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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23 09:4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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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龍溪雖然沒有正面回答夏宜中的問題,但顯然認爲“性”的修養可以內在地容納“命”的向度。換言之,精神的修養可以帶來身體狀態的改善。而精神的修養,在龍溪看來無疑是指儒家的道德實踐、致良知的工夫,所謂“戒慎恐懼,乃是孔門真火候;不睹不聞,乃是先天真藥物”。當然,正如我們上一段已經提到的,道教內丹學也有“先性後命”的說法,但是,道教內丹學的“先性後命”和龍溪所謂的“性盡而命實在其中”,仍然有著細微但卻十分重要的差異。雖然道教內丹學本身並非鐵板一塊,而是一個包含不同流派和思想傾向的複雜形態,但在性命的問題上,仍然可以通約出一些共同的基本的認識。其中一點便是:儘管論輕重,或許“性”的方面要超過“命”,但“命”的修煉始終具有獨立不可化約的地位與意義。[55]禪佛教講究明心見性,不重視身體方面的修煉,似乎以單純精神性的覺悟爲了究生死的解脫之道,因而內丹學家們往往批評禪宗爲“乾慧”、“枯禪”,只能出“陰神”而成“鬼仙”,不能出“陽神”成就“天仙”和“大羅金仙”。[56]這正顯示出內丹學對於和身體修煉密切相關的“命功”的重視。而道教內丹學與禪宗的這一差異,也同樣適用於儒學。因此,龍溪的“性命合一”與道教內丹學的“性命雙修”雖然都認爲性命不可分,但相比較而言,雙方尤其在實踐工夫上,仍然顯示出不同的側重。
龍溪“性盡而命實在其中”的說法,意味著在性與命之間,更強調直趨本源的修性工夫,這在龍溪〈與魏水洲〉第二書中有明確的反映:
近有方外傳圜中術者,徹頭徹尾只以了性爲宗。性是萬劫不壞之真體,所謂無漏清淨法身。只緣萬劫虛妄,凡心不了,故假修命延年之術,以爲煉養復性之機。徒守後天渣滓,不究性源,到底只成守屍鬼,永無超脫之期,上品先天之學所不屑道也。若能見性,不爲境緣所移,到處隨緣,緣盡則去,去來自由,無所礙滯,如金之離礦,潛藏變化,皆由自得,方成大超脫,延促非所論也。[57]
這裏,龍溪同樣批判了專修命功者,所謂“徒守後天渣滓,不究性源,到底只成守屍鬼,永無超脫之期,上品先天之學所不屑道也。”認爲“修命延年之術”只是爲了“煉養復性”,本身並不具有終極的意義。而若能直趨性體,頓見性真,則能“到處隨緣,緣盡則去,去來自由,無所礙滯”,“成大超脫”。當然,道教內丹學中的確有主張專修性功的,如龍溪所舉的“圜中術”,龍溪在這封書信中也完全是用的道教修煉術語。但是,正如前面所引〈示宜中夏生說〉中所謂“戒慎恐懼,乃是孔門真火候;不睹不聞,乃是先天真藥物”,龍溪其實是用儒家的思想來詮釋道教的觀念。因此,在同樣是給魏水洲的書信中,龍溪便說道:
大抵我師良知兩字,萬劫不壞之元神,範圍三教大總持。良知是性之靈體,一切命宗作用,只是收攝此件,令其堅固,弗使漏泄消散了,便是長生久視之道。古人以日月爲藥物,日魂之光,便是良知,月魄便是收攝日光真法象,所謂偃月爐也。[58]
這裏將良知比作道教的“元神”,以之爲“範圍三教大總持”,正表明了龍溪用良知教來融攝道教的態度。在後面有關“息”與“調息”的討論中,我們會更加明確地看到這一點。顯然,龍溪以“修性”與“修命”來區別儒學與道教養生術,認爲“性盡而命實在其中”,既反映了他側重精神性的儒家立場,與其致良知工夫論中強調“心體立根”的先天之學也保持了高度的一致。而對道教來說,內丹學各派所一致追求的“內丹”,也顯然不是單純精神修養所能夠獲得的。
在龍溪看來,儒家的道德修養工夫本身便具有養生的功能,只不過儒家的養生與道教的養生顯然具有不同的價值論動機。龍溪在〈與潘笠江〉中指出:
吾儒之學,未嘗不養生,但主意不爲生死起念。陽明先師良知兩字,乃是範圍三教之宗,是即所謂萬劫不壞、先天之元神。養生家一切修命之術,只是隨時受攝、保護此不壞之體,不令向情境漏泄耗散,不令後天渣滓攙和混雜,所謂神丹也。凡鉛汞龍虎種種譬喻,不出情性兩字。“情來歸性物,乃得稱還丹”,已一句道盡,外此皆旁門小術。吾儒未發之中,發而中節之和,皆是此義,其要只是一念之微識取。戒懼慎獨而中和出焉,即火候藥物也。中和位育,即宇宙在我,萬化歸身也。此千聖相傳性命之神機,在人時時能握其機,不爲情境所奪,不爲渣滓所染,謂之還丹。隨緣聚散,一日亦可,百年亦可,更無生死執吝。與太虛同體,與大化同流,此大丈夫超脫受用、功成行滿之時也。微軀繫念,去道日遠;千聖過眼,良知吾師。毋謂吾儒與養生家各有派頭,長生念重,不肯放捨。望只專心定念,承接堯舜姬孔一派源流,亦不枉卻大丈夫出世一番。未修仙道,先修人道。到此辨別神仙有無,未爲晚也。[59]
一般意義上道教養生術修煉的目標,無疑在於追求自然生命的延續。這種追求背後的動機,則顯然是貪生畏死的心態,所謂“爲生死起念”。這一點,也是幾乎所有理學家批評佛道二教的共同所在。道教養生術固然是追求自然生命的延續,禪佛教雖然講究通過明心見性而達到精神的解脫,並不執著於肉體生命,但在儒家看來,生死之念仍然是其追求解脫的心理動機。而儒家學者內部不論如何分歧,在批評佛道二教其實皆不免於“生死執吝”這一點上,則幾乎是百慮一致的。龍溪在給潘笠江的這封信中,不僅視良知爲元神,以致良知工夫爲道教內丹學的修煉,認爲致良知本身可以取得養生的功效,實際上在信的後半部更表達了他對生死問題的看法。正是對生死問題的不同理解,使儒家與道教産生了不同的價值取向,導致了雙方在“修性”與“修命”上各自的側重。而龍溪最後勸“長生念重”的潘笠江“專心定念,承接堯舜姬孔一派源流”,“未修仙道,先修人道”,也表明了龍溪儒家的自我認同以及在儒家立場上融攝道教的基本態度。
對生死問題的不同理解,的確是儒學有別於佛道兩家的一個重要方面。在中晚明儒釋道三教高度融合互動的情況下,生死問題也委實成爲陽明學者頗爲關注的論題,不再像以往的儒者那樣往往略而不談。[60]
(三)、養德與養生
無論從“主神”與“主氣”、“主理”與“主氣”還是“修性”與“修命”的角度分判儒學與道教並以前者融攝後者,儒學與道教的基本差異,似乎都可以概括爲“養德”與“養生”這兩種不同的價值與實踐取向。當然,從龍溪以良知教融攝道教的立場來看,養德的工夫又必然可以容納養生的向度。
在前引〈三山麗澤錄〉、〈壽鄒東廓翁七袠序〉和〈示宜中夏生說〉,龍溪都提到陽明所謂“神住則氣住、精住”的說法。陽明的確有過這樣的講法,在正德十六年辛巳(1521)的〈與陸原靜〉書中,陽明對欲習養生之術的陸澄(字原靜,又字清伯,生卒不詳)說:
聞以多病之故,將從事於養生,區區往年蓋嘗弊力於此矣。後乃知其不必如是,始復一意於聖賢之學。大抵養德養生,只是一事,原靜所雲“真我”者,果能戒謹不睹,恐懼不聞,而專志於是,則神住氣住精住,而仙家所謂長生久視之說,亦在其中矣。[61]
在這封信中,陽明不僅有“神住氣住精住”的說法,更明確表達了“大抵養德養生,只是一事”的看法。龍溪以“養德”與“養生”的不同側重來分判儒道兩家,並以前者融攝後者,無疑是繼承了陽明的思想。
在嘉靖四十四年乙丑(1565)的留都之會中,龍溪有兩次與學者談到過養生的問題,從中,我們對龍溪的思想可以有明確的瞭解。
桂岩顧子曰:“闕自幼氣體薄劣,屬意養生。今雖有志聖學,養生一念,尚未能忘。”先生(龍溪)曰:“吾人今日所講是何學?喜怒哀樂稍不中節,皆足以致疾。戒慎恐懼則神住,神住則氣住精住。雖曰養德,而養生亦在其中。老子雲:‘外其身而身存。’世人傷生,以其生生之厚。子惟專志聖學,將從前一切養生知見伎倆,盡情抛卻,潔潔淨淨,一毫不復蘊於胸中。如此精專,方見有用力處,方見有得力處。久久行持,方見有無可用力處。苟情存養生一念,志便有礙,不惟不能養生,聖學亦被耽擱,無從究竟,所謂兩頭失之也。”[62]
這裏,龍溪顯然是秉承了陽明〈與陸原靜〉中的思想。不過,許多儒者習煉道教養生術往往是由於體弱多病,需要籍之以改善身體健康狀況,還並不是出於神仙信仰而追求長生不老。龍溪本人早年修煉道教養生術便是因身體羸弱,所謂“少患羸,嘗事於養生”。[63]那麽,儒家精神性的道德修養工夫能否具有強身健體的功能呢?
在上引〈與陸原靜〉書中,陽明尚未具體談到儒家的道德修養工夫是否可以改善人體的健康,而龍溪則明確認爲儒家“養德”的工夫可以治療身體的疾病。同樣是在留都之會中,還有這樣一番問答:
三渠王子出訪,見先生(龍溪)容色未衰,扣有術乎?(龍溪)曰:“無之,所守者師承之學耳。未發之中,千聖學脈。醫家以喜怒過縱爲內傷,憂思過鬱爲內傷。縱則神馳,鬱則神滯,皆足以致疾。眼看色,不知節,神便著在色上;耳聽聲,不知節,神便著在聲上。久久皆足以損神致疾,但人不自覺耳。惟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聰明內守,不著於外,始有未發之中。有未發之中,始有發而中節之和。神凝氣裕,沖衍訢合,天地萬物且不能違,宿疾普消,特其餘事耳。此保命安身第一義,世間小術,名爲養生,實則傷生之媒。”[64]
在身心兩分的思維模式下,生理狀況與心理、精神狀態是互不相屬的兩個領域。心理、精神的修養恐怕難以治療身體的疾病。但是,在龍溪看來,許多不易治癒的所謂“宿疾”,恰恰是心理、精神經常性有失調節的結果,所謂“醫家以喜怒過縱爲內傷,憂思過鬱爲內傷。縱則神馳,鬱則神滯,皆足以致疾。眼看色,不知節,神便著在色上;耳聽聲,不知節,神便著在聲上。久久皆足以損神致疾,但人不自覺耳。”事實上,基於身心交關的思維模式,探究人類各種疾病由於心理、精神方面的深層原因,確實是中國傳統醫學、養生學的一個基本特徵。現代醫學、生命科學的發展,也越來越意識到各種疑難雜症的産生,與人的心理、精神向度密切相關,決非一個單純的生理現象。並且,精神修養的好,如龍溪所謂“神凝氣裕,沖衍訢合”,也的確可收延年益壽之功。古今許多大儒多享高年,卻並無特別的養生之道,恐怕不能不得益於長期怡情養性的“養德”工夫。對於人類的健康,儒家“養德”的實踐工夫同樣可以提供一筆豐厚的資源。
“養德”當然是指儒家的道德修養,對龍溪來說,自然更多地意味著致良知的工夫實踐。而“養生”在龍溪處儘管可能更多地是針對當時社會上流傳的養生術,卻也可以在一般的意義上適用於整個道教內丹學。我們在前文論“修性”與“修命”時已經指出,對以養生爲主要內容的命功來說,即使在強調“性命雙修”的道教內丹學中也仍然具有不可化約的獨立地位。這裏,我們對此還需略加申論,以說明龍溪用“養生”來概括道教的基本取向確實具有普遍的意義,並非不可以將宋元以來強調心性修養的內丹理論包括在內。
衆所周知,全真道北宗是以偏重“性功”而著稱的,其中又以丘處機(亦作邱處機,字通密,號長春子,1148-1227)開創的龍門派最爲突出。其實,這種似乎只言性不言命的印象,只是一種表面現象,至少並不能全面反映龍門派的面貌。事實上,即使是龍門派也仍然有自己一套調息、理氣的“修命”工夫,整個全真道北宗亦概莫能外。至於如何會給外界造成一種隻言性不言命的表面印象,則與整個全真道命功授受重視親傳口授且決不輕易示人有極大的關係。全真道一般決不公開討論與調息、理氣等有關的命功修煉法門,即便本教內的傳授也極爲秘密。如振興全真道的關鍵人物、全真七子之一的丘處機便有這樣的一段經歷:
一日,祖師(王重陽)閉戶與丹陽(馬鈺)論調息法,師父竊聽于外,少間推戶入,即止其議論。一日乘見進問祖師,答曰:性上有。再無所言,師父亦不敢復問。[65]
由此可見,給人以重性輕命表像的全真道北宗,也仍然有一套獨立於“性功”之外的“命功”授受傳統。只是由於傳授與修煉的保密性,教內人機緣未到尚難以接觸,外界人士自然更是無從知曉了。而這種傳授的機密性,也恰恰反而可以證明全真道實際上對“命功”的格外重視。其實,道教所理解的生命無疑偏重于自然生命,相對於儒家與佛教顯宗,[66]道教內丹學最大特點正在於爲人類的身體修煉提供了一套系統的理論解釋和實踐方法。而道教在整體上有別於儒學、佛教甚至世界上其他宗教傳統的一個獨特所在,也正是其致力於掌握、改變人類自然生命存在樣態的勇氣與信心。客觀而言,這一點在現代對於人體生命科學的探索仍然不無意義。
既然“養生”在整體上的確可以概括道教之所以爲道教的基本特徵和取向,龍溪以上“養生”即在“養德”之中的說法,顯然反映了龍溪儒家的自我認同以及以良知教融攝道教的立場。在前面所引龍溪的一些文獻中,我們已經可以看到龍溪常常將儒學與道教的觀念和命題相提並論,譬如將良知比作“元神”、“神丹”、“日魂之光”,將儒家戒慎恐懼、不睹不聞的修養工夫比作道教內丹修煉的“火候”與“藥物”。除此之外,龍溪對道教的融攝,更多地表現在他對道教一些觀念與命題的創造性解讀與詮釋上。
(四)、息與調息
嘉靖四十三年甲子(1564),龍溪與耿定向在宜興有過一次聚會,當時耿定向曾向龍溪提出過“老佛虛無之旨與吾儒之學同異何如”的問題,對此,龍溪有過一番系統的論述:
先生(龍溪)曰:“先師有言:‘老氏說到虛,聖人豈能於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於無上加得一毫有?老氏從養生上來,佛氏從出離生死上來,卻在本體上加了些子意思,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吾人今日未用屑屑在二氏身分上辨別同異,先須理會吾儒本宗明白,二氏毫釐,始可得而辨耳。聖人微言,見於大《易》,學者多從陰陽造化上抹過,未之深究。夫乾,其靜也專,其動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靜也翕,其動也辟,是以廣生焉。便是吾儒說虛的精髓。無思也,無爲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便是吾儒說無的精髓。自今言之,乾屬心,坤屬身,心是神,身是氣。身心兩事,即火即藥。元神元氣,謂之藥物;神氣往來,謂之火候。神專一,則自能直遂,性宗也;氣翕聚,則自能發散,命宗也。真息者,動靜之機,性命合一之宗也。一切藥物老嫩浮沈,火候文武進退,皆於真息中求之。大生雲者,神之馭氣也;廣生雲者,氣之攝神也。天地四時日月,有所不能違焉,不求養生而所養在其中,是之謂至德。盡萬卷丹書,有能出此者乎?無思無爲,非是不思不爲。念慮酬酢,變化雲爲,如鑒之照物,我無容心焉,是故終日思而未嘗有所思也,終日爲而未嘗有所爲也。無思無爲,故其心常寂,常寂故常感。無動無靜、無前無後而常自然。不求脫離而自無生死可出,是之謂大《易》。盡三藏釋典,有能外此者乎?先師提出良知兩字,範圍三教之宗,即性即命,即寂即感,至虛而實,千聖至此,騁不得一些精彩,活佛活老子至此,弄不得一些伎倆。同此即是同德,異此即是異端。如開拳見掌,是一是二,曉然自無所遁也。不務究明本宗,而徒言詮意見之測,泥執名象,纏繞葛藤,只益紛紛射覆耳。”[67]
龍溪這一段話所包含的內容非常豐富,龍溪的三教觀及其自我認同,以及我們這裏所探討的龍溪對道教觀念與命題的融攝,在這段話裏都可以得到印證。除此之外,則有兩點需要格外注意:第一,是龍溪將道教的修煉和佛教的解脫工夫歸結爲“無中生有”的致良知工夫;第二,是龍溪提出了“真息”的概念。
筆者在討論龍溪的致良知工夫論時曾經指出,所謂“終日思而未嘗有所思”、“終日爲而未嘗有所爲”、“常寂常感”、“無動無靜、無前無後而常自然”,正是龍溪“無中生有”致良知工夫論的特徵所在。[68]在以上的話語中,這些特徵卻成爲道教內丹修煉甚至佛教生死解脫工夫的表現形式。而由所謂“先師提出良知兩字,範圍三教之宗,即性即命,即寂即感,至虛而實,千聖至此,騁不得一些精彩,活佛活老子至此,弄不得一些伎倆”這樣的話語來看,龍溪顯然是力圖將道教的修煉與佛教的解脫工夫容納到致良知的工夫實踐之中。對此,我們可以發現進一步的證據。在萬曆二年甲戌(1574)的天柱山房(紹興府會稽縣境內)之會中,裘子充向龍溪詢問“衛生之經”,龍溪回答說:
人之有息,剛柔相摩、乾坤合辟之象也。子欲靜坐,且從調息入手。調息與數息不同,數息有意,調息無意。綿綿密密,若存若亡。息之出入,心亦隨之。息調則神自返,神返則息自定。心息相依,水火自交,謂之息息歸根,入道之初機也。然非致知之外另有此一段工夫,只於靜中指出機竅,令可行持。此機非臟腑身心見成所有之物,亦非外此別有他求。棲心無寄,自然玄會;恍惚之中,可以默識。要之無中生有一言盡之。愚昧得之,可以立躋聖地,非止衛生之經,聖道亦不外此。[69]
儘管道教修煉工夫中本來有“無中生有”的話頭,但龍溪並不是簡單地襲用,從所謂“非致知外別有一段工夫”以及“調息與數息不同,數息有意,調息無意”的話來看,龍溪顯然是將道教“無中生有”的修煉工夫,賦予了致良知工夫中“無中生有”的意涵。調息本來是道教修煉的一個基本法門,但由於龍溪力圖將道教的修煉收攝到致良知的工夫當中,調息在龍溪這裏也就具有了不同於道教思想脈絡中的涵義。而龍溪對“真息”概念的獨特規定,既構成其“調息”說的基礎,同時也是龍溪對道教觀念進行創造性詮釋這一融攝道教立場的表現。
在〈壽史玉陽年兄七十序〉中,龍溪也曾提到過“真息”的字眼:
夫儒者之學,以盡性爲宗。性者,萬劫無漏之真體。只緣形生以後,假合爲身,而凡心乘之,未免有漏,故假修命之術以攝煉之,使滌除凡心,復還無漏之體。所謂借假修真,修命正所以復性也。即養生家言之,性以心言,命以身言。心屬於乾,身屬於坤。身心兩字,即火即藥,一切斤兩法度、老嫩淺深,皆取於真息。真息者,性命之玄機,非有待於外也。是故盡性以至於命者,聖人之學也。[70]
“息”是道教本身固有的一個概念,在道教內丹學中基本上是指呼吸之氣。“真息”則是指有別於口鼻呼吸的所謂“先天清氣”,如李道純所謂:“呼則接天根,是之謂辟;吸則接地根,是之謂合。一呼一吸,化生金液,是之謂變。呼吸即玄牝之門,天地之根矣。所謂呼吸者,非口鼻呼吸,乃真息合辟也。”[71]但是,依龍溪之見,作爲“性命之玄機”而“非有待於外”的“真息”,在儒家聖人之學“盡性以至於命”的工夫實踐中,究竟又有什麽特定的內涵呢?
在〈與李原野〉一書中,龍溪也曾經對“息”有所說明,所謂:
湖中請教息之一字,非止對治之方,乃是養生要訣,亦便是學問真正路頭。至人有息而無睡,睡是後天濁氣,息是先天清氣。莊生所謂六月息,孔子所謂向晦入燕息。息者,隨時休息之謂。終日間,眼視色,耳聽聲,鼻聞臭,口吐聲音,手足動觸,魂魄精神隨意流轉,隨在泄漏,是謂生機。循晦至夜,機事已忘,萬緣漸消,目無所見,耳無所聞,鼻無所臭,口止不言,四肢靜貼,魂魄藏伏,精神翕凝,一意守中,如潛如蟄,如枝葉剝落而歸其根,是謂殺機。生機爲順,殺機爲逆。逆順相因,如迴圈然,在知道者默而識之。若果資訊之一字,可使終夜不打一鼾,不作一夢。一念炯然,自由自在,先天補益之功,自有出於昏睡之外者矣。若果信得及,可使終日酬應萬變,而此念寂然,不爲緣轉,是謂通乎晝夜之道而知。聖功生焉,神明出焉。蓋養德養生,原非兩事,但其求端用力,作用不同。[72]
筆者在考察龍溪的良知觀時指出,作爲信仰的物件,關聯於“信得及”而言者是“良知”這一龍溪思想的核心觀念。[73]在考察龍溪的致良知工夫時也曾經指出,龍溪所謂“炯然”、“寂然”的“一念”,是指良知初發的端倪,可以說也就是良知本身。[74]龍溪經常以“一念靈明”指代良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來使用的。但是在這裏,“信得及”的物件變成了“息”,一念之所以能夠炯然、寂然,也變成了“信得及”“息”的結果。那麽,“息”和良知又構成什麽關係呢?其實,在道教來說,不論是作爲“先天清氣”的“息”還是作爲“後天濁氣”的呼吸之“息”,“息”都是一種“氣息”,但在龍溪看來,“息”卻不僅僅是“氣息”,還具有“生生之機”的涵義。龍溪在《大象義述》中指出:
息者,生生之機也。……顔子如愚,三月不違,三月一息也;日月而至,日月一息也,堯之允恭,舜之玄德,文之不顯,孔之無知,群聖一息也;專而直,翕而辟,天地一息也。尺蠖之屈,龍蛇之藏,萬物一息也;通古今於一息,萬年一息也。……息有二義:有止息,有生息,如水之凝而時釋也,如蟲之蟄而時啓也。此造化出入之機,聖人至誠無息之學也。[75]
確切而言,這種作爲“生生之機”的“真息”,也就是良知。在嘉靖四十四年乙丑(1565)的留都之會上,龍溪對從事養生之術的王子實說:
千古聖學,存乎真息。良知便是真息靈機。知得致良知,則真息自調,性命自復,原非兩事。若只以調息爲事,未免著在氣上理會,與聖學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致中和工夫,終隔一層。邵子弄丸,亦只是邵子從入路頭。若信得良知過時,方是未發先天宗旨,方是一了百當,默而存之可也。[76]
由此可見,就龍溪“養德養生,原非兩事”這種以致良知工夫融攝道教養生修煉工夫的立場而言,在道教內丹學中作爲“先天清氣”的“真息”概念,顯然成爲龍溪良知觀念在融攝道教時的特定表達方式。換言之,在龍溪以儒家良知教判攝道教的理論話語中,真息就是良知。而所謂“若果資訊之一字”,也不過是“信得良知過時”在特定語境下的另一種說法而已。需要注意的是,我們前面提到,龍溪在萬曆二年的天柱山房之會中曾明確要裘子充“從調息入手”,這裏卻又說“若只以調息爲事,未免著在氣上理會,與聖學戒慎不睹、恐懼不聞、致中和工夫,終隔一層”。當然,這並非龍溪的自相矛盾,而恰恰說明龍溪對“調息”的理解,也有其不同於一般道教調息概念的獨特內涵。這種情形和龍溪的“真息”概念是一樣的。
前文提到,龍溪事實上有一篇名爲〈調息法〉的文字,從中,我們可以瞭解龍溪“調息”說的具體涵義。其文如下:
息有四種相:一風,二喘,三氣,四息。前三爲不調相,後一爲調相。坐時鼻息出入覺有聲,是風相也;息雖無聲,而出入結滯不通,是喘相也;息雖無聲,亦無結滯,而出入不細,是氣相也;坐時無聲,不結不粗,出入綿綿,若存若亡,神資沖融,情抱悅豫,是息相也。守風則散,守喘則戾,守氣則勞,守息則密。前爲假息,後爲真息。欲習靜坐,以調息爲入門,使心有所寄,神氣相守,亦權法也。調息與數息不同,數爲有意,調爲無意。委心虛無,不沈不亂。息調則心定,心定則心愈調。真息往來,而呼吸之機,自能奪天地之造化。含煦停育,心息相依,是謂息息歸根,命之蒂也。一念微明,常惺常寂,範圍三教之宗。吾儒謂之燕息,佛氏謂之反息,老氏謂之踵息,造化合辟之玄樞也。以此徵學,亦以此衛生,了此便是徹上徹下之道。[77]
如果說“調息”是一個儒釋道三家可以通用的說法的話,[78]龍溪又進一步以所謂“燕息”、“反息”和“踵息”這三個不同的概念來區分三家的調息工夫。“踵息”之說來自莊子所謂“真仙之息以踵”。陳致虛在《金丹大要》三〈妙用九章〉中也說:“《悟真篇》雲:‘漫守藥爐看火候,但安神息看天然。’神息者,即莊子雲:‘真仙之息以踵’,廣成子雲:‘丹竈河車休矻矻,鶴胎龜息目綿綿。’此龜息、神息、踵息名雖殊而用之則一。”[79]而“燕息”之說,龍溪在嘉靖三十六年丁巳的三山石雲館第之會中曾向王慎中作過解釋:
遵岩子問先師在軍中,四十日未嘗睡,有諸?先生(龍溪)曰:然。此原是聖學。古人有息無睡,故曰向晦入燕息。世人終日擾擾,全賴後天渣滓厚味培養,方夠一日之用。夜間全賴一覺熟睡,方能休息。不知此一覺熟睡,陽光盡爲陰濁所陷,如死人一般。若知燕息之法,當向晦時,耳無聞,目無見,口無吐納,鼻無呼吸,手足無動靜,心無私累,一點元神,與先天清氣相依相息,如爐中種火相似,比之後天昏氣所養,奚啻什百?是謂通乎晝夜之道而知。[80]
無論是〈調息法〉還是前引萬曆二年甲戌天柱山房之會中龍溪對裘子充語,都表明對龍溪來說,調息是靜坐的入門工夫。並且,從作爲“燕息”的調息法來看,龍溪還明確提供了一套有關靜坐的切實可行的實踐工夫。自從程明道“見人靜坐,便歎其善學”,理學家幾乎都在不同程度上肯定靜坐的意義,但靜坐的具體方法,卻大都未有論及。龍溪在與道教的交往互動中提出“調息法”,顯然於此有所彌補。
不過,既然“真息”在龍溪處只是“良知”的另名,從龍溪融攝道教的立場來看,調息也只能爲致良知工夫所必涵。因此,在龍溪看來,作爲“燕息”的儒家調息法,自不同於一般道教的調息工夫。事實上,在〈調息法〉的最後,龍溪正是明確地將調息歸結到了“一念之微”的致良知工夫上,所謂“一念微明,常惺常寂,範圍三教之宗。”在前引龍溪〈壽商明洲七袠序〉中,龍溪有認爲“性命之學”“其機存乎一息之微”的說法,現在,我們在掌握龍溪“真息”概念所指的基礎上再將“一息之微”這一說法關聯於〈調息法〉而加以考察,相信立刻可以看到調息法與致良知工夫二者之間內在的緊密聯繫。依龍溪所論,調息工夫的究竟,所謂“一念微明,常惺常寂”,顯然是要時時刻刻以“一念靈明”爲主宰而“念念致良知”,這無疑又回到了龍溪“一念之微”致良知工夫論的宗旨。由此可見,調息在龍溪處已不再僅僅是道教內丹學的一種修煉法門,而具有了致良知工夫精神性自我轉化的意義。這是龍溪以其包括良知觀與致良知工夫在內的整個良知教融攝道教,在前者的立場上對後者的觀念與命題進行創造性詮釋的必然結果。[81]
對於靜坐,龍溪和陽明一樣,雖然並未否定,而是認爲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起到收攝身心的作用,所謂“補小學一段工夫”,且龍溪本人也不無相應的經歷,[82]但畢竟不以之爲究竟,所謂“亦權法也”。這從龍溪雖尊白沙爲明代理學開端,但終以爲白沙近於邵雍(字堯夫,諡康節,1011-1077)之“靜”而未能“動靜一貫”可見,所謂“白沙翁靜中養出端倪,自是白沙入路,亦便是他受用處,與聖門動靜合一宗旨,微隔一層。白沙終身學堯夫,明道作堯夫志雲:‘究其所至,可謂安且成矣。’此是千古斷案,默識當自知之”。[83]在龍溪的話語中,調息是關聯於靜坐的,前者是後者的“入門”與“入手處”。因此,即使是作爲養生之道的靜坐,在龍溪看來,也無疑可以並且應當容納到致良知工夫的展開過程之中,構成致良知工夫的一個環節。
五、結語
在明代儒釋道三教高度融合的歷史背景下,儒家人士與佛道二教發生關係是自然而然的。儘管儒者中有象曹端(字正夫,號月川,1376-1434)、胡居仁(字叔心,稱敬齋先生,1434-1484)、何塘(字粹夫,號柏齋,1474-1543)以及黃佐(字才伯,號泰泉,1490-1566)那樣嚴守傳統正統與異端之辨從而堅決排斥佛道二教的人,[84]但自陳獻章而王陽明以降,真正對儒家思想有所開展並在社會上産生廣泛影響的,基本上都是對佛道二教採取批判兼融會而非簡單否定的態度。並且,陽明學對於佛道二教更不止是被動地回應,而是主動地吸收。這在陽明處已經有所自覺,在龍溪處則更有鮮明的表現。通過以上我們對龍溪與道教的專題研究可見,雖然龍溪與道教人物有所交遊,對道教法門有所修煉,對道教思想也有並非皮相的瞭解,但對道教的深度涉入並未改變龍溪的儒者身份。換言之,龍溪是自覺地將道教的一些基本觀念通過創造性的詮釋而納入到自己良知教的思想系統之中,而不是在終極關懷和根本的思想結構上認同道教。所謂“良知者,性之靈,以天地萬物爲一體,範圍三教之樞”,[85]顯然反映了龍溪試圖將佛道二教都融攝到其良知教系統的意圖。而龍溪〈經三教峰〉詩所謂:“三教峰頂一柱驂,俯看塵世隔蒼煙。青牛白馬知何處?魚躍鳶飛只自然。”[86]更無疑反映了龍溪儒家的自我認同。因此,當我們在中晚明三教高度融合的背景下研究儒學與道教的關係時,一方面要看到道教對儒學的滲透或者說儒家學者對道教的吸收,另一方面還要看到道教對儒學的影響其究竟意義如何。在儒學與佛教的關係問題上,情況也是同樣。
我們經常會說,佛道二教對宋明理學的發生發展有重要影響。但是,所謂“影響”一詞,其實是一個較爲模糊的概念。不同學者在表達這一陳述時,其涵義其實往往頗有不同。所謂甲受到乙的影響,可以有兩種基本的情況。一是甲接受了乙的基本立場,改變了自身的基本結構;二是甲在不改變自身基本結構和立場的前提下,將乙中的某些成分揚棄、吸納到自身之中,使之成爲自我的有機組成部分。這兩種情況均以甲受到乙的刺激爲前提,只是所作的回應方式不同。另外,乙之於甲的影響是第一種情況還是第二種情況,並不是由甲是否採用了乙的某些語言形式包括某些概念、命題所決定的。即使甲採用了乙的某些概念和命題的表述形式,但如果這些概念、命題在進入甲的系統內部之後具有了不同于原先在乙系統內部的內涵,成爲與甲系統本來基本規定性相容、相合的組成部分,且不改變甲本來的基本結構,則乙之於甲的影響便是第二種情況。反之,即使甲並未採取乙的任何概念、命題等話語形式,但甲在與乙接觸後,其自身話語的內在規定性發生了趨同於乙系統的改變,則乙之於甲的影響仍然是第一種。當然,我們並不是認爲語言對於存有來說毫無意義,話語形式與其所指涉的存有有時是不可分割的關係,甚至在某些情況下一種存有就必須對應或需要一種特殊的語言表達形式。海德格爾曾有“語言是存有之家”的說法,[87]並在《在通向語言的途中》一書中對語言的本質進行了窮深研幾的探討,正是著眼於語言與存有之間的緊密關係。[88]但是,語言畢竟不等於存有本身,尤其對於中國哲學來說,儒釋道三家無一例外在許多情況下都更多地傾向於強調“言”與“意”之間的距離。人物之間的交往這種外部因素自不足以決定“影響”屬於何種情況,理學家們使用佛道二教的一些名相和命題,也並不就表示他們所受佛道二教的影響屬於上述第一種情況。以濂溪〈太極圖說〉爲例,無論它是源自道教,還是濂溪自作而被道教徒們“竊之以入藏”(胡渭語),[89]如果暫且不取學術史的視角,就思想的內在規定性而言,濂溪強調由太極而陰陽五行而萬事萬物的“順”的宇宙生成論,與道教〈無極圖〉主張由萬事萬物而陰陽五行而回歸無極的“逆”的修仙之道,顯示了完全不同的宇宙觀和價值論。即便濂溪的太極圖取自道教,但對於太極圖的理解和詮釋,濂溪顯然是內在於儒學的傳統。陽明早年雖與道教關係密切,但龍場之悟歸宗儒學之後,對道教修煉理論也無疑採取的是創造性詮釋的儒家解讀。前文所論龍溪對道教思想的融攝,則更爲具體和有力地說明瞭這一點。
對於理學家們既批判佛道二教又吸收佛道二教思想內容的現象,以往有一些研究者常常感到困惑不解。要麽視之爲矛盾,要麽認爲批判佛道二教只不過是吸取佛道二教的幌子,前者是“表”,後者才是“裏”,所謂“陽排之而陰取之”。事實上,這種現象恰恰提示並要求了我們對“影響”一詞不能做簡單化的理解。對從宋至明的理學家們來說,批判與吸收無疑完全可以是兩個並行不悖而又相輔相成的同一過程的兩個方面。儘管歷史上不乏逃禪入道的儒者,但理學家之所以爲理學家,就在於他們始終站在儒家的基本立場上,無論對佛道二教的思想內容如何加以盡可能的吸收,都以不改變自身的基本結構和終極託付(ultimate commitment)爲前提。本文對龍溪與道教的專題考察,對此足資爲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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