是可谓希有。在欲而
行禅,希有亦如是。此岂非儒者事?程子曰:此所以与儒
者异也。人伦者,天理也,彼将其妻子当作何等物看?望
望然以为累者,文王不如是也。为释氏以成坏为无常也。
是独不知无常乃所以为常也。今夫人生百年者,常也。一
有百年而不死者,非所谓常也。释氏推其私智所及而言之
,至以天地为妄,何其陋也。张子厚尤所切齿者此耳!」
(61)
议曰:既说到「所贵」、「所贱」,就要牵涉到儒家与佛家
的基本价值观念。儒家的基本价值观念,是从天德流行的本体创
生精神下,导衍出来的「尊生重人」的思想。这种思想一直可以
追溯到诗书时代的「天命观」,而後由以孔孟为主体的原始儒家
把它具体的表达出来。这在论孟易庸的经典中,陈述得十分清楚
。
大要言之,儒家「尊生重人」的基本价值观念,是建立在儒
家形上学的宇宙目的论上。是把这个宇宙全体,看做是一个神圣
的精神统一体,由体起用而生无穷的创造变化。变化的目的是创
造生命,一切生命都在表现这个宇宙的神圣价值。生命中最贵重
的是「人」。「人」是万物之灵、是「受天地之中以生」、是「
天地之德、阴阳之交、鬼神之会、五行之秀气」。(62)人,与天
地并生,与万物为一。换言之,宇宙之创造精神,它根本的目的
中,原来就涵蕴了自然创造与文化创造两方面。而人类的文化创
造才是彻底尽源的最高表现。所谓「穷理尽性以至於命」。人与
自然一体两面,共同表现了全宇宙的神圣价值。这种「参赞化育
」的思想,原本有若干宗教神秘的意义,须「默识心通」,颇有
不可言喻之处。但是,它当作儒家乃至全体中国人的信念,是根
深蒂固,极难动摇的。在这种观念下,所形成特有的「人的概念
」,表现在人生观里,至少有以下四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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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河南程氏遗书十五」页三。
61.「河南程氏外书卷七」页三。
62.分见「左传成公十三年」刘康公之语及礼记「礼运」篇。
1.人,根据他尊贵的身份,他有先天的义务去表现人之所以
为人之理──创造更好的文化环境与文化价值。
2.人,根据宇宙神圣的目的,他没有权利去悲观怠惰,去逃
避人之所以为人的道德责任。
3.人,根据宇宙永恒的价值,他有充份的理由,去看破人在
时空中的限制──所谓「命运」,而「以义制命」,行其所当然
,而成其所必然。
4.人,根据自然之理,他的责任就要在现实生命中体现,他
的价值就要在现实世界中完成──尽伦、尽制而尽其在我。
宋明理学,是呼应著这种文化精神而发生的。宋明理学的创
始者──「北宋五子」,无不是充份发挥这种精神者。所谓「天
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故明道曰:「圣人之道
,以所贵率人。」
换言之,儒者「修道之教」,就建立在这种「尊生重人」的
基本价值观念上。反观佛家则不如此。虽然,在佛家所谓「如来
藏系统」下的中国化的佛教,如天台华严禅宗等,也有这种类似
的观念。所谓「众生是佛,佛是众生」的「佛性论」。但是却无
法接触到「文化创造」、「道德创造」的根本思想。同时,他们
思想的起源依然是「苦观」;思想的归宿,依然是「涅盘」。明
道谓「佛者以其所贱者教天下」,视天下为「生死苦海」,视人
类为「苦海众生」。其「所贱者」如此,明道之驳斥,虽言之不
详,稍见苛刻,也不无至理在也。
「火中莲花」,佛教设此譬喻,凄美悲壮。人在苦海中浮沉
,在欲界中挣扎,一点灵明不昧,勇猛精进,煎熬於万苦之中,
如火焚身,而奋斗不已。整个希腊悲剧精神,可以充份表徵在这
简单一喻之中。美则美矣,壮则壮矣,然而儒家却不必如此设想
。这一段伊川先生的语录,有无穷意境,足以发人深思者也。
* * *
[午]辟斥佛家唯务上达,不务下学;有「诚心见性」而无「
存心养性」。
「释氏本怖死生为利」,岂是公道?唯务上达而无下学。
然而其上达处岂有是也,元不相连属。但有间断非道也。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彼所谓『诚心见性』
是也。若『存心养性』一段事则无矣。彼因曰出家独善,
便於道体自不足。或曰,释氏地狱之类,皆是为下根人设
此,怖此为善。先生曰,至诚贯天地,人尚有不化,岂有
立伪教而人可化乎?」(63)
「先生(尹和靖)曰:张思叔(绎)一日於伊川坐上,理会尽
心知性、尽性知天。伊川曰,释氏只令人到知天处便了,
更无存心养性事天也。思叔曰,知天便了,莫更省事否?
伊川曰,子何似颜子,颜子犹视听言动不敢非礼,乃所以
事天也。子何似颜子?」(64)
议曰:所谓「怖死生为利」,是明道从心理的动机上分判佛
教「苦观」思想之起源,说它是畏死厌生的思想。这一种消极舍
离的心态,在根本的动机上还是起於对一己生命的贪爱。所以说
它是「怖死生为利」。佛教这种思想是在否定了现实人生的意义
後,再去肯定普遍的超越的「佛性」,要人归佛向道。这种「一
打一拉」的做法,明道先生不愿苟同。因而责问:「岂是公道?
」
其实,这种批评不尽公允。孔子曰:「死生亦大矣!」生命
的起源与归宿是什麽?在浩瀚亟变的长宇大宙中,人的价值何在
?这是任何一个民族都要深思熟虑的问题,也充满了惊奇与敬畏
之情,这正是哲学思想的起源。现实生命中的罪业与痛苦,也是
每一个有理性的人所体验到的事实。吾人对生命的肯定和尊敬,
也正是对这个问题严肃思考的结果。孔子曰:「未知生焉知死?
」是说如果我们对生命的现象观察得不够周密,对生命的意义了
解得不够深刻;那麽我们何从去认识死亡。「未知人焉知鬼?」
鬼者,归也。生命的归宿,也必须从真实人生的究极意义去了解
的。儒家尊生重人,并不放弃对死亡与人生归宿问题的探究,只
是著重点在「生」在「人」而不在「死」不在「鬼」而已。所以
它终於是伦理的而不是宗教的。
佛家对生命现象的探究,对人生意义的思索,三藏经典中卷
帙浩瀚,其周密与深刻,客观的说,超越了儒家。在论理过程中
的逻辑结构也超过了儒家。他们也有充份的证据,去对生命究极
的意义,作种种结论。祗是他们的著重点是「死」是「鬼」,於
是儒佛分途,各异其趣。佛学终究是宗教的而不是伦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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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河南程氏遗书」十三页一。
64.「河南程氏外书」卷十二页十。
明道先生批评佛学「唯务上达不务下学」,这也不尽公平。
如果「学」的定义,是知识的追求、人生的体验,佛家「下学」
之功,绝不逊於儒家。如果「学」的定义只是局限在「道德生活
的体验」上,当然儒家要独擅胜场了。
其实,把「学」的范围限制在道德生活的体验上,只有宋明
新儒家才这样做。这不免是「学弊」。兹不深论。
因为儒佛的根本立场不同,儒家的「一天人,合内外,齐人
我,通上下」的理论内容与尺度与佛家皆不相同。这在上述的文
义中申述已多,此不赘论,明道谓「然而其上达处岂有是也,元
不相连属。但有间断,非道也。」这句话是可以成立的。
明道又曰:「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彼所谓『
识心见性』是也。若『存心养性』一段事则无矣。」他在这段话
中,把孟子的「尽心知性」与禅宗的「识心见性」相提并论,这
是很值得玩味的一件事。
孟子此语的全文出於「尽心上」篇,孟子曰:
「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心养性所
以事天也。」(65)
据朱熹四书集注,他说:
「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
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从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体。
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故能极乎心之
全体而无不尽者,则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既知其理,
则其所从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学之序言,知性则物格之谓
,心则知至之谓也。」(66)
这样一来,心具众理而不必同於性,因为「心统性情」,则
有时不免於流遁失中而心有所蔽。性是理而心不是理。尽心知性
,是「物格而後知至」。「格物」,又是「穷究万物之理」。如
此一来,「尽心知性」就不必是「识心见性」了。
因为「识心见性」是禅宗的说法。禅家的这个「心」是「如
来清净心」,又称之为「涅盘妙心」,它是灵知寂照,遍满诸法
界,与天地同根与万物
一体。又是不出不入、无住无生、以无相为相的「心无心」──
它就是人人的本心,也就是「佛心」。它称之为「如来藏」,也
就是「佛性」(67)。它犹如一个大圆镜或是一颗牟尼珠:浑然圆
成,遍照万物;但是,能照亦非实体,所照亦非实相;那只是个
即映即显,现前现证,空寂无住。慧能大师所谓「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就是形容此「心」;「本来无一物」就是此「心
」空寂无住的最好写照。借用宋儒的话说:「心即理」也好,「
性即理」也好,心性不二,皆是理之当体。不像是朱熹,要绕一
个圈子,说「性者,心之所具之理。」即心而显理,复不滞於理
。朱熹於此未必认可。
──────────────
65.朱熹「四书集注孟子尽心上」页二九五(台湾版)。
66.同上。
明道先生则不然,他说:
「在天为命,在义为理。在人为性,主於身为心,其实一
也。」(68)又说:
「只心便是天,尽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当处便认取,
更不可外求。」(69)
「道即性也,若道外寻性,性外寻道,便不是圣贤论天德
。盖谓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70)
明道先生合天、道、理、气、性、心,通贯为一。所谓天人
一体,万物一源。「仁者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仁者以
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71)都是
主张「当下认取」、「直指人心」。方法上与佛家「明心识性」
并无分别。都是即心显理,现前现证的。由此下开陆王一派而与
朱子殊途。所谓「举足便是长安道」(刘蕺山先生语),天理流行
,与吾心不异不二。「尽心知性,尽性知天。」与「明心识性」
,取径相同。他说:「性与天道,非自得之则不知。故曰:不可
得而闻。」同样也是重直悟,真有点「言语道断」的意味。
然而不同的,明道的天是「天道」,天理就是「生生之理」
,性是「生之谓性」,心就是「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
心」。他对「仁」的定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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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合见黄忏华「禅宗大意」及马定波「中国佛教心性说之研究
」第三章三、四节(正中版)。
68.69.皆见「河南程氏遗书二上」页二。
70.同书页一。
71.宋元学案「明道学案上」。
「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 ,万物化醇。生之谓性。万物
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人与天地一物也
,而人特自小之何者?」(72)
他同样也是以「生道」论「仁」。所以「观鸡雏可以识仁」
、「切脉可以体仁」。於是,此心则不同於佛家「空寂无住」的
「涅盘妙心」了。
既然「仁心」不同於「佛心」,则「仁心」之现起现行,所
产生的广大作用,如前节所说的是「文化创造」、「道德创造」
。它处处要落实到人文世界中来。佛家的「明心识性」,可以「
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可以「湛然圆寂,当下便了。」儒家却
要赓续起行,创造不歇。「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73)当然
,「存心养性」是决不可无的。同时也是吾人性分中所固有,同
样也属於「率性之道」。故曰:「存心养性,所以事天地。」这
是儒佛的大分大际。唯明道先生足以明之。伊川辅翼乃兄,在这
一点上是完全肯认的。他用颜子的「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来解
释「事天」之道,真是清晰明了,一语破的。
* * *
[未]斥佛之害,在於绝伦类、脱世网、丧天真,以「消杀秉
彝」为至道。
「昨日之会大率谈禅,使人不乐,归而怅恨者久之。此说天
下已成风,其何能救?....今日之风,便先言性命道德。先驱了
知者,才愈高则愈陷溺愈深....据今日次第,便有数孟子亦无如
之何?....其术大概且是绝伦类。世上不容有此理。又其言待要
出世,出那里去?又其迹须要出家,然则家者不过君臣父子夫妇
兄弟处,此等事皆以为寄寓;故其为忠孝仁义者,皆以为不得已
尔。又要得脱世网,至愚迷也....自私独善,枯槁山林,自适而
已!若只如是,亦不过世上少这一个人,却又要周遍。....今彼
言世网者只为些秉彝,又殄灭不得。故当忠孝仁义之际,皆处於
不得已,直欲和这些秉彝都消杀得尽,然後以为至道也。然而毕
竟消杀不得,如人之有耳目口鼻,既有此气,则须有此识:所见
者色,所闻者声,所食者味。人之有喜怒哀乐者,亦其性之自然
。今强曰必尽绝为得天真,是所谓丧天真也。」(74)
──────────────
72.同上。
73.见周易乾卦彖辞。
74.见「河南程氏遗书」二上页八。
议曰:这段话为全语录中最长的一段。出於吕与叔的「东见
录」。全文意气飘动,情胜於理。然而说理处质实凝重全从「形
迹」处下手,锋芒锐利,精神心眼之所在,颇能撼动人心。此番
大手笔,当是明道所述无疑。
关於「弃人伦、轻世务。」自南北朝以来,如释慧琳、顾欢
、何承天、郭祖琛、荀济等,说之已详。我在前章「中国辟佛的
历史源流」中,皆已述及,此处不赘。至於以後唐之傅奕、韩愈
;宋之孙明复、石介、欧阳修、李觏等皆继承前人,间有新说。
如韩愈之「原道」、孙明复之「儒辱」、石徂徕之「耻说」、李
觏之「富国策」,皆高揭「辟佛」之大纛,以激扬之意气,大声
疾呼,号召「辟佛」。尤其孙明复之「儒辱」篇,全书的体裁,
就像一篇讨佛之檄文。他说:
「噫!儒者之辱,始於战国。杨朱、墨翟乱之於前,申不
害、韩非杂之於後。汉魏而下则又甚焉!佛老之徒,横乎
中国。彼以死生、祸福、虚无、报应之事,千万其端,给
我生民,绝灭仁义,以塞天下之耳;屏塞礼乐,以涂天下
之目。....彼则去君臣之礼、绝父子之亲、灭夫妇之义。
以之为国则乱矣,以之使人则贼作矣!儒者不以仁义礼乐
为心则已,若以为心岂得不鸣鼓而攻之乎?凡今之人,与
人争詈,小有不胜,则尚以为辱。矧彼以夷狄诸子之法乱
我圣人之教耶?其为辱也大哉!」(75)
他的学生石介(俎徕)尤其激烈,他说:
「天地间必然无有者三:无神仙、无黄金术、无佛!
」又大声疾呼以明志:
「攘臂欲操万丈戈,力与熙道攻浮□!」(76)
盱江先生李觏「富国策第五」第一句话就说:
「释老之弊酷,排者多矣!」
然後他举出缁(和尚)、黄(道士)存有十害,去有十利。并引
用董仲舒天人策的结论「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僻之说灭息。
」作为他的根本主张。认为唯有这样做,才能「统纪可一,法度
可明,民有所从。」(77)
欧阳修先生「本论」中篇,第一句话也是:
──────────────
75.见「孙明复小集」卷三。
76.见宋元学案卷二「泰山学案」附石徂徕语。
77.见「盱江先生文集」卷十二(商务版)。
「佛法为中国患千余岁,世之卓然不惑而有力者,莫不欲
去之!」(78)
在宋初「重建世教、回到儒家」的思想大潮流中。「辟佛」
早已翕然成风。影响所及,几乎每一个儒者多多少少都要发出些
排佛的言论,他们一面交游方外,一面读佛书,一面烧香念经,
还是高唱「佛法为中国患」!但是却说不出什麽大道理来,一直
到程明道先生才把握住思想的核心,把眉目理清楚了,建立了辟
佛的大纲领。
他把「绝伦类」、「逃世网」这些几百年来的老题目,赋予
新义。说佛教徒这样做,是「消杀秉彝」、「丧天真」。
「天生 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79)
上天赋予的道德良心,人人皆有。这就是人伦世教的根本,
是自然而有,不假外求。这种天真良知的自然流露,即君臣而君
臣有义,即父子而父子有亲,即夫妇而夫妇有道,即兄弟而兄弟
有悌,即朋友而朋友有信。这都是人之性分中应然而自然之事。
如何「消杀」得了!不能「消杀」而偏要去「消杀」。佛家以「
所贱」之事处理儒家「所贵」之事,难怪明道要责之以「丧天真
」了。
儒佛价值标准之不同,有如此者。
大题目都给明道先生谈完了,伊川先生在这方面也没什麽好
说了。於是只好在「迹上求」了。
* * *
[申]伊川先生之「远佛」与「迹上求」。
甲、伊川先生「远佛」之主张
「学者於释氏之说,直须如淫声美色以远之,不尔则
然入於其中矣。颜渊问为邦,孔子既告之以五帝三王之事,而复
戒以放郑声、远佞人。....彼佞人者是他一边佞耳,然而於己则
危。只是能使人移故危也。至於禹之言曰:何畏乎巧言令色?巧
言令色,直消言畏,只是须著如此戒惧,犹恐不免。释氏之学,
更不消言。常戒到自家自信後,便不能乱得。」(80)
──────────────
78.见宋元学案卷四「庐陵学案」。
79.见诗经大雅「 民」。
80.「河南程氏遗书二上」页十。
议曰:伊川先生谈「远佛」,是消极的主张,不得已的办法
。也许是当时的人「入佛」太深了,从明道前述一段文字可以看
出来。不过,佛教传到宋朝以後,佛家主要的宗派都消沉了,天
台宗则一线仅存,唯禅宗一枝独秀。魏晋以来的那些才华高绝,
学识丰赡的「学僧」们都不见了,除了一个「「净土宗」的永明
延寿还有一点当年大德高僧的治学规模,其他的都去「参话头」
,搞「棒喝」去了。新起的「真言宗」又成不了气候。这真是宋
儒「辟佛」的大好时机。在这样巨大的「辟佛」潮流中,却看不
到佛家起而辩白。这种情形,正如同过去漫长的七、八百年中,
绝大部份的儒者,听任佛学盛行而噤口吞声一样。真所谓「此一
时也,彼一时也」,儒佛消长有如此者。
然而,宋儒又率皆「入佛」。追究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宋
代的理学,在思想上与佛学有根本上血缘关系,不易划清界线。
另一方面是佛教的思想,经过千余年的传播,早已深入人心,深
深的浸入到中国人的文化生活中,形成牢不可拔的生活习惯和观
念,要「辟」也无从「辟」起。於是,伊川喊出「远佛」的口号
,诚非得已,非不为也乃不能也。
因此,「远佛」有消极与积极二方面。就消极方面来谈,他
说:
「问世之学者,多入於禅,何也?曰,今人不学则已,如
学焉,未有不归於禅也。却为他求道未有所得,思索既穷
,乍见宽广处,其心便於此。曰,是可反否?曰:深固者
难反。」(81)
既然是「深固者难反」,就不得不「直须如淫声美色以远之
」了。同时也要预先有一个心理上的防线,一开头就看轻它
。他说:
「若要不学佛,须是见得它小,便自然不学。」(82)
在积极方面,须要力学有所成,建立自信。他说:
「今异教之害,道家之说则更没可辟,唯释氏之说,衍蔓
迷溺至深....方其盛时,天下之士往往自从其学,自难与
之力争,惟当自明吾理。吾理自立,则彼不必与争。」
(8)
这就是前文所说的「释氏之学....常戒到自家自信後,便不
能乱得。」乙、伊川先生的「迹上求」
──────────────
81.同书「卷十八」页十二。
82.同书「卷十九」页十一、页十九。
「先生不好佛语。或曰:佛之道是也,其迹非也。曰:所
谓迹者果不出於道乎?然吾所攻者其迹耳!其道则不吾知
也。使其道不合於先王,固不愿学也;如其合於先王,六
经足矣,奚必佛。」(83)
议曰:从「先生(伊川)不好佛语」,可知伊川之为学与明道
先生径路不同。明道「出入於佛老者十数年,返诸六经而後得之
」,故其「知得禅透,识得禅弊也真。」因此明道「辟佛」,必
露锋正面而对,明快果决,淋漓尽致。而伊川则视之为柔弱矣。
他的「迹上求」的理论是建立在「有迹必有是心」的前提上。从
而认为,佛道不必知。视其「迹」不合於先王则不必学。这种「
两刀式」的论法是相当空洞的,不免是「遁辞」。他所谓的「迹
上求」,不外乎观察佛家「弃人伦」、「逃世网」的事实,认定
那不与先王合,当然就「不愿学」了,如此就可以避免「陷溺」
了。这种理论虽弱,但是却为以後的理学家建立了一个「辟佛」
的模式。譬如胡寅的「崇正辩」,大部份的内容都是「迹上求」
者(84)。朱熹为「辟佛」之大宗,也有一部份是「迹上求」。
试举两个伊川先生「迹上求」的例子,以终此节:
「先生曰:曾见韩持国说有一僧甚有所得。遂招来相见,
语甚可爱。一日谒之,其僧出,暂憩其室,见一老行者。
遂问其徒曰:『为谁?』曰:『乃僧之父,今则师孙也。
』因问僧如何待之。曰:『待之甚厚。每晚参时必曰:此
人老也,休来!以此遂更不见之。』父子之份,尚己颠倒
矣!」(85)
「释氏之说其归欺诈。....其说始以世界为幻妄,而谓有
天宫。後亦以天为幻,卒归之无。佛有发而僧复毁形。佛
有妻子,舍之;而僧绝其类。若使人尽为此,则老者何养
?幼者何长?以至剪帛为衲、夜食欲省,举事皆反常,不
近人情。至如夜食後睡,要败阳气,其意尤不美。真如此
奈何不下!」(86)
* * *
综结前述,二程据以「辟佛」者,凡有九目。其前七目是纯
从义理下手。分从本体论、宇宙论、人性论、认识论上,辨正儒
佛之异同。并且涉及到根本价值观念,以见宗教与道德的差别。
从二目则是关於对佛教的态度以及提供了一个「辟佛」的模式──
迹上求」。「迹上求」也是明道所运用而由伊川所发挥的。至於
「远佛」则伊川一人之见解了。所以然之理,已散见於上述各节中。
──────────────
83.同书「卷四」页一。
84.胡寅「崇正辩」见宋元学案卷四十一「衡麓学案」所载。
85.见「河南程氏遗书廿二上」页二。
86.「河南程氏外书十」页五。
其实,还有两点「辟佛」的言论可说:一是伊川认为从天理
的消长盈亏来看,佛家「四劫」──成住坏空(见俱舍宗),是不
能成立(见二程遗十八卷十一页)。因为万事万物祗有成坏,没有
住空。这实际上是一种误解,误以为「住」是停留不变的意思。
而佛家「成住坏空」或「生住异灭」之「住」,皆是安稳暂现的
假象,佛家也是认为世事是刹那刹那迁流不息的。至於「空」,
只是一个总摄名词,并不具有实质的意义。伊川此「辟」,因此
就附议於此了。
另外,就是伊川批评佛氏戒杀生之说的不当(见外书卷八第
二页)。伊川认为「禽兽待人而食」,而且「力不能胜之,皆可
食」,那简直是「生存竞争,优胜劣败」了,虽是新说,却非儒
家本旨。又说「君子但有不忍人之心」,「远庖厨」即可。这种
论点是相当薄弱了,故不专议,一并附此。此外,佛氏轮回报应
之说,二程未及,「朱子语类」中,言之甚多,此处不赘也。
(四)二程弟子之「入佛」与「辟佛」
二程学派之流衍,依据「宋元学案」及朱熹所著「伊洛渊源
录」所载:除了昔日横渠弟子复受业於二程,使其学流传於关中
外,大致为「北学南传」的过程,简列如下:
1.入秦──吕大忠(晋伯)、吕大钓(和叔)、吕大临(与
叔)范育(巽之)、苏 (季明)等。(87)
2.入楚──缘於谢上蔡司教於荆南,再传为朱震(汉上)、
朱巽(子权)、曾恬(天隐)等。(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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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见宋元学案卷卅一「吕 诸儒学案」。
88.见同书卷二十四「上蔡学案」、卷卅七「汉上学案」。
236页
3.入蜀──如谢 、马涓等。(9)
4.入淅── 如周行已(浮 先生)、许景衡(横塘先生)。
(又:宋室南渡後,迁徙入浙之东莱吕氏亦二程苗裔也)
(90)
5.入吴──王苹(震泽先生),又尹 (和靖)世为洛人,
亦於宋室南渡後辗转入吴,为伊川高足嫡传。(91)
6.入闽── 如游酢( 山)、杨时(龟山)、胡安国(文定
公)等。(92)
其中以入闽者为大宗。发展成为「道南」、「湖湘」两大学
派。「道南」一派,一传为罗豫章,再传为李延平,三传而有朱
熹;为洛学正传,又特称为「闽学」。胡安国季子胡宏(五峰先
生)及其高足张 (南轩先生(93))皆为理学大儒,与朱子相
颉颃。
综言之,洛学南传,以入闽者为大宗,三传而有朱熹;以入
浙者为支裔,发荣滋长,有「永嘉学派」及东莱吕氏之家学;入
荆南者,其始虽微,却也源远流长,陆象山之学即「遥出於上蔡
,兼出於信伯」者也。(94)
二程学脉,以入秦者为正,不杂於佛老;以尹和靖最醇,坚
守伊川「主敬」之精神。其他之流裔几乎未有不「入佛」者。全
谢山曰:「两宋诸儒,门庭径路半出於佛老。」诚非虚言。於「
李习之论」中尤曰:
「嗟乎!伊洛高第平日自诩以为直接道统者多矣,然其晚
年也,有与东林僧常总游者,有尼出入其门者,有日诵光
明经一过者,其视因文见道之习之,得无有惭色焉?」
(95)
(附记:「与东林僧常总游者」为谢上蔡,「有尼出入其门
者」为游 山,「日诵光明经一过者」为尹和靖。皆见宋元学案
上蔡、 山、和靖三学案之「附录」。)
唐代之李习之(名翱,韩愈弟子)亦与方外游,也研读佛经,
然其援佛入儒,著「复性书」,因文见道,他既不讳佛也不「辟
佛」。然而,宋代之「程门高第率入於禅门」,却悉皆「辟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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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见同书卷卅一「吕 诸儒学案」、卷卅「刘李诸儒学案」。
90.见同书卷卅二「周许诸儒学案」、卷卅六「紫薇学案」、卷
五十一「东莱学案」。
91.见同书卷廿七「和靖学案」、卷廿九「震泽学案」。
92.见同书卷廿六「 山学案」、卷卅四「武夷学案」。
93.分见同书「豫章学案」、「五峰学案」、「南轩学案」。
94.见宋元学案「上蔡学案」黄宗羲案语。
95.分见全祖望「0 亭集」外编卷卅一「题真西山集」及外编
卷卅七「李习之论」(华世版一0九八、一一九三页)。
其「入佛」也,一则由於其生活观念之习性,千百年来,中
国士大夫大抵如此。再则,由於儒佛分际易於混淆,非如横渠、
二程、朱熹等睿知,不易判明;故而才气愈高者,往往最易陷溺
。伊川先生有见及此,是以有「远佛」之说。伊川此说已见於本
文前章,兹不再议。二程弟子之「辟佛」,一方面师承如此,不
得不尔。再方面,在「回到儒家」的时代思潮中,有立必有破,
继承周孔道统,必须排斥异端。三则宋本衰世,积弱难振,追因
溯源,佛教消极逃世之思想,不能辞其咎。况且,就民生经济而
言,寺庙遍天下,逃世出家者比比皆是;苟且寄生,不事生产;
只知有佛,不知有家国天下;而庙制豪奢、庙产富盛、祭祀所耗
费者,尤其惊人,而人民趋之如骛,破产拜佛;国命民生,尤为
不堪矣!有识者得无痛心疾首乎?
兹简述二程弟子之「入佛」与「辟佛」如下:
(甲)二程弟子之「入佛」
先就程门高弟谢良佐(字显道,寿春上蔡人)而言。黄宗羲:
「程门高弟子,以上蔡为第一。」(96)黄东发且以为陆象山之思
想系原出於上蔡者。於明道思想所得为多。然而全祖望曰:
「洛学之魁,皆推上蔡晦翁。....然其堕入葱岭处,其决
裂亦过於杨游。」(97)黄东发亦曰:
「上蔡....第因天资之高,必欲不用其心。逐为禅学所入
。虽自谓得伊川一语之救,不入儒学。(附记:上蔡自谓
:二十年前曾往见伊川。伊川曰:『近日事如何?』某对
曰:『天下何思何虑?』伊川曰:『是则有此理,贤却发
得太早。』....当初若不得他一语救拔,便入禅家去矣!
」东发盖指此事而言)「而终身常以禅之说证儒,未见其
不入也。」(98)又曰:
「上蔡语录第一条云:『问学佛者,欲免轮回,超三界,
於意云何?』
于终一条云:『总老尝问默识是识个甚?无入不自得是得个
甚?』以禅证儒,录者何人,而注意如此?」(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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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见宋元学案「上蔡学案」黄宗羲语。
97.同上书全祖望案语。
98.同上书附记引「黄东发日钞」。
99.同上。
再看上蔡高足弟子曾恬(字天隐,「上蔡语录」即其所记)曾
自述见上蔡,问佛说「直下便是、动念即乖」之义。而上蔡却认
为是「乍见孺子以前底事」,是「见得太高」,「须是颜雍以上
底资质始得。」(100)
「颜雍以上底资质」,当然指孔子了,此语不啻是须天资如
孔子,方可学禅。黄东发即据此以责之。
朱子始学二程,从「上蔡语录」入,也说:「上蔡说仁说觉
,分明是禅。」(101)
* * *
次就杨时(字中立,学者称龟山先生)而言。龟山为二程弟子
中所谓「程门四学士」之一,最为明道所喜,而其学却多传伊川
。「程门立雪」的典故,即出於龟山和游酢。其受学於二程而南
归,明道目送之,曾有「吾道南矣」之叹。因此龟山之传,称之
「道南之传」,为洛学大宗,三传而有朱熹。然而全祖望曰:
「龟山之夹杂异学,亦不下於上蔡。」
慈溪黄氏曰:「龟山气象和平,议论醇正....岂不诚醇儒哉
!乃不料其晚年竟溺於佛氏。如云,总老言经中说十识:第八庵
摩罗识,唐言白净无垢。第九阿赖耶识,唐言善恶种子,『白净
无垢』,即孟子之言『性善』。又云,庞居士谓神通及妙用,运
水及搬柴;此即尧舜之道,在行止疾徐间。又云:圆觉经言『作
止任灭是四病』,『作』即所谓『助长』,『止』即所谓『不耘
苗』,『任灭』即是『无事』。又云,『形色为天性』,亦犹所
谓『色即是空』。又云,维摩经云,『真心是道场』,儒佛至此
,实无二理。....如此数则,可骇可叹。」(102)
孟子思想之大端,如「性善」之旨、「尧舜之道」、「揠苗
助长」之喻,「形色天性」之说,龟山先生一概以禅语解释之。
难怪黄东发先生站在儒家的立场,认为「可骇可叹」了。
* * *
上蔡司教荆南,传明道「仁学」,遥领陆王,为程门之精粹
者;龟山醇厚,开道南一派,传「理一分殊」之说,并以「观喜
怒哀乐未发时之气象」为入道之门径,三传而为朱熹。然而晚年
皆不免入佛。程门弟子其他更无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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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见广文版「和刻近世汉藉丛刊」「上蔡语录」之上页十三。
101.见宋元学案「上蔡学案」引朱熹语。
102.全文见「龟山学案」,总老见「五灯会元」南岳下卷十七「
东林总禅师」广文版页一六八五。
游 山(名酢,字定夫,福建建阳人)在程门,与谢杨鼎足为
三,惜其学多不传,然而五峰有言曰:
「定夫为程门罪人!」
盖指其溺入於禅也。昔日程伊川即说:
「游酢、杨时先知学禅,已知向里没安泊处,故来此。却
恐不变也。」(103)
伊川先生有先见之明,知其终不变於禅。吕紫薇(本中)早年
与游酢交游,他说:
「定夫後更学禅。大观间,吾尝以书问之云:『儒道以为
顺此父子君臣夫妇朋友兄弟,则可至於圣人。吾丈既常随二程学
,後又从诸禅游。乡二者之论,必无滞阂,敢问所以不同,何也
?』游答云:『佛者所说,世儒亦未深考。往年尝见伊川。伊川
云,吾之所攻者迹也。(附记,伊川「攻迹」之说,前章已有说
明)然迹安所从出哉?要之此事须亲至此地,方能辨其同异。不
然,难以口舌争也。』....。」(104)
山以「前辈往往不曾看佛书」。所谓「前辈」,当然是二
程了,此处明指伊川而言,因为明道「读得禅书透」,伊川则自
言「不曾读佛书」。「攻迹」之说,也出於伊川。 山不以为然
,认为「必须亲至此地」。是相当客观而公允的话,似不必责其
为「程门罪人」。然而亦可见其「入佛」之深,与谢、杨相同。
程门四学士中以尹 (和靖,洛阳人)入道最晚,从学於伊川
,守道也最坚。宋高宗曾赞其所言所行为「一部活论语」。其本
人虽不「入佛」,但每晚必为其母读一篇「光明经」,由此也可
见习俗移人之深。佛学至宋代,对宋人而言,已是积习难改,非
一二学者言词之「辟」所可奏功矣。
* * *
至於程门再传弟子,「入佛」更深更多了。比较著名的有王
苹(字信伯,福建福清人,师事伊川兼师龟山,有「震泽学案」)。
胡五峰评之曰:「王学士说佛『实见道体』,只是差之毫厘,不
可入尧舜之道。若佛氏『实见道体』,则途辙何容有差?」。又
王信伯自己也说:「余非是於释氏有见处,乃见处似释氏。」
(105)若非「入佛」甚深,何以自知「见处似释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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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见宋元学案「龟山学案」引伊川语。
104.见同书「 山学案」引吕本中语。
其他如吕本中(紫薇先生,宋元学案立有「紫薇学案」、陈
渊(默堂先生,龟山爱婿,有「默堂学案」)皆溺於佛。而龟山之
门溺佛最著者为张横浦。
张横浦(名九成,字子韶,钱塘人,有「横浦学案」),其入
佛之深,致使朱熹斥其书「比之洪水猛兽之灾」(106)。他和临
济宗的大慧宗杲禅师交游颇深,曾因与宗杲批评朝政,犯口语下
狱,宗杲也毁牒放逐。这是宋明理学家的一段轶事。(107)黄东
发於日钞中批评他:
「交游杲老,浸淫佛学。於孔门正学,未必无似是之非。
」又说:
「其有「心传录」者,首载杲老以『天命之谓性』为『清
净法身』、『率性之谓道』为『圆满报身』,『修道之教
』为千百亿『化身』。」
以中庸开宗明义的「三句教」比拟为佛教之「三身」,入佛
之深可知。故东发继之云:
「上蔡言禅,尤为直情径行,杲老教横浦改头换面,借儒
谈佛,而不复自认为禅。是为以伪易真,鲜不惑矣。」
(108)
这样一来,不仅是「援佛入儒」,而且是「援儒入佛」。「
援儒入佛」,在佛家中以唐末的圭峰宗密为最成功,其所著之「
原人论」,灼然可见。在儒者来说,张横浦的「横浦心传」算是
很有名了。
「援儒入佛」的模式,一直发展,到了明中叶而後,如王学
泰州之传之罗汝芳、颜钧、何心隐、李卓吾等,乃至明末文学大
家如袁宏道、焦 等人,已分不清他们是儒是佛了。
(乙)二程弟子之「辟佛」
二程弟子之「辟佛」,约有三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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