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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8 12:0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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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圣人生命已经朗现言,而显学义。但说到底,理性自己之展现即是哲学原型之所在,由此而显觉义。学觉同一。所以牟先生说,学哲学即是觉悟此由无限心自己展现的两层立法之全部系统而使之在我生命中朗现也。由学而觉,实即随时是学,随时是觉。不觉则已,一觉就是这一套。此学觉同一,亦即「主观的哲思活动与客观的哲学原型在存在的呼应中同一化」(页468)。圣人生命已朗现此哲学原型,与此哲学原型为我们理性所本有,是其可学而觉的内外主客观统一的可能性理据。同理,作为两层存有论通而为一整一系统的贯通枢纽(开关)的良知自我坎陷,亦复如是,确然定然地可学而觉。
而且,这可学而觉的同一性,学之觉的规定性,表示此学在一存在的呼应中,而不是一经院式的挂空地所谓学,没有觉性的所谓学是没有意义的,它不过是新科举业词而已。因此,一觉即践履。而此良知自我坎陷亦实能践履。细言之,当吾人践履此心路曲通原理原则而尚未到达圣人「浑无罅缝」的一体浑如无哲学相的境界时,我们可以学(照)着做。而前揭良知自我坎陷所内含并透转出的停住自己、静处一边、让开一步、暂忘、暂退隐诸义,其实是可以学(照)着做的具体方法,在心灵上实践上是可以「操作」的。此例子甚多。譬如有位作家曾依其自身经验说:「如果要拿出理解的态度,这里不要忙于作价值判断。」[40]理解是知性的活动,价值判断由良知(道德理性)决定,「不要忙于作」就是暂忘、暂退隐。此所展示的理路甚明。可见不关你觉而为之抑无意识为之,不关你说不说两层存有论这一套,终究仍在这一套中,亦自能加以控制。所以,就自觉自为的意义来说,良知自我坎陷实在是如何由知体明觉开显知性的自我调控系统,此人人可自证自悟自践履。
至是,牟先生圆满地解决了由良知开显知性的「为何」而「如何」的问题,并内在地逻辑地本质性地连带着解决了可学而觉而践履的问题。此一解决,将为中国文化问题的解困示一曲通的心路,而具有不可估量的理论意义、文化意义和现实意义、时代意义。
五
哲人的睿思与圣贤的忧患之统一,是中国哲学的传统。牟先生无疑是继承这一伟大传统并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一代大宗师。尽管牟先生认为当专心于真理之探讨时,很可以除真理以外,什么都忘掉,什么都不想到。此即知性独立地起作用。但他更指出真理是普遍的,普遍的理不能不实现于特殊的东西中,否则将徒显空挂[41]。换言之,凡学问、真理皆有其时代与文化上的作用,亦应亦必关联着时代与文化的问题。
而牟先生的学问,横说竖说,依我的感受体识,其实亦只是如《大乘起信论》之显示正义、对治问题。其客观的意义则均不离融摄中西圣哲的最高智慧,畅通中国文化生命。明言之,辨明厘定两层存有论此哲学基型,与直接的自古及今的文化省察,在牟先生的思想体系里以及客观上,是互为表里地响应现代的,都是在处理或关联着中国文化在现代的树立和发展上必然要遭遇到要正视的问题,以期开出中国文化健康发展的现代化途径。处理问题,解开中国文化的困结,是畅通中国文化生命开出现代化途径之应有之事。而作为两层存有论的枢纽、一心开二门的开关的良知自我坎陷即是解开中国文化困结的关钥。据傅成纶先生在1992年济南会议上公开追忆说,当初,正是为了解决中国文化的问题,牟先生始想出「坎陷」一概念的。征之牟先生所创办的《历史与文化》,傅先生所言确然。其实他老先生的文化意识及时代悲情正进入激奋昂扬之中,并以全幅生命及明确的现代意识,反省中国文化,疏通吾华族智慧大方向,《王阳明致良知教》即是其中一名篇。
理论科学和民主制度之建立是在西方首先出现的现代化的主要内容,这也是中国现代化不能回避的重大课题。但是,理论科学和民主政治,非但在中国文化的几千年历史中未出现,就是在现代中国同样亦是踟蹰不前、徘徊不已,困住在完全意义的现代化大门之外。如果仅以要求建立理论科学尤其是民主政治作为判断贬义的保守与创新的标尺,那么,除了要维护既得利益的统治集团及其御用学者科举文人流外,在现代中国,恐怕是没有真称得上贬义的保守主义的。此即牟先生所指出的,自辛亥开国以来,社会上大体皆知道要求科学和民主。具有当代新儒家群体性挺立的标识意义的四先生联署的《中国文化宣言》即明确认为:「我们承认中国历史文化中,缺乏西方之近代民主制度之建立,与西方之科学,及现代各种实用技术,致使中国未能真正的现代化工业化。」依牟先生所见,科学和民主这个课题若处理不好,中国文化很难适应这个时代,也是很难自立的。对科学和民主的要求,将中国文化通向现代化的意识,在新儒家,在牟先生,是坚定不移的,很强烈的。所以,在这里,即使是将科学和民主作为自己旗帜的中国自由主义者也没有资格批评当代新儒家,遑论其它!
然而,科学和民主并不是只要有要求就能在中国实现的问题,就学者的本分和理论层面而言,必须具体地解答中国文化何以未能产生出科学和民主的症结。如此始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真解除此症结,而转入如何实现的层次。否则,终将流于一空要求、空主张、空口号,也就是牟先生所反对的「空头泛讲自由民主」[42]。这里,需要花大气力,需要摒绝浮躁、偏急,与一切声华。这里,需要哲人的睿思与由存在实感而来的圣贤的悲悯心。如此,始能通彻于整个历史而真明白中国文化之所以如此与之所以不如此的精神上的根据,寻抉出中国文化何以未出现科学和民主的内症。举目当代中国,仁且智者,能有几人?《中国文化宣言》即没有停留在「要求」上,而是以其生于忧患的智慧,将此「要求」化为对中国文化的内症之寻抉上。余子兹不论。对此内症的寻抉,以畅通中国文化生命,引发科学和民主,贯见于牟先生一生的著作,尤见于《历史哲学》、《政道与治道》、《道德的理想主义》三书。它正是牟先生「为何」「如何」的用思和客观的悲情所贯注处、所落实处。依我的读解,牟先生的思路,是通过三步肯定,步步推进,然后鞭辟入里,探抉内症的。这三步肯定的思路,在〈略论道统、学统、政统〉一文中俱可略见:
第一步肯定:「科学与民主不是一个现成的东西可以拿来的,乃是要在自己的生命中生出来的。」第二步肯定:这是「文化生命开展之必然要求」,「是自己文化生命发展固有之本分事,这不是西化。」第三步肯定:究其本源,则是「心灵开展之必然要求」,「这是要展开自己之心灵的,要多开出心灵之角度与方向的。」[43]盖「一切学术文化,从文化生命发展方面说,都是心灵之表现,心灵之创造。」[44]
这三步肯定很重要。这是三步不间断的肯定,所展示的,是通着自己的文化生命内在地讲科学和民主的基本理路。就关联着吾民族文化生命而言,这三步肯定的意义,在于把中国文化本身及其生命力与中国文化之病失划分开来,将一味骛外的心思逆回到自己的生命上来,既保住了中国文化在走向现代化中的主体性主位性,从根源处封住了任何形态的西化亦即与形形色色的西化论划清了界线,又点明了实现科学和民主之要求的必然性和艰巨性。
其中第三步是探本溯源的肯定,由是反显了从根源上寻抉中国文化何以未产生科学和民主的必要性。盖当我们由肯定文化生命仍最根源的心灵之表现与方向,而直下认取孔孟与宋明儒者所开之心灵之智慧与生命是吾族根源的文化生命时,就逼显出必须要从此根源处,来寻找其现代性缺乏的内诊法。而此是唯一有效的诊断法,由此诊断出的始是中国文化未产生出科学和民主的内在根源性症结。如果不寻出根源性的内症,那么,纵然你药方开得再花妙动人、再「现代」「新潮」,也只能是悬空的个人一己主张,或与吾族文化生命无存在关系的高高凌驾的外来「主义」,充其量是在知解边摸索,而谈不上什么真实的理论意义或理论的真实性。退一步说,即使能列出很多症状,这当然也有其价值在,可终究也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于畅通中国文化的内在生命而使科学和民主得自根源处孳生与吾族文化生命须臾不离,依然并无根治意义。哲学当是对心灵活动的反省,其职能在厘清辨明,尤重在心性的厘清辨明,牟先生说:「哲学是思辨,顺人性各领域辨而明之,以明其原理为如何。」[45]人类文化的根据和问题之根本所在,只能从人类内在心灵处而不是从外在的「物质」上寻找,这是连西方哲学包括经验论者都认可的道理,尽管对人心的悟解及答案不同,但在指向上却不能说不同一。如洛克从知识论上说,人的知识就是人心之所有或可能有的东西[46]。休谟认为要想获得有关存在着的物质秩序的知识,如果不仔细考察对自己心灵的亲身经验,那显然是不可能的[47]。孔狄亚克认为,心灵状态是唯一可以作为哲学研究对象的东西[48]。无论从哲学立场抑从学理上说,这一步堩极重要,都是确定如盘,无可指摘,其上无「高度」可言,其下无「深度」可见。牟先生对中国文化的内诊法,我们无法拒绝。
这三步肯定,不能否定,也不可割裂。此不可分割性,或说此三步肯定之综合,实际上确定了中国文化可继承性可发展性可转化性,或说既应继承又要发展、转化亦即化解症结走出困境的可能,或说确定了最基本的必不可少的理论根据。若无这三步肯定,甚至若无第一步肯定,那么所谓要求科学和民主,必然如一切浮慕西化者,看作是一简单的文化移植行为,认为可以随便拿来,照搬了事,并视中国文化为现代化之阻碍而与之彻底决裂,犁庭扫穴,把破坏当建设当发展当转化。任何以否定自身文化生命生长力的外来文化移植,说得轻一些是文化凌驾,其实只是一种文化的强暴,而其纵或见一时之效,最终也是不能成功的。至于流行了几十年的所谓「批判地继承」以及新近的「创造地转化」,亦必须预设中国文化的可继承性可发展性可转化性,即不能悖离牟先生这步步扣紧推进的三步肯定之理路,始有其口号的真实性。否则,非但找不到应「转化」的症结所在,若付之「实践」,其结果,中国文化恐亦免不了被釜底抽薪、喧宾夺主,甚至被「批判」、「转化」得骨毁神销,失掉了中国文化的主体性主位性;失掉了中国文化之所以为中国文化的存在性,只是一另起的「新」炉灶。继承与转化、都是毋须旁人他文来宰制的吾自家生命事,悖离了牟先生这三步肯定,还有什么「继承」与「转化」可侈谈?
由此三步肯定的前引,必然要逼出中国文化何以未出现科学和民主的根源性内症。此内症,一句话,即「知性主体」未显出。或云心觉方面的「知性」未转出,精神之「理解形态」未彰着,「知性」未解放,意均同。若按牟先生历史哲学之「综合的尽理之精神」、「综和的尽气之精神」与「分解的尽理之精神」之基本架构言,此三精神分别是道德主体、艺术主体、认识主体的背后精神,则知性主体之未显出亦即缺「分解的尽理之精神」。牟先生说这是中国文化之所缺失。由此缺失,中国文化生命在历史发展中亦缺西方之科学和民主。盖理论科学和民主政治,都是出自知性的成果。「此两系为同一层次者,而其背后之精神俱为『分解的尽理之精神』。而此精神之表现必依于『知性主体』之彰着,精神之『理解形态』之成立。此恰为中国之所缺,西方文化生命之所具。」[49]
于知性主体之未显出之所以为中国文化未产生科学和民主的内症,牟先生辨症甚精详。为节省篇幅,不赘述。仅引唐先生对牟先生《历史哲学》评论中的一段相关的大意概述,这段概述相当到位:牟先生此书「于论历史上生民之祸乱之际,抒发其不忍之心,以探祸乱之源,而见昔贤用心之所限。此限之所在,要在知性主体之不立。唯知性主体不立,故自然只为道德主体所克服之自然,而不成理解所对之自然,而缺科学。唯知性主体不立,而道德用于政治,如果为道德之直接的延长。此直接的延长,在盛世则表现为圣君贤相。在乱世衰世,则表现为对非理性、非道德势力之直接搏斗,成气节之士。或退居于搏斗之外而成隐逸。否则道德堕落而为软性之物化,或硬性之物化。软性之物化,为名士风流之放纵。硬性之物化,为夷狄盗贼之残杀*暴。于是一治一乱,成中国政治之常轨。」[50](此基本意思亦见于《中国文化宣言》。)中国历史上千年难解的宰相难、知识分子难,受困于一治一乱的循环之局,其根源症结皆在知性主体之未显立。所以牟先生说:「中国文化生命迤逦下来,一切毛病与苦难,都从这里得其了解。」[51]
然而,问题的关键,在知性主体何以未显出?唐先生之谓「昔贤用心所限」,此即牟先生《王阳明致良知教》中曾言的「知识之问题,而为先哲所不措意者」,此当乃主观实践言之。在牟先生,还有主客观统一、历史与逻辑统一分析疏定。其大意乃谓,自孔孟到宋明儒,只完成道德形上学(即成就一内圣之学、无执的存有论),确定一仁智合一的文化模型。这本身并不要紧。问题在其以前的发展中,智没有从直觉形态转出知性形态。之所以未转出,不是不能转出,而是因为未暂时脱离仁,即始终隐伏在「仁」中,总是上属而浑化于「仁」中,始终停留在圣贤人格的直觉形态、智慧妙用的形态、圆而神的形态、超知性形态,终未彰着出来,而成为有其独立发展独立成果(逻辑数学科学)的知性形态。若套入两层存有论的间架中说,则依我之理解,乃未能反省觉知知性的存有论性格,从而对知体明觉与知性未能在反省觉知中超越地严格区分开,当然更未能反省觉知智的直觉形态转出知性的转出方式。所谓未能严格区分开,亦即《王阳明致良知教》中所说「良知与知识浑而不辨」,此无论就认识上抑实践表现上看皆然。且此在今日犹然,即在标榜客观、科学、现代思维的精英层中亦不乏罕见。由此亦可反显牟先生抉示此内症以及两层存有论之厘定之在中国的现代诊治意义。
中国文化生命之未转出知性之「转出」方式言,说到底,正是缺失坎陷精神。紧随着对中国文化的内症的抉示,牟先生指出:「智必须暂时冷静下来,脱离仁,成为纯粹的『知性』,才有其自身独立的发展,因而有其自身之成果,这就是逻辑,数学与科学。」[52]又指出以前由内圣直接推出的直接形态的外王是不够的。积极的外王即民主政治制度是外王的间接形态,它的充分实现、客观实践,必须经过一个曲折,(从根源处说),即必须心觉方面转出「知性」来:「向上透所呈露之仁智合一之心需要再向下曲折一下而转出『知性』来,以备道德理性(即仁智合一的心性)之更进一步的实现。」[53]这一「暂时冷静下来」,「暂时脱离仁」,这一「再向下曲折一下」的精神即是坎陷精神。牟先生析出西方自然科学即完成于哥白尼、伽利略、盖普勒传统在以前向上浸润或向上昂扬的精神之冷静下来,谓这一步冷静,依精神的辩证的发展说,也可以说它是一步坎陷,坎陷于「实然」中而求其是。这一步坎陷,从心灵方面说,不是向上求清净解脱,而是转为冷静的理智向下落于实然中以成对于外物的理解。这是一步成就科学的坎陷精神。[54]
至是,可以看得很清楚,良知自我坎陷观念之揭出,其实也可以说正是由牟先生对中国文化的内症的诊断中逼出来的。知性未转出是中国文化的内症,若永不转出,则将永远受困于完全意义的现代化大门之外。转出知性即转出一现代化的心灵方向和心灵形态。牟先生指出:「今疏通中国文化生命,指导中国之国运,舍于此着眼定趋向,别无他途。」[55]其实现代化在根源上说正是心灵的现代化,没有一个现代化的心灵(形态与方向)是走不进真正的现代化大门的,科学和民主政治只是不过是心灵(形态与方向)现代化的成果。而良知自我坎陷正是诊治文化内症的良药、转出知性的无上法门。由上节,良知自我坎陷这个辩证的开显方式转出了知性,而以之为枢纽的两层存有论格局以及知性之执性之厘定又把这转出的知性之独立发展固定下来。良知自我坎陷解决了如何由道德心转为认识心这个中国文化久久未获解决的难题,从根源上诊治了其未产生科学和民主的内症,同时也就解决了心灵现代化的问题。换一句话说,为中国文化问题解困展示了自觉开显的曲通心路。这也是民族心灵向现代化一步开展的曲通心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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