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元之际的道教学者杜道坚在《玄经原学发挥》一书中说:“道与世降,时有不同,注者多随时代所尚,各自其成心而师之。故汉人注者为‘汉老子’,晋人注者为‘晋老子’,唐人、宋人注者为‘唐老子’、‘宋老子’。”这里说到了老学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即不同时代有不同的“老子”,也就是说,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人们可以根据政治、道德、思想领域的时代需要,不断地对《老子》作出新的注解。这一特点启发我们,研究历史上不同时期的《老子》注,不仅可以发现作注者对《老子》原意的的领会掌握情况,还可以看出作注者本人的思想,进而考察一定历史时期某些思想流派的内涵及其衍变规律。老学,是中国古代整个思想文化发展一面镜子。
到了元代,理学开始兴盛并渐渐在思想领域占据统治地位,受此影响,以理学的观念解释《老子》,也就成了当时老学发展的一个显著特色,著名理学家吴澄的《道德真经注》便具有这方面的典型意义。本文拟对这一老学作品作一具体分析,以期凸显吴澄在《老子》注释方面的创见以及老学发展的时代特征。
吴澄(1249—1333),字幼清,号草庐,抚州崇仁(今属江西)人,元代理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与许衡齐名,有“南吴北许”之称。由于他是由宋入元(27岁以前生活于南宋),故能直接宋代理学之端绪,对朱熹和陆九渊的学说都有所继承。因此,他的《道德真经注》虽然“发挥老氏之旨,清静玄妙,畅所欲言”,①但同时带有浓厚的理学色彩,无论是宇宙本体论还是政治道德层面,所论老子之道都与理学家之理具有高度的一致性。且看以下一段注文:
张子曰:“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老子则以太虚为天地之所由以为天地者而谓之道,以气化为万物之所得以为万物者而谓之德。道指形而上之理,不杂乎气者而言,庄子所谓常无有也。德指形而下之气中有此理者而言,庄子所谓太一也。故其道其德以虚无自然为体,以柔弱不盈为用。
张载以太虚和气化言道,以物质之气为世界本体,在他那里,太虚也是气,乃指气的本然状态。而老子则把太虚与气两者加以分别,太虚比气更高一层,是天地存在的根本,为形而上之无,气则降到形而下的层面,不再与太虚并列。不过,这一认识恐怕也不是先秦那位老子的思想了,而是吴澄所理解的“老子”。显然,吴澄的“老子”与张载思想不同,倒与朱熹等正统理学家的思想更为接近。现在,我们就《道德真经注》中所重点阐析的几个范畴展开一些论述,看吴澄是怎样把理学的内容融贯到老子思想里的。
(一)道与理
首先,吴澄明确指出,“道指形而上之理,不杂乎气者而言。”这个理就是理学家所说的理,也就是太极,不与气处于同一层面。他说:“太极者,何也?曰:道也。道而称之曰太极,何也?曰:假借之辞也,道不可名也,故假借可名之器以名之也。以其天地万物之所共由也,则名之曰道。”②道为天地万物之本体,一如太极为天地万物之根源,两者名异实同。因此,他在注“道冲”章说:“道者万物之统。……天先乎万物而道又在天之先,则天亦由道而生,无有在道之先者矣。”又注“有物混成”章云:“有物混成,物谓道也,混浑通,混成谓不分判而完全也。先天地生,首章所谓天地之始,四章所谓象帝之先也。”道是存在于天地之先的本体,它既是万物生育的根源,又是世界统一的基础。其次,吴澄借“理一分殊”说进一步阐明道与万物的关系。他注“大道汎兮”章云:“道普遍万物,如以衣衣之,以被被之,……此一本之散为万殊。”“万物反本复命,会归于一,……此万殊之合为一本。”在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那里,太极被视作宇宙的根本,此即“理一”;而就由理所化成的各种事物来说,每个事物又有不同的理,此即“分殊”;万物既统一于太极,又是太极的具体呈现,此即“理一分殊”,也叫“一本万殊”。不难看出,吴澄注文中的“道一分殊”,正是理学家“理一分殊”的重复。再次,吴氏认为老子之道包含了仁义礼智等儒家伦理道德规范。理学的最大特点之一就是为儒家的伦理道德提供本体化的证明,这一特点也反映到了吴氏的《老子》注中。他注“大道废 ”章云:“尊卑长幼,各由其道,而无有不和。……君臣上下,各由其道,而无有昏乱。”尊卑长幼之道,指的是父子、兄弟、夫妇之间的秩序,君臣上下之道,指的是君惠臣忠等规范,这些也都是理学家所言之“天理”。他又注“上德不德”章说:“道犹木之实,未生之初,生理在中,胚〖月军〗未露;既生之后,则德其根也,仁其干也,义其枝也,礼其叶也,智其华也。根、干、枝、叶、华自道中生。”仁义礼智本属于儒家伦理,但吴氏认为它们都“自道中生”,则他所论老子之道,不仅是天地万物之本,也是儒家伦理道德之本了。
(二)道与气
道气关系也即指理气关系。吴澄注“反者道之动”章云:“万物以气聚而有形,形生于气,气生于道,气形有而道则无。”又注“道生一”章云:“道自无中生出冲虚之一气,冲虚一气生阳生阴,分而为二,阴阳二气合冲虚一气为三,故曰生三,非二与一之外别有三也。万物皆以三者而生,故其生也,后负阴,前抱阳,而冲气在中以为和。和谓阴阳适均而不偏胜,万物之生以此冲气,既生之后亦必以此冲气为用,乃为不失其本。”这里,气被认为是构成天地万物形质的物质性元素,万物都是由冲气凝聚而成,虽冲气又分阴阳二气,但总归是气,没有其它的东西,人也不例外,“人之气与天地之气通为一”。③这种对气的性质的认识,与张载的观点颇为接近,其区别在于,张载直接以气为道,为世界的本体,而吴澄则认为气从属于虚无之道,这个道才是早已存在于天地之先的本体,气是由道产生出来的,没有本体意义。因此,就道气关系而言,则是道先气后,道本气末。不过,道气二者虽有先后本末之分,却又是彼此不可分割的,这就是“气中有此理”。吴氏说:“理者,非别有一物在气中,只是为气之主宰者即是,无理外之气,亦无气外之理。”④理并非具体之物,而是作为一种不可感知捉摸的抽象存在于气中,有理便有气,有气便有理,二者不可分,同时存在。理先气后与理气不可分看似两种不同的观点,实际上则并不矛盾。理先气后是从本原的角度说的,而理气不可分则是从统一性的意义上考虑的,两者有机地构成了吴澄理(道)气关系的内涵。吴澄的道气论,实得朱熹理气论之真传。
(三)道与德
在《道德真经注》中,道与德的关系是吴澄又一个重点发挥的问题。他注“视之不见”章云:
德者,其源出于道,其流溥于万物,故曰“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古始者,道也,谓古先天地之所始也。道纪者,德也,谓道散为德,如理丝之缕,有条而不紊也。能知此道,则知此德,为道之纪也。
从中可以看出,德与道之间既有差别又有联系。一方面,“德者,其源出于道,其流溥于万物”,可见道比德更为根本,德居于道与万物之间。吴澄将道释为“太极”,而将德释为“太一”、“一”。那么,太一又是什么呢?吴氏在首章即指出:“德指形而下之气中有此理者而言,庄子所谓太一也。”又在“昔之得一”章云:“一者,冲虚之德,上篇所谓抱一,所谓为一,后章所谓道生一,皆指此而言,庄子谓之太一,又但谓之一,此乃自然之道所为其用。”可见,太一不同于太极,它是太极之用,实际上是一种“混元之气”。吴氏说:“盖混元太一者,言此气混而为一,未有轻清重浊之分。及其久,则阳之轻清者升而为天,阴之重浊者降而为地,是为混元太一之气,分而为二也。”⑤
这种混元之气相当于前面提到的“冲气”,它又可分为阴阳二气,形成天地万物。由此可见,道德关系与道气关系很相类似,但德与气两者又不能完全等同,德的内涵比气更为丰富多变。例如德可以指儒家纲常名教,这是气不具备的涵义。吴氏注“上德不德”章说:“以其天地人物之所共由者曰道,以其人物之所得于天地者曰德。德其统名,分言则四得:天地生物之元以为德而温然慈爱者曰仁得,天地收物之利以为德而截然裁制者曰义得,天地长物之亨以为德而粲然文明者曰礼得,天地藏物之贞以为德而浑然周知者曰智(得)。”把仁义礼智归于德的下面,并作为道的延伸,这种伦理本体的建构显示出了理学家解《老》的独特风格。
另一方面,“德为道之纪,“能知此道,则知此德”,可见道和德之间具有一致性,两者是不可分的:“上文言道之中有德,此言德之中有道,盖道即德也,德即道也。”⑥
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也可用“一本万殊”加以概括,“道生之”章注云:“万物之于道也,尊之如父,于德也,贵之如母,道德二而一者也。春生者,方自一本而散,故曰道生之,然道即德也;秋收者,将自万殊而敛,故曰德畜之,然德即道也。”道即德也,德即道也,并非道德完全等同,而是指它们之间存在统一性,都有玄妙的性质。因此,吴澄又说:
此两者,谓道与德。同者,道即德,德即道也。玄者,幽昧不可测知之意。德自道中出,而异其名,故不谓之道也而谓之德;虽异其名,然德与道同谓之玄则不异也。
这是《老子》首章“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一语的注。在《老子》的注释史上,“两者”所指为何存在着重大的分歧,或指有与无,或指有名与无名,或指有欲与无欲,或指始与母,或指妙与徼,或指常道与可道,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具理由,很难断定哪一种更合老子之本义。但“两者”指道与德,则为吴澄所独创。按说,《老子》此章并未出现“德”字,而把它作为“两者”之一,显得无所归依。但吴澄如此解释,也自有他的一番道理。“此两者同出而异名”一句,传统的读法都是于者字句绝,但吴澄则断为:“此两者同,出而异名。”这一新的断句方式,便与他的解释相吻合了。依吴氏的理解,“德自道中出”,因此老子的意思就并不是指道德“同出”之后才“异名”,而是指道德二者从本质上说是相同的,只是德从道中分离出来以后才“异名”。“同谓之玄”则说的是道德二者之“同”,而不是说二者的“同出”,也即二者同在那种“幽昧不可测知”的“玄妙”上,而非同在“同出”上。由此看来,吴澄这种与众不同的断句与释义,也是有一定理由的。此一例子充分说明了对《老子》解释的灵活性和多变性,也说明解释者在对《老子》的解释过程中,往往不限于对原文原意的阐发,而变成了对自己思想的发挥。在研究老子思想的解释史时,可以看出,这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⑦
(四)道与心
如果说吴澄对《老子》本体论的阐述在很大程度上吸收了朱熹的思想,那么,对《老子》认识论的理解则又与陆九渊心学接近。他解释“不出户”章云:
天下万事万物之理皆备于我,故虽不出户而遍知天道者。万理之一原,内观而得,非如在外之有形者必窥牖而后见也。
不待行出而已如遍至其处,故能悉知天下之事;不待窥见此物而后能名其理,故不窥牖而见天道也。不为而成,言上二句之效,惟其不行而遍知万事,不窥而洞见一原,故不待有所作为而事事无不完成也。
此两段注文反映了吴澄“道具于心”、不假外求的思想。“万事万物之理”,都“备于我”,即都存在于我的内心之中,是我本心之所固有。如果要认识这“万理之一原”,则不必象那些在外的有形之物,必须窥牖才能见到,而只要“内观”就可以了。何谓“内观”呢?吴氏说:“道在天地间,古今如一,人人同得,智愚贤不肖无丰啬焉。能反之于身,则知天之与我者,我固有之,不待外求也。扩而充之,不待增益也。”⑧
吴氏认为,本体之道无处不在,人人都能体会到,而且,这个本体之道与主体之心是合而为一的,主体之心经过无限的扩大与提升,便成为了本体。既然道存在于每个人的心中,那么求道也不必向外了,而只要“反之于身”,从“心体”中体验到“道体”,这就是所谓的“内观”。通过内观,便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牖而见天道,不待有所作为而事事无不完成。从以上分析可看出,吴氏于《老子》此章的解释,明显地反映出了他对陆九渊“道未有外乎其心”⑨思想的继承。
吴澄曾说:“夫朱子之敬人也,必先之读书讲学;陆子之教人也,必使之真知实践。读书讲学者,固以为真知实践之地;真知实践者,亦必自读书讲学而入。二师之为教,一也。”[10]吴氏认为朱陆二家之学是一致的,不应各自标榜,互相诋訾。这一和会朱陆的作法,也同样表现在《道德真经注》中。
综上所述,通过《道德真经注》,我们不仅可以窥见元代老学的独特风貌,而且可以发现作为理学家的吴澄,在思想领域的许多重要建树,从而能够为进一步了解、研究元代理学的发展提供某些有益的参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