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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空空.

《陆王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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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45:13 | 显示全部楼层
姚江之成学

陆氏学旨,大致有如上述。不难想象其晚年乘肩舆往自己所辟的讲堂,与诸生从容讲道。而诸大弟子专心受教,成就了一浓厚的学术气氛。从此散布开来,于当时于后世社会皆产生了莫大影响。这么到了明代,遥承且发挥其学,且发为浩大的事功者,可推王阳明。于此,请略陈王学。

王阳明的功业是伟大的,可说其军事上的胜利,及胜利后的设施,挽救了大厦将倾明武宗的王朝,明祚又延续了一世纪又二三十年。其事迹具在史籍,去今不算很古,容易搜讨。历史上正色立朝的文臣不少,名将亦多;但自今观之,绝少为一时代的哲学大师,而又统军作战,功业巍然,有如阳明者,不多有。其事功发自学术,其学术发于心源。赫然一系统良知哲学,至今犹存。那么,寻讨其哲学之成,及其精义所在,乃今人之责。这样便要溯回其青年时代了。

王阳明登进士第于弘治十二年(1499),其时二十八岁。这一年可以成界划,结束少年时代了。少年时,曾出游居庸关,询问诸豪种落,逐胡儿骑射,又研兵家书,为普通文士所不留心者。这可算其为学之一重要关键。后下建立武功,纯以此前期所学所习者为基础。如在平宸濠后,北军稽留南昌,滋扰生事。张忠、许泰等轻其为文士,强之射,先生徐起,三发三中,京军皆欢呼。其所以赢得友军之敬仰,亦因此。倘领大军而本身无武艺,亦是颇难于建立权威的。那么,在塞外骑马射箭那一段功夫,没有白费了。当然其少时为学,首先是词章,这是士子的基本功课。大致进入中年以后,将这门学问抛弃了。然至今流传的诗文等,皆有可观。诗有疑伪者,兹不论;有为讲学而作者,似口号、佛偈,亦不必论。甚而至于书艺,亦自名家(于今故宫博物院尚有其行书立轴可见),皆是自幼之所学。及至行军用兵时期,也将此废置了。——那么,可以说,其以之成功的学术基础,皆建立于三十岁以前。

其次,乃遍读朱子之书。这是从读书识字起一贯向前的进展。或许由朱而及二程,以及周、邵。倘无大部宋儒理学在前,无所传承,则王氏未必能独创其哲学。总归是承袭宋儒,然自有创获而成其独立一派。其最初便取朱子是可理解的。因为自明太祖试士,四书专取朱子集注起,历朝未变。至清亦未变,直到清末科举废掉乃止。可谓因其为仕宦从入之途,朱学乃成为中国思想的主流。换言之,是依靠政治势力,“朱夫子”渐渐成为圣人。而王氏细读朱子之书,便循序依朱说去格物,如前所举之例,对竹子专意思维了七日,便病了。——这真是可说“是又近乎愚矣”。——这有如捡到一张古方,糊糊涂涂不得其正解,冒昧便去尝试,如汉世抄淮南王的家,得到炼金术等秘方,刘向便努力去尝试,结果几乎得罪。王氏到后下“乃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算是将这秘方弄明白了。

既于朱子之学不契,乃出入佛、老久之。尝云:“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二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余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此乃答门人萧惠语。这是自说及其成学经过。出入二氏,见得真切,不能说错用了三十余年气力。佛与道,皆自有其说。这似乎是承程氏之论:“释氏之学,更不消对圣人之学作比较,要之必不同,便可置之。今穷其说,未必能穷得他,比至穷得,自家已化而为释氏矣。……”又:“释氏之说,若欲穷其说而去取之,则其说未能穷,固已化而为佛矣。”——这亦是说出了一真实现象,属外表程序,未曾攻击理论之核心。然二程子皆非不知佛不知禅者,若是视之为邪说,为外道,则亦应穷其说而后明。无所谓自己已化或未化。究竟宋儒以及明儒,多有明通二氏者。皆未化为佛。王氏亦“既有所得”,而终归于儒。后下自讲其学,以答学二氏者之穷诘,乃能辨其如同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 窃腐鼠耳”。1 窥程子(伊川)之意,以谓“已化为佛”或释子,是已难于挽救矣。阳明不然,能见到其妙与圣人即孔氏只有毫厘之间,却未化为佛或禅,而有出入无碍掉臂游行之乐,是何等自由自在!孝宗弘治元年(1488)先生结婚之日,时在江西南昌,“偶行入铁柱宫,见有道者趺坐一榻,就而扣之,因得闻养生之术,即相对忘归”。又十四年(1501),游九华,“时有道者蔡蓬头,先生待以客礼,请问仙道。蔡曰:‘尚未。’有顷,屏左右,引至后亭,再拜请问。蔡曰:‘尚未。’至于三。蔡乃曰:‘汝后亭礼虽隆,终不忘官也。’于是大笑,遂别。”又闻地藏洞有异人,坐卧松毛,不火食,历崖险访之,值其熟睡。先生嘿坐其旁,抚其足,有顷而醒。因论最上一乘,曰:“‘周 溪、程明道,是你儒家两个好秀才也。’及后再至,已他移矣。”2 ——这类轶事,可知阳明实是曾殷勤求道。或有所得。其于道家经典,如《道德经》、《南华经》、《冲虚经》、《文始经》、《通玄经》等,必然多有所知,因为文章时有引据,而文笔时有相类处,譬如《南华经》,文笔实在高明瑰玮,几乎也是儒林之必读书,时时有文章家有意或无意在摹仿。然则阳明倘非明通道家之学,至少也是其所熟谙。神仙家又从道家分出,则可说是道家的现实派。阳明未尝“为方仙道”,归于入世为儒林豪杰,未曾升仙,也许当时的确“尚未”。

萧惠好仙、释。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得,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余年气力,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汝今所学乃其土苴,辄自信自好若此,真鸱 窃腐鼠耳。”惠请问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说圣人之学简易广大,汝却不问我悟的,只问我悔的。”惠惭谢,请问圣人之学。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问,待汝办个真要求为圣人的心来,与汝说。”惠再三请。先生曰:“已与汝一句道尽,汝尚自不会。”3

这种殷切求道之情,少见于已作大官者。二十九岁时,因前年会试已成进士,观工部政,此年遂得授刑部云南清吏司主事。次年三十岁时,奉命审录江北,既竣事,因游九华,所以蓬头道人笑其终不忘作官。次年三十一岁,是其学术思想一大转折点。“八月,疏请告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这便是王守仁一名为学者所讳,而尊称之为王阳明的由来。正如陆子静之被尊称为陆象山,以其地而为外号。导引术即今之调心制气术,通常属道家。。即世俗之所谓练气功,习静坐。久之,颇有所见。“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命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与语良合。众皆惊异,以为先知。先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即屏去。已而静久,思离世远去,唯祖母岑与(父)龙山公在念。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明年,遂移疾钱塘西湖,往来南屏虎跑诸刹。”于此,《年谱》还附有一轶事:

有僧坐禅,三年不语不视。先生喝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僧惊,即开视对语。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明日问之,僧已去矣。

注释:

1 “鸱 ”喻出自《庄子·秋水》。语见《传习录》卷二。

2 《年谱》卷上。

3 《传习录》卷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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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45:30 | 显示全部楼层
先知与彻悟

必明白王阳明少年时代的生活,直至其“居夷处困”,三变而成学的经过,然后才能较全面地了解其学说。但此中有两点为我们所忽略的,因其为我们所泛然承认而从来不深究的,颇宜加以检讨。一为 先知,一为其彻悟。这两事是精神哲学中不一其说的。一般属“别相”,因人而异;而非属“通相”,在人人必然同一。但两事皆属真实。在阳明决非虚饰其词,用以欺世,或其徒众故神其说,用以惑众的。

据上所引,阳明在山洞静坐,能知道友人来访,遂遣仆出迎,这如何可能?又思离世远出,倘果然远出又会怎样?——这必从习静探究,乃可稍明其理。

阳明在山洞中所作的,据上所引是在习导引术。导引术如汉初张良所作的是些什么,至今典籍无从稽考了。导引服气,道家和神仙家,——这是清代阮元早已作出的划分,按诸史实也难于混一的,但世俗多以神仙家归入道家,——往往留有些散碎传说和纪录,此外则大量伪书谬说不论。我们从这些零星传说中所知的,有静坐,调息,制气,辟谷……这些事。导引便是制气;辟谷便是绝食,或只避免食谷类米如、麦等,而仍服食蔬果药品等。如《史记》、《汉书》所说,留侯乃是“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乃学辟谷、导引,轻身”。或“乃学道,欲轻举”。看来《史记》、《汉书》所记同文,正确不诬,但所记此事本身留有疑惑,因为张良这人是颇多诡计的,所遇之圯上老人也许是一大阴谋家。始皇大索天下求刺客时,老人必早已认识张良了。授之以兵书,且留下一黄石的神话,以免将来牵累。——人是不能化为石头的。虽至今仍有化石病,即人体的细胞渐渐硬化,僵化,如石,是一不治之症,但千万人中难遇一人。否则,必遇地震,有大毁灭,则生人埋在土地里也可化石。——留侯得“黄石”而葆祠人,可能是老人曾见到或预先立下的。总归是一幕欺世骗人的戏剧,意在暴君专制之下,保身脱祸而已。辟谷可使人轻举,传说如是,不足信。今人可十余日或二十一二日不食,但饮水,然不死,则是最高纪录。普通凡夫则七八日不食可死。轻举则是制气,可盘坐而微离座高起,然必有支点,仍与其座接触。此外西藏密乘中人,也有掘出土窟坐在内中的,要凭其气功将自己的身体升举到平地上。那是若干年的修习,成就的功能也极有限。使此肉体在空中飞行,克服地球的吸力,是妄想。这也是今世的修为最高纪录,多只能离座轻举片时,而仍未全离。

王阳明所习的导引术是什么一回事,至今已不可知。这修为详细分析之,则内容所涵颇复杂。普通习静之法亦复多方。主要是调心,而心思集中(concentration)与心思观照即静虑(meditation)又有分别。集中是专心;心思不专,意念浮散,则世间任何事也作不成,这不待说。静虑当然也要专心,注意,即《孟子》中所说“收其放心”。二人学弈,“其一唯弈秋之言是听,一心以为鸿鹄将至”。那么,想象鸿鹄将飞到的,必是心不在弈上了,自然学不会。这是门外功夫。

关于这一问题有阳明的学生所集的问答,正可参考:

问:近年因厌泛滥之学,每要静坐,求屏息念虑,非惟不能,愈觉扰扰,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当自有无念时否?

先生曰:实无无念时。

曰:如此却如何言静?

曰: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

曰: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惟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

问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

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

曰:未便是中,莫亦是求中工夫?

曰: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工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若靠那宁静,不惟渐有喜静厌动之弊,中间许多病痛只是潜伏在,终不能绝去,遇事依旧增长。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

这便是阳明的正当指点。在静坐中也是常惺惺地。不是堕入昏沉,无知觉。现代通常习静坐者,多需要有有经验的明白人在旁看护。一坐多少小时并不足取,久坐且可容易引起身体上的疾病。西方也有许多人为的方法,如观一绿色圆片,使心思渐渐集中,也是一法。他如听呼吸的微声等,或 鼻孔……皆道家或禅门所常行。一言以蔽之,要从高明的师傅学习,徒然看书是不能行的。

静坐的方式有种种,凭师授,不必论。阳明之主静是“主一”。门人陆澄有记云:

问:主一之功,如读书则一心在读书上,接客则一心在接客上,可以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则一心在好色上,好货则一心在好货上,可以为主一乎?是所谓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专主一个天理。

看来阳明此一主静之修为,不会出毛病。现代西方人,尤其是印度人,作静坐修为的多有,但多是动机不纯洁,只是求神通,猛力为之,事故丛生,害人害己,一经堕落,便无可救。阳明指出人要存天理,即是立志。此一原则确立,则许多私欲可退,而外道邪魔亦无能干。阳明下决心入洞习静时,已渐次得到相当的通力,然旋即弃去,谓此种先知为“簸弄精神,非道也”。但如何能如此?这可用程伊川的经验解释,这不是一种故神其说的欺人之谈。

问:方外之士,有人来看他,能先知者,有诸?

曰:有之。向见嵩山董五经能如此。

问:何以能尔?

曰:只是心静。静而后能照。

又问:圣人肯为否?

曰:何必圣贤?使释氏稍近道理者,便不肯为。1 释子犹不肯为,况圣人乎?2

又:

王子真 期来洛中,居于刘寿臣园亭中。一日,出谓园丁曰:“或人来寻,慎勿言我所向。”是日,富韩公来见焉,不遇而还。子真晚归。又一日,忽戒洒扫。又于刘丐茶二杯,炷香以待。是日,伊川来。款语终日,盖初未尝夙告也。刘诘之。子真曰:“正叔欲来,信息甚大。”——又嵩山前有董五经,隐者也。伊川闻其名,谓其为穷经之士,特往造焉。董平日未尝出庵,是日不值。还至中途,遇一老人负茶果以归,且曰:“君非程先生乎?”伊川异之。曰:“先生欲来,信息甚大。某特入城置少茶果,将以奉待也。”伊川以其诚意,复与之同至其舍,语其款,亦无大过人者。但久不与物接,心静而明也。先生问于伊川,伊川曰:“静则自明也。”3

程伊川是北宋巨子之一,以“诚敬”二字教人,这纪录看来决不是虚构以欺学者。这可以证明王阳明之先知,非不可能之事。但先知必以其说预言而证实。似乎其问题甚为复杂。西方的《旧约圣经》中有先知的记载,但没有说人如何修为乃成为先知且能说预言。或许认为“圣灵”下降则归之于上帝,或以为生知则归入先天。阳明在此说其为“簸弄精神”,究竟是什么见解?

旧社会中有此一说,或者出自道家,说人能先知而说预言,是泄漏天机,必有天谴。释家最古的教诫,也有“不得通致使命,咒术仙药,占相吉凶……”之文,4 皆属邪命外道。说预言是预说吉凶祸福,或由占、卜,当属此类。近世高僧,如虚云大师,有“才动眉毛,便犯老师规矩”之语。那么,任何真属“箕弄精神”之事,也在禁戒之列了。阳明之教人,彻始彻终是儒家的修为。于此只说去私意而存天理,动静如一。

究竟如何方遭此“簸弄精神”之批评呢?这只可说是无义意的事。在山中罕触人事,而忽觉某人会来访,“消息甚大”,这可说是某种感应。现代则通一电话,远地消息便传达了,亦不必怎样多年修静。野狐无精,亦不能有何变怪,虽传说的荒诞神话在小说中层见迭出,究竟头脑稍有生物学常识的人,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那么,“感应”是实有其事了。若以古喻言之,将两琴一置于堂,一置于室,“鼓宫宫动,鼓商商应”,是声波之震动交感。在科学上可能,在人理上可有。但这方面的道理,至今未能充分阐发,尚待多方的证明,研讨;徒有喻量,未能立宗。现代西方有从事于此事之研究者,称之曰“外副心理学”(parapsychology),该学尚未能成立。

先知与感应相联,则其作用必有能感与所感两方面。说“消息”,必是一方面有发此消息者,另一方面有接收此消息者。这中间以何物为传达的媒介或联系呢?

这是颇不容易弄明白的一问题。正因此,乃有精神哲学上的探讨。毋妨姑作这么一种说明。弥漫宇宙人生是一大知觉性,这知觉性之所表便是生命力。或者,如某些论者说弥漫宇宙人生只是一生命力,而这生命力之所表便是知觉性。两说是同一事,只是后说时时有无生命物一外在事实在相对,较难分说。毋妨假定知觉性是体,生命力的活动便是其用,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此即宋儒之所谓“体一”。而各个人皆是此同一知觉性的中心点,各个人彼此不同,此即宋儒之所谓“分殊”。5 在人人皆有此共通之知觉性,共通的生命力,此之谓“气”。气有同(其震动度如声音震动之频率相同),则共鸣,乃相感。此即《易经》之所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于此我们又当假定凡人皆有一生命力的氛围,周绕全身。譬喻之说,是一光圈,不但是在头上,如宗教画像上往往作一大圆圈,塑像则作光焰等,而且包围全身体。这是看不见的,倘身体健康,心情爽直,思想纯正,则此氛围充实,此即孟子所谓“浩然之气”。“以直6 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正是描写此知觉性之遍漫,充塞宇宙。由此一中心发出的信息,很易传达到另一中心点,穿过那另一氛围而注入其前方知觉性中。譬喻说,同此一水,一波传到另一波,造成了相同的震动。当然,这程序还牵涉“意念”——在其高度与常度则为“志”——的问题。颇为复杂。心思知觉性之所在,即有生命力在其间,故曰“志至焉,气次焉”。——“次”是停止,即许书之“不前”义,居止于其处,居副,居第二位,倘此力强,如程子要看董氏,发此心思意念,当然不只是浮光掠影的一念而已,必定是有了种种心思准备,计划,这如同发出了一电报,而董五经感到了,所以说“信息甚大”。于董氏如此,于王子真亦如此,皆属真实。

用现代话语说,这便是精神经验。——这是颇含混的通称。这依乎两人的心境或说知觉性的境界,程子解释为“静则自明”。

静则生明,是常说。究竟如何是静?大致静是指静心,不思维什么,使游丝杂念不起,这是需要练习的。如阳明所说:“实无无念时。”倘若真是无念了,那心思境界只算冥顽,不是见道。倘是主敬存诚,则妄想不生,游思杂念不起。通常有人修习静坐,要入定,一意要摒除妄念,而妄念丛生,如水浇油火,越扑越盛。倘内心到了非常平静时,耳、目之境不相接触,心思不动而自主,有如苍空或同温层之明净,倘有外来的心思或情命的形成出现,乃如一层烟云浮起,自然在这背景上显出,内心成此观照,得其知识,有如明镜照见一物之相,此乃所谓静则生明。主敬存诚是一法,戒慎恐惧也是一法,如阳明所说“去私意,存天理”尤为有效之一法,——其实此类皆相通,——是经过若干经验而后得的结论,也是最简易之道。日常动作云为皆守着这原则,亦用不着又分别修静,或求入定,如释氏之“灭尽定”之类。心有主宰,亦自静,自定。通常修静者,是唯恐此镜之不明,唯恐此霄空之不净,惟恐微云滓太清。今若有人偶值心境清明之时,瞥见或感知在远的一点什么,便起私意,妄想这是神通之力,如释家的天眼、天耳、他心通之类,自许先知,说出预言,惊世骇俗,此非“簸弄精神”而何?或不幸又时有所中,如赌徒偶尔赢钱,则其后果不堪设想。不是聪明误人,而是聪明人自误。——总之,习静,修定到了某一阶段,便有这种诱惑,有如耶稣所受的试探。最平稳安全之法,还是如阳明这经验所指,息息去私意,存天理;循此正道上达。

阳明随之又有“离世远出”的意念了。何以修道者时时想入山林?当然,山林清幽之处,悦目娱心,少市尘之纷扰,扑鼻无浊气,入耳无噪音,便于习静。但这是显著的一面。另外还有隐晦的一面,便是如上所述之“消息”,纷至沓来。在人烟稠密之区,多个人之生命力纷纭扰攘,正如其身体之肩摩踵接。用西方的旧譬喻说,有如满空飞着羽箭。一般是无害的,然对习静者流,便是无谓的干扰了。必然又需下一番功夫,保持内中的宁静。所以不如远游,到山林幽僻之所。但明通之士,多是反对这种隐遁办法的。是教人在繁华中磨练一番,不至于沉空滞寂。倘专意耽著静境,则稍事接触外物,便一切皆乱了,这不是办法。究竟阳明也没有“离世远出”,转而充分入世,以其所得者教人,这正是其伟大处。

设若阳明果成功于“离世远出”呢?——这是很难设想的,因为其时他的学术已成,声名已大,随时有学人依附,出也出不到何处。设若竟一切皆摆脱了,那结果会只是槁死穷山。于己于人,有损无益。后下的一大部功业,传世不衰的教理,皆不会有了。

其次,便是其彻悟。

我们当研究阳明在龙场驿的拂逆环境中,“忽于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这一纪录,是否确有其事?是否后人的臆造,或阳明故弄玄虚,创出这么一故事用来骗人的?在事实上,虚构臆造,必有其目的,而这事没有目的。如意在推广一人的学说,则阳明之学早已相当风靡,在行师用兵之际,仍有学者从各地奔来求教,无用于故弄玄虚以诱惑人心。徵之于古,于宋世,也时有学人大彻大悟的事。在释氏、在道家皆然。在西方则此事谓之“启明”,是求道者见到了玛利亚或耶稣,或见到了上帝,属宗教经验范围,在公教似推尊某些有此经验的圣者。那么,彻悟这回事本身不是一虚伪,世间确有其事,稍轶出了常情而外,在陆、王,皆是由儒宗而入,谓之“见道”。

究竟如何方能悟道或见道呢?要能悟或见,据传统之说要作许多修为,在各宗各教皆异,兹不论。只问如何是悟或见。

要解释这一心理过程,是颇复杂的,不能用短篇说明,而且有前提仍属假定。要用密率说明,使人会愈感茫昧,那么,姑且用粗率,如只说径一周三,不下推若干位小数。我们大致是假定宇宙间万事万物皆在一知觉性中。若想象为直线,则由下至上可分许多层级,最下一层是冥顽不灵,最上一层是至灵至妙。实际它不可想为直线,最上者亦潜在至下者中。但就方便说,如同层级的分别是可存的。我们常人生活是在寻常知觉性里。此即告子之所谓“生之谓性”,即动物知觉性。但寻常知觉性中是上、下双涵;此知觉性通常有说为意识,即上意识和下意识,或潜意识。旧说“心”是颇笼统的,这中间包括人的全部知觉性。高、上者称之为“道心”中、下者称为“人心”,统是一心,只是一知觉性。高者“道心”,即孟子所说之性本善之流衍。讥阳明学派者,辄诋其“满街都是圣人”,谓为大失。但这在学理上是可说得过去的,所谓“个个人心有仲尼”,在王氏是两次有门徒如此感觉,在室利阿罗频多的门徒也曾有人如此感觉,7 那么,也是一寻常现象,但与世俗真实相违。

告子之“食、色,性也”。这话又有可诘难的余地,至少是可指其不分体用。性之本体不是食、色,食、色至多可说是本性之用。较圆通的解释仍是随俗而姑分为上焉者与下焉者两分。8 近代科学,如弗洛伊德及容格诸人,多从“下焉者”加以研究;而中西自古之教,多是从事于“上焉者”。我们不妨采纳知觉性之识田种子之说。程子曾说有不识字的某人,忽然可诵出一部《杜诗》,此说与近代西方某使女忽然可诵出其主人常读之希伯莱文诗篇,而自己其实不识字,更不必说希伯莱文。这皆是知觉性之作用。即下知觉性或潜意识中时常听到他人诵诗,在中国这例子,必是常听诵杜诗,在西方那例子则是希伯莱文诗,潜入乎下意识,也藏在那里。一遇到某种特殊心理作用的机缘,便发露到表面知觉性中来。这必是心理作用经过了一番紧张,如同一个川堤塌破了,水便从高坪奔腾下注。常时种种识感印象,皆可视为“种子”,采纳入此高层的识田,或自觉或不自觉,自觉地是纳入寻常或中层知觉性中,这便成为记忆而可呼出。未自觉而被吸收的,便如同种子储藏在知觉性里,或变形或不变形,偶尔倾出于梦中。这在通常被误称为所谓“灵感”,进一步方是“彻悟”。

这其间有一重要因素,便是“理智”,理智本身也是一种知觉性,但因其功能而特殊化了。通常亦称“理性”。是“理性”乃分别上、下,内、外,邪、正,真、妄……等对待。人夜间作梦,梦到许多荒谬之事,是失去了理智的管制。白天的思维念虑等,皆是寻常知觉性受理智管制时的作用。事实上知觉性受着生命力的推动,白天的作用亦有如夜间,或者可说常人白天也在作梦,其记忆,即过去的种子或印象浮到了表面知觉性中来;其联想,即多个种子集聚或结合,亦在此表面知觉性中,但一皆受了理智的约束,所以人寻常的行为,不致怎样荒谬。在宋学中,这理智也是“心”,但也说为“理性”,或“性理”。后者的范畴似较前者为大,“性理”统摄整个人性之理,则其间非事事皆合理性,统之曰“心”,所以此“心学”又称“性理之学”,是就内容而言。但所着重者,仍是性之上焉者,孟子的恻隐,辞让,羞恶,是非之心,皆上知觉性之德。属下层的食、色,则入乎本能之内,没有什么应当特殊加以存、养、扩充的道理。本能即是不学而能之能。

时常是最高理性堵塞了彻悟之路;有大彻大悟之事,似乎是人的知觉性整个倒转了,这也因人而异,因所修的道或从入之途而异。有平生一悟再悟的。是一种超上的精神经验。这经验普通是难以语言文字描述的。而得到此证悟的所说又各式各样。亦有终身修为,而至死不悟的。信上帝的普洛丹鲁斯,平生修为,四次得到这样的精神经验,乃说起平生四次见到上帝。佛教历史上时有高僧大德是得到证悟的,却不说上帝,而归于无言,只可心领神会,说者谓其为涅 知觉性,因此也建立了禅宗。而悟入之后,其人自觉生死大事已了,不久便逝去。如前章反覆说过。这是可以理解的:决不是因证悟而减寿;而是因为平生用了大部分岁月在修为,到彻悟已是年老了,所以旋即辞世;在许多人这又不然。可以假定——这里只是假定,——是有人修为得法,不急不缓,在潜意识中清除了一切茛莠,即识田中只有高等知觉性充满弥漫,归于纯净了,即儒家所谓“人欲净尽”。这是极困难的事,所以往往要修习多少年。久久之后,整个内中知觉性受警策到了最高限度,紧张已极,这时只要外物轻轻一触,不论是见到什么事物或听到什么声音,便如一气球爆破了。似乎一跃到了另一世界,撞开了一大建筑之暗门,见到另外一些琼楼玉宇。一切皆似与寻常所见的不同,改变了,或更美丽了。知觉性似乎已经翻转过。这如同在一圆球上直线似地前进,一到极顶再进,便到彼面了。从此上、下正相对而相反。左右易位,南北转易。这时客观环境未变,只是主观心境已变,多人感到是这方是真实,是宇宙万物之真面目,只是光明的倾注,即儒家所谓“天理流行”,而紧张既除,只有大的喜乐,是说不出的美妙,……是彻悟了。

王阳明在这场合,中夜豁然大悟。从入是儒门,从此六通四辟,义理无所不顺,即所谓悟入了宇宙知觉性本体,从此一切皆了然无疑。其时“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会是“有人语之者”,只是高等知觉性中的所涵,向其寻常知觉性中倾注。总归即此亦是“道”,是“见道”的经验之一种。

大致悟入的程序是一,而修为的基层原理也同,在释氏则谓之“渐修”和“顿悟”,认为有这么最后一关得打通。修为的基层原理相同,所以陆、王之学常被人误解为“禅”,但悟入后之所得所见等因所信而异,也因人而异。儒、释又有一世界的分别。倘若这是“上达”呢,则固然重要,而儒门所重亦在“下学”。纵使已悟,也仍当存、养、扩充,不是从此便入乎不生不灭之涅 ,或从此便或飞升,而是要至少保持了已悟的心境,使不坠失或不昏蔽。据王说,是仍念念“循天理”而行,前进亦无止境。

虽然,我辈皆是凡人,具此五官百骸,生存于此大地,有凡人的所必需,——“天神也不和‘需要’战斗的”,古希腊有此明训,——因此有物质界的限制,那么,倘人费了若干心力,经过了若干岁月,终于得到大彻大悟了,这是否能如道家所说之升仙,将此生人之需要克服,或者说,胜过物质?所谓“至人化物”,是否可能?——这问题,直答亦无从肯定或否定。

注释:

1 释氏尝言庵中坐,却见庵外事,莫是野狐精?

2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

3 《河南程氏遗书》卷十二。

4 《四十二章经》。

5 “分”字,通常读去声,名词。

6 古有疑“直”字为“德”者,因篆书“德”字本作“ ”。

7 见于其《书扎集》。

8 此说“焉者”,以免直线之上、下的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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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3-20 14:45:45 | 显示全部楼层
知行合一

阳明上窥宋儒,学说与象山一贯,故世称陆、王。陆少年时有省悟语:

他日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已分内事。已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又尝曰:“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1

宋世去今不远,语文毫无隔阂,这段文字容易懂。宇即是今言之空间,宙即是今言之时间。时、空内之事,即自己分内事,这即是已将自己的人格,扩大到无限了。事亦物也,物亦事也,即万事万物皆在一己之内。此即孟子之“万物皆备于我矣”之说,是纯粹唯心论,即万事备具于吾心。宋儒张子在所撰《西铭》中说:“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亦是同此一理,没有个人私己,而无所不己。佛教《华严经》如此说,印度教《薄伽梵歌》如此说,近世精神哲学举莫能外。谓空间只是一知觉性之弥漫,开展,时间只是同此一知觉性之继续,延伸,似乎象山得此省悟时,已有见于此理了。

于此说圣人之心同理同,似非说人人或凡人。其实这是就人之为人之基本而说,如后下阳明发挥性善之说,谓“个个人心有仲尼”。见其本源,凡圣皆同此一知觉性。换言之,在人类知觉性,已无时、空之限隔了。姑且说自然界,凡动物,植物,皆有生命。有生即是有知觉性,有其求生存之本能,存自体,延自类。动物界如猩猩、狒狒、猿、猴、象等等,皆颇聪明,近人类的犬、马不必说,还有海豚、海狮等。有些是给人豢养坏了,失去了本能。——“虎狼,仁也”,这是庄周的说法,说的是本能。禽鸟之筑巢,颇为善巧。偶尔一只喜鹊搬不动一根合其筑巢之用的树枝,则是两只各衔一端抬起飞去,民间谓之“喜鹊上梁”。下而至于昆虫,蜘蛛结网何等周到,蜜蜂造房何等精工。蚂蚁与蚜虫合作,竟如人类之利用牲畜了。植物似乎无知,但普通一片树叶,也有其似是神经性的反应。植物也有肉食的,热带有植物专食昆虫,自有其引诱昆虫之法。矿物似乎全无知觉性了,但其结晶必有定型,如近世哲学说其有一钝实而潜在的“意向”,可算知觉性的粗胚。雪花结晶,便颇美丽,诸如此类……,故说自然界是同一知觉性的充满。

中古科学尚未普及,进化论未出,但自然界物类之殊异,人之为灵长,知觉性有等级,古人大致是明白的。常俗之见,充满宇宙者,是物质。自古假定弥漫宇宙者,只是两个原则,即阴阳二气。物质乃二气之凝结。这统摄于五行,即水、火、木、金、土。晚近译此为英语者,称之曰五“原素”(elements),这是误解。据汉儒古谊,乃“五常之行气也”(郑玄说)。其说颇抽象,说“行气”,今可释为力的震动,不论此为何力;是否合于现代所公认的物理学上的真理,非此所论,而此说甚有助于古代人生哲学之建立。但我国古人未尝否定物质之真实性。凡言尽性者,只是以尽人之性为先,尽物之性居次。只到释家,方有对物质之否定;印度教之摩耶论踵其说,方见万物之为幻有。

宋儒大抵承袭此一传统信仰,而此信仰与古谊又有分别,说见后章。阳明也承张子之说,谓:“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体必有主。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之一点灵明。2 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阳明的这一解释,施于张子之上引四句,自也顺理成章。但此说近乎神秘了。若说“养人”是生命力的补充,如五谷给出热量,维持体温,“疗疾”是知觉性之介入,使身体器官或机能恢复其正常知觉性,因而发施正常的功能,这一说是可通的,而两事亦同是一事,只是说法不同而已。似乎这后方还有一浩大的境域待开发;我们只合姑且存此“一体”之说为一美谈,以此解释“天地之塞”即充塞天地间者,是够明确的。而阳明于此体标举孟子所说的“良知”,知觉性之形况曰“良”,即今所言“神圣”,即常语之灵明知觉性。“主”便是“帅”,以此灵明为帅。

阳明自叙其成学经过,尝说:“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点出,此意真是直截。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求索。一语之下,洞见全体。学问头脑,至此已说得十分下落,但恐学者不肯实去用力耳。”于此可见其得之之辛勤与教人之苦意。有门徒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

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为天、地矣。”——这答语透彻。所谓人与万物一体者,非在形而在性,即宇宙知觉性之为一。

倘这前提被接受了,则亦易明白阳明之“知行合一”之说。知觉性非实物,必以其所表现而见。表现亦即是行为。此在人即为“良能”。良能今亦称本能。与智性皆属先天。即智即能,便是即知即行,外见有作为之善巧,必内在有作用之潜能。譬如明镜照物,照即是行,镜而不明(即“无明”),必不能照。能照之性,即是灵明;是此潜能,即为智性。体显用,用表体,此所谓知、行合一。分言之,即良知、良能。何等简单!

阳明分论知、行,尝曰:“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成。圣学只是一个功夫,知、行不可分作两事。”此专就用而言。此始、终亦可说为内、外。但始终内外,在源头上亦无可分。尝曰:“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这是从学问立场的解释,做学问便是这样。阳明自己说得非常明确:“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若着实做学、问、思、辨的功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做学、问、思、辨的事?”——“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功夫。”

子思说:“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已百之。人十能之,已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这是其知识程序,亦即如今所谓科学方法。说为五事,阳明乃有此魄力,空前绝后,解之为二事,知与行,而终合之为一。这原是指诚身之事,古世无科学之名,这属“修道之谓教”的范围。那么,不是纯以探讨知识为目的,而是另有目的。然则博学又学个什么?“博学只是事事学存此天理,笃行只是学之不已之意。《易》曰:‘学以聚之,仁以行之’,也是如此。事事去学存天理,则此心更无放释时。故曰‘学以聚之’。然常常学存此天理,更无私欲间断,此即是此心不息处,故曰、‘仁以行之’。”——这是阳明自己的答案。博学的对象,仍在人生哲学领域内,简易明白。

究竟为何要立此一“知行合一”之说呢?此有其目的在。即是有其立言宗旨。尝云:“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克己在乎克念,春秋之笔诛心。总教人在发心动念时猛自省察,此其主旨。“善念发而知之,而充之;恶念发而知之,而遏之。”此之谓“良知”。

门人于合一之旨,终觉未透。谓“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弟者,却不能孝,不能弟,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人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称他知孝知弟。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弟的话,便可称为知孝知弟。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功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作两个,是什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什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门人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功夫,一行做行的功夫,即功夫始有下落。”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功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功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若用今语说,此“知”字意义便是“体验”。由体验而知,即亲自实地证会,中无隔断。如饥寒。

这段话如听阳明亲说教言。这实是“语录”的长处,不知何以后人必诋“语录”为摹仿了禅宗,如前说。阳明于此不是说纯粹的知识论,引《大学》之“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着重一“如”字,是“喻”量。所以解释立诚,用功于发心动念之际,不克制恶念,恶念便如种子自将滋长了,以至于“恶积而不可掩,罪大而不可解”。——至若从纯粹知识论以观,则此所说属直知,今谓之直觉,一种机能,似在思维以外,但亦当属行。此外还有“似直觉”。即思维已至迅速,压聚成一瞬间,有如一道光,但不是自上而来的灵明或灵感,故谓之“似直觉”。若指感觉为反应,阳明亦重“感应”之说,则也当属“行”。若冥然无感无觉,则不能有知,也没有行。

注释:

1 《学案》。

2 此说即是知觉性之最高者,即“精神”。或称“精神心思”,在瑜伽学中谓其居人顶之“千叶莲”中心,与宇宙之“精神心思”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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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21 12:22:1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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