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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0 14:4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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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知与彻悟
必明白王阳明少年时代的生活,直至其“居夷处困”,三变而成学的经过,然后才能较全面地了解其学说。但此中有两点为我们所忽略的,因其为我们所泛然承认而从来不深究的,颇宜加以检讨。一为 先知,一为其彻悟。这两事是精神哲学中不一其说的。一般属“别相”,因人而异;而非属“通相”,在人人必然同一。但两事皆属真实。在阳明决非虚饰其词,用以欺世,或其徒众故神其说,用以惑众的。
据上所引,阳明在山洞静坐,能知道友人来访,遂遣仆出迎,这如何可能?又思离世远出,倘果然远出又会怎样?——这必从习静探究,乃可稍明其理。
阳明在山洞中所作的,据上所引是在习导引术。导引术如汉初张良所作的是些什么,至今典籍无从稽考了。导引服气,道家和神仙家,——这是清代阮元早已作出的划分,按诸史实也难于混一的,但世俗多以神仙家归入道家,——往往留有些散碎传说和纪录,此外则大量伪书谬说不论。我们从这些零星传说中所知的,有静坐,调息,制气,辟谷……这些事。导引便是制气;辟谷便是绝食,或只避免食谷类米如、麦等,而仍服食蔬果药品等。如《史记》、《汉书》所说,留侯乃是“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导引,轻身”。或“乃学道,欲轻举”。看来《史记》、《汉书》所记同文,正确不诬,但所记此事本身留有疑惑,因为张良这人是颇多诡计的,所遇之圯上老人也许是一大阴谋家。始皇大索天下求刺客时,老人必早已认识张良了。授之以兵书,且留下一黄石的神话,以免将来牵累。——人是不能化为石头的。虽至今仍有化石病,即人体的细胞渐渐硬化,僵化,如石,是一不治之症,但千万人中难遇一人。否则,必遇地震,有大毁灭,则生人埋在土地里也可化石。——留侯得“黄石”而葆祠人,可能是老人曾见到或预先立下的。总归是一幕欺世骗人的戏剧,意在暴君专制之下,保身脱祸而已。辟谷可使人轻举,传说如是,不足信。今人可十余日或二十一二日不食,但饮水,然不死,则是最高纪录。普通凡夫则七八日不食可死。轻举则是制气,可盘坐而微离座高起,然必有支点,仍与其座接触。此外西藏密乘中人,也有掘出土窟坐在内中的,要凭其气功将自己的身体升举到平地上。那是若干年的修习,成就的功能也极有限。使此肉体在空中飞行,克服地球的吸力,是妄想。这也是今世的修为最高纪录,多只能离座轻举片时,而仍未全离。
王阳明所习的导引术是什么一回事,至今已不可知。这修为详细分析之,则内容所涵颇复杂。普通习静之法亦复多方。主要是调心,而心思集中(concentration)与心思观照即静虑(meditation)又有分别。集中是专心;心思不专,意念浮散,则世间任何事也作不成,这不待说。静虑当然也要专心,注意,即《孟子》中所说“收其放心”。二人学弈,“其一唯弈秋之言是听,一心以为鸿鹄将至”。那么,想象鸿鹄将飞到的,必是心不在弈上了,自然学不会。这是门外功夫。
关于这一问题有阳明的学生所集的问答,正可参考:
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惟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工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增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这便是阳明的正当指点。在静坐中也是常惺惺地。不是堕入昏沉,无知觉。现代通常习静坐者,多需要有有经验的明白人在旁看护。一坐多少小时并不足取,久坐且可容易引起身体上的疾病。西方也有许多人为的方法,如观一绿色圆片,使心思渐渐集中,也是一法。他如听呼吸的微声等,或 鼻孔……皆道家或禅门所常行。一言以蔽之,要从高明的师傅学习,徒然看书是不能行的。
静坐的方式有种种,凭师授,不必论。阳明之主静是“主一”。门人陆澄有记云:
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看来阳明此一主静之修为,不会出毛病。现代西方人,尤其是印度人,作静坐修为的多有,但多是动机不纯洁,只是求神通,猛力为之,事故丛生,害人害己,一经堕落,便无可救。阳明指出人要存天理,即是立志。此一原则确立,则许多私欲可退,而外道邪魔亦无能干。阳明下决心入洞习静时,已渐次得到相当的通力,然旋即弃去,谓此种先知为“簸弄精神,非道也”。但如何能如此?这可用程伊川的经验解释,这不是一种故神其说的欺人之谈。
问:方外之士,有人来看他,能先知者,有诸?
曰:有之。向见嵩山董五经能如此。
问:何以能尔?
曰:只是心静。静而后能照。
又问:圣人肯为否?
曰:何必圣贤?使释氏稍近道理者,便不肯为。1 释子犹不肯为,况圣人乎?2
又:
王子真 期来洛中,居于刘寿臣园亭中。一日,出谓园丁曰:“或人来寻,慎勿言我所向。”是日,富韩公来见焉,不遇而还。子真晚归。又一日,忽戒洒扫。又于刘丐茶二杯,炷香以待。是日,伊川来。款语终日,盖初未尝夙告也。刘诘之。子真曰:“正叔欲来,信息甚大。”——又嵩山前有董五经,隐者也。伊川闻其名,谓其为穷经之士,特往造焉。董平日未尝出庵,是日不值。还至中途,遇一老人负茶果以归,且曰:“君非程先生乎?”伊川异之。曰:“先生欲来,信息甚大。某特入城置少茶果,将以奉待也。”伊川以其诚意,复与之同至其舍,语其款,亦无大过人者。但久不与物接,心静而明也。先生问于伊川,伊川曰:“静则自明也。”3
程伊川是北宋巨子之一,以“诚敬”二字教人,这纪录看来决不是虚构以欺学者。这可以证明王阳明之先知,非不可能之事。但先知必以其说预言而证实。似乎其问题甚为复杂。西方的《旧约圣经》中有先知的记载,但没有说人如何修为乃成为先知且能说预言。或许认为“圣灵”下降则归之于上帝,或以为生知则归入先天。阳明在此说其为“簸弄精神”,究竟是什么见解?
旧社会中有此一说,或者出自道家,说人能先知而说预言,是泄漏天机,必有天谴。释家最古的教诫,也有“不得通致使命,咒术仙药,占相吉凶……”之文,4 皆属邪命外道。说预言是预说吉凶祸福,或由占、卜,当属此类。近世高僧,如虚云大师,有“才动眉毛,便犯老师规矩”之语。那么,任何真属“箕弄精神”之事,也在禁戒之列了。阳明之教人,彻始彻终是儒家的修为。于此只说去私意而存天理,动静如一。
究竟如何方遭此“簸弄精神”之批评呢?这只可说是无义意的事。在山中罕触人事,而忽觉某人会来访,“消息甚大”,这可说是某种感应。现代则通一电话,远地消息便传达了,亦不必怎样多年修静。野狐无精,亦不能有何变怪,虽传说的荒诞神话在小说中层见迭出,究竟头脑稍有生物学常识的人,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那么,“感应”是实有其事了。若以古喻言之,将两琴一置于堂,一置于室,“鼓宫宫动,鼓商商应”,是声波之震动交感。在科学上可能,在人理上可有。但这方面的道理,至今未能充分阐发,尚待多方的证明,研讨;徒有喻量,未能立宗。现代西方有从事于此事之研究者,称之曰“外副心理学”(parapsychology),该学尚未能成立。
先知与感应相联,则其作用必有能感与所感两方面。说“消息”,必是一方面有发此消息者,另一方面有接收此消息者。这中间以何物为传达的媒介或联系呢?
这是颇不容易弄明白的一问题。正因此,乃有精神哲学上的探讨。毋妨姑作这么一种说明。弥漫宇宙人生是一大知觉性,这知觉性之所表便是生命力。或者,如某些论者说弥漫宇宙人生只是一生命力,而这生命力之所表便是知觉性。两说是同一事,只是后说时时有无生命物一外在事实在相对,较难分说。毋妨假定知觉性是体,生命力的活动便是其用,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此即宋儒之所谓“体一”。而各个人皆是此同一知觉性的中心点,各个人彼此不同,此即宋儒之所谓“分殊”。5 在人人皆有此共通之知觉性,共通的生命力,此之谓“气”。气有同(其震动度如声音震动之频率相同),则共鸣,乃相感。此即《易经》之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于此我们又当假定凡人皆有一生命力的氛围,周绕全身。譬喻之说,是一光圈,不但是在头上,如宗教画像上往往作一大圆圈,塑像则作光焰等,而且包围全身体。这是看不见的,倘身体健康,心情爽直,思想纯正,则此氛围充实,此即孟子所谓“浩然之气”。“以直6 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正是描写此知觉性之遍漫,充塞宇宙。由此一中心发出的信息,很易传达到另一中心点,穿过那另一氛围而注入其前方知觉性中。譬喻说,同此一水,一波传到另一波,造成了相同的震动。当然,这程序还牵涉“意念”——在其高度与常度则为“志”——的问题。颇为复杂。心思知觉性之所在,即有生命力在其间,故曰“志至焉,气次焉”。——“次”是停止,即许书之“不前”义,居止于其处,居副,居第二位,倘此力强,如程子要看董氏,发此心思意念,当然不只是浮光掠影的一念而已,必定是有了种种心思准备,计划,这如同发出了一电报,而董五经感到了,所以说“信息甚大”。于董氏如此,于王子真亦如此,皆属真实。
用现代话语说,这便是精神经验。——这是颇含混的通称。这依乎两人的心境或说知觉性的境界,程子解释为“静则自明”。
静则生明,是常说。究竟如何是静?大致静是指静心,不思维什么,使游丝杂念不起,这是需要练习的。如阳明所说:“实无无念时。”倘若真是无念了,那心思境界只算冥顽,不是见道。倘是主敬存诚,则妄想不生,游思杂念不起。通常有人修习静坐,要入定,一意要摒除妄念,而妄念丛生,如水浇油火,越扑越盛。倘内心到了非常平静时,耳、目之境不相接触,心思不动而自主,有如苍空或同温层之明净,倘有外来的心思或情命的形成出现,乃如一层烟云浮起,自然在这背景上显出,内心成此观照,得其知识,有如明镜照见一物之相,此乃所谓静则生明。主敬存诚是一法,戒慎恐惧也是一法,如阳明所说“去私意,存天理”尤为有效之一法,——其实此类皆相通,——是经过若干经验而后得的结论,也是最简易之道。日常动作云为皆守着这原则,亦用不着又分别修静,或求入定,如释氏之“灭尽定”之类。心有主宰,亦自静,自定。通常修静者,是唯恐此镜之不明,唯恐此霄空之不净,惟恐微云滓太清。今若有人偶值心境清明之时,瞥见或感知在远的一点什么,便起私意,妄想这是神通之力,如释家的天眼、天耳、他心通之类,自许先知,说出预言,惊世骇俗,此非“簸弄精神”而何?或不幸又时有所中,如赌徒偶尔赢钱,则其后果不堪设想。不是聪明误人,而是聪明人自误。——总之,习静,修定到了某一阶段,便有这种诱惑,有如耶稣所受的试探。最平稳安全之法,还是如阳明这经验所指,息息去私意,存天理;循此正道上达。
阳明随之又有“离世远出”的意念了。何以修道者时时想入山林?当然,山林清幽之处,悦目娱心,少市尘之纷扰,扑鼻无浊气,入耳无噪音,便于习静。但这是显著的一面。另外还有隐晦的一面,便是如上所述之“消息”,纷至沓来。在人烟稠密之区,多个人之生命力纷纭扰攘,正如其身体之肩摩踵接。用西方的旧譬喻说,有如满空飞着羽箭。一般是无害的,然对习静者流,便是无谓的干扰了。必然又需下一番功夫,保持内中的宁静。所以不如远游,到山林幽僻之所。但明通之士,多是反对这种隐遁办法的。是教人在繁华中磨练一番,不至于沉空滞寂。倘专意耽著静境,则稍事接触外物,便一切皆乱了,这不是办法。究竟阳明也没有“离世远出”,转而充分入世,以其所得者教人,这正是其伟大处。
设若阳明果成功于“离世远出”呢?——这是很难设想的,因为其时他的学术已成,声名已大,随时有学人依附,出也出不到何处。设若竟一切皆摆脱了,那结果会只是槁死穷山。于己于人,有损无益。后下的一大部功业,传世不衰的教理,皆不会有了。
其次,便是其彻悟。
我们当研究阳明在龙场驿的拂逆环境中,“忽于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这一纪录,是否确有其事?是否后人的臆造,或阳明故弄玄虚,创出这么一故事用来骗人的?在事实上,虚构臆造,必有其目的,而这事没有目的。如意在推广一人的学说,则阳明之学早已相当风靡,在行师用兵之际,仍有学者从各地奔来求教,无用于故弄玄虚以诱惑人心。徵之于古,于宋世,也时有学人大彻大悟的事。在释氏、在道家皆然。在西方则此事谓之“启明”,是求道者见到了玛利亚或耶稣,或见到了上帝,属宗教经验范围,在公教似推尊某些有此经验的圣者。那么,彻悟这回事本身不是一虚伪,世间确有其事,稍轶出了常情而外,在陆、王,皆是由儒宗而入,谓之“见道”。
究竟如何方能悟道或见道呢?要能悟或见,据传统之说要作许多修为,在各宗各教皆异,兹不论。只问如何是悟或见。
要解释这一心理过程,是颇复杂的,不能用短篇说明,而且有前提仍属假定。要用密率说明,使人会愈感茫昧,那么,姑且用粗率,如只说径一周三,不下推若干位小数。我们大致是假定宇宙间万事万物皆在一知觉性中。若想象为直线,则由下至上可分许多层级,最下一层是冥顽不灵,最上一层是至灵至妙。实际它不可想为直线,最上者亦潜在至下者中。但就方便说,如同层级的分别是可存的。我们常人生活是在寻常知觉性里。此即告子之所谓“生之谓性”,即动物知觉性。但寻常知觉性中是上、下双涵;此知觉性通常有说为意识,即上意识和下意识,或潜意识。旧说“心”是颇笼统的,这中间包括人的全部知觉性。高、上者称之为“道心”中、下者称为“人心”,统是一心,只是一知觉性。高者“道心”,即孟子所说之性本善之流衍。讥阳明学派者,辄诋其“满街都是圣人”,谓为大失。但这在学理上是可说得过去的,所谓“个个人心有仲尼”,在王氏是两次有门徒如此感觉,在室利阿罗频多的门徒也曾有人如此感觉,7 那么,也是一寻常现象,但与世俗真实相违。
告子之“食、色,性也”。这话又有可诘难的余地,至少是可指其不分体用。性之本体不是食、色,食、色至多可说是本性之用。较圆通的解释仍是随俗而姑分为上焉者与下焉者两分。8 近代科学,如弗洛伊德及容格诸人,多从“下焉者”加以研究;而中西自古之教,多是从事于“上焉者”。我们不妨采纳知觉性之识田种子之说。程子曾说有不识字的某人,忽然可诵出一部《杜诗》,此说与近代西方某使女忽然可诵出其主人常读之希伯莱文诗篇,而自己其实不识字,更不必说希伯莱文。这皆是知觉性之作用。即下知觉性或潜意识中时常听到他人诵诗,在中国这例子,必是常听诵杜诗,在西方那例子则是希伯莱文诗,潜入乎下意识,也藏在那里。一遇到某种特殊心理作用的机缘,便发露到表面知觉性中来。这必是心理作用经过了一番紧张,如同一个川堤塌破了,水便从高坪奔腾下注。常时种种识感印象,皆可视为“种子”,采纳入此高层的识田,或自觉或不自觉,自觉地是纳入寻常或中层知觉性中,这便成为记忆而可呼出。未自觉而被吸收的,便如同种子储藏在知觉性里,或变形或不变形,偶尔倾出于梦中。这在通常被误称为所谓“灵感”,进一步方是“彻悟”。
这其间有一重要因素,便是“理智”,理智本身也是一种知觉性,但因其功能而特殊化了。通常亦称“理性”。是“理性”乃分别上、下,内、外,邪、正,真、妄……等对待。人夜间作梦,梦到许多荒谬之事,是失去了理智的管制。白天的思维念虑等,皆是寻常知觉性受理智管制时的作用。事实上知觉性受着生命力的推动,白天的作用亦有如夜间,或者可说常人白天也在作梦,其记忆,即过去的种子或印象浮到了表面知觉性中来;其联想,即多个种子集聚或结合,亦在此表面知觉性中,但一皆受了理智的约束,所以人寻常的行为,不致怎样荒谬。在宋学中,这理智也是“心”,但也说为“理性”,或“性理”。后者的范畴似较前者为大,“性理”统摄整个人性之理,则其间非事事皆合理性,统之曰“心”,所以此“心学”又称“性理之学”,是就内容而言。但所着重者,仍是性之上焉者,孟子的恻隐,辞让,羞恶,是非之心,皆上知觉性之德。属下层的食、色,则入乎本能之内,没有什么应当特殊加以存、养、扩充的道理。本能即是不学而能之能。
时常是最高理性堵塞了彻悟之路;有大彻大悟之事,似乎是人的知觉性整个倒转了,这也因人而异,因所修的道或从入之途而异。有平生一悟再悟的。是一种超上的精神经验。这经验普通是难以语言文字描述的。而得到此证悟的所说又各式各样。亦有终身修为,而至死不悟的。信上帝的普洛丹鲁斯,平生修为,四次得到这样的精神经验,乃说起平生四次见到上帝。佛教历史上时有高僧大德是得到证悟的,却不说上帝,而归于无言,只可心领神会,说者谓其为涅 知觉性,因此也建立了禅宗。而悟入之后,其人自觉生死大事已了,不久便逝去。如前章反覆说过。这是可以理解的:决不是因证悟而减寿;而是因为平生用了大部分岁月在修为,到彻悟已是年老了,所以旋即辞世;在许多人这又不然。可以假定——这里只是假定,——是有人修为得法,不急不缓,在潜意识中清除了一切茛莠,即识田中只有高等知觉性充满弥漫,归于纯净了,即儒家所谓“人欲净尽”。这是极困难的事,所以往往要修习多少年。久久之后,整个内中知觉性受警策到了最高限度,紧张已极,这时只要外物轻轻一触,不论是见到什么事物或听到什么声音,便如一气球爆破了。似乎一跃到了另一世界,撞开了一大建筑之暗门,见到另外一些琼楼玉宇。一切皆似与寻常所见的不同,改变了,或更美丽了。知觉性似乎已经翻转过。这如同在一圆球上直线似地前进,一到极顶再进,便到彼面了。从此上、下正相对而相反。左右易位,南北转易。这时客观环境未变,只是主观心境已变,多人感到是这方是真实,是宇宙万物之真面目,只是光明的倾注,即儒家所谓“天理流行”,而紧张既除,只有大的喜乐,是说不出的美妙,……是彻悟了。
王阳明在这场合,中夜豁然大悟。从入是儒门,从此六通四辟,义理无所不顺,即所谓悟入了宇宙知觉性本体,从此一切皆了然无疑。其时“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会是“有人语之者”,只是高等知觉性中的所涵,向其寻常知觉性中倾注。总归即此亦是“道”,是“见道”的经验之一种。
大致悟入的程序是一,而修为的基层原理也同,在释氏则谓之“渐修”和“顿悟”,认为有这么最后一关得打通。修为的基层原理相同,所以陆、王之学常被人误解为“禅”,但悟入后之所得所见等因所信而异,也因人而异。儒、释又有一世界的分别。倘若这是“上达”呢,则固然重要,而儒门所重亦在“下学”。纵使已悟,也仍当存、养、扩充,不是从此便入乎不生不灭之涅 ,或从此便或飞升,而是要至少保持了已悟的心境,使不坠失或不昏蔽。据王说,是仍念念“循天理”而行,前进亦无止境。
虽然,我辈皆是凡人,具此五官百骸,生存于此大地,有凡人的所必需,——“天神也不和‘需要’战斗的”,古希腊有此明训,——因此有物质界的限制,那么,倘人费了若干心力,经过了若干岁月,终于得到大彻大悟了,这是否能如道家所说之升仙,将此生人之需要克服,或者说,胜过物质?所谓“至人化物”,是否可能?——这问题,直答亦无从肯定或否定。
注释:
1 释氏尝言庵中坐,却见庵外事,莫是野狐精?
2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
3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二。
4 《四十二章经》。
5 “分”字,通常读去声,名词。
6 古有疑“直”字为“德”者,因篆书“德”字本作“ ”。
7 见于其《书扎集》。
8 此说“焉者”,以免直线之上、下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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